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荒草何茫茫

何芒已經低頭跟了前麵的男生半天。

她裝作無辜地踏著細細碎碎的步子,左看看右看看,眼神再偷偷向前一瞟,他是拐進了哪條街。

她的手拉著另一個紮起長發的女生,兩人鬼鬼祟祟的樣子活像兩隻扭捏的大壁虎,而前麵自顧自走的人還沒發現。

和慌張的何芒不同,被她輕輕拽在身後的熊月升一臉沉靜,怎麽看怎麽是個幹特工的料兒。

熊月升麵沉似水、眼神冷靜。誰也看不出來,她現在一頭霧水,完全是被稀裏糊塗拉過來的。

就在她微蹙著眉陷入沉思時,前麵的何芒忽然猛地把她往旁邊一扯,同時抬起食指,睜大眼睛,“噓”了一聲。

不長不短的一段距離前麵,一個麵容清秀的男生停下腳步,回了回頭。

這裏遠離市區,整條道路都空曠得可憐,他理所應當地沒有看見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然後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身後不遠處的一個拐角,轉頭繼續往前走。

熊月升的後背緊緊貼著微涼的牆壁,正是暮春時分的傍晚,被太陽烘烤了一整天的綠植散發著若有似無的清香。她偏頭看了看正小心探出去半張臉的何芒,忍不住又一次懷疑起了自己的人生。

她要是認識路就好了。

因為一場意外事故,熊月升搬過來跟元嘉鎮的舅舅一家一起住,今天下午她和舅媽去新學校登記入學,結果沒多久舅媽就因為一場緊急手術先回醫院了。她的父母都是醫生,所以,她對這種情況並不意外,不慌不忙自己辦完手續,走出了教學樓。

然後,她分外冷靜地打開了手機地圖,卻在這個全然陌生的校園裏迷路了。

月升把一頭黑發都利索地紮在腦後,露出一張幹淨白皙卻毫無表情的臉。她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在該彎的地方像水流一樣溫和地拐了個彎,是溫柔漂亮的桃花眼。但她的神情又似苦大仇深,仿佛某個山頂正在悟道的師太本人,滿臉都是殺氣騰騰的“生人勿近,擋我者死”,麵對著她走過去,可能都會分分鍾被那股肅殺逼得後牙槽一冷,抽著氣掉頭走開。

偏偏她還是個路癡。

她在這個並不算大的小鎮高中裏從南走到北,又從東走到西。

直到日頭西沉的傍晚時分,她在一望無際的纏綿暮色裏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地圖,又漠然抬起眼四下看了看,才分外淡定地發現,自己還沒找到校門。

她走到一棵青蔥嫩綠的小樹下,開始像從前一樣,等下課鈴響。然後她就能跟在那些擁向校門口的學生身後,順利出去了。

暮春的黃昏裏盡是清風、陽光和草木混合的溫暖氣味,她站在一小處樹蔭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靜靜地等待那道放學的鈴聲。

就在這個時候,在她的意料之外,另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嘿!”不遠處一個穿著校服的男生衝她友好地喊了一聲,“沒事吧?”

月升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在晚風裏非常悠閑地走了過來。這個男生之前一直都在一排陰涼下的長石台上坐著看書,她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走的時候看到過他。

“沒事。”她的聲音不甜也不細,和她的長相完全不搭,沉悶而遲鈍,“怎麽?”

男生有著小麥色的健康膚色和又大又黑的眼睛,雙眼皮很深,但他的臉色有些憔悴,好像還沒睡醒。他仔細瞧了瞧月升的神情,忽然覺得有點莫名的熟悉。他笑著說道:“我叫林初陽,交個朋友吧?”

他的手伸出半天,發現對方並沒有對他的熱情好客有所表示。她隻是毫無興趣地點了點頭:“嗯,我叫熊月升。”

林初陽的眼睛睜大了一點,臉上滿是驚訝。

他徒勞地忍了半天,終於笑出了聲。

也不知道他是覺得什麽東西這麽有趣。

月升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在自己麵前痛苦地笑了一會兒,一隻手捂住了肚子,另一隻手又抬起來無力地擺了擺,還不忘打了個招呼:“幸會幸會,這位……熊姑娘。”

她亂走了一下午,早就餓得憤怒極了,聞言不由得冷冷打量了他一眼,腹誹著:你才熊,你全家都熊。

這個男生是那種非常幹淨陽光的少年長相,膚色偏深,濃眉大眼,笑起來的時候格外有一種說不出的青春朝氣。可惜熊姑娘本人此刻正餓著,任憑他長得怎麽帥氣,她都隻能強行壓抑自己把這個人暴打一頓生吞活剝的念頭,一低頭悶聲道:“沒事,走吧。”

林初陽對眼前這個女生內心暴躁凶狠的念頭一無所知,看她一低頭,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了,忙一個懸崖勒馬收住了嘴,好意地往她身側指了指:“你看那棵樹。”

“就那棵,特別歪的,你朝著它走,到了前麵右拐,走到第一個路口不要猶豫,向裏直走進去——”他的聲音和他本人一樣,十分慵懶而不靠譜,“然後,趁大鐵門不注意,你一個小跑,就能出去了。”

他說完,心滿意足地衝這個很不麵善的女生笑了:“不用客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林初陽本來因為不舒服翹了體育課,結果他在樹蔭下坐了半下午,史鐵生的書是一頁沒看進去,倒是眼瞅著這個姑娘麵無波瀾地橫衝直撞,在他麵前晃悠了好幾回。

越看,她的神情裏越有一種胸有成竹的篤定。

然後,他第三次從根本沒翻動的書頁裏抬起頭,發現這個一臉高深莫測的姑娘一聲不吭又繞了回來……

熊月升聽他指完路,恍然大悟般輕輕“哦”了一聲,轉身就要走。

悠揚的下課鈴終於響了起來,在拖長的音樂裏,月升在暮色中一個轉身,光線正好在她臉側掃出一個漆黑的剪影,看得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張口喊了句:“等等。”

“又怎麽了?”

熊月升這麽一回頭,剛才爬上他心頭的那陣熟悉感忽然就又消失了。會不會隻是認錯了?初陽愣住的表情轉眼就毫無痕跡地轉換為嬉皮笑臉,他笑著一偏頭,衝她身後的某個方向懶懶地喊道:“芒芒——”

月升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去,在從教學樓裏擁出的人群裏,準確地看到了那個非常顯眼的“芒芒”。

她一頭整齊利落的短發,巴掌小臉,眼睛像貓一樣圓溜溜的,脖子上還戴著一條眼球圖案的裝飾頸帶。這個色彩繽紛的人聞聲回眸,“三隻眼睛”一起瞪向初陽:“幹嗎?”

林初陽的聲音不徐不疾,仔細聽聽還有一絲欠揍的幸災樂禍:“你帶她出去——”

這個芒芒居然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她“哦”了一聲,非常自來熟地上前拉住了月升的手。她的手很柔軟,眼珠靈動地轉了轉:“我們走吧。”

“對了,對了,我叫何芒。”何芒拍了一下頭,看了眼她的校牌,“月升是吧?哎,你別理他,他就這樣兒。”

就在月升蒙蒙地對元嘉鎮人的熱情好客感到驚疑不定時,何芒爽快地來了句:“我哥是不是欺負你來著?不用顧慮,回頭我們打他就行。”

原來是家族美德。

月升被何芒輕輕拉著,順利地在魚群一樣流動的學生中穿行。她回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剛才那人已經在熙攘的人群中消失了。

他叫林初陽對吧?月升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心想,我記住了。

月升被何芒帶出校園後沒多久,就稀裏糊塗地跟她走到了另一條路上。沒過多久,月升就意識到,何芒這是在光天化日下尾隨一個人,而她又被林初陽塞給了尾隨途中圖謀不軌的何芒。

於是……被丟到賊船上的月升一臉冷靜,默默地跟著何芒一起劃起了槳。

船還差點翻了。

何芒把歪出去的半顆腦袋收了回來,手放在胸口長長地舒了口氣:“還好,還好,他沒看到。”

“這個人是……”

“月升,我跟你說,我和他特別合適。”何芒一臉篤定地補充,“我去算過星象了。”

月升沒有太大的表情波動,隻“哦”了一聲。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要是認識路就好了……

“你是處女座吧?”重新踏上尾隨之路的何芒邊走邊和月升小聲神神道道地說,“我哥是金牛座,你們倆肯定合得來。”

路兩旁的行道樹高大挺拔,何芒的目光在前麵那個背影上停留了一陣,有點得意地笑了:“他是天秤座,我和他絕配。”

“我抽過塔羅牌,我哥的朋友裏頭有個貴人,所以他一直都挺樂意交朋友的,你別覺得意外。”何芒頓了頓,小心地指了指前方,“而他有個有緣人。”

沒等月升給她什麽反應,她就自言自語起來:“我希望我就是那個有緣人。”

月升有點冷漠地點了點頭,剛想說句“那一會兒麻煩你告訴我鎮醫院該怎麽走”,身側的何芒忽然飛快地往旁邊的一棵樹後一躲。

何芒瘦而靈活,好像一隻貓,恰到好處地蜷縮在了樹的後麵。

月升遲鈍地抬起頭,看到她們前麵的那個男生不知什麽時候轉過了身,正靜靜地看著她。

日薄西山,晚風清冷,黃昏的暮色裏飄揚著人們結束一天工作後的懶散倦怠,光線看起來都是沉甸甸的。

而在月升麵前的這個男生,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束斜照的餘暉下,光芒從他身後穿過時,正好把他的發梢塗抹得金燦燦明晃晃,模糊了他的長相。

月升麵沉似水、波瀾不驚,眼睜睜地盯著那個人似乎猶疑了一下,邁著步子朝自己走了過來。

她有些慌亂而又一臉正經地抬起頭,看清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男生有一種病態的白,眼尾處和她一樣溫柔地拐了個彎,不過他眼尾拐彎的弧度稍大些,眼睛盡頭的線條比她更向上揚,挑出一雙清澈明亮的朗目。

他的眉眼都是濕漉漉的漆黑,右眼角有一顆痣,眼神柔和,看起來非常不像一個會和她當街動手的人。

月升暗暗鬆了一口氣,把自己口袋裏悄悄握著筆的手指鬆了鬆,她注意到那個男生非常小心仔細地看了自己一眼。

兩人站得很近,月升在那一小段的寂靜中幾乎懷疑自己聽到了躲在一旁樹後頭何芒打小鼓一樣的心跳聲。

她佯裝一臉鎮定地張了口:“不好意思,請問你知道鎮醫院怎麽走嗎?”

老樹後頭的何芒兩隻眼珠外加脖子上的裝飾眼珠子一起落了地。

她說什麽?

男生怔了一下,轉眼輕輕搖著頭笑了:“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他側過身子給她指路的時候,正好看到臉已經紅透的何芒。

男生友善地衝何芒微微點了下頭,接著非常淡定地繼續給月升指路道:“你看到那家甜品店了嗎?走過它之後,一直往前,第一個路口左轉,一直走到下一個路口,再往左走幾步就是了。”

他的聲音很溫和,比林初陽那個慢騰騰的家夥細心不知多少倍。何芒的“三隻眼睛”都在放光,小心翼翼地瞅著那個人迎著夕陽閃閃發光的麵孔。

男生說完,又確定了一遍月升的確記住了,這才低頭從身後的黑色雙肩包裏摸出兩顆奶糖,輕輕放到了她的手裏。

“你臉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嗎?低血糖的話,吃這個會好一點。”

月升看著他那雙好像深得能把人吸進去的眼睛,遲緩而生硬地搖了搖頭:“謝謝你。”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楊亦蕭。

在回去的路上,月升的手裏攥著那兩顆糖,覺得自己快被何芒身上冒出來的粉紅氣泡淹沒了。

何芒的小臉紅成一顆熟透了的蘋果,眼睛晶亮,一隻手拚命朝臉扇著風,另一隻手背則貼在熱熱的額頭上降溫。

就算這麽雙管齊下,月升還是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要被自己的滿腔熱情燒著了。

“月升你看到沒有?”她的聲音裏洋溢著掩不住的歡樂,“他也太好看了吧。”

還沒等對方回答,何芒已經自顧自地圓了話:“我不管,我不管,他最好了。”

“月升你知道嗎,我算過塔羅和星象了,我和他特別合得來。”她的眼裏全是星星,嘿嘿地笑了兩聲,“一看你的麵相,我就知道我們倆也合得來。”

月升一時之間哭笑不得,隻好諱莫如深地點點頭:“嗯,合。”

她其實覺得這種感情很神奇,何芒是怎麽做到這樣全心全意地喜歡一個人的呢?

和何芒完全相反,在月升眼裏,愛並不是必需品,它是奢侈品,沒有也能活得很好。她的內心十分理性,以至於老是顯得異常冷漠,就連迷著路也是一臉高深莫測。

何芒自然而然地湊過來挽住了她的手臂,親昵地把還在發燙的小臉蹭了上來:“我們走。”

她半掛在月升身上,像一隻皮毛油光水滑的小貓正在撒嬌:“我們向鎮醫院出發吧!”

月升渾身僵硬,睜大了眼睛,愣愣地被何芒帶著往前走。她默默想著,這裏和從前的一切都不一樣。

日頭西沉,她們踏著一地昏黃和樹影往前搖搖晃晃興高采烈地走著。

柔和的光線中,短頭發的那個一直都在笑,而被她摟著的長發女生則安靜得多,在旁邊活潑的那個襯托下,這個姑娘怎麽看怎麽像分分鍾會從身後抽出一根潔白的拂塵來。

如果頂住那些兜不住而外露的凶光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她的嘴角小心地抬了抬,麵部肌肉的動作非常小,堪比蒙娜麗莎那個若有似無的謎之微笑。

月升的父母都是醫生,待在手術室的時間比待在家多。月升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怎麽在半夜穿過空而漆黑的客廳去衛生間,怎麽坐公交車去醫院食堂吃飯,怎麽把母親的名字完美地簽在數學試卷上的九十二分旁邊。

從小情感和陪伴的缺失並沒有讓她成長為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她反而因此變得像流水一樣,疏離冷清、清澈無色,有力而安靜地自己流淌著。

獨立、冷靜,還有些怪異,她曾經以為所有在這種家庭中長大的孩子都是這樣,直到她被一路歡笑的何芒半拖著走進鎮醫院的大門,看清了牆上那五個顯眼的大字——

院長何建邦。

現在看來……是她多想了。

何芒沉浸於剛才那陣命中注定般的對視裏,好像一隻分外熱情五彩斑斕的鳥,挽著一座不苟言笑的冰山,一頭撞進了這個安靜而有些肅殺的地方。

各色羽毛翩翩飄落,看著熱鬧無比。

隻有冰山本人知道,她要被旁邊這個人身上熾熱的溫度融化了。

“兒科在這邊——”何芒像之後的每一天一樣,拉著月升在醫院裏精準地來回穿行,並在成功把她投放到兒科值班室的門口後,一笑轉身,深藏功與名。

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清冷且熟悉,月升坐在空著的那把椅子上像往常一樣等舅媽。空氣裏飄浮著的氣息靜悄悄地縈繞在她的鼻尖,不遠處小孩子的哭鬧聲和父母安撫的聲音一起模模糊糊地傳過來。

值班室裏隻有她和另一個小護士,那個小護士應該是上了一整天的班,累得趴在她對麵睡著了。

明晃晃的燈光下,小護士的後背輕微地一起一伏,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掃出一小片陰影,睡得小心翼翼,又心滿意足。

“是這裏了。”月升感受著周身這片親切無比的冰冷,垂了垂眼。

“重新開始的地方。”

沒過幾天,月升就已經大概熟悉了學校和醫院的位置和方向,並試圖在熱情過頭的何芒拉她經過的時候,不動聲色地記一記路。

然後,她就發現……自己最熟悉的,就是每天放學後和何芒一起尾隨別人的那條。

日落黃昏、樹影輕搖,一隻紅著臉的“大壁虎”半拖半拽著另一隻,就這麽明目張膽地在那個人身後遠遠跟著。

她們是一個班的,每天清晨在醫院門口會合,一起去上學;放學時再張牙舞爪地經過那個甜品店,繞遠路回到醫院,一起吃個飯。

上學、吃飯、找路、尾隨,月升在元嘉鎮的新生活平淡又充實。

就在她以為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有個人身體力行、義無反顧地橫路撲倒在她麵前,告訴她又多想了。

那是四月底的一天,月升本打算照例和何芒一起路過隔壁班,遠遠偷看那個人一眼,再結伴經過體育場走向食堂,卻看到何芒對著一盤紅燒茄子傻笑。

事情發生在她們去食堂的路上,今天何芒意外地沒有看到那個男生,走起路來也就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就在她們慢吞吞地路過體育場的時候,正好有一個籃球猛地從斜上方飛了過來。

而何芒……她的全部心思大概都在一會兒去哪裏找楊亦蕭上。

就在那個球差一點就砸到何芒的時候,月升眼疾手快,猛地一伸手把它攔截了。

她有些意外地端著這個從天而降的球,微微一皺眉頭,正午的光都跟著唰地降了兩度。

道路中央搖晃著挺拔的行道樹投下來的斑駁光影,初夏的日頭把那些柔軟嫩綠的葉片逐漸炙烤成深色,空氣裏飄浮著若隱若現的熱浪和烘烤綠植的清香。

從葉片和枝條縫隙中漏下的光讓月升的臉看起來陰晴不定,她陰沉的眼神與那個跑出來撿球的男生一言不發地相接,對方頓時被嚇得結巴了起來:“那那……那個——不……不好意思,沒沒……沒打著你吧?”

那個瘦高的男生隔著半條路,很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

就在他覷著月升的臉色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的時候,他的身後忽然響起一片嘈雜的聲音。

男生驚訝地回頭看了一眼,就匆匆跑了回去。

月升抱著籃球不明所以,偏頭一看,發現很多人開始衝著籃球場中心聚集。她眯了眯眼,看到隔壁班虎背熊腰的班長老吳已經帶頭喊了起來:“快叫醫務室的醫生來!”

她對那兒發生的事情並沒有什麽興趣,隻想趕緊把球還了吃飯去,於是回頭囑咐何芒站著別動,自己穿過小路想把球隨便找個地方放好。

但她顯然低估了元嘉鎮居民的熱情程度,剛走兩步她就被洶湧的人潮推得出不來了。隨著那陣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大,來幫忙的和來看熱鬧的學生也越來越多,她懷裏抱著個髒兮兮的籃球,被擠在人堆裏大頭蒼蠅似的順著人流亂撞。

月升鬆鬆紮起的頭發被擠散了,她還沒吃午飯,低血糖導致的頭昏腦漲令她怒火中燒,使勁往前麵空著的一塊地方一踩,周圍瞬間空曠了起來。

她遲疑著抬起眼,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已經擠到了籃球場中間。

出去的方向到底在哪裏啊……表情波瀾不驚的她在心裏默默念叨了一句,蒼天。

籃球場被湊過來的學生們裏裏外外地圍了起來,中心那一小塊地方也被人圍成了不大不小的一個小圓圈,莫名其妙擠進去的月升一臉鎮靜,悄悄低頭放下籃球,轉身要走。

然後,她就發現自己想多了。

看著那些烏泱泱的青少年用身軀圍成的壯觀人牆,她微不可察地輕歎了一口氣,從容不迫地轉過身來。

她無所事事地往後站了站,眼睛在飄過事件中心的那幾個人影時,不由自主地眯了眯。

為首的老吳正蹲在地上給半躺著的一個男生用力扇風,旁邊的地上狼狽地坐著一個昂著頭止鼻血的家夥,剛才那個結巴小哥手忙腳亂地正在給流鼻血的家夥遞紙。

由於老吳的體形過於龐大,他揮舞著手扇風的樣子怎麽看怎麽像一頭搖晃癲狂的大熊。月升“嘶”了一口氣,平靜地說:“讓他平躺。”

老吳正慌裏慌張地想給人喂點水,就聽到一個熟悉又有點陌生的女聲。他有些困惑地一回頭,發現那個新轉來的女生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後,聲音冰冷,整個人在正午的陽光下像沒關緊的冰箱門一樣嗖嗖冒著冷氣。

她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語氣十分肯定地重複道:“讓他平躺。”

老吳愣了一下,擰瓶蓋的動作停在半路,僵硬地抬頭問了句:“然後呢?”

月升一俯身,毫不費力地把水瓶從他的手裏奪了過來:“阻止你嗆死他。”

她輕車熟路地在暈倒在地的那人身前蹲下,仔細看了看他胸口的起伏,又趴下去聽了聽心跳聲。

不像中暑,看著不是癲癇,也沒有明顯的外傷……

心髒病?中風?不對……她飛快地排除了各種可能,是低血糖嗎?

她頭也沒抬就皺眉問道:“怎麽回事?”

見對方呆呆的沒反應,月升怒道:“問你話呢!”

“啊——”老吳忙點了點頭,言辭懇切,“好像是……是剛才那個球一個沒兜住,先砸著二白又彈起來……嗯……飛到了你那邊……然後他就倒了。醫務室醫生還沒來,怎麽辦,要不要人工呼吸啊?”

“人工呼吸你會嗎?”月升的心頭湧上一股無名火,她已經察覺到洶湧而來的饑餓感在一頓一頓地拉扯著自己的神經了。

看到對方臉一白,她隻好耐著性子,盡力溫柔地說道:“你過來給他擋擋光。”

老吳舌頭磕絆地應了兩聲,笨拙地往前快走了兩步,蹲下用自己的影子蓋住了那個人的臉。

是暈血。

月升抬眼,伸手扯下了老吳頭上濕淋淋的發帶,用那瓶水衝了衝發帶又擰幹,低頭輕輕擦拭暈血那人的脖頸和太陽穴,最後重新倒上水浸濕,擰了擰就要往他的額頭上放。

然後,她的動作僵在了半路。

剛才她一直都在忙著排除病因和阻止一個想把暈血那人晃死的神通,都沒有注意看他的臉。

暈血那人大概是躺了半天緩過來了,在她的手停在半空的那一瞬,眨著眼睛醒了過來。

“喲——”他的聲音有氣無力,但語調可疑,非常欠打,“這不是……熊姑娘嗎?”

月升的手沒忍住一抖,那條濕嗒嗒的發帶隨即“啪”的一聲拍在了他的腦門中央。

聽動靜好像一條魚被幹脆利落地拍死在了案板上。

她的血糖真和她的人生一樣難以掌控。

躺在地上的林初陽虛弱地笑了笑:“這真是……人生何處……”

“不相逢!不相逢!”看到他說得費力,老吳忙幫他補上了後半句。

不相逢不相逢,月升心裏嗬嗬一聲,別扭地轉過了臉。

快別相逢了。

林初陽睜開眼睛的時候,正好看到自己身前那個背著光的漂亮剪影。

發梢、肩膀、下巴,還有伸到眼前的冰涼的指尖。

她的頭發披散下來,和影子融成漆黑一片,他費力地眨了眨眼,才大概看到了這個姑娘的臉。

好看卻老耷拉著的眼睛,目光裏頭全是冰碴子,略微下垂的嘴角……怎麽好像有點眼熟呢?

他遲疑著張口詢問的那一瞬間,那個女生把手裏的發帶“啪嘰”一聲丟在了他腦門上,激得他渾身一哆嗦。

好家夥,這下他想起來是誰了。

在扶著林初陽去醫務室的路上,月升的內心是拒絕的。

人既然已經醒了,她先是分外嫌棄地扭頭想走,緊接著就發現何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她怒從心頭起,餓向膽邊生(她是真餓了),板著臉一回頭,從地上晃晃悠悠爬起來的林初陽卻很自來熟地湊到她跟前,壓低聲音道:“別走別走,我有點暈。”

他轉過頭,一臉無所謂地衝老吳喊了聲“沒事,你們繼續”,然後在他們略顯擔憂的眼神裏幹笑了兩聲,表示這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中豪傑會送他去醫務室。

還不等這位女俠義正詞嚴地拒絕,他已經自作主張往旁邊一癱,被月升非常不情願地一把扶住了。

“前邊,對,過了那個路口,朝北走。”濃烈的日光被層層疊疊的葉片枝條攔截在外,滿地碎瓷紋一樣的樹蔭裏,月升的手裏拖拽著走得歪歪扭扭的林初陽,麵沉似水,找不著北。

“這位熊姑娘,我說,”林初陽被她攙扶著原地繞了一個圈兒以後頭暈眼花,趕緊十分誠懇地補充道,“不如……不如我們右拐吧?”

月升自己也找不到去食堂的路,就算丟下他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隻好無可奈何地好人做到底。

送佛……不過,西在哪裏?

這人眼裏估計全是亂飛的金色大頭蒼蠅,眼神可疑,神誌更可疑。

一個暈頭,一個轉向,兩人算是徹底迷失在這條去往醫務室的不歸路上了。

林初陽要她幫忙送自己一程的時候言辭懇切,表示這樣既節能減排,又強身健體,是項益壽延年、利人利己的差事。

別的好處有沒有,月升不知道,當第二次繞到同一個路口的時候,她心裏暗忖道,反正強身健體是沒跑了。

“沒看出來,你還有這麽一手,救我一命都這麽利索,”林初陽對這個迷路都能如此鎮定的女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的眼裏模模糊糊,睜眼瞎一樣對著一旁的空氣說起了話,“專業的啊?”

“從美劇裏看來的。”月升悶聲扶著這個不知道往哪兒看的人,一垂眼,經過路口默默轉向了右邊,“《實習醫生格蕾》。”

“救命之恩,當以身……”林初陽說到這裏大喘了口氣,“相許。”

月升斂神看了他一眼:“信不信我把你扔在這裏。”

其實她自己也知道,真要撒手,到時候指不定是誰把誰扔這兒了。

“別生氣,別生氣,既然你不願意——”這個暈乎乎的人轉眼就活絡無比地換了個說法,“不如我們就此義結金蘭,結為兄弟。”

沒等月升鬆手,他已經鄭重其事地衝著空氣低了低頭:“大哥好。”

月升難得不淡定地睜大了眼睛,眼睜睜瞅著他拉著自己的手又衝著路旁的一棵樹鞠了個躬:“蒼天在上,我林初陽從此是熊……熊大哥的人了,我們二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哎……大哥你別走啊。”

沒吃飯就算了,找不著北也還在意料之內,但被人拉去一言不合就拜了個把子……她這趟路迷得也算很別致了。

月升的胃惱人地扭曲著,神經跟著狠狠地扯了一下。為了強行壓製住自己把這個人暴打一頓的念頭,她忙用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摸出了一顆奶糖,用牙齒咬開,一言不發地塞到了嘴裏。

“大哥你笑笑嘛,別老哭喪著臉,會長皺紋的。”林初陽好像做什麽事都是慢吞吞的,本來月升就是個淡定的人,又有他拖著後腿,兩人迷起路來簡直不要太悠閑。走到後頭林初陽的精神都恢複了些,開始慢悠悠地扯一些閑話了。

我也不想整天耷拉著臉,但是裝作開心真的太累了。

這句話在月升的心頭靜悄悄地翻湧一瞬,又無聲無息地靜了下來。

她的臉上沒有一點破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有什麽可高興的。”

“大哥,你等著。”林初陽像公益廣告裏甩開拐杖的男人一樣豪邁地鬆開了她的手,搖晃著走了幾步,順利地在路旁的一片小灌木叢裏,摘了一朵小花,“送給你。”

“這下開心了吧?”這個睜眼瞎定定地看著月升的耳朵,語調一本正經。

“校長會打你的。”月升默默瞅了瞅這朵可憐兮兮的小花,薄薄的花瓣,粉嫩的顏色,看著是挺人畜無害……但它是在校長精心澆灌的小花叢裏被無情掐斷的。

“別擔心,”初陽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老王不舍得打我這樣的棟梁之材。”

醒醒……誰擔心你了倒是。

“說出來不怕大哥你嚇著,我可是我們學校田徑隊的門麵擔當。”

哪路運動員撲街能撲成這樣?月升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真誠地說:“看不出來。”

林初陽“嘖”了一聲:“我可是全麵發展的選手,祖國的大好未來都寄托在我身上。”

月升表麵上“哦”了一聲,心裏頭想的卻是,國家的未來不能交到他手裏。

就在初陽專心致誌地和她迷失在尋找醫務室的路上時,他們眼前忽然晃出了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

看噸位……是老吳?

“阿祖——”林初陽愣了一瞬,拚盡全力喊了一句,不過因為他沒什麽力氣,這兩個字喊得也就格外沙啞而驚悚,任憑他旁邊的熊月升怎麽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被瘮得下意識用力一捏他的胳膊,一臉參破紅塵似的站住了。

那人正是剛才那個讓她聯想到癲狂大熊的老吳。

這位老吳本名其實叫吳祖,在元嘉十一中頗有聲望,與另一位吳姓著名阿祖不同,他看體形就有一種巋然不動、安如泰山的穩重。

走近了,再仔細瞅瞅。

一看這個外在,就知道有內在。

“真是人生何處——”

“不相逢!不相逢!”老吳一臉驚異地瞧著他們,“你們不是去醫務室嗎?還是你們腳程快,這就回來了?”

林初陽嗬嗬一聲,一歪頭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笑容:“沒呢沒呢,忙不忙啊阿祖,不忙帶帶我們行不行?”

月升倚在醫務室的門框上,一言不發地垂著眼。

林初陽自從進去躺下就開始和她暢想起了未來,聽得她太陽穴突突一陣輕跳。月升深吸了一口氣,趕忙低頭把另一顆救了他們兩條命的糖掏了出來。

她的腮幫子高高鼓起一塊,瞬間心平氣和下來,四下無聊地瞥了幾眼。

就這麽一瞅,她就準確地看到另一個房間門口趴著個十分顯眼的後腦勺。

“芒芒?”月升愣了一下,看到何芒同樣驚訝地回頭,同時小心地“噓”了一聲,左顧右盼地向她招了招手。

“哎?這就走了?大哥再見!大哥再見!”

聽著房間裏林初陽的聲音,月升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句“人生何處不相逢”,同時麵無表情地含著糖衝何芒走了過去,低聲問道:“你來這裏——”

話沒說完,她就停住了。

順著何芒窺視的目光望過去,她看到了這間醫務室裏那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背影。

楊亦蕭?

她微微皺了皺眉,他怎麽也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