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梁上君子

沈秀掉頭望去,一人渾身泥汙,身法快如閃電,直奔喜堂而來。幾個莊丁擁上阻攔,被他合身一撞,紛紛四腳朝天。沈秀一愣神,那人已經來到堂上。堂上多有天部高手,見狀紛紛上前,數十拳腳齊向那人聚攏。那人渾如未覺,拳腳近身,一扭一閃,身上仿佛塗了一層油脂,拳腳無從著力,從他身邊滑過,同時手肘頭撞,悶哼之聲不絕於耳。天部弟子紛紛癱倒,那人隻一晃,已到沈秀麵前。

沈秀吃了一驚,揮掌便打,不料那人一個跟鬥翻過沈秀頭頂。沈秀拳腳落空,將身一矮,旋風後轉,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左腳伸出,點在那大紅喜字上麵,淩空翻回,落在沈秀身後。沈秀轉念不及,那人淩空出膝,頂住他後心的“至陽”穴,“撲通”聲響,沈秀做了一個肉墊,被他跪在膝下。

此人來勢奇快,似入無人之境,堂上堂下,沒有幾個人還過神來,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驚呼起來。但見來人眼淚滾落,在臉上的泥汙中留下了兩道深痕,身子更是不住發抖,向新娘大哭幾聲,舉頭撞地,咚咚作響。新娘卻似嚇得呆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原來,陸漸眼看婚禮已成,突然血湧頭頂,渾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當真見了姚晴,卻又無話可說,唯有以頭搶地,化解心中憤懣。

難受之際,忽覺風來,陸漸隻當天部高手來襲,心中暗怒,想要反擊,但一抬頭,卻是愣住。隻見商清影臉色蒼白,雙目睜得極大,伸出左手掃了過來。

這一下,無論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虛看出陸漸身份,忌憚他神通了得,正想應對之策,不料商清影愛子心切,奮不顧身撲向陸漸。沈舟虛阻攔不及,驚駭欲絕,心知陸漸神功絕頂,妻子卻是柔弱不武,決然擋不住“大金剛神力”輕輕一擊。

大堂上人人屏息,忽聽“啪”的一聲脆響,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陸漸一個耳光。陸漸不覺一呆,商清影一咬牙,喝道:“還不讓開?”舉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陸漸右頰。陸漸渾如不覺,望著商清影,仿佛癡了呆了。

“讓開。”商清影推了陸漸一把,卻如蜻蜓撼柱,眼見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雙拳齊下,打在他雙肩眉梢。陸漸不攔不擋,也不還擊。

商清影身子柔弱,打了十來拳,隻覺渾身發軟,忍不住罵道:“你這人好可惡,幹嗎欺負我的秀兒?你……你再不起來,我便與你拚了。”說著低頭來撞陸漸。陸漸無奈起身,伸手去扶,卻被商清影拂袖甩開,也不瞧他一眼,反身扶起沈秀,見他鼻青臉腫,嘴唇破了一塊,當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潑得陸漸滿臉。茶水洗去泥汙,露出本來麵目,商清影認出他來,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這樣,上次就該送你見官。”

陸漸沒來由眼眶一熱,澀聲說道:“沈夫人,對不起,我也知道不該來,可一見阿晴嫁人,我就心裏難過,恨不得死了才好。”說到這裏,眼淚又流下來。

商清影初時隻是憤怒,但見陸漸愁苦,又是一陣心軟,回頭問道:“秀兒,你認得他?”沈秀麵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後,輕聲道:“我認得他,他和孩兒一樣,都喜歡姚師妹,但師妹最終垂青孩兒,這人心中不忿,故來尋釁挑事。”

商清影才知這陸漸為情所困,心中微感同情,歎道:“情之一物,不可勉強。姚姑娘隻有一身,不能嫁給兩人,選了秀兒,便會與他白首偕老。你再是傷心,也沒用處,我勸你還是早早離開,若不然,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陸漸搖了搖頭,“你兒子人麵獸心,我不許阿晴嫁他。”

“住口!”商清影的嗓音陣陣發抖,“你嫉妒秀兒也罷了,如此血口噴人,不嫌太過無恥了嗎?”陸漸道:“我哪兒有血口噴人……”他指著沈秀,大聲說道,“他殺害老人、勾引尼姑、趁著荒年囤積穀米,害死了無數的百姓……”

堂上一陣嘩然,眾人紛紛搖頭,商清影更覺陸漸胡攪蠻纏,可惡透頂,之前些微的好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高聲說道:“你要詆毀秀兒,也該尋幾個好些的理由。你說他殺害老人,真是胡說。秀兒平日最是敬老,見了窮苦老人,都要施舍銀兩;至於勾引尼姑,更是荒唐無比。秀兒對姚姑娘一片癡心,誰又會看不出來?至於囤積穀米更不對了,你瞧莊外,大婚之餘,秀兒也不忘賑濟災民,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做得到……”

她連珠炮發問,陸漸不善爭辯,隻急得麵紅耳赤,連說:“他……他……”沈秀見狀膽氣略粗,揚聲道:“姓陸的,你這麽汙蔑本人,可有什麽憑據?”

“不錯!”商清影看他一眼,眼裏流露憐愛,再瞧陸漸,見他又髒又醜,心中更添厭惡,冷冷道,“是啊,你有什麽憑證?舉頭三尺有神明,這麽欺心枉理的話,你怎麽說得出來?”

陸漸明知沈秀底細,證據卻沒有一件,空自心中氣惱,卻無半點兒法子,情急之下,恨不得把心也掏出來示與眾人,眼看沈秀麵露詭笑,忍不住怒道:“姓沈的,你還在假話連篇,若不吐實,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驚,急往後縮,商清影攔在他的前麵,兩眼死死瞪著陸漸。陸漸本想動武,見狀大為猶豫,這時忽聽沈舟虛慢慢說道:“世間萬事,說不過一個理字。陸道友,你是金剛傳人,絕代高手。金剛一脈雖是空門,但曆代祖師濟世救人,道德淵深,從不胡作非為。你今日擅闖婚堂,強奪人妻,更加信口胡言,汙蔑劣子。所作所為傷天害理,金剛曆代祖師地下有知,不知該當做何感想?”

陸漸大聲道:“沈先生,你這話不對,沈秀做的事,別人不知道,你號稱‘天算’,也會不知道嗎?”沈舟虛搖頭說:“我知道什麽?劣子性情縱然不好,可是重情愛物,心懷慈悲,你說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空穴來風。”商清影聽了心懷大慰,衝著沈舟虛點頭一笑。

陸漸的腦子裏嗡嗡作響,一晃身,已至沈舟虛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厲聲道:“你說謊!”沈舟虛任他拽著,隻笑道:“怎麽,陸大俠,你連我這斷腿的瘸子也不放過嗎?好啊,足下既是金剛傳人,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陸漸臉色漲紫,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你……你……”忽如泄氣的皮球,放手後退兩步,回望四周,人人望著自己,無不流露鄙夷。陸漸氣苦無比,胸膛似要炸開,掉頭一望姚晴,澀聲說道:“阿晴,你怎麽不說話?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為什麽還要嫁他?”

大紅蓋頭瓔珞低垂,經風一吹,叮叮微響。姚晴始終一言不發。刹那間,陸漸隻覺萬念俱灰,喉頭腥甜,忽地屈膝跪倒,吐出一大口鮮血。

見他吐血,眾人越發驚奇,就在這時,忽聽莊外鑼鼓聲喧,嗩呐高唱,樂聲中透出幾分喜氣。一個莊丁慌慌張張趕到堂前,結結巴巴地說:“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虛皺眉道:“慌張什麽?”

莊丁咽了一口唾沫,說道:“莊外又來了一支送親的隊伍,花轎鼓樂,一樣不少。問他們做什麽,他們說,他們說……”瞟了一眼沈秀,忽地欲言又止。沈舟虛不耐道:“說什麽?”莊丁似哭似笑:“他們說,是給少爺送新娘子來了。”

“胡鬧!”沈舟虛臉色一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嗎?”問答之際,莊前人群**,讓出一條道路,十來個仆婢、轎夫擁著一個吉服女子,娉娉嫋嫋地向喜堂走來。

沈舟虛眉毛挑起,沈秀卻按捺不住,一個箭步躥下婚堂,厲聲道:“哪兒來的蟊賊,膽敢消遣沈某?”話音未落,新娘嚶嚀一聲,掀開蓋頭,媚聲說道:“沈公子,你好沒良心,不認得奴家了嗎?”

沈秀定神一看,心中咯噔一下,額頭滲出汗珠。這女子本是他在南京私宅中偷養的情人,原是青樓女子,全無禮數,這時趁機掀起蓋頭,兩隻眼睛左顧右盼。

沈秀臉一沉,高叫:“哪來的野婆娘,誰認得你了?”那女子見他一反往日溫存,心中不勝委屈,微微抽噎起來:“不是你讓人來說娶我過門嗎?怎麽突然又不認了?”沈秀雙眼噴火,若非眾目睽睽,定要將這女子拽過來抽上兩個嘴巴,當下低聲吼道:“少胡說,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邊說邊使眼色,逼那女子離開。

忽聽人群裏有人陰陽怪氣地說:“沈公子好福氣,一天娶兩個老婆。”另一人悶聲接道:“你懂什麽?這叫一箭雙雕。”先一人笑道:“一箭雙雕固然好,怕就怕公子爺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射不中一雕。”

沈秀睜大雙眼,向人群中努力尋找,誰知那二人說到這裏,忽又沉寂無聲。沈秀方覺煩躁,又聽莊外鑼鼓喧天,一個莊丁闖進來叫道:“不好了,又來一隊送親的。”

堂上賓客嘩然,紛紛注目門首,又見一個吉服新人冉冉入莊。那女子鳳冠珠簾,看見沈秀,悲呼一聲,向他撲來。沈秀如避水火,匆忙閃開。女子未能縱身入懷,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口中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來見我,天幸你還有良心,派人接我成親。要是……要是再過幾日見不著你,我……我就死給你看。”

沈秀認出這女子是他養在蘇州的情人,心中驚怒交集,忘了如何應付。這時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又說:“乖乖,先叫一箭雙雕,如今又叫什麽?”那個悶悶的聲音答道:“還用說嗎?當然是連中三元了。”前者嘖嘖道:“三元?三黿?不就是三隻王八麽?連中三元,豈不是罵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後者道:“那麽你說是什麽?”前者道:“應該叫‘三陽開泰’!”

“放屁!”後者冷笑一聲,“男子,陽也,女子,陰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個老婆,怎麽還叫三陽開泰?該叫三陰開泰才對。”先一人笑道:“三陽開泰,三陰當是開否,對,就叫‘三陰開否’。”

沈秀氣炸了肺,隻恨被那女子揪住,脫身不得,先來的南京情人見狀,也上前來。二女眼看對方均著吉服,互生妒恨,撇開沈秀對罵幾句,相互廝打起來。

沈秀狼狽脫身,正想逃回堂上,不防莊外鑼鼓又響,而且伴有叫罵,莊丁入內稟告:“這次來了兩支送親隊伍,雙方搶著進門,互不相讓,竟在莊門前打起來了。”

沈秀臉都氣白了,饒是商清影好脾氣,也忍不住問:“秀兒,到底是怎麽回事?”沈秀忙道:“媽,你別誤會,都是別人栽贓陷害,這些女子我一個都不認得。”正說話,兩名身著吉服的美貌女子一先一後奔入莊內,發亂釵橫,蓋頭的紅綢早已不見,看到沈秀,齊叫一聲“公子”,爭先搶來,拉住沈秀大呼小叫,各自訴說委屈。

商清影越發吃驚,問道:“秀兒,你不認得她們,她們怎麽認得你?”沈秀滿頭是汗,說道:“我……我又哪兒知道?”情急之下,奮力一甩,兩名女子登時摔倒在地,二女見他如此絕情,雙雙大哭叫罵。

怪腔調又冒了出來:“五個了,該叫什麽?”悶聲者道:“五福臨門如何?”怪聲者嗬嗬笑道:“果真是五福臨門,好福氣啊好福氣。”

沈秀怒極,向人群中厲聲叫道:“哪兒來的狗東西,給你爺爺滾出來!”他一發話,人群忽又沉寂。沈秀正想再罵,孫貴快步走近,在他身邊耳語兩句,沈秀臉色煞白,兩眼努出,盯著孫貴,意似不信。孫貴歎一口氣,默默點頭。沈秀慌忙轉身說道:“爸,媽,我有點兒小事,出莊一趟。”商清影滿腹疑竇,欲言又止。沈舟虛忽地冷哼一聲,高叫道:“就在這裏,哪兒也不許去。”目光一寒,逼視孫貴,“發生了什麽事?從實招來。若有半字欺瞞,你也知道我的家法。”

孫貴渾身哆嗦,跪地說道:“外麵還有五支送親隊伍,都被小的攔住了。”沈舟虛冷冷道:“讓她們全都進來。”沈秀失聲叫道:“父親!”沈舟虛咬著細白牙齒,獰笑道:“破罐子還怕摔麽?”沈秀見他神情有異,頓時噤聲,退到一旁,隻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恨不得腳下裂開一條地縫,一頭鑽進去才好。

不多時,孫貴引著五個吉服女郎魚貫而入,其中一女腰腹粗大,居然已經身懷六甲。沈秀一時目定口呆,這先後九名女子,無一不是他各地私養的情人,照他的如意算盤,九女各處一方,分而治之,近的朝秦暮楚,無日無之,遠的數月一會,**情更濃。沈秀盤桓其中,不減帝王之樂。

這些事至為隱秘,沈秀的貼心奴仆,盡知九女住所的也沒有一個。但不知是誰神通廣大,竟在這個緊要關頭讓九女齊聚此地。沈秀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心中真是苦不堪言。忽聽那怪聲又說話了:“這下好了,十人湊齊,沈公子一天娶十,羨殺旁人也。”悶聲者道:“這就叫做十全十美呢。”前者嘻嘻笑道:“哪兒有這樣的好事,我看該叫十麵埋伏,楚霸王拔山扛鼎,也是抵擋不住呢!”

沈秀敢怒不敢言,忽聽沈舟虛冷笑一聲,慢慢說道:“二位何必藏頭露尾,不妨出來一見!”人群中寂靜無語,忽聽頭頂上有人嗬嗬一笑,說道:“張甲,劉乙,沈天算叫你們呢?”眾人大吃一驚,抬眼望去,忽見頭頂屋梁上多了一人,頭戴鬥笠,左腿下垂,右腳擱在梁上,半躺半坐,舉著酒葫蘆對口長飲。

兩聲長笑,人群裏走出二人,一高一矮,齊向沈舟虛施禮,高的怪聲說道:“小的張甲。”矮的悶聲道:“小的劉乙。”張甲笑道:“方才的話都是梁上那位老爺教的,沈天算不要見怪。”

沈舟虛知道他二人以甲乙為號,必是假名,又見二人氣度淵沉,分明都是武學好手,略一沉默,向梁上的男子笑道:“敢問足下尊名?”梁上那人笑道:“我姓梁,號上君。”

沈舟虛淡淡說道:“你弄出如此鬧劇,莫不是與我沈家有仇?”梁上君笑道:“仇是有點兒,我這次來,卻是主持公道。”沈舟虛道:“何為公道?”梁上君道:“這九個女子都是沈公子的相好,同床共枕,親密無比。既要娶親,就該一並娶齊。如不然,豈非始亂之,終棄之,敗壞了你沈天算的好聲譽。”

沈舟虛道:“你說她們都和小兒有染,可有憑證?”梁上君道:“要憑證麽?這個好辦!”說罷哈哈一笑,揚聲說道,“你們九個,誰能說出憑證,誰就能和沈公子成親。”

“有!”九女紛紛搶著說道,“公子胸前,刺了一個‘漸’字。”

“胡說八道。”沈秀臉色慘變,“梁上君,你唆使她們誣陷本人,天理不容。來人,把這些人統統抓起來。”不防陸漸晃身上前,五指叉開,“哧”的一聲,將沈秀胸口的衣衫扯了下來,光白的胸脯上,果然刺了一個鮮紅的“漸”字。陸漸咦了一聲,微露訝色。眾人更是一片嘩然,稍有頭臉的賓客紛紛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陸漸,卻被陸漸攥住手腕,厲聲道:“這個‘漸’字,誰給你刺的?”沈秀怒道:“關你屁事。”陸漸道:“你說不說?”手上用勁,沈秀立時叫痛:“哎喲,媽,哎喲,媽……”

商清影本來心亂如麻,聽見沈秀慘叫,立刻銳聲叫道:“放開他,這字是我刺的。”陸漸看她一眼,呆了呆,放開沈秀,走到姚晴麵前說道:“阿晴,你看清這廝的真麵目了嗎?呆在這兒,徒自受辱。”不由分說,攥住姚晴手腕,大踏步向莊外走去。姚晴身不由主,踉蹌跟在後麵。

走到莊外僻靜處,陸漸停下來,回頭說:“阿晴……”話沒說完,左頰先吃了一記耳光。陸漸一愣,忽見姚晴扯下蓋頭,恨恨望著自己,秀目紅腫,臉上淚痕宛然。

陸漸怔忡道:“阿晴,你幹嗎打我?”姚晴咬牙道:“這一下……你歡喜了麽?”陸漸道:“我歡喜什麽?”姚晴怒道:“你帶人搗亂,害我丟盡了臉。哼,你以為我不嫁沈秀,就會嫁給你嗎?”陸漸歎道:“我不奢望你嫁我。可你嫁的人應該聰明正直。沈秀衣冠禽獸,三心二意,你嫁給了他,哪兒會有好日子過?”

姚晴冷冷道:“他是三心二意,你就是一心一意了嗎?我愛嫁誰嫁誰,你管得著麽?更何況……隻要得到天部畫像,別說嫁給沈秀,就是嫁給貓兒狗兒,我也不在乎!”說著眼眶泛紅,又流下淚來。

陸漸呆了呆,慘笑道:“難道說,那八幅畫像比你自己還重要?為了天下無敵,你寧肯作踐自己?”

“沒錯!”姚晴一抹眼淚,大聲說道,“我就要天下無敵。怎麽樣?你害怕我變厲害了,不好對付嗎?”陸漸歎道:“我怎麽會對付你?你變厲害了,我歡喜還來不及呢!”

“口是心非!”姚晴咬牙冷笑,“你們這些臭男子,一個個喜新厭舊、好色無厭。就連你這個傻子,沒能耐的時候滿嘴甜言蜜語,一旦武功好了,就開始三心二意。哼,將來我練成神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你們這些負心薄幸、自以為是的臭男子統統殺光。”

陸漸的胸中波翻浪湧,忍不住說道:“阿晴,你誤會了。寧姑娘和我同為劫奴,同病相憐,她的一舉一動,總叫人可憐……”姚晴聽到這兒,抿嘴盯著陸漸,眼裏透出寒光。

陸漸不敢看她,輕聲說道:“寧姑娘不如你聰明,也不如你美麗,但與她一起,我的心裏十分平和。後來她舍身救我,又讓我心中感激,故而她若有難,我陸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就算為她死了,也不後悔。”

“夠了。”姚晴捂住雙耳,眼裏淚花亂滾,“這些話,我一句也不想聽。”

陸漸歎了口氣,又說:“寧姑娘很好,但不見她時,我隻是擔心,卻不曾難過。不見你的時候,我的心裏卻很難受,可是每次見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盡管捂著耳朵,卻偷偷放開一線,聽到這兒,氣急叫道:“害怕什麽?我是鬼麽?是妖怪麽?”叫著踏進一步,氣勢逼人。陸漸搖頭說道:“隻因一旦見你,我總怕自己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錯,讓你瞧不起我。”

姚晴神色稍緩,冷冷道:“誰叫你笨頭笨腦,不求上進。”陸漸說:“我人笨,可也有喜悲,也知道愛恨。每次跟你分別,我的心也仿佛碎了。每到生死關頭,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著,心想唯有活著,才能見到你。我能為寧姑娘而死,卻隻為你一個人活著。”

姚晴一怔,轉身背對陸漸,雙肩輕輕聳了幾下,喃喃說道:“假的,都是假的!”一甩手,轉身就走。陸漸正要追趕,姚晴忽地轉身,手裏多了一把匕首,厲聲說道:“再進一步,我死給你看。”

陸漸見那匕首抵住白嫩頸窩,忙道:“阿晴,你別胡來。”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心酸難抑,知道再作停留,勢必不忍落淚,於是收起匕首,飛步向前跑去。

她越跑越快,隻怕稍一停留,就會忍不住回頭,若一回頭,隻怕從今往後,再也硬不起心腸。

兩旁的碧樹雲石如飛向後,姚晴忽覺雙腳一冷,踩入一片煙水,舉目望去,湖平如鏡,波光瀲灩,縹緲白雲從天下注,落到湖麵上方,化為藹藹蒼煙。湖畔的芳草連天而碧,幾朵紅白野花點綴其中,宛如點點寒星。

姚晴雙腿一軟,跪在水中,無聲痛哭。“我為何那樣對他?”她反複自問,可又沒有答案。湖水寒氣沁入肌膚,冰冰涼涼,仿佛冷透人心。

忽聽一聲歎息,仿佛很遠,又似乎很近。姚晴臉色一變,騰地站了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湖邊坐了一個金發美婦,年紀已然不輕,風姿不減年少,如雪的肌膚爬上了如絲的細紋,湛藍的眸子卻沒有滄桑的痕跡。

“師父!”姚晴倒退兩步,湖水漫到雙膝。金發美婦站了起來,金發飛揚,融入落日餘燼。

“孽因子”到了姚晴指間,悄沒聲息,射入湖畔沙土,真氣自腳心湧出,土皮突地一動,十多條藤蔓破土而出,每根藤蔓上均有尖刺,起初隻有一分,轉眼長到數寸,刺上又生小刺,彎的直的,生長如飛,化為了一張無朋刺網,向著金發美婦迎頭罩去。

美婦悄然不動,也不見她出手,蒼綠的藤蔓上,千百尖刺啪啪裂開,變戲法兒似的噴出無數瑩白色的奇花,花朵越長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藤蔓一失狂野,好似馴服的靈蛇,宛轉披拂在金發美婦身上。白花綻開不盡,人花掩映,搖動人心。

姚晴放出“惡鬼刺”,並不奢望傷人,隻求擋她一下,眼看白花奇變,心子直往下沉,忽見花瓣飛動,慌忙將身一縱,撲通一聲跳入湖裏。

美婦一拂袖,藤蔓離身,罩向湖水,花瓣受了振**,紛紛脫離枝頭。落花繽紛,飄零如雪,並不漂在水麵,仿佛受了牽引,競相沉入水裏。

姚晴生在海邊,水性精熟,一口氣潛出數丈,忽覺水波擾動,回頭看去,身後白影晃動,仿佛飄來千百水母。

姚晴暗暗叫苦,她知道“天女花”的厲害,這兒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溫黛的神通,能如磁石一樣吸附對手的內力。對手不用內力則罷,一旦凝神運氣,“天女花”立刻蜂擁而上,將其重重包裹。這花瓣看似柔弱,其實堅韌難斷,加上數目眾多,一旦近身,頃刻封住對手的七竅,令其失聰、失明、窒息、失語。對手內力越強,所生吸力越大,越是高手,越易敗北。

姚晴深知厲害,使用水遁,隻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誰知花瓣不受浮力阻礙,居然深入水裏。

姚晴深潛高浮,力圖擺脫花陣,可她身在湖中,好比一塊碩大的磁石,玄功運轉越快,生出的吸力也越強。天女花紛紛擁來,花瓣片片貼身,前者撕扯未開,後者飄然又至,先封口鼻,再蒙雙眼。姚晴的耳邊水聲嗡鳴,隻響了幾聲,雙耳一堵,萬籟俱寂,她隻覺一陣暈眩,眼前金光一片,直向湖底沉去。

這當兒,手腕足踝一緊,四股大力拉她出水,“天女花”有如蛇蛻,紛紛萎落在地。

姚晴嗆了兩口水,張眼望去,溫黛站在岸邊,凝目注視,纏住四肢的是四根“長生藤”。經過一番折騰,日已落盡,天光半黑,悠悠涼意浸染山林,四下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水汽。

“畫像呢?”溫黛幽幽開口。姚晴一咬嘴唇:“燒了。”溫黛輕哼一聲,厲聲道:“死丫頭,還要說謊?”姚晴低下頭去,輕聲說:“畫像的秘密我已經記在了心裏,還要畫像做什麽?”溫黛皺了皺眉,點頭說:“這倒是你的作風。”

姚晴一邊轉念,一邊賠笑道:“師父,你放了我,我告訴你畫像中的秘密好麽?”溫黛白她一眼,冷冷道:“你這丫頭,又想騙我?哼,你這麽膽大妄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說。”

姚晴嚇了一跳,心想在這湖水裏浸泡三天,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她知道溫黛外寬內緊,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精明多智,眼下鬥智鬥力均很不利,唯有動之以情,也許還有一線生機。想到這裏,雙目一紅,滾下淚來。

溫黛向來慈悲,見她一哭,又覺心軟,歎道:“如今你燒了祖師畫像,論罪當死。我也不殺你,這樣吧,你撐過了三天,我就饒你一命。”

姚晴微微哽咽,輕聲說道:“我再是無知,心中對師父始終懷有感激。師父為我解毒,救我性命,師姐們欺辱我的時候,也是您為我主持公道。晴兒的母親為奸人所害,自幼孤苦,無人憐惜,內心深處,早把師父當成了親娘一樣。”

溫黛皺眉道:“說得真好聽,那為什麽還盜走畫像?”姚晴說:“我隻是不忿仙碧,她老是看不起我,再說,當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會燒死。我便想,既是這樣,我集齊了八部畫像,練成天下無敵的武功給她看看。”

溫黛搖了搖頭,歎道:“思禽祖師是說過,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可也說過,萬不可集合八圖。足見八圖合一,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書》禍害百年,不就是現成的教訓麽?”姚晴撅起小嘴,不以為然。溫黛看出她的心思,又說:“你別不服氣。你說你當我是親娘,怎麽一見麵就使出了‘惡鬼刺’,化生六變,惡鬼最毒,如果我應付不周,豈不要死在你手裏?”

姚晴麵皮發燙,抗聲道:“師父神通絕頂,自有法子破解,我也隻想擋你一下,再跳水逃命。”

溫黛瞧她半晌,微微搖頭:“你這丫頭,說話半真半假,叫人無法深信。”姚晴本來委屈,聽到這兒,把心一橫:“連你也不信我!好啊,不就是在湖裏浸三天麽?我拚死熬過去,無論如何也不向你求饒。”想著止了淚水,眼裏透出一絲倔強。

溫黛見她眼神,心中著惱,正想教訓,忽聽有人歎道:“這孩子性情剛烈,她肯流淚求你,足見對你有情。”

姚晴轉眼望去,溫黛身後走來一個玄衣烏髯的老者,目透鼻挺,步履瀟灑,姚晴心頭一動,暗想:“師公極少離開帝之下都,現在怎麽也來了?”溫黛苦笑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氣機中充滿了怨毒,依她這樣的性子,就是修煉‘化生’也終究難登絕頂。”老者笑道:“那是為何?”

“這還不簡單。”溫黛冷笑道,“她滿心想著自己,從來不懂得關懷別人。”太奴笑道:“這麽說,跟你年少時豈不是一樣?”溫黛瞪他一眼,怒道:“你這老頭兒,越老越不正經。”太奴笑道:“你先別罵我,你看她的眼神,跟你當年是不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溫黛一愣,望著姚晴微微出神。仙太奴又說:“現如今,她的心中對你還有幾分依戀,若你真的浸她三日,任她還有多少善念,怕也是消磨殆盡了。”

溫黛苦笑一下,歎道:“你這老頭兒,總是想著人的好處,看不到人的壞處。”仙太奴笑道:“人這東西是個怪脾氣,老想他的好處,說不定他真會變好,總想他的壞處,說不定他真會變壞。何況天道惟微,善惡無常,有時又怎麽分得明白?”

溫黛望著他,半嗔半笑:“好啊,又跟我說大道理了?”仙太奴道:“我知道:你怕她合並八圖,遺患將來。這個容易,我用‘絕智之術’將她那段記憶抹去。”

姚晴聽得又驚又怕,緊閉雙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大聲說:“師父,八部秘語我得了七部,若是沒了,豈非對不起思禽祖師?”

溫黛咦了一聲,吃驚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還有哪一部沒有得手?”姚晴道:“還有天部,沈舟虛太奸猾,我費盡心力也無法得到。”溫黛怒道:“好啊,無怪我聽說沈師弟的兒子要娶你,原來又是你的手段。”

姚晴心知師尊不好愚弄,索性來個默認。溫黛氣道:“不像話,終身大事,豈能兒戲?”姚晴忿然道:“天下的男人沒幾個好東西,嫁給誰還不是一樣?”

溫黛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小小年紀,又懂什麽男人?哼,看你師公麵子,我饒你這一次。至於畫像秘密,你說得不錯,思禽祖師留下八圖,自有深意,不可毀在我手裏。”一招手,藤蔓翻轉,把姚晴拖上岸來。

姚晴破涕為笑,說道:“師父,我就知道,你不會當真怪我。”溫黛心中又氣又憐,掠起她額前亂發,恨恨說道:“我可不是寵你,我年紀不輕,化生之術仍無傳人。你無師自通,大有天分。我饒你,不過憐才罷了!”說著把她脈門,雙眉微微一揚,“奇怪了,‘周流土勁’得於先天‘坤卦’,本是純陰之氣,你的體內怎麽有一股豐沛陽流?難道說,你這點兒年紀,練到了至陰反陽的地步?這一股陽氣大有六爻乘剛之象。晴兒,你可知道,這股乘剛的陽流省了你六年的苦功,若不然,再給你六年工夫,也不能突破長生藤和蛇牙荊,一舉達到‘惡鬼刺’的境地。”

姚晴心中明白,這一股陽流必是當日陸漸注入的“大金剛神力”,消了自己的天劫不說,還讓她達到了“至陰反陽”的地步,無怪這段時日接連突破修為上的難關。想到這兒,雙頰微微發燙,輕聲說:“師父,我練到‘惡鬼刺’之後,再也難進一步。後麵的‘菩薩根’、‘天女花’、‘三生果’,怎麽修煉,也不得要領。”

溫黛看她一眼,笑道:“你倒說說,我地部的宗旨是什麽?”姚晴道:“一智一生二守四攻,地部的宗旨是生。”溫黛指著湖畔雜草:“你能讓這些雜草開花麽?”

姚晴搖頭,溫黛一拂袖,一股洋洋暖流充盈四周,轉眼間,滿地雜草抽枝結蕾、綻放吐蕊,草地上多出數十朵小花,赤橙藍紫,爭妍鬥彩。

如今已是五月光景,百花已然凋零,能讓落花再生,真是奪天地之造化的奇跡。

姚晴瞧得發呆,忽聽溫黛說道:“化生六變,‘長生藤’是癡人大夢,‘蛇牙荊’是毒蛇尖牙,‘惡鬼刺’為地獄詛咒。這三者是癡氣、怒氣、怨氣所鍾,你能短短數月登堂入室,一來是你內功精進,二來你心懷怨毒,印合了這三變的心法。可惜啊,這三變隻是‘化生’的下乘,你天分雖高,隻懂‘化生之術’,卻沒有領悟‘化生之道’,練不成後麵三變,那也是理所當然。”

“什麽是化生之道?”姚晴忍不住問。

溫黛冷笑道:“不是問了你地部的宗旨麽?”姚晴道:“‘化生之道’也在於這個‘生’字?”

溫黛點頭道:“雖不中也不遠矣。‘菩薩根’是慈悲之心,需要廣施慈悲;‘天女花’是大愛之形,需要動之以情;‘三生果’是舍身之魂,需要無畏氣量。這一變最難,但凡化生高手,一生之中,隻能使用一次。”

姚晴驚道:“為什麽?”溫黛凝目長空,幽幽歎道:“這一變是我輩精魂所聚,一旦使出,千木為城,堅不可摧,威力雖大,修煉者卻會耗盡精血,一旦用過,也活不長了。”

姚晴聽了,微微發怔。溫黛又說:“練成後麵三變,不在內力強弱,神通高低,而在於心境修養。你若放下仇恨,這三變不練自成;若還是小心眼兒,就算再練一百年,不過也是枉然。”

姚晴聽得氣悶,低聲說:“人生在世,不能快意恩仇,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溫黛看她一眼,微微皺起眉頭。

姚晴見她臉色不快,忙道:“師父,你來南京做什麽?”溫黛沒好氣道:“還不是因為你!”她頓了頓,臉上閃過一絲愁意,“不過還有一件事,晴兒,你知道你師姐的事麽?”

姚晴心子一跳,支吾道:“她……她被東島抓住了!”溫黛和丈夫對望一眼,眼裏透出愁意,說道:“我來南京,本想見一見穀神通,恰好聽說你和沈師兄的兒子今日成婚,順道也來瞧瞧!”

姚晴吃驚道:“穀神通也在南京?他沒有回東島嗎?”溫黛歎道:“也許他有說不出的苦衷吧!”

“苦衷?”姚晴不及細問,一個轟雷似的聲音遠遠傳來:“番婆子,仙太奴,你公母倆還真夠閑的!”姚晴轉眼一看,變了臉色:“石將軍,陷空叟!”

來人一高一矮,一壯一瘦,瘦小老兒坐在壯漢肩頭,兩支煙杆長短不齊,煙鍋裏的兩道青煙也是一粗一細。

溫黛冷冷道:“崔嶽、沙天河,你們來得還真慢!”仙太奴卻望著兩人,忽道:“二位臉色不對!出了什麽大事?”

瘦老兒沙天河跳到地上,臉色青裏透灰,澀聲說道:“我們剛剛去過得一山莊,本想叨擾沈瘸子兩杯喜酒,結果卻聽到了一個大大的壞消息!”

“什麽壞消息?”溫黛審視兩人,“能讓你們這副嘴臉!”崔嶽慘笑一下,說道:“番婆子,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金剛傳人麽?”

姚晴心房一縮,死死盯著崔嶽。溫黛皺眉道:“他不是墜崖死了麽?”沙天河搖頭道:“不,他還活著!”溫黛夫婦應聲一震,衝口而出:“這麽說,那個人……”

山、澤二主一臉喪氣,仿佛霜打了的茄子。溫黛微微失神,轉身看了丈夫一眼,仙太奴輕輕握住她手,眼裏流露出堅毅神氣。

溫黛回頭問道:“晴兒,你認識金剛傳人?”姚晴還沒回答,沙天河叫了起來:“什麽?新娘子是她……”忽一伸手,扣住姚晴手腕,這一下快似閃電,姚晴登時渾身軟麻,不由叫道:“死老頭,放開我!”

沙天河目射寒光,厲聲叫道:“說,金剛傳人在哪兒?”姚晴盡管不知根底,但瞧二人情形,似對陸漸不利,她雖恨陸漸濫情,可是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護著他,想也不想,大聲說道:“什麽金剛傳人,我可沒見過!”

沙天河吹起胡子:“你一身新娘裝束,不呆在洞房,跑到這兒來幹什麽?別當小老兒是瞎子,你就是沈瘸子逃了婚的兒媳婦。金剛傳人呢?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姚晴盡力掙紮,可沙天河內力洪勁,將她的周流土勁牢牢壓製,又見她不肯吐實,兩眼一瞪,手上加勁,姚晴腕骨欲裂,幾乎痛昏過去。

沙天河心中焦躁,還要再施辣手,不防一陣洋洋暖流從旁湧來,沙天河慌忙放手,跳開一步,瞪著溫黛叫道:“番婆子,你幹嗎?”

溫黛徐徐上前一步,輕輕把姚晴拉到身後,冷冷說道:“沙天河,你身為一部之主,竟對我一個小小弟子狠下毒手,你的臉皮呢?都叫狗吃了麽?”

沙天河怒道:“事關天下安危,這小丫頭不肯吐實,我當然得叫她吃點兒苦頭!”溫黛微微一笑,說道:“徒不教師之過,這苦頭我代她吃如何?”

沙天河怒道:“番婆子,你忘了那人的厲害嗎?”溫黛淡淡說道:“我沒忘,當年我與他作對,隻是不願地部弟子白白犧牲。沙天河,還有什麽苦頭,全使出來給我嚐嚐!”

沙天河的臉色陣青陣白,忽聽崔嶽嗬嗬笑道:“番婆子,這女孩子叫姚晴吧?據我所知,她偷了地部的祖師畫像,叛出西城,早就不算地部的弟子了!”

溫黛搖頭道:“我地部與其他七部不同,一日是弟子,終生為弟子,隻要我溫黛還有一口氣在,決不容忍你們欺負我的徒兒!”

“師父……”姚晴心中感動莫名,叫了一聲,嗓子微微哽咽。崔嶽皺了皺眉頭,說道:“番婆子,你這護犢子也太不像話,照你這麽下去,地部小丫頭,個個尾巴都要翹上天去了!”

溫黛冷笑道:“我地部的弟子都是女子,我若不看著護著,你們那些男弟子,還不知道鬧出什麽下流勾當。”崔嶽一愣,氣哼哼說道:“這是兩碼事!番婆子,你不要東拉西扯!”溫黛道:“隨你怎麽說,今天我是護定她了,山澤二主,你們自信勝得過我夫婦,隻管放馬過來!”

溫黛皺了皺眉,說道:“飛卿給穀神通送信去了,虞照在天柱山受了內傷,我逼他覓地將養,以便九月九日論道滅神!”

“論道滅神?”沙天河揚聲說道,“何必九月九日,據我所知,如今天地風雷、山澤水火,除了水部以外,七部之主均在南京,揀日不如撞日,以我七部之力,未必輸給穀神通!”

“大言不慚!”姚晴忍不住叫道,“陷空叟,你見過穀神通的武功嗎?”沙天河冷冷道:“小丫頭,你知道‘周流五要’嗎?”

“知道!”姚晴答道,“時、勢、法、術、器!”沙天河點了點頭,說道:“這次論道滅神,時間東島所定,靈鼇島也是東島的地盤。還沒開戰,我方先失天時,再失地勢,周流五要,先去其二,穀神通一招不出,先有四成勝算,這樣的仗不打也罷!”

眾人一時沉默,仙太奴點頭道:“沙老弟說得是!事關生死存亡,一步走錯,滿盤皆輸!”溫黛歎氣道:“可仙碧在他手裏!”沙天河冷冷道:“那就兩樁並成一樁,一來討人,二來請戰,趁穀神通還沒出海,將前仇舊恨做個了斷!”

忽聽一個聲音朗朗說道:“沙老高見,與我不謀而合!”眾人一瞧,左飛卿冉冉飄落,手持一枚素白信封,他略略欠身:“地母見諒,我自作主張,已向穀神通挑戰,時間定在明晚,我勝了,他就放了仙碧。”

“胡鬧!”溫黛變了臉色,厲聲叫道,“我對穀神通小有恩惠,隻要見他一麵,未始不能救出仙碧。難道說,你一天也不能忍嗎?”左飛卿神色不變,輕聲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次決戰,飛卿無論死活,均與西城無關!”

溫黛氣得發抖,怒道:“好個糊塗蟲!穀神通呢,他也答應你了?”左飛卿默然不答,目光沉靜有神。姚晴望著他,腦海裏突然回響起陸漸的聲音:“我能為寧姑娘而死,卻隻為你一個人活著。”

姚晴的心尖兒微微一麻,尋思:“臭呆子竟肯為姓寧的去死?哼,豈有此理!換了仙碧是我,他也會如風君侯一樣為我去死麽?”想著恨不得與仙碧掉一個兒,瞧瞧陸漸會怎麽做。

溫黛十分無奈,她深知左飛卿的脾氣,貌似溫文爾雅,其實倔強過人,凡事一旦認定,決計不會更改,他決心向穀神通挑戰,自己再勸也是無用,想著渾身冰冷,呆呆無語。

左飛卿送上信封:“地母,這是穀神通給你的信!”溫黛拆開一瞧,臉色微微一變,忽道:“飛卿,你和穀神通約在哪裏交手?”

地母娘娘鈞鑒:

海上一別,天各一方,不才久懸孤島,心中不勝掛念。因故駐留南京,欣聞八部之主齊至,以赴重陽盛會。此去本島,風高浪大,魚龍不測,風君侯求戰心切,不才卻之不恭,自忖枯守九九之期,不如盡早一決。敢請以一敵八,明日申酉時分,與諸君大會於紫禁城太和殿。遙想當年,令派祖師於此殿飲毒酒、戲洪武、睥睨六合、橫絕四維。不才東施效顰,是時設酒相候,但使二百年之後,不令前人專美於前!

東島穀神通

某年某月某日

“胡吹大氣!”沙天河破口大罵,“穀神通什麽東西,膽敢自比思禽祖師?”左飛卿沉默不語,崔嶽嗬嗬直笑,溫黛的藍眼珠投向丈夫:“太奴,你怎麽看?”仙太奴莫測一笑,淡淡說道,“不得不去!”

“申酉時分?”左飛卿喃喃自語。溫黛苦笑道:“南京禁城!”沙天河餘怒未消,啐道:“還是以一敵八?”崔嶽磕掉煙灰,發出轟雷似的大笑:“有意思,妙得很!”姚晴站在湖邊,望著水上煙波,神魂搖**,一時癡了。

陸漸目送姚晴消失,心裏似乎傷感,更多的卻是迷茫。出了一會兒神,忽又想起了梁上君,沒有這個人,自己武功再高,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姚晴嫁人。梁上君找齊了沈秀的姘頭,演出這麽一場鬧劇,不但手眼通天,更是古靈精怪。陸漸認識的人裏,隻有穀縝堪與相比。

一想起穀縝,陸漸的心中就是苦澀無比。穀縝已經死了,梁上君還活著,他隻因思念太甚,才會異想天開,把這兩個人牽扯在一起。

寧不空並未出現,祖父也沒有消息,陸漸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走了一會兒,天色漸晚,前方影影綽綽走來一人,還沒近前,就發出嗬嗬笑聲。

陸漸認出是贏萬城,老頭兒滿臉堆笑,盯著他拱手道:“恭喜,恭喜!”陸漸沒好氣道:“恭喜什麽?”贏萬城笑道:“恭喜你做了財神指環的主人!”

陸漸心中一凜,冷冷說道:“這跟你有什麽關係?”贏萬城笑道:“怎麽沒關係?穀縝臨死前分明說了,老夫後半生的富貴,都在你的身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小子說了一輩子謊話,死到臨頭,倒也沒有撒謊!”

陸漸怒道:“贏萬城,你想得到財神指環,那是癡人做夢!”贏萬城笑了笑,說道:“小子,話不可以說得太滿。你若給了我指環,老夫投桃報李,幫助穀縝洗脫冤屈如何?”陸漸驚訝道:“你也認為穀縝是冤枉的?”贏萬城笑道:“你別忘了老夫的神通。”

陸漸厲聲道:“你明知道穀縝冤枉,為什麽不給他辯護?”贏萬城冷冷道:“誰叫他不識抬舉,不肯將指環送給老夫?天柱峰下,我向他使了多少個眼色,他卻視若無睹,他若稍稍明白一些,怎麽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陸漸越發惱怒,說道:“你為了一枚指環,罔顧道義,眼看穀縝送命?”贏萬城笑道:“這話十分不通,穀縝何嚐不是為了一枚指環,斷送了自己的性命?當初他關入獄島,老夫就曾暗示過:他給我指環,我為他洗脫冤屈,怎料他冥頑不化,寧肯坐牢,也不答應我的條件;第二次是離開海寧,我要他交出財神指環,這小子平時無所不為,這當兒卻跟老夫裝起了守信君子,說什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呸,這就叫做‘鳥為財死,人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誰?”

陸漸猛可想起,當日在萃雲樓,穀縝也曾說過,除了讓白湘瑤母女和四大寇吐實,還有第三個法子,又說這第三個法子最為容易,可是有違信義,決不可為。如今想來,這個法子,正是求助於贏萬城。

陸漸的心中好似過了電,恍然明白了穀縝的心思,輕輕歎道:“你又貪又狠,那些財富給了你,不知要害死多少百姓。穀縝舍身取義,叫人好生佩服。”

“呸!”贏萬城啐了一口,“那小子小事聰明,大事糊塗。姓陸的,你是學他不識時務呢,還是交出指環,讓我給他伸冤?”

穀縝受屈枉死,死後還要背負罵名,陸漸隻一想起,就覺很不甘心,可是把指環交給這個老賊,又不免辜負了穀縝的重托。他想來想去,忍不住問道:“你能用龜鏡看穿人心,為什麽穀神通不向你求證?他是一島之王,他向你求證,你敢不說嗎?”

贏萬城搖頭道:“他向我求證,我也不能說!”陸漸奇道:“為什麽?”贏萬城說道:“龜鏡之術,太反倫常,在我以前,有些龜鏡高手心術不正,用來窺探他人的隱私,引發過許多驚天慘案,也激起了其他流派的怨恨。到了兩百年前,東島定下了一個規矩,無論何時何處,龜鏡高手,不得窺探本島人的心意,如有違犯,格殺勿論。我若為穀縝洗冤,無異於自承窺探了那奸細的心思。穀神通為人食古不化,我還能活得了嗎?”

陸漸一呆,又問:“那你怎麽為穀縝洗冤?”贏萬城笑道:“這個不勞你關心,我自有法子把話傳到穀神通的耳朵裏去。隻不過,沒有相應報酬,我也不能甘冒奇險!”

贏萬城貪財至此,陸漸目定口呆。想象天下富豪,擁有的財富早就吃穿不盡,可是為了斂財,不惜傷天害理,這念頭與贏萬城別無二致,所求並非吃穿用度,不過是為了心中的一份滿足。

陸漸歎了口氣,探手入懷,取出指環,贏萬城久聞其名,可是從未見過真物,此時盯著指環,口角流涎,眼珠子也快掉了下來。

陸漸見他嘴臉,打心底隻覺厭惡,冷冷說:“指環在這兒。你呢?你怎麽給穀縝伸冤?”

“這個……”贏萬城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突然響起一聲爆鳴。陸漸下意識向後跳開,抬眼一看,贏萬城的腦門上多了一個窟窿,血流如注,汩汩湧出。

陸漸大吃一驚,縱身上前,贏萬城早已兩眼翻白,向後倒下。陸漸認出傷口來自鳥銃,不由發出一聲怒吼,轉身看向遠處。他目光銳利,看見樹林中閃過一道黑影,正要起身追趕,忽覺衣襟一緊,被贏萬城死死拽住。老頭兒垂死掙紮,口角血沫長流,喉嚨裏哢哢作響,可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的左手抖抖索索,指著胸口某處,不待方非明白過來,贏萬城瞳孔渙散,目光仿佛餘燼火星,眼看著暗淡下去。

贏萬城死了!陸漸的腦子一片混亂。老頭兒死前似乎有話要說,僵硬的手指指著胸口。他忍不住伸手摸去,摸到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硬物,拿出一看,竟是一隻“傳音盒”。陸漸轉念一想,恍然大悟,贏萬城一定是把伸冤的證詞藏入了“傳音盒”,隻要把盒子交給穀神通,他不用露麵,也能為穀縝作證伸冤。隻不過,“傳音盒”須有暗碼才能打開,現如今,贏萬城死了,暗碼爛在了死人心裏,“傳音盒”也變成了一具廢物。

陸漸痛悔莫名,抓起盒子,向黑影消失的樹林奔去。之前稍一耽擱,那人早已消失,陸漸漫無目的地跑了一陣,停住腳步,萬分失望。突然間,傳來一聲銃響,陸漸應聲而動,身法快過鉛彈,“哧”,前方的地上多了一個小孔。

因這一聲銃響,銃手方位暴露,陸漸一縱身,直向東南方奔去。轉眼間,前方出現了一道黑色人影,身如矯電,去勢驚人。起初兩人不分高下,可是陸漸跑得興發,隱脈顯脈交流變化,體內潛能生發,腳下越來越快,漸漸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黑衣人直覺不妙,忽也加快腳力,穿梁上樹,如履平地,奔跑中時而轉折,突兀迅捷,變化莫測。

這人縱不是東島內奸,也與內奸關係匪淺。陸漸一想到捉住這人,穀縝立馬沉冤得洗,登時心跳加快,無由緊張起來。突然間,前方湧現出一片宅院,青瓦白牆,了無生氣。黑衣人一搖一晃,輕輕消失在圍牆後麵。

陸漸越牆而入,抬眼望去,曲梁粉壁,回廊無窮,黑衣人已是無影無蹤。陸漸直覺感到,凶手就在院中。他四麵瞧瞧,聞到了一股香燭氣息。這時天色向晚,四周一片昏黑,隻有遠處若明若暗,似有燭火明滅。

陸漸走上前去,隻見一座大堂,正覺遲疑,忽聽堂中一個嬌軟的聲音說道:“媽,我要哥哥……”聲音柔中帶媚,聽了隻覺耳熟,忽又聽一個低沉的女聲歎道:“乖萍兒,不是說了嗎,他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