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恩怨難斷

坐到五更天盡,穀神通收功起身,神氣完足,看不出內傷痕跡。待到天色微明,兩人棄舟登岸,立足未定,曙色中出現了一道人影,奔走如風,轉眼近前,麻衣鬥笠,竟是“無量足”燕未歸。

穀縝皺眉道:“他來做什麽?”燕未歸一言不發,雙手平攤,將一紙素箋捧到穀神通麵前。紙上墨汁縱橫,淋漓未幹。穀神通接過掃了一眼,忽地變了臉色,穀縝也定眼望去,隻見紙上寫道:

穀島王鈞鑒:

昨晚臨陣爽約,情非得已。內子祭奠歸來,一病不起,藥石無用,生機漸微。區區通宵守候,須臾不敢離開。人無信不立,如蒙不棄,望來敝莊一敘,焚香論道,以踐禁城之約,彌補區區之過!

天部沈舟虛謹上

某年某月某日

穀神通盯著紙上墨跡,眉尖微微顫動,捧紙的雙手也輕輕發抖。穀縝冷笑一聲,忽地奪過紙箋,想要隨手撕掉,冷不防穀神通探出右手,在他脈門上輕輕一搭,穀縝雙手發熱,信紙飄落在父親手心。

穀神通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忽道:“沈舟虛怎麽知我在這兒?”燕未歸道:“主人料事如神……”穀縝啐道:“胡吹大氣……”穀神通一擺手,製住他再放厥辭,徐徐說道:“清影怎麽樣?”燕未歸遲疑一下,低聲說:“我走的時候,主母還在**!”

穀縝冷冷道:“燕未歸,你說謊也不臉紅嗎?”燕未歸低頭道:“不敢!”穀縝還要嗬斥,忽聽穀神通說道:“你告知令主,穀某人隨後就到。”燕未歸目光一閃,轉身就走,勢如一道電光,轉折之間,消失不見。

穀縝怒道:“穀神通,你老糊塗了嗎?沈瘸子詭計多端,這件事一定有詐!”穀神通搖頭道:“我對沈舟虛沒興趣,我隻想看一看你媽!”穀縝大聲叫道:“她不是我媽!”

穀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穀縝,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穀縝道:“什麽?”穀神通歎了口氣,說道:“你別怪清影,當初離你而去,錯處並不在她!”穀縝撇了撇嘴,輕輕哼了一聲。

“其實……”穀神通沉默一下,聲調有些淒涼,“清影嫁給沈舟虛在前,隻因亂世分離,無奈中才改嫁於我。她與沈舟虛本有一個孩子,後來沈舟虛尋她,說是找到了孩子,又說那孩子與清影離散之後吃了許多苦頭。清影聽了悲慟不忍,隻好跟沈舟虛走了。”

穀縝有些意外,可胸中怒氣不消,揚聲說道:“要去你去,她死也好、活也好,與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說完轉身要走,不防手腕一緊,被穀神通牢牢扣住,穀縝怒道,“做什麽?”穀神通歎道:“你們終究是母子。穀縝,你不日就要出海,良機難得,不妨趁此機會,化解這段恩怨。”

穀縝又氣又急,大聲叫道:“穀神通,快放手,要不然,我可要罵你了!”誰知穀神通充耳不聞,拎著他大踏步向得一山莊走去。穀縝想要破口大罵,可是不知為何,望著父親側影,話到嘴邊,就是罵不出來。

走到山莊門前,大婚的痕跡還沒消失,大紅喜字剩下一半,隨風飄搖不定。幾名天部弟子守在門前,見了二人,肅然引入,繞過大廳,直奔後院。

沿途紅燈未摘,紅綢高掛,可是冷冷清清,不見半個人影。不久來到一所庭院,院中假山錯落,綠竹扶疏,抱著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虛在亭中危襟正坐,見了二人,含笑說道:“穀島王,梁上君,別來無恙。”

穀神通聽了“梁上君”三字,懵然不解其意,穀縝卻笑道:“沈瘸子,令郎與眾兒媳可好?”他故意在“眾兒媳”三字上加重語氣,沈舟虛眼裏閃過一道冷電,淡淡說道:“家門不幸,孽子被我重責兩百鐵杖,正在後院養傷。”

穀縝點頭笑道:“打得好!隻不過,換了我是他爹,打兩百杖太費事,索性兩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虛不動聲色:“說得是,論理是該打死,可惜慈母護兒,不容沈某下手。”

穀縝聽到“慈母護兒”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穀神通並不知穀縝鬧了沈秀的婚禮,聽了半晌,幽幽開口:“沈舟虛,清影在哪兒?我想見她一麵!”

沈舟虛笑道:“清影臥病在床,一時不便見客!”穀縝隻覺一股無明火在胸中流竄,忍不住叫道:“沈瘸子,你少得意了,不見就不見,誰稀罕麽?”說完轉身要走,又被穀神通扯住,一旦落入他手,天下間幾乎無人可以脫身。

穀神通想了想,說道:“沈先生,我要怎樣才能見到清影?”沈舟虛笑道:“昨日禁城之約,沈某無暇赴會,聽說八部中去了七部,沈某若不踐約,豈非無信之輩!天幸島王造訪,你我不妨手談一局,無論勝敗,也叫我在眾同門麵前抬得起頭來!”

穀神通目光一閃,冷冷說道:“我贏了呢?”沈舟虛笑道:“島王要見內子,沈某決不阻攔!”穀縝忍不住叫道:“別上他的當!老小子臉上笑嘻嘻,肚裏壞主意,他邀你下棋,必有損招!”

穀神通默不做聲,沈舟虛卻笑了笑,說道:“敢問二位誰是父,誰是子?我跟父親說話,做兒子的怎麽老是接嘴?”穀縝大怒,心裏想好七八句惡毒言語,笑嘻嘻正要反唇相譏,穀神通忽一揮袖,一股疾風撲來,叫他口鼻窒息,隻聽穀神通歎了口氣,說道:“隻是手談麽?穀某奉陪就是!”

“好說!”沈舟虛微微一笑。

穀神通點了點頭,笑道:“久聞‘五蘊皆空、六識皆閉’,穀某不才,借此機會,領教一下天部的‘五蘊皆空陣’。”說著走入亭中,與沈舟虛端然對坐。

穀縝瞧著兩人,心中隻覺不妙:“‘五蘊皆空陣’對付我還行,又怎麽困得住東島之王?沈舟虛明知無用,為何還要獻醜?”

正思量,蘇聞香捧來“九轉香輪”,擱在欄杆上麵。穀神通瞥了一眼,笑道:“封鼻麽?好!”一揚手,落子精準,全不為“大幻魔盤”所迷惑。

穀縝心中少安,目光一轉,秦知味捧著白玉壺走來,壺內湯水仍沸,壺口白氣縹緲,當日就是這壺臭湯封了他的“舌識”,穀縝心頭恨起,抽冷子一把奪過。秦知味怒道:“你做什麽?”伸手要搶,穀縝閃身躲過,笑道:“我口渴,喝口湯!”揭開壺蓋,作勢要喝,兩眼卻骨碌亂轉,忽見薛耳抱著“嗚哩哇啦”,盯著亭中二人,穀縝一揚手,“刷”,滿壺沸湯潑到薛耳臉上。薛耳哇哇慘叫,臉上起了許多燎泡。穀縝乘機縱上,將“嗚哩哇啦”搶了過來,伸手亂撥,大聲高唱:“嗚哩啦,哇哩啦,豬耳朵被燙熟啦。”唱了一遍,又唱一遍,氣得薛耳哇哇大叫。

穀縝心中大樂:“湯潑了,樂器也被奪了,棋盤沒有用,‘眼,耳,舌’三識全都泡湯,至於那一爐香,大夥兒都聞了,誰也不占便宜!”

穀縝在亭外胡鬧,亭中的兩人身在物外,對弈如初。穀縝瞧了一陣,又覺不妙:“沈瘸子詭計多端,不會隻有這點兒伎倆。”一瞧“九轉香輪”,心想,“以防萬一,把這爐香也打翻了。”舉起“嗚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覺身子發軟,手腳無力,他心中咯噔一下,軟軟靠住一座假山,目光掃過,劫奴們口吐白沫,競相倒在地上。

“嘩啦”,數十枚棋子灑落在地,穀神通手扶棋盤,長吐一口氣道:“沈舟虛,你怎麽做到的?”

“是香!”沈舟虛笑了笑,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住輪椅。

穀神通注視香爐,困惑道:“你也聞了!”

“不但我聞了,在場的眾人全都聞了!”沈舟虛深深吸了一口氣,“島王練有‘鯨息功’,可以摒絕呼吸,沈某若不聞香,島王斷不會聞。嗬!我以自己作餌,來釣你這頭東島巨鯨!”

穀神通皺了皺眉,沉聲道:“這是什麽香?”

沈舟虛笑道:“島王大約是想,你百毒不侵,萬邪不入,世間任何迷香,應該都難不住你!”

穀神通哼了一聲。沈舟虛歎道:“島王一代奇才,武功蓋世,沈某卻不過是一個斷了腿的臭瘸子,沒有出奇的本事,隻能比別人多花一點兒心思。這一爐香名叫‘無能勝’,是我召集劫奴,花費十年光陰,直到去年方才煉成。香裏的毒素隨血而走,隻要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嗅入一絲一毫,半個時辰之內,必然周身無力。”

“是麽?”穀神通的眼裏閃過一絲淒涼,“敢情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計我了!”

沈舟虛歎了口氣,幽幽說道:“你救過清影,沈某心懷感激。不過你在東島,我在西城,各為其主,兩不相能。昨晚你連克七部,打敗城主,以一人之力壓倒我西城。穀神不死,東島不亡,隻要你還活著,來日論道滅神,西城必敗無疑!”他說到這兒,略略一頓,抬眼向上一看,冷冷道:“來了!”

忽聽哢嚓連聲,穀神通舉目望去,亭子頂上吐出許多烏黑箭鏃,藍光泛起,似有劇毒。這是沈舟虛預設好的機關,不用人力駕馭,時間一到,自行發動。隻聽亭柱間叮叮咚咚,聲如琴韻悠揚,緊跟著機關轉動、百箭齊發。

“爹……”穀縝叫聲未落,箭雨已歇,穀神通從頭到腳插了二十多箭,箭尾俱沒,血流滿地。穀縝眼前發黑,口中湧起一絲血腥。

“力不勝智。”沈舟虛輕輕歎了一聲,“穀神通,你輸了!”

穀神通應聲一震,忽地哈哈大笑,笑聲嘶啞蒼勁,震得亭子簌簌發抖。沈舟虛雙目大張,望著穀神通徐徐站起,渾似一個血人,腰背挺得筆直。沈舟虛忍不住叫道:“你……你沒中毒?”

“毒,我中了。”穀神通嗓音渾濁,“你也說了,無能勝香,毒隨血走,隻要血流盡了,這毒也就沒了……”

“無能勝香”,毒隨血走,方能顯出效力。穀神通毒箭穿心,自忖必死,索性逼出體內鮮血,毒素隨血湧出,效力大打折扣。

鮮血流盡之時,穀神通已能動彈。他慢悠悠揚起手來,沈舟虛下意識想要躲閃,可惜作法自斃,動彈無力,但覺一股絕世大力迎麵衝來,五腑六髒傳來撕裂劇痛。沈舟虛悶哼一聲,好似狂風中的一片敗葉,翻著跟鬥摔了出去,撞倒一座假山,鮮血狂噴而出。眾劫奴見狀,齊聲發出驚呼。

這一掌是穀神通垂死一擊,手掌推出,再也沒有收回,身如一尊石像,兀然直立,居然不倒。

穀縝悲不能禁,淚如泉湧,劫奴們害怕沈舟虛不治,也是放聲號哭。

忽聽哈哈大笑,夾雜篤篤之聲。穀縝轉眼望去,寧不空、沙天洹並肩走來,身後的鼠大聖、螃蟹怪、赤嬰子勢成鼎足,押著商清影與沈秀。寧凝跟在末尾,容色慘淡,愁眉不展。

寧不空一揮手,火箭射中“九轉香輪”,爐中毒香著火,片刻燒得精光。

“沈舟虛。”寧不空咯咯尖笑,“你這‘天算’的綽號白叫了嗎?哈,你這麽聰明,怎麽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

沈舟虛靠著假山,胸口起伏不定,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寧師弟說錯了吧!穀神通是龍,沈某是鷹,搏擊長空,雖死猶榮,至於足下,不過是牆角裏的一隻老鼠罷了。”

寧不空竹杖一頓,飄身上前,揪住沈舟虛的衣襟冷笑:“你算什麽老鷹?哼,寧某眼裏,你不過是一條死狗。”說完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虛臉上,竹杖左右開弓,打得他牙落血流,寧不空縱聲笑道,“姓沈的,你想死得痛快些,就學兩聲狗叫聽聽。”

沈舟虛笑容不改,悠然說道:“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寧師弟聽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類。”

寧不空雙眉一挑,麵湧殺氣,陰惻惻說道:“沈師兄果然是條硬漢。”沈舟虛冷冷道:“不敢當。”寧不空笑道:“你我師出同門,當年互相攻戰,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虛笑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師畫像就直說。”

寧不空幹笑兩聲:“沈師兄果然智謀淵深,無怪穀神通也死在你手裏。好啊,隻要你說出天部畫像。寧某就放過你的妻兒。”

沈舟虛閉目片刻,忽地笑道:“當年沈某雙腿殘廢,垂死掙紮,是萬城主救了我的性命。他傳了我一身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話,沈某至今牢記在心,寧師弟,你想不想聽?”

寧不空笑道:“請講。”

“這三句話就是……”沈舟虛張開雙眼,一字一句地道,“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

寧不空的臉色一變,沈舟虛忽地微微一笑,說道:“寧不空,隻憑這三句話,你說,我會為妻子兒子向你屈服麽?”

寧不空一頓拐杖,厲聲道:“沙師弟,砍下他兒子的一隻手。”沙天洹笑道:“好啊!”抽出一把短刀,大聲問道,“左手還是右手?”

寧不空還沒回答,沈秀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嘶聲尖叫:“別!我會學狗叫。”當即“汪汪汪”連叫三聲。寧不空一行縱聲狂笑,沈秀也隨之幹笑,一邊笑,一邊偷看母親,忽見商清影望著自己,目中透出一絲失望,沈秀麵如火燒,忙道:“媽,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勸勸爹爹,千萬不要逞強。”

商清影搖頭苦笑:“秀兒,人無骨不立,做人什麽都能丟,但不能丟了骨氣!”

沈秀又羞又惱,大聲說道:“有骨氣就能活命嗎?爹結的仇,就該他自己了斷。說什麽無親、無私、無情,分明沒將咱娘兒倆放在心上。早知道這樣,我……我寧可做狗,也不做他的兒子。”眾人聽了又是大笑,商清影眼裏淚花亂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寧不空笑道:“沈師兄,你養了個好兒子!”沈舟虛冷冷道:“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寧師弟若要代我清理門戶,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寧不空陰沉沉一笑,“我偏不殺你這個活寶兒子,留著他丟人現世。”他沉吟一下,轉身說,“凝兒,過來。”

寧凝移步上前,寧不空道:“沙師兄,把刀給她。”寧凝接過刀,不明所以,隻聽寧不空說道:“凝兒,還記得你娘是怎麽死的?”

寧凝眼圈兒一紅,輕聲說道:“雙腿折斷,流盡鮮血而死。”寧不空沉聲道:“沈瘸子害得你娘慘死,你是不是該為她報仇?”寧凝道:“是。”

“好!”寧不空點了點頭,“你就拿這把刀,將姓商的賤人雙腿砍斷,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讓她也嚐一嚐流盡鮮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寧凝聽得花容慘變,望著商清影,握刀的手一陣陣發抖。商清影深深看她一眼,舉手掠起鬢發,歎道:“凝兒,動手吧!這是沈舟虛造的孽,他害死了你娘,又把你煉成了劫奴。沈家負你太多,夫債妻還,本是應當,隻盼你殺了我,不要再殺別人。你一個清清靈靈的女孩兒,雙手不該沾染太多的血汙。”

寧凝呆呆地望著她,往事點滴湧上心頭,握刀的手抖得越發厲害。忽聽薛耳叫道:“凝兒,主母是好人,你別害她。”螃蟹怪喝道:“狗東西,閉嘴。”上前一腳,踢得薛耳口吐鮮血。鼠大聖拍手怪笑:“踢得好,天部劫奴上次害我們出醜,這一次,要將他們統統殺了。”螃蟹怪點頭稱是。赤嬰子卻道:“殺了多沒趣味,廢了他們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聖奇道:“怎麽廢神通?”赤嬰子道:“‘聽幾’耳力過人,那就紮穿他的耳朵。‘無量腳’腿力厲害,那就剁掉他的雙腿。以此類推,‘嚐微’拔掉舌頭,‘鬼鼻’割掉鼻子,至於‘不忘生’,嗬,得砍掉他的腦袋才行!”

天部劫奴聽了這話,無不驚慌失措。螃蟹怪笑道:“赤嬰子,你公報私仇,上次輸給了人家,如今就要砍他的腦袋?”他一瞅燕未歸,想起上次輸給此人,心頭恨起,趕上前去,高高舉起手臂,對準他的雙腿,正要劈下,忽覺背心一涼,渾身的氣力向外傾瀉,螃蟹怪一呆,低頭望去,忽見胸口透出一截刀尖。

他還在糊塗,寧凝早已抽回刀去,螃蟹怪撲在地上,轉眼掉氣。穀縝一邊看著,也是不勝吃驚,寧凝出刀的身法形同鬼魅,來來去去,都似站在原地。

沙天洹驚怒交迸,厲聲叫道:“臭丫頭,你作死麽?”寧凝也不瞧他,冷冷說道:“這五個劫奴都是我的好朋友,誰殺他們,我就殺誰。”沙天洹一呆,咽下一口唾沫,忽地轉怒為笑:“賢侄女別生氣,不就一個劫奴麽?殺就殺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寧凝略一沉默,走到商清影麵前,刀尖抵住她的心口,輕聲說:“媽媽的仇不能不報,就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苦笑道:“多謝凝兒……”說著閉上雙眼,但覺刀鋒透過衣衫,微微顫抖,忽聽“當啷”一聲,鋼刀掉在地上。商清影張眼望去,寧凝雙手捂嘴,淚如泉湧。

“凝兒!”商清影柔腸百轉,忍不住摟她入懷,柔聲道,“好孩子,別哭……”寧凝聽了這話,儼然女兒見了慈母,多日來的委屈一時迸發,忍不住抱緊商清影,孩子似的號啕大哭。

寧不空側耳傾聽,起初還能忍耐,至此大為暴怒,厲聲道:“凝兒,你忘了你娘的仇恨嗎?”寧凝一呆,輕輕推開商清影,抹淚說道:“爹爹,我從小孤苦,是主母一手養大,她真心愛我,我不能害她。”

“你叫她什麽?”寧不空暴跳如雷,“主母,哼,主母?這女人愛你護你,不過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地為沈瘸子賣命。好,你下不了手,我來下手。”

寧凝咬了咬牙,大聲說:“你也不許動手。”寧不空冷笑一聲,大袖一甩,一排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聲東擊西,引開寧凝,再對商清影下手,不料寧凝目光一轉,“轟隆”一聲,“木霹靂”炸成粉碎。

寧不空五指成爪,繞過寧凝,抓向商清影麵門。寧凝反手勾出,父女兩隻手絞在一起,寧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寧凝右手纏住。寧不空運勁一掙,居然無法掙開,不由怒道:“凝兒,你為了仇人跟我動手?”

寧凝淚花亂轉,大聲說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虛才是。”

“胡說!”寧不空一振臂,寧凝衣袖著火,一道火線順著手臂燒向麵頰。

寧不空一出手就覺後悔,但覺寧凝仍不撒手,心中慌亂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商清影縱身上前,雙手拍打火焰,一時間,皮肉焦臭之氣四散彌漫。寧凝慌忙放手,轉身扶住商清影,定眼一看,婦人雙手焦爛發黑,寧凝心底一痛,忽又流下淚水,可是寧不空鐵石心腸,運掌如風,又向商清影頭頂拍落。

“寧不空。”喝聲入耳,寧不空不及回頭,便覺巨力天降,他慌忙反掌迎出,兩掌相交,寧不空渾身一熱,一個跟鬥狼狽翻出,驚怒道:“狗奴才,又是你?”

寧凝不用眼看,也知道來者是誰,她不由得長吐了一口氣,轉過頭去,隻見陸漸挽著陸大海,左顧右盼,神色驚疑。

那一晚,陸漸跟隨寧氏父女,到了二人宿地,一無阻礙,見到了陸大海。老頭兒吃罷晚飯,正在那兒睡覺,被人叫醒,還在一味嘮叨,直到認出陸漸,這才醒悟過來,一時老淚縱橫,祖孫倆抱頭痛哭。

依照寧不空的本意,要用陸大海脅持陸漸,逼迫他再為自己效力,可是寧凝百般阻撓,逼著他把陸大海還給了陸漸。寧不空心腸冷硬,偏偏遇上這個女兒,好比遇上了克星。寧凝一掉眼淚,他就心煩意亂,無法固執己見。這時沙天洹也勸說道:“那小子破了‘黑天劫’,修成‘金剛神力’,成就千古奇功,年方弱冠,已能與穀神通爭勝,你我的武功望塵莫及。你要殺他固然不易,你要駕馭他,比起降龍伏虎還難十倍,鬧得不好,養虎不成,反為虎傷。令愛又分明對他有情,你把他留在身邊,沒準兒做了你的女婿!”

前麵的話寧不空倒沒放在心上,唯獨最後一句,直叫他出了一身冷汗。陸漸曾是他的劫奴,寧不空打心眼兒裏看不起他,女兒失而複得,寧不空視同拱璧,決不能便宜了這土頭土腦的傻小子。他想到這兒,隻想打發陸漸走得越遠越好,是以鬧完了沈秀的婚禮,寧不空就決意交出陸大海,另給銀子盤纏,打發二人回鄉。

陸漸見到祖父,心願已足,寧不空送的盤纏他瞧也不瞧,隻向寧凝施禮道別,少女望著他柔腸寸斷,內心極想挽留,可是當著父親,什麽話也說不出口,隻有眼淚按捺不住,悄沒聲息地流了下來。寧不空耳力極聰,聽出女兒哭泣,不由暗自慶幸,隻盼兩人從此隔絕,永世不相往來。

陸漸帶著祖父,匆忙趕到若虛堂。誰知敲開大門,才知道穀縝沒有回家,穀萍兒也還在府裏,足見出海一事並未成行。陸漸鬆了一口氣,決意留在若虛堂等候,無論如何也要送穀縝一程。

祖孫二人安頓下來,陸漸問起陸大海當日情形。老頭兒喝了一口茶,打起精神說道:“那天你去衙門理論,我守著魚攤等候,不料寧賬房突然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多日不曾見他,心中奇怪,又見他眼睛瞎了,心生同情,就說:‘寧賬房,你等我一會兒,我賣了魚,請你喝酒。’姓寧的卻笑著說:‘怎麽能要你請酒,我請你才是。’不由分說就拉住我手,說也奇怪,我被他一拉手,就覺渾身發軟,身不由主地跟他向前,想要叫喊,又被一股氣堵住了喉嚨,一個字也叫不出來。寧賬房拉著我東轉西轉,最後到了一個黑屋子裏麵,也不知他使什麽邪法,用指頭在我後腦一戳,我兩眼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陸漸道:“那不是邪法,是點穴。”

“點血?”陸大海搖了搖頭,“他這一點,血倒是沒流,就是昏沉沉的,醒來卻在馬車裏麵……”陸漸恍然大悟:“寧不空是用馬車將爺爺運走的,我真糊塗,隻顧觀看行人,從沒搜查過往車輛。”當下又問,“後來呢?”

陸大海道:“這時候,姓寧的換了一張嘴臉,凶巴巴的很不客氣。我問他為何如此,他也不說。這麽坐了幾天馬車,到了南京,姓寧的把我關進一座石頭房子,過了半日,又來看我,這次身邊跟了一個小丫頭,生得十分俊俏,管那姓寧的叫爹。哼,原來那瞎子還有女兒呢!小丫頭比他老子客氣多了,問過我的姓名,又親自給我送來好酒好菜。真是奇怪,我在喝酒吃肉,她卻在一邊流淚。我問她緣故,她也不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小丫頭既然不肯說,老子也懶得多問,隻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飽了就地一睡,誰知今晚一覺醒來,你就在我麵前了。唉,陸漸,你說,這像不像在做夢啊?”

陸漸歎氣道:“爺爺,多虧了寧姑娘,要不然,寧不空心狠手辣,我也許就見不到你了!”陸大海道:“寧不空是誰?”陸漸道:“那是寧賬房的真名!”陸大海撓了撓頭,說道:“這麽說,你認識那對父女囉?”陸漸默默點頭。

“那麽……”陸大海皺起眉頭,“寧賬房抓我也跟你有關囉?”陸漸道:“寧不空是我對頭,寧姑娘是我的朋友。”陸大海忽地眉開眼笑,大聲道:“朋友?嗬!那姑娘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對我老人家也很尊敬。”陸漸點頭道:“寧姑娘為人很好。”

陸大海一拍大腿,歎氣道:“可惜,要是能做我孫兒媳婦,那就更好了。”陸漸張口結舌,做聲不得。

陸大海沉浸於遐想之中,好半天才回過味兒來,又問:“是了,寧賬房跟你有什麽過節,幹嗎要捉我?”陸漸撓了撓頭,說道:“聽寧姑娘說,是要讓我去拆散一樁婚事!”

“什麽?”陸大海臉一沉,厲聲說道,“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你怎麽能拆散人家的婚事?”陸漸含羞帶怯,期期艾艾,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明白。陸大海又問:“拆誰家的婚事?”陸漸不敢說謊,硬著頭皮說:“沈家!”

“沈家,沈家……”陸大海拈著胡須,苦想想了半天,忽地一拍大腿,高聲說道,“我想起來了,昨天我吃飯的時候,寧不空來找他的女兒。兩人起初在一邊嘀嘀咕咕,後來突然吵起嘴來。我沒頭沒腦地聽了幾句,裏麵提到了一個姓沈的瘸子!難道說,就是他家的婚事嗎?”

陸漸點了點頭,陸大海一拍大腿,歎道:“這寧賬房也真夠歹毒。姓沈的也不知怎麽惹了他,昨天拆婚事的事兒他倒是沒說,卻說要設計對付沈瘸子的老婆和兒子,逼沈瘸子就範。小丫頭聽了這話,似乎很不樂意,不軟不硬地頂了寧賬房幾句,寧賬房大動肝火,把小丫頭狠狠罵了一頓,罵她不思報仇,盡幹些親痛仇快的混賬事……”說到這兒,忽見陸漸呆呆出神,不由問道,“你發呆做什麽?”

陸漸一拍桌子,忽地大叫:“我明白了!”陸大海吃驚道:“明白什麽?”

陸漸歎了一口氣,說道:“寧不空引我來南京,並不隻是為了拆散天部和地部的聯姻,而是借刀殺人,要用我來對付沈舟虛。我對阿晴的情意,寧不空心裏最為明白,他知道,我一見阿晴與沈秀成親,十九按捺不住,與天部大起衝突。這一場打下來,不免兩敗俱傷,到時候寧不空趁虛而入,沒準兒能要了沈舟虛的命……”

“阿晴是誰?沈秀是誰?天部、地部又是誰?”陸大海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插嘴詢問。陸漸微微苦笑,說道:“這些事一言難盡!爺爺,寧不空說了什麽時候對付沈家麽?”陸大海說道:“聽口風,似乎就這兩天!”

陸漸心頭一緊,叫道:“不好,寧不空詭計多端,手段又狠,我得告訴沈先生,讓他早有防範!”說罷起身要走,陸大海問道:“你上哪兒去?”陸漸道:“去城外的得一山莊!”陸大海道:“夜深了,城門也關了,現在怎麽出城?再說了,你不是還要等一位朋友麽?萬一他回來,豈不錯過了?”

陸漸想到穀縝,頓生遲疑,出城於他而言,如今已是小事,但若與穀縝錯過,誤了送他出海,隻怕就要後悔終生。想到這兒,把報訊的念頭按捺下來,與祖父留在若虛堂,一心等候穀縝回來。

盡管如此,陸漸仍是無法安枕。沈秀的死活他本不在意,沈舟虛計謀險惡,隻會讓人害怕,並不使他敬服。唯有商清影,陸漸每次見她,均是倍感孺慕,後來又知道她是穀縝的生母,陸漸當穀縝是兄弟,自然而然也把商清影當成了母親看待,一想到她身有危險,便不由得如坐針氈。

好容易挨到天亮,穀縝一宿未歸。陸漸推開窗戶,眼望日上三竿,出城的念頭越發迫切。他叫醒祖父,讓他留在若虛堂等候,陸大海卻說:“好孫子,我跟你一同去。從前你每次離開,我就要倒大黴。”說著老眼一紅,幾乎淌下淚來。

陸漸望著祖父,心頭一酸,直覺多日不見,他又蒼老了許多,回想兩次與祖父分別,均是惹出無窮變故,留他獨自一人,委實叫人放心不下,於是點頭說道:“好!一同去。”

祖孫倆並肩出城,不久趕到得一山莊,剛到莊門,忽聽爆炸聲響,這聲音陸漸再也熟悉不過,正是寧不空的“木霹靂”。他隻道雙方已經動手,心頭一急,手挽祖父,縱上房頂。陸大海耳邊呼呼生風,眼前景物飛逝如電,老頭兒不覺又驚又喜,心想這孫兒出門幾年,居然練成了一身驚人的藝業,比起傳說中的劍仙俠客也不多讓。

陸漸趕到爆炸處,正見寧不空對商清影狠下毒手,他情急大喝,出手將寧不空震飛,可是落到地麵,一望四周情形,隻驚得他目定口呆。

穀神通渾身是箭,屹立不倒,陸漸看得心子撲通亂跳,忍不住叫道:“寧不空,你把穀島王怎麽樣了?”寧不空冷笑道:“與我無關,都是沈瘸子的手筆。”

陸漸一呆,轉眼看向穀縝,穀縝咬牙道:“陸漸,沈瘸子陰謀暗算,害死了我爹……”陸漸對穀神通十分尊崇,聞言怒不可遏,死死盯著沈舟虛,心中對這文士痛恨得無以複加。他胸中苦悶難舒,禁不住縱聲長嘯,嘯聲衝天決雲,十餘裏方圓均能耳聞。

一聲嘯罷,陸漸叫道:“穀縝,我幫你報仇。”一步搶出,手起掌落,向沈舟虛頭頂拍下。

“住手。”掌力未吐,忽聽一聲銳喝,陸漸聽出是寧凝,應聲收掌道:“寧姑娘,你攔我做什麽?”

寧凝伸手捂著心口,臉上猶有餘悸,哆嗦了一陣,才一字字說道:“陸漸,天下人都可以殺他,唯獨你不能殺他。”

“為什麽?”陸漸望著寧凝,不勝迷惑。寧凝淒然一笑,澀聲說道:“你可聽說過,做兒子的能殺父親麽?”

這一句話如平地驚雷,在場眾人無不呆怔。陸漸隻覺糊塗,搖頭道:“寧姑娘,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你這傻子,還不明白?”寧凝輕輕歎了口氣,“沈舟虛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若殺了他,就是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這一席話,天底下任何言語也不能讓陸漸更加吃驚,他的心裏亂哄哄的,千頭萬緒理之不清。掉頭望去,眼前的一張張麵孔要麽驚訝,要麽疑惑,再看沈舟虛,文士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刹那間,陸漸隻覺一股血氣直衝喉頭,大聲說道:“寧姑娘,你騙人!我縱有一百個不好,又怎麽會是這害人精的兒子?”

“騙你也好了!”寧凝看了他一眼,幽幽說,“我騙人,‘有無四律’卻不會騙人。第四律‘有往有來’,說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傳,傳罷三代,才能結束。”

陸漸仍是一頭霧水,茫然道:“那又怎麽樣?”寧凝歎道:“主奴之分代代相傳,那麽家父是你的劫主,我就是你的劫主。按理說,‘黑天劫’發作,我能救你,你卻不能救我!”

“對啊!”陸漸一拍後腦,“無怪那日我的‘黑天劫’發作,後來又無故痊愈,原來是你救了我。”寧凝苦笑一下,輕聲說:“我見你命在須臾,心頭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轉為真氣……”陸漸一呆,模糊想到什麽,他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忽聽篤的一聲,寧不空竹杖一頓,厲聲說道:“笨丫頭,你做什麽好人?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麽?”

陸漸怒道:“寧不空,你再罵一聲狗奴才,我可對你不客氣!”寧不空冷笑道:“好呀,狗奴才你試試看。”

陸漸怒氣上湧,可是一看寧凝,又覺氣餒,說道:“寧姑娘,不過,天生塔的時候,你的‘黑天劫’也發作過,那時我用‘大金剛神力’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脈’,盡管成功,卻也僥幸得很。”

“你說得不對!”寧凝搖頭苦笑,“‘大金剛神力’練到絕頂,可以封住隱脈,但那隻是治標,不能治本,可是從那天起,你的‘黑天劫’可曾發作過?”

陸漸一呆,恍惚想起,自從天柱山以後,他借力無數,“黑天劫”卻再也沒有發生過。

“你沒發作麽?我也沒有!所以說……”寧凝微微一頓,“那天你能救我,與‘大金剛神力’決不相幹。依照第四律,陸漸,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氣能救你,你的真氣也能救我……”

陸漸張口結舌,突然間麵無血色。寧凝幽幽歎了口氣,說道:“有往有來,劫主劫奴代代相傳,陸漸,我爹爹是你的劫主,所以我是你的劫主,你的父親是我的劫主,因而你也是我的劫主。唉,造化弄人,你我互為主奴,真氣劫力相生共長,竟將顯脈隱脈一舉貫通,破了‘有無四律’,永遠不受‘黑天劫’之苦。”說到這兒,寧凝雙目一紅,淚光閃閃,盈盈欲出。

陸漸看了看寧不空,又看了看寧凝,目光數轉,落到了沈舟虛臉上。文士麵色灰敗,眼裏泛起漣漣神采。陸漸不由後退兩步,回望穀縝,眼裏盡是哀求之意。

穀縝沉默一下,忽道:“寧姑娘說得對,你是沈舟虛的親生兒子……”忽覺肩頭銳疼,被陸漸牢牢扣住。陸漸臉色慘白,厲聲道:“穀縝,你也來騙我……”穀縝搖頭道:“陸漸,我恨不得將沈舟虛碎屍萬段,又何必誣賴你是他的兒子?”

“陸公子!”商清影冷不丁說道:“我看一看你的胸口好麽?”陸漸茫然抬頭,忽見商清影眼含淚光,注視自己,手扶一棵大樹,身子瑟瑟發抖。

陸漸見她神情,心口一熱,伸手掀開衣衫。在他的胸膛上,赫然刺了一個“漸”字,年久歲深,顏色轉淡,字跡潦草混亂,足見刺字者十分倉促。

望著字跡,商清影忽地緊閉雙目,兩行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陸漸見她模樣,一時手足無措。這時商清影忽又睜開眼睛,邁著沉重步子,走向那座亭子。一時間,數十隻眼睛,全都凝注在這美婦身上。

離穀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停下步子,眼淚決堤似的流了下來,手指探出,似要撫摸屍身,冷不防穀縝一聲銳喝:“你住手!”

商清影身子一顫,回頭道:“縝兒……”穀縝目透厲芒,冷冷說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怔了一下,點了點頭,苦笑道:“是啊,我不配!”說完抬起頭,目視天空流雲,隻覺莫測變幻、一如平生。

她沉默時許,舒開眉頭,幽幽說道,“那一年,春來得早,莊外的桃花也開得很豔。就在那時候,我懷上了第一個孩子,常常坐在桃花樹下,跟著莊裏的嬤嬤學做小衣小褲、小鞋小襪,還有虎頭帽和圍兜。那孩兒十分好動,總在肚子裏撲騰,一想到他不久便要出生,我的心裏又害怕、又歡喜……”

“是啊!”沈舟虛歎了口氣,“那真是難得的好日子……”

商清影也不瞧他,幽幽續道:“秋天時節,海邊鬧起了倭寇,燒了許多房子,殺了好多的人。那時他的腿還是好好的,聽說後很氣憤,說要‘為國出力,誓清海疆’,當天召集了莊客鄉勇,帶上弓箭刀槍去了。這一去,一連四天也沒有消息。我憂心忡忡,每天在閣樓上眺望,可是望啊望啊,怎麽也望不見人,莊前的小道上冷清清的,連天空裏也沒有了雲。”

說到這兒,商清影沉吟了一下,才接著說下去:“好容易挨到了第四天晚上,終於等回來兩個莊客,一個斷了手,一個腹部中刀,快要死了。斷手的莊客說,男人們遇上了倭寇,打不過,全都死了。那時候,莊子裏已沒有了男人,隻剩下一群婦孺,一聽這話,哭的哭,叫的叫,又怨恨失去了丈夫兒子,都爭著罵我。她們搶光了細軟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莊子變得空****,陰森森,沒有一點兒燈火。

“我害怕極了,隻知道哭,所幸身邊還有一個嬤嬤。我們商量去附近的深山裏躲避,可是還沒出門,那孩子遲不動、早不動,這當兒忽然動了起來。我痛得死去活來,沒奈何,隻好轉回莊裏,擔驚受怕,吃盡了苦頭,天亮時分,總算將孩兒生了下來。因為沒有足月,算是早產。那孩兒虛弱得很,我呢,想必是憂傷過度,一點兒奶水也沒有。我和嬤嬤望著這小小嬰孩,心裏都很發愁。嬤嬤說,看來是養不活啦,世道又亂,將他扔了吧。我心裏明白她說得不錯,但看那孩兒那麽小,那麽弱,眼睛緊緊閉著,就連哭的聲音也沒有了。我一想到要把他一個人丟下,心裏就如滴血一樣,抱著他隻是哭,說什麽也不肯放開。

“果然!”寧不空得意笑道,“狗奴才,當日在船上我說得不錯吧,你這個‘漸’字大有玄機。”可陸漸已聽得癡了,隻是望著商清影,對他的嘲笑不理不睬。

“……剛刺完字,前莊就鼓噪起來。我們嚇壞了,忙向莊後逃命,我生育不久,虛弱極了,跑到廚房附近,再也跑不動了,就讓嬤嬤抱著孩子先走。她卻說,‘這孩子快死啦,還是丟了吧。’我一聽著了急,說道:‘好嬤嬤,你答應我收養他的,怎麽說話不算話?’她聽了這話,忽地生起氣來,說道,‘一個半死的孩兒有什麽好養的?我冒著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報答了沈相公的恩惠,後麵的事,老身再也不管了。’說罷將孩子拋給我,飛快走了。

“我沒奈何,隻好抱著孩子躲進廚房,將門死死頂住。聽著遠處人馬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鮮血濡濕了,眼前白光連閃,似乎馬上就會昏倒。這時忽就聽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有許多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聽說過的倭寇的事情,他們殺起人來,連嬰兒也不放過,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兩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們抓住了我,也許不會再來尋找我的孩兒?想到這裏,眼看灶洞裏火已燃盡,十分冷清,就將孩子藏在裏麵,然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陸大海始終聆聽,聽到這裏,忽地接道:“沈夫人,貴莊可是在嘉定縣的西南方?”

“不錯。”商清影驚訝道,“老人家怎麽知道的?”

“那就對了。”陸大海歎了口氣:“實不相瞞,陸漸這孩子是我揀來的,揀到他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莊廚房中的灶洞裏。”陸漸如受雷擊,失聲叫道:“爺爺……”

陸大海招了招手,說道:“你過來。”陸漸心中迷糊,默默走到他麵前。陸大海按住的他頭,指著商清影道:“給她跪下。”陸漸有如行屍走肉,應聲跪倒在地。陸大海緩緩說道:“漸兒,我給你說,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親,絕無虛假。”

陸漸一個機靈,還過神來,急道:“爺爺,你不是說了,這個‘漸’字是胎記嗎?”陸大海搖了搖頭:“漸兒,爺爺當年做過海客,對不對?”陸漸點頭。陸大海又道:“當年我出海之時,遇上倭寇的賊船,貨物被搶,又逼我入夥,替他們使船賣命。為了保命,我假意答應,上岸之後,卻趁其不備,逃入了附近的深山。

“我始料不及,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再摸鼻息,發覺那孩子還活著。我見這嬰兒瘦小孤弱,心中起了憐憫,抱著他衝出火海,躲開倭寇隊伍,一路向北逃去。孩子沒奶,我就一路老著臉向人討奶吃,故而這孩子是吃百家奶長大的。這麽一直流落到了姚家莊,那時候沿海的倭寇十分厲害,唯獨姚家名震江北,倭寇不敢輕犯,於是我帶著孩子在莊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

陸大海說到這裏,又說道:“漸兒,我本想你父母遭了倭寇,早已喪命,怕你知道了難過,故而沒有多說。至於你身上的文字,我說是胎記,也是怕你得知真相,徒自傷心。”

陸漸聽得目定口呆,商清影卻是大為動容,斂身施禮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難報。”陸大海擺手道:“這算什麽恩德?一個小娃娃都不救,我陸大海還算是人嗎?”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發相敬,忽聽陸大海問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裏,如何脫的身呢?”

商清影苦笑一下,默默出了一會兒神,才說:“我出門以後,那些惡人捉住了我,見我尚有幾分姿色,便將我捆了起來,拖著向前。看守的惡人十分可惡,見我產後邁不開步,就拿槍柄打我,一邊打還一邊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這時間,突然走來一人,腰挎倭刀,戴著倭寇常戴的惡鬼麵具,用漢話冷言冷語地說:‘她有傷,不要打她。’惡人們不聽,回頭咒罵,不料那人一揮刀鞘,將他們全打倒了,還說:‘若不服的,再來比過。’

“惡人們露出害怕神情,有人問道:‘你是誰,怎麽從沒見過你?’那人說:‘我新來的。’問者便說:‘誰知你是不是奸細’,話未說完,那人刀光出鞘,問話的人就掉了腦袋。我嚇得渾身發抖,倭寇們卻紛紛露出敬畏神氣,都說:‘他用我們的刀法,怎麽會是奸細呢?’那人也不說話,抱起我大步向前,沿途遇見倭寇,要與他爭我的都被他打倒了。我見鬼麵人這麽凶悍,心裏害怕極了,但又無氣力掙紮。鬼麵人抱著我走出很遠,驀地駐足,掉頭望去,這時我才發現,莊子已成了一片火海,刹那間,我想到灶洞裏的孩子,兩眼發黑,昏死了過去。”

“我心中奇怪,詢問她們的來曆,她們說是被倭寇搶來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麵人必是倭寇的大頭目了。想到這兒,越發害怕,趁其不備,搶過剪刀想要自盡。老嫗驚叫起來,鬼麵人應聲搶入,見狀一招手,不知怎麽的,剪刀就到了他的手上,饒是如此,我的脖子上還是被劃破了一條大口子,流了許多的血。”說到這兒,她下意識舉起手來,輕輕撫摸頸側,眾人定眼望去,白皙的肌膚上,果然有一道淺淡的傷痕。

“我自殺不得,又昏死過去。醒來後,脖子上已敷好了膏藥,纏好了繃帶。兩個老嫗見我醒轉,都很高興。我想他們不讓我死,定是想待我傷好,再行汙辱,於是心頭著急,又想尋死,無奈全身無力,掙紮不起。正著急,突然闖進來兩個倭寇,二話不說,便將兩個老嫗砍死,挾著我就向外走。我又驚又怕,大喊大叫,可是身子太過虛弱,根本不能掙紮。

“不料剛到帳外,鬼麵人就快步趕來,左手還提著一籃子食物,見狀就問:‘你們做什麽?’兩個倭寇粗聲粗氣地說:‘滾開,大王要她’。鬼麵人點了點頭,說道:‘本想多留你們兩天。你們自己尋死,那也沒有辦法!’說完丟開籃子,拔出長刀,隻一揮,兩個倭寇便掉了腦袋。倭寇們見狀,紛紛叫喊起來。鬼麵人將我負在背上,向前衝去,我趴在他的肩頭,望著四周的人潮不住湧來,眼前血光亂迸,耳邊慘叫連聲,血腥氣衝鼻而來,嚇得我又昏了過去。

“等到醒來,這一次卻在山洞裏麵。鬼麵人坐在遠處,滿身是血,可神氣還是那麽安靜,他默默地望著我,眼神還是那麽疲倦。我忍不住問:‘那些倭寇呢?’他說:‘都死了。’我吃驚道;‘怎麽死的?’,他說:‘我殺的’。我心中好奇,又問:‘你不是倭寇嗎?’他沒有答話,隻是哼了一聲。

“其後每天晚上,他都會出洞一陣,走的時候用一塊巨石封住洞口,回來時再推開大石,帶回飲食藥材,甚至很好看的綢緞衣裳。我隻當他將我囚禁起來圖謀不軌,起初害怕極了,可是他每晚睡覺,總是離我遠遠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從不與我多說一句。有時無所事事,他就坐在一個角落,望著洞頂呆呆發愣。我見他這樣,越發好奇,忍不住拿話問他來曆。他一聲不吭,眼中的憂傷卻更濃了,連我看著,也為他難過。

商清影輕輕吐了口氣,目光空漠死寂,落在了穀神通的遺體上:“我當時好不奇怪,這人受了這麽重的傷,為何不說別的,偏偏隻叫我別怕?見他傷成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唯有守著等著,希望他能夠醒來。他的身子忽冷忽熱,臉色一會兒火紅,一會兒雪白,神智不清,胡亂叫喊,一會兒叫爹爹,一會兒又叫媽媽,還叫大哥二哥,叫聲十分淒慘。叫著叫著,眼角就淌下淚來,那樣子,唉,那樣子真是可憐極了。每次醒來,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無策,隻知道哭,他卻總說:‘別怕,別怕’。

“到了後來,洞裏的儲糧清水都用光了,我決意出洞去找。那時他已說不出話,隻是死死抓著我的手不放。我安慰他說,我去洞前采幾個果子,立馬就回來,他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長刀,示意我帶上。山裏的野果很多,我都認不明白,聽說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嚐過,選好吃的搗成果醬,喂給他吃。我怕野獸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趕回。有時也會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嚇唬它們,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後總能僥幸脫身……”

她說得漫不經心,眾人卻覺心中發怵,想她這麽嬌嬌怯怯,又是產後虛弱,在野外獨自求存,真不知經曆了多少險難困苦。商清影說到這裏,目光變得空茫悠遠,仿佛沉浸於往事,臉上流露出一絲溫婉。

“過了十多天。那是一個傍晚,我采了果子回來,忽然見他靠在石洞前的牆壁上,看見了我,露出孩子似的笑容。那時候,太陽還沒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連他的笑臉也金燦燦的,真是好看極了……”

沈舟虛聽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商清影儼然不覺,臉色依舊恬淡溫柔,“……他見我捧著東西,立刻上前來接,不料腿一軟,跌了一跤,磕在石塊上,將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卻隻是笑。他從前冷冰冰的,從沒這麽歡喜。我就問他什麽事這樣開心,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笑著說,因為看見你了啊。我見他口角輕薄,生起氣來,就不理他。他自覺沒趣,好半晌才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做聲,他就說,我姓穀,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長,叫我穀三也成……”

商清影怔怔望著兒子,淚如走珠一般,陸漸忽生不忍,說道:“穀縝,你讓她說完好麽,要不然,她會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麽?”穀縝恨恨道,“不是為了她,爹爹就不會來,他不來,就不會死。她害死爹爹,卻來假惺惺地說什麽往事……”他說到這兒,鼻子一酸,險些流下淚來。

商清影回望沈舟虛,沈舟虛一臉漠然。商清影的目光似憤怒,又似輕蔑,變幻了幾次,忽而轉向圍牆邊的一朵淩霄花,呆呆瞧了一陣,柔聲說道:

“那時他說出名字,我便忍不住問,你既然是華人,怎麽不學好,偏要去做倭寇呢?他說,我沒做倭寇,那一天我實在沒法子,才殺了一個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的隊伍裏,本想混兩天就走,不曾想就遇見了你。他說這話的時候,直勾勾地盯著我,瞳子黑黝黝,亮閃閃,似要將人心思洞穿。

“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拉開話題說道,怎麽會沒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隊伍裏。他歎了口氣,望著洞外出神,過了許久才說:‘我有一個大仇人,武功十分厲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殺了,我也是好容易才逃出來。他派來追殺我的人,要麽被我殺了,要麽被我打敗。那仇人親自來追殺我。接連兩次,我都幾乎被他殺死。那天被追得急了,我隻好在倭寇隊伍裏躲藏,那仇人知我嫉惡如仇,萬不料我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汙,藏身於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裏麵。這麽一來,才算逃過了一命。

“不料那些倭寇太也可惡,我見他們為惡不已,忍不住將他們全都殺了。這麽一來,驚動了那個仇人,他知道我在這一帶,便來反複搜尋。我那天去鎮上給你買藥,被他堵了個正著。前兩次我能夠逃脫,全因為那人心存輕視,未盡全力,這次一照麵,他就用上了全力,若非我緊要關頭看穿他的一個變化,反擊脫身,那我一定回不來了。就算是這樣,我也受了很重的傷,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之後,你孤零零的無人照看,心裏一急,又活了過來。

“說到這裏,他激動起來,竟握住了我的手。我也不知說什麽才好,便告訴他,我有丈夫兒子,又說了他們怎麽死的。他聽得發呆,直聽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麵,突然跳了起來,問我怎麽不早告訴他。我說那時候你那麽凶,我當你是倭寇,又怎麽敢告訴你呢?他聽了連連歎氣,見我落淚,越發自責,待到傷勢略好,便與我前往沈家莊,可惜那裏已被燒成白地。我對著廢墟大哭一場,他也陪著我落淚。又後來,他打聽到抗倭的民兵並未全死,就說或許我的丈夫還活著,即便沒死,也當找到屍骸安葬,不料尋了一遭,既不見人,也不見屍。

“有一天,他從外麵回來,樣子十分高興,孩子似的連翻跟鬥。我問他有什麽好事,他說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聽,也很歡喜,不料他笑了一會兒,忽然停下,露出憂傷之色。我心裏奇怪,問他為什麽難過,他說他要是回了家,我又怎麽辦呢?那時候,我已經離不開他了,也沒多想,就說,既然沒處可去,我也隨你回家去吧。就這麽一句話,我便和他去了東島。唉,本以為從此平平安安,不料所謂的平平安安,不過是人世間的一場大夢罷了……”

沈舟虛忽地冷哼一聲,說道:“你大約怪我死而複生,壞了你們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搖頭道:“我不怪你死而複生,也不怪你讓秀兒假冒親生兒子,拆散了我和神通父子。你以我做人質,逼迫神通發誓不出東島向西城報仇,這些事我都知道,也沒有當真怪你。但你為何要用我騙他來此,將他害死?神通為人機警,如果不是為我,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來。沈舟虛啊沈舟虛,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男子……”

沈舟虛閉眼不語,胸口微微起伏,臉上的黑氣越來越濃,仿佛浸入骨髓,永不化開。過了半晌,他忽地開口,聲音很慢很沉:“那一天,我率莊客鄉勇出戰,連勝數仗,在河邊與倭寇勢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將擄掠的百姓當作前鋒突陣,我不忍傷害百姓,稍一遲疑,被倭寇兩翼包抄,殺了個一敗塗地。

“我帶著敗兵撤退,倭寇緊追不舍,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處懸崖,前麵是亂石深淵,後麵是千百強敵。不料這個時候,身邊幾個親信的莊客密議,要將我活捉了送給倭人乞命。我不知陰謀在側,還想著拚死一戰,直到那幾人突然發難,方才醒悟過來。我不甘被擒,更不願成全那幾個豎子,把心一橫,跳下懸崖。嘿,天可憐見,我被半山腰的樹枝掛了一下,沒有摔死,卻由此斷了雙腿。”

陸漸盯著沈舟虛空****的褲腳,心想:“他的腿竟是這麽斷的?想他年少時也是熱血剛烈,為何如今變得如此冷血?”

沈舟虛歎了口氣,又說:“我在亂石堆裏躺了一天兩夜,一動也不能動,天色暗沉沉的,烏雲壓頂,沒有一點星光,四下裏陰冷潮濕,不時傳來蛇蟲爬行的聲音。夜貓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裏想,它一定在數我的眉毛,聽說它數清了人的眉毛,人就會馬上死掉。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心裏忽然有些悲涼,心想這天地間到底怎麽了?悠悠上蒼,為何不佑善人?我四歲發蒙,五歲能詩,六歲能文,鄉裏稱為神童。長大後詩文書畫、醫卜琴棋無不精通,連我結發的妻子,也是聞名遐爾的才女。

“打倭寇時,我怕傷著百姓,因此貽誤軍機,大好局麵下一敗如水,不但送了自己的性命,連後方的妻子也無法保全,勢必會受倭寇的汙辱;我一心信任的莊客臨陣倒戈,竟然合謀捉我送給倭寇。我越想越氣,忍不住破口大罵,罵蒼天,罵神仙,罵皇帝,罵奸臣,罵倭寇,罵一切可罵之事,罵一切可罵之人。我罵了許久,中氣越來越弱,五髒六腑空****的,斷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爛掉。我當時就想:我快要死了。

“這時間,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我張眼望去,亂石尖上立著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麵目,隱約隻見襟袖當風,飄飄然有如神仙。我問他是誰。他說你先別問我,我來問你,這次打仗,你為何會輸?我聽他這樣問話,十分奇怪,心想他怎麽知道我戰敗的事情,難道自我打仗,他便一直跟著?於是警惕起來,連說不知。他笑了笑,說道:‘你所以會輸,隻因你不懂得天道。’我問何為天道。他又笑了兩聲,厲聲說道:‘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倘若你能做到無親、無私、無情,就能無所畏懼,無所不能。’

“我聽得糊塗,一時不能領悟他的意思,他又說:‘打個比方,若為取勝,你能不能殺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驚,說道,不能。他搖頭說,吳起殺妻求將,卻是千古名將。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殺死自己的兄弟?我說不能。他卻說,唐太宗殺兄弑弟,卻是千古明君。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聽得神魂出竅,連說不能。他聽了大為失望,搖頭歎氣,說起楚漢相爭,項羽欲烹漢高祖之父,逼迫漢高祖投降,高祖卻說,我父即爾父,分我一杯羹,試想當時高祖拘泥於孝道,投降了項羽,哪有漢朝四百年的江山呢?

“他見我沉默不語,就說,這些道理你仔細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說。我仔細想想,覺得他說得不錯,我家財不菲,若小小討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題名了。那時雲從龍,風從虎,不愁做不出一番大事。倘若我打仗時不顧百姓的死活,一心求勝,不等倭寇衝近,早就將他們射成了篩子了;要是我不和那些莊客同生共死,而讓他們做替死鬼引開倭寇,我豈不是能夠逃生保命、卷土重來?

“這世間的許多事,均不過是一念之間。那人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起來,他說道:‘我本是追殺一個對頭,追了七千多裏,竟又被他逃了,正覺氣悶,誰知遇上了你這個人物。你這人智力有餘,心意卻不夠堅固。隻要你聽我的話,從今往後,保你有贏無輸,長勝不敗。’他說完跳下尖石,治好了我的傷勢,帶我脫離險境。這人我不用說,大家必也猜到,正是萬歸藏萬城主。

“這一次,若不是為救他的寶貝兒子,料他也不會離島半步。唉,可惜他武功太強,終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但有機會,我決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商清影默默聽完,長長歎了口氣,輕輕閉上眼睛,不知何時,她的眼角多出了許多魚尾細紋,閉目良久,她又歎道:“舟虛,你變了。”

沈舟虛微微一笑:“縱使變了,也不後悔。”

商清影盯著他,幽幽說道:“那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我知道!”沈舟虛輕輕點頭。

“是麽?”商清影淒然一笑,“原來這一十三年,你我都在作戲。”她兩眼一閉,淚水點點落下。

母子連心,陸漸見她傷心,亦覺不勝黯然,忽聽沈舟虛澀聲說道:“陸漸,你過來。”陸漸一愣,正在猶豫,陸大海忽道:“漸兒,去吧,他總是你爹。”陸漸無奈上前。沈舟虛道:“跪下。”陸漸一愣,回頭看去,又見陸大海點頭,隻得單膝跪倒。沈舟虛從發髻上抽出一支白玉簪,顫巍巍遞到他手上。陸漸茫然道:“這是什麽?”

沈舟虛道:“這枚玉簪是我天部的信物,從今往後,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寧不空狂笑起來:“笑死人了,沈瘸子,天部是我西城智宗,你竟然傳給了一個天生的蠢材?”

陸漸也很吃驚,忙道:“這簪子,我不能收。”沈舟虛道:“你若不收,這些劫奴將來靠誰?”陸漸一怔回頭,天部劫奴全都眼巴巴地盯著自己,沈秀卻是雙目出火,臉上刻著不盡怨毒。

還在躊躇,忽聽沈舟虛哈哈大笑,朗聲說道:“沒想到,沈某臨死之前,居然見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足見悠悠蒼天,待我不薄。好孩子,你姓沈,名叫沈漸……”

“不!”陸漸搖了搖頭,“我姓陸,叫陸漸……”沈舟虛目湧怒意,但隻一瞬,忽又釋然,歎道:“也罷,也罷。”長吐一口長氣,瞳子擴散開去。原來他中了穀神通一掌,生機已絕,全憑一口元氣護住心脈,此時心事已了,便散去真元,寂然逝去。

陸漸才知身世,生父就已亡故,一時間,心中不勝恍惚。寧不空聽沈舟虛沒了生氣,急道:“沈瘸子,你話沒說完,怎麽就死了?天部畫像呢?畫像代代相傳,你還沒傳給這小子呢!”若非忌憚陸漸,早就撲了上來

“他真的死啦。”寧凝幽幽說道,“人死萬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她看了陸漸一眼,見他若癡若呆,自己說了這些話,他也不曾看上一眼,寧凝心中一酸,心知再不離開,勢必失態落淚,於是咬咬嘴唇,轉身即走。寧不空縱然乖戾,卻拿這女兒無法,又知陸漸厲害,有他坐鎮此地,再無便宜可占。他心念數轉,恨恨一跌腳,轉身要走,不防沈秀大聲叫道:“寧先生且慢,我也隨你去。”

商清影失聲叫道:“秀兒……”沈秀卻不理她,衝寧不空一膝拜倒,大聲說:“還望先生收留。”

寧不空冷冷道:“我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道:“沈瘸子不仁,我也不義。他不拿我當兒子,我也不拿他當老子。從今往後,我與天部一刀兩斷,全聽寧先生一人支使。”

“也罷!”寧不空陰沉沉一笑,“你做我火部的記名弟子吧。”沈秀喜滋滋地說道:“多謝寧先生。”寧不空冷冷道:“你先別謝,你既是我火部弟子,就要遵守火部的規條,若是違我號令,我一把火將你燒成炭灰。”

沈秀打了個突,默默起身,站在寧不空身側。商清影慘聲道:“秀兒,你別走……”沈秀看她一眼,冷笑道:“你不是有兒子了麽?從今往後,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間全無幹係。”

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之後,變得如此決絕,眉梢眼角隻有怨毒,哪裏還有往日溫柔順從的樣子?一時間,她喉頭發甜,身子搖晃不定。陸漸急忙將她扶住,怒道:“沈秀,她對你情義深重,你怎麽這樣絕情?”

沈秀望著商清影,稍微流露遲疑,跟著冷哼一聲,拂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