第七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又是一年暮春,被一場細雨洗淨的空氣裏滿是綠植的清香,港城醫學院裏的柳樹和梧桐在清晨的陽光下泛著淺色翡翠一樣的透綠輕柔的光。林蔭道上,一個高大清秀的男生踏著滿地碎光走到學校的馬克思石像下,停下了腳步。

雕像附近聚集了一群滿臉期待的學生,裏頭有個男生正半倚在旗杆上打瞌睡,雨歇風住,紅旗低眉順眼地垂著,上麵隱約能看見“誌願者”幾個字。他越過那些睡眼惺忪正說話的人,走到那個看著像是領隊的女生麵前,問道:“人齊了?”

那個女生脖子上掛了個負責人的牌子,聞言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其實生得很美。那些學生中,算得上好看的和漂亮的其實並不少,但她不一樣——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的不一樣,就好像一幅宋代的美人圖突兀地擱在一片大花叢裏一樣。

女生及肩長的短發垂在臉側,皮膚很白,有一雙眼尾略微上揚的深眸,唇色是自然的漿果紅,除此之外,一絲多餘的裝飾點綴也無。

但她的神情有些淡漠,看起來冷冰冰的,似乎不太近人情。

男生說了句“好”,轉身招呼這些嘰嘰喳喳的學生依次上大巴車。他的聲音清朗,說起話來自有一種讓人信得過的穩重,還帶著一點錦上添花的笑意。這麽一張嘴,所有人都心甘情願、老老實實地噤了聲。

他和那個女生最後上了車,並排坐在最前麵。車子發動了半天,兩人也隻是靜靜地挨坐著,沒有任何交談。

他們的目的地是距學校半個小時車程的體育公園。時候尚早,路上無聊,坐在後排的一個女生耐不住性子,瞥了眼他們的背影,側過頭悄悄對旁邊的同學說起了小話。

“哎,丹丹,你說陳卓學長和熊學姐是不是……”

丹丹聽這兩位的事跡聽怕了,不敢細看,隻瞄了那兒一眼,便心領神會地低聲接道:“般配。”

每個學校都有那麽幾個傳奇人物,港城醫學院也不例外。她們嘴裏那位陳卓學長今年大四,是遠近聞名的專業成績過硬,相貌又是那種十分謙遜柔和的英俊,雖然也不太愛說話,但還是一進港院就取代了當年逍遙一時的學神大張哥,成了醫學係的風雲人物。

他的言談舉止雖然不像熊月升那麽冷漠,反而有種完美無缺的平易近人,一言不合就遞出一個溫暖如春的微笑,但在大多數學生眼裏,這位平常不怎麽開玩笑的學長也是一朵雲層裏的高嶺之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而唯一能和他並肩的就隻有這位不苟言笑的學姐了。

同樣優秀的成績,同樣認真的性格,都跟著季主任研究冷門的地中海貧血,甚至還有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隻可遠觀”,雖然一個常年笑得春風化雨、無懈可擊;另一個總是板著張臉又不近人情,但去年她剛入學的時候,不知多少苦苦暗戀陳卓多年的學姐就當即一個苦海回頭懸崖勒馬,把一顆亂顫的心好好兜住了。

幾乎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就是那個人了。

在大一新生裏,他們甚至還有一個“冷麵判官笑麵無常”的組合名稱。因為這些新生對這兩位傳說中的人不太了解,全靠小道消息和江湖傳聞。在他們添油加醋的編排裏,陳卓和熊月升簡直成了兩位下凡曆劫的神仙,靜可和福爾馬林裏泡著的屍體相對獨坐,動能徒手抓住滿地逃竄的實驗小白鼠。

而這倆神仙實打實地往他們跟前一坐,卻看著一點也不像傳聞裏那般凶神惡煞,反而十分沉著冷靜,簡直像兩個參破紅塵的世外高人。

在滿車好奇的目光和竊竊私語裏,大巴左拐右拐,終於頂著八點鍾熱情的日光在體育公園的遊泳館外停了下來。沉著冷靜二人組好像戴著兩張複製粘貼的人皮麵具,機器人一般有條不紊地帶著這些新生去領製服分配工作。

港城市體育公園這兩天有一場亞洲範圍的蹼泳錦標賽,因為有不少外國選手會來,離那兒最近的港城醫學院理所應當地積極參與幫忙,攬下了誌願者的工作。

於是,在魏主任的號召下,這些挑揀出來英語水平還不錯的學生就在一個清晨被裝車完畢,統一發送到了遊泳館的大門口。

陳卓笑起來的時候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而他旁邊的熊月升則沒有什麽表情,倆人站一塊兒儼然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辦事效率高不說,也的確怎麽看怎麽郎才女貌。就算是來索命的,那也是賞心悅目的判官和無常。

誌願工作種類繁雜,有裁判輔助,有統計成績的,有給運動員搬隨身東西的,還有在觀眾席幫忙的。許丹丹先是磕磕絆絆地幫一個泰國教練打了車送去咖啡館,轉過頭又跑過去叫韓國的小哥們去檢錄。她是外語係的,本身英語成績很好,隻是太緊張了,就算對方的母語也並不是英語,她也萬萬不敢造次,眼瞅著聲音越來越小,直接熄火沒動靜了。

被她喊過來的韓國小哥是個笑臉卷卷毛,眼睛眯成一條縫,英語水平還不如她。眼看著這誌願者姑娘莫名其妙地紅臉啞了聲,他倒也不著急,兩人一言不發地大眼瞪了一會兒小眼,正在附近晃悠的月升就朝這邊飄了過來。

“有事嗎?”

她一句不輕不重的話嚇得許丹丹下意識一哆嗦,福至心靈,求生欲大於理智,當即對那小哥字正腔圓地蹦出了句韓劇裏看來的“ka”(韓語“走”的意思),然後匆匆忙忙拉著他走了。

許丹丹嚇得不輕,那小哥又一臉雲裏霧裏,隻好快步緊跟著。月升看著那兩人風風火火狼狽逃走的背影,心裏不禁想笑。她的工作是出成績後帶著那組季軍去領獎,比賽還沒開始,就四處看看還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地方。結果成績斐然,剛往這邊友善地走了兩步,就成功把一個小姑娘連魂帶人一起給嚇跑了。

月升對這種情況顯然習以為常,也沒有放在心上。她慢慢走到泳池附近等著,出了一會兒神。

藍幽幽的池水澄澈透亮,巨大的記分燈牌懸在不遠處,整個比賽場其實並不算大,她注意到觀眾席並沒有坐滿。

因為怕找不到路耽誤事兒,她也不敢亂跑,索性直接和旁邊那些專業的裁判員坐在了一起,靜靜等著比賽開始。

閑著閑著,幾位裁判員就開始熱情地給她們這些完全外行的女學生科普起蹼泳來。其實在那兒的幾個小姑娘都對這個陌生項目很感興趣,奈何月升往那兒一坐,誰也不敢造次。一個短下巴、大眼睛的裁判大哥看她們似乎都興致缺缺,就無奈地開玩笑道:“哎,到底不是奧運項目,大家還是想看自由泳啊。”

的確,蹼泳其實在大多數人的心裏存在感並不高,月升也是到這兒才知道有這麽個世界性項目,她側頭看了看那些運動員手裏拎著魚尾似的腳蹼,輕聲說道:“不是的。”

她這麽一張口,那些眼巴巴的小姑娘好像當即就鬆了一口氣,紛紛如釋重負地和裁判們交談了起來。

“我看他們還抱著個小氧氣瓶全程在池底不上來的,那是什麽呀?”

“還有那個日本選手,看著那麽厲害,簡直拽到飛起,他什麽來頭?”

“對了,哥,我聽梅子講男子四百米有個特別帥的中國選手……”

月升在熱鬧起來的人聲裏背過身,凝神看向泳池邊。有幾個在這兒訓練的小孩子正在來回跑步,他們全都長手長腳,皮膚白皙細膩,跑在最前麵的小姑娘穿著一身淡藍色的連體泳衣,長頭發輕盈無比地甩在身後,笑得無憂無慮。她的眼裏落滿燈光,亮晶晶的。

她跑得比那些男生都快,臉上滿是高興。

真好啊,月升莫名其妙地想。直到有一個聲音沉沉的女教練喊他們,月升才回過神來,比賽要開始了。

八個肌肉線條優美的運動員隨著哨聲戴上魚尾一樣的腳蹼,整齊無比地一頭紮進了池水中。

因為有器械幫助,他們的動作非常迅疾,結實的脊背劃過浪花,在五十米的泳池裏都給人一種迎風破浪的感覺。

沒過一會兒,這場比賽就結束了。

月升帶著四個季軍去領了獎,上午的比賽就結束了。運動員們都穿著腳蹼,加之長年累月的專業訓練,他們的速度快得驚人,五十米的比賽幾乎都是在比賽前響起的掌聲還沒結束的時候就比完了。一上午下來,在旁邊的誌願者學生也不禁跟著心跳加速了好幾回,基本全靠要挺住合影的意誌站到了最後。

上午的工作結束,幾個小組長跟月升碰頭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就各自散開去吃午飯了。

月升看著人群三兩結伴地慢慢散開,憑著直覺開始慢慢往大門的方向走。

這裏並不大,她冷靜地想,進來的時候就特別注意了一下,大門隻有一個,總不會找錯了吧?

話是這麽說,真的有驚無險地到了門口,月升看到那群圍了一層又一層的人,不禁也迷茫了。

上午她光顧著幹活了,沒有注意到那些小女生一直在討論一個帥氣的中國運動員。因為凶神惡煞的熊學姐特別囑咐過,不可以在比賽間隙拉著選手合影,所有人都隻好收心工作,同時暗暗忍著。正值大好青春年華的小姑娘們老在醫學院裏和一把年紀的陳年骨架和老鼠、蛤蟆做伴,乍一見到這些鮮活養眼的男生,一時大家都有點把持不住。

於是比賽一結束,大家紛紛熱情得像逃脫熊掌的大馬哈魚,很有方向性地各奔目標,自然就把門給堵住了。

但好在花癡歸花癡,大家還有起碼的求生理智,這個時間,大人物們都早回去了,隻有這些誌願者和僅有的幾個運動員在,稍微放浪一下形骸也不會耽誤太多事。

月升冷著臉經過的地方,人群自動就屏聲讓開了一條小路,生怕這位“判官”一個不高興,她們以後就不能再這麽造次了。

月升靠刷臉,居然順利無比地從熙熙攘攘的包圍圈中間穿過,眼看就走到了大門口。她悄悄鬆了一口氣,掏出手機剛想發條消息,一道熟悉的聲音就從人群中央的方向衝她喊了過來——

“大哥!”

少年人中氣足,這聲音聽起來驚喜無比,又擲地有聲,這麽一嗓子號出來,在場沒人聽不到。於是,在月升愣住的同時,熱情好客的女學生們也跟著一臉震驚地噤聲了。

在熊月升學姐叱吒風雲的光輝事跡裏賴不掉地添上一筆“年輕帥氣運動員當場認哥”的同時,月升的內心洶湧的浪潮翻滾一瞬,麵無表情地朝著那個方向回了頭。

那個人的身軀像抽長的小白楊一樣挺拔結實,又是運動員標誌性的長手長腳,一米八五的身高。她的目光猶疑了一下,直到掃到對方的臉的時候才辨出一點熟悉來。

線條清晰的下巴,爽朗的濃眉,還有那雙十分有辨識性的大眼睛,隻是輪廓比從前更成熟了一些。他一笑,又揮起了那個幅度如擦窗的“雨刮器招手”,朗聲道:“大哥!”

月升像從前一樣,波瀾不驚地輕輕“嗯”了一聲。

見她答應,本來就詫異無比的女生們紛紛覺得更驚奇了。

身材修長的少年三兩步就越過自動避讓的人群衝到了她旁邊,中獎了一樣看著她:“真是人生何處……”

不相逢。月升在心裏把這句話接了一下,她想起滿臉喜慶的阿祖,嘴角非常輕微地動了動。

林初陽上午沒有比賽,本來隻是在快結束的時候想來場地這兒看看,結果好巧不巧,一進來就被脫韁的“大馬哈魚”團團圍住了。他性格開朗、笑容陽光,人又很有耐心,看見一個小姑娘猶猶豫豫不敢上前,就隨口說了句“沒關係的,你們是要合影嗎”。

然後就一著不慎,被堵到了現在。

在人群裏看到那個自動破開一條路的女俠的背影時,他一開始隻覺得驚奇,很想喊住她帶上自己。就這麽多看了一眼,他的心裏當真如同平地炸起一道驚雷,一個稱呼自動地就順著心髒爬上喉嚨被他喊了出來,他如同覆舟之人風浪裏瞥見浮木,激動到尾音都差點破了。

他好像還不太敢相信,湊近了去看月升。剪短了的頭發漆黑利落地垂在臉側,眉眼一如從前,是一片霧氣繚繞的遠山淡影,眼裏的濃墨和水意在場館裏亮如白晝的光線下潑灑得淋漓盡致,映出幾道若有似無的水意來。

任是無情也動人。

兩年多沒見,他不知所措地看了半天,才艱難地憋出一句廢話:“頭發剪啦?”

“嗯。”月升看著眼前這個在燈下白得幾乎耀眼的人,心裏卻蹦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原來水裏的漂白粉真能把人泡白。

她稍稍睜大了眼睛,點了點頭算是應聲。

圍觀的女學生們噤若寒蟬,看她麵不改色地一點頭,紛紛驚疑不定地猜測她的下一句話會不會是:唉,因為長頭發沾了血不好洗。

然而這位帥氣的運動員小弟顯然沒有給他大哥一個發牢騷的機會,他直接一個眨眼,把話題搶過去了:“去吃飯?我帶你去食堂。”

林初陽不愧給她這個路癡做了好久小弟,一開口下意識就抓住了要害“我帶你去”。

還沒等月升答應,一道略微低沉的男聲就在他們身後響了起來:“小熊?”

林初陽看了看這位不速之客,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這個“小熊”是誰。他頓時就不太爽,心想小熊也是你叫的?

月升“嗯”了一聲,朝那人喊道:“師哥。”想了想,她又搖了搖手機,“有事耽誤了。”

眼看“判官”和“無常”都駕到了,大一的新生們頓時由震驚到心虛,紛紛放下合影未遂的手機,假裝自己隻是圍觀的路人。

陳卓溫柔地對月升笑了笑,淡淡掃了一眼林初陽,很禮貌地問道:“這位是?”

“哦,她是我大哥,”林初陽興致缺缺地看了看他,直接越過他走到月升旁邊,“我們先走啦。”

然後,他就在一眾震驚的目光殷殷護送下,堂而皇之地丟下了這位笑麵無常,挽著他這位冷麵大哥的手,大搖大擺地出了門。

運動員餐廳裏,林初陽端著午飯,遙遙衝不遠處的那排人打了個招呼,就和月升在挨著窗的地方坐下了。

運動員和誌願者都在這裏就餐,不過大家都理所應當地劃好了楚河漢界,低頭各吃各的,熟人挨著坐,其餘的也不會互相打擾。本來還等著林初陽給多帶一碗排骨的季成天先熱情無比地應了聲,接著就眼睜睜看著林初陽同誌叛變革命,屁顛屁顛跟著一個挺好看的小姐姐跑了。

他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坐下,伸手就去夾對麵人餐盤裏的雞丁,被對方一雙筷子穩穩攔截之後,又唉聲歎氣把筷子一放,幽幽道:“我吃不下了。”

坐他對麵的壯姑娘不知道他又在這兒搞什麽幺蛾子,筷子戒備地在自己的餐盤前一擋:“你真吃不下啊?”

季成天“嘖”了一聲,一本正經道:“又又,你看你陽哥。”他說話帶了很明顯的東北口音。

被他稱作“又又”的姑娘手還下意識地擋在雞丁上,聞聲飛快地往窗邊的方向瞄了一眼:“我陽哥怎麽啦?”

然後,她似乎才回過神來:“我叫程雙,‘雙’!”

“好好好。”季成天糊弄地應了兩聲,改也沒改,“又又你瞧,那兩人像不像誰……那誰寫的一句詩?”

大概是越看越覺得像,他看了一會兒,十分肯定道:“就是那誰的那句,叫什麽……無情多情……哎,什麽惱?”

程雙咬著筷子看著那兩個側影,頓悟了:“哦——我知道,我知道!是‘沒頭腦’和‘不高興’!”

季成天:“……”

“多情卻被無情惱。”坐在季成天旁邊一直沒說話的一個小哥頭也沒抬,一句話就輕飄飄終結了他們的對話。

季成天和程雙交換了一個“好厲害”的眼神,前者不禁說道:“張弛你的腦殼真不隻是個好看的擺設。”

一看程雙光顧著猛點頭,手上防線一鬆,季成天眼疾手快,立馬伸出筷子深入敵營,全程穩而迅速,亂軍叢中取上將首級。他一筷子夾走了對方盤子裏最後一塊雞肉,得意地笑了。

程雙這才反應過來,當即怒了,咬牙切齒道:“大成子!”

張弛全程低頭安靜地吃著菜,沒有再搭理這倆活寶。

而另一邊,“沒頭腦”和“不高興”還不知道他們腦門上已經被安上了一句還挺傷感的古詩,無情的那個沒有不高興,多情的那個也一點也沒惱,兩個人你瞪著我我瞅著你,互相打量了好半天,誰也沒傷春悲秋,反而都挺開心的。

尤其是林初陽,他簡直是歡天喜地地把原本給季成天打的那份排骨推到月升眼前,然後就開始撐起臉欣賞這幅兩年多沒見著的秋山美人圖了。

月升食不甘味地夾了一筷子土豆絲,輕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自己問得有些蠢。

在比賽場地,運動員還能來幹嗎?

一看她臉色一沉就要皺眉,林初陽趕忙把排骨又衝她推近了點,笑著幽幽道:“我來遇到你啊。”

大概是感覺自己的這個答案很不錯,他有些期待地問道:“那大哥你呢,你又為什麽會在這裏呀?”

月升慢條斯理地把嘴裏的肉咽下去,想了想說道:“樂於助人。”

林初陽:“……”

什麽都沒變。

兩年前,月升和何芒在車站送別了林初陽。當時林初陽還打趣說他這是去挖煤,沒想到一語成讖,一到北京他就開始了地獄式集訓,比起在黑煤窯做苦工怕是就多了一天三頓盒飯,立馬就和外界斷聯了。

之後不久,月升就考上了大學來到港城,而何芒去了歐洲深造,經常穿梭於各個國家采風學習,哪天處在哪個時區都不清楚。

等他從暗無天日的窯裏挖了不知道幾噸的煤,皮膚也成功泡掉了一層顏色之後,卻到鄉翻似爛柯人,已經根本聯係不到她們了。

而林初陽輾轉於各地比賽,難得回趟元嘉鎮,結果隻能看見穿著校服放學的學生,大家都在外地上大學,隻有他自己從街頭走到街尾,坐進一家熱鬧的店裏自己點一份麻辣燙出神。

那家店從前是賣甜品的,生意一直都不錯,現在換了老板娘,來吃飯的客人也一點兒都沒少。他聽著店裏成群結隊的學生下課後聚在一起說笑的聲音,有那麽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

萬萬沒想到,他來比賽的時候,隻是一個閑著沒事兒幹跑過來瞄了眼場地,這就和大哥他鄉遇故知,上一刻還是虛無縹緲地隔著千山萬水,這一秒就麵對麵坐在一張桌子幹瞪眼了。

月升也好久沒見到他了,驚訝之餘,她的心裏不知怎麽一**一**,漣漪層層,跟著輕輕地推起幾道浪潮。她的神色雖然還是毫無變化,但聲音不由得柔和下來:“下午有比賽?”

“嗯,有個800米,明天決賽。”林初陽嘴裏咬著塊雞肉,想了想,“之後還有個接力,最後是1500米。”

他說完,不禁正經道:“大哥你看到了吧,我真的是個全麵發展的選手。”

見她十分敷衍地點了點頭,林初陽忍不住又往那兒瞅,眼巴巴道:“等我比完了,大哥行行好,怎麽著也得盡一下地主之誼吧?”

月升不置可否:“先好好比賽,吃飯。”

她的目光瞥過那碗排骨,又飛快掃到林初陽的眉眼中間。他稍稍皺著眉,倒很聽話地一臉認真地吃起了飯……

他真像是泡掉了一層顏色。

白皙的皮膚裹著清瘦了一些的身體,深色的眉目換了“背景色”,看著也就比從前更清晰明亮,好像時刻都有一束陽光落在眼角眉梢。

訓練真的很辛苦吧。

這麽一看,她心軟了一下,垂眼輕輕補充了一句:“拿到獎牌的話,也可以考慮一下。”

從小她就性情寡淡,如果沒人關心那就不要,她也不會去撒嬌要求什麽,沒有就沒有,沒關係的。然後她的父母去世,她活得更像個有條不紊的機器人,高興不會大笑,難過也不會痛哭,永遠理智,永遠冷靜,下手去抓滿地亂竄的小白鼠,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直到遇到了他。

好像機器人一下子有了顆心似的,破天荒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好誠惶誠恐地捧著,冷冰冰的鋼筋鐵骨和電流軟件中間,第一次有了片不敢磕碰、柔軟的地方。

這片鮮活跳動的溫暖,讓她既陌生,又渴望。

林初陽驚喜無比地說:“那說好啦?”

她把目光輕輕柔柔地錯開,沉聲道:“嗯。”

下午的比賽,月升不知不覺也跟著上起心來,格外關注。等到林初陽在的那一組上了記分牌,她站在誌願者等待區,看見他站在七號道,笑著遙遙對這邊揮了揮手。

周圍的女生們紛紛捂臉“嗷”了一聲。

哨聲隨之響起,一排來自亞洲各國的運動員開始穿戴整個的大腳蹼和呼吸管。不得不說,遊泳的男孩子們身材都結實得令人發指,寬肩窄腰,清一色的倒三角。今天上午第一次接觸到這些運動員的時候,好幾個女生都害羞得臉紅了。

“你看,你看,他們像不像美人魚啊?”一個誌願者看他們坐著用腳蹼撥水,悄聲說。

“是美人魚王子,”答她話的這個人聲音很沉醉,“尤其是那個……”

話說了一半,她大概意識到了誰在附近,隻好生生刹住,給對方使了個眼色:“那個林初陽。”

對方心領神會地對起了口型:“也太好看了吧?”

“就是,可惜我聽說……”

沒等她說完,一排運動員聽到哨響一齊撲進了池水中。

他們帶起的浪花很大,巨大的腳蹼如同魚尾,在水下靈活而迅疾地上下擺動,倒真如一群人魚在拍水玩鬧。浪花激起的聲音和觀眾們的呐喊聲連成了一首緊張刺激的交響樂,月升的心裏跟著扯了一下,一邊緊盯著記分牌,一邊又忍不住盯著七號泳道。

三號道的中國台北選手一路領先,甩開第二個泰國選手半身的距離,而那個眯眯眼的韓國小哥緊緊咬在其後,眼看他們飛快地遊到盡頭再一個靈活的掉頭。

在撲騰的浪花裏,最後五十米轉瞬結束。

計分板上接連蹦出成績和姓名,月升在小冊子上記下季軍的名字,看到林初陽的排名就緊挨著他。

隻差了0.04秒。

她快步走到八號道盡頭,等那個韓國小哥從泳池中上來。所有選手都在終點處的水麵上大口喘著氣,月升的目光和林初陽交接了一瞬,發現他似乎狀態不太好。他明白她的眼神是什麽意思,就無力地笑了笑,擺了擺手。他的氣息都沒穩下來,就睜眼說起了大瞎話:“大哥你——不用擔心我。”

她垂了垂眼示意,伸手去扶那個韓國小哥,冷靜地說:“This way, follow me.(這邊,跟我來。)”

一路把韓國小哥送到了頒獎候場的地方,順利領到了獎牌和證書,月升才得空往回走。這是當天下午最後一場比賽,她交接完相應的工作,就想回頭去找一下林初陽。

她還在想林初陽剛才的表情,沒留神走進了側麵一條少有人經過的小道,一邊走她一邊還在心裏盤算,他是怎麽回事?

沒等月升想出個所以然來,迎麵過來的一個日本姑娘身體一歪,月升眼疾手快,下意識就往前一扶,把她接住了。

看胸牌,她認出這個選手的比賽在林初陽的上一場,也才結束不久。月升瞄了一眼她剛來的方向,發現那裏是洗手間。

這個姑娘臉色白得要命,嘴唇都紫了,月升忙問:“Are you ok?(你還好嗎?)”

日本選手閉著眼微微點了點頭。遊泳運動員身體肌肉比例大,就算看著隻是勻稱的身材,實際體重也很大。月升扶著這個站不住的姑娘也有點吃力,她剛才仔細地上下掃了一眼這個選手,發現這姑娘一隻手按著小腹,腳上應該是剛才脫腳蹼的時候劃了一下,一道小口子無聲地冒著血。

除此之外,沒有什麽需要格外在意的地方。她應該是比賽撞上生理期,然後脫力了。

月升把她的一隻手臂環過自己的肩背,心裏飛快地過了一遍日本隊的休息區在哪裏,打算送她去躺一下。

月升剛要走,林初陽的聲音就從身後不遠處傳了過來:“我來,我來。”

和月升判斷的一樣,林初陽今天不太舒服,一結束比賽就先跑去洗手間幹嘔了一陣,他草草洗了把臉,剛要出門就看見月升往他這兒來了,高興得不行,就再退回門口興衝衝地等著,想給她個驚喜。

誰知道半路殺出個林妹妹,眼看他大哥悶聲不響地扶上人,轉個頭就要走了。

於是,他也顧不上暈,搖搖晃晃地趕緊追了上來。

“你別……”月升怕他看見血,趕緊回頭試圖製止這個即將撲街的人,“你別動!”

林初陽像沒聽見一樣,三兩步就湊到她們跟前,穩穩地矮下身子,什麽事也沒有一樣把日本姑娘給背上了:“你要對我有信心。”

那幾年煤還真沒白挖,自己血槽都空了一半,五十米衝個刺大氣兒也不帶喘的。

他已經……不暈血了?月升隻怔了一下,接著低聲告訴這個日本姑娘要送她回去。

日本選手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月升對林初陽眨了眨眼,兩人一起慢慢往休息區那兒龜速移動。

“我自己可以,你不好好歇著,跑過來幹嗎?”

“我……”林初陽無聲地喘出一口氣,學起了月升,一本正經道,“樂於助人。”

月升瞄了他一眼,用的是肯定語氣:“你今天不舒服。”

“哎,沒事兒,沒事兒,小毛病,你別操心。”

她看見林初陽默不作聲地停了停,似乎真的不舒服,不由得問道:“你真的……”

“你對我笑一下吧。”林初陽忽然側過那張發白的臉,用黑漆漆的眼睛望向她,“明天你在終點那兒笑一下,我就能拿塊獎牌。”

沒等月升反應過來,他已經嫻熟無比地岔開話題,麵不改色地跑起了火車:“大哥大哥,你別板著臉啊!我說話算數的!到時候你就笑一下嘛,就當是為了……為了祖國。”

月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看得心裏一顫,當即老老實實地住了嘴。

“回去好好休息。”

“哎……好嘞。”

一路把那位日本選手送到了休息區,林初陽才終於騰出空來容自己虛弱一會兒。他拐出人家的地方,腿一軟就要往走廊地上坐,被月升默默扯了一把,才勉強又站住了。

“你怎麽回事?”

林初陽大概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舌頭都有點不太聽使喚,本來還想說個笑話逗她一下,努力半天未果,這才不情不願地順著毛老實下來:“沒事沒事,就……有點暈。”

月升聞言沒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林初陽小心翼翼往那兒瞅了一眼,果不其然,她很不高興地板著張苦大仇深的臉,好像自己欠了她八百塊錢。

還足足欠了兩年沒還。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正琢磨著該怎麽把這事兒混過去,月升就開口了:“先送你回去,中國隊休息室應該也在附近。”

“前邊那個十字走廊,左拐走到底,倒數第二……”沒等他說完,他們麵前那條走廊中間就殺出兩位過路好漢,一個眉眼銳利,一個壯碩穩重。兩人都穿著中國隊的外套,本來隻是經過這裏,結果往這兒一瞟,正看見渾身筋骨都軟了的林初陽被一個表情不善的姑娘緊緊抓著胳膊,怎麽看怎麽像是被劫持了。這兩人不由得一個急刹,壯碩的那個緊接著發出一聲尖細的驚呼:“陽哥——”

月升耳膜一痛,有些驚訝地看向了那位壯碩的……姑娘。

然而她的表情變化本來就小,神情又嚴肅,這麽冷不防往那兒一瞅,倒有點兒凶神惡煞的意思,直接帶過去兩道殺氣,把那道魔音一路堵滅了。

“你哪兒去了陽哥?一出門兒你就沒影了,把又又嚇得夠嗆。”說話的這人眉眼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利落得有點兒凶,狹長的眼睛鉤出那麽些生人勿近的高冷,隻是一開口就是地道的沈陽口音,讓人根本怕不起來,反而有種怪異的親切。

林初陽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我樂於助人,去做了個好人好事。”

“那這位——”

月升的目光一收,若有所思地落在林初陽身上:“好人好事。”

林初陽:“……”

這兩位好漢於是“哦”了一聲,趕緊上前搭手幫忙。男生一矮身,那女生就把林初陽穩穩一攙,他們很熟練地一背一扶,這才在月升的目送下,拐進走廊離開了。

月升站在原地往那兒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往回走。她掏出手機看了看陳卓給她發的那些信息,目光輕輕停在了最後一條上。

“是不是找不到路了?發個定位,我去找你。”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了一瞬,剛要按下去,剛才那三人才消失的走廊裏,又風風火火地響起了一聲轟炸耳膜的“大——哥——”。

月升的手指一抖,還是憑常年在線的理智,才把手機握住了沒讓它掉下去。她若無其事地抬起頭,看見剛才那個“又又”折返回來,著急忙慌地湊到她跟前。

“陽哥說讓我送送大……”說到一半,又又有點心虛地看向了別的地方,似乎在猶豫該怎麽稱呼她。

剛才是怕她走遠了聽不見,情急之下學著林初陽喊了一聲,現在到了人家眼前,總不能再這麽套近乎,又又頗苦惱地看了她一眼,大概對平白無故又讓人認了個小弟的事情十分過意不去,幹脆把嘴閉上了。

“我叫熊月升。”

“哦,月升,哎?你真是他哥呀?”又又聽見這個怎麽看怎麽互相呼應的名字,似乎十分驚訝,目光直接粘她身上下不來了。

“怎麽了?”

月升不動聲色地一回望,看得又又磕巴了一下:“沒,沒什麽,大成子說……沒事沒事,月升你真的好好看啊,我們走吧?”

見她一句話裏有好幾個意味不明的主題,亂得接都接不上,頗得林初陽的真傳。月升不禁將神色放柔和了點兒,邊和她並肩往外走,邊把聲音放輕了些:“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請問你是?”

“哦,我叫程雙,別聽大成子亂講,我可不叫……”程雙頓了一下,頗生硬地把話題扯開了,“月升你在附近上學嗎?”

“對。”

她們穿過長廊,一路朝大廳走過去。

“唉,以前就老聽陽哥念叨,說什麽回家總碰不到他哥,我們都跟著上火,這回還真是巧啊,用他的話說,真叫……什麽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程雙的語氣十分真誠,大概是不敢看她的眼睛,於是目光一路都索性對著前頭斜上方的燈管。

她對著一排燈管真情實意地感歎了好一陣,悄悄想到,就是沒想到……原來這位大哥是這樣的。

而不遠處的另一條走廊裏,季成天輕飄飄地對背上的林初陽問了句:“陽哥,你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林初陽“嘖”了一聲,有氣無力地說道:“怎麽說話呢,晦氣。”

“哎哎哎,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你那大哥什麽來頭?”

見林初陽隻是垂著頭不說話,季成天又道:“都是一個遊泳池裏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啊,快麻利兒交代了,不然老頭那兒回頭兜不住,我可保不了你啊。”

季成天穩當當地背著這位開始裝聾作啞的戰友,裝模作樣地“唉”了一聲。

程雙把月升送到門口,驚訝地看見一個笑眯眯的男生正在那兒等著。他半靠著牆正看手機,聞聲把手機抬起來,衝她友好地揮了揮手。月升對她道了謝,這才終於順利地出了遊泳館的大門。

學校裏接人的大巴車早就離開了,月升這耽誤了一陣,體育公園的正門也關了,兩人隻好拐去了側門。

暮春的夜晚空氣微冷,他們站在路邊等車的時候,陳卓想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月升身上,月升輕輕說了句“不用”。

星光晦暗,月色朦朧,隻有街邊的路燈亮著,長街少有行人經過,倒有了些寂寥的感覺。

這兩位新生眼裏的判官和無常就站在一盞孤零零的路燈下等車,都是高挑清瘦的身材,又都是偏白的小臉兒,昏黃的光線下一站,遠看還真有點孤魂野鬼的意思。

吳春生遠遠就瞧見這兩個人了,他心裏沒底地又看了眼打車軟件,上頭顯示的地址就是這兒。

他穩穩地把車靠了上去,接上了這兩位讓他心裏直犯嘀咕的客人。

體育公園的側門這兒不對著主幹道,還是個挺偏的地方,他才開夜班車不久,瞅見這條黑漆漆的長街心裏都犯怵。但單派都派過來了,他隻猶豫了一瞬間,就硬著頭皮為金錢又一次折了腰。

路邊的行道樹影伴著燈光一道一道劃過車窗,車內忽明忽暗。

吳春生從內後視鏡裏悄悄看了看這兩位全程沉默的客人,額頭上不聲不響地冒出了一層薄汗。

他沒敢看太細,隻隱約看出那姑娘是個十足的美人,而那個小夥子在透過鏡片和他對視的時候,還衝他默不作聲地笑了一下,笑出他一身雞皮疙瘩。

他剛幹這一行不久,加的好幾個夜班司機群裏都有那麽幾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多是深更半夜,手無縛雞之力的司機師傅會在偏僻小道上拉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他顫顫悠悠地回憶了一下,立刻就想起了“港城出租兄弟4群”裏有人講過的前幾年附近學校有一對青年男女跳了樓,冤魂不散,老在那幾條街上遊**的故事。

他們的目的地就是那個港城醫學院……吳春生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就想回頭看看這兩位客人的腳還在不在,又怕真的看見他們沒有腳,於是生生忍住了。

他一邊盼著這倆人倒是說句人話,一邊又怕他們真的發出什麽不是人類該有的動靜。一車三個人兩個沉默不語,一個噤若寒蟬,踩油門都像踩薄冰一樣戰戰兢兢。無比漫長的十幾分鍾之後,車才終於顫顫巍巍地開到了學校大門口。

吳春生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心裏直打鼓地聽著那倆人下了車關了門,這才鬆了口氣一抹腦門兒。手機收款的提示音隨後冷冰冰地響了起來,他抽了脊梁骨一樣往車座靠背一攤,哭笑不得地發現對方還給自己打了個五星好評。

陳卓和月升前後腳下了車,前者放下手機,看那車如釋重負地開遠了,忍不住說道:“那司機大哥很怕我們,剛才在車上,他一直在看我們的腿。”

陳卓悶笑了一聲:“倒也是。”

“無常”和“判官”兩位大人沿著學校裏那個委委屈屈的小湖往宿舍樓走,所到之處還真是自帶殺氣,那道看不見的光環簡直和強力殺蟲劑一樣,有一兩對月下談情的新生遠遠看見他們往這邊走,忙不迭就和大頭蒼蠅一樣亂竄著被迎麵噴飛了。

月升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麽,還是覺得那兩對新生實在有趣,忽然輕輕笑了笑。

她這樣感情寡淡又好看的,擱古代就是那種傳說中禍國殃民的妖妃,君王用烽火戲幾回諸侯她都不帶賞臉咧個嘴的,這麽冷不防一笑,倒把陳卓看得愣了一下。

月升嘴角上揚的弧度不大,不仔細看的話隻能勉強看見一點兒轉瞬即逝的笑意,但陳卓離得近,清清楚楚看到她的確笑了,貨真價實。

在這兩年來,還是……頭一回見她笑。

等到月升的時候,陳卓一句沒多問她去幹嗎了,剛才在車上兩人也一路沒說話,他的雙商都高,非常懂那些人情世故,會看眼色,所以在老師和主任那兒特別吃香,在學生幹部們中間也格外受歡迎。

但到了月升這兒,他開始瞻前顧後起來,嘴上不提,心裏到底還是在意。

於是他把幾句不同的話在心裏挨個掂量了一遍,慎之又慎地挑出一句:“今天這麽開心,碰到熟人了?”

月升眼裏那點兒若有似無的笑意還沒散,聞言想了想才接道:“是我……高中一個朋友。”

原本跟在“是我”後麵的那幾個字被她咽下去,換成了別的。

“高中一個朋友”,這幾個字說出口的時候,她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幾年前和何芒一起在車站送林初陽的場景。

那場沒看到的流星雨,他們一起被罰站的走廊,午後陰涼下的甜品店,那間忘不了的醫院病房,還有……還有那個悶熱的夏夜,在那條十字路口,林初陽默不作聲塞到她手心裏的一顆糖。

陳卓一路把月升送到女生宿舍樓下才離開,月升踩著樓梯靜悄悄地往上走。樓道裏的聲控燈沒亮,她沿著條黑漆漆的樓梯一層一層向上,心裏又想起了夢裏那條陰魂不散的長廊。

還是沒有盡頭,她仍在絕望地跑……但走廊盡頭好像有個人影,有個非常熟悉的人影在等她。

她閉上眼睛,把剛說出口的那幾個字小心翼翼地又反芻了一遍——

“是我高中的一個朋友。”

第二天的比賽格外順利,一直到下午快結束,一個搶跳犯規的也沒有。

從裁判組到檢錄組都比昨天輕鬆不少,工作間隙他們還能湊在一起指點一下江山,把各國選手討論個遍。

什麽那個像彌勒佛一樣和藹的中國隊教練其實是曾經的世界冠軍,什麽一號道的韓國小姐姐還是社交網絡上一挺知名的網紅,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月升的心思不在這些事上,全程低頭整理著名冊和成績單,直到那個沒下巴的大眼教練提了一嘴“中國隊那林初陽”,才稍稍抬了抬頭。

“你們別光看人家帥,成績也挺能拿得出手,兩年前進了國家隊,塞爾維亞那次世界比賽隻遊了個接力,拿了團體銀牌呢,就這還是半路練的蹼泳——人家以前是練長跑的。”

“哎,昨天他不隻是晉級,也沒拿獎牌嗎?”

“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剛出來,參加的比賽不多,但他可是業內出了名的……”說到這裏,那大眼教練舌頭磕巴了一下,把後頭幾個字囫圇咽下去了。

背後說人本來就心虛,月升原本還側耳凝神聽著,結果教練半路忽然住了嘴,她麵無表情地一抬頭,正看見說來就來的曹操本人。

林初陽很熱情地衝那臉白的裁判打了個招呼,然後在一眾或是驚訝或是不好意思的眼神掃射下全身而退,異常順利地在他們麵前路過了。

走到月升旁邊的時候,他還專程停下來鄭重地笑了笑:“大哥好。”

然後在一片驚疑不定的沉默裏,他輕飄飄地邁步離開,丟下一句不鹹不淡的“大哥再見”。

直到他都走到比賽等待區了,湊在一起的這幾人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其中一個男生沒忍住問:“徐哥,您剛才說,出了名的什麽來著?”

那徐哥眼睛本來就大,頗心虛地和自己背地裏說嘴的人打了個照麵,此時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活像兩個貓鈴鐺。

他有點一言難盡地看了眼月升的方向,雖說那姑娘一直都冷漠地坐在外頭,不像個多事的人,但他剛才在那擲地有聲的七個字裏驚聞了這位可是運動員家屬,隻好趕緊刹住八卦的話頭:“這個你們一會兒就知道了。”

十五分鍾後,當天那場800米決賽開始了。

參加比賽的都是昨天留下來的熟麵孔,在大喇叭裏念各國選手的名字時,觀眾席裏不時會發出稀稀落落的歡呼聲和掌聲。

在念到七號道的林初陽時,月升沉下目光,朝那兒遙遙看了一眼。

然後,心靈感應似的,林初陽站在自己的泳道邊兒上,非常高興地衝她來了個標誌性的擦窗式雨刮器招手。

不明所以的圍觀群眾一看,還以為這嘿嘿笑的傻小子誌在必得,不由得都給他鼓起了掌。

這麽一陣莫名高漲起來的歡呼聲裏,林初陽笑得更燦爛了。

月升:“……”

比賽開始了。

月升屏息凝神地看著一排運動員整齊劃一地入水,心裏開始一邊悄悄打鼓,一邊盤算剛才那個姓徐的裁判沒說完那半截子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那個教練提過的“抱著小氧氣瓶全程在水下”的項目,怪不得她一開始一點兒也沒認出來。

就在她專注地一心二用時,泳道裏領先的選手已經帶頭一個轉身,在嘩啦啦的水聲裏飛速往回遊了起來。

頭200米的間距拉得其實都不大,但在泳池裏轉了幾次身以後,距離已經涇渭分明地扯開,一路遙遙領先的就是昨天那個眯眯眼韓國小哥,泰國選手和中國台北選手緊隨其後……然後就是林初陽。

月升的目光在那片藍得透亮的水裏駐足片刻,停在了他身上。

他在水下靈活無比地擺動著腳蹼,好像那是長在自己身上的尾巴,嚴絲合縫地連著筋骨血肉,飛濺起的浪花和水流裹著少年修長結實的身體,倒真像一條疾速遊動的人魚。

韓國小哥利落地又一個轉身,場下的歡呼聲忽然激烈了起來。

最後100米了!

月升一刻不停地盯著林初陽,他的動作隨著那陣突如其來的聲音驟然加快,在緊隨著前三名轉身之後,他掉頭用力一躥,和第三名差的短短一截兒距離居然立刻就被他追上了!

在月升旁邊一個學妹的驚呼聲裏,林初陽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是肉眼可見地緊緊咬著排名第二的泰國選手,眼看就要越過,卻十分讓人緊張地停在了那個位置。

也就是水裏出汗看不出來,林初陽這麽一趕,那泰國小哥壓力指不定比誰都大……就這麽陰魂不散地跟著,要超不超,想甩又怎麽也甩不掉,他這是想幹嗎?

最後50米,韓國小哥帶頭在賽道盡頭掉轉方向,朝最後的終點衝了過去。而他身後緊咬了一路的中國選手,居然在跟著轉身發力的一瞬間,和他齊平了!

站在終點附近的月升在激烈起來的加油聲裏猛地想起來他昨天開玩笑似的那句話。

“你對我笑一下。”

明知道他埋頭正發力根本看不到,她還是抬起頭,認認真真地對著那片飛濺的浪花笑了笑。

也不知道為什麽。

她心裏漫不經心地想,就當是為了祖國吧。

前300米一直都和獎牌名次擦邊的七道中國選手,居然在最後50米生生又一個加速,優勢微弱地超過了那位泰國選手!

記錄成績的大電子屏接連蹦出成績,林初陽的名字緊隨那個韓國小哥之後,是第二名,銀牌!

林初陽大喘著氣趴在賽道間的泳道線上,剛有氣無力地對湊近他的“大哥”咧出一個挺得意的笑臉,還沒等他說一句“你看”,就眼睜睜地看著她點了下頭,接著直接越過他,走到被他反超的泰國選手旁邊,溫聲細語地和對方說上話了。

於是林初陽的微笑僵硬地變成了一個略帶哀怨的凝視,他忽然就理解昨天中午食堂裏苦等他一碗紅燒排骨的季成天了。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你還是別深入敵營了。

比賽第三天,林初陽先是參加了1500米預賽,以第三名的成績過關,又和季成天和張弛他們遊了中國隊的4×100米接力,順利進入了下午的決賽。

下午先進行的是那場男子接力,中國隊四個隊員裏月升通過查資料認識了三個,因此心裏也有了些底,不像之前一樣隻是跟著旁觀什麽也不懂了。

第一棒張弛是典型的四平八穩型,泰山崩於前都不能耽誤他再遊快一點那種選手,很適合開局,還沒等50米轉身就已經穩穩拉開了一個人頭的距離。排第二個的選手在網上的資料很少,她不認識,大概是今年首次出征的新人,有些緊張,等他有驚無險地來回遊完100米,那一個人頭的差距也剛好被兩個人越過去了。

林初陽排在第三棒。他的發揮似乎是不太穩定的“慢熱型”,在嘩啦啦的水聲裏劈開浪花一路向前,先是強力膠一樣牢牢地黏著排在第三的日本選手,在50米轉身之後又是一個熟悉的突然發力,在交接的瞬間追平了日本隊!

季成天隨之入水。

這個滿口地道東北話的英俊少年十分擅長短距離項目,爆發力極強,他簡直像水裏的一頭獵豹,幾乎是下水的瞬間就越過了原本的第三名,直追第二。

還沒等到50米轉身,他不動聲色地一發力,已經越過了原本的第二名。

隻剩第一名了。

他們的動作很快,一次又一次追平和反超幾乎隻是眨眼之間。驚人的速度、觀眾席裏的歡呼與掌聲和這些不斷濺起的浪花混在一起,給人一種他們正在一池沸水裏比賽的錯覺。

月升的呼吸下意識地放緩,凝神注視著埋頭發力的季成天。

少年脊背的線條流暢無比,猶如一頭緊追獵物的金錢豹,在最後20米直接咬上了領先的韓國隊,順利反超!

記分牌應聲蹦出中國隊的名字,候場的誌願者們都在這種氛圍裏忍不住跟著叫好鼓起掌來。

第一名,金牌!

由於這次也不是第三名,氣喘籲籲地從水裏爬上來的林初陽同誌隻好又一次,眼睜睜看著月升對他點點頭,轉身領上被他追平的日本隊隊員走了……

他歎了口氣拎著腳蹼追上季成天他們,跟著一個男誌願者去頒獎台領了金牌。

1500米的項目就在之後不久,沒時間給他又喜又悲。林初陽把金牌往張弛手裏一塞,轉頭就去好好等著他的比賽開始了。

那也是整場亞洲錦標賽的最後一場比賽,比完從主辦方到誌願者都可以放鬆緊繃了三天的神經各自回家吃飯了。

月升帶著這位活潑的“又又”妹妹領完獎牌,發現這位妹妹好像對她更感興趣,跟著她月哥長月哥短地叫了半天,然後幹脆和她一起坐在休息區裏等林初陽的比賽結束。

1500米是個耗時耗力的項目,得在50米的池子裏悶頭遊上30趟,15個來回,光是看都覺得肌肉酸痛。

怪不得上場的那些選手沒一個嬉皮笑臉的,怎麽看怎麽像月升一樣臉色冷漠,敢情是一點多餘的力氣都不能浪費,都得存著放大招蓄力了。

連林初陽都沒笑。

但場下的人就輕鬆多了,程雙一把接住季成天丟過來的小抽繩包,低頭就從裏頭翻出兩根巧克力棒來。

周圍同在休息區的椅子上坐著的學弟學妹們不明所以,先是一臉困惑地看到中國隊的兩個運動員一前一後地跑到了他們這邊坐下,又是一臉驚恐地發現其中那個壯碩的姑娘直接遞了個東西給那位生殺決斷不眨眼的冷麵判官,還笑著問道:“月哥哥來一根吧?”

他們徹底服氣了。

“好歹也是我給你拿過來的,又又,我也剛比完,正迫切需要營養來撫慰一下心靈……怎麽不問我要不要來一根?”季成天的肩膀上還搭著條半濕的毛巾,走的是不拘小節帥氣風,發型十分不羈。

“一共就兩根。”程雙小心地把咬了一口的巧克力棒往懷裏護了護,腮幫子小倉鼠一樣鼓起一塊,“你別想了。”

程雙專門給她的東西出於禮貌她不好輕易轉送他人,眼看他們又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切磋一番身手,月升轉頭在她準備的小包裏粗略一翻,發現裏麵還剩了個鮮橙沒吃,果斷一把拿起,在那四隻四處揮舞的“爪子”中間插空遞了過去。

“這個要嗎?”

誰知那兩人同時愣了一下,然後程雙哈哈笑著把那個橙子攔截了下來:“月哥,月哥你太厲害了。”

“大成子……不吃大橙子。”季成天大概是過於驚訝她穩準狠的這一招,完全自亂了陣腳,居然一本正經地感謝了一番她的好意……轉頭回過神來,又開始專注地和又又小朋友搶起那半截巧克力了。

他們好像一點也不擔心。

場上依舊是水花翻騰,差距逐漸拉大,也不知道那些選手已經不知疲倦地遊了幾個來回了。

月升的血糖向來和林初陽的發揮一樣不穩定,一落臉色自然而然就顯得就更凶一些,她自己也知道。

眼看場上的比賽進行到了白熱化階段,程雙和季成天的比試也到了白熱化階段。月升不聲不響地往椅背上一靠,輕輕撕開包裝紙咬了一口。

她其實挺高興的。

雖然麵上看不出來,但她已經不動聲色地把悶頭比賽的初陽和油鍋裏撲騰的魚聯係到了一起。

程雙哼了一聲,低頭不甘地怒剝起了那個無辜的大橙子,同時她又迫切地需要轉移話題,想了想就有點突兀地對月升說道:“月哥你不用擔心。”

她這一臉鎮靜的樣子哪裏像擔心了……

月升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這句話裏的“不用擔心”指的是擔心誰。

“第三天,1500米,還是亞洲範圍。”季成天這句話說得一字一頓,“陽哥穩了。”

一般人還真聽不懂他們這一唱一和說的是怎麽回事兒。

在外人眼裏,好像一個剛說完“天王蓋地虎”,另一個就默契無比地接上了“寶塔鎮河妖”,怎麽“第三天”“1500米”幾個沒什麽關係的詞兒加起來的結論就成了“穩了”呢?

“是50米轉身嗎?”月升輕輕問。

季成天“哎”了一聲,有點驚訝地看了看她,答非所問道:“你真是他大哥啊?”

沒等月升回答,記分牌已經響了起來。月升回神往那兒一看,心裏一動。

第一個蹦出來的名字正是中國隊林初陽!

季成天嘿嘿笑了兩聲:“我就說穩了,他……”他剛說到一半,程雙“哇”的聲音就蓋過了他。

電子屏幕上閃動起了兩個加粗的單詞,場下的觀眾也跟著驚呼起來。

NEW RECORD。

“他……還順手破了個紀錄?”季成天樂不可支地咬著手裏沒有了形狀的巧克力,“武老頭兒會不會血壓升高?”

“他要高血壓。”程雙抹抹嘴小聲道,“我就心梗了。”

季成天深以為然:“也是。”

月升:“……”

哦,那位武教練單名一個“仁”字,長了一張與名字十分符合的和藹圓臉,彌勒佛似的,怎麽看怎麽像個業餘打太極拳的。他曾經在亞洲和世界性的錦標賽裏都拿過金牌,風風光光退役以後,直接回國家隊當起了教練。

他專業技術過硬,很會指導,又有一身與外貌非常不符的暴脾氣,要求嚴厲,因此帶出的隊員成績都很拿得出手,很受敬重。

就是血壓有點高。

等主辦方和各國運動員們高高興興地升完旗合完影,大家也終於可以卸下擔子各回各家該幹嗎幹嗎去了。

林初陽充分吸取了之前被熱情群眾圍追堵截的經驗教訓,全程都機智地緊跟在他大哥後頭。有月升這尊判官在前麵這麽一擋,結果自然是哪路神仙好漢也不敢近前。兩人一路順順利利、大搖大擺地走到遊泳館的大門口,月升才低聲問道:“你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啊?”林初陽笑嗬嗬地打起了馬虎眼,“哦哦哦,我拿獎牌那事兒,那肯定是因為你對我笑了。我說話算話吧……哎,大哥你別走啊,說好的盡地主之誼呢?”

這回換成他慌了:“我交代!我全部如實交代!大哥你別生氣……大哥!地主之誼啊!”

遊泳館緊挨著一條海水灌成的人工小河,白石橋下的水流散發的鹹味兒清清涼涼,在纏綿的暮色中四處飄散,直往人鼻子裏鑽。

他揮舞手臂喊了兩聲,眼睜睜地看著那輛大巴一個瑟縮的顫抖,顛顛發動了。

林初陽又好笑又無奈地歎了口氣,低頭發現自己剛從武老頭那兒好不容易撈回來的手機響了。

微信提示裏蹦出一個新添聯係人的名字,他看了一眼這個頭像是一片空白的“二十四橋”,忍不住摸摸鼻子笑了。

他由衷地嘿嘿笑了幾聲,點擊了同意。他心想,這下可不會再弄丟了。

大巴車上的新生們戰戰兢兢幹了三天的誌願活動,從身到心都疲憊得像是拉著他們又去軍訓拉練了一回——中間還穿插著兩天高考的那種。此刻終於得了空閑稍作休息,一個個都恨不得想高唱一曲《解放區的天》。

可惜大家經過這幾天的辛勤勞動,此刻都沒勁兒了。

月升輕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看著屏幕上瞬間蹦出了對方同意。她備注的時候留神了一下那個人的微信名。

“林阿浪”,一行跳脫的小字上壓著一個非常令人存疑的卡通太陽,居然還有鼻子有眼地在衝她傻笑。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短暫地停了一下,在備注欄裏輸入了“初陽”兩個字。

滿載著一車饑餓學生的大巴車穩穩地一個拐彎,開上了大學路。布滿整條街的各色小吃和水果的香氣逮著了人氣兒,紛紛急不可耐地從窗縫裏鑽了進來。

不知是哪個男生終於忍不住,在滿車的煎餅果子的焦香氣味裏喜極而泣,低低哀號了一句:“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

車裏的學生們發出一陣疲憊的哄笑。

為期三天的比賽圓滿結束了。

比賽結束並不意味著訓練結束,但第二天上午,武仁還是大發慈悲地大赦了天下。大家跟老頭兒叩謝了聖恩,都得了一天假用來休息一下,調整心態,之後好迎接新一波的高強度訓練。

季成天終於得願睡了個懶覺,愜意得口水都快從上鋪不遠萬裏地滴到地上去了,他一路策馬奔騰地睡到快黃昏,這才快活地翻了幾個身,心滿意足地睜開眼,想起自己是一個不會冬眠的靈長類健全人。

窗簾拉得很嚴實,他就著屋裏昏昏暗暗的光線朝下鋪拖長聲音喊道:“陽哥——”

這兩個字寂寞地在小屋裏來回兜轉了幾個圈,這才一頭碰在牆壁上哀哀消散了。

他當這人還沒起,於是氣沉丹田,提上一口氣:“起床啦——陽——”

季成天的聲音倏地一停,後知後覺地被自己給徹底喊清醒了。他往下鋪一探身,**隻有一床薄被,哪還有什麽大活人呢?

因為月升今天有課,林初陽把自己這天假期安排得明明白白,起了個大早就往港城醫學院跑,蹭了頓早飯,然後跟在月升後頭樂不思蜀地蹭了一整天的理論課。

張弛家在本地,程雙他們都趁著今天要挾著這位地頭蛇去這個沿海城市的知名景點耍去了,此刻正詐屍一樣,肆無忌憚地屏蔽了武老頭在朋友圈裏刷屏。林初陽看也沒看,樂嗬嗬地聽著台上中氣十足的大爺慷慨激昂地講了一個半小時的人體解剖學。

一個字也沒聽明白。

大概是月升這張臉的殺傷範圍略廣,她不聲不響地往後排一座,大批學生就和鴨子一樣被趕到前頭迎接楊老師的唾沫灌溉了。林初陽挨著她坐了兩節課,周圍敢湊過來的也隻有輕微的晚風和太陽的餘暉。

月升唰唰地記著筆記,不時抬頭認真看看幻燈片。林初陽聞著窗外飄進來的淡淡花香忍不住想,阿祖這個班長怎麽當的?這麽個奮發上進的三好學生,當初怎麽就沒爭取轉來自己班呢?

在他滿腦子遺憾著沒能近水樓台的時候,一縷南風壯著膽子透過窗戶縫擠進來,視死如歸地撞在了月升的發梢上。

用何芒的話說,林初陽的腦殼一向隻是個好看的擺設。他上一秒還在腦子裏和阿祖對打,一下子沒回過神來,看見她的頭發被吹亂了,下意識就伸手幫她捋了一把。

然後,他猛然驚醒,意識到了自己正摸的是誰的腦袋。

他十分自覺地趕緊把作案工具收回來,心虛地盯著課桌,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月升手裏的筆都沒停,她隻淡淡看了他一眼,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地低頭繼續記重點去了。

林初陽如釋重負。

等他快快樂樂地聽見下課鈴響,才在大家收拾東西出門的聲音裏問月升:“一會兒我們去哪兒坦白從寬啊?”

擇日不如撞日,他們都知道如果推到下次可能就沒機會了,幹脆就這回吧。

月升來港城兩年,其實大多數的課餘時間都在圖書館或者實驗室,很少和舍友們出去逛街聚餐,對這片土地的認知估計和林初陽差不了多少。她把本子放進包裏,輕鬆地說:“去銀座。”

目的夠明確的,直接把人拉商場去了。

銀座購物中心四樓,一家韓式餐館裏。

服務生穿著統一的墨綠色製服,把木盤裏冒著吱吱細微響聲的小石鍋放在了四號桌上。

鍋裏整整齊齊地碼著漂亮新鮮的蘑菇和蔬菜,溏心蛋上撒了一把白芝麻,在燈光下流動著誘人的色澤。林初陽略帶嫌棄地看了一眼顏色漂亮的胡蘿卜絲,默默把那個煎蛋夾起來吃了。

雖然不在比賽期間,但月升還是謹慎地沒有給他點任何葷菜,一份石鍋拌飯,一鍋豆腐湯,配上一小碟冰糖南瓜,就把中午飯都沒吃飽的林初陽給打發了。

她隔著桌上的小燈看向他,冷冷淡淡地說道:“地主之誼盡了,坦白從寬呢。”

在燈光下,林初陽的眼睛黑沉沉的,他小心地把南瓜上的那粒蜜棗夾走,漫不經心道:“就是……有點水土不服。”

比賽第二天,月升就注意到林初陽的發揮有點不對勁。一開始他拚盡全力也隻拿了第四名,可接著後麵的項目拿了金牌。

季成天那天跟月升說的“第三天”和“亞洲範圍”,水土不服的症狀就會減輕很多,加上那麽多個50米轉身衝刺的“1500米”,可不是“穩了”嗎。

她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也沒有太驚訝。碰見他的第一天,這個人就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沒去上體育課,這才在樹蔭下看見悶頭亂走的她。

一個滿世界比賽的運動員,水土不服……月升悄悄歎了口氣:“沒有辦法?”

“沒事的,一直都這樣,也就是有點頭暈惡心,過兩天就好了。”他滿臉悲壯地夾了一筷子綠葉菜,這就誠懇地坦白完了。

林初陽自顧自地吃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還有事要交代:“哦,對了對了,大成子說大哥你看出我的底細了,很厲害嘛。”

他在50米那個轉身時特有的加速,月升一開始就注意到了。

“那是因為……”林初陽咬著塊南瓜說,“我覺得,每一次轉身,就是一次從頭來過的機會。”

所以他更擅長長距離的比賽。

桌上吊著的小燈在月升的眼睫下打出一小片柔和的影子,她想了想,輕聲問道:“為什麽是蹼泳?”

大概有很多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們好奇,為什麽他不選擇名氣更大、關注度更高的奧運項目,卻義無反顧地挑了它呢?

月升並不覺得蹼泳有哪裏比不上自由泳,她隻是意外地發現自己居然對林初陽的想法十分好奇,所以很想知道。

林初陽大概有點驚訝她也會問這個問題,想也沒想地先衝她笑了笑。懸掛著的小燈吊得離他們都很近,斜斜的光薄紗一樣輕柔曖昧地落在他臉上,掃出一個英俊陽光的少年麵龐。他的皮膚沒有少年時顏色那麽深,反而在光線下看著格外白,像一尊古希臘的大理石雕塑活了過來。

他無所謂地笑道:“喜歡不就是沒有道理的嘛。”

月升沒再說話。

兩人吃完這頓一片肉也沒有的晚飯,順便就在商場超市裏逛一逛消食。從四樓到一樓他們路過了好幾家奶茶店,林初陽吃雞胸西藍花吃慣了,隻一眼就簡直快眼饞得坐地上走不動了。月升到最後才稍稍做出了點兒讓步,在一排反式脂肪堆積的飲料中間,允許他點了一杯中規中矩的杧果拌酸奶。

林初陽捧著那杯酸奶一陣搗蒜似的點頭,痛並快樂地拋棄了那杯無辜的奶茶。

購物中心全國各地都有,大同小異,沒什麽值得逛的。林初陽和月升都沒什麽東西想買,一路權當散步,晃晃悠悠走到一排夾娃娃機麵前才停下。

林初陽興衝衝地往前一站,試了幾次沒夾起來,運動員的好勝心就上來了。有道是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結果直到他這位專業劃水的亞洲冠軍投光了手裏所有的硬幣,也還是一個娃娃也沒夾起來。

哆啦A夢和小羊肖恩正其樂融融地擠在一起朝他笑,仿佛在鄙視他這幼兒園大班小朋友的操作水平。林初陽十分不情願地承認了自己的技術存在問題,然後果斷急流勇退、金盆洗手了。他剛想叫上大哥走,月升卻不聲不響地往櫥窗前一站,忽然問道:“你想要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