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如果冰島太寒冷,不如回來我懷裏。

醫院。

“聿,你來啦!”

安七七看到聿南城,強行扯出一抹蒼白的微笑,撐著虛弱的身子想坐起來。

聿南城冷著臉過去,平靜地拿了個枕頭輕輕塞在她背後墊著。

他這樣自然而然做出的動作令安七七眼眶一紅,心裏的希望之火也燃得更加旺盛。

聿南城拉了把椅子在病床邊坐下,黑色的眸盯著她:“為什麽不配合治療,不肯吃藥?”

安七七淒慘一笑:“你說呢,是因為什麽?”

她哽咽著說:“爸爸走了,你也不要我了,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意義,還不如去陪爸爸。”

聿南城聽到她提起安占南,眼中劃過一絲愧疚,語氣依然冷淡:“老師希望你好好活著!至於我,也並沒有不要你,七七,我們還是朋友!”

“朋友嗎?僅僅是朋友?”

“是。”聿南城幾乎沒有思考地點頭。

安七七忽然之間情緒爆發,哭得搖搖欲墜:“可是聿,我並不想和你做朋友。”

“除卻朋友,七七,你是我老師的女兒。”

“我也不想要這樣的關係,我想要的是男女朋友關係,聿,我想做你的女人。”

“抱歉,這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我們以前不就是男女朋友嗎?那樣不是很好嗎?聿……”

“我想你很明白是因為什麽。”

“她有什麽好的?我到底哪裏比不上她?你告訴我,隻要你告訴我,我都願意改,隻要你回我身邊,聿……”

“七七,你並沒有什麽需要改的,你很好,你很多地方比她更優秀。”

“那為什麽?”安七七抬起通紅的雙眸。

可是一對上聿南城的眼睛,安七七立刻就後悔了,她預感到接下來的話會將她挫骨揚灰。

果然如此,隻聽聿南城毫不猶豫地說:“因為我愛她。”

“你愛她?”安七七像被兜頭澆下一桶冰水,機械重複。

“是。所以,她好也好,不好也沒關係,總歸,我愛她。”

聿南城臉上的表情很溫柔,這是一種安七七從未見過的溫柔,幾乎可以將她撕碎的溫柔。

她曾真的以為,這個男人不懂愛,這一輩子誰都沒有機會聽他說出這個字。可是,她錯了,隻是因為沒有遇到那個人。

她強忍住渾身像是被刀刃刺過的疼痛,歇斯底裏地捶打著被褥,哭得撕心裂肺:“不可以,你怎麽可以愛她?你愛她,那我怎麽辦?聿,我要怎麽辦?你答應過爸爸要照顧我的,你說要一直照顧我的!你都忘了嗎?聿,你要出爾反爾嗎?”

聿南城反手握住她的肩膀,將激動的她固定住:“七七,我答應老師照顧你,這個承諾一直有效,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治好你的病,以後,隻要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都會幫你。”

安七七痛哭流涕地扯住他的衣袖,拚命搖頭:“我不要,我隻要你……聿,我隻要你在我的身邊陪著我。”

“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找詹姆斯商量你後續的治療。”

“我不治療,你都不要我了,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做什麽?讓我死,讓我去死!聿,不要離開我,沒有你,我會死的。”

“對不起,七七。”

聿南城站起來,往外麵走,每走一步,心裏的酸澀脹痛也無比沉重。

在他身後,女人哭得無比悲慟。

病房走廊的盡頭處,一身黑衣的聿南城與一身白衣的詹姆斯並排而站。

聿南城開口:“她現在什麽情況?”

“Terrible.”詹姆斯大概覺得這個詞還不夠形容安七七現在的情況,用生硬的中文補充,“聿,我必須鄭重地告訴你,七七這一次病情惡化得比我設想的要快,她需要馬上做骨髓移植手術。不然,她活不過這個冬天。”

“我知道了。”聿南城回道。

“So?你什麽時候帶那個你找到的骨髓捐獻者過來?”詹姆斯皺起濃眉,在腦海裏稍微回憶了一下,“那個叫陸笙聲的女孩子,我沒有記錯的話,明天她就是18歲了,到了可以捐獻骨髓的年紀。”

聿南城沉默不語。

詹姆斯不解,接著道:“聿,最好是明天,你就把她帶過來,雖然我們之前有她的資料,可在手術之前,還需要做一次更詳細的檢查。這期間,還需要花費……”

“詹姆斯,shut up!”一聲暴喝,發自聿南城。

詹姆斯被吼聲震住,十分疑惑:“Oh!You,What's the matter?”

聿南城鐵青著臉沒回答,徑直邁步離開。

因為心事重重,一向敏銳的聿南城,也沒有發現有人一直尾隨他,在聽完他與詹姆斯的談話之後,悄悄離開。

陸笙聲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她總覺得今天一定會有什麽事發生。

果然,放學的時候,在學校門口看到安七七那憔悴消瘦的身影,陸笙聲不由得在心底發出一聲呻吟。

校門口不遠處的咖啡店裏,陸笙聲與安七七相對而坐。

陸笙聲捧著一杯熱可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沒什麽表情地開口:“說吧,找我什麽事情?”

“我要你離開聿。”安七七直接開門見山,她雖然病重,但依然一絲不苟地把自己的臉龐描畫得精致而美麗。

陸笙聲聞言,手抖了一下,有幾滴熱可可濺出來,落在手上有點灼燙。她將熱可可放在桌上,拿紙巾擦了擦被濺到的手,才抬眼看對麵的女人:“憑什麽?”

“就憑他愛我!”

“哈!”陸笙聲笑出聲來,“安小姐,到底誰給你的自信讓你說出這樣的話?”

安七七塗著鮮豔唇膏的嘴唇抖了抖。

陸笙聲攏了攏杯子,從溫熱的杯身上汲取熱量,不待安七七開口,她繼續道:“安小姐,雖然我現在這麽說有點殘酷,你是病人,但是我也希望你一定要弄清楚,並不是我插入了你們之間而讓你們分離,是聿南城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你知道我得的是什麽病嗎?”安七七忽然詭異一笑,轉移了話題。

陸笙聲一陣莫名,隨意道:“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

安七七嘴角慢慢勾起笑弧:“陸笙聲,我得的是白血病。”

“哦,我表示很同情,但是並不代表同情到要讓出聿南城。我不是聖母,他也不是物品,你如果是想博得同情……”

安七七語速極快地打斷陸笙聲:“白血病的治療有很多種,我現在這種情況隻能夠進行幹細胞移植治療,也就是骨髓移植。”

安七七故意不說了,帶著古怪又孤注一擲的笑容盯著陸笙聲。

陸笙聲被盯得一陣發毛,她下意識地安慰自己,安七七是因情發瘋,但是心底那股蠢蠢欲動的不安和惶恐一點點升上來。,她想立刻站起來逃走,但是身體卻非常誠實地坐著,想要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我是去年被查出患上這個病的,從那個時候開始,聿就一直在為我找適合捐獻骨髓的人,但大半年下來,沒有一點進展,我一直靠化療及藥物控製病情。在各大醫院的骨髓捐贈庫沒有找到,聿便想到從學校著手,因學校有著龐大的人群,而學生都會做體檢,有數據……”

陸笙聲麵色一凜,握住杯身的手不由得用力到泛出青筋,她打斷安七七:“你是不是要說我是適合捐贈骨髓的人?”

“沒錯。”

“嗬,憑你的一麵之詞,你以為我會相信嗎?”陸笙聲再也坐不住,她渾身一哆嗦,推開椅子站起來。

“我知道我的話不能使你相信,可……這些東西呢?”安七七將一個檔案袋抽出來放在桌上,“打開看看。”

陸笙聲死死盯著檔案袋,雙手緊緊絞在一起,她確實很想知道裏麵是什麽,她心底也有一個聲音咆哮著要她去看,去求證……但是她不敢,她怕那些美好都會因為這些紙張而變成泡沫,她再次回到一無所有的過去。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你現在就是處心積慮想要拆散我們!”因為底氣不足,陸笙聲的聲音已經有些微顫。

“陸笙聲,逃避現實有什麽用?你終究不過是一顆棋子,不對,是一味藥,一味聿用來救我的命的藥……”

“你閉嘴!”陸笙聲瞪了眼安七七,視線緩緩又落在那個檔案袋上。

心裏有一道聲音在告訴她,不要相信這個女人說的話!不要相信這個女人!不要去拿那個東西!可能是這個女人偽造的!為了聿南城這個女人已經瘋了,什麽都能做得出來!再荒謬的故事,這個女人也編得出來。

可手卻是不受控製地,伸向了那個檔案袋。

打開的時候,陸笙聲的手一直在抖,抖得非常厲害,檔案袋裏的東西順著袋口滑出來。

最上麵的是她的體檢報告單,一份非常詳細的報告單,根本不像是學校做體檢的簡報。

陸笙聲讀了四年多高中,沒有一次體檢比今年開學做的那一次更詳細,記得當時她還納悶,怎麽這次不是讓醫生來學校,而是安排他們去景市最好的醫院?當時同學們還戲謔,搞那麽大陣仗,學校真有錢。

現如今,仿若有了答案。

她顫抖著移開體檢報告,下麵是她的資料。

非常齊全的一份資料,包括她的姓名、性別、年齡、住址,甚至於她父母雙亡待在舅舅舅媽家被舅媽嫌棄等。

壓在最下麵的是個iPad,陸笙聲感覺整個靈魂都被人從頭頂抽走了,她頹然地垂下雙手,後麵的,她隨便想想都知道是些什麽。

安七七伸手拾起iPad,嘴角勾著一抹勝利者的微笑,道:“你是符合捐贈骨髓給我的人這件事,在今天之前我其實並不知道。我隻知道聿一直在為我找骨髓捐贈者,在幾個月前好像說找到了,但因為某些原因,還不能動手術。是這個,告訴了我所有的答案。”

安七七食指在iPad屏幕上輕輕一點,視頻開始播放——

視頻裏,有兩個男人,雖然是背對著鏡頭的,陸笙聲卻一眼認出那個高大熟悉的背影。

帶著外國腔的普通話從iPad裏傳出:

“So?你什麽時候帶那個你找到的骨髓捐獻者過來?那個叫陸笙聲的女孩子,我沒有記錯的話,明天她就是18歲了,到了可以捐獻骨髓的年紀。”

“聿,最好是明天,你就把她帶過來,雖然我們之前有她的資料,可在手術之前,還需要做一次更詳細的檢查,這期間,還需要花費……”

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走出去的時候,陸笙聲的耳畔還縈繞著她與安七七最後的一段對話。

“安七七,就算你給我看這麽多,我還是不相信的!他根本沒有必要對我好,直接給我錢,讓我捐骨髓就行了。哪要那麽麻煩,做我的監護人照顧我,還逼我好好讀書,教我功課!”

“陸笙聲,你還真是自欺欺人到極點了。想知道那些是為什麽?想讓你的那點希望粉碎成灰?好,我告訴你。因為聿的哥哥。聿的哥哥和你的媽媽曾經有過一段感情,並且聿的哥哥一直對你媽媽念念不忘,他暗中查過你媽媽的消息,得知她死了,又知道了你的存在,知道你是一個什麽樣的德行,便在臨死之前,將你托付給了聿。希望聿能夠好好照顧你,並且管教你,讓你走向正途……

“陸笙聲,你就認清現實吧,你並非是他的愛人,就算是他現在對你有那麽一點感情,那也僅僅是因為新鮮。男人嘛,總是喜歡新鮮刺激,可是,最終他的選擇隻會是我!

“真的,在今天之前,我差點以為聿真的不愛我,對你感興趣了。可現在我知道他最愛的人是我,他為我做了那麽多的事情!他為了我,想要抽你的骨髓!

“還不願意相信嗎?那麽就等明天吧!你明天不就要過18歲的生日了嗎?過一個難忘的18歲吧!”

下雪了。

走出咖啡店不過幾步,天迅速地陰沉下去,隨即,有白色的東西從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陸笙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是一片片雪花。

真的如聿南城說的,今天會下雪。

隻是,他怎麽沒告訴她,下雪天會這麽冷?不,他有說過的,他還給她戴了帽子、手套,圍了圍巾。

沒有用的,戴了帽子、手套,圍了圍巾都沒有用的!

還是很冷啊!

真的好冷啊!

像是身子被浸入了冰冷的深海,埋入了零下幾十度的冰川裏。

從頭冷到了腳,從外冷到了內,連心都被冰凍住。

陸笙聲以為,最深最難以忍受的痛她已經體會過一次,在安七七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可現在,她才知道,原來那時候的痛根本算不得什麽,與現在的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麽啊!

恨不得將自己的心髒給挖出來,那樣會不會就不痛了?

恨不得將自己的腦袋敲碎,那樣會不會就忘記他?

難怪,他會時刻記得她的生日,原來是早就將她調查得一清二楚,就等著她生日的那一天,從她的身上拿走骨髓,然後救他的愛人。早上他說明天對他來說也是重要的一天,指的就是安七七說的這個事吧?成人禮?嗬,偷走了她的心,拿走了她的骨髓,也順帶把她的身體拿走?然後是不是就可以把她拋棄了?所謂的新鮮感就會過了吧?

那些她無比珍惜的關心和溫暖,以及寵愛算什麽呢?

根本算不得什麽,與他和安七七的數年相比,與他對安七七的深情相比,算個屁!算個屁啊!

換了車子又怎麽樣?換了房子又怎麽樣?

一切都是騙局,都是為了引誘她心甘情願地獻出骨髓的騙局,騙子!

她自認為自己一無所有,沒想到自己還能救人!而且讓聿南城這麽神通廣大的人都不得不布下這麽一個溫柔的局來取,她也算是輝煌過一陣子。

陸笙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隻覺得渾身一陣涼過一陣,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讓她不禁想,就這麽凍死吧。她死了,安七七也沒法活,那麽聿南城……也會得到報應吧!

她失魂落魄地拖著失去知覺的雙腿繼續踉蹌在雪地上,一陣腿軟,她跪倒在雪地裏,膝蓋毫無知覺,她疲軟得就勢趴在地上,睜著眼睛望向鉛灰色的天空,有大片大片純白的雪花打著旋兒往下落……

埋了吧!這座城市,無論幹淨的抑或是肮髒的,無論是笑著的還是哭著的,全部就地掩埋。

最終,她還是回到她與聿南城住的地方,她要在這裏等明天的到來。

就像是死刑犯在監獄裏等午時的淩遲。

這一夜,聿南城沒有回來。

短信箱裏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條短信,解釋著他回不來的原因,又允諾著明天一定回來陪她過生日。

明天是陪她過生日,還是讓她獻出骨髓呢?聽說骨髓捐贈者不僅僅是要達到年齡,還得捐獻者自願,那如果她不願意呢?他會逼迫她嗎?拿錢砸她?安七七不是說,他會給她很多的錢?有多少?她很好奇,聿南城究竟會花多少錢跟她購買……她的骨髓。

就這麽輾轉反複折騰了一夜,陸笙聲無比清醒地爬起來,拖著空殼一般的身體安靜地洗漱換衣服。

聿南城還沒回來。

陸笙聲出了門,她要去上課。

也許這是她最後一天上課了呢,這時候忽然無比渴望單純的學校,喜歡和厭惡都不會裹著邪惡的外衣……

走到校門口,看見許久不見的時景,他倚靠在牆壁上,看上去淡漠又生人勿近的樣子。

“時景,”陸笙聲驚訝出聲,幾步走了過去,“你怎麽在這裏?”

“生日快樂!”時景抬起頭來,笑出雪白的牙齒,“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嗎?來看看你。”

如果是之前,能收到來自時景的祝福,陸笙聲肯定會樂得一蹦三尺高,但是,現在的她滿腹心事,一肚子委屈和絕望,實在是無法擠出哪怕一點點的笑容。

她勉強地扯了扯嘴角,說話也有氣無力的:“謝謝你!”

淚水隨著這句話逐漸湧出來,陸笙聲趕緊低下頭,一顆顆眼淚垂直落在她的運動鞋上,砸出一朵朵小水花。

記得她生日的人不多,除了別有用心的聿南城,就隻剩下眼前這個千裏迢迢趕來送祝福的時景了。

時景不解,他準備好把興奮得像炮彈一樣撲向他的陸笙聲抱住,卻沒想到這個原本活力四射的女孩子卻在這時候默默低頭哭泣。

他緊張得一下子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尷尬地問:“笙聲,你哭什麽?”

“啊?”陸笙聲慌亂地抬頭,拚命擦去臉上的淚珠,“你開什麽玩笑,我無緣無故地哭什麽?”

“可是……你在掉眼淚。”時景抬手觸碰上陸笙聲的臉頰,淚水沾上他的指尖,他將手伸到陸笙聲的麵前。

“我沒哭!”陸笙聲還在倔強地哽咽。

她的臉上已一片濕潤,眼睛模糊得看不清麵前的人,她努力地睜大眼睛,然後臉上呈現一片恐慌。

“時景,我為什麽會看不清你?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我看不清你啊!時景!時景!”陸笙聲一邊慌亂地喊,一邊伸手到處抓。

這是時景從未見過的陸笙聲,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女孩子有著永遠也折騰不完的精力和頑強,他見到的她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如今,他不知道她到底經曆了什麽而變成這樣,但心裏卻隱隱有一股酸脹慢慢地升上來。

時景將陸笙聲攏到懷裏,輕哄:“笙聲,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別哭,我在這裏,別哭。”

“我好難過啊……我真的好難過,難過得快要死掉了!”陸笙聲終於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中失聲痛哭。時景的安慰仿若是解開封印的咒語,她將憋了許久的痛苦,全部發泄出來。

一聲長長的猶如號叫的哽咽之後,陸笙聲像是被抽去渾身的骨頭,一下子癱軟在時景的懷裏,失去知覺。

上課鈴聲響過一遍又一遍,遲到的學生匆匆奔進校門,都會奇怪地望一眼這一對互相擁抱的人,來不及細想,就扭頭奔向教室。

校門不遠處的一處巷子口,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人舉著手中的相機,手指不斷地摁著,一張又一張。

他替她擦去淚珠,他們擁抱著,他焦急地橫抱起她去最近的酒店……

不久,這些照片都通過匿名的方式,寄到了聿南城那裏。

冬夜的天空極黑,一顆星星也不見。

屋子裏沒有開燈,聿南城兀自坐在黑暗中,寂靜的空間隻有他的呼吸聲和鍾表嘀嗒走動的聲音。

嘀嗒嘀嗒嘀嗒——一圈又一圈……

終於迎來了開鎖的聲音,然後是門被推開的聲音,開燈的輕響,拖遝的腳步……

原本仿若死寂一般的空間,瞬間變得鮮活。

來人還沒走出門廳,聿南城的聲音就急促地追了過來:“怎麽,舍得回來了?”

陸笙聲早就感覺到了聿南城的氣息,她抬眼看向他,目光無悲無喜。

她以為經曆了昨天,再看到他,她的情緒會是大起大落,沒想到,竟然如此平靜。

大概是哀莫大於心死。

“你在想什麽?”

她的走神看在聿南城的眼裏,就是一種敷衍,怒火瞬間翻湧而出。他起身踱步至陸笙聲麵前,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聲音薄涼:“想時景?”

陸笙聲不想說話,也說不出話來,她的嗓子哭啞了。她想搖頭,可他掐著她的下巴,力道很重,她掙脫不開!

怒火中燒的聿南城並不知道她的想法,他以為她是看到了時景便想放棄他。

休想!她是他的,誰也搶不走!

聿南城眼中升騰著火焰,聲音仿若來自地獄:“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麽嗎?我讓你在家裏等著我回來,我陪你過生日,結果呢?陸笙聲,告訴我,現在是幾點了?在這之前,你又是在哪裏?和誰待在一起?又做了什麽?”

聿南城掐在她下巴上的力道越發重了,陸笙聲疼得本能地抬手去扳他的大手。

她並沒有成功,已經被怒氣衝昏頭腦的聿南城直接掐著她的下巴將她整個人拖到懷中,隨著重重擁抱一起落下的,還有他熾熱如火的嘴唇……

陸笙聲驚得渾身戰栗,下意識地想推開他,無奈男人胸膛似鐵,她的力氣猶如螳臂當車……

不知想到了什麽,陸笙聲一瞬間放棄所有的掙紮,順從地任由男人將她嵌入懷抱,任由他火熱的嘴唇輾轉在她的唇上。

聿南城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麽不對,他的腦海裏完全充斥著收到的那些照片,時景抱著她,時景帶著她進入酒店……

他失去控製的嘴唇一路往下,吻過她的下巴、脖頸……

狹窄的沙發上,聿南城覆在陸笙聲身上,在最後要與她合二為一之前,他在她耳邊輕聲呢喃:“寶貝,成年快樂。”

隨即,高大的身子猛地一沉……

“我是聿南城,你媽媽的朋友,受你媽媽故友之托照顧你。”

“我是她的家人,有什麽事情可以和我談。”

“這裏是你的家,你沒必要縮手縮腳。”

“監督你上課。結果發現你一點也不認真,這樣子我得考慮以後是不是每天都要來陪你上課。”

……

聿南城,你曾給過我家,給過我嗬護寵愛,給過我夢想和信仰,讓我不再活得如同一條鹹魚,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有渴望,有追求。

我很感激你。

可我除卻一顆心一具身體,還有你想要的骨髓之外,找不到更多的回饋了。

心和身體,早已在一朝一夕中沉淪;至於骨髓,我會讓你和安七七如願。

而之後,我就不欠你的。

聿南城,從此往後,陸笙聲就不欠你的了。

三年後,冰島,雷克雅未克。

“Afterward?”

“Sheng,Then?”

一棟兩層樓的小別墅中,幾個金發碧眼的女孩圍著一個明顯是東方麵孔的女孩追問。

屋子裏麵放置的一個壁爐正燒得旺,紅紅的火光映照在女孩的側臉上,將她那半張臉映得紅彤彤的。

“然後啊……”她拉長著尾音,好似在思考,但半晌之後,隻等來她一攤雙手,說道,“就沒有然後了。”

“怎麽可能?”

圍著陸笙聲的女孩們驚叫起來,因為太過於驚訝,說的都不是英語,而是冰島語。

但這對於在冰島生活了近三年之久的陸笙聲來說,並不難理解,對於冰島語,她已熟悉得如同母語。

時間真是一個好東西,不知不覺便帶走了很多很多。

“笙,我不相信,後麵一定還有故事,比如說你有沒有捐獻骨髓給那個女人?”

“沒有,他說已經找到別的捐贈者了。”陸笙聲回答得飛快。

“那你和他呢?之後就沒有後續了?笙!It's impossible!”

“如果我們有後續的話,我現在會在這裏嗎?”

“Why?”

“No why!”陸笙聲笑著聳了聳肩,隨即從地毯上站起來,“你們慢慢玩,我要去圖書館了。”

“笙!你真是一個書呆子!”

衝著調侃她的女孩們做了個鬼臉,陸笙聲輕笑著抱著書本往樓下走,思緒卻飄得遠了……

其實,有後續的。

比如說,次日的那一場道別,還有他的解釋和道歉。

比如說,景市一場瘋狂的賽車,她拚了命拔得頭籌,拿到足以支付她到這邊學習和生活的費用。

比如說,她離開時他的挽留,以及機場那起轟動景市的連環車禍……

嗬,是誰?剛剛還在想時間是個好東西,怎麽這會兒,她卻想起了那些本該被帶走的記憶?

推開別墅門,立馬就有風雪卷進來。

雷克雅未克,這個位於冰島西部的城市,地理上非常接近北極圈,全世界最北的首都,常年氣溫極低,一年四季都可能下雪。

今天的這一場雪,下得著實有些大,就像是三年前她離開景市前的那一場。

與景市那日的雪不同,雷克雅未克被雪裝點得潔白無瑕,而那天景市的雪卻紅得刺眼。

那是聿南城身上流出的血。

陸笙聲閉上眼睛,仿若還能看到那日的慘狀,幾輛車撞在一起,聿南城躺在血泊中,望著她的方向,目光深邃,薄唇艱難開合。

他被送上救護車,陸笙聲始終都不知道他固執地盯著她在說什麽。她隻覺得渾身的血猶如被凍住,連走到他身邊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麽站在不遠處眼睜睜地看著渾身是血的他被送上救護車。

直到救護車的車門關閉,一路呼嘯著駛向遠方,陸笙聲才猶如靈魂附體一般跪倒在地,痛苦地喊。

那是他們見的最後一麵,從此,山長水遠,各踞一方。

打著傘從別墅裏麵出去,陸笙聲幾乎是立馬就感覺到了冷意,她後悔沒有多穿一件衣服,沒有全副武裝地戴上帽子、手套,圍上圍巾。

她好像一隻鴕鳥一樣微縮著身子,盡可能地隻露出眼睛,冒著風雪往前走。

好在她住的這棟房子離學校並沒有多遠的距離,走路隻要十幾分鍾就能到。

路上有一處小湖泊,陸笙聲停下來,視線落在結了冰的湖麵上,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從兜裏翻出手機,對著湖泊拍了張照片。

她邊走邊將方才拍的照片上傳到社交網絡上,配文“今天的冰島比平常冷一些”,後麵還加上了幾個俏皮的表情。

到雷克雅未克的這三年,陸笙聲徹底放棄了賽車、泡吧,她逼著自己安靜下來,逼著自己通宵看書學習,她需要開始新的人生,她也需要這種努力換來的獎學金來維持她的生活。唯一和外界有聯係的,就是分享平台的社交軟件,她會時不時分享一些她在冰島的日常生活,來證明自己還活著。

沒想到,這樣平靜的分享讓她逐漸變成這個分享平台的紅人,很多人喜歡看她曬出的生活日常,每一條下麵都會收獲很多點讚和留言。

她上傳完了照片就準備退出軟件,下一秒,彈出了一條未讀消息。

她點開,是一條新用戶留言,一條中文留言:

“如果冰島太寒冷,不如回來我懷裏。”

陸笙聲隻覺得心尖突然發顫,她像是預感到什麽似的,始終握著手機不敢抬頭。

雪下得很大,風烈如鋼刀。

有人踩著積雪一步步朝她走來,穩健的、執著的。

一個高大的身影漸漸將她覆蓋,有熟悉的氣息和聲音隨著風一起送來:“笙聲,我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