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心話

月升走進甜品店的時候,楊亦蕭正站在窗邊仔細地拉上窗簾,初升的日光拂過他的臉,映得他的皮膚有一種病態的白。

他母親有日光性皮炎,也就是紫外線過敏,白天的時候店裏是沒有陽光透進來的,這兒也就顯得格外陰涼而舒適,總是會有附近的學生和小職員過來偷個閑喘口氣。

不過月升可不是過來偷懶的,那個皮膚猶如白瓷一樣的漂亮女人端著剛出爐的椰蓉包正往玻璃櫥裏放,聞聲抬頭對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忙碌了一早晨的何芒臉上沾著薄薄的一層麵粉,已經趴在牆角的桌子上睡著了。月升輕手輕腳地經過她,對楊亦蕭的媽媽點了點頭掀起軟簾往裏走。空氣中充滿了小甜點烘烤的香味,這種甜蜜的氣息經久不散地縈繞在他們周圍,她走進烘焙屋,幾乎沉醉在了這片小小的天地裏。

整潔的製作台上放著還沒收起來的麵粉、裱花袋和各種不鏽鋼工具,大烤箱和冰箱門都被擦得幹淨雪亮,月升緩步走到工作台前,熟練地摘下手表洗淨手開始收拾。

楊亦蕭也進來幫忙,他們通常各幹各的,沒有多餘的交談。月升背對著他打發一盆蛋清,打蛋器嗡嗡的聲音很像飛機引擎正在發動,她聽著聽著,驀地想起了夢裏那條怎麽也跑不到頭的走廊,眼前的桌麵瞬間旋轉起來,她呆立原地,恍惚了一下。

她的心正在胸腔裏慌亂地狂跳,林初陽這個隻在賽場上不磨蹭的人也終於把外頭打掃完了,他單手撩起簾子喊了聲“大哥”就往裏走,這一嗓子猛地把她從那個噩夢裏拽了出來。

月升看見初陽,手裏的動作一滯,忙慌裏慌張地摸手表要戴上,她知道這是低血糖又犯了,手指微微發抖,不聽使喚,抓了兩下都沒抓起來。

越著急就越慌亂,她完美地維持著表麵的鎮靜,一邊低頭冷漠地“嗯”了一聲,一邊看起來毫無端倪地試圖戴上表。

就在這個時候,她背後的楊亦蕭忽然端著一盤生麵團轉身走過來,一言不發地用身體擋住了她的手。

在回醫院的路上,何芒幾乎是虔誠地捧著手機,一遍又一遍地點開裏頭的語音記錄,傻笑著湊上去聽一聽。

來店裏幫忙以後,四人也自然而然地加了彼此的微信。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何芒和她那位血脈至親學壞了,紅著臉騙楊亦蕭說自己有閱讀障礙,麻煩他平時多發語音。

這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就能一遍又一遍地悄悄翻出來聽。

月升見怪不怪地看著她在路燈下閃閃發亮的眼睛,又想起了今天早上楊亦蕭的舉動。他十分善解人意地走過來……擋住了她手腕上的疤。

經過幾天的相處,她漸漸發現了這個男生讓何芒沉迷的原因。

她記得有一次店裏來了個臉圓圓的姑娘,看臉色不太好,身體非常瘦,眼下兩片憔悴的烏青,她整個人都木木的,神情有些呆滯卻又有點瘋狂,一進店就慌張地點了一大包甜點,低頭付完錢匆匆就要走。

楊亦蕭在櫃台後輕聲叫住了她。

結賬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個姑娘手上的傷痕,那是進食障礙患者標誌性的傷疤,月升也注意到了。

他溫聲向那個姑娘打了個招呼,那雙眼睛好像春日一瞬間化凍的小湖麵,潮潮亮亮的:“不要這樣。”

楊亦蕭的聲音很溫柔,卻又有一種讓人無法反駁的肯定,他看著她輕聲道:“你很漂亮。”

那個姑娘隻呆愣了一下,緊接著就站在那兒嗚嗚哭了起來。常年催吐使她的喉嚨嘶啞,她所謂的放開嗓子哭,其實是聲音很小的嗚咽,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鬼哭狼嚎,但怎麽聽怎麽悲壯,好像她手裏拎的不是小蛋糕,而是炸藥包。

月升站得離她不遠,本來準備走過去想幫她拿一下那包沉甸甸的東西,結果剛一衝她伸出手,那姑娘立馬就把頭埋進了她的懷裏。

淚水從她暗淡無光的眼睛裏湧出,無聲地滑過沒有血色的浮腫臉頰,她咬著嘴唇,悄悄地顫抖著。月升張開手臂的動作僵在半空,為難地看了一眼楊亦蕭,見他默許地點點頭,隻好輕輕把手放在了姑娘不斷起伏的肩頭上,她很瘦,月升摸到了一把冰涼的骨頭。

但她的胸脯很燙,心跳得像是正絕望逃命的小兔子。月升聽見她抽噎著說了句“謝謝你”,然後對楊亦蕭微微點了點頭。

把那個姑娘送出門之後,楊亦蕭站在門邊忽然向她問道:“你也有害怕的東西吧?”

雖然你老是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但你其實是在意的吧。

“有啊。”月升猶豫了一下,想起了讓她眩暈的飛機引擎的轟鳴聲,還有夢裏那條漫長的走廊,她覺得有些丟臉,裝作一臉無所謂地看向別的地方,“有什麽問題嗎,有人連一塊巧克力蛋糕都怕。”

林初陽訓練了一整天,正趴在靠牆的小桌上和何芒對著頭睡覺,楊亦蕭的媽媽正在烘焙屋忙著準備明天早上的食材,店裏僅剩他們兩個神誌清醒的人,夜晚的暖風從門口吹進來,帶進來花和綠植的香氣。

她故意沒有看他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

“沒有任何問題,怕也沒關係的。”楊亦蕭看著那個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路燈下,轉過頭來淡淡地衝她笑了,“可以不完美。”

“我當然不緊張了,不能怕,我這是自己嗎——”林初陽站在等待區裏,一本正經地看著月升,“我是老王行走的臉麵。”

五月的天氣熱得飛快,剛過立夏,氣溫就迫不及待地噌噌升到了將近三十攝氏度,讓運動員們盡情揮灑青春汗水的運動會也在這個時候開始了。

準備上場前,月升非常敷衍地說了句:“別緊張。”結果這人居然非常認真地告訴她“沒什麽可怕的”。

“這是什麽歪理啊。”她想起那天晚上楊亦蕭溫柔無比的聲音,眼神下意識就有點凶,“怕就怕,我又不會笑話你,沒什麽可丟臉的。”

“哎,話是這麽說,但可以討厭它,就是別怕它。”他故作嚴肅的表情維持了不到兩秒鍾,轉眼就非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來,“大哥這麽擔心我呀?”

月升冷冷地移開了視線:“我是擔心老王的臉麵。”

林初陽參與的項目裏有長跑短跑也有接力跑,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一個全麵發展的選手。

這位老王的臉麵其實還挺好看的,他在陽光下有熠熠的健康膚色,還有一雙又深又大的眼睛,性格開朗大方,在學校不論男生女生和他的關係都不錯,啦啦隊裏的小女生們在他上場的時候加油的聲音格外響亮。

他用力衝幾個朝這邊紅著臉打招呼的女生揮了揮手,廣播裏在喊他的名字了。

林初陽的那雙眼睛神采飛揚,左瞅瞅右看看,鬼鬼祟祟地把手伸到背後,拿出了一小把粉嫩的小花來。

“噓。”他偏頭笑了起來,“我可以的,不要害怕。”

一縷清風吹過,月升手裏那束小小的花隨之沉醉地搖擺了起來,她望著那些薄薄的脆弱花瓣有些出神。

“大哥再見!”林初陽認真地對她點了點頭,大步奔向了跑道的起點。

觀眾席靠近跑道終點的一處角落,楊亦蕭坐在那片陰涼裏正在給運動員們分水和巧克力。

日光濃烈,即使是在這個遮光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外頭滾動的熱浪。他的皮膚在這些鮮明的明暗和光影下顯出一種發暗的白,好像一不留神就會和雪孩子一樣靜悄悄地融化在太陽下。

站在他旁邊幫忙的何芒就顯眼多了,她剛結束表演,還穿著那身紅白相間的啦啦隊小裙子,短發裏摻著各色頭繩編了幾條彩色的小辮子,眼尾掃了一點淡粉色的妝,眼睛清亮,顧盼生輝,看起來既俏皮又動人。

而他們站在一起……就像一張畫布旁邊擺了個五顏六色的斑斕調色盤。

她那雙頗有靈氣的眼睛一轉,緊接著就揮灑著渾身的色彩衝來人的方向招了招手:“月升過來,在這邊!”

還沒等月升走近,她已經驚訝地“哇”了一聲:“我哥一定有信心拿到三個第一。”

“為什麽?”

“不然他摘了這麽多——”何芒衝月升手裏那把小花努了努嘴,“老王一定會和他同歸於盡的。”

坐在陰涼處的楊亦蕭遞給月升一根巧克力棒,他的臉上掛著一抹暖如日光的笑容,指尖卻是冰涼的。月升接過巧克力,那股短促的寒意隨即傳到了她的皮膚。

她沒有吃,而是抬眼看向了楊亦蕭。他看起來是那麽開朗溫和,像陽光下的微風,剛才那電流一樣的惡寒仿佛隻是她血糖驟降產生的錯覺。

哪裏不太對。

是哪裏呢……月升睜著眼睛正出神,不遠處剛衝過終點線的初陽已經一個右轉跑了過來。

他身上還帶著露水一樣連成片的小汗珠,到月升眼前一個急刹停下,笑著扶住膝蓋喘起了氣。

“大哥,出……出什麽神兒呢?”他大口喘著氣,這句話說得磕磕巴巴。

何芒遞過去一瓶水,猶疑道:“可能……是怕老王和你拚了。”

“真的啊?”林初陽剛接過那瓶水,剛要擰開就被月升一把拿開了。

“假的。”她淡淡掃了他一眼,“等會兒再喝!”

林初陽撞上她的目光,在正好的日頭下對她笑了。

為期兩天的校運動會最終在老王抑揚頓挫的演講中圓滿結束,大概是因為沒能找到與林初陽同歸於盡的正當理由,他化滿腔悲憤為力量,聲音洪亮氣勢磅礴,橫飛的唾沫星子在那個飽滿鋥亮的禿腦門兒下與之爭輝,場景不可謂不令人動容。

閉幕式上林初陽上台去領了好幾回獎,全程笑得和傻子一樣往台下的某個方向看。不知道是不是阿祖的錯覺,他身為級部代表一直都在旁邊準備發言,一不留神就瞅到校長在給初陽頒發證書的時候,整張臉悲喜交加,在熠熠生輝的腦門下微微地顫抖著。

而台下,人群裏的何芒快要靠著月升睡著了。她這幾天都在忙著和楊亦蕭一起做誌願者,晚上回家還要研究小蛋糕的味道和新款式,已經困得神誌不清,站著站著就歪在了月升身上。

月升的肩頭攤開一把十分俏皮的黑色短發,一隻胳膊小心地從何芒背後攬過去扶住她,另一隻手背在身後,小心地握著一小把清新可愛的粉色小花。

放學回去的路上,一個膚色健康的男生哼著小調把兩隻手背在腦後,慢吞吞地和一個麵沉似水的女生一起並排走著。

看表情就知道……那個女生的內心一定是拒絕的。

她的嘴角天生稍微朝下,沒有表情的時候看起來也就有點凶,抿嘴笑的時候也並不明顯,非得認認真真地努力揚起嘴角,才能在她的臉上看到那麽一點兒笑意。

因為何芒這幾天簡直進化成了“何忙”,老王一講完話她就像被附體一樣,一個挺身站直了拉上楊亦蕭就往甜品店跑。

月升非常禮貌且有眼色地拒絕了何芒的“來啊”暗示,目送他們離開沒有跟上。不想打擾他們的小時光,又怕自己找不到路,兩相權衡,隻好一臉嫌棄地和捧著滿懷新本子和證書的初陽走到了一起。

而林初陽這個人……他好像隻有在賽場上才長了腿。

初夏的日頭長,但走在他旁邊的月升毫不懷疑,照這個速度,他們一定能一路走進黃昏。

出了學校直走的那個十字路口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穿校服的學生,林初陽慢條斯理地和月升走過去一起等紅燈,綠燈剛亮,他就發現身旁的月升忽然拔腿就往對麵走,“哎哎哎”著忙跟上了。

“大哥,大哥!”他見月升完全沒有要等他的意思,一路走到斜對麵的樹蔭下,停住了。

月升在他困惑不解的眼神中俯下身來,努力揚起嘴角,向她對麵的人笑了。

那是一個坐在樹下的老大爺,麵前擺著一個破了邊的小木筐,半攤開的藍布下露出鮮紅欲滴的櫻桃。

老大爺看起來年紀很大了,額頭眼角的皺紋堆積在那副邊緣泛黃的老花鏡後頭,小馬紮旁邊還斜放著一根木頭拐杖。

初陽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他,這裏被一排茂盛的行道樹蔭覆蓋,路燈的光昏暗朦朧,蟬鳴嘶啞,和那些放學的學生們又遙遙隔了一條馬路,他這雙漏神的大眼睛實在是很難發現。

但讓他呆了一瞬的卻是眼前的另一個人,月升的眼尾隨著嘴角一起認真地上揚,眼睛在那片錯落的光影中像是月夜泛光的湖麵,漣漪微**,動人而明亮。她其實本身長得就好看,但正經的微笑對她來說麻煩又沒用,臉上老是籠著一團喪氣,那種美也就被木然的表情嚴絲合縫地掩蓋了起來。而她的笑容天生又不明顯,非得十分賣力才能擠出一個若隱若現的微笑,仔細看看她的麵部表情其實還有些細微的僵硬。

但她在燈影下這麽努力一咧嘴,平常覆在眉梢眼角的那層薄紗猛然被揭走,平日裏行走如風冷漠無比的師太轉眼又變成了一個麵龐生動的少女。

林初陽的心跳咚咚加速,一時竟然喉嚨發幹,說不出別的話來。月升低頭從自己的書包裏掏出錢,對那個老大爺溫聲說道:“請問這個怎麽賣呀?”

然後她蹲下來伸出手往綠色的薄塑料袋裏裝了幾大捧,看了看那個依舊滿當的小筐,頭也沒轉,皮笑肉不笑地問林初陽:“帶錢了吧?”

林初陽雙手拎著沉甸甸的兩大包櫻桃,一進店就如釋重負地把它們放在了桌子上,袋子裏露出幾抹飽滿如油畫的紅色,散發著一股非常好聞的淡淡清香。

“我好像聽說你是全麵發展的選手。”月升沿著小桌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對這個人立馬揉起肩膀的架勢表示了嫌棄。

林初陽使勁伸了伸兩臂,正色道:“唉,大哥你有所不知,天下武功,那還是唯快……”

他覷著對方忽然冷了一度的臉色,原本嘚瑟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和阿祖附體一樣謹小慎微地點了點頭:“不破,不破。”

這家店的名字叫“夢中”。

已經是周六夜裏八點多鍾了,他們還是來這兒幫了一會兒忙。因為這個周末楊亦蕭的母親去了市裏,這會兒又快打烊了,其實也沒什麽要幹的,四個人夢遊一樣幹完活,又湊到靠牆的那張小桌上癱坐著閑聊。何芒非常驕傲地端出來一盤自己裱花裝飾的紙杯蛋糕和甜甜圈,那些甜點顏色非常顯眼,色塊的融合與撞擊有一種奇異的美感,蜂蜜、巧克力和奶油混成如同凡•高油畫的鮮明色澤,十分誘人,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這些還是我拚死藏起來的,”何芒把那些甜品一個個分好,扯開一張椅子跟著坐在楊亦蕭旁邊,用一種開心又苦惱的口吻說,“沒辦法,銷量太好了。”

剛買回來的櫻桃被她精心點綴在小蛋糕上,白熾燈光在它們光滑的表麵上投出紅寶石一樣誘人的光,月升伸出手拿起一顆吃了起來,清甜的汁液在她的唇齒中迸發,她的臉色瞬間又柔和了起來。

“運動會可算結束了,我們慶祝一下吧?”林初陽懶洋洋地把手裏的小蛋糕舉了起來,示意他們碰個杯。

這幾天他們的確都忙,月升和他早起晨練準備比賽,楊亦蕭和何芒也得兼顧誌願者工作和店裏的活兒,每個人都在靠一口仙氣吊著了。

楊亦蕭垂眼笑了笑,舉起麵前的小蛋糕和林初陽輕輕碰了一下,他握著蛋糕紙托的手指白得驚人。何芒緊接著跟楊亦蕭碰了起來,然後才非常敷衍地和她的血脈至親沾了沾邊緣的烘焙紙。

月升正在低頭吃著蛋糕走神,完全沒有聽進去林初陽的話,對這三個人親切友好的交流也毫無反應。見林初陽興衝衝把手裏的小蛋糕遞過來想碰個杯,她非常自然地接了過去,在三雙驚訝的眼睛下有條不紊地揭開薄紙咬了起來。

林初陽:“……”

“怎麽了?”她一邊慢條斯理地嚼著,一邊挑起眼尾看了一眼林初陽。

“沒怎麽,沒怎麽。”林初陽忙不迭擺擺手,“大哥慢用,慢用。”

何芒“撲哧”一聲笑了:“忽然這麽閑還真不習慣,不然我們玩個遊戲吧?今天又不著急回去,沒關係的。”

鎮醫院今天晚上有一例孕婦的大手術,月升的舅舅、舅媽和何芒的父親得在手術室裏忙到後半夜,其實她們不回去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這種生活,何芒已經很習慣了。

“好啊,好啊,玩什麽?”林初陽飛快地想了想,“我倒是有好多桌遊牌,可惜沒帶來。”

通常下一個接話的人應該問:要不然明天吧,下回再玩。

但這句話沒有任何人說出口,他們在那一瞬間微妙的沉默中彼此目光交接,何芒搖頭忙說道:“沒關係,沒關係,自己寫也可以的,也不難,就……‘真心話大冒險’怎麽樣?”

因為他們都太明白了,“明天”“下回”這些詞的意思就是“不再”。

林初陽的父親是終年在國外遠航的海員,難得回趟家。每次林初陽拉著父親要跟他一起去大船上看看,他都會說:“初陽年紀太小,下次吧。”

而林初陽到現在也從未看過大海。

何芒的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大概是為了逃避悲傷,一直都在醫院忙工作,在她五歲之後就沒有再陪她過過生日了。每年的那個時候她總會收到由小護士代送的禮物,還有一句甜甜的“生日快樂”。

也不知道是他要轉達的,還是那個小護士看她心疼,自己加的。

能不能陪我一次?這句話的答案永遠都是“下次一定”。

月升的情況還要簡單一點,她的父母都是外科醫生,她就像《實習醫生格蕾》裏的女主角,從小抱著娃娃穿過醫院的走廊,消毒水的氣味和那種昏暗的氣氛是她童年的大部分記憶。

三個月前,她的父母一起去國外參加了一次會診,登機前母親在機場難得想起來給她打了個電話。大概是因為手術很成功,母親的聲音輕快又溫柔:“這一陣要忙的都忙完了,明天中午爸爸媽媽到家,我們可以一起吃頓飯啦,開心吧?”

於是放下電話的月升趕緊衝到門口,鞋子都沒穿好就往超市跑,天空凝著幾團水墨畫一樣的漂亮烏雲,空氣裏揚起一陣雨前獨有的塵土腥味兒,她傘都沒有顧上打,任憑那些快樂的大滴雨點落在她身上,拎著滿手五顏六色的食材快樂地在雨中轉了個圈。

她濕淋淋地回到家裏,洗澡睡覺,躺在**的時候她還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裏快活地怦怦直跳。

第二天月升起了個大早,有條不紊地洗菜、切菜,再從鍋裏舀出一小勺湯嚐嚐味道,指針指向十一點四十分,最多還有二十分鍾他們就能到家了。

她把幾盤菜和碗筷桌椅精心地擺好,就站在門口,滿懷期待地幻想著他們進門以後驚訝的神情。

指針指向十二點,一點,兩點……

她在門口等啊等,桌上的菜熱了幾次還是涼透了,他們的電話打不通。月升由期待到焦灼再到失望,最後她忽然無比鎮定,拿出手機搜索了一下他們的航班號。她點擊搜索,卻並沒有看到想象中的突發空難信息。

母親在這個時候終於想起發了一條信息回來,她說他們剛一登機,那邊的病人術後反應就不太好,他們趕緊下了飛機回去又做了一場手術,要明天才能回來了。

“抱歉,月升,要明天了,明天一定回來。”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那一瞬間心裏好像有扇門突然狠狠地關上了。她一步步走回餐桌,像從前一樣自己吃了起來。她夾起一筷子冰涼的菜往嘴裏放,慢慢地一口一口嚼著,窗外又下起了昨晚一樣昏沉曖昧的夜雨,她伴著雷雨聲獨自吃完飯,把剩下的菜用保鮮膜包好放回冰箱。

她慢條斯理地把碗筷一一衝洗幹淨又擦幹放好,把沒有用完的食材放入冰箱歸類整齊,廚房的地麵被擦得光滑幹淨,整潔得像什麽都沒發生。

而第二天……班主任把她從語文課上叫出來,告訴了她飛機失事的消息。

她居然一點也不吃驚,丟下班主任頭也不回地跑了起來。她的視線開始模糊,眼前的路突然沒有了盡頭,怎麽也看不到回家的路。

她一路橫衝直撞地跑回家,氣喘籲籲地打開冰箱,把昨天裝好的菜一一拿出來倒掉。

做完這一切,她冷靜地從廚具架上挑了一把水果刀,走進浴室擰緊了門。

蓮蓬頭裏噴出的熱水就像那天傍晚的大雨一樣,肆意落在她身上。她的臉很快被浸濕,流淌著一片嘩啦啦的溫熱,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落淚。

但不管過了多久她都清楚地記得母親對她說的話:“明天我們就回來,開心吧?”

明天吧?明天一定。

亂講,亂講,她仰麵坐在浴缸裏,木然地看了看手裏的小刀。

沒有明天了。

其實月升對“真心話大冒險”一直都沒什麽興趣,但林初陽完全相反,很有挑戰的興致,把問題隨便糊弄過去就要選“大冒險”,以至於他在動情高歌了幾曲之後,在座的三位紛紛都表示這遊戲玩不下去了。

“哥,哥!你先別著急開始!”何芒堵著耳朵,一臉扭曲地製止了他,“沒有‘大冒險’這個選項了,現在隻能說‘真心話’。”

她趕緊從那摞臨時寫的小字條裏替他抽了一張,瞥了一眼忙問:“說……嗯……說一件你知道是別人騙你的事。”

何芒“咦”了一下,這些小字條是他們自己寫的,剛才的問題雖然無厘頭,但還算這種遊戲的標準配置,比如“你最喜歡的電影”和“最喜歡的顏色”這種其實都是她寫來想問楊亦蕭的,結果被林初陽半路攔截,他們三個不得不忍痛聽他唱了兩遍周傑倫的《晴天》。

而“你吃動物內髒嗎”這種畫風清奇的問題一看就是林初陽寫的,抽到這個問題的月升淡定無比:“吃心肝。”

林初陽還好奇地追問:“為什麽啊?”

她抬眼看向他,聲音故作低沉道:“因為我沒有啊。”

這一幕看得何芒和楊亦蕭沒忍住都笑了,尤其是楊亦蕭,他笑得都咳了起來,停下來喝了好幾次水。

何芒抽到的小字條上是一行非常好看的字,上麵寫著:“你想怎樣度過你的人生?”

她不太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楊亦蕭,小聲而認真地答:“我想和喜歡的人一起做喜歡的事,如果能就這麽過一輩子,那就太好了。”

“如果不能呢?”月升問她。

“那就……忍耐。”

何芒放下手裏的小字條,悄悄看了月升一眼。

“那抽到的問題我們一起回答,我就不唱了,可以吧?”林初陽攤了攤手。

“哎,哥你不一直都跟我說,做人要厚道……”何芒明顯很不樂意,嘟了嘟嘴。

“可以,”月升很痛快地回答了他,“你先來。”

“我想想啊,有點多,畢竟我這麽機智,呃……小時候,我媽媽說我聽話的話就給我變出一顆糖來,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她讓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偷偷看到她從口袋裏慌忙將糖拿出來,再故作鎮定地叫我把眼睛睜開。”林初陽回憶的時候眼睛裏閃過懷念的光來,“我為了一直能有那些糖吃,就故意不戳穿她,每次都裝作很期待很期待的樣子。我小時候很淘氣,我爸又老不在家,她真的好厲害啊。”

“不然一般人誰能輕易把我養這麽大啊。”他嘿嘿一笑,朝何芒一側頭,“芒芒到你了。”

何芒默默對她這位脫線的血脈至親歎了口氣,想了半天才張口:“嗯……小時候,四歲那會兒,有一天大人們都跟我說我媽媽出遠門旅遊去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

她麵前還有沒吃完的半個甜甜圈,它的表麵淋著漂亮的巧克力花紋,色澤明亮,她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才輕鬆地接道:“她以前是個小演員嘛,經常去外地的,他們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她是‘領盒飯’了。”

何芒用力眨了眨眼:“我說完啦,月升你呢。”

月升剛說了一個“我”字,忽然停住了。她看向小聲咳嗽的楊亦蕭,認真問道:“沒事吧?”

楊亦蕭端起水杯喝了起來,同時用另一隻手輕輕擺了擺,意思是沒事。他大概喝得有些急,嗆了一口,緊接著咳得更厲害了些,何芒完全不意外似的,趕緊站起來給他輕輕拍後背,過了一會兒他才緩過來。

他的眼睛在光下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但好像聚不上焦,沒什麽神采。他用力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沒事的。”

“你這就是謊話。”月升嚴肅地凝視著他的臉,想從那張蒼白無比的臉上看出點破綻來。

楊亦蕭垂了垂眼睫:“我去吃個藥就好了。”他試圖站起來,結果雙手猛地扶住了桌子,又坐下了。

看他又咳嗽起來,何芒趕緊抓起水杯給他遞了過去。他眼角的那顆痣在越來越白的皮膚上格外顯眼,看得她眼眶一酸,生硬地移開了視線。她看向桌麵,小聲道:“不然今天就到這裏吧,我們……”

她的話停在半路,驚訝地“啊”了一聲。

桌子上,楊亦蕭剛剛放下的水杯裏,肆意地盛開了一朵紅色的花。

殷紅的血液凝成一縷一縷的花瓣,在清水中水草一樣輕輕搖擺。月升的心裏“咯噔”一聲,一種說不出來的慌亂瞬間彌漫全身,她趕緊抬起手去捂一旁林初陽的眼睛:“閉眼!”

但她還是晚了一步,林初陽的瞳孔驟縮,呼吸緊跟著急促起來。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拚命地閉上眼睛大口喘起了氣。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擺了擺手:“我……我沒事,你先……你先看……”

“閉嘴!”月升短促地嗬斥,“深呼吸,不許暈。”

上一秒還是四個人好好坐著,眨眼間能直立行走的隻剩她們倆了。月升扶著林初陽的肩膀,左右支絀,隻好趕緊看向對麵睜大兩隻眼睛的何芒,冷靜而飛快地說:“芒芒別慌,藥在……”

沒等月升說完,何芒噌地站起來就往烘焙房跑,看得月升愣了一下。

很快何芒就握著三個小藥瓶跑了回來,月升內心複雜地發現她準確地在那個堆著瓶瓶罐罐的木櫃裏頭摸出了所有的藥,一時居然少有地組織不起語言來。

原來她知道,月升表麵看著波瀾不驚,心裏已經一陣翻騰:她一直都知道嗎?

“沒關係的。”楊亦蕭扶住桌角無力地咧了咧嘴,“我自己來就行。”

月升的手還緊緊抓著搖搖晃晃的林初陽,聲音不由得冷硬了些:“芒芒打120,沒得商量。還有你——”她轉頭看向眼神渙散的林初陽,“別暈!”

林初陽的眼前是逐漸擴大的金色,像噴漆一樣填滿了他的視野,什麽都看不清了。他耳朵裏又像是有幾十隻鳥尖叫的嗡嗡聲,這句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麵,透過波紋一**一**地傳進他耳朵裏,聽起來破碎而遙遠。

在那些鳥聲嘶力竭的尖鳴聲裏,他見到那片熟悉的刺眼金光,以為自己又要像以前一樣就地撲街了。

但這次有哪裏不太一樣,他隱約能感覺到有一雙纖細的手緊緊扶著自己的肩頭,讓自己不至於仰麵倒下去。

“……怕。”月升的聲音穿過那些嘈雜的耳鳴聲,聽起來居然有一種奇怪的溫柔,他暗自想著,自己這是真的神誌不清了。

“……害怕。”

她說什麽?

林初陽努力地排除那些刺耳無比的雜音,試圖分辨出那個人到底說了什麽。

這次,他聽到了。

月升湊到他的耳邊,一字一頓地對他說道:“你可以的,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