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八圖合一

穀縝忽地大叫一聲,縱身跳了起來。時辰已到,“無能勝香”失效,穀縝大踏步走向穀神通,脫下袍子裹住屍體。商清影欲要上前,穀縝喝聲“滾開”,聳肩將她頂開,形單影隻,走向莊外。

商清影望著他的背影,心頭似要滴血,較之沈秀離去,更是痛楚幾分。叫聲到了嘴邊,化為了一串喃喃低語:“縝兒,縝兒……”這麽念了兩聲,一陣天旋地轉,忽地昏了過去。

陸漸抱住母親,又看了看陸大海,心中不勝茫然。陸大海久經世故,說道:“漸兒,你先帶你母親回屋歇息,沈先生的後事我來張羅。”陸漸苦笑答應,又見五名劫奴走上前來,便吩咐五人協助陸大海料理喪事,又讓燕未歸召來莊內仆婢照顧商清影。

夜半時分,商清影方才醒轉,不吃不喝,也不言語,隻是盯著陸漸,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陸漸隻好守在床邊。母子二人默然相對,直待玉燭燒盡,商清影才沉沉睡去。

陸漸退出臥室,來到莊前,隻見喜堂紅彩撤盡,白花花立起一座靈堂。望著靈柩,陸漸百感交集。父子兩人全無恩義,沈舟虛的所作所為,陸漸讚成者少,厭惡者多,即便如此,一想到生身父親就在棺木之中,仍覺心中悲戚。他瞧了一會兒,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劫奴們上前行禮,陸漸問道:“我爺爺呢?”莫乙道:“老爺子很疲憊,我讓他休息去了。”陸漸點了點頭。莫乙又道:“還有一事,尚請主人定奪。”

陸漸道:“主人二字,再不要提,從今以後,你們叫我陸漸。”劫奴麵麵相對,過了一會兒,燕未歸悶聲說道:“主人的名字,打死我也叫不出來。”秦知味也說:“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小奴卑賤,不敢褻瀆主人大名。要……要麽,我……我和狗腿子、鷹勾鼻子叫主人,書……書呆子和豬耳朵叫名字。”薛耳怒道:“廚子太奸詐,你們都叫主人,我們怎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我是我。”忽向陸漸跪倒,哀哀乞求,“主人慈悲,還……還是讓小奴叫您主人吧。”燕未歸、蘇聞香從來少言寡語,這時也雙雙跪倒磕頭。

薛耳哇哇大叫,屈膝跪倒,連磕三個響頭。莫乙也要照做,卻被陸漸扶住,苦笑道:“莫先生,你見識多,快想一個兩全法子。”

沈舟虛生前城府極深,喜怒哀樂極少出自內心,大都因應形勢而定,又經常愛說反話,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劫奴稍有輕慢,懲罰立馬降臨。這時舊主去世,更換新主,陸漸言語謙和,與沈舟虛天壤有別。但“天算”積威所至,眾劫奴聽了新主人的奇言怪語,隻怕說的又是反話,陸漸說得越誠懇,他們越是不敢相信。唯獨莫乙、薛耳和陸漸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見眾人如此,也不敢標新立異。

陸漸見莫乙猶豫,正色說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過‘黑天劫’的大虧。”莫乙這才放心,說道:“老主人臨終前將部主傳給了您,我們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如何?”

陸漸搖頭道:“我接了玉簪,卻沒答應他做天部之主。”莫乙道:“你不肯做部主,我們隻好叫你主人。”陸漸看著地上四人,心想不依莫乙之言,他們一定不會罷休,隻好說:“也罷,部主就部主。”

莫乙大喜,忙道:“還不見過部主?”其他四人麵麵相對,稀稀落落叫了幾聲。陸漸又問:“莫乙,你有什麽事讓我定奪?”

莫乙道:“老主人是總督幕僚,他這一去,必然驚動官府。若不擬個說法,胡大人問起來,怕是說不過去。”陸漸深感頭痛,問道:“你有什麽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先報個夜裏暴卒,就說因為沈秀的婚禮大為震怒,引發痼疾,中風去世。隻是,這理由須由主母來說。”

陸漸想了想,說道:“這事就這麽定。”莫乙又道:“還有一事,請部主隨我來。”說罷秉持蠟燭,當先而行。

陸漸隨他來到一間書房,房中典籍滿架,不知幾千幾萬。莫乙走到東麵書櫥,抽出幾本書冊,露出一麵小小的八卦,莫乙擰了數周,書架退開,出現一間密室。

陸漸大為驚奇,忽見莫乙招手,便即跟上,隻見密室南牆上又有一麵八卦,莫乙再擰,八卦退開,露出一扇三尺見方的暗龕,龕中疊滿書冊。莫乙捧出書冊,一一遞給陸漸。

陸漸怪道:“這是什麽?”莫乙道:“這是天部的機密文書,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冊,部主若有這部名冊,即可召集本部弟子。這一本是天部的賬冊。至於這本筆記麽,記載了當今朝野重要人物的事跡性情、闕失陰私。有了這一部筆記,到了緊要關頭,不容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聽命。”

陸漸聽得好奇,對著燭火翻閱幾頁,書中分為士、農、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記載許多人名,陸漸多不認識,人名之後,記載了各人的善事惡行,其中不乏種種凶**惡毒之事。

陸漸瞧了數頁,不勝厭惡,徑自翻到武林卷,上麵記載了某門某派、某省某縣的武林人物,及其生平善惡,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實則凶毒之輩。陸漸大多不識,一直翻到西城部,當先便見萬歸藏,條目下方均是溢美稱頌之詞,其下條目乃是八部緊要人物,想是避諱,均隻寫了性情優劣,並不直書其事。陸漸匆匆瞧罷,再瞧東島卷,穀神通一條下方,寫了他的生平事跡,大抵與陸漸所知相符,最末一條評語卻是:“號稱不死,其實不然,為情所困,取之不難”。

看了這條評語,陸漸心中滿不是滋味,再瞧下去,卻是穀縝,略寫其為財神指環主人,“財神”二字以朱筆勾勒,批注:不詳。又寫其弑母**妹,被困絕獄,亦有批注:疑為冤。

陸漸心頭一跳,注目向下,看見狄希一條,忽地愣了一下,隻見姓名後寫道:“精於龍遁、銃術,號九變龍王,性陰沉,**邪多詭,疑與穀神通後妻白氏有染,且通倭寇,塗炭東南,其所圖不明,似非錢財。”

批語後又寫了狄希殺人越貨、**人妻女的事實,足有八條之多。最末一條提到了穀縝的冤情,朱筆批注:疑為此人。

陸漸瞧得滿頭大汗,忙將這一頁撕下,揣在懷裏說:“莫乙,這本筆記揭人陰私,如果不慎落到惡人手裏,可是大大不妙。“

莫乙道:“這本筆記,我早已熟記在心,部主如感不妥,燒掉也可,將來但有疑問,隻管詢問小奴。”陸漸忍不住問道:“莫乙,沈……沈先生明知狄希那麽多惡行,怎麽不揭發他呢?”

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惡行越多,老主人越不會說,說不定還會給他隱瞞。”陸漸皺眉道:“為什麽?”莫乙道:“狄希越壞,留在東島禍害越大。老主人誓滅東島,東島既有禍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哪兒還有揭發的道理?”

陸漸悵然道:“這心思也忒毒了。”更加下定決心,找來蠟燭,將那些筆記燒成灰燼。

再瞧賬目,上麵盡是數萬兩銀子的出入,陸漸十分驚奇,詢問莫乙緣由。莫乙說道:“這些銀子大多是商場上賺,官場上花。而今朝廷內鬥激烈,不用金槍銀馬,休想殺出一條血路。胡總督坐鎮江南,每年少說也得花十多萬兩銀子,才能將上方一一打點。皇帝、太監、妃嬪、嚴閣老、錦衣衛、東西廠、各部尚書禦史,或多或少,都要有所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彈劾奏折出來,惹風惹雨,一個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懸。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誕辰這些時節,老主人都為銀子發愁。這賬簿上的銀子看來很多,但都是少進多出,上個月為尋白獸、白禽、龍涎香,就花了四萬兩銀子,因此緣故,如今也沒剩多少。”

陸漸歎道:“朝綱如此敗壞,真是叫人喪氣。”莫乙道:“老主人也這麽說,但他又說,大明雖然敗壞,卻還沒壞到骨子裏,當今皇上雖然荒**,但威福由已,權柄獨握,宦官權臣隻能橫行於一時,掀不起什麽大浪。這個皇帝死後,若有明君良臣接替,大明朝還有中興的機會。”

陸漸默默點頭,看了看密龕,問道:“這裏沒有天部畫像麽?”莫乙道:“畫像的事,從沒聽老主人說過。”陸漸心想:“天部畫像也許丟失了!”當下將天部名冊和賬冊交給莫乙:“這些事情我不太懂,全由你來掌管。”莫乙笑道:“小奴生來便是做這些事情,這名冊、賬冊我都記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龕內,要用時,隻管詢問小奴。”

陸漸歎道:“莫乙,日後咱們你我相稱,不要自稱小奴,你叫著別扭,我聽著也不高興。”莫乙眼眶一紅,轉身攢袖抹眼。陸漸奇道:“你怎麽了?”莫乙道:“沒……沒什麽,眼裏進了砂子。”

二人出了書房,在靈堂上守到天亮。陸漸返回後院,商清影已經醒了,他將莫乙的提議說了一遍。商清影說道:“虧他想得周全,這說法合情合理,也能少些是非。到時候我去靈堂應付一切,你就不用出麵了。”陸漸求之不得,連忙稱是。

商清影拉住他手,癡癡瞧了許久,歎道:“漸兒,你心腸柔善,和舟虛大不相同,這多虧你的大海爺爺,老人家古道熱腸,才能教出你這種好孩子。”

陸漸撓頭道:“他諸般都好,就是愛賭,害得我們常餓肚子。”商清影道:“人無完人。壞在明處不要緊,就怕壞在暗處。沒有昨日的婚禮,我也不知道秀兒是何許人!唉,可歎我還當他是個菩薩心腸的好孩子……”沈秀是她一手養大,論到情深愛重,尤勝陸、穀二人,知道了沈秀的真麵目,她心中的傷痛無以複加,說著說著,又不禁流下眼淚。

陸漸憤然道:“沈秀變成這樣,全怪沈舟虛縱容。養不教,父之過,他明知沈秀做惡,卻不加以訓導,反而串通起來隱瞞你。”

商清影搖了苦笑:“那是因為他從沒將秀兒當成兒子。說到底,秀兒不過他手裏的一枚棋子。秀兒若是好人,又怎麽會幫他做壞事呢?”說到這裏,她握緊陸漸的手,“我知道你瞧不起秀兒,但他變成這樣,也是你父親的過失。將來他若跟你作對,你寬宏大量,不要取他性命。”

陸漸見商清影目光殷切,不覺一陣心軟,歎道:“您放心,我不殺他就是了。”商清影眉目舒展,麵透喜色,又絮絮問起陸漸少時故事,稍不詳細,即刻追問,聽陸漸說到姚晴,商清影忽地沉默下來,說道:“漸兒,那位姚姑娘太不一般,秀兒說要娶她,我本來也不讚成,後來挨不過他的苦求,隻好答應下來。沒料到你和她淵源更深,竟肯為她前來鬧婚。”說著伸出手來,輕撫陸漸麵頰,柔聲說道,“那天我打了你,現在還痛麽?”

陸漸自幼孤苦,從未得到父母憐愛,看見別的孩子被母親寵愛,心中不勝羨慕。如今天上掉下一個母親,溫婉美麗,世間少有,那雙溫軟手掌撫過麵頰,他的心裏既溫暖,又害羞,支吾說:“打在臉上,一點兒也不痛,就是心裏有些難過。”

商清影胸中大慟,張臂抱住陸漸,禁不住淚如雨落。陸漸猜不透母親的心意,任她摟著,一時想到身世,也陪著落淚。

忽聽一陣豪爽大笑,卻是陸大海來了。母子二人方才分開,陸大海進屋看見,明白幾分,笑道:“沈夫人,你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越到這個時候,越要定下心思。”

商清影笑道:“我母子重逢,全拜您老所賜,請先受妾身一拜。”說著下床跪倒,陸大海急忙扶住,連聲道:“不敢,不敢。”又說,“如今漸兒認祖歸宗,我老頭子也算功德圓滿,從今往後,他改姓沈吧。”

商清影忙道:“不成,漸兒仍隨您老姓陸,將來結婚生子,若有兩個兒子,一人姓沈,延續沈家香火,一人姓陸,延續陸家香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認您為父,叫您一聲爹爹,侍奉終身。”說罷屈膝又拜,陸漸也跟著跪下。陸大海慌了手腳,連連推辭,但商清影母子執意不改。陸大海擰不過二人,隻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推辭,心裏卻很歡喜,尋思自己一個孤老,本該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此結果,真是老天眷顧。想著心懷大樂,笑得合不攏嘴。

沈舟虛死訊傳出,胡宗憲以下無不震驚,紛紛前來祭奠。商清影屢經劫難,外貌溫柔,內心卻很堅毅,此時孝服出迎,端莊嫻雅,不失禮數。來賓問起沈秀,便托詞被沈舟虛責罰,離家出走,昨日婚事眾所共睹,商清影這般說法,並未惹人起疑。

沈舟虛生前仇家極多,陸漸率眾劫奴暗自戒備,好在從午至夜,並無異樣,隻陸續來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歸引入拜見陸漸。眾弟子都知道“有無四律”,見陸漸收服五大劫奴,必是沈舟虛的親生兒子無疑,又知他是金剛傳人,他做部主,人人均無異議。

陸漸打心底裏不願做這天部之主,但聽莫乙勸說,眼下沈舟虛新死,天部人口眾多,蛇無頭不行,陸漸不做部主,眾弟子必起紛爭。陸漸無奈,隻得硬著頭皮接受眾人拜見,心想等到風波平息,再召集部眾,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陸漸謀劃,留下金銀二品弟子,鎮守得一山莊,其餘紫青二品,去江湖上傳告沈舟虛死訊。

入暮時分,忽有弟子來報書房遭竊。陸漸趕到,密室已破,暗龕也被揭開,名冊賬本丟了一地。莫乙仔細查看,發覺來人並未取走書籍,名冊賬本也一頁未動,便道:“好險,多虧部主昨天燒了老主人的筆記。”隨即召集弟子,詢問竊賊蹤跡,一名銀品弟子道:“我方才在莊子南邊巡視,聽見頭頂響動,一抬頭,有個人影掠過牆頭,我追趕一程,卻沒趕上,看背影像是一個女子。”

“女子?”莫乙大皺眉頭。陸漸卻猜到幾分,隨那弟子描述,一個窈窕身影浮上心頭,不覺歎道:“既然沒有失竊,這件事也不必追究。至於名冊賬本,暫且由我保管。”又問莫乙,“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腦,他去世了,怎麽不見西城各部前來祭奠?”

莫乙歎道:“老主人是萬城主的心腹,其他各部對他又恨又怕,不來祭奠,也在意料之中。”

說話間,一個弟子匆匆趕來,施禮道:“有個人自稱魚傳,說有要事求見部主。”陸漸正擔心穀縝,應聲趕往莊前,見過魚傳,問道:“魚兄,有穀縝的消息麽?”魚傳道:“小的奉穀爺所遣,請你入城一敘。”陸漸點了點頭,將莊務托付莫乙,隨魚傳入城。

進入南京,已是深夜,長街寂寂,行人稀少。魚傳領著陸漸,彎曲曲來到一條小巷,巷子裏一家小酒館還沒打烊,星星燈火,映照館中醉人。

穀縝歪帶頭巾,斜披長袍,身前放了七八個酒壇,身子蜷得醉貓似的,一碗接一碗喝個沒完。

陸漸遠遠瞧見,一股惆悵從心底泛了起來。他呆呆站了一會兒,掉頭看去,魚傳已經走了,於是走上前去,在穀縝對麵坐下。穀縝見他,齜牙一笑,拖過一隻碗來,注滿了酒道:“來,陪我喝酒!”

陸漸舉起酒碗,心裏一陣難過,忍不住說:“穀縝,別喝了,你喝得夠了。”

“夠什麽?”穀縝呸了一聲,“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來不可。”又瞪陸漸一眼,“你別勸我,你敢勸我,我先撒一泡尿,將你淹死了再說。”

陸漸低頭沉默,穀縝幹了一碗酒,抬頭仰望東升的明月,斜月如鉤,切開暗雲千層,空中流風,蘊藉著一股淒傷的韻味。

“活著真好。”穀縝吐出一大口酒氣,“你看,這月是彎的,雲是動的,風是涼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會感受不到,所以啊,還是活著的好。你幹麽愁眉苦臉的,人生得意須盡歡……可我老爹就不明白,他一輩子都活得累,總給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約他也活累了,明知沈瘸子有陰謀,還是將小命雙手送上。你說他傻不傻呢?

“嗬嗬,瞧你這模樣,我還沒哭,你哭個屁?還有那隻傻魚兒,她也活得真他媽的累,那些事都過去了,被打的是我,被關的也是我,我他媽都不計較,她有什麽好計較的?這世上經過的事,就像喝過的酒,撒泡尿就沒了,你說是不是?倘若隻喝不尿,還不活活憋死?萍兒啊,唉,這孩子也真傻,她喜歡我,我也知道,可她幹嗎要瘋呢,這麽年紀輕輕就瘋瘋癲癲的,將來誰肯娶她呢?她總想一輩子跟著我,這下子可是稱心如願啦。不管怎麽說,隻要活著,就是好的,能看見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還有這風,吹得人真舒服。大哥啊,你說是不是?”

說到這兒,他放下酒碗,揉了揉眼睛,放手時兩眼紅得像隻兔子。陸漸心頭發堵,偏又無可發泄,抹去眼角殘淚,端起酒碗悶頭大喝。

兩個人再不說話,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聲奪奪直響,穀縝一碗酒沒到嘴,忽地酒碗翻倒,撲在桌上。這一下,把桌子也壓翻了。

陸漸歎了口氣,背起穀縝,心想:“滄波巷在哪兒呢?”想著步履蹣跚,徐徐走出小巷。

長街淒涼,冷月無聲,一排排檁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遠處刁鬥聲聲,隨風飄來,幾個醉人彼此攙扶,迎麵踏歌走過,歌聲時斷時續,卻聽不清唱些什麽。刁鬥歌聲遠遠而來,又悠悠而去,長街上忽又沉寂下來,雖是豐都大邑,陸漸走在街上,卻如行走在荒郊野地。

“都不要我了……”穀縝在身後說話,“……爹不要我,媽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師父……師父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什麽都沒有,我……我就隻有他媽的你了……”聽到這句,陸漸肩頭濕漉漉的,傳來淡淡的水汽,猛然間,陸漸眼鼻酸熱,走到街尾,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到了滄波巷,陸漸敲打門環,魚傳將二人引入內室,給穀縝盥洗過了,又替他換一身幹淨衣裳。陸漸恐他起夜嘔吐,讓魚傳搬來一張小榻,放在穀縝床邊服侍。

睡了一會兒,靈機震動,陸漸彈身坐起,卻見穀縝已經醒了,他坐在床邊,一雙眸子明亮如星。

陸漸問道:“你什麽時候醒的?”穀縝笑道:“有一陣了。”站起身來,推開窗戶,窗外鳥語清柔,綠竹扶疏,翠葉如刀如剪,將碧空白雲剪裁得天然奇巧。

陸漸也來到窗前,歎道:“穀縝,對不起……”穀縝笑道:“對不起我什麽?”陸漸嘴裏發苦,說道:“無論怎樣,沈舟虛都是我的生父,我……”

穀縝一擺手,笑道:“我大醉一場,前事盡都忘了。起初的確傷心,可仔細一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幾何,不過百年,再過百年,如今的人誰又還活著?”

他想得通脫,陸漸始料未及,愣了一下,問道:“你不想為你爹報仇?”穀縝搖頭道:“沈舟虛死了,我向誰報仇去?除非父債子還。”

陸漸氣血上湧,大聲說道:“好啊,你狠狠打我一頓出氣。”穀縝看他半晌,忽地伸手,在他肩頭不輕不重地打了一拳,笑道:“父債子還,這下子你我兩清了。”

“就打這一下?”陸漸一陣發呆。穀縝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他手,收斂笑意道:“陸漸,說真的,我如今什麽也不想了,隻想跟你做一輩子兄弟。”陸漸與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麻酥酥,不由點了點頭,說道:“你跟我本來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會變。”

穀縝笑道:“我這人貪心,不止今生,若有來世,我還要跟你做兄弟。”陸漸心頭一熱,大聲說:“當然,來生也做兄弟。”兩人對視一眼,放聲大笑。

笑了一陣,陸漸想起一事,取出筆記裏撕下的紙頁,默默遞給穀縝。穀縝掃了一眼問道:“哪裏來的?”陸漸說明出處。穀縝沉吟道:“你又怎麽看?”陸漸說:“我懷疑狄希和白湘瑤串通一氣。”

“不必懷疑,本來就是!”穀縝淡淡一笑,“狄希會使鳥銃,南京城樓上的蒙麵人是他,農舍裏下戰書的人也是他。他當時沒有殺我,想必十分後悔。”

陸漸怒道:“這人可恨,他在哪裏?”穀縝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頓了頓,擺手說,“先不說這個!陸漸,沈瘸子給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陸漸道:“是啊!”穀縝說:“給我瞧瞧。”陸漸遞上玉簪,穀縝對天照了照,反身鼓搗一陣,才又還給陸漸。陸漸奇道:“你幹嗎?”

“瞧瞧罷了!”穀縝笑了笑,也不多說。陸漸知他如此做派,必有後招,一時也懶得多問,收好簪子問道:“萍兒姑娘怎麽樣了?”穀縝道:“她在宅子裏,我雇了一個嬤嬤照看她。”陸漸看他一眼,低聲說:“你呢?還要出海嗎?”

“眼下有一件棘手事!”穀縝皺了皺眉,慢慢說道,“我也不知該不該說!”

“什麽事?”陸漸難得見他如此凝重,心中大為驚訝。

隻聽穀縝說道:“陸漸,江南的饑荒你也見到了吧?”陸漸一拍後腦,叫道:“該死,這幾天變故太多,我怎麽把這件事給忘了?穀縝,我正想與你商量,你千萬想個法子,解救千萬饑民!”

“何用你說?”穀縝愁眉不展,“前些日子,我也曾想法從外地調糧,不料遇上了兩個難題。”陸漸道:“什麽難題?”穀縝歎道:“第一是買不到米;第二是買到了米,也運不進來。”

陸漸吃驚道:“怎麽會買不到米,難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災?”

“不是。”穀縝搖頭道,“去年風調雨順,河北、山東、湖廣、四川,都是豐收。調糧救災本也不難,但不知怎的,暗地裏出現了一股龐大的財力,從去年秋天起,暗中收購各地餘糧,不但價錢頗高,而且隻進不出。當時我在九幽絕獄,全不知情,出來之後,查看各地賬目,雖覺有些古怪,也隻當是奸商囤積貨物,並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買糧救災,才發覺各省餘糧,竟已所剩無幾。”

陸漸想了想,說道:“農戶家裏大都自留穀米,我們不妨提高價碼,高價買入。”穀縝道:“我起初也這麽想,仔細一想,又發覺大大的不妥。倘若我高價買糧,正好中了對方的奸計。那時不但東南危急,鬧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亂。”

他見陸漸神色迷惑,便道:“你認為那些人為什麽收購糧食?”陸漸不假思索,張口就答:“囤積居奇,提高糧價!”

“不對。”穀縝擺了擺手,“他們的目的,是要禍亂朱氏天下,覆滅大明江山。”

他見陸漸神色驚疑,轉身取出一幅地圖,“你看,湖廣熟,天下足,東南各省,亦是天下糧倉,自古便有太倉美譽。而今蘇、浙、閩、贛、兩粵、安徽,遭受倭寇盜賊肆虐,連年不收,天下糧倉**然無存。如此一來,隻好從湖廣調糧,但湖廣的餘糧已被收盡,對方還不知足,仍以高價收購農戶自留的糧食。我要收糧,就要跟對方競價,看誰出價更高。我剛脫牢獄之災,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揚州鹽商、徽州茶商、桐城的綢緞商以及走私海貨的商人。先不說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對方隻需不斷抬高價碼,任我手上有多少銀錢,也會轉眼耗盡。”

陸漸聽得心亂如麻,焦急道:“那也沒法子。老百姓的命總比銀子要緊。”

“我肯傾盡財力,那也未必濟事。”穀縝苦笑一下,“對方買通江西盜賊,聯合倭寇餘黨,固守水陸要津,買到湖廣的糧食,也無法運入東南。然而對方與我這一番競價,勢必令湖廣糧價高漲,農戶一見有利可圖,必定爭相賣糧,賣到後來,卻忘了銀子雖好,終歸是不能吃的。一待糧食賣光,饑荒自會悄然而至。這個道理不止於湖廣,徽州、山東、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由此類推。說來說去,對方就是要借東南諸省這場大饑荒做引子,將天下的糧食搜刮一空,鬧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沒有飯吃。”

陸漸隻覺兩難,皺眉說道:“這麽說,不買糧,苦了東南的百姓,買了糧,卻要苦了天下的百姓。誰?是誰想出這樣的法子?”

穀縝冷冷一笑:“這法子以虛引實,以無轉有,我想來想去,天下間隻有一個人想得出、做得到!”

“萬歸藏!”陸漸衝口而出。

二人一時沉默下來,過了良久,陸漸輕聲問道:“穀縝,你不是他的傳人麽?這件事他沒給你說?”

穀縝搖頭道:“萬歸藏何許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他知道我會經商,但決不會做出不義之事,故而索性將我繞開,遠召西財神進入中原。”

“西財神?”陸漸聽得傻眼。

穀縝笑道:“這件事我不曾與你說過。老頭子手下的財神不止一個,昆侖山以東由我做主,昆侖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處收購糧食的,必是西財神那婆娘無疑。”

“奇怪。”陸漸皺起眉頭:“萬歸藏擾亂天下,為的是什麽?”穀縝笑道:“起初我也不大明白,如今大約猜到一點兒。試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無敵的武功、富可敵國的財富,還有什麽是他得不到的呢?”

陸漸想了片刻,搖頭道:“我想不出來。”

“他得不到的隻有一樣!”穀縝微微一笑,“那就是舉世無雙的權勢。”

“權勢?”陸漸失聲叫道,“他想做皇帝?”

穀縝苦笑點頭:“老頭子一代強人,隻因受製天劫,無奈隱忍至今。但若無所事事,真比殺了他還要難過。若能安坐不動,擾亂天下,那又何樂而不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當道,若是天下饑荒,勢必流民蜂起、動亂連綿。等到天下大亂、萬民無主的時候,有道是‘民以食為天’,萬歸藏手握無數糧食,便有了主宰天下的利器。到那時,他想讓誰當皇帝,就讓誰當皇帝,自己不用露麵,也大可找個傀儡操縱。說起來,他一旦入主天下,東島西城又算什麽?武功再高,也不過數百人之敵,又怎麽敵得過百萬大軍?更何況,他脫劫成功,單打獨鬥,除了我死掉的老爹,再也沒有第二個對手。”

陸漸一想到自己誤救萬歸藏,就覺悔恨交加,他氣愣了半晌,怒道:“他說什麽無親、無私、無情、無親、無情也還罷了,說到無私,真是自吹自擂!”

穀縝笑道,“老頭子文韜武略,多謀善賈,比起嘉靖老兒,才幹強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蔭。如此看來,說他無私為民,也算不差,就是這奪天下的法子卑劣了一點兒。但試想一想,自古改朝換代,除了黃袍加身的宋太祖,哪一個不是流血千裏、伏屍百萬?由亂而治,由戰而和,本來就是天道,老百姓喜歡太平安逸,若不是對時事絕望至極,誰又願意改朝換代呢?”

“穀縝!”陸漸越聽越不是滋味,“你怎麽盡幫萬歸藏說話?!”

“我不是幫他說話,我隻是欣賞他的手法!”穀縝興致盎然,“我是老頭子教出來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點兒。論武功,我老爹和他差不多,論到計謀深長、經營四方,他連老頭子一個零頭也比不上。你別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個,沈舟虛算一個,還有西財神那婆娘,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頭子卻能因材施教,兼容並包,委實不負‘歸藏’之名。”

陸漸聽得頭大:“不管怎麽說,若讓萬歸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穀縝瞧他一眼,忽而笑道:“我說了老頭子那麽多厲害,你仍然不怕?”

“怕什麽?”陸漸大聲說,“我一定要阻止此事。”穀縝低頭想了想,長長吐一口氣,拍手笑道:“也罷,陪你玩一回,看看這一回,勝不勝得了!”

他說得漫不經心,兩隻眼睛卻閃閃發亮,一掃這兩日的頹氣,變回了一貫的超然自信。陸漸深知這位老弟的性情,穀縝視人生為遊戲,以冒險為樂事,如果無事挑戰,不免消沉無聊,事情越難越險,他反而精神煥發、鬥誌百倍。

沉思一下,陸漸問道:“穀縝,你有什麽打算?”穀縝笑道:“什麽打算也沒有,唯有見招拆招。隻不過……”他頓了一頓,“我們也不是全無機會。”

陸漸問:“什麽機會?”穀縝取出財神指環,笑著說道:“財神分為東西,戒指隻有一枚。誰得到了這枚戒指,誰就是老頭子的正牌傳人。西財神五年前輸給了我,心中耿耿於懷,這次東來,必要找回場子。無欲則剛,但有欲求,我就有克製她的法子。至於老頭子,紫禁城一戰,他受了重傷,如今一定閉關養傷,如果搶在他出關之前製住西財神,或許可以化解這一場大劫。隻不過,這閉關的時間可長可短,我們要想勝出,還得看看天意。”

這時魚傳送來午飯,穀縝住口不言,魚傳走了,他才低聲說:“魚傳、鴻書都是老頭子的人,想必老頭子閉關養傷,出山的消息還沒傳到他們耳朵裏麵。”

用完飯,陸漸忽道:“穀縝,你還是去見見媽吧……咳,她當年離開你,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穀縝沉默不答,移目看向窗外,搖頭說:“算了吧!”陸漸急道:“你不是說過嗎,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原諒得了我這仇人之子,就不能寬宥自己的親生母親嗎?”

“好家夥!”穀縝瞅著陸漸冷笑,“你什麽時候做了商清影的說客?”陸漸道:“我看得出來,你不肯原諒媽,隻因你對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就無法容忍。”穀縝抗聲道:“胡說八道。”陸漸道:“那麽當年,你為何不顧一切,要來中土尋她?”

穀縝一時語塞,陸漸所說,字字刺中他的心病。多年以來,他對商清影愛恨交織,愛之深,恨之切,每次張口罵她,快意之餘,又何嚐不痛切心扉?這矛盾心境揮之不去,可是每到夢裏,又常常見得到她的影子。

穀縝心頭一亂,起身走了幾步,掉頭望著陸漸,流露出一絲無奈:“說不過你,我走一趟吧。”

話一出口,陸漸就知他心結得解,心中真有不勝之喜。

二人並肩出門,穿過幾道曲廊,忽聽女子嬉笑,轉過月門,隻見穀萍兒穿梭花間,正拿一麵白絹團扇,撲打一隻花紋奇麗的大蝴蝶。人麵花光,蝶翼掩映,更顯得花間的女子嬌媚動人。

穀萍兒見了穀縝,縱身投入他懷,嬌聲道:“昨晚我做了噩夢。”穀縝笑道:“夢見什麽?”穀萍兒道:“夢見媽媽和爹爹,他們都在風穴邊站著,我叫他們,他們卻對我笑,我走上前去,他們忽就不見了。”

穀縝沉默一下,柔聲道:“萍兒,今天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見了她,可要好好地聽話。”穀萍兒道:“萍兒聽話,聽她的,也聽你的。”穀縝點頭道:“好萍兒,這輩子哥哥對不起你,若有來世,今生欠你的,我都還給你。”穀萍兒定定望著他,穀縝自覺失態,拉住她手,出了府邸,叫來一輛馬車,趕往得一山莊。

棄馬下車,燕未歸正在莊前張羅,見了三人,目定口呆。陸漸問:“夫人呢?”燕未歸道:“在靈堂。”陸漸說:“穀縝,你先去莊後,我請她來見你。”

穀縝笑道:“沈瘸子活著的時候我沒怕過他,如今死了,我還怕什麽?諸葛亮吊過周瑜,我沒有孔明的氣度,倒也見賢思齊。”灑然入莊,來到靈堂。

商清影乍見穀縝,原本坐著,不由驚起,母子倆隔了一座靈堂遙望,颯颯微風掠地掃過,卷起紙花敗葉,聚而複散,散而複聚,一如飄零人生,無常身世。

穀縝撩起長袍,漫步入內。商清影隨他走近,微微顫抖起來。穀縝走到近前,握住她手,但覺入手冰涼,滿是津津汗水。

商清影渾身一軟,柔腸百轉,多年的委屈化作淚水,忍不住緊抱穀縝,放聲大哭。

商清影聞言羞慚,止了淚歎道:“縝兒,你不怪我了?”穀縝還沒回答,陸漸搶先說道:“他心裏早就不怪了,隻是嘴裏老不服軟。”穀縝白他一眼,罵道:“就你多話!”

商清影一日間失去了兩個丈夫,卻又接連得回了朝思暮想的愛子,一失一得,均是不可思議。再見這一對兒子,人品俊秀,和睦友愛,自覺悠悠上蒼,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閉眼默禱,暗自感激神佛。

穀縝知她心意,住口微笑,直待她祈禱完了,才說:“媽,我這次前來,有一事相托。”他拉過穀萍兒,“這是萍兒,白姨的女兒,她幼年時你也見過。前幾日在天柱山遭逢變故,心智盡喪,本當由我照看,但我近日要辦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來,我將她托付給您,請您代我好好照看。”

陸漸恍然大悟,穀縝此來,一是認母,二是托付後事。他與萬歸藏作對,未來生死難料,故而未雨綢繆,為穀萍兒預備歸宿。

商清影本想母子相認,自當長相廝守,可聽穀縝的意思,又要去辦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再看陸漸神情,似也卷入其中。她曆經離別生死,心中盡管苦澀,可也不願拂逆兒子們的心意。她歎一口氣,抱過穀萍兒噓寒問暖,但見她言語混亂荒唐,心中好不惋惜。穀萍兒與她投緣,一掃頑皮,流露依戀神氣,說道:“阿姨,你真像我媽。”

商清影不覺苦笑,白湘瑤半是因她而死,她心懷愧疚,對穀萍兒更加不同。

坐談時許,燕未歸入報:“地母娘娘、太奴先生前來祭奠!”陸漸一驚起身,商清影也匆忙迎出,隻見溫黛夫婦姍姍走來,姚晴、仙碧尾隨其後。陸漸一見姚晴,登時亂了方寸,麵紅耳赤,支支吾吾,可見她神氣冷淡,又不知從何說起。

溫黛衝陸漸點頭一笑,又拉商清影寒暄,兩人早年曾有一麵之緣,那時商清影剛回沈家不久,此次再見,卻已是沈舟虛的未亡人了。

進了靈堂,西城眾人望見穀縝,無不驚訝。祭奠完畢,陸漸將眾人引入內堂,穀縝也跟上來。仙碧忍不住道:“穀縝,令尊……”穀縝默默點頭。

“穀神死了!”仙太奴發出一聲浩歎。

“不周山崩,天地傾斜。穀神通這一死,放眼天下,誰還能做萬歸藏的敵手?”溫黛也歎一口氣,神色不勝悵然。

“地母娘娘安好!”穀縝笑著說道,“你這樣忌憚萬歸藏,莫非與他有仇?”

溫黛苦笑一下,說道:“思禽祖師坐化之前,曾與八部盟誓:‘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選,十年一換,若違此誓,八部可共擊之’。是以曆代城主,大多品行高潔,深得人心,至於武功,倒是其次。可到了萬歸藏這兒,他自恃武力,殺害了公選的城主左夢塵,逼迫八部之主就範。這武力奪權的先例一開,各部的奸邪也紛紛動了心思,不惜傷天害理,修煉某些禁術。好比水部修煉‘水魂之陣’,被人察覺,告到萬歸藏那兒,依照前代規矩,懲戒首惡即可,誰想萬歸藏為了立威,不問青紅好歹,把水部殘殺殆盡。如此一來,其他六部人人自危,隻因畏懼‘周流六虛功’,不敢當真如何。

眾人聽得驚訝,穀縝忍不住問道:“思禽祖師沒有留下駕馭八勁的心法嗎?”溫黛道:“留了。”穀縝更是奇怪:“留了也沒人煉成?”溫黛歎道:“這心法留跟沒留一樣,因為從頭到尾,隻有一個字兒。”穀縝奇道:“什麽字?”溫黛長吐一口氣,說道:“諧!”

“有不諧者吾擊之!”陸漸衝口而出。

“對!”溫黛看他一眼,點了點頭,“正是這個‘諧’字!自古以來,不知多少西城高手對著這個‘諧’字想破了腦袋,結果大多一無所獲。也不知萬歸藏用什麽法子,勘破‘諧’字奧妙,煉成了‘周流八勁’。做城主之初,他手段狠辣,通身卻有一種從容自如、無懈可擊的氣勢,叫人痛恨之餘,又生敬畏。但隨他殺人越多,性情也越發古怪,忽而從容溫和,忽而殘暴不仁,春溫秋肅,判若兩人。最叫人恐懼的還是他的野心。起初,他召集部眾,打的是‘滅掉東島’的旗號,打敗東島之後,他並不因此滿足,下令火部大造火器,又以兵法約束各部,還說:‘大明天下是思禽祖師讓給朱元璋的,天道無常,姓朱的坐了這麽多年,也當讓給別的人坐一坐了。’又說;‘東島是家恨,思禽祖師和洪武帝的恩怨卻是國仇,祖師含恨而終,我們這些後輩弟子,豈能無所作為?’”

“好家夥!”穀縝輕輕一拍手,“老頭子真想當皇帝!”

“老頭子是誰?”溫黛忍不住問道。

穀縝一笑,說道:“一言難盡,地母還請接著說!”

溫黛點頭道:“萬歸藏這麽一說,大家無不驚慌,但看水部下場,誰又膽敢出頭?可就在那一年,生出一個變故,魚和尚向萬歸藏下了戰書,邀他去天柱山一決。萬歸藏盡管勝出,可是回山以後,開始不太對勁,會議時經常神色苦惱、渾身抽搐。當時除了沈舟虛,六部首腦均在,大家瞧在眼裏、均不做聲,就我心直,問了一句,不想萬歸藏暴怒起來,將我趕出了擲枕堂。沒過多久,他大合部眾,誓師東征,說要一舉滅絕東島餘孽。可是剛剛說完這句,忽就倒在地上,雙手抱頭,癲癇病似的發作起來。六部之主見他犯了天劫,不約而同,一齊使出了平生絕技。萬歸藏來不及抵擋,就被打了個粉身碎骨……”

溫黛也苦笑道:“陸道友此言差矣!現今看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萬歸藏的計謀。他早已算到天劫將至,又知道西城各部貌似臣服,內懷忌恨。等到天劫當真發作,他上天入地也難逃活命。故而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險中取勝的法子。

“他在天劫未發之前,將一具和自己形貌相仿、衣衫相同的屍首埋在腳下,假裝天劫發作,誘使各部高手圍攻。他那時神通仍在,趁著水火齊至、飛砂走石的當兒,巧用手段,將各部神通引到了那具屍首上,自己卻趁著混亂,土遁逃走,從此隱居深山,安心應付天劫。

“各部看到衣衫碎片、血肉殘骸,都以為這個大禍害死在自己手裏,歡喜之餘,全沒細想其中的玄機。也因為這個緣故,萬歸藏借口監視東島,不讓沈師弟參與聚會,沈師弟是他的心腹,人又聰明厲害,一旦知道萬歸藏天劫將發,一定千方百計防範我們。這麽一來,萬歸藏想‘死’也不容易了。但因這一破綻,激起了山、澤二主的疑心,二位師弟與萬歸藏一起長大,深諳他的性情,隻覺他死得太過容易,不合此人平素的作為,他們一旦起疑,就滿天下設法查證……”說到這兒,想到二人功敗垂成,不由露出一絲悵恨。

陸漸又被勾起悔恨,長歎道:“全怪我放他出來。”溫黛歎道:“這也不能全怪你,萬歸藏待人好時無所不至,你看到他溫和的樣子,十有八九把他當成了好人。”她說到這兒,想到前途難料,心中不勝黯然,仙太奴握住她手,輕聲說道:“是禍躲不過,操心也是無用。你我活到這把年紀也夠了,萬歸藏要算舊帳,咱們將命給他。”

這話十分泄氣,姚晴聽得氣悶,她一心收集畫像,本想練成神通,稱雄西城。如今萬歸藏一出,哪兒還輪得到她耍威風?

忽聽穀縝笑道:“大家先別犯愁,萬歸藏是厲害,但也並非無法可破。”眾人齊聲道:“你有什麽法子?”穀縝道:“萬歸藏算不算天下無敵?”溫黛道:“那還用說?”穀縝道:“萬歸藏天下無敵,有一樣東西,也是天下無敵。”溫黛一愣,遲疑道:“你說‘八圖合一’?”穀縝笑道:“不錯,以無敵對無敵,或許小有勝算!”他目光一轉,含笑盯著姚晴。姚晴隻覺不妙,啐道:“臭狐狸,你打什麽鬼主意?”穀縝拱手笑道:“姚大美人,還望不吝賜教七部畫像的秘語!”

姚晴的臉色白了又紅,死死盯著穀縝,恨不得使針線縫住他的嘴巴。穀縝不知死活,嬉皮笑臉地說:“祖師八圖,你得了七幅,加上天部秘語,就可八圖合一。”姚晴冷冷道:“天部秘語我可沒有!”

姚晴悔恨交加,她先入為主,隻想畫像是長大卷軸,必與圖書放在一處,故而沈舟虛死後,她潛入得一山莊,將書房翻了個遍,也沒找到畫像。她壓根兒料想不到,沈舟虛早已破解了秘語,從畫中裁下,變大為小,藏在了中空的白玉簪裏,臨死之前又傳給了陸漸。早知道,她隻管向陸漸去討,料這傻小子也不敢不給。結果棋差一招,又讓這臭狐狸搶了先機。

她臉色蒼白,氣悶萬分,穀縝卻笑著催促:“姚大美人,就等你了!”姚晴怒道:“等什麽?你以一換七,想得倒美!”穀縝笑道:“話不能這樣說,好比釣魚,你說是魚大呢,還是魚餌大?魚餌小雖小,卻能釣大鯨!”

“呸!”姚晴啐了一口,“捧著你的魚餌發臭去吧!”穀縝哦了一聲,笑道:“你不願八圖合一?也罷,這張紙我撕了。”紙卷兒一揉,作勢就要撕毀。

西城眾人齊叫不可,溫黛怒視姚晴:“晴丫頭,別淘氣,八圖秘語是思禽祖師的遺物,不可毀在我們手裏。”

姚晴翹起嘴巴,恨得牙癢,心想自己為了七條秘語忍辱負重,出生入死,事到臨頭,卻被穀縝不勞而獲。偏偏八圖缺一不可,沒有天部秘語,勢必前功盡棄。她死盯了穀縝一眼,悻悻道:“好,你先寫天部的秘語!”

穀縝笑道:“好啊,你寫一條,我寫一字,大家都不吃虧!”姚晴怒道:“胡說,秘語分明不止七個字!”穀縝故作為難道:“那怎麽辦?我撕掉一個字怎麽樣?”作勢又要撕扯紙卷,姚晴氣急敗壞,隻好說:“算了,我先寫六條,最後一條,咱們一起寫!”

溫黛冷眼旁觀,心裏好不驚奇,姚晴狡猾多智,倔強了得,所有弟子中間,數她不好管束,誰知遇上穀縝,處處受製於人,一點兒風浪也掀不起來。她一轉眼,忽見仙碧縮在一邊偷笑,不由瞪了她一眼,仙碧忙又收起笑容,故作正經。

穀縝尋來紙筆,姚晴書寫秘語,邊寫邊想:“我將其中的字寫錯一個兩個,臭狐狸合並八圖,也瞧不出什麽秘密,那時我卻知道了天部秘語,往後……”心念至此,忽聽穀縝笑道:“大美人,別寫錯了,八圖之秘一天不破,你一天也瞧不到天部秘語。”姚晴心下一沉,喝道:“臭狐狸,你想反悔?”

穀縝道:“你老實,我也老實,你不老實……”他住口笑笑,姚晴知他言外之意,隻得斷了邪念,老實寫下六條秘語,最後一條,兩人相距甚遠,各自寫出,對於屋內之人,兩人信得過的隻有陸漸,於是八條秘語,全在陸漸手裏匯總。

穀縝當即推演:“天一,澤二、火三、雷四、風五、水六、山七、地八。天圖:喪之齒難、天葬辭在;澤圖:大下白而、指曆珠所;火圖:之上長薄、東季握穴;雷圖: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圖:周白響質、吟昔之根;水圖: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圖:以旌也雪、樹皆渦屋;地圖:持共和若、擁下於白。”

他邊說邊寫,按先天八卦順序,重抄了一遍秘語,這時看來,卻是:“喪之齒難、天葬辭在、大下白而、指曆珠所、之上長薄、東季握穴、還顛有菲、柄日自株、周白響質、吟昔之根、卵有如山、隔春山其、以旌也雪、樹皆渦屋、持共和若、擁下於白。”

眾人對著這一段話冥思苦想。過了時許,穀縝一拍額頭,忽道:“思禽先生將這六十四字分為八圖,每圖八字,必有深意,也許八字一行,才能看出玄機。”於是八字一行,重新寫為:

持以卵周還之大喪

共旌有白顛上下之

和也如響有長白齒

若雪山質菲薄而難

擁樹隔吟柄東指天

下皆春昔日季曆葬

於渦山之自握珠辭

白屋其根株穴所在

六十四字縱橫八字,自成方陣。姚晴道:“這有什麽玄機?”穀縝道:“古代有種‘璿璣圖’,文字縱橫成方,回環可讀。‘璿璣圖’都能橫著讀,這些字為何就不能橫著讀?豎著讀不通,橫著讀也許可以。”

眾人精神一振,紛紛橫著念誦,從左往右,從右往左,仍覺不能讀通。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這法子不通,一百個不通。”

穀縝並不理她,注視那圖,直覺從左往右,若有文氣貫通。他沉思半晌,忽道:“大美人,你沒寫錯?”姚晴怒道:“那還用問?”穀縝道:“你可敢發誓?”姚晴脫口道:“怎麽不敢?我若有意寫錯,叫我禦物不成,反為物噬,馭土不成,反被土湮。”

她修煉“周流土勁”,這個誓言十分鄭重。穀縝無話可說,想了想笑道:“大哥,向你借一個人。”陸漸道:“借誰?”穀縝笑道:“‘不忘生’莫大先生。”

陸漸道:“我叫他去。”轉身出了廳堂,過了半晌,莫乙獨自進來。穀縝忍不住問:“陸漸呢?”莫乙道:“他讓我來,自己去後院了。”溫黛皺眉道:“他是天部之主,‘八圖合一’是我西城的大事,他怎麽可以不聞不問?”

穀縝看了姚晴一眼,苦笑道:“你得問她了……”姚晴心中微亂,搶先說:“跟我有什麽幹係?什麽天部之主,在我眼裏,狗都不如。”溫黛臉色一變,怒道:“姚晴,你胡說什麽?”姚晴哼了一聲,冷冷別過頭去。

穀縝道:“怎麽奇怪?”莫乙道:“這些文字,豎著讀是不通的,橫著讀嘛,少了若幹文字,所以奇怪。”眾人見有眉目,精神均是一振。

莫乙手指方陣,從左到右說道,“橫著讀,先得知道怎麽斷句!第一句斷在‘之’字,念作‘持以卵周還之’,但可惜少了一個‘龜’字,原句‘持龜以卵周還之’,出自《史記·龜策列傳》。

“第二句斷在‘旌’字。‘大喪共旌’,少一個‘銘’字,原文是‘大喪共銘旌’,出自《周禮·春官·司常》。

“第三句是‘有白顛’,缺‘馬’字,念作‘有馬白顛’,出自《詩經·車鄰》。

“第四句為‘上下之和也如響’,出處是《荀子·議兵》,原文是‘上下之和也如影響’,缺了一個‘影’字。

“第五句為‘有長白齒若雪山’,這裏少一個‘鯨’字,‘有長鯨白齒若雪山’,乃是李白《公無渡河》中的一句。

“第六句是‘質菲薄而難’,少一個‘蹤’字,所謂‘質菲薄而難蹤,心恬愉而去惑’,出自《隋書·蕭皇後傳》。

“第七句‘擁樹隔吟’,少一個‘猿’字。唐代杜牧有詩雲:‘渡江隨鳥影,擁樹隔猿吟,莫隱高唐去,枯苗待作霖。’

“第八句‘柄東指天下皆春’,出自《鶡冠子·環流》,少一個‘鬥’字,全文是‘鬥柄東指,天下皆春’。

“第九句嘛,‘昔日季曆葬於渦山之’,出自《呂氏春秋·開春》,缺了‘渦山之尾’的‘尾’字。

“第十句則是‘自握珠辭白屋’,少一個‘蛇’字,劉禹錫詩雲:‘自握蛇珠辭白屋’,就是這句。

“最末一句麽,“其根株穴所在”,出自《漢書·趙廣漢傳》,缺一個‘窟’字,全文應為‘其根株窟穴所在’。”

眾人聽得佩服,這十一個句子出處各不相同,涵蓋經、史、子、集,包羅廣泛不說,每個句子又全都殘缺不全。莫乙不但斷句如流,更將缺省的字眼一一補上,果然博聞強記,不愧“不忘”之名。

莫乙又說:“這十一句每句都缺一字。你們說,奇怪不奇怪?”穀縝笑道:“也不奇怪,你瞧缺的這些字,可有什麽章法可尋?”

姚晴將十一字寫出,說道:“這裏一共說了五種動物:龜、馬、鯨、猿、蛇。以這五靈分類,這十一字應當隔斷為:龜銘、馬影、鯨蹤、猿鬥尾、蛇窟。”

穀縝點頭而笑。姚晴卻皺眉頭,說道:“這五個詞語,又是什麽意思?”穀縝搖頭笑道:“這位思禽祖師,可不是一般的難纏。”

仙太奴忽地長歎一聲,說道:“八圖秘語如此艱深,被你破解到此,已是十分難得。依我看來,思禽祖師設下秘語之時,心中必然十分矛盾。”

穀縝奇道:“這麽說,前輩猜到了這秘密的根底?”仙太奴神色愴然,悠悠說道:“若我猜得不錯,這五個詞句便是五條線索,處處指引出‘潛龍’的蹤跡。”

“潛龍?!”穀縝臉色微變。姚晴卻茫然道:“什麽潛龍?”

穀縝收起笑容,扶案起身,望著堂外深深庭院,一字字地道:“那是‘西昆侖’的滅世利器。”

“滅世利器?”姚晴心神恍惚,喃喃道,“不是武功麽?”

“當然不是。”溫黛苦笑道,“思禽祖師胸懷天下蒼生,武功於他而言隻是雕蟲小技。他所說的無敵,必是這關係天下運數的神器。”

姚晴聽了這話,心頭一空,她費盡心力,合並八圖,得到的卻不是夢寐以求的無敵武功,一時間,她滿心熱火化為萬丈寒冰,眼眶一熱,淚水無聲而落。溫黛明白她的心思,輕輕歎了口氣,拉著她手,漫步走出堂外。

師徒倆流連中庭,假山嵯峨,蔓草青青,碧波池塘蒸起一片雲霞。溫黛沉默時許,忽道:“晴兒,這世上財富權勢也罷,武功神通也好,都是不能強求的。試想兩百年來,‘周流六虛功’的法門人人知道,能夠練成的,卻隻有萬歸藏一個。又好比男人們打江山,群雄並起,得江山的也隻有一個……”

姚晴大聲道:“我就是不服,為什麽武功好的一定是男人,得江山的也是男人,我們女人,又哪一點兒不如他們?”

溫黛苦笑道:“晴兒。”姚晴自覺失態,咬著下唇,神色倔強。溫黛撫著她滿頭秀發,輕聲說道:“傻孩子,武功好就快樂麽?西昆侖、思禽祖師的武功好不好?但他們一生大起大落,沒過上幾天逍遙快樂的日子。得江山就快樂麽?多少皇帝死前都說:‘來世不生帝王家’。這世上的大名大利,總是伴隨大悲傷、大寂寞,就像那棵大樹,越往上去,枝葉越少,人也一樣,越到高處,越是淒涼寂寞。”

姚晴心中半信半疑,問道:“師父,那怎麽才能快樂?”溫黛笑了笑,目光柔和起來:“這世間最快樂的事,莫過於遇上真心喜愛的人,他愛你,你也愛他,愛人和被愛,才是最快樂的事。”

姚晴輕哼一聲,撅嘴道:“這有什麽難的?”溫黛道:“說來容易,做來可不容易。就算你威震武林、贏得江山,也隻能讓他人怕你,未必能讓別人愛你。愛是誠心所至,容不得半點虛偽。”

姚晴破涕為笑,眨眼道:“那麽師父和師公之間,算不算愛?”溫黛笑而不語,目視堂中,柔情蜜意寫在臉上。姚晴見她神色,忽覺一陣失落,輕輕低頭,默默沉思。

溫黛瞪著她,衝口說道:“天底下哪兒來這樣的人?”姚晴咯咯笑道:“是呀,哪兒來這樣的人?”溫黛回過神來,拍她一掌,佯怒道:“壞東西,又捉弄師父。”姚晴道:“那師父你說,我喜歡什麽樣的人才對?”溫黛沉吟道:“溫和體貼,知寒知暖,時常將你放在心裏,能夠為你舍棄所有……唔,這樣的人,就很難得。”

姚晴想一想,歎一口氣說:“師父,我想去別處走走!”溫黛道:“去幹嗎?”姚晴笑道:“隻是逛逛,沒有別的。”溫黛微笑帶嗔,伸出指頭,在她臉上捺了一下,肌膚嫩如軟玉,應指陷落,又隨指頭離開,泛起一抹嫣紅,溫黛笑道:“你呀,好薄的臉皮。”她一語雙關,姚晴羞紅了臉,一跌足,徑向內院去了。

山莊甚大,姚晴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沒有看到陸漸,心中大為失落。在一座池塘邊坐下,瞅著一池碧水,水麵幾隻水鳥嬉戲鳧水,**起圈圈漣漪,姚晴望著鳥兒,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絲羨慕。

正出神,忽聽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小姐、小姐……”姚晴應聲抬頭,忽見遠處一株合抱粗的古柳,樹上立了一隻巨鶴,巨鶴旁邊,棲了粉團也似的一隻鸚鵡。

“小姐!”白鸚鵡又叫一聲。姚晴恍然大悟,跳了起來,驚喜道:“白珍珠……”忽將左手小指含在口中,細細打了一個呼哨,白珍珠撲地展翅,從樹上落到她的掌心,嫩紅的爪子攥住雪白的中指,連聲高叫:“小姐,小姐……”

白珍珠是姚晴從小養大,能識故主,當年姚晴唯恐泄密,馭鳥甚嚴,鸚鵡來去,均有特定信號。鸚鵡見了主人,也不敢輕易靠近,聽了姚晴的口哨,方才飛了上去。

一別數年,鸚鵡還能認得信號,姚晴心中悲喜交集,少年時的光景曆曆浮上心頭,一時淚如走珠,滴在雪白的鳥羽上。

忽然一陣狂風,巨鶴從天而落,白珍珠緊貼姚晴,露出畏縮神氣。原來陸漸南來時,走到半途,想到白珍珠弱小無能,一旦離了主人,必成猛禽爪下美餐,於是折返故居,把它帶在身邊。隻是人鳥殊途,一天一地,不能相互照應。巨鶴忠心耿耿,挺身嗬護鸚鵡。這兩隻鳥兒,一個雄偉傲氣,一個小巧精乖,路上相伴而行,發生了許多趣事。

巨鶴見白珍珠投入姚晴掌中,念到守護之責,飛下來出聲警示。姚晴見它驕傲,心生不悅,叉腰冷笑道:“傻大個兒,想欺負我的鳥兒麽?有膽的,放馬過來。”

隻聽陸漸說道:“媽,時辰不早,你歇息去吧。”沉寂一時,忽聽商清影說道:“漸兒,你有心事麽?”陸漸道:“我在想外麵的饑民,我們在莊裏衣食無憂,江南百姓粒米難得,都在受苦呢!”

商清影道:“你擔憂百姓麽,我還以為,唉……”陸漸道:“以為什麽?”商清影道:“我……我當你為姚姑娘犯愁呢!你擔憂百姓是好的,你爹去世以後,留了一些財物,你不妨變賣了,拿去賑濟百姓。若還不夠,這座得一山莊也值幾個錢。”

陸漸道:“那不成,如果賣了,您住哪兒?”商清影歎道:“當年流落江湖的時候,我和神通還討過飯呢。富貴的日子麽,就像雲中鶴、水中花,看看也就罷了。窮日子麽,隻要是和最親最愛的人在一起,也能叫人心中喜樂。隻要你和縝兒在身邊,媽過什麽日子都高興。”

陸漸道:“媽,我……”還沒說完,嗓子微微哽咽。商清影笑道:“傻孩子,哭什麽?唉,你這性子不像你爹,反倒像我。”言下十分欣慰,頓了頓說,“漸兒,媽隻盼你歡歡喜喜,你的心事我明白,萬事隨緣就好。再說,天下何處無芳草,姚姑娘聰明美麗,可手段厲害,你人太老實,論性情,她未必是你的良配……”

姚晴隻覺一股怒火直衝上來,燒得雙頰發燙,右手攥住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陸漸沉默了一會兒,忽道:“不勞媽費心,孩兒想好了,就這麽孤獨一世,終身不娶。”姚晴聽得一驚,商清影也啊了一聲,叫道:“婚姻大事……”陸漸搶著說:“媽,我受了魚和尚大師的衣缽,一隻腳已經踏入空門,隻是俗事未了,隻等侍奉完祖父、母親,自當前往天柱山出家為僧,繼承金剛一門……”商清影道:“姚小姐……”陸漸歎道,“今天在後堂,我與她相距不過幾尺,心卻隔了千裏萬裏,我與她,大概緣分盡了……”

姚晴聽到這兒,鼻酸眼熱,忍不住吐出一口長氣,裏麵的陸漸立時知覺,喝道:“誰?”姚晴正想避開,白珍珠忽地叫道:“小姐,小姐。”

人影一閃,陸漸攔在前麵,見是姚晴,不勝錯愕。姚晴氣湧如山,狠狠將他推開,大聲叫道:“好呀,你當和尚麽,那就快去!”步履如飛,向莊外奔去。

奔了一程,遙見溫黛三人在池邊賞魚,地母見她神色不對,詫道:“晴兒,怎麽啦?”姚晴如見親人,撲入她懷裏哭道:“師父,你帶我走,留在這兒,平白惹人討厭。”

溫黛深知姚晴性情,無奈歎一口氣,說道:“好,我們走。”拉著姚晴,與丈夫、女兒向莊外走去。

來到莊門,忽見道上行來一人一騎,馬匹疲瘦,騎者卻很英偉,布衣麻鞋,不掩眉間凜然之氣。仙太奴眼力不凡,精於相人,見了來人,不由暗暗喝了聲彩:“好一個將帥之才。”

那人來到莊前,翻身落馬,望著門首楹聯出神。這時忽聽有人叫道:“大哥。”仙太奴一回頭,隻見陸漸快步出門,挽住布衣漢子,臉上盡是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