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穀
回到浮雲穀,戀花那一幫小妖正在邊嗑瓜子邊聊著八卦,什麽山下農戶添了雙胞胎,什麽哪家花妖修行小成,再或是又是哪族小妖不甘寂寞私跑到穀外去勾搭路過書生之類。
見到青顏出現在穀中,一幹花妖皆將嘴張得可放下一整隻雞蛋。
“天呀,這是狐狸精還是花精,竟能生得這美。”
“我猜是狐狸一族。”
“真是沒見識,看她身上的氣澤就知道不是妖類。”
一群小妖紛紛議論,竟沒有一隻上前來問青顏這個正主的來曆,青顏隻得上前拉了戀花問浮雲穀主現在何處。
戀花盯著她的臉搖搖晃晃了半天,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青顏竟是在同她說話,最後指著左側一條小花徑,一閉眼一伸腿兒,就厥了過去。
青顏將戀花尋了處向陽的地方安置好,然後沿著花徑去找浮雲穀主。
見到浮雲穀主嫵冰璐的時候她正坐在一處鳳凰樹下撫琴,樹上有青葉零星落下,滿頭長發隻以一隻銀色劍形釵子輕綰了個頡,落在身後的長發被花穀間的微風輕拂飄飛,一身白衣襯得她凝白的皮膚更是白到近乎透明,偶爾一兩隻未有修為的蝴蝶飛過都不禁要在她麵前滯留片刻,似被這容貌迷惑。
青顏靜靜地立在數十步外聽著,直到嫵冰璐奏完一曲,青顏才走近她。
嫵冰璐起身,長發合著長裙傾垂於地上,她抬起雪白的臉,絲毫無意外地看向青顏地笑道:“記得你剛被錦袖仙君送到浮雲穀時隻是一團沿未有形的精魂,瞧著你一日日長大,轉眼這就是幾千年過去,我還是頭回見到你的本尊容貌,竟是如此絕色之姿。”
青顏微笑,上前扶過嫵冰璐的胳膊道:“穀主,你才是這東極之地的美人兒。”
嫵冰璐輕拍青顏的手笑著搖頭,順勢將方才落於青顏發間的一片青葉摘下,道:“說吧,此時回來是有何事?”
青顏搖頭,然後又點頭,道:“我要取些午花種子。”
“午花?那是用來給佛家弟子剃度時洗發用的藥花,你要它做甚?”
“我應了司命尊者要替他尋些午花種子。”
嫵冰璐微瞌美目,握在青顏手背上的手有些輕顫,然後又平靜地抬眼轉身在青石上盤膝坐下,架起弦琴到雙膝上。
“我為你開道指路,你自己去取便是。”
說著,嫵冰璐開始彈起一曲,起初琴音平和,後變得悲傷,再後來又是嘈嘈切切勾弦迅速。
當嫵冰璐的琴音變得急速之時,整個山穀都開始飛舞起鳳凰花葉,紛至遝來的細葉像是綠色的雨幕幕,在雨幕之中,青顏看到有一條隱於鳳凰樹後的鏡路生出,青顏走至路口發現裏麵是成片成片的鳳凰樹,樹林間開著五色鮮花。
正在青顏想要走進去尋找午花時,一直撫琴的嫵冰璐忽然出聲叫了青顏。
青顏回頭,看到嫵冰璐正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
片刻,嫵冰璐才起身走近她,將頭上的銀劍釵取下幫她插入發間,道:“這個你帶著,若是……若是遇到他,替我交與他。”
青顏詫異,不知嫵冰璐口中的他是誰,但看她眼中盛溢著的傷情,就略猜出了一二分,但並不多問隻點了頭之後迅速進了鏡道。
鏡道之內,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青顏沿著鳳凰木林一直走,不久就聞到了一種特別的香味,她朝那香味尋了一陣就發現到了鳳凰木林的盡頭,前方是一望無垠的平原地,上麵滿滿地長著一種豔紅的獨蕊獨瓣花朵,似是在地上鋪了一條火紅火紅的花毯,在花叢的中間背對她而立著的是個一身白衣的男子,一頭銀發,與鏡道外的嫵冰璐如出一轍。
“這裏幾萬年不曾誰有誰進來過了,你是誰?”男子開口之際悠然側轉身子,露出半張俊美的臉。
“我是東極之地的櫻木花靈,想來尋些午花種子。”
“午花?這種絕情無愛的花,你要尋了做甚?”
“應一朋友之事。”
男子抬袖,一指這四周花海,笑道:“這裏全都是午花,不過隻要離土一刻它就會灰飛煙滅,你要如何取?”
青顏猶豫了一下,微垂了首,拱手行禮道:“還忘仙友能不吝指教,贈些種子。”
男子看著青顏本是微笑,卻在看到青顏垂首露出頭上的銀劍釵時僵住了笑,足尖一點,迅速在豔灩的花海麵上劃過一道花葉翻搖的漣漪移身逼近青顏,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將青顏頭上的銀劍釵取下握在手中。
青顏抬頭,不禁微抽了一口氣。方才因隔著些距離,加之男子隻半側著身,青顏隻覺得這是個相貌俊美的男仙,卻不想他近了身轉過臉,才發現他的另半邊臉竟是疤痕嶙峋,獰猙可怖。
“這劍釵,你是從何而來。”男子深邃目光中帶著幾分焦急,盯著手中的銀釵沉聲發問。
“方才進來時浮雲穀主所托。”說到這裏青顏停了停,又道:“我想,她應是托我交與你的。”
男子聞聲,眼中神色複雜許久,半晌才蹙眉歎道:“這是我當年親手贈與璐璐的,當初我將自己封在這結界之時將這銀釵丟到了雲淵之下,她竟又將它尋了回來。”
說到末,男子澀意一笑,輕撫劍釵又似是自語道:“璐璐她發長,黝黑如綢,最配這釵。”
青顏想到了嫵冰璐當初得道之時瞬間白頭,再聽這話,便心料這男子應是尚未知曉那些事的。
“敢問仙友尊姓何名?”
“木袂。”
“前任司音尊者木袂?你……你竟還活在世上。”青顏意外。
男子並不意外青顏的驚訝,微笑點頭,側頭看了連片的花海,抬手一揮間就有一桌兩凳顯在了花海之中。
木袂示意青顏坐下,自己在對麵坐定道:“許久不曾同誰對飲過,你即來了便陪我飲上一壺聽我講些舊事,等到日頭近落時就有午花種子能熟成,你可自行帶走。”
青顏看了看正值當中的日頭,沒有推辭,在木袂對麵坐下。
木袂抬腕斟酒,給青顏盛了一蠱,青顏立刻聞到極為醇香的瓊酒味道。
木袂自斟一杯仰頭飲下,又提起酒壺續上一杯端到指間凝望了一陣,將目光轉向一望無垠的午花荒原,許久才慢聲道:“當年,我同璐璐是在浮雲穀中相遇的,那時我雖未羽化登仙,但修道已有大成,在人間是赫赫有名的國師,收妖除害無數,又精通音律與太子是琴瑟好友,天下任誰提起我都不得不樹起拇指歎一聲才俊。
太子登基那年師傅仙去,我回山送葬路過浮雲穀時遇到了正在鳳凰樹下摘花的璐璐。
她長的極美,身著一身素白長裙,我憑著眼力一眼看出她非人,便將她認成了害人的妖類有心要收了她除害,卻不想她先發現了我丟下花束躲到樹後。我在林中追了一天一夜後竟迷了路餓倒了,我以為我會死,卻不想醒過來的時候就見到她坐在旁邊。
她道:“道士,你為何總是追著我不放?我未曾幹過壞事,更未害過人類。”
我道:“你是妖,我是道,收你是職責天理。”
“可你若死了,你的職責天理也沒了。我救了你,現在你的命是我的,你什麽的天理也要歸我管,你們人間講究知恩圖報,現在欠我的恩你要如何來報?”
“你想要我如何?”
“我要你帶我離開這裏,讓我隨你到人間去看看。”
“不可能。”
“那我就要你留下來陪我,直到我修練成仙。”
後來我在浮雲穀留了一段時間,璐璐每日要我陪她去摘花和一幫小妖們一塊修行,有時會用她微末的法術帶我飛到山頂看日出日落。那時的她雖然沒有後來的法術靈力和名威聲望,卻極快樂,每日都在笑,以至於我一度以為,她會一直就這樣活下去,哪怕她成了仙也會是個快樂的仙女。
直到有一日天雷突然轟響,她急著跑進我的住處,說她害怕打雷,懶在我屋裏怎麽也不肯走。
我無法,讓她留了下來,喝了她煮的花茶,然後就昏睡了過去。
等我醒過來,發現自己在一片焦墟之中,周身被她的靈力結界所護,她卻滿身血汙地躺在旁邊。我才知昨日是我的羽化大劫,她在茶裏下了藥將我護起,自己替我擋了天雷。
不久,我由太上老君點化,脫了凡胎順利登得仙位,璐璐卻因替我擋天雷,而失了數千年修行,不得不重新修練。
後來的幾千年,我時常去浮雲穀看璐璐,她三千歲生辰時我親手製了這銀劍釵贈與她,她當日戴著那劍釵很是高興,問我:“若是我也登了仙,是不是就可以與你永不相離。”
我點頭,道:“你勤勉修行,過不了多久便可與我一道遊走於天地。”
“我要去人間。”
“好,我陪。”
“我要你你像人間的男子一樣,陪我聽人間的戲,陪我賞人間的燈。
“嗯,都好,你喜歡都好。”
當時,我隻是為了讓用心修行,隨口就應了她的話,卻不想她竟就真放到了心頭上。
幾百年後,她修行圓滿得道飛升。曆完劫的當日,她轉醒後顧不得傷勢,第一件事便是趕到了我正在宴會四方仙家的琴壇。
她滿身血汙地從琴壇之外走進來時,在場前來赴宴的仙家和我都被驚到,她卻像是絲毫不知自己的狼狽,隻笑逐顏開地朝我跑過來撲到我懷裏,她說她終於得道修成了,以後可以日日隨在我身邊永不相離。
要知,當日正值我接任司音一職,赴宴的除了重眾仙還有帝後,帝後當即問我可是與璐璐有私約相通。
我因一時好名聲,當著眾仙的麵將璐璐推開了,命琴史童子將她帶走。
璐璐被拉開的時候看著我,眼裏盡是不敢置信,她還呆呆地問:“木袂,我是璐璐呀,是不是我的臉太髒了,你認不出我了?”
然後,在場眾仙皆笑了,都道:“司音尊者在天界真是易惹風流,這回又不知是將誰座下的小仙子迷得三魂五岔闖到了這琴壇宴上來,這真是隻天真的小仙子。”
我雖心中千萬個擔心,麵上卻隻得故作平靜地笑道:“仙友玩笑了。”
“不論是誰座下仙子,如此衝撞了仙宴就理應受責。來呀,將其打回原形,好生反思修行。”
帝後下令的時候璐璐沒有絲毫害怕或是後悔之色,她隻是看著我,我知她是望著我能在此時站出來帶她走,又或是向帝後求情,可我為了明哲保身終還是沉默了。
天兵帶走璐璐的時候璐璐笑了,一邊笑一邊流了淚,和著臉上的血全滴在了琴壇上,她道:“我想是我認錯了,這裏沒有誰是我認識的,我全都不認識。”
然後,璐璐被打回原形,等我尋到她的時候,她隻一朵鳳凰花凝成的精魂,每日隨風在山穀裏飄浮不定,再不肯修行。
我不敢近她,就隻能遠遠隨著她,每日都去,她也隻遠遠地看著我,或是裝作看不見。直到幾百年後,我攔下她告訴她:“我後悔了,後悔當初沒在琴壇宴席上挺身而出帶你走。”
“真的?你真的後悔了?”
“嗯。若你不願再修行,隻願做隻隨風而飄的精魂,那麽我也陪你。”
“為你這一句,我決心再修行,我會成為上仙,會配得上你,與你光明正大同行同往。”
自那又後璐璐又開始修行,這一路而去,因她的本體曾被打回過原形而吃過很多苦,卻從不怨一句,直到又是幾千年後她再次修行劫至。
那幾日她甚是憂心,她道:若是此次曆劫不成我將再無機會成仙,那時若與你在一起,便是仙妖相戀,會遭天罰的。
我背著她查了她曆劫的時辰,將她送到東極之畔的絕天洞內後化成她的模樣在浮雲穀替她受了天雷業火。本以為此事如此便過了,卻不想竟被帝後知曉,帝後大怒,責我壞了天規,要將我治罪。
在仙罰台受刑的時候璐璐闖了進來,她指責帝後引來天兵圍攻,我為護她被失手推進了焚仙坑,臉便是那時毀的。”
“後來呢。”
“後來,我被聞訊前來的天帝帶走,雖宣了醫仙為我診治,但我修為盡失,這半張臉也毀了。天帝告知我帝後已答應不再追究此事,璐璐也由西王母點化成仙,我便向天帝辭了司音尊者之位到這東極之地的絕情州化出結界將自己封在裏麵。我想,我是無法讓璐璐見我這副模樣的。”木袂抬指碰了碰滿是疤痕的側臉,長舒一口氣,又盡飲一杯。
“你說……這裏是絕情州?”
“嗯,東極之地,絕情之州,九天八荒,隻有這裏的荏苒土才能種出午花。”
“那你可知,現在這絕情州外就是浮雲穀,穀主她……她將浮雲穀硬生生搬到了這裏。”
“哐!”木袂的中的酒觴掉落,瓊酒灑到桌上,他不敢置信地看青顏。
“穀主並未登仙,她在羽化那日瞬間白頭,拒了西王母之邀留在了凡間,用一身仙法將浮雲穀搬到了這東極之地的絕情州頭陪著你。”
半晌,木袂看著青顏不語,落在桌上上的酒觴打了幾個轉之後停下,青顏也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整個午花荒海之中靜的出奇,連風聲都沒有一絲卻又有午花微微搖曳。
日頭開始西落,搖曳的午花花蕊中開始升起一粒粒粉色的瑩火,映著夕陽如一隻隻精靈蝴蝶。
青顏認出那是午花的種子,從身上取下一隻絲袋,以法術招引飛在空中的種子飛進袋中,不時就收了小半袋的種子。
青顏收到種子又仔細地取了些荏苒土,見木袂還呆然是坐在桌邊,她猶豫地張了張唇,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快速踏花飛離而去,隻留下一個滿身皆白的身影在無邊豔灩的紅色花海中央獨立。
從鏡道中出來時嫵冰璐已經不在,隻有那架弦琴還放在青石之上,弦上落著兩隻五彩蝴蝶。青顏走近那琴,蝴蝶立刻飛走,隻見琴弦之上放有黑色長發一束。
在周圍生長的花妖告訴青顏,她入鏡道後穀主就召了穀中眾妖言明自己要去雲遊,不知會不會再歸到穀中,要大家好生修行不可為惡。
半日後,鳳凰樹下那架放在青石上的古弦琴消失不見,原本放在琴弦之上的黑發與一縷白發相結而係,懸於落英繽紛的鳳凰樹下隨風而拂。自此,世間再沒有絕情州。
從浮雲穀出來,青顏心中想著浮雲穀主之事,本意是要直接去司命府尋桑璃的,卻不想行在雲端不久就有一道白獠鞭就突然攔住了她的去路。
是雲卿,她一身銀絲織成的仙裙立在雲頭,本是極美的身姿,但此時那原本花容月貌的臉上卻是怒氣縈繞。
“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你真的未死。”雲卿看著青顏的容貌,臉上露出驚恐和憤怒。
青顏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是我。”
“暮玖的傷定是你所為,對不對。”
“當初你讓他剌我一刀,我還與他一掌,天理如此並不過分。”青顏絲毫沒有情緒地回聲。
“你可知,就是因你那掌,他投世到人間曆劫就落了個病根,藥不停用卻還要日日需受錐心之痛。”
“那是他的劫,你若是心疼,大可以也去人間幫他治了這毛病。不過,這種違背天道的事你若做了,少不了要受些責罰,就看你願不願意了。”青顏帶著嘲諷看雲卿。
“你……今日我就為暮玖教訓你。”
話未畢,雲卿揚起白獠鞭朝青顏揮過來,青顏閃過,從身後取出去塵拂還以一招,雲卿立刻被擊得連退數步。
“隔了這麽些年,你的功力還是如此而已。”再一招,青顏即將雲卿打得退後摔在雲端。
收起去去塵拂,青顏微笑轉看雲卿道:“我記得你是最愛美的,但你可知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很醜,麵醜心也醜。你若真想長留在暮玖身邊,還是多學點為事之道,少點你的公主架子,別總想著所有人都要將你捧在掌心當成個寶。”
雲卿憤憤站起甩袖,目光掃過青顏手上的去塵拂時又忽然笑了,冷哼道:“哼……教訓我?你也不過如此,你手上的去塵拂本是蕭清影的護身法器,他將自己的護身法器給了你,為你了闖下大禍關進了海天地牢。他對你如此用情,你卻不也是獨身逍遙在外?論起品性,我不過是任性,你卻是無情。”
“你說什麽?”青顏臉上的笑意僵住兩分。
“我說什麽了?哦,原來你還不知道,蕭清影承認是自己碎了鏡山結界,大鬧地府還將當初他羽化時西王母賜與的護身法器丟失,這三條任是哪一條都是大罪。”
“他……”青顏皺眉,看著腳下的白雲一時心種慌亂異常。
“你有情有義,你聖潔高貴,那你此時還站在這裏做甚,還不應該去海天地牢救那蕭清影。”雲卿心知手上功夫贏不過青顏,就滿麵笑顏地留下一句諷剌,徑自整理了衣襟轉身離去。
許久,青顏立在雲端不動不語,獰魚在周圍飛繞了數圈後落下來將青顏托起,並不問青顏的意見,直朝海天地牢的所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