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陣名鴛鴦

陸漸始終跟在三人身後,悶悶送到莊前,忽見布衣漢子,一時驚喜交加。

來人正是戚繼光,看到陸漸,上前把手笑道:“二弟,你怎麽在這兒?”陸漸道:“一言難盡。大哥你呢?”

戚繼光道:“我來南京辦事,聽說沈先生歿了,先生與我有恩,故來祭奠一番。”陸漸默默點頭,轉眼望去,溫黛一行已然去遠,當下歎了口氣,向戚繼光說道:“大哥,裏麵請。”

戚繼光來到靈堂,拈香拜祭。雙方禮畢,陸漸將戚繼光引入內堂,二人同經患難,陸漸將戚繼光視如親生父兄,當下也不瞞他,將身世托盤相告。戚繼光聽得驚訝,說道:“兄弟,你的身世如此坎坷,看來也是天意。沈先生的誌向,說不定要著落在你的身上。”

陸漸道:“什麽誌向?”戚繼光道:“你沒留意莊門前的對聯嗎?”陸漸不覺啞然,對聯他粗略瞧過,這時記不起來,忽聽有人笑道:“天得一則清,地得一則寧。橫批可是‘四海澹然’?”

二人回頭望去,穀縝飄然而來。戚繼光起身笑道:“又見足下!”穀縝也笑:“戚大將軍安好。”戚繼光道:“將軍二字愧不敢當,那日南京城頭,若非足下美言,戚某的屍骨早就爛在總督府的大牢裏了。”

穀縝一愣:“將軍聽誰說的?”戚繼光道:“沈先生!”穀縝越發驚訝,心想:“沈舟虛沒有隱瞞此事?”他生平料敵無算,此時此刻,對那大仇人卻有些琢磨不透。

陸漸按捺不住,問道:“大哥,楹聯與誌向有什麽關係?”戚繼光道:“李太白有一句詩,叫做‘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沈先生誌向遠大,將山莊取名‘得一’,正有掃殘除穢、安靖我大明海疆的意思。好兄弟,令尊壯誌未籌,不幸身故,他的遺誌,豈不要落在你的身上?”

陸漸一時說不出話來,心中感慨不勝:“父親這一生,是正是邪,難說得很。”又問:“大哥,南京一戰後,四大寇全都喪命,難道還有倭寇肆虐嗎?”

戚繼光道:“汪直死後,倭寇裏又出了一個新首腦,叫什麽‘倉先生’,年紀不大,手段卻厲害,打著為四大寇報仇的旗號,聲勢比起四大寇還要浩大。更可慮的是,我軍精兵,多在蘇浙二省,倭賊避實就虛,常在閩省兩粵出沒,我軍一旦赴援,它又乘船直撲浙江,如此聲東擊西,鬧得沿海諸城十室九空。”

陸漸與穀縝對視一眼,已猜到“倉先生”的來曆,深悔當日一念之仁,放過了寧不空,當下問道:“大哥和這支倭寇交過鋒麽?”

戚繼光道:“我近日在外練兵,未能出戰。”頓了頓,又道,“二弟,你還記得當日我兵敗之後,與你說過的話麽?”陸漸道:“記得。你說了外省兵多有弊端,要想根除倭寇,非得本鄉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繼光拍手道,“承蒙胡總督與沈先生采納此策,近日與我錢糧,前往義烏召集本鄉百姓,訓練一支子弟精兵。”

陸漸精神一振,問道:“有多少人?”戚繼光道:“三千有餘。”陸漸皺起眉頭,搖頭道:“太少,太少!”

戚繼光笑道,“兵不在多,貴在精練,古時有一位將軍,隻率三千人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戰,所向無前。”

“名軍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穀縝插嘴笑道,“戚將軍說的可是白袍陳慶之?”

“正是。”戚繼光喜出望外,“穀老弟也讀史書?”陸漸奇道:“白袍陳慶之是誰?”穀縝道:“他是南北朝時的名將,擅長用兵,愛穿白袍,橫行河南之時,敵軍一見白袍,便會逃之夭夭。”

“元敬不才,敢效古人。”戚繼光慨然道,“三千丁勇雖少,但若訓練得法,**平倭寇,綽綽有餘。”

穀縝一轉眼珠,笑道:“那麽戚將軍不在義烏練兵,到南京來做什麽?”戚繼光苦笑道:“來做叫花子。”其他兩人麵麵相對,陸漸怪道:“這話怎講?”

戚繼光道:“胡總督請來的餉銀,隻有兩千多兩,別說軍餉不濟,兵器盔甲也置辦不起。如此下去,這練兵之舉必成泡影。我來南京,就是討錢來的。方才見過胡總督,他也犯愁,說是今年鬧災荒,銀錢短缺,給我的多了,別的將領必然嫉恨,況且練兵之事,成效未著,多撥銀子,其他人必然不服。總之話說了一堆,錢卻沒給一文,看來這一趟我隻有空手而回了。”

穀縝聽到這裏,嗤嗤發笑。戚繼光皺眉道:“足下笑什麽?”穀縝笑道:“有道是清客總督、叫花子參將,肥了中間,苦了兩頭。”

戚繼光道:“此話怎講?”穀縝道:“胡宗憲和沈舟虛都是明白人。練兵是長遠之計,他們豈能不知?是以給你的糧餉也隻多不少,決計不止兩千兩,隻不過從總督府撥下來,都司、僉事、鎮撫、知事、總兵一幹人,大雁眼前過,豈能不拔毛?這還隻是常例,還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書的都是師爺幕僚,寫賬簿的時候,大筆一揮,幾十兩的零頭老實不客氣都進了自家口袋,這麽七折八扣下來,十兩銀子,落到將軍手裏,能有二兩三兩也不錯了。”

戚繼光往日不曾獨當一麵,不太明白軍需財物,聽穀縝這麽一說,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貪賄,胡總督就不知道?”

穀縝搖頭道:“胡宗憲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官場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憚就越多。他那些下屬,個個都有後台,看似一個小官兒,說不定就是尚書的同年,閣老的門生,王爺的奴才,禦史的連襟,從你這裏扣來的錢,十有八九都上繳進貢去了。胡宗憲追究起來,還不滿朝樹敵嗎?事到如今,也沒奈何,唯有假裝糊塗,跟你打馬虎眼兒。”

陸漸歎道:“胡總督欠思量了,為何不直截了當地撥給大哥?”穀縝搖頭道:“軍餉撥發自有一套規矩,須得自上而下,層層轉撥,層層監督,以防有人擁兵作亂。你說,自古打仗打的是什麽?兵法?謀略?非也,非也,打得都是錢糧。當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親臨戰陣,隻需握住銀根糧道,就能運籌帷幄,遙製萬裏。胡宗憲政敵不少,倘若不按規矩,直截了當撥給戚將軍,今日撥了,明日就有人給他扣一頂‘養兵自重’的大帽子。”

陸漸倒吸一口涼氣:“那還怎麽打仗?”穀縝苦笑道:“官場文章不好作,做事的時候,繞過官場,或許事半功倍。有句話我不該說,沈舟虛若在,以他幕僚的身份,事情好辦許多。他這麽撒手一死,胡宗憲無異於斷了一條手臂。”說到這兒,見戚繼光神色憂慮,忽又笑道,“戚將軍,你如今還有多少銀子?”

戚繼光道:“二百多兩。”穀縝道:“我有一個法子,戚將軍可願采納?”戚繼光道:“什麽法子?”穀縝道:“戚將軍將這二百兩銀子交給在下,我拿到生意場上周轉周轉,為你湊足軍餉如何?”

“好啊!”戚繼光驚喜道,“但不知要周轉多久?”穀縝笑道:“不久不久。隻是將軍須得答應我兩件事,要不然,這生意可做不成。”戚繼光道:“請講。”穀縝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轉銀錢,將軍不得過問。”戚繼光道:“這個容易,但須不違國法。”穀縝笑道:“《大明律》漏洞百出,我要想違背也不容易。”

戚繼光聽得一愣,穀縝不待他明白過來,搶著說:“將軍答應第一件事麽?”戚繼光隻得點頭。穀縝道:“第二件事,讓我做你的軍需官,貴軍一切兵器糧草,全都由我采辦,無論好歹,將軍都要接納。”

戚繼光笑道:“戚某如今光杆一個,但凡糧草兵器,無不欣然笑納。”

“成了。”穀縝一擊掌,“將軍何時返回義烏?”戚繼光道:“今日動身!”穀縝起身道:“很好,陸漸,咱們也今日動身,去瞧瞧戚將軍的新兵。”

陸、戚二人同是一驚,陸漸道:“這樣急?”穀縝點頭道:“十萬火急!”陸漸瞧他眸子有神,忽地點頭道:“好!”戚繼光本來心有疑惑,一想二人願往義烏,欣喜又蓋過疑心,拍手笑道:“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業不成?”

陸漸忽道:“穀縝,走之前,跟媽說一聲。”穀縝道:“你隻說出遠門,別的不要多說。”陸漸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兩人前往靈堂,同向商清影道別,穀縝談笑自若,陸漸的心思卻是刻畫在臉上。商清影心知肚明,口中卻不挑破,隻叮囑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陸漸安排好莊中守衛,但因“黑天劫”之故,五大劫奴俱都隨行。

離莊之時,商清影一直送到莊外數裏,陸、穀二人好容易才將她勸住,策馬走出數裏,陸漸回頭望去,道路盡頭的素白身影若隱若現。想到此行凶險,他心中一痛,低頭黯然。穀縝知道他的心思,也收斂了笑意,長歎了一口氣。戚繼光也看在眼裏,但他性子深沉,不愛說三道四,二人不說,他也不多問。

一路長空如洗,極目皆碧。三人沿途指點勝景,一時談笑不禁。戚繼光文武雙全,辯才無礙,穀縝博學廣聞,口角風流,兩人對答詼諧,機鋒迭起.陸漸話語雖少,談到大是大非,卻往往一語中的,引得眾人會意微笑。

馳騁良久,暮煙四起,蒼山凝紫,銜著半邊紅日,一條江水被落照浸染,湧血流金,凜凜江風吹得岸邊的花草搖曳開合、如嗔如笑。戚繼光既得知己,心中快慰,見這佳景,不禁朗聲吟道:“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

“好個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穀縝讚道,“這兩句沉鬱頓挫,大有杜工部的遺風。”

戚繼光與他交談多時,大約明白他的性情,笑道:“你隻說後兩句,前兩句怕是不入法眼。”穀縝道:“前兩句有些奴才氣。”戚繼光道:“為臣死忠,為子死孝。難道一提‘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氣了?”

穀縝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萬民,本來平等。上下尊卑,不過是後天所致,誰又生下來強過誰了?皇帝老兒一張嘴巴兩個耳朵,我也是一張嘴巴兩個耳朵,也不見他比我長得多幾個。”

戚繼光搖頭道:“老弟這話新穎,卻是大逆不道。”穀縝笑道:“我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兒貴為天子,求神仙、煉金丹,**童女,信任宵小,鬧得官貪吏橫,民不聊生;上逆蒼天好生之德,下違祖宗守業之道,這算不算是大逆不道?”

穀縝雖是詭辯,說的卻是時事,時事如此,戚繼光反駁不得,良久歎道:“聖上雖然不好,百姓卻是無辜,元敬生為臣子,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穀縝神色一肅,點頭道:“天底下的官兒倘若都和將軍想得一樣,皇帝老兒就算尾巴翹到天上,那也無所謂了。”戚繼光道:“慚愧。元敬十七歲領兵,征戰沙場十餘年,北方韃虜肆虐,南方倭患如故,空負報國之誌,卻無報國之才,真是慚愧。”

穀縝笑道:“三軍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誌者帥也,才者軍也,三軍易得,一帥難求。將軍已有報國之誌,何愁沒有報國之才?區區倭寇,跳梁小醜,彈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繼光的精神為之一振,大笑道:“穀老弟,你風骨特異,如果投身仕途,必成一代棟梁。”

“免了。”穀縝擺手笑道,“要做大明的官兒,先得寫八股,考進士,那些之乎者也,想一想都覺頭痛。要我在紙上寫八股,不如讓我在糞牆上畫烏龜!考武舉嗎?騎馬射箭也不是我的專長,一馬三箭,箭箭落空。我還是做我的陶朱公,買東賣西,走南闖北。不過呢,這還不是最緊要的。”

戚繼光哦了一聲,湊趣道:“那什麽才緊要?”穀縝微微一笑:“最緊要的是,我大好男兒,自當縱橫七海,天地不拘,怎能自甘墮落,去做皇帝老兒的奴才?”戚繼光不禁苦笑:“老弟這一句,又將我罵了。”穀縝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寧可做戚兄的軍需官,也不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繼光歎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氣。”

高談快論,不覺光陰流逝,入夜時分,一行人覓店宿下。用罷晚飯,穀縝正在喝酒,忽見五個劫奴探頭探腦,在門口張望,不覺笑道:“你們來做什麽?”

五人忸怩進屋,紛紛跪倒。原來,五人私下商議,當初為沈舟虛出力,和穀縝實有殺父之仇,而今換了新主,陸、穀二人交情如鐵,穀縝如果想報私仇,隻要略使手段,五人就算不死,也難免黑天劫數。在山莊時,五人對穀縝處處回避,現如今一路同行,欲避不能,驚惶之餘,決意前來請罪。

穀縝心裏明白,問道:“你們害死我爹,怕我報仇嗎?”五人連連點頭。穀縝笑道:“犯法有主有從,主犯已死,從犯從寬,況且你們身負苦劫,不能自拔,責怪你們,似也說不出過去。也罷,你們陪我喝一頓酒,大家一筆勾銷。”拎過五壇烈酒,放在桌上笑道,“一人一壇,不喝完就是用心不誠!”

劫奴們不想這麽容易,驚喜不勝,各領一壇飲下,加上穀縝連哄帶嚇,到了後來,每人喝了不止一壇,醉得一塌糊塗。燕未歸登牆翻梁,滿屋亂飛;莫乙高聲背誦《大藏經》;薛耳用“嗚哩哇啦”大彈豔曲;蘇聞香鼻子貼著地皮,邊爬邊嗅;秦知味則伸出舌頭,將碗筷舔得幹幹淨淨。穀縝在一旁拍手大笑,直待陸漸聽到吵鬧,才將五人帶回歇息。

次日起來,五名劫奴宿醉未消,頭痛欲裂。穀縝卻說到做到,經此一醉,和五人嫌隙全消。秦知味與他本是故交,當先重敘舊好,無話不談。其他四人見狀,也各各釋懷,又被穀縝天天拉去陪酒,稀裏糊塗幾天下來,還沒到義烏,五人兩杯酒下肚,跟穀縝比親兄弟還親了。

是夜抵達義烏,次日早晨,戚繼光召集部眾,在東陽江邊列陣點兵,隻見清江如練,長空一洗,遠方白雲青嶂,森然如城池聳峙,江岸上一帶平沙,黑壓壓站立三千將士。戚繼光令旗一揮,呼聲衝天,有如一陣風雷,激**在山水之間。

陸漸定眼細看,陣中除了軍官穿戴甲胄,士兵都是農夫打扮,皮膚黧黑,衣不蔽體,腳下蹬著草鞋,手中拿著木棒竹槍。裝備十分簡陋,陣勢卻很齊整,一呼百應,絲毫不亂。陸漸、穀縝瞧在眼裏,均是點頭。

戚繼光點兵已畢,向陸漸道:“這些軍士都是附近礦山采煤的工匠,質樸有力,頑強勇猛。這些日子,我依照東南地勢,對比倭人戰法,想出了一門‘陰陽’陣法,二弟要不要見識見識?”

陸漸笑道:“求之不得。”戚繼光笑笑,揚聲叫道:“王如龍。”陣列中應聲走出一個漢子,個子中等,體格壯碩,雙目有神,直如吞羊餓虎。

戚繼光笑道:“王如龍,你平日自以為力氣大,武藝精,誰也瞧不起,是不是?”

“哪裏話?”王如龍咧嘴直笑,“也有瞧得上的,好比戚大人!”他這一開口,聲如銅鍾。穀縝不覺莞爾,心道:“這廝嗓門大,口氣更加不小!”

戚繼光道,“你先別說嘴,今天我請了能人,你敢不敢跟他較量?”王如龍大聲說:“好啊。”戚繼光轉頭道:“二弟,你跟他比劃比劃!”

王如龍瞅著陸漸,嘴上不說,心裏隻犯嘀咕:“這少年瘦瘦弱弱,能有什麽本事?”當下解開衣衫,摩擦拳掌。戚繼光道:“你做什麽?”王如龍奇道:“不是要較量麽?”戚繼光道:“較量是真,卻不是一個對一個,你領十個弟兄,擺好陰陽陣。”

王如龍叫道:“什麽?十一對一,還用陣法?”戚繼光道:“不錯。”王如龍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這不公平。”戚繼光道:“少說廢話,還不領命?”

軍陣中議論紛紛,王如龍瞪著陸漸,把頭一甩,大聲道:“戚大人,小的有個請求。”戚繼光臉一沉:“你敢抗我軍法?”王如龍脖子梗起:“您不答應,砍我腦袋便是。”戚繼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好吧,你有什麽條件,且說一說,若沒道理,瞧我砍不砍你的腦袋。”

王如龍指著陸漸:“我跟他比氣力,他勝了我,我就帶兄弟和他打。”

“比氣力?”戚繼光道,“怎麽個比法?”王如龍咧嘴笑道:“壘石塔,誰高誰贏。”話一出口,群聲嘩然,三千多人盡都拍手鼓噪:“對,對,壘石塔,壘石塔。”。

戚繼光回顧陸漸,陸漸還沒回答,穀縝搶著說:“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陸漸本來不願鋒芒太露,穀縝一說,也隻好點頭。

王如龍脫光上衣,大步走到江邊,江水數百年侵蝕,將岸邊的石崖切割得支離破碎。石塊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者也有百斤上下。

王如龍走到一塊比人還高的巨石前,一沉腰,巨石被他扛了起來。軍中轟然雷動,陸漸也是動容,心想:“這巨石不下千斤,這人好大氣力!”

王如龍走了七步,將巨石放在岸邊,又扛來一塊較小石塊,壘在巨石上麵。這麽來來去去,連壘三塊,三石相疊,筆直如塔,遠遠高出王如龍的頭頂。這時他抱起一塊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馬步一沉,嘿地吐氣開聲,雙臂向上一抬,“啪嗒”,巨石高高飛起,壘在石塔頂端。

“厲害。”穀縝吐了吐舌頭。陸漸也心想:“這位王將士內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學高手。”

王如龍又抱來一塊巨石,向上一托,高高拋起,疊在石塔上方。要知道,扛抱巨石,憑的或是本力,但將巨石拋向半空,一半憑的是氣力,另一半憑的是腰胯間的內力巧勁,更難得的是,石塊拋起,不高不低,不偏不倚,要想穩穩落在塔頂,力道的駕馭必須十分精妙。要不然,擱偏了,石塊勢必滾落,擱低了,必要撞垮石塔。是以王如龍一抱一托看似平常,穀縝、陸漸卻都看出了其中的不易。

王如龍不住托送巨石,將石塔越壘越高,半晌工夫,高及四丈。石塔越來越高,托送石塊也越發艱難。王如龍所抱的石塊越來越小,托送起來也更加吃力,漸漸麵色漲紅,額上青筋突起,可他每壘一塊巨石,四周就傳來一陣喝彩聲。

壘完第九塊巨石,王如龍一跤坐倒,大聲叫道:“行了!”眾人心中驚服,紛紛拍手叫好,戚繼光看了陸漸一眼,眼裏透出一絲憂色。

陸漸不動聲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如龍兄石塊一用。”不待王如龍答話,雙掌齊推,“咯”的一聲,墊底巨石急如彈丸,跳了出去,上半塔身猝然下沉,可是不搖不晃,安穩如故。

這一下驚世駭俗,王如龍臉色大變,其他人更是目定口呆。

“咯”,陸漸雙掌再推,墊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不動。一時間,陸漸搓骨牌似的,將下方巨石一一推走,石塔由下而上,漸漸變矮,最終九塊巨石重新散開。

“石塊借到。”陸漸又說,“小子獻醜,也來壘一座石塔。”抱起最小最輕的石塊擱在地上,將次輕者壘在其上,之後石塊加重,恰與王如龍相反。王如龍壘塔,石塊下麵重,上麵輕,陸漸卻是上麵重,下麵輕,將王如龍所壘的石塔顛倒過來,看上去說不出的古怪。

怪塔越築越高,陸漸用上王如龍的法子,抱起巨石,送上塔頂,一塊大過一塊,一塊沉過一塊。先前王如龍每壘一石,眾將士就出聲叫好,這時眾人無不屏息注視,唯恐呼吸一出,就會將那怪塔吹倒。

陸漸的“大金剛神力”融會“天劫馭兵法”,勁力拿捏精準,世間罕見罕聞。不多時,陸漸雙臂一送,第九塊巨石騰起數丈,吧嗒壓在塔頂。遠遠看來,石塔就如一把倒立長劍,森森插入土中。到了這時,眾將士才算醒悟過來,掌聲如雷。戚繼光走到陸漸身前,拉住他手,打量半晌,笑道:“二弟真神人也。”

陸漸麵皮發燙,忙道:“說好了築石塔,誰高誰贏,如今都是九塊,我不算贏,龍兄也不算輸……”話沒說完,王如龍跳起來大叫:“放屁放屁,我說誰高誰贏,那是正著壘塔,公子爺這麽反著築塔的本事,我王如龍拍馬不及!”他心性粗猛,一旦口服心服,立馬磕頭下拜。陸漸慌忙將他扶起,說道:“如龍兄,你拜我做什麽?”

王如龍說道:“公子爺你不知道。我小時候遇上了一個華山道士,他傳了我半年功夫,後來有事離開。臨走時說,他這功夫叫做‘巨靈玄功’,出自玄門,我隻要用心修煉,十年後必能力大無窮,罕有敵手。隻不過,將來若是遇上會‘大金剛神力’的金剛傳人,千萬不可逞強,定要恭恭敬敬地向他請教。公子爺神力蓋世,想必就是金剛傳人了。”

陸漸聽得驚訝,點頭道:“不錯。”王如龍大喜過望,又要磕頭,卻被陸漸挽起笑道:“如龍兄,有話將來再說,軍令如山,我還是見識你的陰陽陣法吧!”

王如龍精神一振,拖來一根長大毛竹,竹子上密密層層地布滿枝丫。另有兩名軍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與王如龍勢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軍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後又有兩支竹槍、一支镋鈀。陣勢以毛竹為首,左右展開,形如飛鳥。

穀縝一看,笑出聲來。戚繼光回頭道:“穀兄弟笑什麽?”穀縝笑道:“這陣法的威力不說,光看樣子,實在不怎麽樣。”戚繼光苦笑道:“穀兄弟有所不知,凡事實用必不美觀,美觀則不實用,這陣法看著醜怪,卻很中用。”穀縝蹺起大拇指:“好個實用則不美觀,美觀則不實用,棄虛名,行實務,那才是治世之才!”

陸漸忽道:“大哥,這竹子……”戚繼光笑道:“這根毛竹正是從二弟當日的那根竹子變來,近守遠攻,十分好用,乃是這陰陽陣的門戶。我給這大竹起了一個名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是掃帚之意。”

“好名字。”穀縝拍手道,“就用這把如狼似虎的大掃帚,將那些倭寇盜賊一掃而光。”戚繼光含笑點頭,王如龍不耐道:“公子爺,快挑一件兵器,大夥兒開打。”陸漸搖頭道:“我先不用兵器試試!”

換作旁人,王如龍必然當他托大,陸漸這麽說,他卻打心底裏覺得應該,尋思:“沒錯,他媽的,用兵器的,還算是金剛傳人嗎?”又問:“戚大人,這一陣怎麽算贏?”戚繼光笑道:“你打中陸兄弟便算贏。”王如龍哈哈大笑,突然大喝一聲,搖動狼筅,掃向陸漸。

陸漸見狼筅掃來,伸手欲撥,不料身下風起,兩名刀牌手滾地而來,揮刀橫斬自己雙腿。陸漸這才知道狼筅凶猛,卻是虛招,為的是掩護刀牌手的偷襲,當即縱身躍起,雙腳齊出,踢向兩麵盾牌,雙手一分,拳風急響,將那狼筅推開。

突然銳風撲麵,兩杆長槍紅纓如血,翻起鬥大槍花,分刺陸漸上下兩路。陸漸避開長槍,眼見狼筅招式用老,一翻身,搶入兩根狼筅中間,不料刀牌手趁他閃避槍勢,早已縮回,盾牌前頂,擋住陸漸前進的勢子,刀作劍用,從盾牌下方挑向陸漸胸口。陸漸屈指兩彈,奪奪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劇痛,若非陸漸手下留情,木刀早已脫手。

陸漸情急間用上了“大金剛神力”,心中暗叫慚愧,忽然腳底風生,兩支镋鈀上下攻來。陸漸向後一仰,雙腳蜷起,翻上半空,好勝之心陡起,雙拳左右送出,兩道拳風如山如城,向眾軍頭頂壓下。

他本當拳勁一出,眾人勢必難當,故而出手之際,還留了一半餘力。不料他剛剛跳起,王如龍喝一聲:“分。”陣勢忽變,以兩支狼筅為首分為兩隊,左右掠開,陸漸拳勁走空,擊得滿天揚塵。眾軍士閃賺之際,繞到陸漸兩側,狼筅、盾牌齊出,封住他的躲閃方位,四條尖槍從竹枝間穿出,一左一右襲來。

這一陣變化淩厲,陸漸躲閃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馭兵法”,雙臂一圈,纏住四條長槍,方要奪下,忽見刀牌手進如疾風,翻滾上前。陸漸心想:“我奪槍取勝,看不出陣法優劣。”於是放開長槍,翻身閃開雙刀,不料狼筅、镋鈀又繞至身後,兩前兩後地殺來。狼筅舞開,竹枝滿天,勢如長雲下垂,陸漸手忙腳亂,幾乎被趁虛而入的镋鈀掃中。

旁人隻見陸漸身法飄忽,如鬼如魅,幾次將要攻破“陰陽陣”。但隨陣勢分合,一忽而分為兩隊,一忽而分為三隊,一忽而正麵橫衝,一忽而分進合圍,筅以用牌,槍以救筅,短刀救長槍,镋鈀如刺客殺手,每每突出傷人,五種兵器攻守循環,奇正相生,於不可能處生出奇妙變化,避開陸漸的殺招,更生出淩厲的反擊。

眾將士瞧得眼花繚亂,心情十分矛盾,既不願陣法被破,又驚服於陸漸的神功,唯恐他敗於陣下,損了一世英風。

戚繼光知道陸漸厲害,起初還怕苦心創出的陣勢被他輕易擊破,見這情形,精神大振,在點將台上指指點點,與穀縝談論起陣法:“此陣的兵器有五般,長短有如陰陽,數目比擬五行,槍金,筅水,盾土,刀木、镋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決不可破;用不得法,則如五行之相克,不攻自敗。這其中的生克變化,一言難盡。這五般兵器均為雙數,為的是驟遇強敵,可以中分為陰陽兩儀,一剛一柔,左右犄之,繼而應變三才,合而圍之,敵人陣腳聳動,則覷其虛弱,三才歸一,並而攻之。”

穀縝道:“陰陽三才五行之變,人人都知道一點兒,但自古以來,活學活用的卻沒有幾個。”說到這兒,他笑了笑,“戚將軍,恕小子多嘴,這陣法雖好,名字卻不佳。”戚繼光道:“怎麽不佳?”穀縝道:“陰陽二字太過籠統,不知道的人聽起來,還當戚兄是算命先生、畫符道士,豈不是天大的誤會?”戚繼光失笑道:“你說取什麽名字?”

穀縝沉吟道:“此陣中分兩翼,開合不定,有如飛禽展翅,乘風翱翔,不妨就以禽鳥命名。禽鳥之名,包涵陰陽雌雄的有兩個,一是鳳凰,一是鴛鴦。將軍方才說了,美觀則不實用,實用則不美觀,鳳凰鳥中之王,羽毛華麗,此陣樸實無華,貴在實用。依我看,此陣就叫鴛鴦陣,鳥雖平凡,情義卻很深長。”

“說得好!”戚繼光一拍手,“從今往後,此陣就叫鴛鴦陣!”

正說著,陸漸大舉反擊,一拳一腳,勁力排空,軍士紛紛足下踉蹌,搖晃不定,忽聽“咯”的一聲,一根長槍被陸漸掃中,破空飛出。戚繼光濃眉一揚,高叫:“李同先,你隊東邊策應。”

一個高大漢子沉聲答應,率本隊結成鴛鴦陣,徐徐逼近陸漸。兩支小鴛鴦陣左右穿插,奇正合變,化為了一個大鴛鴦陣,五行輪回,陣法威力強了一倍。

陣法變強,陸漸亦強,奔騰間帶出金剛法相,他左手一圈一橫,忽把兩根狼筅絞在一起,說什麽也分解不開。戚繼光見狀,趕忙再調一隊,親自指揮。隻看三隊鴛鴦陣兩前一後,結成三才之勢,一合一分,又變兩儀。

陸漸越鬥越驚,身邊兵器影影綽綽,飄忽不定,數十般長短兵器相應相生,與自己的“天劫馭兵法”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馭兵法”憑借“補天劫手”融合一切兵刃,眼下這些兵刃卻是憑借“鴛鴦陣”的奇妙變化,長短相應,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陸漸不料這軍陣妙用至斯,隻覺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心頭一急,發出一聲長嘯,“大金剛神力”與“天劫馭兵法”同時運轉,轉身奪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掃,逼開陣勢,長竹一搭,又奪下兩根狼筅,方要橫掃,刀牌手滾地殺來。陸漸故意放他近前,跟著縱起兩丈,兩隊刀牌手收勢不及,狠狠撞在一起。

陸漸身在半空,下麵的狼筅和長槍衝天掃來。他把手裏的狼筅一掄,下麵的狼筅、長槍均如被奪走,隻有王如龍憑借神力,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陣狂風,勢要迫得陸漸不能落地。

戚繼光一揚令旗,正想再調人馬。陸漸忽將狼筅在王如龍筅端上一點,翻身飄落陣外,舉手叫道:“大哥,夠了。”戚繼光應聲撤兵,歎道:“二弟,這陣法還是困不住你。”

陸漸搖了搖頭,肅然道:“這陣法十分厲害,隻有兩個破綻,若能補齊,即便如我,也未必全身而退。”戚繼光道:“什麽破綻?”陸漸道:“一是使狼筅的軍士氣力不足,如龍兄之外,都是兩人一筅,進退變化不夠靈活;第二,少了弓弩和火銃,要是如倭人一般,在陣法中加入弓箭和鳥銃,我一旦跳到空中,必然成了一個活靶子。”

戚繼光沉吟道:“弓箭、鳥銃還可想想辦法,氣力卻是天生的。”陸漸笑道:“大哥,氣力的事交給我吧!”戚繼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衝軍士們高叫:“這位陸兄弟從今日起擔任我軍教頭,大家都服了麽?”軍士們對陸漸的武藝十分佩服,應聲叫道:“服了,服了。”

就在當日,陸漸、穀縝各就其職。陸漸鑒於“三十二身相”並非人人都能練,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險如夷,尋常軍士修煉,容易出現偏差。他苦思了兩日,從“三十二身相”中變化出六式:騎龍式、勾開式、架上式、閘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這六式姿態簡易,心法明了,既是鍛煉神力的內功,也是攻守進退的招式。

陸漸琢磨已定,從軍中挑選力大者傳授。狼筅是“鴛鴦陣”的門戶,一切變化均由這一件兵器展開,一旦由兩人一筅變為一人一筅,全陣攻守越發靈動。陸漸又以“天劫馭兵法”推演刀、盾、镋鈀、長槍的招式,精簡變化,與狼筅六式相配合。到了這個地步,“鴛鴦陣”兩儀和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也難尋破綻。

陸漸出身寒苦,與眾軍士身世相近,性情亦很相投,他晝夜住宿兵營,與士兵大鍋同食、大被同眠。眾軍士見他身為教頭,與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

這一日,陸漸略有閑暇,忽地想起穀縝,找到穀縝帳篷,卻是不見一人。詢問衛兵,才知穀縝這些日子不在營裏。他心中納悶,但因軍務繁忙,轉頭又將此事放下。

這日傍晚,陸漸正與戚繼光操練陣法,忽聽牛叫馬嘶,轉眼望去,營門前行來大隊牛馬。正覺奇怪,忽聽一聲朗笑,一名白衣騎士越眾而出,笑嘻嘻的正是穀縝。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隨即揮舞馬鞭,指點民夫卸下貨物。戚繼光上前察看,貨物中盔甲兵器無所不有,均是鍛鑄精良,寒光射人。戚繼光不勝驚喜,審視間,又見運輸隊伍陸續趕來,有的裝載糧草,有的馱運帳篷,更有數百口龐大木箱,拆開一看,盡是簇新鳥銃。

戚繼光看得眼花繚亂,正要詢問穀縝,忽聽牛馬嘶鳴,轉眼一瞧,數十輛大車拖拽佛朗機火炮迤邐而來,那炮管烏黑油亮,令人望之膽寒。大車後還有數百匹駿馬,膘肥腿長,均是一時良選。

卸完貨物,穀縝下馬走來,笑吟吟說道:“戚將軍,這裏隻是陸戰所需,另有五十艘戰船,全都停在海邊。”戚繼光呆了呆,問道:“穀老弟,這些都是你買的?”穀縝道:“是啊,夠不夠?”戚繼光道:“夠是夠了,當日我不過給了你二百兩銀子,就算用在生意場上……”

穀縝接口笑道:“戚將軍,可還記得你我第一章約法?”戚繼光道:“你讓我不問銀錢來曆。但這麽多軍械糧草……”穀縝笑道:“約法第二章,但凡買來,無不笑納,戚將軍可是答應過的。將軍以誠信治軍,豈可自食其言?”

戚繼光方知穀縝料到今日,早早設下圈套。但瞧這些軍械糧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裝一支無敵大軍,他心頭一喜,便將疑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次日,穀縝在營外支起一座帳篷,長年住在裏麵。自從帳篷搭好,不斷有人造訪,來者均是排場盛大,屋前雕車竟駐,道上寶馬爭馳,金翠耀目,羅綺飄香,相望於道,看上去又新奇、又神秘。

戚繼光以下,營內官兵無不好奇,有人前往探看,但見來客站立恭謹,穀縝坐在案邊,左手撥打算盤,右手書寫賬簿,口中說笑飲酒,發現偷看之人,竟還出聲招呼。盡管他一心數用,偏能麵麵俱圓,賓主盡歡。

光陰荏苒,轉眼已到八月。這天士兵放假回家,營中冷冷清清,三人無事,穀縝邀戚、陸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說話。其時明月高懸,濤聲在耳,斷岸聳峙,層林蕭疏。三人喝得耳熱,說笑不離本行,忽又談論起兵法。

穀縝說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不消說,用兵之要,首在資糧。楚漢交兵,漢高祖百戰百敗,始終不曾困絕,全都因為關中安定,蕭何轉運資糧,饋餉源源不絕。今日敗北,資糧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軍。項羽的糧道卻為彭越、英布所斷,資糧匱乏,雖然百戰百勝,但垓下一敗,永不複起也。”

戚繼光搖頭道:“穀老弟此言差了。兵以義動,用兵之要,首在道義。聖人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資糧雖重,卻為利也。將士眼裏若隻有利害,那麽有利則戰,利盡則散。項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過殘滅,坑殺秦軍二十餘萬,失盡天下人心,故而一蹶不起。高祖約法三章,民心所向,所以屢敗屢起,終有天下。這世上唯有仁義之師,方能由弱變強,先敗後勝。自古名將,戚某最佩服嶽飛,嶽家軍‘餓死不擄掠,凍死不拆屋’,那是何等的了不起。”

穀縝道:“戚將軍這麽說,若無資糧,將士們豈不要拿著竹槍木棒、餓著肚子打仗?”戚繼光慨然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況木棒竹槍?”

穀縝微微一笑,問道:“陸漸,你認為呢?”陸漸道:“我讚同戚大哥說的,就我自己來說,隻有為天下百姓而戰,才能心中無愧。”戚繼光笑道:“好一個心中無愧。”

正談笑,岸上一燈悠悠,飄忽而來,須臾來到近前,一個生硬的男子嗓音說道:“穀少爺在嗎?”穀縝道:“誰找我?”忽然燈火大亮,燃起十餘支鬆明火把。三人定眼看去,岸上左右兩隊跪了八名胡人,均是金發碧眼,**上身,手足佩戴粗大金環,在火光下閃閃發亮。

八人的肩頭上扛了一座檀木步輦,輦上斜倚一名胡女,秀發如墨,肌膚勝雪,麵上籠著淡淡的輕紗,露出一雙碧藍的眸子,眼裏嬌媚流**、勾魂奪魄。她的周圍站了十多名胡人,男女皆有,均是手持火把。

戚繼光與陸漸從未見過這麽多胡人,一時均感好奇,穀縝卻笑道:“各位找我幹嗎?”輦上的胡女瞧著他,好一陣目不轉睛。穀縝笑道:“美人兒,你這樣瞧我,是挑情人呢,還是相老公?”

胡女掩口直笑,說道:“東財神果如傳言,少年輕狂,還生了一張迷死人的俊臉。”穀縝笑道:“迷死了你,我可舍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輦,雙手捧著一個鑲滿寶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邊:“我奉主人之命,請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靈翠峽一會。”

戚繼光與陸漸齊齊變色,陸漸厲聲道:“好奸賊,匣子裏藏了暗器。”湧身欲上,穀縝卻將他攔住,笑道:“雕蟲小技罷了,那婆娘也就這點兒出息!”

胡女強笑道:“主人聽說你擅長開鎖,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開匣子,既取到請柬,又不觸動機關,沒料到你竟用這等下作法子。可惜這麽一來,匣子裏的請柬可就毀了。”

“不會。”穀縝笑了笑,“她的請柬毀了,那就不是你家主人。”方要去撈匣子,陸漸搶先撈起,但覺入手極沉,竟是純金。

陸漸劫力所至,衝穀縝說道:“匣子裏沒有古怪!”穀縝笑了笑,揭開匣子一看,裏麵紅軟緞上躺了一張白金請柬,薄如蟬翼,上有數行血紅字跡。陸漸看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紅字均是顆粒均勻的紅寶石鑲嵌而成,請柬四周,各鑲了一粒碩大的祖母綠。

僅是一匣一柬,已然價值驚人。穀縝不動聲色,目光掃過請柬,合上匣子道:“美人兒,告訴你家主人,穀某按時抵達,不見不散。”

胡女笑道:“那麽妾身告辭。”穀縝道:“不送。”胡女坐上步輦,八名胡人扛輦起身,火把漸次熄滅,最後隻剩一點火光,在夜色中搖曳遠去。

陸漸目送來人去遠,忍不住問道:“穀縝,這是西財神的信使?”穀縝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後路,沉不住氣了。”陸漸奇道:“你怎麽抄她的後路?”穀縝笑道:“這還不簡單?她來我中土搗亂,我就去她西域搗亂。這兩個月裏,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她不得已,約我會麵,作個了斷。”

陸漸恍然道:“無怪你這些日子總是會見富商,竟是為了這個。”穀縝笑而不語。陸漸又問:“你既能在生意場上對付她,何必再去見她?”穀縝道:“她錢財吃虧,糧食卻在手裏,方才請柬上說了,我若不去,她便將所有的糧食燒個精光。”說到這裏,目視戚繼光,半帶笑意道,“戚將軍,我軍能否開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繼光搖了搖頭,“若無朝廷旨意,本軍決不能擅自調動。”穀縝笑道:“這個容易,我已經請了一道聖旨,想來這兩日也該到了。”戚繼光愕然片刻,笑道:“穀老弟說笑麽?”穀縝笑笑,再不多說。

次日上午,戚繼光正在練兵,忽聽說胡宗憲自杭州派人帶來聖旨。戚繼光趕往大帳接旨,聖旨大意為,倭寇自閩北竄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陸不通,命戚繼光即日率義烏新軍馳援江西,**平此寇。同時還有胡宗憲手諭,命戚軍火速赴援,不得拖延。

穀縝笑道:“我是穀縝,戚將軍不認得我了?”話音方落,眼前寒光閃過,劍尖抵住咽喉,戚繼光厲聲道:“元敬待友以誠,但決不與奸邪為伍。”

穀縝伸出手來,輕輕撥開長劍,臉上笑嘻嘻的,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戚繼光見他鎮定,微感遲疑。陸漸上前一步,按劍說道:“大哥,我以性命擔保,穀縝絕非奸邪。”

戚繼光冷冷道:“他不是奸邪,為何能左右朝廷、調動兵馬?”陸漸也覺不解,看了穀縝一眼。穀縝笑道:“戚將軍果然不好唬弄。實不相瞞,這聖旨麽,的確是我花了三萬兩銀子,向皇帝身邊的司禮太監買來的。”

戚繼光心裏越發吃驚,沉著臉道:“你到底有什麽奸謀?若不說個明白,今日大帳之中,必要血濺五步。”

兩人鬧翻,陸漸身處其中,為難道:“穀縝,你把謀劃告訴戚大哥吧!”穀縝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我之所以買來聖旨,乃是為了一件大事。如要做成這一件事,非得保有三則,要麽無以成功。”

陸漸道:“哪三則?”穀縝道:“一是敵國之富,二是絕世神通,三是素練精兵。財富我有,神通你有,至於素練精兵,非得戚將軍手下的這支新軍不可。”

戚繼光將信將疑:“你到底要做什麽大事?”穀縝笑道:“陸漸,還是你來說。”

陸漸將江南饑荒的緣由簡略說了。戚繼光如聽天書,好不驚奇,但他信任陸漸,見他如此鄭重,心知此事不假,當下收好長劍,負手沉吟。穀縝又道:“敵國之富對付的是西財神,絕世神通對付的是對方高人,至於素練精兵,乃是應付皖、贛、閩、粵四省的倭寇土匪。”

戚繼光沉吟道:“這件事若是真的,委實不可思議,但事關天下安危,元敬義不容辭。”目光一轉,盯著穀縝,“你做的事情不壞,行事的法子卻很不對。”

穀縝笑道:“我平生最愛的就是讓壞人做好事。人說狼子野心、養虎為患,我卻偏愛養虎畜狼,利其貪欲,為我出力。這些司禮太監平素唬弄皇帝、無所不為,這回多虧遇上了我,不但得了銀子,還辦了一件正經好事,積了天大的陰德,一舉三得,正是利人利己。哈,又說到利了,戚兄是正人,行事道義為先,區區是商賈,凡事利字當頭,那是改也改不了的。”

戚繼光本想趁機訓導一下這位小友,不料穀縝三言兩語,把他想好的說辭堵了回去,一時無可奈何,隻是皺眉苦笑。

穀縝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戚繼光亦是一笑,兩人雙掌互擊,心中均起豪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