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楊亦蕭蕭

夢裏她又在窺視著那扇小門。

貼著牆邊,透過門縫小心往裏看,那個眼角有一顆痣的男生老老實實坐在迎著門的那把椅子上。正午濃烈透亮的陽光毫不費力地挑開簾子落在他的身上,讓他的皮膚像吸血鬼一樣白得發光,耳郭幾近透明。

他微垂著頭,一言不發地聽著桌對麵的醫生重複著相同的話,光線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月升的呼吸沉重起來,她看到屋裏那個人的頭發忽然變長,眼角的痣在光線中迅速消失。

她屏住呼吸,驚訝地認出了那個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人是自己。

桌子對麵穿白大褂燙著卷發的女人麵孔模糊,正細聲細語地問她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椅子上坐著的那個她低頭垂著眼,右手輕輕捂著纏繞繃帶的左手腕。

躲在門外的月升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的視角好像和桌子後穿病號服的那個她瞬間重合。

她一抬頭,冷冷說道:“我不會再這麽做了,別說了,讓我走吧。”

穿白大褂的女人驚訝地望向她。她悶聲站起來,越過這個刻意溫柔的女人,一步步向門口走了過去。門後的月升心髒一陣似鼓點般密集的狂跳,躲避不及,然而穿病號服的那這個月升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她,漠然用沒纏繃帶的那隻手一把拉開了門。

“吱呀”一聲,門後出現了一間熟悉的教室。

月升有些驚訝地站在這間教室門口,屋裏正在上語文課,她看到自己歪枕在一條胳膊上,盯著課本上史鐵生的那張和藹親切的笑臉發呆。

冬日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落在她的發梢和肩頭,帶去一片微弱的暖意。

老師正在指著黑板講《我與地壇》,前排的學生們低頭飛快地記著筆記,角落裏的幾個女生在偷笑著傳小字條,靠窗的胖哥用一雙聚光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瞅著老師的方向,趁女老師一側頭,立馬把桌洞裏的綠豆糕塞進了嘴裏。

月升懨懨地盯著攤開的那頁課本,史鐵生正對著她靜靜地微笑。

沒人看出他難過得要死,她想,這真要命。

她的眼神慢慢向上,注意到了門口的人 。

班主任和她的目光交接一瞬,對正在講課的李老師招了招手。他的眼神有些複雜,邊小聲說話邊不放心地下意識看向她。

她心裏湧上一股慌怯,莫名其妙地抬起頭,聽到李老師有些為難地叫了她一聲“月升”。她沉著臉努力壓抑住狂跳的心,經過女生們嬉笑投擲的小字條,經過吃得衣襟上滿是白色碎屑的胖哥,經過筆尖動得飛快的班長,走出了門。

她不為人知地懷著隱秘而巨大的恐慌,麵上冷靜地問道:“怎麽了?”

班主任的眼神裏是剛才那陣猶疑的為難,同時摻了些同情進去,他壓低聲拍了拍她的肩膀:“月升你聽我說,你父母今天回國的航班……”

後麵的話,她聽不清了。

一直躲在門後的月升看到另一個自己沉默了一陣,忽然丟下站在原地的班主任跑了起來。

她長長的頭發朝後飛舞,瞬間拉長的走廊裏落滿刺眼的光。月升下意識地跟著那個頭也不回的自己一起跑,走廊太長了,好像怎麽都到不了盡頭,邊緣鋒利的光影有著中世紀油畫一樣的質感,她一邊跟著跑一邊心下一慌,又來了,她想。

從盡頭處穿過來的金光把整條走廊都塗抹成危險的金色,她一路追著這道沒有邊際的光,好像隨時都會消融在其中。

月升跑得大口喘息,她停不下來,但十分鎮定。

這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她放慢步子跟在另一個自己身後,鎮定而冷靜地大口呼吸,等待自己從這個纏著她不放的夢裏醒過來。

三個月了。

不論是夢裏,還是現實中,她總是在迷路。

對於元嘉十一中三班的老師同學們來說,熊月升這個新同學大多數時間看著都凶巴巴的。

明明是個還挺好看的小姑娘,卻有一雙在凶神惡煞和看破紅塵間來回切換的眼,以至於所有人都對她下意識地敬而遠之。誰也不知道,她老掛著一副冷冷的表情,除了因為“中二”病,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睡得不好,一直都沒什麽精神。

月升在一夜沒有停歇的奔跑中猛然清醒過來,掙脫了那條無盡的走廊。

剛剛五月初,熹微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已經滿是初夏的暖意。她一言不發地盯了一會兒天花板,起床穿衣洗漱,背上書包走到街口的早餐店裏吃早飯。

舅舅和舅媽都在鎮醫院任職,她起床的時候一般是見不著人的。她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獨自一人,這樣也好,不用強打精神應付親戚朋友那些關切到讓她害怕的眼神,不用裝作自己一切都好,隨便怎麽哭喪著臉都行,這樣小小的自由讓她覺得無比安心。

在熱鬧的早餐店裏,各色人群來來往往,成群結伴的學生和準備上班的小職員們有說有笑地走進來,邊咬著油條大餅,邊談論一些生活中有趣的事。

她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的位置,剛低頭喝了口熱豆漿,窗外就響起了一聲滿是驚喜的“大哥”。

月升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努力仰起頭,麵無表情地大口把豆漿喝完。林初陽大概自帶那句“人生何處不相逢”的設定,這幾天老是能莫名其妙地碰見她。就算兩人隻是在下課時擦肩而過,他也會飛快地來一遍字正腔圓的“大哥好,大哥再見”,使路過的女生們紛紛投來疑惑但讚同的目光,看得她非常不自在。

林初陽興衝衝地對她招了招手,轉身就跑了進來。

他端著一盤熱騰騰的包子剛在桌邊坐下,旁邊的月升就把空紙杯往桌子上一放,站起來轉身就走。

林初陽“哎”了一聲,抓起兩個包子快步跟了上去。

此時清晨的霧氣已經散盡,行道樹下有幾隻肥胖的喜鵲正在悠閑地跳著腳,漆黑的尾羽在飽滿的光線裏透著幾抹綠幽幽的光。

它們困惑地歪了歪頭,似乎感覺到有人正在接近,驚叫著撲棱著翅膀嘩啦啦地飛了起來。

平常幹什麽都慢一拍的林初陽奇跡般地跟上了悶頭快走的月升,又驚異地看到她準確地摸到了一個路口之外的鎮醫院門口。

還有比這更讓他感覺神奇的。

在看到醫院門口左顧右盼的那個人時,林初陽手裏抓的包子一鬆直直往下落。

然後一旁的月升飛快地伸手一接,一言不發地將包子塞回了他手裏。

那個讓人覺得眼花繚亂的小姑娘聞聲轉過三隻睜大的眼睛,先是看了看那袋命途多舛的肉包,又看了看和她一樣不知所措的林初陽,組織了半天語言,才驚訝地問道:“哥你幹嗎呢?”

林初陽手裏舉著包子,嗬嗬地笑了:“芒芒,這……是我大哥,介紹你認識一下?”

經過那條別扭無比、尷尬異常的上學路之後,林初陽痛定思痛,很快就發現了更簡單有效的另一個辦法。別看他平時動作慢吞吞的,腦子居然轉得還挺快。

於是一天傍晚放學,月升照常跟著何芒在路口一拐,心照不宣地跟上前麵那個人時……怎麽看到好像前頭多了個人?

何芒“嘶”了一口氣,眼睜睜看著前麵那個熟悉無比的身影緊挨著楊亦蕭,非常不厚道地衝她們做了個招牌性的“雨刮器招手”。

月升一低頭:“芒芒,我們走。”

“不不不……”何芒懇求地抓著她的手,眼裏是瞬間閃過的猶疑和莫大的決心,聲音裏透出些許慌張,“我們不走不走。”

她像一隻小貓,堅持地可憐巴巴地望著月升。

月升輕輕歎了口氣,剛一點頭,何芒轉眼就喜笑顏開,親昵地挽上她的胳膊:“月升最好了。”

這個格外少見的大型尾隨計劃在第一天就宣告失敗,她們先是看到前頭的兩人在甜品店門口停了一下,剛一個急刹放慢腳步,楊亦蕭已經回頭望了過來。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這兩個鬼鬼祟祟的人,皮膚在暮光裏有一種格外發暗的白。他想了想,對她們問道:“要不要來店裏坐一下?”

甜品店裏拉著漂亮的布藝窗簾擋光,櫃台和牆上的架子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很多小小的盆栽,燈光亮而溫柔,像一層薄紗輕輕覆在玻璃櫥窗上。

店裏彌漫的甜蜜氣味讓月升立刻平靜下來,她跟著驚喜無比的何芒在靠牆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專心地聞起這股好聞的香氣來。

他們剛坐下沒多久,櫃台裏的女人就端出來一盤小點心輕輕擱在桌上。那個女人四十多歲,保養得非常好,隻有眼角有細碎的皺紋,而那雙眼睛卻又非常清澈明亮,眼尾處挑起一道好看的弧度,這點小小的瑕疵也就顯得微不足道,好像美玉上一個極不起眼的磕碰。

她的相貌和楊亦蕭有七八分相似,低頭對他們微微抿嘴笑了笑表示歡迎,就回到櫃台後的烘焙屋去了。

林初陽小心地瞅著月升,試探著大哥長大哥短地叫她;月升則專注地盯著桌子上的四個小蛋糕試圖分散注意力,強行忽視這個熱情過頭的小弟未果,又被他的聲音煩得血糖一陣自由落體,忙低頭大口狂吃了起來;何芒心滿意足地用一隻手撐著下巴,認真而溫柔地凝視著對麵的楊亦蕭;而楊亦蕭……看著斜對麵悶頭怒吃蛋糕的月升,一言不發地把自己麵前的那份推了過去。

這場災難般的大型尾隨,莫名其妙地在燈光明亮的甜品店裏結束。

因為怕自己控製不住把林初陽拍飛,月升全程狂吃,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剩下的三人都十分自覺地把自己的那份小蛋糕推給了她。

窗外傳來隱約的蟬鳴和蟋蟀叫聲,路旁高大的行道樹在晚風裏颯颯地抖著深綠的葉片,楊亦蕭把這三個蹭吃蹭喝的跟屁蟲送到門口,在何芒閃閃發亮的沉醉眼神裏輕聲叫住了月升:“血糖控製不好的話,最好還是不要吃這麽多糖,平時要注意一下飲食。”

月升那張老是看起來哭喪的臉驚訝了一瞬,接著垂下眼嘟囔道:“我都知道,我會看食物的GI值(升糖指數)和GL值(血糖生成指數),也知道每天的糖分推薦攝取量。”

但那又怎樣呢。

這句話她掂量了一下,沒說出口。她其實都知道,隻是不覺得這有什麽必要。

父母那麽注意健康問題,還不是……

“你也低血糖嗎?”月升注意到他那種白得發暗的臉色,用嚴肅的口吻認真說道,“我看你糖吃得不比我少,別光顧著教育我。”

楊亦蕭似乎是愣了一下,轉眼笑著輕輕搖了搖頭:“我不一樣的。”

傍晚開過這裏的車稀疏得像偶爾劃過的小小流星,和元嘉市裏的其他中學不一樣,元嘉鎮裏的十一中靠近郊區,地方比較偏,緊靠著一片茂密的小樹林,路邊的行道樹挺拔翠綠,傳來陣陣帶著枝葉馨香的蟬鳴。

這家甜品店的光投在街邊,像一葉懸著燈的小舟漂在黑夜的海上。

“送你們吧。”楊亦蕭剛說完,林初陽已經單手把書包甩在肩後,漫不經心地攔截了他:“我來就行啦。”

一盞一盞路燈高懸,四散著UFO一樣的光。何芒挽著月升,對林初陽這種很不厚道的行為表達了強烈的譴責和不滿。林初陽“哎哎”著一一應完,衝她使了個眼色:“芒芒,我大哥在這兒看著呢,差不多得了,我可是你哥,血脈至親啊。”

“亂講,在生物學上我們是兩個毫無關係的獨立個體好嗎?”何芒哼了一聲,聲音卻帶了一絲柔軟。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對身旁一直悶頭走的月升輕輕說,“月升,月升,你知道他為什麽是我哥嗎?”

月升一直在想楊亦蕭剛才那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沒有注意到這兩個人互懟了一路,聞聲才回過神。她的聲音沒什麽溫度:“不是因為他是你的血脈至親?”

何芒“撲哧”一聲笑了:“月升!”

林初陽倒著走在最前麵,嘿嘿地衝月升豎起了大拇指。

“不是的。”何芒五顏六色的短發在微風裏飛舞,她停了一下,歪頭溫柔地笑了,“是因為他送我回家。”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六月一號的一個傍晚,元嘉鎮第一實驗小學的學生們在鎮電影院後台準備兒童節匯報演出。何芒和其他所有小女孩一樣,把所有的頭發都綰在後腦緊緊紮成一個團子,雪白的小臉上整齊地刷著兩片腮紅,眼睛圓溜溜的,像漆黑的兩顆葡萄。

她躲在深紅色的幕布後,悄悄往觀眾席裏看了一眼。

校長、教導主任、美術老師,還有小麗的媽媽……她的目光飛快地在這些人的麵孔上落下又飛起,期待又慌怯地在人群中搜尋那個人的身影。

幕布被音樂老師一把拉上,她嚴肅而溫柔地對何芒說:“一會兒就演出了,別亂動。”

何芒不太舍得地往幕布後的方向望了一眼,隨即順從地點了點頭。

她們的節目是歌舞《種太陽》,何芒和另一個小姑娘穿著金色的蓬蓬小連衣裙,站在最前麵聲情並茂地領唱,剩下的小女孩們在她們身後穿著白裙子伴舞。

她和旁邊的小女孩拉著手,一邊照著老師說的“富含感情”地對口型,一邊悄悄在台下黑壓壓的人群中搜尋那個人的身影。

“我有一個美麗的願望,長大以後能播種太陽,播種一個,一個就夠了……”

她的額頭冒出一層薄薄的細汗,在音樂老師的注視和台下響起的掌聲中鞠了躬退場。往舞台下走的時候,她的神情有些失望,差點被台階絆倒。

和她一起唱歌的那個小女孩扶了她一把,細聲細氣地說:“小心點兒呀。”

何芒點了點頭,和退場的女孩兒們一起回到後台。表演完的小姑娘們都很開心,七嘴八舌地討論一會兒和爸爸媽媽一起去吃麥當勞或者回家看動畫片,另一個主唱問何芒結束後要和父母去哪裏慶祝,何芒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沒有回答。

“我看到我媽媽在台下拍照了!”

“我也是,我也是!我爸的手都拍紅啦……”

小女孩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在一聲咳嗽中戛然而止,十幾個梳著同樣整齊的團子頭、畫著同樣喜慶腮紅的小臉一低,老老實實地排成一隊跟著老師走了出去。

後門早已經等著一群不時往裏張望的家長,先是其中一個瞥到了薑老師,緊接著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都一齊湧向了她身後那群穿著打扮一模一樣的小女孩。

深夜的光線不太好,她們又化著一樣的表演妝,穿著一樣的小白裙子,有幾個家長倒是真沒認出自家閨女是哪個。薑老師喊一個名字,家長應聲,一個小女孩就從隊伍裏跑著跳著撲向父母的懷裏,和他們一同回去。

這是級部主任的要求,為了保障學生們的安全,演出結束後必須由家長接送。何芒的名字第二個被叫出來,薑老師清清楚楚地喊了兩聲“何芒家長”,而等待的人群裏並沒有任何反應。

何芒低頭盯著自己裙子上那朵金色的太陽花,一言不發地用手指揉著裙角的紗。

十幾個名字很快叫完,何芒的名字第二次被輪到,薑老師的聲音並沒有收到任何回應。原本喧鬧的隊伍裏隻剩下她和另一個伴舞的小姑娘,她們倆可憐巴巴地站在一起,有了一種莫名的相依為命的感覺。看到那個小女孩努著嘴快哭了,何芒還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沒事的,他們應該一會兒就來啦。”

後台的出口不斷擁出一批又一批和她們一樣表演完畢的小朋友,薑老師把她們安排在新來的隊伍裏,耐心地把這些孩子一個個交到他們的父母手裏。

晚風已經有些冷了,她送完第三撥小孩兒,回頭看了看剩在原地的何芒,忽然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

另一個小姑娘在第二撥人出來時被遲來的奶奶接走了,小姑娘嗔怪地喊了句“怎麽這麽晚呀”就衝過去一把拉住了奶奶的手,抱怨著要去吃冰激淩和漢堡。佝僂著背的老太太用小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堆著笑的時候擠出一臉的皺紋,她忙不迭地連聲應著,被孫女跳著蹦著拉走了。

“告訴老師,你沒忘記告訴家長來接吧?”薑老師捋了一把耳邊的卷發,俯下身子的時候她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疲態,何芒看到了。

何芒囁嚅道:“沒有。”

“你爸爸的電話一直都沒有人接,媽媽沒有空嗎?”她的聲音有一種刻意過頭的柔和,好像大部分幼師都有這種情況。

“老師,我認識路。”何芒鼓足勇氣說道,“鎮醫院離這裏很近的,過兩個紅綠燈再拐一下就到了。”

薑老師驚訝了一下,凝視著她的眼神轉眼又職業病似的溫柔起來,但她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有規定的哦,必須要有家長接送。”

何芒的臉其實早就漲紅了,是因為腮紅才看上去不那麽明顯,她告訴過爸爸了,她記得,她不止一次告訴過他……

又一批表演完畢的小朋友歡天喜地地出了門,薑老師轉過頭繼續自己的工作,而她身後低頭孤零零站著的何芒則像一個犯了錯被罰站的人,在那些小朋友或是好奇或是驚訝的注視中,低頭陰沉著一張欲哭的臉,使勁攥著自己的裙角。

“她怎麽還在呀?”

“哎,不會是沒人接吧……”

“哈哈哈,真的假的呀……”

她哥本人就是這個時候閃亮登場的,這個場景將會無數次被日後何芒在想要追著他打的時候記起。

“我們可是血脈至親啊!”抱著頭的林初陽這麽一喊,她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個空氣甜膩溫熱的傍晚。

這個蹦出來冒充她家長的人她之前隻見過幾麵。他穿著現在看來誇張過頭的主持人小禮服,濃眉大眼,小臉上和她化著差不多的腮紅,他隻往這邊瞅了一眼,就大大方方對薑老師撒起了謊:“老師,她和我一起的,我是她哥。”

林初陽從小就長得濃眉大眼,讓人挑不出毛病,性格又開朗,頗受老師們喜歡。他衝不知所措的何芒誇張地揮了揮手臂,而他漂亮的媽媽見狀也對她友善地笑了笑,並對薑老師微微點了點頭。

還沒等薑老師同意,他已經在那些嘲笑和驚奇的聲音裏大步走到了何芒旁邊拉起了她的手:“我們回家了。”

何芒的臉一下子又熱了起來,她被這個並不熟悉的小男孩輕輕拉著,在那些滾燙的目光注視下走到那個身上香香的女人裙邊。女人的笑容和薑老師那種程序化的笑容不一樣,她一笑,何芒就覺得心裏忽地一軟,所有的故作堅強都瞬間土崩瓦解,她又由逞強的人變回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女人踩著紅色的高跟鞋,步調緩慢而優美,一手一個拉著他們轉身離開了。

晚風拂過何芒發燙的臉頰,她的手緊緊攥著女人柔軟溫暖的手指,鼻尖縈繞著一股好聞的香水味兒,這股氣息和那些膩人的花香不一樣,她依戀無比,不舍得放開。

牽著母親另一隻手的林初陽衝她嬉皮笑臉地吐了吐舌頭:“我見過你,你是那個唱《種太陽》的……叫……叫芒芒對吧?”

“是何芒。”她遲疑了一下,小聲問道,“你叫什麽呢?”

路燈把林初陽的眼睛映得非常明亮,他看著她,嘿嘿地笑了:“叫‘哥’。”

林初陽待在醫院大門旁邊,用一隻手瀟灑地把校服甩在肩後,冷冷的燈光下他偏深色的皮膚看起來非常有光澤,像極了一匹細膩柔滑的棕色緞子。他清了清嗓子,對剛走進去的兩個人說道:“不用客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看到她倆並沒有什麽表示,點了點頭就要手拉著手往裏走,他著急地補充了一句:“叫哥就行了。”

何芒又一次躲避不及,非常不情願、非常敷衍地拖長嗓門兒喊了句:“哥——”

“在呢,在呢。”他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看向一旁麵孔永遠沉靜的月升,咧出一口白牙,“大哥再見!”

月升看著他那雙殷切而誠懇的大眼睛,隻好和何芒一起強行忽視他們三人錯亂的輩分,無奈地點了點頭。

楊亦蕭一把拉開了窗簾。

驟然落進來的銀色月光像發光的灰塵一樣,輕輕附著在他的肩頭。他的睫毛很長,輕柔的光線掃過他的眉梢,眼下的小片陰影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更加深邃,他靜靜地在這片光下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往回走。

斜照進來的明亮光線讓甜品店裏看起來像是被整齊地切開了,一道一道的明暗光線出現在木質的桌椅上,他經過時整個人也就變得忽明忽暗起來,瞳孔裏的光像即將在風雨裏熄滅的火把,搖搖欲墜。

甜品店已經打烊了,月光似一層輕柔無比的薄紗,熠熠生輝地浮動在光滑的弧形玻璃櫃上,他看著空**而閃亮的橫櫃,腦中忽然出現了那個沉默的女生低頭努力吃蛋糕的場景。

她看起來有點狼狽,用一種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架勢一言不發地埋頭狂吃,神情裏居然有幾分掙紮和虔誠,看得他心裏莫名地觸動了一下。

他輕手輕腳地穿過滿地月光,走到拐角處的樓梯口,抬手關上了燈。

樓梯上的燈光很暗,他那兩片眼睫似輕盈的蛾翅像是終於投入了那盞昏暗的小燈裏,轉瞬在黑暗中消失了。

臥室裏的燈“啪”的一聲被何芒一把拍開,照亮了以藍綠色為基調的房間。臥室被她塗成深藍色的牆上交錯著貼了很多電影海報,《飛屋環遊記》的彩色大氣球屋緊挨著低頭扶帽子的邁克爾•傑克遜,教父凝重而深邃的眼神投向嬌羞地捂著臉的死侍……

她穿過亂堆著水晶球和塔羅牌的小桌子,把拖鞋一甩,張開雙臂仰麵向大床倒了下去。

短短的頭發先是被柔軟的床墊彈起,緊接著四散著攤在灰色的床單上,她盯著天花板,忽然想起早餐店賣包子的那個小哥老說她打扮得像是在麥當勞工作的殺手,她自顧自地笑了笑,月升才像殺手呢。

她想起月升那雙生人勿近的眼睛,幾乎是肯定地想到,應該是他不敢說吧。

何芒圓溜溜的眼睛在天花板上掃視了半天,坐起來赤足踩在地毯上,走到牆邊把燈關上了。

她重新躺了回去,天花板在驟然暗下來的臥室裏漸漸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熒光,那是她用夜光顏料自己畫的。

今夜的月光太亮了,從飄窗揮灑進來的光線讓那些星星的圖案並不清晰,她靜靜地躺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月色裏。

這座房子裏非常安靜,有呼吸的活物隻有在隔壁睡著的保姆李阿姨和正在看著假夜空的自己。何芒輕歎了一口氣,默默爬起來走到窗邊,想把窗簾拉上。

她的手指搭在輕薄的布料上,抬眼看到了窗外真正的夜空。

星星暗淡,月亮又大又圓,一絲烏雲的遮擋也沒有。

何芒拉窗簾的動作停在半路,在飄窗上倚靠著坐了下來。

月升睡不著。

今夜的月色格外好,明晃晃的光毫不費力地穿透窗簾的遮擋,在她閉緊的眼皮上烙下兩片小小的白光。

好在夢裏也並不是一個讓她期待的地方,她睜開眼睛,在那片輝煌的光線裏眯了眯眼,忽然看到了林初陽的臉。

她又想起今天在那家店裏時,林初陽認真而專注地瞅著自己的眼神。當時他一口一個“大哥”叫得她血糖暴跌、心煩意亂,隻能埋頭拚命吃眼前的小蛋糕。

林初陽坐在她旁邊,小心翼翼地湊近了悄聲說道:“這麽喜歡吃甜的,大哥心裏苦啊?”

說得她噎了一下。

自從三個月前父母因空難去世,他是頭一個人這麽坦然地對她說“你心裏苦啊”。身邊所有人都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她,尤其是她在一天傍晚冷靜地試圖劃開自己的手腕之後……

人們見到她,總是用一種輕緩的語氣不斷重複“沒事的,沒事的”,可怎麽會沒事呢?

他們還對她講,她父母並沒有真正離去,他們進了天堂,他們還活在她心裏……

都是胡說的。她一邊應付地點頭一邊想,死了就是死了,哪裏都不會去。

從此隻能出現在別人的記憶裏,直到最後被忘記。

她不知道。

很多年之後,有個人會一本正經地看著她說道:“我不會忘了你的。”

他用一種輕鬆愉快的語氣對她講:“我會記得你。”

割傷手腕後住在醫院時,隔壁床的小姑娘經常對月升擠眉弄眼,那個女孩兒割傷自己是為了讓父母買最新款的iPhone手機……而他們自然而然屈服了。

那天晚上也是這麽亮的月光,電視機裏在放著《喜羊羊與灰太狼》,她們誰也睡不著。那個女孩兒無所事事,開始找她閑聊。

“我割得可淺了,我爸媽就嚇成那個樣子。”她哈哈笑了幾聲,“父母就是這麽蠢,你說是不是?”

見月升沒有理她,她又用天真而好奇的語氣問道:“你呢,大姐姐你是為了什麽呀?”

“父母就是這麽蠢的。”月升沒有看向她,聲音很輕很冷,“一不留神就真把自己弄死了,連我們這些菜鳥都不如。”

隔壁床的女孩兒張大了嘴巴,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接話。

月升看著自己的被子被映得雪亮,手腕上的繃帶跟著一起散發著細膩柔和的光,她看得愣了一下,接著說道:“小時候大家不都是這麽想的嗎,將來爸爸媽媽去世了以後,自己也就可以去死了。”

她看著對麵女孩兒目瞪口呆的樣子,輕聲說:“原來隻有我是這麽想的啊。”

月升的思緒從那個苦笑中抽離,用力對著飄浮著的光芒眨了眨眼睛,那個衝她笑的人影緊接著消散了。

月升挑起一雙清澈的、弧度優美的眼睛,誠摯地看著林初陽說道:“你是我見過的最黑的運動員。”

周六的清晨,遊**在空中的霧氣一息尚存,在翠綠的葉片上凝成一顆露珠,順著分明的脈絡流到尖兒上,輕輕一頓,拉長了落到泥土中,濺出一朵四散的花。

日頭在魚肚白的天空裏像一顆打碎了的蛋黃,正屏息凝神地醞釀著一天的熱和光。

林初陽剛跑完十公裏,渾身散發著蒸籠一樣的熱氣,他偏深的皮膚上都是細小的水珠,分不出是霧水還是汗水,那些水珠順著他的脊背和發梢往下淌,讓他的皮膚散發著細膩而晶亮的碎光。他的動作迅疾,看起來像一條正在海麵上迎風劈開浪花的鯊魚。

“都說了,我是全麵發展的選手。”林初陽的胸口一起一伏,拿起水杯剛想喝就被同樣跑了好幾圈的月升一把奪了下來。

她喘著氣冷冷道:“一會兒再喝。”

一道光線沿著她汗涔涔的秀氣臉頰倏地遊移而過,天快亮了。

五月十號是學校的春季運動會,用林初陽本人的話講,他身為高二全級部的優秀代表、校長老王的得意門生,非常有必要在每天清晨伴著第一縷陽光出現在訓練場上。

至於月升……她就和一開始一樣,像一個找不到路的小孩子,被每天起大早去甜品店幫忙的何芒鄭重其事地托付給了林初陽。那天晚上她們的尾隨行動暴露之後,因禍得福(當然,隻有何芒和林初陽這麽想),彼此逐漸變得熟悉起來。何芒周末主動去店裏幫忙,順手拉上月升,自然也就帶來了跟屁蟲林初陽,他們四個會在空閑的時候一起在一張小桌上聊天吃小蛋糕,偶爾談談人生,講講理想。

開始大家什麽都不會,隻能幫忙打掃收拾,但何芒對這件事有著異於常人的執念,直接發憤圖強學起了烘焙,每天起大早在家裏鼓搗,出門上學的時候頭發上都沾著一層麵粉,一拍騰起一道白煙,原地就能飛升成仙。

大概和楊亦蕭沾邊的事,何芒都能激發出極強的天賦,很快她就能有模有樣地試著做出幾種漂亮的小甜點,並在一個清晨奔赴甜品店幫忙烘焙,把送月升上學這件事甩手交給了林初陽。

結果第二天,這位何芒很不靠譜的血脈至親就因為運動會跑出來晨練了。

月升不願意杵在旁邊幹看著,慢慢跟在他身後也跑了一早晨。她頂著兩個烏青的眼圈在熹微的日光中打了個哈欠,發現自己怎麽也不能將眼前這個小麥膚色的人和皮膚白皙的遊泳運動員聯係在一起。

她努力平複自己的心跳,把手裏的水遞過去,強打精神厲聲囑咐道:“慢點兒喝。”

倒不是刻薄,她仔細感受了一下,自己是餓了。

林初陽受寵若驚地應聲接住,兩人並排沿著操場往外走。月升昨晚沒睡好,又冷不防起大早來晨跑,早就累了,她驚訝於旁邊這個人的活力,剛跑完十公裏卻還有精神在路過小花圃的時候去禍害公共植被。

她手裏接過那朵花瓣粉嫩脆弱的小花,腦海中立馬浮現出老王的花圃和腦門兒一起變禿的場景,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開心吧?”林初陽看起來十分得意,“我厲害吧。”

月升不太想承認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轉移話題道:“每天都這麽鬧騰,你不會累的啊?”

林初陽怔了一下,好像完全沒料到她會問這種問題:“其實……我也累的。”

他笑了笑,轉瞬就眨巴著大眼睛一本正經地說道:“這不全靠大哥你和白日夢死撐著呢。”

月升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回答瞪了他一眼,接著低頭加快了腳步。林初陽趕忙追上了她:“你別生氣別生氣,我是說真的。”

“你知道我是體育生升上來的嘛,結果考試前正好去了趟外地比賽,乍一回來狀態不好,那個分數考得,蒼天——”林初陽認真而誠懇地說,“一路讓我準確避開了想要報的所有高中,到最後才被老王用一雙慧眼一把兜住了。”

“這可是他有生之年最英明神武的決定……之一,別這麽看我呀,你想想,從一中掉到十一中,這給我難過的啊,混吃等死一整年。”他用的卻是十分輕鬆的語氣,“直到那天翹了體育課看到你,大哥,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僥幸和得意。還好我之前考砸了,還好還好沒通過,發揮失常真是太對了。”

從前的失敗在那一瞬間由可恥羞愧變得金光燦燦正確無比——

“不然我該去哪兒才能遇到你啊。”

看著月升愣了一下的臉色,他忙嬉皮笑臉地補充道:“哥,再笑一個。”

“你笑起來很好看的,要對自己有信心啊,”林初陽想了想,拖著嗓子哼唱起來,“太——陽——公——公——出——來——了。”

這股殺傷力極大的魔音穿耳而過,月升一哆嗦,趕緊渾身僵硬地製止了他:“住嘴!我笑!”

兩人已經走到了操場的邊緣,準備拿上掛在小欄杆上的書包去食堂吃早飯。林初陽十分自覺地伸出手去拿月升的包要一起背上,月升眼皮也沒抬,輕聲道“放下”,他立馬老老實實地把月升的包交到了她手裏。

他們沿著校園小路往外走,林初陽身上的汗水在升高的體溫中悄然蒸騰出幾道霧氣,迎著初升的日光有種特別的朝氣。他老是這麽一副精力過剩的樣子,一會兒快步走到她前麵,一會兒又慢吞吞地抱著後腦勺跟在後頭,但月升知道他不會離開。

她故意別過眼睛望向別處,正好看到了燦爛升起的大片光芒。日出其實隻有一瞬間,緊接著,天就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附近原本看不清的男生們在光線裏逐漸顯現出身影,他們還在晨光中賣力揮舞著雙節棍,汗水飛灑,風裏都是叮叮當當的聲音。

太陽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