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洗冤洗雪

陸漸一聽“乖萍兒”三字,心子突地一跳,猜到了嬌媚聲音的主人。忽又聽穀萍兒說道:“媽,我也要回家,與哥哥捉迷藏,還要他給我當馬兒騎。”白湘瑤幽幽地說:“這裏離家好遠,一下子怎麽回得去?”穀萍兒撒嬌說:“我不管,我隻要哥哥陪我玩兒,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瑤歎道:“他自然怕的,他有天大的膽子,又怎麽敢得罪的我的乖萍兒呢?”

穀萍兒沉默時許,咿呀呀地哭起來,白湘瑤問道:“又怎麽啦?”穀萍兒抽抽答答地說:“我想哥哥啦,媽,我在天淵閣睡得好好的,怎麽一覺醒來就到了這兒呢?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瑤道:“乖孩子,別哭,過了明天,我們就回去……”穀萍兒哽咽說:“回去了,我要吃冰鎮西瓜。”白湘瑤道:“好啊,回去了,就讓你爹爹去風穴取冰……”穀萍兒說:“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瑤歎道:“傻孩子,誰取的不是一樣?”穀萍兒道:“才不是,哥哥取的冰才好吃。”說著又咯咯笑了起來。

白湘瑤問道:“你笑什麽啊?”穀萍兒神秘道:“媽媽,我跟你說,島西邊有個石洞,藏在那兒,誰也找不到。前兩天捉迷藏,我躲在洞裏,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以為我掉進了海裏,急得大喊大叫,那才叫有趣呢!”白湘瑤歎道:“有趣極了,我家萍兒最聰明,誰也比不上。”穀萍兒嗯了一聲,輕輕打個嗬欠,慵懶道:“好困呢!”白湘瑤道:“那就睡吧!”穀萍兒道:“我要枕在你懷裏睡……”白湘瑤道:“你這麽大了……嗯,也罷,乖乖的,別淘氣……”隻聽穀萍兒吃吃直笑,過了一會兒,再無聲息。

陸漸心中疑團重重,呆了一陣,兩步來到堂前,往裏一看,胸口好似挨了一拳。裏麵設了一座靈堂,白布高掛,兩側堆滿靈車紙馬,靈堂正中,樹立了一塊靈牌,上麵寫著“不肖子穀縝之位”。

陸漸兩眼一熱,淚水奪眶而出,定定站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

淚眼模糊中,忽聽有人叫喚,陸漸轉眼望去,施妙妙一身喪服,站在不遠,望著自己,神色詫異。白湘瑤坐在遠處,懷裏抱著穀萍兒,兩人也是一身喪服,映著搖曳燭火,格外光白刺眼。另有幾個東島女眷,並排而坐,也都盯著陸漸,眼裏帶著疑問。

“陸漸!”施妙妙皺了皺眉,“你來幹什麽?”陸漸抹了淚,輕聲說:“我追一個人,進了這個宅子,你們……怎麽在這兒?”施妙妙黯然道:“這是靈鼇別院,我們在此歇腳,順道……順道料理穀縝的喪事……”說到這兒,忽地淚湧雙目,匆匆扭過頭去。

陸漸呆了呆,漫步上前,拈起三炷線香,說道:“施姑娘,我想祭一祭他!”施妙妙心中慘然,看了一眼白湘瑤,見她神色木然,便道:“也好,穀縝生前朋友不多,你算是一個!”

陸漸持香叩拜,抬起頭來,望著靈牌上的字跡,“不肖子”三字刺目驚心,不覺周身發冷。心想穀縝生前受盡冤枉,死後還要忍受汙名,要不是害怕衝犯他的英靈,真想抓過靈牌摔個粉碎。

他竭力忍住怒氣,起身問道:“施姑娘,穀島王呢?”施妙妙黯然道:“自從設好靈堂,島王一直呆在書房!”

陸漸沉思一下,又問:“除了島王,宅院裏還有別的男子嗎?”施妙妙說:“葉尊主、狄尊主還有贏爺爺都在,不過贏爺爺今早出門去了。咦,你問這個幹嗎?”

“贏萬城……”陸漸咽了一口唾沫,“他死了!”施妙妙失聲驚叫:“什麽?”其他人也紛紛掉頭望來,神色十分驚怖。

陸漸說道:“他被人用鳥銃暗算,我追蹤凶手來此,失了他的蹤跡!我疑心這凶手出自東島,也住在這所別院!”施妙妙心亂如麻,叫道:“不好,這件事我得告訴島王……”話沒說完,大門外傳來車馬之聲,緊跟著,兩個仆童挑著氣死風燈,引了一個素衣婦人進門。陸漸望見婦人,不由衝口叫道:“沈夫人!”

商清影看了陸漸一眼,目光十分愁苦,她雙目紅腫,似乎剛剛哭過,一身素縞白衣,卻是新裁的喪服。她的目光轉向堂中,落在那塊靈牌上麵,身子如受雷擊,兩行眼淚奪眶而出。

施妙妙手忙腳亂,上前輕聲說道:“商姨,您……”商清影伏在地上,身子簌簌發抖,過了好一會兒,抬頭望著施妙妙,眼裏閃過一絲迷惑,遲疑道:“你……你是妙妙?”施妙妙說:“商姨,過了這麽多年,你還記得我嗎?”商清影慘笑一下,說道:“你的眉眼,與施大哥挺像!”施妙妙低下頭去,淚珠無聲滴落,地上多了幾點濕痕,口中輕聲說:“商姨,你來看穀縝的麽?”

商清影徐徐起身,定定地望著靈牌,喃喃說道:“是啊,我來看他!我真是天底下最差勁的母親,我讓他來到世間,卻沒擔起過做母親的責任。如果……如果我不離開他,他也不會含冤枉死!”

靈堂裏起了一聲低呼,施妙妙叫道:“含冤枉死?什麽意思?”商清影轉向她,慘然一笑:“沒錯,縝兒是冤死的!”施妙妙叫道:“商姨,你不知道,穀縝他傷了白姨,汙辱了萍兒,還勾結倭寇……”商清影目光一寒,盯著施妙妙,一字字地說道:“你住口!”

施妙妙一呆,朱唇微微顫抖,再也說不下去。商清影轉過身子,死死盯著白湘瑤。白湘瑤放下女兒,挺身微笑,一瞬不瞬,與商清影默然對視。

商清影胸口起伏,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長吐一口氣,緩緩說道:“白湘瑤,我知道,你恨的是我,要殺要剮,你應該衝著我來。為什麽?為什麽要陷害我的兒子?”

“你別血口噴人!”白湘瑤眼如秋水,臉上笑意更濃,“商清影,我知道,你死了兒子,心裏難過。不過,凡事得講一個理字,你說我陷害穀縝,可有什麽憑據?無憑無據,可別信口胡說!”

“我當然有憑據!”商清影冷冷道,“梁上君什麽都告訴我了!”

“梁上君是誰?”白湘瑤的眼裏閃過一絲困惑。

“他是縝兒的朋友!”商清影極力壓抑憤怒,嗓子一陣陣發抖,“他說,你**無恥,與四大寇勾搭成奸,一心消滅東島。他還說,你見縝兒年少有為,怕他登上島王之位,故意讓四大倭寇給他寫信,再按信上所說劫掠百姓,從而嫁禍給縝兒,好讓神通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商清影頓了一頓,微微咬牙,“白湘瑤,我早就看出你水性楊花,心腸歹毒,隻沒想到,你這麽狠心,設下這樣惡毒下流的圈套,不惜拿女兒的貞操做棋子。你……你難道就不怕死了墮入十八層地獄,千秋萬古,永不翻身嗎?”

商清影性子溫婉,可是為人輕信,一見穀縝靈位,深信梁上君所言不虛。她心懷喪子之痛,近乎於神誌錯亂,一時越說越氣,滿腔恨怒全都發泄在白湘瑤身上,至於證據確鑿與否,根本不加理會。白湘瑤的臉色紅了又白,沉默時許,冷冷說道:“商清影,你是神通的前妻,我敬你三分,可你僅憑一麵之詞給我定罪,敢問這天底下還有公道嗎?”

“公道?你也配說公道?”商清影聲音一揚,“神通娶了你,真是瞎了眼!”

“商清影!”白湘瑤雙目大睜,慘白的肌膚下青筋凸起,“你別欺人太甚!”

“別當我不知道!”商清影滿心傷痛,除了報複對手,再無別的念頭,“白湘瑤,我嫁給神通以後,你還千方百計地勾引他,你對自己的丈夫又凶又悍,卻在神通麵前撒嬌弄癡。你拋眼風,露肉兒,恨不得脫光了黏在他身上。你把我當成了瞎子聾子,你讓萍兒拜神通做幹爹,拉著他的袖子,直勾勾地盯著他說:‘可惜啊,這孩兒姓穀該多好?’白湘瑤,你說出這種話,真是下賤無恥。我那時忍了又忍,可你得寸進尺,你當我真是怕了你嗎?白湘瑤,你少做夢了,我不過是可憐你罷了,隻因為從頭到尾,穀神通都沒喜歡過你,就連你的一根頭發,他也沒有看在眼裏!”

“商姨!”施妙妙忍不住叫了起來,可是商清影正眼也不瞧她,她的眼裏隻有白湘瑤,她認定這個婦人害死了兒子,為給穀縝報仇,她什麽也顧不得了。其餘的女眷發出竊竊私語,商清影說的事情,都是從所未聞的秘辛。施妙妙心裏明白,用不了多久,這些事就會傳遍東島。她滿頭是汗,極力想要阻止,可又無能為力,她轉眼一瞧,忽地心往下沉,白湘瑤站在那兒,臉色慘白如死,兩隻眼睛布滿血絲。

“商清影!”白湘瑤幽幽開口,“你兒子死了,我心裏真高興啊!”施妙妙一愣,失聲叫道:“白姨!”白湘瑤並不理她,赤紅的雙目,直勾勾盯著不遠處的情敵。

“白湘瑤!”商清影冷笑一聲,“你高興什麽?你也瘋了女兒!”陸漸心向下沉,一轉眼,卻見穀萍兒已經醒了,兩眼望著這邊,眼神三分好奇,七分茫然,她的神態不同以往,眉梢眼角,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癡氣。

“商清影!隨你怎麽說,我心裏就是高興!”白湘瑤臉上帶笑,一半癲狂,一半歡喜,眼底深處,更有一種冰冷刺骨的東西,“我的女兒是自己瘋的,你的兒子,嗬,卻是我一手毀掉的!”

施妙妙應聲一顫,身子微微哆嗦。她隱約猜到了什麽,可又不敢確信,她死死盯著白湘瑤,一顆心漸漸冷了下來。

“白湘瑤!”商清影捂著胸口,呼吸一陣急促,“你……你終於承認了!”

“承認了又如何?”白湘瑤陰沉沉一笑,笑意說不出的癲狂,“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你又哪一點兒比我強?你又軟弱,又愚蠢,根本就是個窩囊廢!穀神通喜歡你,那才真是瞎了眼!我承認,你生了個一等一的好兒子,又俊俏,又聰明,天底下沒人比得上,可他越出色,我就恨你越深。憑什麽?你會為神通生出這樣的兒子,憑什麽我不是他的母親?你奪走了我的神通,還為他生了個好兒子,隻為這一件事,我就與你不共戴天。我本想把你毒死,可你真是命大,緊要關頭,沈瘸子帶走了你,也把神通還給了我。

“我本以為老天有眼,一切都會回到我的手裏。可是,穀縝那小子天天跟我作對,我一看到他,就會想到你。神通對你無法忘情,他看我的眼神,總是那樣陌生。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我的心裏隻有恨。我要報仇,我要讓你痛苦難忍。沒錯,我勾結了倭寇,我陷害了穀縝,我要最愛你的丈夫,殺死你最心愛的兒子,我要你嚐盡人世間最大的痛苦,我要你死了以後,三魂七魄也不得安寧!”

十多年的怨毒一氣吐出,白湘瑤如釋重負,發出一陣銀鈴似的狂笑。

商清影盯著白湘瑤,臉色死白泛青,忽地眼前一黑,向後倒了下來。她的身子還沒落地,身邊忽地多了一人,寬袍大袖,滿麵愁容。

白湘瑤如被針刺,向後微微一縮,忽又挺直腰背,厲聲笑道:“穀神通,你終於來了!”

“阿瑤!”穀神通沉默了一下,幽幽說道,“我一直懷有疑心,可是始終不願相信。”

白湘瑤冷冷道:“是啊,一切都是我幹的,我陷害了穀笑兒,害你親手殺了兒子。穀神通,人說你是東島之王、天下無敵。在我眼裏,你不過是個懦弱狠毒的無恥小人,從頭到腳還不如一個狗屁。”

這番話驚世駭俗,靈堂裏起了一陣驚呼。葉梵和狄希聞訊趕到,聽了這話,葉梵不禁大喝:“白湘瑤,你這個瘋婆子!”他縱身欲上,穀神通一揚手,將他攔在身後。

白湘瑤罵完,捂著臉笑了一會兒,放手說道:“穀神通,我罵你懦弱狠毒,你服不服氣?”穀神通冷冷道:“你說什麽也行!”白湘瑤道:“你不服?好啊,我來說給你聽!商清影跟沈瘸子跑了,你連屁也不敢放一個,這叫不叫懦弱?”

穀神通沉默不語,白湘瑤又道:“我嫁給你,你卻讓我獨守空房,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無恥小人?”

穀神通歎道:“這些年我對你不起。那時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本想娶你之後,或許忘掉清影。唉,誰知道,我怎麽也忘不掉她,不但害了你,更害了縝兒,千錯萬錯,一切在我!”

白湘瑤呆了一下,喃喃說道:“怎麽也忘不掉她……怎麽也忘不掉她……”忽地淒聲慘笑,笑了一會兒,揪住胸口喘息道,“穀神通,難道你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歡你,一心想做你的妻子。我嫁給童嘯那個蠢材,隻因為萬歸藏來了,東島破了,我以為你也死了。那時間我孤孤單單,沒有男人護著,根本活不下去……”說到這兒,她慘然一笑,聲音裏透出一股恨意,“可是,你又回來了!你為什麽回來?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個蠢男人白頭偕老,過得無憂無慮。”

穀神通歎道:“童老弟為人不壞……”

“呸!”白湘瑤啐了一口,“他一個蠢材,連你也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氣,哼,我也不會毒死他了……”穀神通身子一震,脫口叫道:“你說什麽?”白湘瑤咯咯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沒聽見嗎?”其他人都變了臉色,穀神通怔了怔,搖頭道:“不對。童嘯死時我瞧過,他死於心病,並非中毒。”

“叫你看出來,那又算什麽本事?”白湘瑤冷冷一笑,“告訴你吧,那蠢材愛喝茶,最愛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給他泡一壺,茶裏下了一點兒‘糊塗散’。‘糊塗散’本來無毒,但若服藥後合歡行房,就會慢慢侵蝕男子心脈中的陽氣,日積月累,必死無疑,死後還瞧不出任何痕跡。這麽一天一壺,喝完了茶,我便與他歡好,哼,真是便宜他了。過了三個月,那蠢材就糊裏糊塗地死了,死前還流著淚謝我嫁他,嗬,你說好笑不好笑?”

穀神通臉色鐵青,半晌方道:“什麽時候下的毒?”白湘瑤反問:“商清影什麽時候離開的東島?”穀神通舉頭望天,眼裏閃過一抹痛色:“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竅地娶了你!”

白湘瑤冷笑一聲,說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就罷了,可你從沒當真陪過我一天。新婚之夜,你壓根兒沒進洞房,在書房裏喝得爛醉如泥……我知道,你心裏念著商清影,一時過不了那道坎兒。本想日子一久,我溫柔待你,你終歸把她忘掉。沒想到第二天,你借口修煉神通,不近女色,搬到了島後的石室,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哼,你們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這些秘事,其他的東島中人也是第一次聽說,以往隻見白湘瑤溫情款款,穀神通笑臉相迎,還當二人恩愛有加,不料兩人結婚多年,居然不曾同床共衾。

穀神通歎道:“此事錯在穀某,你大可向我報複,又何必加害縝兒?”白湘瑤古怪一笑,冷冷說道:“你那麽高的武功,又不與我同房,我想要害你,又哪兒有機會?穀縝那小子自作聰明,武功平平,收拾起來自然容易。”

穀神通搖頭道:“你害了縝兒不打緊,這麽一來,卻又害了萍兒。”

“不錯。”白湘瑤冷笑一聲,“我瘋了女兒,是我活該。你親手殺了兒子,卻又是什麽滋味?”

穀神通還沒回答,忽聽有人笑道:“那滋味妙不可言,白湘瑤,你想不想試一試?”

白湘瑤應聲變色,舉目望去,門外姍姍走來一人,身穿布衣,頭戴鬥笠,人未到,笑先聞。白湘瑤的臉色慘白透灰,呆呆瞪著那人,結結巴巴地說:“你……你……”

這時商清影蘇醒過來,見了那人,衝口而出:“梁上君!”再一抬頭,看見穀神通,不禁渾身一顫,眼前一陣暈眩,盡力直起身來,澀聲道:“神通,你……”

穀神通看她一眼,苦笑道:“清影,你好!”商清影倒退兩步,臉上閃過一抹嫣紅,微微張了張嘴,可是終究沒有出聲。

“白湘瑤!”梁上君語中帶笑,“你的臉色挺難看啊!我知道了,你昨晚一定打牌輸了錢,要不然,就是喝了童嘯的普洱茶,聽說那玩意兒滋味十足,可以壯陽催情,改天你也請我喝兩杯?”

白湘瑤的身子簌簌發抖,好似秋風中抖瑟的殘葉。穀神通歎了口氣,忽道:“縝兒,得饒人處且饒人!”

梁上君哈的一笑,伸手挑開鬥笠,刹那間,靈堂上驚呼四起。陸漸隻覺腦子一熱,不由得一躥而出,緊緊摟住那人,大聲叫道:“穀縝!穀縝!你沒死?你沒死……”眼眶一熱,激動得流下淚來。

“我當然沒死!”穀縝微微一笑,“我死了,你的好晴兒可就嫁人了!”陸漸狠狠給他一拳,罵道:“你沒死,也不告訴我一聲?”穀縝搖了搖頭:“陸漸,你太老實,不會作偽,告訴了你,這出戲可就唱不成了!”

陸漸叫道:“我明明看見……”他一指穀神通,“他一掌拍在你頭上!”穀縝笑道:“那也是唱戲!”陸漸完全摸不著頭腦:“可是,可是……”穀縝笑道:“他為什麽不殺我?”他深深看了穀神通一眼,“他信不過別人,可他信得過你!”

“我?!”陸漸手指鼻尖,十分困惑。穀縝點了點頭:“不錯,你肯為了我與他一決生死,讓他起了許多疑惑。他思量再三,不但沒有殺我,還放手讓我洗脫冤屈。陸漸,如果沒有你,穀縝早已不在人世了!”

陸漸的心中忽驚忽喜,轉眼看向穀神通,後者苦笑一下,默默點了點頭。陸漸心頭火熱,忍不住叫道:“穀島王,我……”話一出口,嗓子微微堵住了。

“縝兒……”商清影望著兒子,半笑半哭,“你……你既然沒死,又為什麽對我說那些話?”

“那也是一出戲!”穀縝正眼也不瞧她,口氣十分冷淡,“白湘瑤心機深沉,世間少有。這天底下,隻有兩個人能激她發怒,一是我爹,一個是你。這樣的事情,我爹不會去做,可你為人輕信,愛子成狂,你為了沈秀,不怕“大金剛神力”,敢於當眾打罵陸漸。反過來,一旦知道我被白湘瑤所害,你又會怎樣呢?嗬,你一定會使盡解數,痛揭她的傷疤。你是她畢生的情敵,你罵她一句,勝過他人千言萬語。白湘瑤再有耐性,也勢必按捺不住。可惜啊,她跟你搶男人,處處落在下風,要想反擊於你,除了陷害我的陰謀,簡直別無誇耀之事!”

說到這兒,他微微一頓,目光投向一側:“白湘瑤,我真得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死一次,我不死這一次,也請不來商清影,商清影不來,我這冤屈也就永沉海底了!”

靈堂裏落針可聞,白湘瑤閉上雙眼,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她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穀縝,你比你爹厲害。你的心更狠更決,一旦出手,不留餘地。我知道,這世上,你最恨的人是商清影,可是,為達目的,她也成了你的棋子。很好,很好,敗給你,我敗得不冤!不過……”她睜開眼睛,靜靜打量穀神通,“我想問你一句。你,是否從頭到尾,根本不信穀縝有罪……”

穀神通遲疑一下,略略點頭,白湘瑤淒然一笑,問道:“為什麽,為了商清影?”穀神通默不做聲。

“很好!”白湘瑤點了點頭,“穀神通,你做得很好。不過,你如果以為東島內奸隻我一個,那就大錯特錯了!”

“還有誰?”穀縝冷冷道,“使鳥銃的人是誰?”白湘瑤目光一斜,嘻嘻笑道:“我說是施妙妙,你肯不肯信?”穀縝一愣,轉眼望去,施妙妙應聲一顫,似從噩夢中醒來,她忽地向後一跳,發出一聲淒厲的號哭,跟著跌跌撞撞,捂著臉向外跑去。

穀縝怒火中燒,厲聲道:“白湘瑤,你血口噴人!”白湘瑤咯咯嬌笑:“我說的千真萬確。施妙妙就是東島內奸,東島內奸就是施妙妙,她如果不是心虛,幹嗎這樣逃走?她與我一樣,跟倭寇勾搭成奸,無所不為,你把她當成天上的仙子,其實啊,到了男人麵前,她比我白湘瑤還要**,還要浪,還要不知羞恥……”

“啪”,穀縝縱身上前,抽了她一記耳光,白湘瑤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穀神通臉色一變,衝口叫道:“阿瑤……”晃身將她抱住,運掌渡入真氣。白湘瑤微微苦笑,揚起手來,撫過他的臉龐幽幽歎道:“神通哥哥,來不及了!這是‘閻王丸’,見你的時候我就吞了……嗬,我一點兒也不後悔,為了你,我什麽都肯做,好也罷,壞也罷,我全不後悔……”

穀神通口唇顫抖,終究沒有出聲,白湘瑤的身子漸漸僵冷,隻餘一抹詭笑,凝在眉梢眼角。

靈堂裏的光陰仿佛停滯了,一陣悲風吹過樹梢,發出嗚嗚的響聲。

商清影遲疑一下,走向穀縝,輕聲說:“縝兒……”穀縝不待她說完,冷冷道:“你可以走了!”商清影一呆,整個人仿佛成了空殼,悄然低頭轉身,默默向外走去。

“陸道友!”穀神通忽地開口,“穀某家事未了,相煩代我送沈夫人一程!”

陸漸點了點頭,走出別院,跟上商清影的馬車,穿過郊野,一直送到得一山莊。商清影掀開帷幕,走下車來,她的心情平複了少許,對陸漸說道:“今日我情急失態,實在抱歉,秀兒作惡多端,讓人萬分失望。後來我才知道,姚小姐與你本是一對佳偶,秀兒趁虛而入,橫刀奪愛,害你們勞燕分飛,吃了許多苦頭。我身為母親,教子無方,還望足下見諒!”說罷欠身施禮。

陸漸不便攙扶,隻好閃到一邊,支吾道:“沈夫人,沒什麽,我……我……”不知怎的,他對這婦人總是無法心生怨恨,每次相見,反倒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親近,這感覺十分古怪,陸漸想來想去,總也想不明白。

商清影悶悶不樂,轉身走進莊門,陸漸望她背影消失,心底生出一絲淒涼。

“陸爺!”忽聽身後有人叫喚,陸漸掉頭一看,迎麵走來兩人,手牽馬匹,笑容可掬,正是大鬧沈秀婚禮的張甲、劉乙,梁上君是穀縝,這兩人自也是他的屬下了。

兩人見了陸漸,雙雙拱手施禮。陸漸匆忙還禮。張甲笑道:“陸爺,穀爺有請!”陸漸心中激動,翻身上馬,三人疾馳數裏,遙見一片柏林。密林幽處,隱約可見一所精舍,舍內燈火融融,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劉乙手指精舍,笑道:“穀爺就在裏麵。”陸漸下馬入林,走近精舍,忽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說:“你是誰啊?我要媽媽,還要哥哥!”說話的正是穀萍兒。

隻聽穀縝說:“我就是你哥哥。”穀萍兒說:“才不是,哥哥那麽小,你這麽老,才不是呢。”

陸漸推門進屋,隻見穀縝與穀萍兒相對而坐。穀萍兒撅起小嘴,一臉迷惑,穀縝勉強笑了笑,柔聲說:“萍兒,你閉上眼睛。”穀萍兒微一遲疑,閉上雙眼,睫毛又長又密,宛如兩麵漆黑的小扇。穀縝默不做聲,輕輕撫過她的鬢發,穀萍兒的身子一顫,失聲叫道:“哥哥,哥哥……”

穀縝默默將她摟在懷中,穀萍兒眼裏的淚水不絕流下,反手抱著穀縝,喃喃道:“哥哥,真的是你?萍兒好怕,媽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萍兒好怕!”說著張開眼睛,衝著穀縝打量,好奇說道,“奇怪了,你的樣子不像哥哥,可你抱著我,感覺就和哥哥一樣。”

穀縝笑道:“那是什麽感覺?”穀萍兒歪頭想想:“暖暖的,軟軟的,讓人心裏舒服。”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穀縝,燈火掩映下,雙頰泛紅,豔若春桃。穀縝問道:“萍兒,你想什麽?”穀萍兒抿嘴笑道:“你生得真好看,比爸爸還好看,”咯的一笑,掙開穀縝,一溜煙奔進裏屋去了。

穀縝望著她怔怔出神,陸漸上前問道:“她的病還沒好?”穀縝默默點頭。陸漸又問:“你有什麽打算?”穀縝道:“她為了我心智喪亂,我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陸漸道:“理應如此。令尊呢?”

穀縝一擺手,冷笑道:“不要說他,我不愛聽。”陸漸呆了呆,又問:“那麽施姑娘呢?”穀縝皺眉道:“陸漸,你一見麵,怎麽就泄我的氣!”陸漸苦笑道:“施姑娘誤會了你,心中一定過意不去。”穀縝冷冷道:“她欠足了債,就想一走了之?哼,她這叫做欠債私逃,哪一天我逮住她,非讓她連本帶利償還不可。”

陸漸道:“她走的時候,你為何不攔?”穀縝不耐道:“不說這個。陸漸,你是否見過我師父?”陸漸道:“你怎麽知道?”穀縝道:“我去過南京宮城,不見了樹下的鐵盒。”陸漸從懷中取出財神指環和傳國玉璽,放在桌上,又將先後的遭遇說了。穀縝起初大感有趣,漸漸麵色凝重,等到陸漸說完,忽道:“陸漸,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兒精’是誰嗎?”陸漸道:“他們本事很大,想也不是無名之輩。”

“不是無名,而是大大有名。”穀縝緊鎖眉頭,若有所思,“‘老笨熊’是山部之主‘石將軍’崔嶽,‘猴兒精’是澤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陸漸吃驚道:“無怪‘猴兒精’和沙天洹很像,原來他二人是兄弟。可是……”他心生疑惑,“西城二部之主,為何要害你師父?”

穀縝來回踱了兩步,忽在牆上一拍,大聲說:“陸漸,我們犯了一個大錯。”

陸漸吃驚:“大錯?”穀縝道:“我師父,他……也許是……”他擺了擺手,忽又說:“這件事不說了!陸漸,你知道麽?明晚將有一場大戰!”

“大戰?”陸漸呆了呆,“誰跟誰?”穀縝道:“東島與西城,時間申酉時分,地點南京紫禁城!”陸漸吃驚道:“不是九月九日嗎?”穀縝歎道:“風君侯要救仙碧,不肯久等,正好八部之主齊集南京,所以提前論道滅神!”

陸漸一時默然,心想如果寧不空前往,或能得到祖父的消息,可在禁城決戰,實在匪夷所思。正想著,他心生警兆,一轉眼,衝口而出:“穀島王!”

穀縝猛可回頭,隻見穀神通靜悄悄站在門前,穀縝臉一沉,厲聲叫道:“你來做什麽?”

穀神通皺起眉頭,緩緩說道:“你為什麽帶走萍兒?”穀縝大聲說:“她為我發了瘋,我要照顧她一輩子!”穀神通澀聲說:“這麽說,你要離開東島?”

穀縝點頭道:“過了今晚,我要帶著萍兒遠走絕域,今生今世,再不回來!”陸漸大吃一驚,望著穀縝目定口呆,難道說,穀縝邀他前來,竟是為了訣別。

“穀縝!”穀神通輕輕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恨我!”穀縝哈的一笑,聲音冷淡如冰:“我哪兒敢恨你?穀神不死,東島不亡,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穀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目光一轉,忽又落在陸漸身上,審視片刻,皺眉道:“陸道友,你近日可曾見過什麽人?”

陸漸奇道:“島王這話怎講?”穀神通淡淡說道:“你不知道嗎?有人暗算於你,在你體內種下了一個極大的禍胎。”

陸漸與穀神通交過手,深知“天子望氣術”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氣,他這麽說必有道理,可是運氣內視,並無不妥。穀神通忽道:“這樣看不出的。”一晃身,呼地運掌拍來。

這一掌來如天墜,陸漸慌忙揮拳抵擋。拳掌未交,穀神通招式忽變,化掌為指,點向他的胸口。陸漸右臂一攔,左掌橫掃而出。

頃刻換了數招,拳掌並無交接,一邊的燭火不偏不倚,燃燒如初,兩人的勁風全都凝於指掌,一絲一毫也未泄出。陸漸隻覺穀神通招招奪命,不經意間,也將“大金剛神力”發揮到極致。鬥到十招上下,陸漸忽覺奇經八脈中,各自躥起一股真氣,八股真氣,就有八種滋味,輕重麻癢酸痛冷熱,變動不居,上下無常,仇敵一樣互相攻戰。陸漸氣機受阻,眼望穀神通一掌飛來,自己的拳勢卻停在半空,說什麽也送不出去。

這時間,穀神通一晃身,退回門前,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陸漸緩過一口氣來,“大金剛神力”所至,八股真氣陸續縮了回去。

這情形十分古怪,陸漸百思不解,隻聽穀神通說道:“陸道友,你體內的禍胎叫做‘六虛毒’,隱藏於奇經八脈,平時循環相生,與你自身的真氣同化,但一遇上真正強敵,功力催發至盡,就會突然發作。那時八勁紊亂,自相衝擊,終至於真力受阻,大敗虧輸。”

陸漸心念數轉,猛可想起一個人來,失聲叫道:“是他……”穀神通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左眉上有一點朱砂小痣?”陸漸聽他所說與若虛先生一模一樣,心中驚疑,連連點頭。

穀神通目光淩厲:“他在哪兒?”陸漸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穀神通又問:“你怎麽被他種下六虛毒的?”陸漸把脫劫的事情說了,憤然道:“我一心幫他,他為何還要害我?”

“天意!天意!”穀神通苦笑搖頭,“那人的天劫,隻有兩個法子可以解脫。一是終身不用武功,二是把心魔一分為二,分由兩個人承擔。這‘分魔’之法千難萬險,必須適當人選,才能代他承受那一半的心魔。此人神通蓋世,所生的心魔天下無雙,尋常高手與之遭遇,勢必隨他入魔。唯有‘煉神’高手,心誌堅圓,百魔降伏,方能助他成功。煉神高手數目有限,除了他自己,魚和尚算一個,老和尚圓寂已久,當世‘煉神’高手,隻有你我二人。我與他仇深似海,自然不會幫他,原本他生機已絕,不料你一念之仁,助他逃出了生天。”

陸漸聽到這裏,隱約猜到幾分,不覺心跳加快,忍不住問道:“穀島王,那人到底是誰?”

穀神通看他一眼,冷冷說道:“他是我平生死敵,我這‘穀神不死’的綽號,也是拜他所賜。”

“萬歸藏!”陸漸衝口而出,一邊的穀縝,也是應聲一顫。

穀神通不以為意,笑笑說道:“陸道友,你也無須擔心。聖人雲:‘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天道自來不愛強大,反倒眷顧弱小。萬歸藏深諳天道,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會恩將仇報,在你奇經八脈中種下‘六虛毒’,嗬,足見他也很心虛呢!”

陸漸皺眉道:“他心虛什麽?”穀神通道:“萬歸藏與我煉神之時,均是年過三十。你年方弱冠,就已登堂入室,假以時日,必是他的勁敵。此人殺伐決斷,冷酷無情,若非自顧身份,又感你禦劫大恩,隻怕脫劫當時,就不容你活命。據我私心猜測,他當時雖不殺你,也要防範於將來,這才將‘六虛毒’種在你體內,來日你若與他為敵,交手之際牽動毒氣,必然死在他手裏。”

陸漸聽得頭皮發炸,心想萬歸藏滿手血腥,此番出世,不知又有多少人喪命。他無心鑄下大錯,越想越是自責,抬頭說道:“穀前輩,‘六虛毒’有法子破解麽?”

穀神通點頭道:“道心唯微,無法不破,有了六虛毒氣,就有破它的法子。”說到這兒,他微微皺眉,陸漸見他似有難處,忙道:“什麽法門,還望前輩相告。”

穀神通歎道:“所謂六虛毒,本是萬歸藏修煉的‘周流八勁’,這八種真氣互相生克,能傷敵,也會傷己。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自有能為駕馭八勁,別的人不知其法,‘八勁’入體,自相攻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萬歸藏若要懲戒某人,隻需將真氣注入那人的經脈即可。因此緣故,破解的法子也很簡單,你隻需設法將奇經中的八道毒氣找到,逼成一個氣團,再找一個活人,以‘大金剛神力’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氣離身,六虛毒自然解了。”

陸漸遲疑道:“這個法子,豈不是損人利己?”穀神通說道,“你可去大牢裏偷出一名罪大惡極的死囚,將真氣渡入他的體內。”陸漸想了想,又問:“還有別的法子嗎?”穀神通搖頭道:“暫且沒有。”

說完這話,他見陸漸還是猶豫,不禁苦笑一下,從懷裏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明日我與人決鬥,不知生死存亡。這本書裏載有一點兒心法,你是煉神高手,想必不難領會。”

陸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忽覺穀縝推他一把,隻好伸手接過,拱手道:“多謝島王,我參詳過了,立馬奉還!”

“我活著再說吧!”穀神通輕輕一歎,目視穀縝,“你明天就走?”

穀神通沉默一下,低聲說道:“明天,我就不送你了!”穀縝冷冷道:“求之不得!”穀神通麵露苦笑,漫步走出門去。

陸漸忍不住問道:“穀縝,你真要離開中土?”穀縝默默點頭。陸漸道:“可是穀島王……”穀縝擺了擺手:“我累了,想睡一陣子!”說罷進了臥室。

陸漸拿起小冊子,湊近燭火看去,不由大吃一驚。敢情書中所述,正是“天子望氣術”,這心法內照精神,外窺玄機,談虛說玄,極盡微妙,陸漸盡管到達“煉神”境界,仍覺難以領會。

看到夜深,進入臥室,穀縝早已睡熟,他躺在那兒,仿佛久繃的弓弦鬆弛下來,眉宇間透出一絲少有的疲憊。陸漸望著朋友,隱約感覺,盡管洗脫了冤屈,穀縝的活力也似乎用盡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穀縝方才起床,他無精打采,懶懶散散,與陸漸說話,也不過隻言片語。陸漸幾次勸說他與父親和解,穀縝總是東拉西扯,隻有麵對穀萍兒時,他才露出幾分笑意,盡力逗引少女開心。

一轉眼已是下午,忽聽車馬聲響,穀縝說:“來了!”拉著穀萍兒起身出門,陸漸跟在後麵,出門一看,前麵數輛大車,車邊站了幾個婢女仆人,為首的正是魚傳、鴻書,二人上前一步,衝陸漸行禮問安。

陸漸還過禮,魚傳又說:“穀爺,大船停在海邊,現今出發,明早即可遠航!”

穀縝點了點頭,目光遊離不定,他扶著車輪想了想,忽道:“陸漸,你送我一程好麽?”陸漸歎道:“理所應當!”

兩人上了車,並肩而坐,穀萍兒趴在穀縝腿上說說笑笑,一會兒倦上來,沉沉睡去。穀縝望著妹子,眼神複雜難明,掀開帷幕,馬車一路向東,南京城的輪廓越來越淡,漸漸地看不清了。

夕陽向西沉落,林巔樹梢染了一抹血色,車內暮光掠過,忽明忽暗,車中人的臉色也隨之變換。

“陸漸!”穀縝忽道,“你說,今日一戰,東島西城,誰能勝出?”陸漸沉吟道:“穀島王神通蓋世,如果隻有八部之主,也許不難勝出,隻不過……”說到這兒,欲言又止。

“萬歸藏麽?”穀縝望著車外,聲音輕忽飄渺。陸漸稍稍遲疑,輕聲說:“若虛先生真是萬歸藏,東島隻怕要落下風!”

“下風?”穀縝搖了搖頭,“萬歸藏一來,沒有高下,隻有生死!”陸漸苦笑道:“我看若虛先生,不似那麽可惡……”穀縝忽一擺手,挑開帷幕,衝著車夫大喝:“掉轉馬頭,速回南京!”

車夫一愣,旋風般轉身,潑剌剌返回南京。陸漸又驚又喜,深知穀縝放不下父親安危,決意參與論道滅神。

隨著馬車顛簸,陸漸的心情也起伏不定,暗想今夜一戰,不知會有多少死傷,自己忝為魚和尚的弟子,挫銳解紛,責無旁貸。

來到滄波巷外,穀縝安頓好穀萍兒,發了一陣呆,忽道:“陸漸,我有事求你!”陸漸道:“怎麽?”穀縝歎道:“我有什麽不測,請你照看我妹子!”陸漸道:“別說那樣的泄氣話!穀島王未必會輸!”

穀縝默不做聲,邁步向前。夜市正酣,華燈四映,車馬轔轔,三三兩兩向秦淮河駛去。許多店鋪都已打烊,鋪子裏撥打算珠的聲響,結成一片細微的聲浪。

申時剛過,天已暗了下來,身後外城的影子,仿佛一條逶迤的長龍,東西不見首尾。城頭燈火爛漫,仿佛龍背上閃耀的金鱗,相形之下,前方的紫禁城陰森可怕,仿佛一隻潛藏的餓虎,磨牙吮血,隨時踴躍而出。

“陸漸!”穀縝冷不丁開口,“三國之時,諸葛亮曾說這南京石頭城‘鍾阜龍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可他卻忘了,早在數百年之前,始皇帝鑿開了那條秦淮河,宣泄了南京的王氣。隻因王氣不足,定都於此的王朝,大多倉促短命,東晉宋齊梁陳,均如曇花一現。南宋定都臨安,反得苟延殘喘。本朝的朱洪武不信邪,結果剛死不久,這座城池就被他的兒子永樂帝攻破了。”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幽幽說道,“陸漸,你相信天命麽?”

“我也不知道!”陸漸一生隨命運沉浮,仿佛水中的魚兒,幾乎忘了水的存在。

穀縝看他一眼,微微苦笑:“自天機宮東遷以來,東島曆經三百餘年,一如這座城池,縱然一時風光,始終無法長久,也許,老天已經對我們厭棄了!”

陸漸想了想,輕聲歎道:“穀縝,你變了!”穀縝點頭說:“是啊,我現在做什麽都不得勁兒!”他抬眼望去,喃喃道,“這座城好靜!”

陸漸應聲抬頭,不經意間,紫禁城已到眼前,一無火燭,二無守軍,城門洞開,好似一張幽深大嘴。

兩人走上玉帶橋,跨過禦水河,穿過城門,忽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若幹禁軍。陸漸伸手摸去,兵士的口鼻尚有呼吸,隻是沉睡如死,他注入內力,但如石沉大海。

“別費力了!”穀縝冷不丁道,“那是‘北鬥封神’。”陸漸吃了一驚,衝口叫道:“穀島王製住了這一城的人?”穀縝環顧四周,淡淡說道:“紫禁城,睡著了!”

“睡了?!”陸漸掃視四周,穀縝卻已向前走去。月光從天灑落,越過兩人身形,拖出細長縹緲的影子。一路走去,禁衛、太監、宮女、雜役,均如木偶泥塑,呆呆留在兩邊,有的坐,有的躺,有的站在那兒,發出清晰悠長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