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是藍色的

非常茂密的樹木很好地遮蓋著他們,枝杈和葉片的縫隙裏隻有微弱的日光漏下來,太陽尚未升起,白茫茫的薄霧也還沒散盡,整個小森林裏都是潮濕的草木芬芳,還有微弱的蟲鳴。

林初陽走在小路的最前頭,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活力。他全然不像身後慢吞吞打著哈欠的何芒,又跑又跳,而他的這位血脈至親卻困得不行,在月升身邊搖搖晃晃,閉上眼睛就能走著睡著。

昨晚他們上山看流星雨,第二天一大早還得趕緊爬起來回學校上課,四人沿著下山的小路一點點往回走。和昨夜的陰森鬼氣不同,此刻漫山遍野都是淋過水的溫潤綠色,空氣裏滿是怎麽也蒸發不掉的露水氣息,摻著野花和青草的香味兒,聞著清清甜甜的。

月升偏一偏頭,就看見兩隻肥胖的喜鵲在不遠處停了一下腳,轉眼繞著樹尖兒飛去,長長的漆黑尾巴上拖著讓人心曠神怡的一點綠色磷光。

她深深地呼吸著,蟬的聲音就在他們耳側,整個山峰濃綠而又清新,像一碗冰鎮的水晶葡萄汁,到處都是讓人沉醉的淺綠。

楊亦蕭一路上都安安靜靜的,隻是和她一樣四處看著,他的眼神深沉,好像正拚命把這些景象都記住。因為每一眼都仿佛是最後一眼。

“大哥,大哥!你看這邊!”林初陽知道月升分不清方向以後,說話時特意將東西南北都變成了“左邊、右邊、這邊、那邊”。這個方法還頗有成效,眼見他興奮地衝側麵一指,月升慢吞吞地順著“這邊”的方向看了過去。

哈欠連天的何芒跟著一起轉頭,正好看見一輪太陽在他們身側升了起來。

溫暖又明亮的光芒緩緩撫摸著山上的塵埃,落到他們的臉上。睡眼蒙矓的何芒悄悄向旁邊看了看,楊亦蕭的膚色在這道光線中格外蒼白,他的神情認真而專注,不過是每天都升起來的太陽,他卻好像在看什麽了不起的珍寶。

這麽一想,她的心裏無端難過一陣,轉過了眼。

而林初陽則大大方方地側頭去看月升的反應,這個自帶殺氣的姑娘用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靜靜地、略顯悲傷地看向遠方。

霧已經散去,隨風輕輕擺動的葉片顏色變得更深,在陽光下蒸發著清冽的馨香。

四個人並排站在半山腰,不言不語地望著那輪紅日。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不像流星雨,日出並不稀奇。

但這樣的好時光,再也沒有第二次了。

林初陽第一眼見到那輪初升的紅日,第一反應就是“快讓大哥看看”,但他萬萬沒想到,那個誠摯無比的想法會讓他們在半山腰逗留一陣後,又使他胸腔中的血液激**半天,熱血上頭,一不留神就給他們帶錯了路。

小黑山的路本來就又窄又陡,兼之有茂密過頭的野草灌木,十分不好走。他這個帶頭的這麽一激動,四人跟著就在山裏繞了兩個圈,直到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他們才滿頭汗水地從小路的入口處撥開道旁的雜草鑽出來。

這天還是周一,氣喘籲籲的幾個人來不及嫌棄林初陽,就一個接一個連拉帶拽地往學校大門跑。林初陽把他們的包全都挎背在身上,一個百米負重衝刺,狂奔到大門旁的傳達室,在保安大叔驚詫的目光裏把懷裏的一摞毯子撂下了。

跟在最後的何芒趕到時,升旗儀式都已經結束了。四個人跑得氣喘籲籲,但到教室的時候還是晚了,他們灰溜溜地鑽進挨著的兩間教室,又緊接著被老師禮貌地請出了門。

這不是林初陽第一次遲到,他非常自然地對老師揮揮手笑了笑,轉身甩著汗濕的頭發,大爺似的大搖大擺地出了門。

而月升緊隨其後,她從旁邊的教室門口大方而冷靜地走了出來,看見幾乎是同時出來的罪魁禍首,她不禁臉色一沉,很想把眼前這個人橫飛一腿撂倒在地。

楊亦蕭跟在林初陽的身後靜靜走出來,蒼白的臉對她淡淡地笑了笑。月升的腦海裏正模擬著出腿的動作,被這個明朗的笑容當空一砸,原本陰沉的臉頓時來了個急刹,她忙擠出了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給他。

何芒一邊用一隻手用力給自己扇著風,鼓著臉頰吹氣,一邊蹦著跳著也加入了走廊罰站四人組。

整棟教學樓的教室都已經在上第一節課了,走廊裏安安靜靜,隻有這四個狼狽不堪的人麵麵相覷。

所有人都汗涔涔的,月升的頭發鴉羽一樣貼在額角,乍一看就像是個在產房裏掙紮了一晚的產婦;而何芒的一頭短發加上五顏六色的細繩現在看著簡直和雞毛毽子似的,色澤晦暗而怪異,一簇一簇打著綹,好比剛剛從煤窯裏逃出的難民。

兩個男生的脖頸和小臂上還有一層亮晶晶的汗水,好像剛從水池子裏撈出來。四個人都在陽光下發光蒸騰,無言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一齊笑了。

楊亦蕭擺擺手,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幾顆糖來遞給他們。在月升含著糖開始冷靜下來的時候,林初陽這個老王四處行走的臉麵已經飛快地從走廊到三樓小商店跑了個來回,帶回來一大包麵包和牛奶。

他們就站在走廊裏開始吃早飯,沒過多久就下課了,從各個教室門裏擁出來的學生們都驚詫地看向靠牆站成一排的這四個怪人,他們卻都沒有一點兒難堪。

何芒本身是個不羈灑脫的性格,楊亦蕭又早就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月升常年眼神冰冷,麵無表情得就把好幾個人看得轉了頭。

至於林初陽……他又是笑又是正經地對這些人說道:“好看,收錢。”

楊亦蕭和這些人站在一起,低頭淺笑。他心裏清清楚楚地浮上來一個念頭。

最後一次,他想,就再試這麽一次。

他側過頭看向他們,在嘈雜的走廊裏輕聲說道:“我決定回醫院。”

課間的走廊裏不停有經過的學生,他們互相交談的聲音那麽亂那麽響,可這三個人還是清楚地聽到了。

“老楊,你認真的?”林初陽上一秒還在跟人伸手收錢,下一刻就愣住了,他知道楊亦蕭的脾氣,一時還不太敢相信。

那個想法本來在楊亦蕭的腦海中像雨霧一樣縹緲不定,但它逐漸從那團霧氣中掙脫出來,凝固成形。

“我想試試看。”楊亦蕭看了一眼月升,隨即輕鬆地笑了笑,像在說什麽無關緊要的話,“我想活下去。”

有一條知名的定律是決定木桶能盛多少水全看短板,林初陽身為一個除了體育一根長板沒有其他板的奇男子,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就愁得上躥下跳,不知道到底該送何芒什麽生日禮物。

雖然有短板,但人家起碼是個桶,而他直接是根橫平豎直的粗糙扁擔,隻差舉起柴刀上山劈柴了。

他這位血脈至親性情捉摸不定,又什麽都不缺。去年他逼急了,在最後一刻把目光鎖定在了童包區,給她買了個幼兒園小朋友背的粉色小糖果包。

今年就好多了,林初陽大方地拎著兩隻包裝細致的小紙包,哼著調子慢吞吞跟在月升身後進了醫院大門。

他林某人給人家當了這麽多年任勞任怨的哥,如今也是個有大哥罩著的人了。

六月六日,芒種。

十六年前的今天,何芒在這家醫院裏出生。和以往的每一年一樣,她的生日還是在醫院裏過的,但今年有一點特別的地方。她收到了這十六年來最好的禮物:楊亦蕭正式跟學校請了假,在這一天搬回了元嘉鎮醫院。

何芒知道楊亦蕭不喜歡太熱鬧,匆匆和那些準備好蛋糕的小護士打了個照麵,就鑽回了楊亦蕭住的428病房來和自己人慶祝。

醫院這個地方準備的食物也十分有限,酒水碳酸飲料一概沒有,林初陽皺著眉頭在滿桌檸檬水和牛奶裏頭挑了半天,才痛下決心一般地拿起一杯來和他們一一相碰。

一半是為了給何芒過生日,一半又為了慶祝楊亦蕭“喬遷”,月升那天起得很早,拉上林初陽悄悄去甜品店一起依葫蘆畫瓢做了個蛋糕。

和楊亦蕭碰杯的時候,何芒微微低著頭,不太好意思看向他的眼睛。

就在這個時候,林初陽向門外的某個地方使了個眼色,然後突然一個跨步走到門旁,“啪嗒”一聲關上了燈。

在驟然而來的黑暗中,一團溫暖的光芒從門口飄了進來。

那道光本不明亮,影影綽綽的,但在周圍的黑暗裏,它簡直像一個小型的UFO,端著它的月升步伐穩而輕,隨著那團光一起從門口幽幽飄到何芒跟前。

她的手特別穩,沒開燈繞著桌椅和病床走這麽一段曲折的路,蛋糕上的蠟燭都沒抖一下。

在這一天,跟屁蟲三人的據點也正式從甜品店轉移到鎮醫院,林初陽早就耐不住性子,婚慶司儀一樣對何芒亂喊:“芒芒,大喜的日子,許個願吧。”

何芒借著燭火看向這三人模糊的麵孔,眼眶悄悄濕了一下。她對著那個塌得像井蓋似的蹩腳蛋糕閉上眼,虔誠地雙手合十,一字一句道:“希望大家都要開心快樂、長命百歲。”

她說完這句話,飛快地悄悄瞅了楊亦蕭一眼。他的臉被燭光鍍上一層溫暖的薄光,像潮濕的洞穴裏堆著的金子。何芒一個沒忍住,又向那個方向瞄了瞄,這才小心地收回眼神,繼續在心底又許了一個。

“我希望……”

吹滅蠟燭的那一瞬間,燈光重新亮起,何芒看著他們精心準備的彩色氣球、彩帶槍、大大小小包裝用心的禮物,還有最重要的,她眼前的這些人。

一切都完美得太不真實了,何芒知足無比地看向這三個人,忍不住輕聲說道:“還是第一次和你們一起過生日,要是每一次都……”

她驀地意識到失言,聲音逐漸小了下去。他們其實都知道,按楊亦蕭的身體情況,說不定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林初陽見她神色不對,趕緊接過話頭,他大大咧咧道:“快把flag(網絡用語,意為一語成讖、烏鴉嘴)拔下來,我們搞競技體育的,說指望都不興說什麽‘第一次’‘最後一次’,快快快,都插在我背上,讓我給你們即興唱一段京劇。”

月升本來還在對何芒努力擠出一個自然些的微笑,聽到“唱一段”這三個字,笑臉驟然僵硬,凝上一層薄霜:“你說什麽?”

“不是。”她的腦子轉得明顯比林初陽這根行走的扁擔快得多,隨之趕緊扯開這個危險的話題,“我是說,你剛才說,不說‘第一次’‘最後一次’,有這回事?”

“他們我不清楚。”林初陽沒想到她這麽問,撓了撓頭,“但我是這樣的。”

“那你們……你都說什麽?”

林初陽抬起眼睛瞧向她,隔著那個井蓋一樣的蛋糕對她滿臉真誠地一笑,在燈光下露出一口白牙。

他的聲音輕輕的,但很篤定:“下一次,每一次。”

白羊座流星雨本來的寓意其實是天真和活力的隕落。傳說中古希臘一位惡毒的皇後試圖迫害王子和公主,而一隻勇敢的白羊識破了陰謀,努力抗爭。

但經過種種努力,最後他們還是失敗了,王子不知所終,公主掉進大海……

但也正是這樣悲傷的隕落,才把希望和新生帶到了人間。

誰也不知道,那天在走廊裏楊亦蕭的一句話,冥冥之中就那麽決定了他們四個人今後的人生。

盛夏的日落晚,黃昏時也帶著一股白日裏令人惱火的悶熱,在教室最後悶頭睡了一下午的男生,迷迷糊糊從自己汗涔涔的胳膊中間抬起了臉。最後一節是語文課,細聲細氣的張老師正在指著黑板給他們講《我與地壇》。

他昨天訓練太狠,淩晨才沾枕頭,還沒等睡熟又被一路提溜來了學校,整個人困得精神恍惚,一睜眼就看見攤開的課本上史鐵生那張眯縫著眼的笑臉。

史鐵生看上去那麽親切和藹,好像一點也不對命運的不公憤懣惱火。男生默然盯著那張印在課本上的小小照片,想起了一個笑容同樣滿不在乎的人。

他們被逼到絕路了,還能給對方一個無所謂的笑容:你看,我還能笑出來,你拿我沒辦法的。

男生怔了怔,看到了照片下麵的那一小段文字。那是史鐵生寫的句子:

“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

他看了一眼,改掉了最後一句。

窗戶外頭的陽光正好從他的頭側拂進來,挑起整間教室裏混在沉悶呼吸裏的粉筆灰,閃爍的塵埃在他麵前不停飛舞。那束光還掃過黑板上寫的遲到批評,照亮了蒼白無力的三個字——林初陽,他的名字。

下課鈴在這個時候驟然響起,林初陽從桌洞裏掏出空****的書包,單手扶著桌子往外一撐,在老師和同學們震驚的目送下,用一個姿勢標準的跨步躥出了教室。

他三兩步躍到隔壁班門口,耐心等著鈴聲全部響完。踏著那調子的最後一段,一個滿臉冷漠的女生也從門裏快步走了出來。

她的眼角天生微挑,笑一笑一定很好看,她卻麵無表情,老是耷拉著臉。她後麵跟出來的女生就活潑得多了,頂著一頭古靈精怪的纏滿五顏六色細繩的短發,笑嘻嘻衝他做了個鬼臉。

冷麵的那個女生像特務接頭一樣淡淡地對男生點了點頭:“走吧。”

林初陽喜笑顏開地接過這兩人的書包,接著,三個人在還沒來得及被學生塞滿的走廊裏快步跑了起來。

這一陣他們都是這樣,早晨在醫院門口會合一起上學,下了課就匆匆趕回醫院,在428病房和楊亦蕭一起寫作業玩桌遊。幾天下來,428病房已經正式替代甜品店,成了這四人的第二個正式據點。

月升和何芒本來就是在醫院裏長大的,換了個地方也並沒覺得哪裏特別,但林初陽是新奇得不得了,儼然把這兒當成了第二個家,見了門口保安也要用力揮舞手臂,親切無比地像灰太狼一樣打招呼:“我又回來啦,大爺!”

大爺遠遠一看那個像雨刮器一樣招手的男生,笑嗬嗬地說:“來啦!”

他們繞過門診,走到住院部,再一路上樓。醫院的走廊裏飄著經久不散的消毒水味兒,兼有小孩一陣陣嘶啞虛弱的哭聲,在黃昏時分看著也就有些陰冷沉悶。

但大把的陽光又從窗口落進來,把前頭那個身上背著三個包還能蹦起來的男生照得釉麵一樣發亮,讓他看起來完全不屬於這裏。

他看著是那麽輕鬆快活,膚色健康、肌肉勻稱,伸展的兩條長腿蹦蹦跳跳,簡直要和陽光融為一體。

月升跟在他身後,心底忽然湧出一陣迫切的、想要和他一起跳著走的欲望,她用僅存的理智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何芒,忍住了。

何芒倒是興高采烈地加入了林初陽的陣營,也跟著往前蹦了幾步,接著跑了起來,想越過他。

樹梢繁茂的枝葉在窗口雲彩一樣悠然浮動,慢慢走在最後的月升把目光掃過何芒期待的後腦勺,扭頭看向窗外。雲層纖薄,晴空湛藍,溫暖和煦的光輕柔地拂過枝葉落到長廊的地磚上,湖麵一樣映出一片光亮。

她順著光看向走廊,猛然周身一寒,如同瞬間掉進了冰窖。那些冷冷的大理石突然向前飛快拉長,光影交錯裏,一個女孩兒正在往前跑……她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現出那個擺脫不掉的夢境。

夢裏的她帶著滿身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慌和迷茫看著前頭那道顏色危險的光,拚命向光芒裏跑過去,可是沒有盡頭。那團刺眼的光好像隻是一個幻境,她無休無止地朝著那個方向狂奔,好像身後有什麽東西緊緊追著,而她隻能徒勞地看著那片和她一起後退的光,永遠都到不了。

月升渾身僵硬地站在走廊裏,心裏“咯噔”一聲,渾身血液好像瞬間結了冰。

長廊的影子在她麵前不斷延伸,她的呼吸接著急促起來。

何芒笑著越過林初陽跑到病房門口,推開門進去,林初陽本著“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你先你先,我不和你爭的”高尚精神,慢悠悠一回頭,看見月升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不走了。

她那雙漆黑的眼睛失焦地、略顯慌亂地盯著前麵,對他喊的“怎麽啦,大哥”充耳不聞。林初陽一怔,轉頭快步走了過去。

月升的指尖攥得發白,在別人眼裏她隻是站著沒動,但她已經在那條沒有出路的長廊裏奔走了好久好久。她茫然地望著前麵那一小片深色的地磚,儼然一隻誤入陷阱的小白兔,往日裏裝作凶巴巴的表情都顧不上了。

怎麽走都走不出去,沒有出路。她的心底有個聲音在悄悄對她喊,沒有出路,沒有出路……

林初陽瞧著她難得柔軟的臉色,心裏卻覺得不妙,他試探著叫了句“大哥”,見她沒有反應,果斷俯到她耳邊,沉聲輕喊道:“月升!”

她被這聲“月升”一驚,陡然掙脫那個夢魘,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正對著她笑的林初陽。

“我是說……大哥。”林初陽怕她生氣,忙低頭摸索起來,他身上連背帶挎著三個包,但沒怎麽找就飛快地掏出了什麽東西來,遞了過去,“吃糖。”

月升看向他手心裏的那顆水果糖,明顯是還沒回過神來。她一臉無辜地接過來,撕開紅色的包裝紙放進嘴裏,慢慢嚼了起來。

“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林初陽剛要往下說,月升已經重新露出了那副凶巴巴的標準表情,一言不發地一個抬眼,看得他生生刹住話頭,完全不生硬地接道,“我就是你的人啦。”

月升含著這顆明顯是“蓄謀已久”的糖,嘴角不起眼地向上牽了牽。

但林初陽看到了這個若有似無的笑,輕聲道:“又找不到路啦這是?沒事,沒事,跟著我,馬上就到了。”

腮幫子鼓起一塊的月升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她掃了一眼他在陽光下的笑臉,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們在小黑山上,他唱的全程走調的那首歌。

“牽我手,跟著我走,風再大又怎樣……你有了我,再也不會迷失方向。”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裏輕輕響起一句話:再也不怕迷失方向。

“你倆幹嗎呢?”何芒從前麵不遠處的一扇門裏探出頭來,她小心地回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換了個語氣,“尤其是你,哥你也太磨嘰了吧,月升快來,我們不理他。”

別看何芒頂著一頭瑪麗蘇標配短發,日常生活裏,何芒其實更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女生,無拘無束的。可在麵對楊亦蕭的時候,她又變成了一個老老實實的心虛少女,大聲說話都不願意了,更別提數落她這位灑脫不羈的血脈至親。

“快進來。”她的聲音重新變得甜甜的,“我們玩牌啦。”

一間規規矩矩的病房裏,**坐著的少年笑眯眯地看向身側,他生了一雙朗目,眼尾一顆漆黑的痣,襯得那雙微挑的眼睛格外動人。一個小麥色皮膚的男生哀歎一聲,痛定思痛地放下了手裏的牌:“我選‘大冒險’!”

神情冷冷的女生坐在他旁邊,偏頭一瞅,看見了牌上的那一行小字“五十個蛙跳”。

不久,住院部四樓的地麵傳來一陣詭異的震顫。

又過了一會兒,四樓挨著樹梢的一個窗口,忽然傳出一句字正腔圓的:“我是超人,我要飛了!”

那句話的尾音還帶著點兒顫抖,把一隻正在窗外樹枝上探頭的小鳥嚇得一哆嗦,差點掉下去。

短發女生晃著腿坐在病床旁邊,笑得快上不來氣了。她擺擺手,見到月升蹙眉輕輕念道:“……喜歡的人?”

何芒的臉跟著一紅,上次在小黑山上就是她抽到的這個問題。月升則沒什麽反應,大多數時候,她看著都像一個看破紅塵行走世間的師太,在感情上冷漠而寡淡。

“沒有。”

“從來都沒有過?”林初陽明顯十分關心這個問題,湊過頭問道。

月升認真想了想,其實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對親密關係是什麽感覺,從小和父母聚少離多的疏離感,讓她本能地對這種感情既羨慕又抗拒。

“可能是我不值得愛吧。”她搖了搖頭,自嘲了一句。

楊亦蕭抬眼看向她,聲音輕輕的,但很篤定:“你值得的。”

“對的,對的。”床邊的何芒也忙說道,“月升亂想什麽呢,我夜觀天象……你值得的呀!”

月升一怔,接著聽到坐在自己旁邊的林初陽沉下聲音認真對她說:“月升,你什麽都值得。”

他們三個的聲音是那麽誠懇而不容置疑,讓月升愣了好半天。

此後經年,在無數條她迷失方向的路上,她麵對著那些荊棘和濃霧都會想起那天下午透亮溫暖的陽光,想起這幾個十分重要的人。好像不論前路再怎麽艱難辛苦,她咬一咬牙也能拚命撐過。

隻為了這三句輕輕的“你值得”。

這個小鎮和從前的每一天一樣,早早就彌漫開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盛夏四點多天就亮了,但到底時間早,清晨的天還泛著微微發青的白,沿街的幾家早餐店的店主已經紛紛拉開了卷簾門,搬出幾張桌椅忙活了起來。

有的店主在沸騰的鍋裏扔下幾十隻餛飩或湯圓,有的師傅正眯著眼睛在細碎的劈裏啪啦聲裏炸南瓜餅和油條,張姐擺好碗筷,低頭認真地擦起桌子來。

早餐店裏的大多數人其實都在打著哈欠等待天亮,等待像血液一樣匆匆流動的人群在這兒稍作停留,把胸膛像灶膛一樣胡亂填進溫熱的一股甜味兒,維持著又一天疲憊跳動的心髒。

但今天似乎有哪裏不太一樣。

太陽還在鴨蛋殼似的薄雲後微微透著光,已經有兩個客人坐下了。

張姐收起抹布,在圍裙上抹抹手臉上堆著笑朝那兒迎上去:“兩位來點兒什麽?”她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起這兩個起大早的年輕人。

女生把一頭烏黑的頭發紮成一個利索的馬尾,露出一張平靜又動人的麵孔,她的額角還有些汗水,把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像瓷器一樣發光,是個十足好看的姑娘。隻可惜她的神色淡漠,眉眼間橫著一股寒意,讓人感覺很難親近。

坐在她對麵的男生穿著一件濕透的T恤,深色的皮膚因為汗水而顯得亮晶晶的,正在深而緩地喘著氣。兩人都穿著白色上衣和黑色的運動短褲,顯然是剛剛晨跑完。

但他的神情就平易近人得多,明明兩人都穿著差不多的白色,卻硬生生穿出了兩個極端:一個熱情如朝陽,一個冷清如彎月。男生看見張姐走過來,眼底帶光地歪頭一笑:“姐——咱家都有什麽好吃的呀?”

一瞧這親切勁兒,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是這家早餐店日後的繼承人了。

這個男生的膚色雖然偏深,但仔細瞧瞧,他生得的確眉清目秀,瞳仁黑亮,給人一種充滿朝氣的感覺;鼻梁挺直,嘴角上揚,笑一笑,陽光就直接從頭頂上傾倒下來。

這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興衝衝地看了一遍菜單,眉飛色舞地點了起來:“來兩根大油條、兩個炸麻團兒,豆漿也要兩碗吧。大哥你還想吃點什麽?”?他點得不多,好像是怕這位“大哥”不喜歡。張姐有點好笑地見他把菜單遞過去,殷殷地看著對方。

那個女生隻飛快地掃了一眼,就抬頭幹脆利落地說道:“他剛才點的那些隻要豆漿,麻煩再來一屜雪菜包子、兩個茶葉蛋……對了,豆漿不放糖,謝謝。”

她的聲音倒很溫和,禮數周全,卻給人一種不容置疑的感覺。

張姐爽快地應了一聲,轉身就回頭去端包子,她耳朵尖,聽到背後那個姑娘在說:“你快比賽了,上點兒心。”

男生就跟著道:“是是是,我知道錯了……但是……”

然後不知發生了什麽,他忽然就老老實實地噤聲了。如果張姐回頭,就能正好看到那個女生抬起右手,橫著在脖子上做了個“滅口”的手勢。

這兩人正是林初陽和熊月升。

林初陽七月中旬要去市裏參加比賽,最近一直在準備,偏偏又快期末考了,高二結課的期末考直接決定了高三分班,馬虎不得。他一個常年在課上和在**一個狀態的閑散人士一不留神就被這兩件大事搞得左右支絀、焦頭爛額,隻好急忙場外求助了他“大哥”。

月升這個正兒八經的“大哥”占了人家這麽多便宜,思來想去,隻好放低身段,委曲求全,擼起袖子親自下場,試圖抓起這攤委地多時的爛泥。

學業時間緊,他們就起大早晨跑,月升先是像遛狗一樣看著他繞著學校狂奔五圈,再一路盯著他吃早飯上學。因為他們倆不在一個班,月升就直接和阿祖交接明白,在一班門口把他放下,由正上早自習的阿祖押送回去背課文。到了午飯時間,她就在食堂坐在他對麵抽查單詞和定理公式,飯後再重複一次門口投遞活人的動作。晚上因為怕打擾楊亦蕭休息,放學後他們就不去醫院,而是混在那些自願留校自習的好學生堆裏,一路學習到九點鍾再走。

至此,一天的任務才算全部結束,他們一起走到醫院門口,蹭何芒家裏的車各自回家。

何芒和他們兵分兩路,傍晚直接去醫院和楊亦蕭一起複習。兩隊人馬為了這個至關重要的期末考試也算拚盡了全力,何芒那頭獨特的短發因為沒時間打理,已經怎麽看怎麽像個花枝招展的雞毛撣子了。

林初陽的媽媽是從“親閨女”何芒那兒知道月升的。何芒先是把月升的成績一通讚美,又提到是月升一直在揪著她這不成器的哥學習,最後委婉地一提,月升的父母都不在了。林母看月升長得好看,一臉正氣,熱衷替自己給這個頭腦過熱的兒子澆冷水,又楚楚可憐,像自己又一個失散的親閨女,不由得對她越來越喜歡。

到後來月升都覺得,林母一看到自己就親切得仿佛看到了家裏任勞任怨的保姆熊阿姨。

熊阿姨本人盯林初陽盯得也緊,自從開始準備比賽和考試,林初陽就和那些油炸、燒烤、添加糖揮手告別了,膨化食品一口不能碰,碳酸飲料也想都不要想。剛開始,林初陽當然惦記那些炸雞、薯條和可樂,但他沒有權衡多久就發現,自己還是更舍不得月升這個大哥。

張姐把豆漿端上來,看到林初陽就又是滿足又是哀痛地咬起了素餡包子。月升剝著蛋,眼皮也沒抬道:“慢點吃。”她的手穩,蛋殼剝得非常完美,一點兒瑕疵都沒有。

林初陽“嗯”了一聲,低頭小心喝起碗裏的豆漿來。他一邊喝一邊瞧著月升的臉色,她看著還是那麽冷冷的,神色專注而凝重,好像手裏的不是茶葉蛋,而是一枚等她處理的手榴彈。

怎麽老也不笑呢?他的心思一動,問道:“大哥大哥,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說。”月升微微一偏頭,示意他繼續。

“嗯……你說海為什麽是藍色的?”

“因為光的折射。”

“不對,不對,”初陽一本正經地看著她,“很簡單的,你再想想?”

月升抬眼打量了一下他:“不信你去問問大美。”

大美是他們的物理老師,滿腔熱血、年方四八,生平最擅長的就是占用體育課帶領他們做突擊小測,還經常攔住準備放學回家的學生們答疑解惑,堪稱十一中教學隊伍裏一枝獨秀的高嶺之花。林初陽幾次在去籃球場的路上被她橫路攔截,現在一見她都恨不得臉皮蹭著牆根兒走。

他尷尬地嗬嗬了一聲:“這……這就不用了吧。”

月升想了想,說道:“那你說,是因為什麽?”

“因為海裏有魚啊。”

“嗯?”

“哎呀,因為魚會吐泡泡。”

“……”

“Blue(藍),blue,blue……”

月升一臉無語地看著他,深深被這個笑話冷到了,但她本來就是個冷靜的人,雖然有些驚訝,但眼皮都沒動一下。

“大哥,你笑一個嘛。”林初陽見她毫無反應,不由得懊惱起來,“都是老吳教我的,他說肯定好笑啊。”

林初陽的眼神困惑起來,好像在思考什麽非常要緊的事情:“是哪裏不對呢?”

他咕噥著端起碗,一不留神沒拿住,滾燙的豆漿潑了滿懷。他“嘶”了一聲趕緊手忙腳亂掏出紙巾開始擦,卻仍舊一臉凝重地喃喃自語:“怎麽會不好笑呢?”

這種時候,他關心的問題還是“怎麽你不笑呢”。

月升凝視著他的臉,忽然笑了起來,不是蒙娜麗莎的微笑,不是用力做出的假笑,那是一個真正的、純粹快樂的笑容。

林初陽結結實實在她小鈴鐺一樣歡快的笑聲裏愣住了,他睜大眼睛,組織了好半天語言才問道:“什麽……什麽事這麽開心呀?”

月升還在笑,她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這樣在人前笑出聲,眼淚都快笑出來了,差點停不下來:“很高興……”

“嗯?”

她越笑越開心,好像很努力才止住笑,眼角晶亮地看著他:“很高興認識你。”

林初陽聞聲一怔:“我也是,我也是!”

他看著月升的臉,忽然發現什麽言語措辭都在一瞬間變得那麽蒼白無力,千言萬語中,此刻能表達他感情和想法的話居然隻有這麽一句“很高興認識你”。

他在陽光下一笑,認認真真道:“我也特別特別高興,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