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星雨

何芒坐在病床邊,看著輸液管中絳紅色的血液一滴滴緩慢地落著。它們順著透明的纖細管子流進楊亦蕭的身體裏,但似乎並沒有讓他看上去更好些。

他靜靜地躺在**睡著了,眼睫微顫,臉頰和手背卻都是蒼白的,讓他看起來像是融化在這些床單和被子裏。

她垂下眼,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見他的那天。

當時她剛和父親吵完架,氣衝衝地在幾個樓層的走廊裏亂走。

為什麽老是把我當作小孩子?何芒不明白。其實她早就知道母親去世了,但身邊所有的大人對她的說辭還是“媽媽去很遠的地方旅遊了”。

她想去找舅舅,但他的電話沒打通。她心煩意亂地把通信錄從頭翻到尾,發現自己就算發了瘋地想離開這裏,也沒有任何地方去。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一抬手就把那部無辜受難的手機甩飛了。

走廊裏安安靜靜,隻有她自己不斷抽著氣的聲音。誰也沒有來,不會有人拾起那部手機安慰她,不會有人拍著她的肩膀說“哭吧”,也不會有人輕聲對她說“不要害怕”。

她獨自一人坐在一條沒人經過的走廊上,悄悄落著在醫院裏最常見又最不值錢的淚水。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冷靜下來,擦了擦臉想去把它撿起來。

剛才她顯然是太生氣了,那部手機被她一路摔到走廊盡頭的一處門口,屏幕碎裂如蛛網,黑下去的屏幕裏切割出很多雙破碎紅腫的眼睛。她抽咽著俯身伸出手拾起它,站起來一抬頭,正好透過門上的小窗看到了那個人。

空無一人的長廊裏沉悶而寂靜,何芒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與那個人對視上,愣愣地在原地呆住了。

她見過他。

楊亦蕭坐在病**,正專注地看向窗外。

點滴袋裏的藥水落得很慢,他明顯還要在這兒待很長的時間。但他似乎並不焦灼,隻是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那片枯燥的天空和雲彩。

他的眼神是那麽沉靜、那麽淡然。何芒的臉上還殘留著沒擦幹的淚水,就那麽站在淡綠色的小門後看著他。

冬日午後的陽光沒有任何溫度,和她一起靜悄悄地待在走廊裏,什麽聲音都沒有。

血液一點點順著他的手背流進去,何芒仔細端詳著他的臉,發現自己怎麽都看不夠,從第一次看見他就這樣。

那一刻,她躲在門後,莫名其妙地就不想走了。

這麽一直看下去也好。就這麽一直,一直……

病房門外的長椅上,月升和林初陽人手一根小護士給的巧克力棒,前者低頭小心地咬了幾下,後者直接一口咬掉半根,腮幫子鼓起一大塊,努力嚼著。

“他之前老來這兒輸血嘛,芒芒應該是那會兒認識他的。”林初陽看起來還是沒什麽精神,聲音含含糊糊的。

“那你呢?”

“嗯……我是好久以前了……”他閉上眼睛想了想,接著緩聲道,“幼兒園那陣吧,他可是我們那兒玩得最野的,就是最厲害最受歡迎的小朋友,我和他都皮嘛,玩得特別好。”

“我還記得他媽媽老是舉著一把非常漂亮的小陽傘。”林初陽頓了頓,把甜膩的巧克力努力咽了下去,“後來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見了,老師說他去外地治病,最近就不來幼兒園了。”

“我想他能生什麽病啊,能跑能跳的,上樹上得比我都快,所以就沒當回事。”他低頭又咬了一口,把手裏的巧克力棒吃到了底,“誰知道他就一直沒有再來。”

楊亦蕭就這麽長長久久地輾轉於異鄉,開始了漫長的、磨人的治療。

月升在看見楊亦蕭拿藥的那天,眼尖地瞥到了藥瓶子上的字——奧貝安可,是一種去鐵酮片,主要用於鐵中毒或因輸血治療鐵負荷過多的地中海貧血患者。

而地中海貧血,重度的話……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那個病是怎麽回事,還是在我爸媽說話的時候偷聽到的,”林初陽說,“說是他媽媽想再生一個小孩兒用臍帶血救他,結果後來孕檢篩出也是重度地貧,隻能拿掉了。他爸爸大概是受不了這種結果,直接丟下他們跑了,開始那幾年每個月都寄些錢回來,後來就沒影了,大概是以為……”

“以為他兒子已經死了。”月升心裏一沉,“重度地貧患者很難活到成年。”

她在心裏飛快地想著,地貧除非骨髓移植,否則根本無法治愈。

“是啊,沒想到他這麽厲害。”林初陽幹笑了一聲,“去年……今年一月份,過年那會兒他才回來,但十一中這麽偏,從前的小夥伴們大多在市裏,也就隻有我認識他了。”

這種時候回來……月升無言地看了他一眼。

林初陽故作輕鬆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啊,他這是放棄治療啦。”

這是一句玩笑話,但誰也笑不出來。

月升的心裏忽然湧起一陣難過,她以為自己已經過得很喪很不容易了,到頭來……大家怎麽都這麽不容易呢。

她想起楊亦蕭那雙笑起來弧度好看的眼睛,想起她要他注意少吃糖時,他那句淡淡的“我不一樣的”,原來是這麽個不一樣法。

那個善解人意、開朗陽光的人,那個總是安慰她,總是對身邊所有人都很溫柔的人,原來一直都在等死嗎?

大部分地貧患者都會有一種特殊的麵孔。皮膚非常黃、顴骨突出或者眉距增寬,這些楊亦蕭在網上查過很多次。

幸運的是,因為母親從前是護士,他的病發現得早,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受規範治療,努力輸血,又努力打去鐵胺防止鐵過載……所以他的外表上並沒有任何異常,因為遺傳了母親的蒼白膚色和濃而深邃的眉眼,他看起來和正常的小孩子別無二致,甚至還更好看些。

無論怎麽看都無法把他自己和那些網絡上的形容聯係到一起。

但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就像一個從裏開始腐爛的橘子,金玉其外,內裏早就朽爛不堪了。

輕度地貧患者沒有大礙,中度患者大多能活到成年,而重度……

他自己卡在中度和重度中間,情況說不上樂觀。從幼兒園那會兒,就已經開始躺在醫院無止境地輸血和打去鐵胺除鐵,長期輸血會導致鐵過載,會壓迫髒器,也會要了他的命。

去鐵胺打得非常非常慢,一滴就是好幾個小時,他對那段時光的記憶隻有高懸的藥水瓶和窗口露出的那一小塊藍天。

那個時候的去鐵藥很貴,父母要負擔輸血的費用,又得焦頭爛額地去買去鐵的藥劑,輾轉於各大醫院帶他治療。而他就像一個空洞漆黑的爐子,一把火把他們辛苦賺來的鈔票焚燒得幹幹淨淨。

後來……那個沒出生的孩子離開之後,父親好像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積鬱多年的壓力猛然爆發,在一個月亮很大的夜裏離開了。

可能是後悔生了自己吧?他有時候也會這麽想。

然後母親獨自一人帶著他,又開始了無休無止的治療,他再也沒出去蹦過跳過,沒和小朋友們一起上樹掏過鳥窩,他所有的童年時光都耗在異鄉的醫院裏進行枯燥乏味的檢查和輸血,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他都記不清了。

直到去年年底,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到這裏了。試過了,真的很努力地試過了……但沒有辦法。他看到那個醫生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對母親笑了。

他仔細端詳著母親眼角的皺紋,輕鬆地說:“我們回家吧。”

楊亦蕭在半夜醒過來。他先看到的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醫院天花板,還有高懸的藥水袋。他的目光遲緩地向下遊移,落在了身側的何芒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蜷著胳膊,垂下的眼睫微微顫抖,已經睡著了。

醫院寂靜的夜晚還帶著一絲強打精神的微弱嘈雜,偶爾有護士推著藥盤走過,留下叮叮當當的聲響。還有睡不著的小孩子低低的哭鬧聲,這些零碎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近在眼前。

四個人都沒回家,他一偏頭,看到了坐在牆邊兩把椅子上的那兩個人,椅子明顯是何芒去值班室順來的,他們已經蜷坐在上頭睡著了。

林初陽的腦袋朝月升的肩頭小心地歪著,後者的頭朝著相反的方向,用一隻手撐著臉。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林初陽的手從椅背後僵硬地伸了過去,沒有碰到她,而是鬆鬆地圍住,怕她睡沉了掉下去。

月升身上還歪披著林初陽的長袖訓練服,垂著臉緊緊地凝著眉頭,好像在做噩夢。

楊亦蕭的目光無聲地掃過他們,最後落在了旁邊的窗戶上。星星小而暗淡,濃重的夜色緊緊貼著玻璃,實在不算什麽美景。他盯著那片被切割開的小小天空,心想,自己怎麽永遠都看不膩呢。

如果能一直這麽看下去就好了。

一直,一直……

楊亦蕭的母親頭上包著一塊漂亮的花頭巾,踩著一地暮色推開了甜品店的門。

小店裏還坐著幾位顧客,聽到門口的風鈴聲,紛紛對她微笑著打招呼。小木櫃上的綠植與烤箱一同散發著遲鈍的甜香,櫃台後的楊亦蕭對她點了點頭,何芒端著剛做好的小蛋糕從烘焙屋探出頭,月升立馬掀開簾子一言不發地接過來,走到桌邊在那些顧客麵前放下。

林初陽坐在牆邊的一張小桌旁,大爺似的“嘖”了一聲:“大哥,有道是顧客就是上帝,你倒是笑一個嘛。”

那個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往他的方向漫不經心地瞄了一眼,林初陽立刻噤聲:“那……那就我笑一個。”

他大大方方地咧出一口白牙,把那些顧客都逗笑了。

一切如常,這份歡樂和溫馨簡直是夢裏都不敢想的場景,楊亦蕭的母親內心驚訝一瞬,眼眶裏忽然湧上一片潮濕。

幾個月前兒子對她說的那句“我們回家吧”曾讓她無比難過,同時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解脫。長年累月地帶著孩子東奔西走尋醫問藥,一個個透明的輸液瓶子幾乎把他們和所有的溫暖歡樂都隔絕開了。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高高懸掛的藥水袋把又冷又冰的**送進兒子的血管裏,把他的溫度一點點帶走。

她忍住眼裏那股酸酸的暖意,給了他們一個十足美麗的微笑。

楊亦蕭的母親去市裏給楊亦蕭買藥的時候是周六清晨,並不知道楊亦蕭在當天晚上住進了醫院。第二天下午,他們四個就趕著回到了店裏,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般收拾好了桌椅板凳,打開烤箱,匆忙開門。

誰也沒再提昨天晚上的事,四個人心照不宣地懷揣著同樣的隱秘,一如往常地上學下課,再一起去甜品店幫忙幹活。保守同一個秘密甚至把他們的距離不知不覺拉得更近,一起走向甜品店的時候,就連月升似乎都對林初陽魔性的嗓音沒有那麽嫌棄了。

當然,依月升的脾氣,這很可能隻是看起來而已。

滿地樹蔭的放學路上,林初陽雙手提著滿滿兩大袋桃子快步跟在月升旁邊,步履矯健卻略帶一點漫不經心,乍一看好像少林寺拎著兩個木桶噌噌踩梅花樁的老僧。

這位老僧似乎早已參透頓悟,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正在小聲唱著一首聽不出調子的歌。

“太陽公公出來了,他對我啊笑呀笑,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看著忽然停下步子的月升愣了一下,以為她又迷路了:“怎麽了大哥,前麵直走再左拐。”

月升沒有理他,仍是站在原地盯著手機。過了一會兒,林初陽從她嘴角扯起的細微弧度準確判斷出她這是笑了,忙說道:“大哥,是不是有句話叫‘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來著?”

而他大哥直接選擇性地忽視了這個問題,張口問道:“芒芒說月底有場流星雨,要不要一起去看?”

其實在林初陽眼裏,流星雨那些勞什子不過是天上亂飛的破石頭,它們就像他大哥一樣,冷漠堅硬,又沒他大哥好看,連心都沒有。

但是,隻要能和她一起,哪怕是去深山老林裏喂蚊子——

“我願意!”

在元嘉十一中小有名氣的何芒其實在半個月之前就查到了這場流星雨的信息,但她當時正全身心地專注於學習烘焙,隻在頁麵上蹦出來的幾行字上掃了一眼,就低頭把那些星星和滿天飛舞的麵粉、糖霜揉到一起去了。

楊亦蕭的媽媽回來那天他們匆忙趕回甜品店,何芒飛快地揉麵開烤箱,在月升嗡嗡的打蛋清聲中,她忽然想起了那些被她拋到腦後的流星。

回家後,她又認認真真地查詢了好幾遍,確認了在他們學校附近的那片小丘陵是個絕佳的觀測位置。

林初陽是一個說話欠打辦事奇慢的扛把子校運動員,熊月升老是繃著張臉麵色凶狠,好比一個隱匿於人群中的少女殺手,而何芒……頂著滿頭被教導主任無數次點名批評的總綁著五顏六色細繩的頭發,熱衷於占星塔羅,還有做小蛋糕……不論三個人看起來是怎樣的畫風迥異、湊不到一塊兒去,但其實他們都懷揣著相同的願望: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給楊亦蕭在最後的時間裏留下美好回憶。

楊亦蕭提過一次,這次回家也是因為他想知道真正的人生到底是怎麽回事。

人生這件大事先不提,林初陽拍了拍楊亦蕭的肩膀,誠摯地說:“讓我們去看看流星雨這勞什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據何芒給出的信息,五月三十號的前半夜,在小黑山頂朝東南方看,應該會看到一場聲勢浩大的白羊座流星雨。

因為那天淩晨剛好是周一,還得上課,所以他們要在周日傍晚出發,再一起爬到學校附近的那座小丘陵上。元嘉十一中處於近郊,緊挨著一片山腳的小樹林,那座山就是小黑山。據說從前那兒是個種藥材的小土坡,為了藥農方便,早年間修過幾條粗糙的水泥路,山頂還有一小片曬藥材用的小平台,剛好可以讓他們看星星。

於是等到五月二十九號那天黃昏,四人在甜品店裏會合,月升和何芒基本是沒人管轄的放養人士,來去自由;楊亦蕭的母親當然不會反對,也沒有任何問題,而林初陽……

三個背著毯子、食物、手電筒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從書包裏倒出成打的練習冊和課本,一言難盡地愣在了原地。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何芒,她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攤了滿桌子的習題試卷,問道:“這……這是防身用的嗎?”

月升用兩隻手指拎起離自己最近的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表情難得有了一絲幸災樂禍的波瀾,她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毛:“到了哪裏都不肯放下文化知識,真不愧是老王四處行走的臉麵。”

“哪裏,哪裏。”林初陽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沒辦法,不是說那山上有蛇嘛,我怕我媽擔心,就跟她說快期末了我來找老楊補習的,一會兒她打電話過來,楊阿姨可得打好掩護啊。”

“你又騙你媽。”何芒哼了一聲,“這回情況特殊就放過你了,下次你看我告不告訴她。”

“哎,芒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麽能因為我媽,嗯,我媽更喜歡你,你就這麽對你哥呢?身為你的血脈至親、隊伍裏能跑能跳的種子選手,我可是在那條蛇衝出來的時候第一時間站出來保護你們的人啊!”

“怎麽保護?用課本使勁砸它七寸嗎?”

林初陽卡頓了一下,強裝鎮定地“嗯”了一聲:“當然。”

“那哥你告訴我,”何芒狡黠地看著他,“你知道一寸是幾厘米嗎?”

林初陽:“……”

這兩個活寶在拌嘴的時候,月升和楊亦蕭很有默契地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後都忍不住垂眸微微笑了。

“吃的和水這裏都有,毯子……”沒等楊亦蕭說完,月升已經冷冷地接道:“我帶了兩塊。”

“真的假的?”林初陽有些驚訝地看向她,“看不出來,大哥這麽為我著想啊。”

“他們私底下不都叫我師太嗎?”月升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實不相瞞,貧尼法號‘膽大心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月升總覺得內心深處有種說不出的慶幸。她想起了林初陽那番話,忽然覺得……一切好像也沒有看起來那麽糟。從前的失敗在這一瞬間褪去了那層羞愧和可恥,變得沒那麽難以接受了。

仿佛劫後餘生。

月升靜靜地看著他們眼裏的光,心裏的某處地方被輕輕觸動了一下……不然,她去哪兒才能遇到這些人呢。

小黑山得名的原因簡單粗暴,和字麵上的意思一樣,它是個又小又黑的丘陵,樹木繁茂,山間長著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和藥材,蟲鳴聲從路旁叢生的灌木中清晰地傳過來,帶出一股處於盛夏的錯覺。

但拂過樹梢的清冷晚風又告訴他們,此時仍是暮春。

開始的時候還是林初陽和楊亦蕭一前一後 ,把月升、何芒夾在中間,後來法號“膽大心細”的那位直接耐不住性子,越過去和林初陽一起舉著手電筒開路了。

幾人並排舉著光劍一樣的手電筒刺破夜晚的小徑,一路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向上。上山的路並不寬敞,濃密的枝葉遮蓋了大半天空,隻有漏下來的一點點模糊的月光,看起來有點鬼氣森森的。而月升似乎毫不在意那些風吹過枝條時嗚咽淒慘的摩擦聲,微微上挑的眼睛睜得很大,一絲不苟地盯著前麵偶爾橫出來的幾根樹枝。

冷風吹過何芒頭上五顏六色的細繩,讓她忍不住從頭到腳打了個激靈,楊亦蕭見狀要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她,被月升的一個眼神中途攔截了。她默不作聲地往林初陽那兒一看,林初陽立馬把自己的脫下來,鄭重其事地交到了何芒手裏:“為兄不冷。”

黑漆漆、陰森森的小荒山裏,月亮躲在枝葉和雲層後,光線昏暗迷蒙,到處都是小動物們斷斷續續的叫聲和淒冷的風聲,但何芒並不害怕。讓她感到心安的所有人都在她身邊護著她,她從來沒有這麽鎮定、這麽篤定。

就是這裏,她想,就這麽一直一直走下去。

野草和荊棘不時從越來越窄的小徑中冒出頭來,上山的路也越來越不好走,雖然小黑山並不高,但他們還是花了好一陣工夫從那些濃密憋悶的森林裏繞出來,爬到了山頂。

站到那片小水泥平台上的瞬間,剛好一陣晚風從林梢拂過,他們都有一種重見天日的感覺。

林初陽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頂涼涼的空氣,用力伸了伸胳膊:“終於到了。”

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四十分了,何芒低頭看了看手表,時間快到了。

現在還沒有進入夏天,整座山體卻已經變得森鬱濃綠,在稀薄慘白的月光映照下,樹梢和密林的顏色都格外深,仿佛隨時都會從裏頭飄出來幾團磷火。

沉寂多年的樹木似乎發現了這四個闖入者,接連發出竊竊私語般幽微的響聲。

山頂這塊小小的水泥地澆得非常粗糙,但好歹是塊如假包換的平地,四人把各自的毯子挨著鋪好,坐在一起等十二點。

那天的月亮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悄悄瞅著他們,四下的光線朦朧而晦暗。山頂漆黑一片,隻能看到大團堆在一起的厚重濃雲。

林初陽平常老是笑嘻嘻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忍著酸痛仰著脖子瞅了半天,語氣有些凝重地說:“芒芒,你哥怕不是眼睛不行,就是腦子不行了。”

說完,他看向同樣凝望天空的那三個人,卻發現他們的表情和自己如出一轍。

天空上隻有大攤濃重陰沉的烏雲,別說流星,連月亮都快遮住了。

“很明顯,是你腦子不行。”月升毫無感情色彩地看了他一眼。這個膚色深的人在這片濃雲下幾乎快隱形了,隻能看見一口咧開的大白牙,她的視線從手機屏幕裏的天氣查詢上移開,淡淡說道,“天氣預報說今晚多雲轉陰。”

四人的目光交錯,一時都不說話了。雖然這趟夜行打著楊亦蕭的名頭,但其實最在意也最沮喪的還是何芒,她不甘心地朝東南方的天空看了好久,才極輕地歎了口氣,很不情願地坐回那三人身邊。

她對這三個人說過,白羊座流星雨代表著把希望和新生帶到人間。這對楊亦蕭的意味不言而喻。

現在看來,什麽都沒有了。

月升抱著膝蓋發呆,也不知道在沉思什麽。楊亦蕭向後撐著手臂,半仰著頭看著那片墨水池一樣的夜空,目光深沉。而何芒隻是不死心,不停地在上網查天氣情況。

林初陽見何芒難過,於是一臉不在乎地說:“沒事兒,其實我精心為大家準備了一曲《流星雨》,不如唱給你們聽一聽開心一下?”

正走神的月升聽見他這句話,猛地回過神來,整個人都抖了一下:“你敢。”

旁邊那兩人都被他們逗笑了。

何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看著林初陽:“本來天公就不作美了,哥,你放過我們,做個人吧。”

楊亦蕭卻微笑著搖了搖頭:“讓他唱吧。”他沒聽過這個跑調山大王驚世駭俗的嗓音,自然也不知道攔一下。

見楊亦蕭都同意了,何芒和月升無言相望一眼,隻好為了楊亦蕭忍痛點頭。

“你等等,”月升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兩隻耳朵,這才淡淡說道,“唱吧。”

林初陽清了清嗓子,手裏舉著一瓶水,站在這三人中間大大方方地唱了起來:“溫柔的星空應該讓你感動,我在你身後為你布置一片天空。不準你難過,替你擺平寂寞……大哥,夢想,夢想什麽來著?”

本來這幾句他就唱得抑揚頓挫、語氣成謎,不聽歌詞完全認不出這是《流星雨》……結果他還忘了詞。

月升嫌棄而小心地挪開耳邊的一隻手,嫌棄道:“夢想的重量全部都交給我。”

“好嘞!夢想的重量……不行不行,我就記得**那幾句了,大哥大哥,後麵是什麽來著?”林初陽常年嚴重偏科,靠體育一門帶起其他所有科目,平常四句的古詩詞都背得磕磕巴巴,隻好臨時場外求助。

而他這位“大哥”眨巴著眼睛,故意無辜地望著他:“我忘了。”

“牽你手跟著我走,風再大又怎樣,你有了我再也不會迷路方向……”

三人驚訝的目光同時投向楊亦蕭,他仍是後撐著手臂坐在地上,悠然地看著什麽都沒有的夜空,自然而然地接起了下一句。

他的聲音本來就好聽,唱起歌又不走音,輕輕哼唱的聲音溫和而有磁性,像錄音機裏正在放老歌帶。

這幾句話順著晚風沿著他們的耳朵吹進心裏,何芒覺得自己的心湖漣漪微**,忍不住跟著一起唱了起來。

“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這地球上……”溫和細膩的男聲、輕輕的女聲和完全不在調子上的另一個成謎嗓音交織在一起,再消散在山頂的晚風和林梢的摩擦聲裏。

月升看著這三個人,很不起眼地牽了牽嘴角。

她聽見那句“再也不會迷路方向”,不知怎麽想起了第一次碰見林初陽的場景。什麽有了你再也不迷路啊,她想,是有了你我們一起迷路吧。

他們幾個在山頂對著烏雲唱完了整首歌,林初陽沒帶吃的和毯子,但居然從包底倒出一整套“真心話大冒險”的牌來,他們坐在地上玩了幾盤,時針早已過了十二點,天上仍是一顆星星也沒有。

第二天一早還得上學,何芒答完問題,忙埋下忽然紅起來的臉,囁嚅道:“我們早點睡吧。”

樹木都茂盛地糾纏在一起,氣味馨香而清新,透過烏雲漏下來的淡淡一抹月光落在他們四個人的臉上。整個夜空都像飄著一層半透明的深色薄紗,靜夜無聲。

四人並排躺著,挨得很近。月升從那個無休無止奔跑的夢境裏掙脫,輕而深地喘息起來。

她平躺著,剛好看到那片比林初陽都黑的夜空。看了一會兒,她覺得無趣地轉過頭,正好看到了背對著他們坐著的楊亦蕭。

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自己的位置,撐著手臂坐在這片小平台的邊緣。風把他的T恤和頭發吹得如白帆一樣輕輕拂動。

月升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跨過側身熟睡的林初陽,俯身拿起楊亦蕭的薄毯想遞給他。

她走到他旁邊,看到輕薄的一層光淺淺地籠在他的眉梢,睫毛掃下的陰影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格外深邃,而他正用那雙好看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山下。月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忽然愣住了。

她在那一刻驟然忘記了呼吸,差點驚呼出聲。

連綿的山脊溫柔無比地俯著身,脊背隨著呼吸有序地一起一伏。原本層疊的綠意此刻盡是深沉的墨色,環抱著山下璀璨如星火的光芒。

小鎮還未沉睡,成千上萬盞燈無聲地從各家的窗口漏出來,交織成珠簾似的耀眼光斑,而那些珠子還在夜色裏如小火苗一樣微微閃動。

就像滿天星星一樣。

萬家燈火映在他深色的眸子裏,流動著一呼一吸的光。

她無言地在他身邊坐下,和他一起看了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轉過頭,認真而誠摯地看向楊亦蕭眼裏那些火星燎動般星星點點的光。

他好像怎麽都看不夠一樣。

月升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心裏忽然難過無比。她平常自詡是個沒有心肝冷漠無比的人,但在這一刻,她的心弦莫名顫動。

她轉過臉,對他真誠地輕聲說道:“活下去。”

在他們身後,側過身背對他們的林初陽枕著胳膊,靜靜地睜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