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紫禁爭雄

陸漸的心子咚咚亂跳,想象穀神通疾風席卷,鬼魅潛行,悄無聲息間製住了這一城的男女,這一份神通手段,根本不是人間所有。他行走城中,仿佛置身於一場迷夢,前方樹影搖晃,明月冉冉上升,一座大殿從黑暗中一躍而出,殿中的燈火活是怪獸的獨眼,幽幽搖曳,若明若滅。

走上一溜石階,步入一座廣殿,一點陰淒淒的燭火,映照出朱欄玉砌。四壁布滿金玉龍紋,盡管恢弘壯麗,偌大的太和殿中,卻隻坐了寥寥兩人。

仙碧坐在盡頭,木木呆呆,就與殿外的宮人沒有兩樣。穀神通坐在龍椅上麵,手托一隻酒杯,漫不經意,獨飲淺酌,望見二人,雙眉向上一挑:“你們來做什麽?”

穀縝看了看四周:“隻你一個?”穀神通淡然道:“不夠麽?”穀縝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要以一敵八?”穀神通沉默不答。穀縝聲音一揚,語氣中透出憤激:“你可真心虛呢?不錯,你輸了,還有葉梵、狄希,穀神通死了,東島還在!”

“誰說我會輸?”穀神通斟一杯酒,徐徐飲盡,一陣風來,燭火忽明忽暗,他的麵目模糊難辨,雙眼藏在暗影深處,仿若寒星,幽幽閃爍。陸漸兩次與他交手,此時見到,仍覺陌生,穀神通的身上,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空寂虛無,非但不可捉摸,根本不著邊際,從那空洞之後跳出任何東西,陸漸都不會感覺十分驚奇。

“你來做什麽?”穀神通望著兒子,“你應該在船上!”

“我來……”穀縝麵露嘲笑,“看一看你的下場!”

“你也許會失望!”穀神通的嗓音裏透著疲憊。穀縝微微冷笑,瞅了一眼龍椅:“這椅子,可是天子寶座!”穀神通淡淡說道:“那隻是一把椅子,椅子就是給人坐的!”

“你真當自己是天子?”穀縝語帶譏諷。

“天子?”穀神通搖了搖頭,“倘若老天有知,天下人不過都是朝生暮死的螻蟻,帝王將相,終歸塵土,這一片連雲宮闕,也會化為一堆瓦礫。自詡為天子,不過是足夠無恥!”

“好大的口氣!”穀縝的語氣越發尖刻,“照你這麽說,天下人誰還在你眼裏?”

“當然有人!”穀神通將一杯酒灌入口中。

“商清影?”穀縝冷笑一聲,穀神通卻沒回答,目光投向宮門。

“咻”,風聲掠空,白影晃動,一股白氣注入大殿,近了時,卻是無數紙蝶。左飛卿的身影在其中時隱時現,忽地連人帶蝶,輕飄飄地縱上了大殿的橫梁。人停了,紙蝶在動,化為一條長長的飄帶,纏纏繞繞,射向龍椅上的穀神通。

穀神通端著酒杯,目光微微一斜,落向飄帶某處。飄帶忽地向右偏出,避開正麵,繞向他的後背,穀神通目光再轉,飄帶隨之轉移,恍若一抹煙霧,忽聚忽散,總在他四周弄影,可是來來去去,始終在他身前三尺。

陸漸隻覺奇怪,使出小冊子上所載的望氣術,凝神默察。左飛卿這一次出手不同以往,風勁逼成一束,紙蝶聚集成行,仿佛一口無形無狀的繞指軟劍,隨心所欲,變幻無方。換了他人,勢難抵擋,誰知穀神通端坐不動,每次目光所向,均是風勁薄弱之處。氣機一旦看破,隻消出手攻擊,紙蝶勢必瓦解。左飛卿也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不斷變換風勁,操控紙蝶,使得破綻遊移不定,好叫穀神通無從把握。可是天子望氣,談笑殺人,任由左飛卿千變萬化,穀神通的目光總是搶先一步,看破他的氣機,一招不出,就破了風部的神術。

陸漸越看越驚,再瞧左飛卿,臉色蒼白,發際見汗,兩隻眼睛呆滯空茫,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絕望。

一聲歎息,穀神通抬起手來,伸出食中二指,摘下一枚紙蝶,拈在指尖把玩,口中閑閑說道:“‘風神劍’重現西城,可喜可賀,但以穀某看來,君侯此劍,試煉未精,若有十年光陰,或許能與區區一較長短,今晚麽……”他指尖一撚,紙蝶化為一團粉末。

左飛卿的一顆心沉入穀底,穀神通一眼看破了他的氣機不說,又一語道破了這路神通的來曆。這一路“風神劍”本是梁思禽所創,練成之後,飛沙走石,均可化為無形神劍。劍術千奇百幻,勁力凝於一點,出手無堅不摧,比起沉沙之陣更勝十倍。多年來,練成“風神劍”的風部高手不過兩人,均是曠絕一代的高手,到了這一代,西城公認,能夠練成“風神劍”的隻有左飛卿。如果給他十年時間,練成這一路神通,不難與穀神通爭鋒。可是事關仙碧,左飛卿方寸大亂,一照麵就使出了尚未大成的“風神劍”,盡管犀利變幻,可也多有破綻,一被強敵看破,隻有束手待斃的份兒。

風君侯心中一亂,劍勢也受波及,飄帶似的風劍微微一斜,“嚓”,龍椅的扶手被削去了一段。

“啊!”陸漸輕叫一聲,隻見穀神通任由風劍擦身而過,身子紋絲不動,他一伸手,削斷的扶手落入手心,跟著兩眼一抬,看向對手,雙眼明淨無翳,宛如兩眼深潭。

左飛卿與他目光一接,心頭突地一跳,急要收回風蝶,可已遲了半步。穀神通一揚手,空中金光閃過,正中他的胸口。左飛卿如受巨錘,一口血箭奪口而出,整個人向後飛出。眼看摔在地上,忽聽一聲大喝,勁力從後湧來,來勢雖快,卻很柔和。左飛卿受這一托,稍稍穩住身形,但覺一陣風從旁掠過,虞照去如怒箭,左掌前推,右掌後出,攪起兩道電龍,藍白光照,映得穀神通的麵孔如雪。

穀神通一皺眉,左手探出,閃電光中,修長的食指儼如白玉凝成。“哧”,指尖刺透電光,毫無阻滯,勢如蓄滿了勢的弩箭,洞穿了虞照的右掌。虞照輕哼一聲,左掌落向穀神通的右肩。穀神通的右拳抬起,後發先至,一拳破開電龍,擊中了虞照的掌心。“哢嚓”,兩人應聲一震,虞照蹬蹬蹬連退三步,搖晃站定,右手無力垂下,左手的鮮血順著指尖點點滴落。

“虞大哥!”陸漸縱身上前,虞照擺了擺手,揚聲道:“我沒事。”抬起受傷左手,“哢”的一聲,把折斷的右臂扶正,兩眼直視前方,大笑道:“穀島王,我這兩掌還成麽?”

穀神通一言不發,舉起右手,手背焦灼發黑。虞照笑道:“好家夥,我本來隻想逼你離座,沒想到你會硬接我的‘雷音電龍’!”

穀神通笑道:“雷帝子的掌力,穀某卻之不恭!”虞照大拇指一蹺:“好漢子,衝你這句,你我當飲三百大杯!”

“三百杯太少!”穀神通不動聲色,“三百壇如何?”虞照笑道:“好啊,早聽說島王好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可惜虞某人來得倉促,沒帶美酒!”

“誰說沒酒?”穀神通向角落處一指,虞照定眼望去,挨著牆壁,累累堆滿酒壇,壇身鍍金,泥封上均有朱紅款銘。

虞照一愣,失笑道:“穀島王想得周全,親自帶了酒來?”

“過譽了!”穀神通也笑了笑,“不過就地取材、借花獻佛罷了!”

“這是……”虞照微微動容,“禁城裏的禦酒?”穀神通點頭笑道:“今日論道滅神,論道在先,滅神在後,既是論道,豈能無酒?”

“妙論!妙論!”虞照挑起拇指,嘖嘖連聲,“這麽多壇酒,想必把禁城的酒窟都搬空了吧?”

穀神通站起身來,拎起兩壇,一壇丟給虞照,虞照伸手接過,泥封上的銘款赫然寫著“洪武十三年”的字樣。

“這一批禦酒藏了兩百年!”穀神通輕輕拍開泥封,“躲過了靖難之役的大火,留到今日,殊為難得!”

虞照哈的一笑,拍開泥封,痛飲一口讚道:“好酒!這盜酒的勾當,虞某人從小到大做過不少。沒想到,島王這樣的大高手,也會幹出這等偷雞摸狗的事兒!”

穀神通喝了一口,冷冷道:“這酒是朱元璋的,此人專斷獨夫、暴戾不仁,喝他這幾壇酒,算是看得起他!”

“說得好!”虞照抹去嘴角酒水,“不過他驅逐韃虜,也算有功於華夏!”

穀神通輕輕搖頭道:“蒙古人不是東西,朱洪武也算不了什麽功臣。蒙古人殺的是人,朱洪武誅的是心,八股文下,死了多少文人的精魂。元人禍亂,不過百年,八股取士,流毒子子孫孫!”

“說得在理!”虞照聲如洪鍾,“八股取士,誠然荒謬,但這還不算朱元璋最大的過失!”

穀神通一揚眉毛:“願聞其詳!”

虞照笑了笑,大聲說道:“朱元璋最大的過失,莫過於養了一群混蛋兒孫。自永樂帝以下,一代臭過一代,到了本朝,更是臭不可聞!”

“有點兒道理!”穀神通歎了口氣,“不過說起來,從古至今的皇帝,又有幾個不是混賬東西?盜天子之名,行獨夫之事,虐民以逞,可惡透頂!”

“好一句‘盜天子之名,行獨夫之事’!”虞照放聲大笑,“穀神通,你可把自己繞進來了。你的功夫裏就有‘天子’二字,這又作何解釋?”

“這不過是他人的抬愛!”穀神通淡淡說道,“這功夫是我自創,本就沒有名字,你高興了叫天子,不高興了,叫乞丐也沒關係!”

“痛快!”虞照一拍手中空壇,“穀神通啊穀神通,可惜你晚生了兩百年,要不然,思禽祖師見了你,一定十分歡喜!”

“是啊!”穀神通也將空壇拋開,幽幽歎了口氣,“可恨我晚生了兩百年,沒有見到思禽先生!”

“見了又如何?”虞照心生好奇。

穀神通抬頭望天,眼裏透出一絲悵然:“倘若見到先生,穀某必當為他牽馬執鞭,甘為門下走狗!”

“奇了!”虞照失笑道,“東島之王也會尊崇我西城的祖師?”

“尊崇?”穀神通徐徐搖頭,“穀某從不尊崇任何人物!”

“你方才說……”

“我不尊崇人物,但我尊崇道理!”穀神通揚眉一笑,“抑儒術,限皇權,隻憑這六個字,思禽先生,可當橫絕古今!”

“妙論,妙論!”虞照哈哈大笑,將手中一壇酒喝得一幹二淨,眯起虎目注視對手,“穀神通,我看你也是通達人物,你說,你要怎樣才肯放了仙碧?”

“這個麽?”穀神通眯起雙眼,“你喝得過我,我就放人?”

“有意思!”虞照雙目一亮,拍開酒壇泥封,“穀神通,打架你在行,這喝酒麽,那可未必勝得過我!”

“雷部之主,酒量無雙!”穀神通漫不經心地一笑,“穀某不自量力,敢捋足下虎須!”虞照笑道:“好說,好說!”

兩人談古論今,一轉眼喝了七八壇百年陳釀,他們似有天大肚量,數百斤酒水下肚,居然不知所蹤。陸漸正覺驚疑,穀縝忽地輕聲說道:“看腳下!”

陸漸低頭一看,兩人腳下湧出四股酒泉,汩汩漫向四周,隻因燭火微弱,一時不易察覺。

兩人喝罷一壇,又是一壇,轉眼喝了千斤烈酒,虞照麵孔殷紅,兩眼似要噴火,穀神通卻是氣色如常,嘴角一絲笑意,始終不曾散去。

再飲一壇,虞照長吐一口氣,苦笑道:“穀神通,你還能喝多少?”穀神通笑道:“主隨客變!”虞照撓了撓頭,苦著臉道:“罷了,你是無底的漏鬥,喝光了這裏的酒,我也勝不過你!”

穀神通笑道:“這麽說,你不救人了?”虞照一挺腰背,笑道:“誰說的?虞某打也打不過你,喝也喝不過你,不過有件本事,穀島王可是望塵莫及!”

“什麽本事?”穀神通隨口問道。

“拚命的本事!”虞照雙掌一掄,“穀神通,接招吧!”

陸漸一邊聽著,熱血盡沸,正要挺身而出,忽見穀神通反手一揮,仙碧渾身機靈,清醒過來,左瞧右看,忽地看見虞照,失聲叫道:“你怎麽來了?”

虞照應聲泄氣,垂手道:“穀神通,跟你打個商量,我用這條命換仙碧行不?”

仙碧渾身一震,盯著虞照,不知不覺,眼裏浮起一抹水霧。穀神通也默默地看了虞照時許,忽地搖頭道:“不行!”

虞照麵湧怒氣,忽又氣貫雙掌。穀神通再揮衣袖,仙碧應勢起身,不由得向虞照撞去。虞照慌忙伸手攬住,但覺來勢輕柔,再看仙碧,雙頰染紅,豔若桃花,雙目凝注過來,恍若兩點水晶。

“穀神通?”虞照呆望對手,神色不勝迷惘,“你這是什麽意思?”

穀神通一言不發,徐徐坐下,兩眼盯著地麵,仿佛十分著迷。虞照循他目光看去,臉色忽地一變。兩人化酒為泉,積水成窪,這時滿地的積水,忽似活了過來,凝成筆直一線,直向穀神通衝去。

“水魂之劍!”仙碧低呼一聲,聲音裏透出驚訝。水流應聲變快,撲地濺開,化為千絲百縷,罩向穀神通全身。

穀神通抬起雙手,十指如彈琴鼓瑟,向外輕輕揮灑。漫天水劍遇上指風,嗖嗖嗖向外濺出,沒有一絲落在他的身上。

相持之際,水劍越來越細,悄然失去形質,化為絲絲霧氣,霧氣升騰彌漫,又凝結成了一團縹緲的水雲。

“穀島王當心!”仙碧衝口而出,“那是‘玄冥鬼霧’!”叫嚷聲中,穀神通已被雲霧籠罩,身影模糊起來。仙碧連連後退,心跳不覺加快,這鬼霧中蘊含水毒,稍微沾染些許,勢必化為水鬼,穀神通湮滅其間,一定無法幸免。

“咻”,一溜火光飛來,“玄冥鬼霧”乃醇酒所化,遇火即燃,“砰”地化為碩大火球。

“嗬!”煙光水霧中,穀神通的笑聲又輕又細,火光搖曳變幻,忽地向前急飛。恍若蛻皮的靈蛇,穀神通從火焰中脫身而出,鼓起胸膛,盡力一吸,殘存的“鬼霧”一絲不漏地鑽入他的口鼻,四周清清朗朗,變回了原來額模樣。

“咻”,又來兩道火光,穀神通一揚手,火光掉過勢頭,斜向前飛,所過大殿通明,照出兩道人影。一個手持弩箭,正是寧不空;另一個卻是中年男子,瘦削勻稱,麵白無須,身披一件羽氅,漆黑發亮,盡是烏鴉羽毛。

“是他!”虞照不禁動容。仙碧也驚叫道:“他還活著?”

兩團火焰去勢舒緩,仙碧叫聲一出,忽地快了數倍。寧不空凝立當場,動也不動,眼看火焰衝到,從他身後閃出一道人影,體態窈窕,撩人遐思,纖手向前一揚,“砰”,火光迸散,轉眼燒盡。

羽氅男子不敢硬接,閃身向右跳開,立足未穩,忽聽有人發笑,他掉頭一看,穀神通如鬼如魅,來到近前,目光如水,冷冷望來。男子心頭一跳,正要揚手,冷不防穀神通一張口,噴出一股濃白的霧氣,男子始料不及,臉上挨個正著。這一股白霧本是“玄冥鬼霧”,穀神通吸入後以神通煉化,這時反轉回來,男子的臉上刺痛麻癢,仿佛千百蜜蜂一起刺蜇,不由得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形如一隻大鳥,如飛向後飄退,隻是一個起落,脫出太和殿外。

“寧姑娘!”陸漸忍不住叫了一聲,寧凝亭亭站在父親前麵,麵孔素白無瑕,宛如寒夜裏盛放的一朵幽蘭。她應聲看向陸漸,雙眸蒙上了一抹淡淡的水煙。

“這位姑娘好功夫!”穀神通袖起雙手,邁步走向寧凝,他每走一步,都似踏中人心。寧凝不覺額角滲汗,忽地一晃,倒退兩步,刹那間,穀神通身子前傾,作勢躍出。

“喝!”陸漸挺身而上,拳勁如山湧出,穀神通略略轉身,封出一掌,陸漸渾身一震,向後彈了出去。不待穀神通轉身,寧不空舉起連弩,一發數箭。

穀神通並不回頭,大袖向後一拂,火箭旋風掉轉,反向寧氏父女飛去。

寧凝吃了一驚,下意識揮掌阻攔,誰知火箭射到半途,忽地拐了個彎,繞過她的掌風,直奔寧不空飛去。寧不空正要躲避,火箭砰然爆炸,聲如霹靂,寧不空飛出丈許,落地時半身浴血,搖晃不定。

“天弧掌力!”虞照驚訝道,“穀神通,你學了沈瘸子的‘星羅散手’?”

“不敢!”穀神通笑了笑,“穀某依樣畫葫蘆,怎及‘西昆侖’的神通?”他口中說笑,右掌輕輕一拂,漫不經心地掃向寧凝。陸漸忍不住叫道:“島王手下留情!”身向前縱,拳腳齊出。穀神通回掌抵擋,兩人電光石火般拆了兩招。寧凝上前夾攻,不防穀神通一旋身,食指飛出,仿佛靈蛇歸竅,穿透她的掌風,點向她的“膻中”穴。寧凝應手而倒,陸漸又驚又怒,出手更快,大殿中兩道人影乍分乍合,拳腳雲飛電閃,幾乎不容細看。

穀神通舉手抬足,無一不指向陸漸的氣機破綻。陸漸起初還有還手之力,漸漸隻有躲閃之功,突然“啪”的一聲,肩頭挨了一掌,奇勁透體,半個身子幾乎麻痹。他靈機一動,應掌摔出,雙腳騰空亂踢,穀神通防他攻擊下盤,縱身跳開。陸漸趁機向前一躥,活是飛魚出水,貼地抱起寧凝,伸手一探,少女尚有氣息,忽見寧不空就在左近,叫聲:“接著!”

寧不空伸手接過,微微一愣,陸漸還想再問祖父下落,穀神通縱身趕到,刷刷刷接連三掌,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陸漸步步後退,轉眼到了柱子前麵,他繞柱疾走,不防穀神通故技重施,又使出“天弧掌力”,接連繞過巨柱擊來。陸漸一不留神,當胸中了一掌,整個人騰空飛出,眼看人影一閃,穀神通已到空中,欲要反擊,又覺軟麻無力。正焦急,哢啦啦一陣響,滿地方磚衝天而起,聚成一道屏障,向穀神通迎麵撞去。

“砰”,青磚化為漫天碎屑,落在陸漸身上,勢如利錐尖刺。他緩過一口氣,使個“神魚相”,如龍如蛇,翻騰躍出,挺身看去,大殿裏塵屑彌漫,地麵無中生有,湧出衝天藤蔓,縱橫盤繞,尖刺重疊,猶如萬鬼吐牙,叫人望而心驚。

陸漸心神一凜,轉眼望去,殿門前多了三人,月色掩映下,一個正是姚晴,在她左邊,依次站立一個金發美婦、一名高古老者。姚晴見他看來,忽地麵有慍色,狠狠扭過頭去。

一陣狂風卷過,青霧無聲消散,穀神通步子從容,踏過一片荊棘,所過藤蔓馴服,齊刷刷讓開了一條道路。

“啪啪啪”,一切尖刺上麵,迸出朵朵白花,花朵瑩潤如玉,飽吸了滿地的醇酒,花蕊中吐出芬芳的酒氣。金發美婦一揚手,白花飄零,花瓣漫天,仿佛向磁的鐵針,直向穀神通飛去。

“天女花”受了對手真氣吸引,緊貼對手身軀,手足四肢倒也罷了,一旦封住眼耳口鼻,勢必成為聾子瞎子,任由“惡鬼刺”宰割。

穀神通抬起頭來,舔了舔嘴唇,迎空呼出一口長氣,那氣息仿佛二月春風,柔和潮潤,但又不可抗拒,天女花繽紛四散,如被一陣狂飆裹挾,冉冉飛向殿門前的三人。

“嚓”,屋頂破開一個窟窿,一座假山從天而落,半途砰然炸裂,化為千百石雨,大如栲栳,小似拳頭,勢頭精準狠辣,聲如雷霆下降。陸漸吃了一驚,欲要上前,可是體內那一股“天弧掌力”經久不衰,還在體內盤旋。他有心無力,眼睜睜望著穀神通湮沒在一堆亂石中間。

忽聽一聲長吟,清亮如九霄鳳鳴,跟著灰影閃動,形似一條遊龍,在亂石中閃電穿行,突然灰影消失,屋頂上傳來一聲悶哼,一個龐大身影從天摔下,砸得地皮微微顫抖。崔嶽灰頭土臉,狼狽爬起,額角上破了一個口子,汩汩淌出血水。跟著又聽一聲大叫,陸漸聽出是沙天河的聲音,叫了一半,戛然而止。眾人抬眼望去,透過屋頂破洞,隻見星空幽藍、明月在天,一束清輝縹緲射入,形如一支打磨光潔的長劍。

“嗬!”門前人影一晃,穀神通大步跨入,手裏提了一個瘦小老者。

“接著!”穀神通一揚手,沙天河顛三倒四地飛向溫黛。仙太奴一縱身,輕輕接住,正鬆一口氣,不料沙天河陡然變沉,重逾千鈞,仙太奴胸口一悶,鮮血奪口而出。

這一招“羊頭豹尾”出自當年的“窮儒”公羊羽(按:見拙作《昆侖》),將後勁藏於物體,接來甚輕,使人心生懈怠,跟著突然變沉,一舉重創對手。穀神通此時武功,尤勝當年“窮儒”,盡管手下留情,仍叫仙太奴吃足了苦頭。

“太奴先生,別來無恙!”穀神通語中帶笑,雙掌如白浪千疊,揮灑而出。溫黛雙掌一合,平地湧出無數根須,齊刷刷纏向穀神通的雙足。姚晴一躬身,雙掌按地,根須深處,又帶出無數帶刺藤蔓,菩提根,惡鬼刺,一善一惡,並排齊飛。

穀神通不閃不避,“千浪千疊手”前勁未消,後勁又至,重重疊疊,勢攬天地,所過根摧藤斷,化為漫天碎屑。姚晴躲閃不及,被掌風掃了一下,好似撞上了一麵石牆,翻著跟鬥飛了出去。正覺氣血如沸,忽然身子一輕,落入他人懷裏,姚晴不必去看,隻聞氣息,就知陸漸多事,也不顧渾身難受,狠狠推他一把,陸漸呆了呆,悻悻將她放開。

姚晴心憂師父師公,轉眼望去,溫黛雙手狂舞,滿地方磚湧起,結成層層障壁,正麵抵擋穀神通的掌風。寧不空弩箭如飛,爆鳴震耳。崔嶽也緩過氣來,使出“石天雷”的神通,就地抓起大石,接連擲出。石塊中蘊含“山勁”,半途發作,突然炸裂,棱角尖銳,去勢驚人。

這三部之主,均是西城中的頂尖兒人物,三人聯手,守如泰山之固,攻如天崩地陷.誰知穀神通徜徉其間,手揮目送,一應爆炸、石雨、方磚石壁,為他掌風牽引,漸漸聚合攏來,勢如龍卷颶風,繞著他周流轉動。月光之下,旋風青鬱發白,卷來**去,西城高手紛紛後退,人人望著青色漩渦,紛紛露出驚懼神氣。

突然聲如炸雷,颶風崩潰,塵屑四散,溫黛身不由主,接連後退。崔嶽的胸口恰似被攻城錘撞了一下,一張闊臉變成紫色.寧不空見機得快,退得最遠,手握半張連弩,帽子不知所蹤,披頭散發,形同厲鬼。

颶風說去就去,就似從未有過,穀神通站在那兒,有如一尊雕像。對麵的仙太奴無聲凝立,兩人四目相交,目光亮如星火,場上的氣氛由動而靜,眾人紛紛屏息,大氣不敢輕出。

仙太奴是溫黛的丈夫,也是她的劫奴,所以仙碧不但練成地部神通,更繼承了父親的劫術“太虛眼”.太虛眼一旦使出,絕智亂神,使人瘋狂。仙太奴的劫術勝過女兒多多,穀神通與他眼神相接,一時之間,似乎不能移開。

兩人的目光越來越亮,腳下塵屑無風而動,凝若有質,越轉越急,吹得眾人衣發飄動。

“嗬!”穀神通吐氣開聲,仙太奴應聲一顫,臉色煞白如死。忽聽穀神通歎了口氣,說道:“太奴先生,生死相拚非我本意,你我還是罷手吧!”

仙太奴心中駭異,他這時劫術運足,別說開口說話,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但聽穀神通言語從容,分明未盡全力,想到這兒,爭勝的念頭化為烏有,眼內奇光微微一暗。他的目光暗淡一分,穀神通的目光也暗淡一分,等到仙太奴眼裏的神光散盡,穀神通也回複了從容淡泊的神氣。

仙太奴長吸一口氣,後退半步,抱拳苦笑:“穀島王神通蓋世,可驚可歎!”

西城眾人聽了這話,無不灰心喪氣。穀神通赤手空拳,打得七部之主落花流水,反觀其人,襟帶瀟灑,袍服儼然,氣度不減當初,幾乎毫發無損。

“還有誰來賜教?”穀神通聲如金石,目光掃過大殿。沙天河忽地叫道:“穀神通,你想怎樣?沙某武功不濟,卻不怕死!“

“沙部主會錯意了!“穀神通淡淡說道,“東島西城,對峙三百餘年,死傷了無數豪傑奇士。穀某不自量力,今日決意解一解這個難題。現今諸位,均是西城一部之主,單打獨鬥也好,一擁而上也罷,但使勝過穀某,穀某立刻解散東島,永不複起。各位如果敗了,也請解散西城如何?”

六部之主麵麵相對,神態各式各樣,沙天河咽了一口唾沫,揚聲說:“這件事,我說了不算!”

“那麽西城八部,誰說了算數?”穀神通目光一斜,落向溫黛。

八部之中,“地母”威望最高,山、澤二主雖為同輩,論及德望,仍是遜她三分。風雷二主是晚輩,火部與各部為敵,寧不空說話全無分量。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溫黛身上,就連寧不空也轉動兩隻眼窩,眉梢流露出焦灼神氣。

溫黛心中兩難,穀神通一身武功可比天人,八部神通,無氣不行,此人望氣殺人,總能搶先一步看破眾人的氣機,因氣製敵,無往不利。別說六部高手,即使天、水二部齊至,八人聯手圍攻,也是敗多勝少,隻不過,因此毀掉祖宗基業,似也說不過去。

沉吟未決,頭頂傳來一聲輕笑,笑聲又輕又細,可是溫黛聽來,卻如朗朗晴空響起一聲炸雷。其他人無不抬頭,臉上流露出無比驚駭。

穀神通一抬眼,月光穿過頭頂空洞,投下一條幽幽淡淡的長影,儒衫便帽,看似平常,可是一股無形壓力,刹那間鋪天蓋地。

“呀!”寧不空輕輕叫了一聲。他雙目已盲,感覺卻很敏銳,突然向後一跳,結結巴巴地說,“你……”

“誰?”寧凝茫然詢問。

“我!”屋頂那人輕輕回答。殿內眾人,應聲臉色霜白,沙天河喃喃道:“瘦竹竿兒!”

大殿裏忽然多了一人,青衣小帽,身量甚高,麵孔蒼白瘦削,左眉一粒朱砂小痣。陸漸衝口而出:“若虛先生!”穀縝喃喃道:“師父!”溫黛卻深深吸了一口氣,幽幽說道:“萬歸藏!”

來人又笑一聲,狂風平地刮起,磅礴大力湧向四方,不但西城眾人站立不穩,陸漸也不禁連退幾步,靠上了一根巨大的圓柱。

大殿中央,隻剩下兩人。萬歸藏手足不動,身子輕搖輕晃,形似一竿修竹,在夜風中婆娑起舞,攪起無邊的勁氣。碎石、塵屑、紙蝶、殘枝,還有侵染醇酒的泥土、四分五裂的方磚,一切有形之物,紛紛落入勁氣,隨之跳**舞蹈。

氣流一波波湧來,穀神通襟袖飄揚,儼然虛無幻影。突然之間,陸漸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氣息。穀神通消失了,他的精神氣魄,應著萬歸藏的氣勢向內收縮,凝如江心磐石,佇立激流之中,任由對手氣勢張揚,從他身邊一一掠過。

地表起伏震動,陸漸的雙腳微微發麻,身後的巨柱也在來回晃動,棟梁之間,發出吱呀呀的呻吟。

“你在煉虛?”萬歸藏的聲音冷厲空茫,仿佛來自天外。

“那又怎麽樣?”穀神通的語調一如故往,懶散中帶了幾分倦怠。

“你想掏空自己?”萬歸藏嗤嗤冷笑。

“你要裝滿酒杯?”穀神通針鋒相對。

“天地可不是杯子!”

“你也算不上天地!”

兩人機鋒來去,氣勁充斥大殿,旋轉推擠,橫衝直撞。穀神通以外,其他人均被逼到牆角柱下、陷入苦苦掙紮。

“呀!”姚晴突然發出一聲尖叫。陸漸轉眼望去,少女麵紅如火,兩眼發直,口中大嚷大叫:“別喝藥,媽,別喝那藥……啊,快來人呀,快救我媽,她……她快要死啦……”

陸漸心中驚訝,凝神望去,發現她體內的氣血沸騰亂走,反複衝擊周身的經脈,勢如洪流潰堤,行將破體而出。

陸漸心中一急,搶到姚晴身邊,“大金剛神力”湧出掌心,將那氣血強壓下去。姚晴緩過一口氣,神誌稍稍清醒,發現身在陸漸懷裏,又羞又氣,想要掙脫,誰知身子其軟入綿,使不出一丁點兒的氣力。

陸漸遊目四顧,一眾西城高手,無不閉目盤坐,神情痛苦,觀望他們體內的氣機,無不跳動滾**,很不平靜。陸漸又吃驚,又擔心,轉眼看向穀縝,隻見他背靠牆壁,呆呆盯著場上。

陸漸一轉念頭,恍然大悟,萬歸藏使出了“周流六虛功”,“周流八勁”與他同出一源,遇上了“周流六虛功”,好比小巫見大巫,別說神通施展不出,更被萬歸藏牽動氣機,不可遏止。穀縝沒有練過“周流八勁”,不與“周流六虛功”發生感應,盡管修為較弱,反而沒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氣勁越來越強,如山如城,向穀神通碾壓推擠,衝擊他的軀體,動搖他的下盤。穀神通隨之搖晃,仿佛颶風中的一點孤燈,盡管外力增強,他的神氣卻越發空透,漸漸小無可小,縮成無形一點。這時間,陸漸呼吸一緊,隱隱感覺有事發生。

“咄!”穀神通的精氣暴漲,勢如千針萬箭,從周身百穴中迸射而出,“哧哧哧”穿透了萬歸藏的勁氣,活龍活蛇,如針如刺,避實就虛,在其中不住穿梭遊走。

“無相神針!”萬歸藏一挺身,氣勢怒張。可已遲了,氣針一發不可收拾,無隙不趁,無孔不入,生生不息,源源不盡。

神功大成以來,萬歸藏第一次陷入了守勢。“周流六虛功”遇強越強,因應氣針衝擊,勢如狂龍出海,穿房揭瓦,搖梁動柱,方磚片片離地,裹挾漫天黃瓦,可一衝近穀神通,又為氣針擊得粉碎,碎屑滾珠走丸,從他身邊無聲滑過。

穀神通洞悉天機,“無相神針”已入化境,勝過了當年的釋天風(按:見拙作《昆侖》)。隻隨兩人交鋒,氣針漸粗漸長,如繩索,似長纓,如千鈞勁矢,似點鋼長槍,連纏帶繞,連守帶刺,扼住了無堅不摧的龍頭,縛住了周流天地的妖龍。萬歸藏盡管後招無窮,此時此刻,居然一招一式也發不出去。

萬歸藏的神通一旦使足,西城高手所受的苦頭更大,體內翻江倒海,頭頂白氣如柱,麵龐漸漸扭曲變形,眉宇之間透出癲狂。

一聲淒厲慘笑,寧不空忽地跳了起來,淒聲長叫:“方凝,你為什麽不等我?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明天就回來,你好好帶著孩子,我明天一定回來,方凝,你說話啊,你為什麽不說話……”

寧不空一向城府深沉,萬事潛藏在心,從不對人訴說,好比蓄滿了水的湖泊,平時堤防堅牢、滴水不漏,可是一有破綻,立馬縱情宣泄。所以六大部主之中,他的功力並非最弱,心誌卻是最先崩潰,眼前生出了幻象,宛然回到了落雁峽一戰之前、與妻子生離死別的情形。越方凝抱著嬰兒,巧笑嫣然,素白的倩影仿佛就在眼前,可是任他雙手亂抓,始終抓不住一片衣角。

寧凝與陸漸共破“黑天劫”,神通已達煉神境界,身處亂流之中,並不隨之迷失。她聽見父親叫喊,又吃驚,又難過,縱身搶上,將一股內力打入他後腦的“玉枕”穴,寧不空兩眼一黑,登時昏了過去。

寧凝正要注入內力,壓製寧不空的氣機,忽又聽見一聲大叫:“爹!”回頭看去,左飛卿站起身來,閉著眼手舞足蹈,一無平時的夷曠灑脫,嗓音又尖又細,像是十來歲的孩子,“爹,你怎麽啦,來人呀,他流了好多血,來人呀,這些血止不住呀……”

寧凝聽在耳中,心中生出一絲淒惶。她聽說過左飛卿的身世,風君侯幼年之時,親眼目睹父親被萬歸藏所殺,內心受了極大刺激,從此沉默寡言,鬱鬱寡歡。他之前受了不小的內傷,“周流六虛功”一出,左飛卿內外受敵,一麵壓製傷勢,一麵抵禦外力,所以第二個中招,蒙矓中看見垂死的父親,揭破了心底的瘡疤,一時悲慟莫名,神誌混亂得不可收拾。

虞照在他身邊,見狀凝氣於胸,運起“天雷吼”,衝著左飛卿“呔”地一喝。喝聲有如霹靂,擊破了左飛卿眼前的幻象。他隻一呆,神魂歸竅,忙又盤膝坐下,抱真守一。虞照卻因這一喝,外邪入侵,氣機錯亂,兩眼殷紅如血,搖晃晃站了起來,癡癡呆呆地向大殿中央走去。

仙碧在他身後,忍不住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他手,虞照狠狠一甩,把她甩開。仙碧正著急,左飛卿跳了起來,輕飄飄一掌落向虞照背心,虞照下意識回掌抵擋。“啪”,兩人雙掌交接,左飛卿的掌心傳來一股黏勁,將他的手掌緊緊黏住。虞照隻覺一股柔勁綿綿湧入,神誌為之一清,慌忙送出電勁,風雷轉生,威力倍增。兩人緩過一口氣來,忽見仙碧雙頰漲紅,神氣痛苦,忙又各出一掌,與她雙掌相接,三人坐在一起,形如品字,共禦天劫。

陸漸遠遠看見,輕輕鬆了一口氣,再看其他人,崔嶽和沙天河雙掌互抵,麵色蠟黃,溫黛與丈夫也四手相交,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轉眼之間變了三次。

不一會兒,西城眾人越發痛苦,就連姚晴體內的真氣也蠢蠢欲動,一心衝開“大金剛神力”,可是場上兩大高手忽攻忽守,你來我去,完全沒有罷手的意思。

陸漸蓄足真氣,凝注場上。一轉眼,“周流六虛功”勢頭稍弱,“無相神針”又轉急迫,滿空嘯響連連,仿佛千箭齊發。陸漸一挺身,露出“唯我獨尊之相”,忽地向前邁出一步。

這一步決定了勝負!萬歸藏的心思全在穀神通身上,可是陸漸氣勢太強,不容他視若無睹。現如今,他的氣勢正落下風,如果聽之任之,勢必兩麵受敵。

他心念電閃,目光一轉,忽向陸漸投去。陸漸與他目光相接,隻覺丹田一跳,經脈中八股真氣蜂擁而出,衝得他周身酸軟。緊跟著,一股大力如山壓來,陸漸胸口一悶,一股血箭奪口而出。

萬歸藏分心應敵,氣場生出一絲破綻,這破綻稍縱即逝,可對穀神通來說已經足夠!他“嘿”的一聲,陸漸昏沉之間,也感覺到一股鋒銳無比的神意。銳勁破空掠過,仿佛捅破窗紙的一根鋼針。

萬歸藏哼了一聲,忽地衝天而起,撞破了上方的屋頂。人已泯然消失,聲音遠遠傳來:“九月九日,東島西城,靈鼇島上,論道滅神!”清如老龍長吟,久久也不散去。

大殿裏平靜下來,進而陷入一片死寂。除了穀神通,殿中人東倒西歪,沒有一個可以站立。

寧不空慢慢掙起身來,扶著女兒,一步步向大門挪去。

“就這樣走了麽?”穀神通的聲音清冷如月光。

“你要怎樣?”寧不空口氣軟弱。萬歸藏尚且敗落,穀神通若下殺手,在場諸人,決無一人可以生還。

“人可以走!”穀神通頓了頓,“雙手留下!”寧不空應聲一顫,雙眉微微揚起。溫黛忽道:“穀神通,你是說,西城的人都要留下雙手?”

“不錯!”穀神通冷冷道,“到了九月九日,我可不想多出九名勁敵!”

崔嶽搖晃站起,大聲說道:“穀神通,我們打不過,可也不怕你,要取我老笨熊的爪子,你得自己來!”

“說得好!”沙天河也大聲附和。左飛卿、虞照、仙碧、寧凝、溫黛、仙太奴,西部一幹高手,紛紛挺身站起、站成一排。姚晴遲疑一下,忽地推開陸漸,默默站到師父身邊。溫黛看她一眼,臉上露出苦澀笑意。

穀神通盯著九人,點一點頭,正要邁步,陸漸忽地掙起,抹去口角鮮血,大聲說道:“穀島王,手下留情!”

穀神通看他一眼,搖頭歎道:“我們兩方恩怨數以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陸道友,你今日助我破了萬歸藏,我很承你的情,你不是西城中人,不要插手此事!”

陸漸咬了咬牙,忽道:“穀島王,你放了他們,我把雙手給你!”上前一步,將雙手送到穀神通前麵。穀神通一怔,西城諸人無不動容,忽聽穀縝笑道:“把我的雙手也算上!”他走上前來,似笑非笑,“穀島王,你看怎麽樣?”

“不怎麽樣!”穀神通冷哼一聲,麵沉如水。穀縝笑嘻嘻與他對視,半點兒也沒有退縮的意思。

兩人對峙半晌,穀神通忽地垂下眼皮,一揚手,冷冷道:“全都滾吧!”

西城一行人如釋重負,溫黛微微欠身,輕聲說道:“陸道友,大恩不言謝,溫黛記下了!”陸漸慌忙拱手:“不敢當,但望今夜之後,恩怨盡消,從此東島西城,化幹戈為玉帛!”

溫黛深深看他一眼,又施了一禮,領著眾人離開。寧不空落在後麵,還沒舉步,忽聽陸漸叫道:“寧不空,我爺爺呢?”

寧不空冷冷道:“你不怕的,就跟我來!”陸漸與萬歸藏換了一招,受了不小的傷損,寧不空幾乎身心俱毀,也好不到哪兒去。兩人半斤八兩,陸漸並不怕他,大聲說:“來就來!”邁步跟了上去,走到寧凝身邊,忽又麵紅耳赤,訕訕招呼:“寧……寧姑娘!”寧凝望著他,神色似惱似怨,終歸化為一團淒涼。

忽聽有人冷哼,陸漸掉頭望去,忽見姚晴怒目相向,陸漸忙道:“阿晴,你聽我說……”話沒說完,姚晴一甩手,飛也似的跟溫黛去了。

陸漸盯著姚晴的背影,心中傷感恍惚,百味雜陳,直到寧凝輕聲提醒:“別愣了,走吧,令祖父沒事!”陸漸回過味兒,心中憂喜參半,看了寧不空一眼,低聲說:“那為什麽寧……令尊要捉他?”寧凝說:“家父恨沈舟虛入骨,存心讓你破壞他兒子的婚事。他還說,姚姑娘怕是下一代地母,如果嫁了沈秀,天地二部合一,對我火部十分不利,至於為何不利,他卻沒有多說!”

陸漸鬆了一口氣,跟寧凝走了兩步,忽又回頭說:“穀縝,我要去見爺爺,完了上哪兒找你?”

穀縝苦笑道:“也許等你回來,我已經走了!”陸漸一驚:“你還要走?”穀縝默默點頭,陸漸又問,“不回中土了?”穀縝又點了點頭。兩人對望一眼,陸漸忽地雙目發酸,哽咽道:“那好,你……你保重……”說完扭頭就走,背過身時,寧凝看見兩行淚水從他的眼裏奪眶而出。

一時人群散盡,大殿中隻剩下穀氏父子。穀神通神氣倦怠,目光掃過大殿,不過半個時辰,殿中已是一片狼藉,他呆了呆,忽道:“走吧!”

穀縝笑道:“好個撒手掌櫃!禁城裏的人醒過來,一看這副景象,還不鬧到北京城去?”

穀縝笑笑不語,父子倆一前一後,信步走出禁城。禁衛、宮人依舊沉睡,出了東安門外,明月還未中天,穀縝正要分道揚鑣,穀神通忽道:“陪我走走!”

“憑什麽?”穀縝大皺眉頭。穀神通一言不發,邁步走在前麵,穀縝望著他孤獨背影,不知怎的,心中忽地淒涼起來。

兩人穿過一條長街,拐進一條小巷,巷中星月不至,一團漆黑,突然間,穀神通停下步子,手扶牆壁,喀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你……”穀縝作勢要扶,手到半途,忽又停住。穀神通擺了擺手,啞聲說:“我沒事……”踉蹌走了兩步,忽地一膝跪倒,靠在牆角一動不動。

穀縝來不及細想,扶起父親,但見穀神通麵色蠟黃,兩眼緊閉,眉宇間藏了一團紫黑之氣。

穀縝的腦海裏一片空白,怔忡時許,才來得及整理思緒。看情形,穀神通早已受傷,適才威脅斷去西城中人的雙手,隻怕也是虛張聲勢,他明知此話一出,陸漸必要阻攔,故而假意準許,一來借坡下驢,二來讓西城眾人喪膽遠走,不敢留下來查探虛實。盡管這樣,穀神通強壓傷勢,一路避開大道,來到這個僻靜小巷,方才不支倒地。

穀縝想到這裏,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剛才沒有跟來,一代高手也許窩窩囊囊地死在這裏。更可怪的是,依照往日意氣,穀神通讓他向東,他十九向西,讓他陪走一程,他十九揚長而去,可那時不知為何,似乎心神不定,難道說真是父子連心,預感到穀神通要出大事?

穀縝越想心中越亂,尋思禁城一戰之後,西城群雄奪氣,一時無人再來。可是東島興衰,也係於穀神通一身,當此之時,正是殺死“穀神不死”的最佳時機。盡管身處窮街陋巷,兩人的四周依然潛伏危機。

穀縝沉吟一下,脫下穀神通的外袍套在身上,又把自己的外套轉給父親,而後打散頭發,半遮臉麵,俯身將穀神通背在後麵。父子倆身量相仿,胖瘦相若,乍一看,倒像是穀神通背著穀縝。

穀縝專挑僻靜巷陌行走,他記憶精準,南京大街小巷,無不了如指掌。他在雨簷下的陰影裏遊走,避開皎潔的月光,仿佛一隻離索的孤魂。

走過若幹巷道,前方燈火照眼,一條不波逝水,漂著許多畫舫,哀歌**曲,從舫上悠悠飄來。

穀縝招來一艘烏篷小船,鑽了進去,放下父親,一探脈搏,並非虛弱不救。他搜索穀神通的囊袋,找到兩瓶療傷藥物,取了幾丸給他服下,而後叫來酒菜,在一旁燃起燭火,自斟自飲。

小船順水漂流,歌聲漸漸稀落,挑開窗簾看去,漆黑的夜幕下,河上幾點火光閃爍明滅,與天上群星的倒影混淆相亂。

“清影,清影……”這叫聲落入耳中,穀縝的心底針紮劇痛。記憶的閘門掀開,無數往事洶湧而出。他愁上心來,一口氣喝光了五壺烈酒,非但不醉,反而更加清醒。正要再拿一壺,一隻手忽地搭來。他回頭看去,穀神通已經醒了,他的臉色蒼白如故,孤寂的眼裏卻多了一絲神采。

“幹嗎?”穀縝掙脫他手,雙眉向上一揚。穀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酒多傷身!”穀縝失笑道:“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真他媽有點兒意思!”

穀神通沉默時許,徐徐說道:“當年清影離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於杜康。你耳濡目染,也染上了酒癖,以至於因酒取敗,遭人誣陷。如果你那天不曾飲酒,誰又能夠陷害你呢?”

“陷害我?”穀縝隻覺一股熱氣直衝頭頂,“你現在才說陷害我?”

穀神通站起身來,挑開簾子,望著一河星鬥呆呆出神,良久說道:“穀縝,我明知道你冤枉,卻把你打入九幽絕獄。我明知你無罪,卻讓你當眾假死,害得萍兒神智喪亂。說起來,我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父親!”

“裝模作樣!”穀縝冷笑一聲,“這些馬後炮我不愛聽!”

“穀縝,你可以恨我!”穀神通望著兒子,臉上的疲憊之意揮之不去,“可是,無論你有多少冤屈,有些事卻洗脫不了!”

“什麽事?”穀縝皺了皺眉。

“萍兒失身給你是真的!”穀神通沉默一下,“你們有兄妹之名,但有夫妻之實!”穀縝恰似挨了一棍,默默低下頭去。

“四大寇的書信是假的!”穀神通頓了頓,“可是,書信上攻城略地,死掉的百姓卻是真的,這些百姓不是你親手所殺,卻是因你而死!”

“這……”穀縝正要反駁,忽又想起當年炮擊倭船,溺死了許多百姓,不由得心生愧疚,再也說不下去。

穀神通沉默一下,又道:“我也找過汪直,他一口咬定你是同謀。我本想殺了他,可他用你來僵住我,說我徇私枉法,他跟你同樣作惡,為什麽我不殺你,偏要殺他?我實在羞愧,隻好一走了之!”

“你還真好哄!”穀縝冷冷道,“換了是我,他連十八代祖宗的名號也得兜底兒說出來!”

“是啊!”穀神通的臉上倦意更濃,“我為人優柔寡斷,有時候硬不起心腸。武功還說得過去,卻沒有治理一方的雄才。這些年又渾渾噩噩,對島眾疏於管束。隻說東島四尊,除了妙妙,全不幹淨。葉梵瞞著我,偷偷地在獄島煉奴;狄希背著我,跟倭寇大做買賣;至於贏萬城,裝神弄鬼,敲詐富戶,為老不尊,貽羞祖先……”

叫聲驚醒了艄公和女郎,四隻眼睛定定看來,穀神通一拂袖,兩人又昏睡過去。

穀縝手握酒杯,大口噴著粗氣,穀神通卻目光悠遠,徐徐說道:“二十年前,萬歸藏率眾東征,兩次論道滅神,我東島高手死亡殆盡。我那時逃出東島,顛沛流離,活下來實屬僥幸。後來萬歸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亂,我島殘餘才得陸續返回。活下來的多是老弱婦孺,四大流派的精銳高手所剩無幾,活著的大多身負暗傷,回島之後也紛紛謝世。島上人才凋零,良莠不齊,贏萬城貪財自私、葉梵驕狂自大、狄希心懷鬼胎……至於妙妙,若非千鱗絕傳,以她的修為聲望,又怎麽能夠位列四尊……”

穀神通說到這兒,吐了一口長氣:“反觀西城,水、火二部先後削弱,頂尖兒的人物卻依然健在,至於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輩出。相形之下,東島更顯孱弱,好比無羽雛鳥、無毛小獸,經不起半點折騰。多年來,我不斷**後輩,充其量也不過是葉梵、狄希的地步,有資質突破樊籬、領袖群倫的人倒有一個,可惜得很,這個人對武功不感興趣!”

穀縝奇道:“你是說我?”穀神通看他一眼,麵露苦笑:“你聰明過人,可惜不愛武功,又為了清影的事兒跟我鬥氣,全不把東島的存亡放在心上。後來幹脆逃到中原,成為巨富,回島大肆炫耀。我縱想立你為嗣,你這個樣子,誰又願意真心服你?結果鬧出來一場大事。當時白湘瑤有備而發、滴水不漏,我若力壓眾議,必然人人離心……”

“說得好!”穀縝冷冷接道,“比起東島的團結,我這點兒委屈又算什麽?”

“三年苦獄,也算委屈?”穀神通雙眉一揚,聲音冷厲,“當年萬歸藏東征,你大爺爺第一個殉難,你爺爺為給婦孺斷後,結果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離開,自己卻死在萬歸藏手裏。我流落江湖,為了躲避西城追殺,吃草根、喝馬尿,與山賊倭寇為伍。整整五年,無一天不活在恐懼中間,三次遇上萬歸藏,哪一次不是死裏逃生?我之所以忍辱偷生,不為別的,隻為一個念頭,那就是‘重振東島’。你要記住,你不隻是我穀神通的兒子,更是我東島的弟子,為我東島興衰,別說三年苦獄,就是千刀萬剮,那又算得了什麽?”

這一席話直如當頭棒喝,穀縝呆了一呆,忍不住叫道:“這些話,你為什麽麽早先不說?”

“因為你不配。”穀神通冷冷道,“八歲以前,你不過是個胡作非為的頑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過是個油腔滑調的輕狂浪子。時至今日,你才勉強有點兒樣子。”

穀縝神思恍惚,默默飲盡一杯酒,苦澀道:“說這些幹嗎?現如今,我就是一個不成器的小混混,武功什麽的幾乎不會!”

穀縝忽地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穀神通看著他,緊緊鎖起眉頭。

穀縝笑了一陣,大聲說道:“穀神通,你什麽時候學會拍馬屁了?哈,拍得好,拍得我真舒服。不過馬屁歸馬屁,我可沒那麽傻,不會聽了你的屁話,就去練什麽狗屁武功!”

穀神通盯著他,半是氣惱,半是無奈:“穀縝,我看得破萬人之氣,卻看不破你的心思,你有時像一個勇士,有時候又是一個十足的懦夫!”

“大勇若怯!”穀縝笑了笑,“世間事本無定相!”

“也罷!”穀神通略一沉吟,“人各有誌,我不強求,隻不過你這一去,又置妙妙於何地?”

穀縝凝望一點孤燈,將一杯酒徐徐飲盡,忽道:“穀神通,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萬歸藏的話你也聽見了!”穀神通漫不經意地道,“論道滅神還沒有完,我得返回東島,籌備九九之期!”

穀縝忍不住問:“今日交手,你們誰更厲害?”

穀神通看他一眼,微微笑道:“論武功,他高出我一線,不過武學之道變化萬千,好比你做生意,武功隻是本錢,但要分出輸贏,還得時機運氣。今日一戰,萬歸藏並非敗在武功,而是料敵失算、棋差兩著。起初他潛伏在旁,一心看我虛實,又借八部車輪大戰,消耗我的精神氣力,等我精氣衰竭、虛實顯露,他才從容出手,一舉鎖定乾坤。誰知道,我從陸漸處得知了他的消息,先已留了心思,從始至終未盡全力。萬歸藏自以為穩操勝券,卻不料我的‘無相神針’已經大成,與‘天子望氣術’合用,足以抗衡他的‘周流六虛功’。二是他沒算到陸漸,那孩子年紀輕輕,登堂入奧,能以一人之力動搖場上的均勢。萬歸藏以一敵二,吃了大虧,隻不過,這人真是奇才,受了我一擊,還能飄然遠遁,臨走前的反擊,也讓我受了不小的傷損!”

“下一次呢?”穀縝衝口問道。

“天知道!”穀神通抬頭看了看天,眼裏透出不盡的疲倦。

“周流六虛功……”穀縝頓了頓,輕聲問道,“到底是一種什麽武功?”

“一言難盡!”穀神通若有所思,長長歎了口氣,“相傳這門武功源自天機宮的‘太乙分光劍’。當年‘窮儒’公羊羽夫婦與‘西昆侖’梁蕭在天機宮前一場激戰,驚天動地,勝負未分。料是透過那一戰,‘西昆侖’領悟到了這門劍法的精要,舍二用一,將兩人用的心法集於一身,奠定了‘周流六虛功’的根基。

穀縝知道他想起死去的親友,一時間也覺黯然。

穀神通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從萬歸藏手裏三次逃脫,第一次根本沒有交手,所以能夠逃命,全賴‘龍遁’之術。第二次,我的‘鯨息’有成,剛一出手,就覺不妙,仗著‘龍遁’再次逃走。這一次逃了一個多月,也沒逃脫他的追蹤,到後來我走投無路,躲進了一群倭寇裏麵。萬歸藏不料我自汙自晦,又讓我逃過了一劫。到了第三次,我練成‘無法無相’的心法,接了萬歸藏一招,可是到了第二招,險些為他所製。天幸緊要關頭,我看出了他的一個變化,盡管拚死逃脫,可也受了重傷,躺了好幾個月,幾乎兒死掉!”

穀縝忽道:“這麽說,‘周流六虛功’一招勝似一招?”

“是啊!”穀神通看了兒子一眼,眼底透出一絲讚許,“不止一招勝似一招,而且勝過許多。‘太乙分光劍’由分而合,‘周流六虛功’由合而分,它以混沌開局,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又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後,放之於天地,化之於無窮,到了交鋒的當兒,一受到對手的精氣牽引,立馬開始演化。對手內力越強,它也隨之變強,對手的精神越堅牢,它的壓迫就越厲害。試想人力有時而窮,誰又能抗衡這種無窮無盡的大能?一旦萬歸藏蓄足了氣勢,天下無人可擋他一擊。”

穀縝聽得臉色發白,聽到的仿佛不是一門武功,而是一宗邪術,他呆了呆,大聲說道:“可你擋住他了!”

穀神通笑了笑,淡淡說道:“‘周流六虛功’再厲害,那也是實的!好比橫流之水滿溢於深穀,浩然之氣充斥於天地。老子曰‘無中生有’,佛陀曰‘雲空不空’……”

穀縝不待他說完,拍手叫道:“我明白了,有從無中來,無可以破有,要破掉‘周流六虛功’的實,就得用到虛!”

“道理不錯!做起來又談何容易?”穀神通苦澀一笑,“我得高人指點,早年明白了這個道理,後來又花了十多年的苦功,勉強有所小成。可是到了今晚,才知道之前所練的一切,到了生死關頭,幾乎全無用處!”

穀神通點頭道:“魚和尚為止殺戮,曾在天柱山與萬歸藏一決高下。大師出身空門,武功暗合佛法,如如不動,本相空明,可是一旦交手,仍被萬歸藏破了本相,接到第三招就受了內傷、被迫離開中土。他去東瀛之前,見過我一麵,一絲不漏地告訴我比試的經過,並講述了‘以虛破實’的要旨。所以說,沒有魚和尚接那三招,今晚之戰,我已經輸了!”

說到這兒,穀神通神色黯然,坐了下來,就在船頭盤膝打坐,不久呼吸消失,神氣收斂,整個人仿佛濕灰死木,與萬物同化,再也沒有一絲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