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顧此失彼

陸漸身在半空,隻覺耳邊風急,陰冷潮濕之氣從下湧來,下方黑沉沉的,不知其深幾許。墜落之勢快得出奇,他手足齊施,也沒勾到借力之物。正感絕望,頭頂一陣風響,跟著肩背一痛,似被什麽死死抓住,陸漸抬頭望去,上方一團黑影,發出咕咕叫聲。

“鶴兄!”陸漸心生狂喜,叫出聲來。原來,巨鶴一直歇在高處,忽見陸漸落崖,匆匆趕來相助,它體格雖大,卻也承受不起二人之力,僅能減緩勢頭,盡管拚命撲翅,二人一鶴還是向下墜落。

四周越來越暗,除了風聲鶴唳,幾乎一無聲響。陸漸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突然“嘩啦”一聲,雙腳浸濕,奇寒徹骨,巨鶴應聲鬆開爪子。陸漸和青衣人雙雙栽入水中,拍翅聲響了兩下,一陣風掠過頭頂,四周忽又沉寂下來。

陸漸劃水向前,摸索片刻,找到一片陸地,他爬了上去,坐在那兒呼呼喘氣。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陸漸叫了兩聲“前輩”,一無回應,摸他肌膚,似乎還有餘溫。陸漸鬆了一口氣,拔去青衣人肩頭的匕首,封住血脈,再將“大金剛神力”注入他的後心。神功入體,青衣人的體內似有幾股雄渾真氣,剛柔不一,縱橫糾纏,一遇神力,立刻生出凶狠反擊。陸漸吃驚不已,若非神功綿長,幾乎壓製不住。

陸漸凝神與那真氣較量,過了時許,真氣稍稍屈服,忽聽見青衣人唔了一聲,蘇醒過來。陸漸喜道:“前輩,你沒事麽?”青衣人虛弱道:“這是什麽地方?”

陸漸將墜下棧道、巨鶴相救的事情說了,青衣人歎道:“這兒是地底陰河,日久月深,將這山下也掏空了。”陸漸道:“待我養好精神,就帶前輩上去。”

青衣人舉目看天,崖壁高絕陡峭,青空渺如遊絲,不覺搖頭道:“不必急著出去,我的對頭又多又強,知道我尚在人間,勢必蜂擁而來。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他們以為我摔死了,過了這幾日,再行潛出不遲。”

陸漸大覺有理,忍不住問:“前輩,那二人和你有什麽深仇大恨?”青衣人冷冷道:“也沒什麽深仇,誌趣不合罷了。”陸漸吃驚道:“誌趣不合也要殺人?”

青衣人淡淡說道:“自古以來,因為誌趣不合殺人的多了。說遠一些,秦始皇帝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唐武宗崇道滅佛,哪一次不曾殺人?說近些,本朝開國之時,思禽先生與洪武帝誌趣不投,結果洪武帝屠滅九科門人,將思禽先生趕到西域不毛之地。至於從古至今,因為和當權者誌趣不合,慘遭貶謫、掉了腦袋的文官武將更是數不勝數。蘇東坡一代文豪,因為寫詩諷刺新政,被投入大牢嚴刑拷打;嶽武穆蓋世武功,隻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臨安獄中。”

這些典故陸漸有的聽過,有的一無所知,想了想說道:“即便誌趣不合會殺人,但前輩隱居深山,對他們又有什麽妨礙?”青衣人冷哼一聲,說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活著一日,他們心裏就會害怕。”他激動起來,牽動內息,劇烈咳嗽,直待陸漸在他後心渡入一股真氣,這才緩過勁來,歎道,“慚愧,慚愧。”

陸漸道:“前輩病得不輕?”青衣人道:“當年練功不慎,留下痼疾,纏綿多年,倒也習慣了。”陸漸怪道:“沒醫治過嗎?”青衣人冷冷道:“我這病豈是世俗庸醫治得好的?”陸漸道:“那麽有醫治的法子麽?”青衣人略一沉默,忽道:“你這孩子,真是好奇?”

陸漸不由麵皮一熱,卻聽青衣人歎道:“我這武功暗合天道,與眾不同,你知道什麽是天道嗎?”陸漸想了想,說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青衣人咦了一聲,驚訝道:“這話誰告訴你的?”陸漸道:“穀縝說的,他還說:‘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人道不如天道。他還說,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卻是俗人。”

“這小子幾年不見,精進不少!”青衣人似有所憾,輕輕歎息,“我當年何嚐不是從商道中領悟天道,隻可惜道心得來容易,守住卻很艱難。武功本是恃強淩弱之道,神武不殺,談何容易。我武功越強,野心越大,漸漸不能克製欲望,結果道心失守,墜入人欲……”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諧,難以駕馭體內的奇門真氣,抑且神通越強,不諧越多,體內真氣不但難以運用,更有反噬之勢。”

陸漸說道:“那可糟糕,前輩怎麽抵禦呢?”青衣人道:“這武功合於天道,人力再強,又豈能與天道相抗?是以遇上這種事,唯有順天而行,強行抵禦隻會更糟,就好比治水,鯀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導,十年成功。我當年自負才智,也想出種種法子,不料抵禦之力越強,真氣反噬之勢越烈。到後來,我終於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麽‘人定勝天’,統統都是狗屁。”

陸漸歎道:“怎麽才能順天而行呢?”青衣人笑道:“你不是說過麽?”陸漸心念一動,脫口道:“損不足而補有餘。”

“不錯!”青衣人輕輕歎了口氣,“老天爺與人不同,人類尊崇強者,上天卻憎恨強者,因此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水滿則溢,月盈必虧。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覺若要化解體內的不諧,唯有順應天道,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

陸漸訝道:“怎麽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青衣人道:“有兩個法子,第一就是自廢武功……”陸漸吃驚道:“那怎麽行?”

“是啊。”青衣人歎道,“我這身武功練來不易,經曆了無數辛苦。自廢武功雖能治本,可又十分舍不得,於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個法子。那便是:自封經脈,不再動武!”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先生隱居在此,是為了這個緣故?”青衣人歎道:“可惜這法子治標不治本,反噬時有發作。今日對頭一來,我忍不住破封動武,結果鬧得真氣大亂,如非你出手相助,我幾乎做了泉下之鬼。”陸漸暗叫慚愧,說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當由我抵擋那兩個惡人。不過,除了這兩個法子,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地底沉寂一時,青衣人吐出一口氣,緩緩說道:“有一個法子,隻是施行起來十分艱難。”

“先生請講。”陸漸慨然說道,“無論什麽法子,小子必當全力相助。”青衣人說道:“我仔細想過,當年所以無法禦劫,一則天道使然,二則勢力單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氣是我自己煉的,抵禦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練的,如此一來,好比用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腦袋,要麽手痛,要麽頭痛,怎麽打也是痛。”

陸漸聽到這個比方,不覺笑出聲來,青衣人的聲音卻很沉重:“所以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有一位絕頂高手助我禦劫,或許能夠成功。隻是這高手世間稀有,找到了也未必肯幫我。”陸漸道:“為何難找?”

青衣人道:“第一,這位高手要到達‘煉神返虛’的境界,若不然,全無用處。”陸漸奇道:“煉神返虛?”青衣人說道:“自古修煉神通,不離四重境界,一是煉精化氣,二是煉氣還神,三是煉神返虛,四是煉虛合道。天下高手,大都停留在煉精、煉氣兩重境界,練了一身神力真氣,充其量也是二流貨色,遇上煉神高手,十九要輸。”

陸漸沉思一下,說道:“世上有多少煉神高手?”青衣人淡淡說道:“就我所知,當世煉神高手,屈指數來,不過四個!”陸漸沉吟道:“萬歸藏算一個,穀神通、魚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個是誰,實在叫人猜想不到!”

青衣人輕輕發笑,忽地歎道:“剩下那位,就是足下!”陸漸嚇了一跳,雙手連擺,大聲說道:“我可算不上!”

青衣人笑了笑,接著說道:“所謂助我禦劫,並非助我抵禦真氣,而是助我抵禦心魔,隻要心明神照,我自能以神馭氣,真氣也就無法反噬。但若這位高手沒有抵達煉神境界,就無法與我神意相合,更不能助我抵禦心魔。”

陸漸歎道:“可惜,三位煉神高手,如今隻剩穀神通了,他這人脾性古怪,很難求他相助!”青衣人身子一震,忽道:“你說什麽,魚和尚死了麽?”陸漸輕聲說道:“大師舊傷發作,數月前在東瀛坐化,當時我就在他身邊。”青衣人沉默良久,吐一口氣,輕聲說道:“可惜,魚和尚慈悲為懷,他若活著,也許還肯救我……唉,自作孽不可活。”陸漸怪道:“你說誰作孽?”

青衣人沉默不語。陸漸心中七上八下,遲疑一會兒,問道:“前輩,我真的是煉神高手嗎?”青衣人冷冷道:“你說是,那就是!”陸漸吃驚道:“我說?”青衣人歎道:“你若全無自信,誰還敢相信你呢?”

陸漸一咬牙,揚聲說道:“前輩,如果你不怕我連累你,陸漸願盡綿薄之力!”青衣人唔了一聲,說道:“孩子,你想明白了,助我禦劫,未必成功,如有閃失,你我必然同歸於盡。”陸漸決然道,“我想明白了,救人如救火,我幫前輩,隻求心安。”

青衣人沉默一下,忽又輕輕發笑,說道:“你這孩子,真是有趣!”陸漸說道:“前輩,怎麽禦劫?還請相告!”青衣人笑道:“何必著急,吃飽睡足,養好精神再說。”陸漸說:“這裏黑咕隆咚的,哪有什麽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細聽。”陸漸凝神細聽,忽聽一聲輕響,仿佛魚兒擺尾。陸漸驚喜道:“水裏有魚?”

“正是!”青衣人說道,“你手上功夫了得,捉它易如反掌。”陸漸聽得吃驚,心想這人不愧是穀縝的師父,見識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知道。想著跳入水中,抓到一條十斤大魚,遊回岸上,那魚全無鱗甲,通體透明,可見五髒。陸漸好奇說道:“前輩,這魚的樣子可真怪。”

青衣人說道:“此地與地底陰河相通,這些怪魚都是在陰河寒泉中長大的,隻因生來不見陽光,月久年深,血肉化為無色。這陰河水至寒至陰,本來不能活物,此魚長在玄陰之地,乃是陰中之陽,能夠滋補元氣。”

陸漸聽得似懂非懂,將魚肉分成兩半,和青衣人分別吃了。怪魚稟賦寒氣,腥氣絕少,肉味肥厚,生吃也飽口福。

吃了魚,陸漸又喝了兩口陰河寒泉,隻覺冷冽入骨,急忙運起神通,驅散寒氣。坐了片刻,問道:“前輩,你為何不問穀縝怎麽死的?”

青衣人淡淡說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這世上無時無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餓死,有的淹死,有的燒死,有的墜崖而死,更有被人殺死,死法千奇百怪,結果卻隻一個,既然萬法歸一,怎麽死的,又有什麽好問的?”

陸漸本想告訴青衣人穀縝的死因,卻被他三言兩語堵了回來,心中又別扭,又憋悶,正想再說,青衣人忽地斜臥石上,倒頭睡去。陸漸大感無趣,也隻得臥下歇息。

睡了許久,悚然驚覺,抬眼望去,青衣人已然蘇醒,一雙眸子燦如寒星,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你醒了麽?”青衣人聲音清冷,若有若無,“我傳你一個心法,待會兒禦劫,你依法行功。”說罷將口訣說出,大抵是一些收斂元神、以神馭氣的法子。

陸漸依法修煉,他練成“金剛六相”,本有六種神意,與青衣人的法子異曲同工,故而入門奇快,練了兩個時辰,但覺肚中饑餓,又捉了一條怪魚,與青衣人分吃充饑。

吃完魚,青衣人說道:“此事凶險,你後悔還來得及。”陸漸道:“前輩小看人了,我不是君子,說不來九個鼎的話,但說出來的話,七鼎八鼎還是有的。”

青衣人點頭道:“好小子。”陸漸忽道:“前輩,有一件事,不知當不當問?”青衣人道:“你說!”陸漸道:“待會兒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後也不知前輩名號,未免不敬。”

青衣人笑道:“我自號若虛堂主人,你叫我若虛先生便是。”他始終不以真名相告,陸漸甚覺奇怪,但也不願強人所難,隻得點了點頭。

青衣人又道:“待會兒行功,你知覺任何異象,均莫理會。務必謹守心燈,不為所動,若被幻象激動,必然前功盡棄。此事關係你我成敗,千萬不要忘了。”

陸漸答應了,兩人相對靜坐,各演心法,不多時,萬慮澄空,神意交會。陸漸忽覺身子輕輕一震,眼前明亮起來,一時間,湧現高天迥地,廣袤無垠,目爽心開,神為之飛。

陸漸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處地底陰河,怎會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動,耳邊雷聲大作,風雲疾湧,萬裏長空烏雲聚合,道道閃電裂雲穿空,有如金蛇亂走,千萬聲炸雷此起彼伏,幾如一聲。陸漸的心跳也隨那雷聲越跳越快,似要掙出胸膛。

雷電持續不久,起了龍卷颶風,千百風柱扭曲搖擺,連接天地,鬥大的巨石被風吹得滿地滾動,疾如走馬,快似流星,合抱粗的樹木隨風彎折,有如雜草偃伏。

狂風吹來,如被刀割。陸漸忍受片刻,忽覺身子發輕,宛如一羽鴻毛,在狂風裏飄飛起伏。閃電道道從天而降,肌膚麻中帶痛,仿佛置身於天地洪爐。

痛苦中暴雨如注,雨水粗若兒臂,打在身上,濕意漫生,四周水波萬頃,隻見洪波湧起,魚龍潛躍,巨鯨吞舟,老蛟起舞,巨浪有如雪山銀城,橫天壓來,偉力磅礴,似要粉碎萬物。

種種幻境光怪陸離,尤其叫人難受的是,幻境裏的感覺無比真實,陸漸如非經曆“黑天劫”之苦,心誌堅強,隻怕早就驚駭崩潰。

海景越變越奇,突然間,萬籟俱寂,雷靜、電止、風息、雲散、雨歇、潮退。一轉眼,滄海桑田。陸漸踏足實地,不及慶幸,前方大地裂開,千峰萬嶺拔地而起,又見大地分裂,山峰斷折,噴出百丈地火,陸漸身子向火,真是不勝酷熱。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轉,天與地忽然易位,陸漸足下踏空,陡然下墜,茫茫蒼穹化為無底深淵,山嶺熔岩紛紛離開上方土地,有如大雨瀉落,隨他越墜越遠。

陡然間,陸漸靈機震動,神智清醒,諸般幻象徐徐消失,冷風徐來,略帶陰濕,張開雙眼,四周仍是黑暗陰河。回想幻境,陸漸心跳不已。他心念方轉,忽覺一股真氣迎麵湧來,筆直注入胸口膻中。那真氣性質奇特,讓人身子輕盈,躍躍欲飛,隻一轉,忽又從他小腹瀉出。跟著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氣湧來,亦轉一轉,流出體外。其後不住有真氣湧來,或是熾熱如火、或是涼如秋水、或如清風過體,或如雷電天殛,或剛猛,或纏綿,陸漸數了數,前後共有八種真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反複流轉,變動不居,輕重麻癢酸痛冷熱,給人的感受各不相同。

陸漸十分難受,忍不住凝神抵擋。他抵禦之力越強,八道真氣也轉得越快,初時尚如小蛇,漸次化為洪流,有如一個絕大氣球,在他的身體裏滾來**去。“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突然間,氣團向內一縮,突然向外湧出,陸漸腦子裏的“轟隆”一聲,兩眼一黑,失去知覺。

不知昏迷了多久,忽然花香撲鼻,鳥語啁啾,四周圍繞怡人的清氣。陸漸張開雙眼,隻見碧空如洗,天際升起一抹雲氣,淡如輕羅,嫋嫋飄散。

陸漸坐起身來,發覺自己躺在一棵古樹上麵,老根盤結,綠蔭蓊鬱,粗大的枝幹盤曲如龍,樹下姹紫嫣紅,雜花錦簇,異香幽幽,飄**在空氣之中。

忽聽咕咕之聲,陸漸抬眼望去,巨鶴立在高處,俊爽皎潔。

“大家夥!”陸漸默想之前的遭遇,是耶非耶,恍如一夢。陸漸不由擼起褲腳,一道紅痕赫然在目,傷痕雖淺,卻是矮叟匕首所刺。他這才確信之前的經曆不是做夢,隻不過,昏迷前身在陰河,寒水深流,醒來時卻是鳥語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間,忽覺右手食指有異,舉手一瞧,指上碧光瑩瑩,玉環剔透,三縷紅絲宛如三條血脈,賦予玉環無比靈性。陸漸撫摸指環,心想看這情形,必是若虛先生將自己帶來這裏,他能從地底陰河脫身,想必已經煉回神通、擺脫痼疾了。

思索一陣,他跳下樹來。巨鶴咕咕叫了兩聲,蹭著陸漸鬢角,模樣嬌憨親昵。陸漸歎道:“大家夥,昨天多謝你了,要不是你,我可死啦!”巨鶴咕咕連聲,挺胸昂首,陸漸不覺莞爾,目光一轉,忽見古木樹皮揭去一塊,霞卷雲舒,刻畫了幾行字跡:“得君之助,贈君之環,天下之財,任君索取。吾神功已成,自此雲縱龍飛,永無勁敵。”

字跡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裏行間流露霸氣。陸漸怔怔望著那字,最後八字,均如飛龍在天,就要脫出樹身飛走。陸漸又念一遍,心想:“若虛先生想是在深山裏呆久了,別的不說,那穀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永無勁敵,談何容易?”想著歎了口氣,心想這些日子,全為他人奔走,忘了返鄉的初衷。算起來離家三年,也不知道祖父是否安康。想著歸心似箭,一整衣衫,向北方走去。

他晝夜趕路,不幾日來到姚家莊外。越近鄉關,陸漸越覺心怯,隻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什麽變故

漫步沙灘,海風徐來,陸漸極目海疆,水天一色,幾隻海鳥在水雲間時隱時現,呼應悠悠濤聲,令人平生悵然。

不久望見小屋,陸漸胸中仿佛揣了一隻小兔。還沒走近,就聽一個尖細古怪的聲音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聽得耳熟,左右看看,卻不見人,驚疑間,又聽那聲音叫道“陸漸、陸漸。”陸漸上前幾步,遙見小屋前方,幾根竹竿撐著破爛漁網,一個白發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僂,正在補織漁網。竹竿梢頭,立著一隻紅嘴白毛的鸚鵡。老翁不覺有人走近,嗬嗬笑道:“好鳥兒,來,再叫兩聲。”

白鸚鵡又叫:“陸漸,陸漸。”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幾粒穀米,鸚鵡啄了又叫:“陸漸、陸漸……”老翁伸手一摸,口袋裏再無穀米,不覺歎了口氣,說道:“好鳥兒,夠了,夠了……”白鸚鵡極不甘心,反複叫著陸漸的名字,老翁歎道:“癡鳥兒,再叫也沒有米啦,就和我一樣,再怎麽想著念著,陸漸那孩子,唉,那孩子也沒了……”說著嗓子發堵,伸袖在眼角揉弄,又歎道,“隻怪我不成器,老愛賭,那孩子跟著我,從小到大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吃盡了苦頭,還沒落個好下場……”說著又揉眼角,白鸚鵡全無心肝,不知人間悲喜,不住口叫著“陸漸”,隻盼主人再賜穀米。

老翁癡癡望著大海,亦隨著鳥語,喃喃念道:“陸漸,陸漸……”叫了兩聲,衰朽身軀忽如風中落葉,簌簌顫抖起來。陸漸望著那蕭索背影,嗓子一哽,顫聲叫道:“爺爺!”

老翁渾身劇震,抖索索掉頭望來,幾疑眼花,使勁揉眼。陸漸道:“爺爺,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漸兒啊。”三年不見,陸大海須發盡白,臉上皺紋層疊,乍見陸漸,不由張大了嘴,跟著騰起一股怒氣,幾步上前,叉開五指,左右開弓,給了陸漸兩個嘴巴。

陸漸被打得一愣,陸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陸漸,忽地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摟住,大笑道:“活的,哈,是活的……”笑著笑著,鼻間一酸,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陸漸正覺尷尬,陸大海忽又哈哈大笑,揮舞老拳,給他幾下狠的,不料陸漸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擊,震得陸大海拳頭疼痛,不覺驚喜道:“好個小兔崽子,身板兒長結實了。”

與祖父劫後重逢,陸漸歡喜得說不出話,隻會張嘴傻笑,陸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罵:“他娘的,人長大了,心眼兒還是沒長,憨頭傻腦的太不像話。”他年紀老朽,經不起大喜大悲,笑罵兩句,陣陣喘息起來。

陸漸將他扶了坐下,聽那白鸚鵡還在叫喊自己,不覺悲喜交集,取出一個饃饃,撚碎了丟在地上,鸚鵡跳到地上,一陣亂啄。陸漸睹鳥思人,輕輕撫著鸚鵡羽毛,歎道:“白珍珠,三年不見,可還好麽?”鳥兒早已忘了當年,隻顧低頭啄食。

陸大海招呼道:“小兔崽子,這邊來坐。”陸漸傍他坐下,陸大海心中歡喜,扶著他的肩頭上下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壯了,唉,這些年你都上哪兒去了?到外邊闖**,也該給我送個信兒。”

陸漸望著他蕭蕭白發,心中歉疚,將這些年的事化繁為簡說了一遍,隻是他不愛自誇,對學成武功略過不談,揚威挫敵的事也都省了。饒是如此,陸大海仍覺孫子遭遇之奇,罕見罕聞,怔忡良久,笑道:“不管怎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陸漸問起別後情形,陸大海說道:“也沒什麽稀奇事,不過打打漁,睡睡覺,有時候閑出鳥來,就去丟兩把骰子,輸光了錢,再來打漁。”

陸漸道:“鸚鵡從哪兒來的?”陸大海歎道:“那日一把大火將姚家莊燒成了白地,我難過了好一陣子,想找你的屍體安葬,怎料滿莊的屍體燒得焦黑。我沒奈何,坐在家門前發楞,忽聽有人叫喚‘陸漸,陸漸”,一抬眼,這鳥兒就歇在竹竿兒上,兩眼瞅著我,模樣十分可憐。這種白鸚鵡我在蘇門答臘見過,我當時又累又餓,本想將它捉了,換幾個子兒花花……”陸漸驚道:“那可不成。”

“怎麽不成?”陸大海笑道,“不就是一隻鳥麽?不料我將它捉住,這鳥兒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奇怪,想起你來,自覺有些心酸,便說:‘乖鳥兒,你再將這名字叫兩聲。’這鳥兒馬上叫了兩聲。我一聽,嘿,忽然有些不爭氣,撒了兩點貓尿,就此心軟,不賣它了。自此每天都讓它叫你名字,這賊鳥兒學乖了,一旦餓了,就叫你的名字,惹得我心軟,好喂它吃的……”說到這裏,忽地苦了臉,“可惜,你好容易回來,家裏竟沒有吃的。”

此事本在陸漸意料之中,於是笑道:“不妨事,我去打漁。”既無漁船,便折斷大樹,紮了一個木排。陸大海見他揮拳斷樹,有如割草,不由驚得目定口呆。

陸漸紮好木排,補好漁網,撮口長嘯,響遏行雲。不多時,一個黑白小點鑽出雲層,飛速掠來,近了卻是一隻比人還高的巨鶴。陸大海從未見過如斯大鳥,隻嚇得躲在一邊,但聽陸漸發號司令:“大家夥,我要捉魚,你去瞧瞧,哪兒魚多,回來報我。”

巨鶴一聲清唳,衝霄而去。陸漸向陸大海說道:“我去去就來。”踏排入海,不用槳櫓,揮拳擊水,真氣凝如實質,如槳櫓攪動海水。巨鶴在空中巡視一番,發現魚群,就地盤旋不去。陸漸催船上前,撒下漁網,“天劫馭兵法”轉動,水中魚群身不由主,紛紛落入漁網。陸漸撒了三網,網網皆滿,木排上鮮魚堆滿,活蹦亂跳。

陸漸心知再打一網,這木排非沉不可,於是掉轉回岸。陸大海見了這麽多活魚,呆在哪裏,不知如何是好。陸漸說聲:“爺爺閃開。”下了木排,一拽一托,木排平平升起,連排帶魚,均被他扛在肩上,來到屋前,木排傾斜,活魚雨點似的落下,在屋前堆積成山。

陸漸笑道:“夠了麽?”陸大海搓手道:“夠了,夠了。”走上前來,捏著陸漸肩膊肌肉,嘖嘖稱奇:“乖孫子,你什麽時候練成這樣的本事,真是嚇了我一跳。”陸漸臉一紅,訕訕說道:“一點兒蠻力罷了。”陸大海笑道:“蠻力也好,蠻力也好。”望著滿地鮮魚,又發愁道,“魚太多,怎麽拿裝呢?”

陸漸道:“這個容易。”去附近找來幾根竹子,拍破了,擰成兩個半人高的大籮筐,放入鮮魚,用一根小腿粗細的長竹擔起,說道:“爺爺,我去城裏賣魚,你在家裏等著。”

兩筐海魚約有六百多斤。陸漸擔在肩上渾如無物。陸大海驚喜不勝,拍手稱奇,他好容易見著孫子,須臾不忍分開,說道:“我跟你一道去,你這孩子,可不會討價還價。”陸漸笑道:“也好。”

陸大海眉飛色舞,歡喜半晌,忽地神色一黯,歎道:“乖孫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條‘大黃魚’越發不成話了,打來的魚如無他的準許,決不許賣,賣魚所得,要分六成給他,若不然,先打爛魚,再打傷人,凶得很呢!”

陸漸笑了笑,說道:“他若要錢,給他便是。”挑起籮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陸大海跟在一邊,指指點點,絮絮叨叨,訴說陸漸走後的四鄰變遷:誰家老人去世了,誰家的閨女出了嫁,誰家生了孩子,誰家又遭了橫死。小小漁村,本也是紅塵一隅,世間一切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年複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誤。

陸漸默默聽著,聽到喜樂處,祖父大笑他也大笑,聽到悲戚處,祖父歎氣,他也隨之歎氣,祖孫二人仿佛一體,神態模樣也相差無幾。

陸大海說了一陣,忽道:“漸兒,你出去幾年,人出息了,年紀也長了。從前麽,我總擔心家裏窮,人家瞧你不上,如今憑你打漁的本領、扛鼎的氣力,不出一年,必然豐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年紀不小,也該娶房媳婦、續續香火。今兒賣了魚,我便備一分厚禮,托東村周嬸替你走一遭,瞧哪家閨女願意,尋好日子把事兒辦了。唔,你還記得北村薑家的二閨女麽?小時候你們一起玩過沙呢,今年滿十七了,小模樣不錯,就是黑了一點兒,左腿還有點兒瘸。但你也不是什麽公子哥兒,找媳婦不能太挑,能養孩子就好……”說到這裏,陸漸突然止步,兩眼癡癡望著遠處。

陸大海尋他目光瞧去,亂草荊棘掩著一片斷壁殘垣。陸大海歎道:“姚家這把火燒了兩天才滅,莊裏更無一個活人,這案子將山東巡撫也驚動了,派了不少捕快來查。查了好幾個月,也沒查出緣由,隻好定一個倭寇搶劫。”

陸漸聞如未聞,對著廢墟後的樹林出神。林木青青,蒼煙藹藹,林煙深處似有一個窈窕秀麗的影子,縱劍飛舞,繡衣如雪,身周寒煙淡淡,好似籠體輕紗,俄爾回眸顧盼,淺淺的笑容裏卻透著無盡的淒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聲聲嗔怪若在耳邊,“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說話的少女,俏臉如一朵雪白的牡丹,滾動的淚珠,宛如花間的露水。

海風動樹,如訴如泣,陸漸聽到風聲,微微生出寒意,心底裏有什麽東西正悄悄死去,一股酸氣湧入鼻孔,淚水刷地流了下來。陸大海不覺咦了一聲,怪道:“你哭什麽?”陸漸抹淚歎道:“沒什麽,被風吹迷了眼。”

不容陸大海再問,陸漸低頭就走,陸大海趕上說道:“娶妻的事你聽到了麽?”陸漸歎道:“爺爺做主好了。”陸大海猜不透他的心思,說道:“若不愛薑家的,我托周嬸去別村給你尋個俊的。”陸漸道:“俊的醜的,姓甚名誰都不打緊,爺爺你喜歡就好。”

“放屁。”陸大海瞪眼罵道,“又不是老子娶媳婦。”

“總之怎麽都成!”陸漸幽幽說道,“終身不娶也沒關係。”

“說什麽話?”陸大海怒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就不懂麽?”陸漸道:“那麽就找個能生孩子的。”陸大海本想娶妻是件樂事,但見孫兒意興闌珊,不由得大為納悶,細細看去,陸漸容色慘淡,目光渙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他心中越發不解,隻覺三年不見,自己與這孫兒真是疏遠了,一念及此,撓著稀疏白發,心中好不懊惱。

不多時進入縣城,來到魚市之中。陸漸剛放擔子,就有六七人圍了上來,當先的漢子身著華服,麵皮焦黃,正是漁霸“大黃魚”黃采。見了陸漸,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陸大海,你孫子不是死了麽?怎的又活過來了?”他積威所至,陸大海心裏發虛,陪笑道:“黃爺,小老頭兒弄錯了,他有事出去幾年,剛剛回來,隻怪臨走前沒給小老兒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誤會。”

大黃魚冷笑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虧心事。陸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當年吃過陸漸一記扁擔,雖說早已報複過了,猛一想起,仍覺惱怒。

陸漸笑笑說道:“不勞關心。還請黃爺讓一讓,莫擋了我的買賣。”陸大海聞言吃驚,拉住陸漸衣袖,正要說話,忽見陸漸微微搖頭,不覺將話咽入肚裏。

大黃魚打量陸漸時許,心中大為不快,冷笑道:“小崽子,你幾年不來賣魚,就不懂規矩了嗎?也罷,陸大海平日在你黃爺麵前跟一條狗差不多,溫順乖巧,專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嗬,瞧你家狗爺爺分上,黃爺我不和你小狗兒計較了。這兩筐魚嘛,老子收了,一文錢十條,價格公道,烏常、陳三,你們將魚數過了。”

陸大海大急,忙道:“黃爺,黃爺,有話好說,您瞧這魚,多鮮多肥,打來多不容易……”大黃魚兩眼望天,嗬嗬冷笑,任由陸大海打躬作揖,理也不理。陸漸忽將陸大海拉開,淡淡說道:“爺爺,不打緊,讓他數。”

他舉止沉著,大黃魚反覺意外,笑嘻嘻說道:“小狗兒能耐了?嘿,黃爺幾天沒打人,這拳頭就癢,你再拿這眼珠子瞧老子,當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臉上開花。”

兩個潑皮一邊數魚,一邊讚那魚鮮活肥大。要知道,當時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漁民無船遠航,隻能沿岸網捕魚鮮,極少捕得到這麽多鮮魚。物以稀為貴,海魚稀少,竟成珍品,惹來惡霸垂涎搶奪。大黃魚聽著兩個手下報數,心中倍覺舒坦,盤算著轉手賣給魚行,能賺多少銀子。不一會兒,數魚完畢,共計兩百四十三條,大黃魚身旁賬房模樣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銅錢,向陸漸麵前一擲,喝道:“數好了。”

陸漸任那銅錢落地,瞧也不瞧,笑道:“數什麽?”大黃魚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數錢,我買魚,有錯麽?”陸漸道:“誰說我要賣魚?”陸大海心頭一沉,瞪著陸漸,眼珠子也凸了出來。

大黃魚打個哈哈,厲聲道:“小狗兒,你瘋了?”陸漸似笑非笑:“大黃魚,你真要買魚?”

“沒錯。”大黃魚嘿了一聲,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還非買不可了。”

“好。”陸漸望著圍觀人眾,朗聲說道,“大夥兒聽好了,大黃魚說了,他非買不可。”大黃魚欺身上前,厲聲道:“怎麽?你敢不賣?”

“賣!”陸漸笑了笑,“怎麽不賣,不二價,一條魚一兩銀子。”大黃魚麵容陡變,也不說話,衝身周的人使了個眼色,刹那間,眾潑皮抽出鐵棒短刀,擼起袖子,呼啦擁了上來。陸漸哈哈大笑,笑聲穿雲裂石,震得一市人無不掩耳,不待眾潑皮逼近,他抽出那根當做扁擔的長竹,“刷”的抖圓,“天劫馭兵法”運轉,長竹彎折如環,以大黃魚為首,十多名潑皮不曾走漏一個,盡被竹環枷住,牢牢捆成一團。一時間,呼爹叫娘,鬧成一片。

“大黃魚!”陸漸笑道,“這魚你還買不買?”大黃魚心膽俱裂,迭聲道:“不買了,不買了。”陸漸笑道:“你當眾說了非買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賣,你讓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兩銀子,你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大黃魚眼淚都出來:“陸爺,陸爺,小人有眼無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裏窮,別說二百兩銀子,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二十兩銀子。”

陸漸自來心軟,聞言微微皺眉。大黃魚見他動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說辭,忽聽陸大海冷笑道:“你家窮,城裏的金來當鋪不是你家的?城東那二十頃地不是你家的?還有這裏的魚行,你都有份子錢吧?”

大黃魚被他揭了老底,又驚又怒,罵道:“老東西,你血口噴人……”陸漸喝道:“你罵誰?”氣貫竹竿,竹枷一緊,眾潑皮痛不可當,紛紛淒厲慘叫。大黃魚急道:“陸爺,我給錢,我給錢,郎賬房,郎賬房……”

那師爺樣子文弱,陸漸不曾將他圈入竹枷,應聲抖索索靠上前來。大黃魚向他使個眼色,低聲道:“你回家拿銀子。”師爺眨了眨眼,一道煙去了,不多時又急匆匆趕回,身後跟著幾個皂衣官差。

“你說我不講理?”陸漸笑道,“好,這裏的人都聽見了,大黃魚說非買我的魚不可,對不對?”

大黃魚平日魚肉鄉裏,眾人礙於**威,敢怒不敢言,此時紛紛叫道:“是啊,不錯。”陸漸道:“既然非買不可,價格該由我定。這裏二百四十三條魚,一兩銀子一條,便是二百四十三兩銀子。大黃魚,你服不服?”大黃魚見了官差,隻覺來了救星,硬撐起來,大聲道:“不服,不服。”官差為難道:“這事太過蹊蹺,還須縣太爺決斷。”

“要見官麽?”陸漸笑道,“我隨你去見。”轉身招呼祖父,“我去見官,爺爺你守著魚,我片晌即回。”又道,“諸位朋友,也請與我見官,作個見證。”他一躬身,將竹枷中的十餘人舉了起來,仿佛扛著一座肉山,那幹潑皮隻覺竹枷收緊,痛得幾乎昏了過去。旁人瞧得,無不麵如土色。陸漸卻是若無其事,朗聲說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眾官差隻瞧得雙腿發軟,不住口埋怨那師爺。陸漸到了官衙前,才將竹枷散開,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時。陸漸提起大黃魚,走入衙廳,早有官差入內稟告,驚動了縣官,眾官差持刀拿槍,嚴陣以待。縣官早已得了黃家的賄賂,裝模作樣問明緣由,向陸漸喝道:“你這刁民,真是恃強欺人,做生意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陸漸道:“這姓黃的一貫橫行魚市,賤價強買他人的魚鮮。既然許他強買,我便不能強賣嗎?”縣官道:“你說他一貫強買,可有證人?”

陸漸道:“魚市中人,都是證人。”縣官發牌,命傳證人,叫來幾個魚行牙子、賣魚漁夫,不料這幾人均已受了黃家的支使,串通一氣,眾口一詞,都說大黃魚誠實經商、絕無強買之事。陸漸聽得皺眉,忽地擺手道:“慢著,我忘了,還有兩個證人,容我請來。”

縣官道:“你說是誰?我讓差役去請。”陸漸笑道:“那兩位脾氣古怪,非我親自去請不可。”說罷大步出門。縣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顧望,忽聽衙門外發一聲喊,人群躁動起來,紛紛讓開一條道路。縣官定眼一看,隻見陸漸雙手各舉一尊石獅,從容不迫地走上堂來,雙足所至,地磚粉碎,留下數寸腳印。

眾人萬不料他把衙門前一對石辟邪扛了進來,嚇得目定口呆,筋骨發軟,手中刀槍當啷落地,陸漸走到堂心,笑道:“證人來了。”縣官驚得渾身哆嗦,指著陸漸怪叫:“你……你……你糊弄本官。”陸漸笑道:“我哪兒糊弄大人了,這石獅子就是證人。”

“縣太爺。”陸漸笑笑說道,“聽見了麽?這證人正說話呢!若沒聽見,我再叫它說兩句給你聽聽。”縣官魂飛魄散,連連擺手道:“壯士且慢,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說罷遊目四顧,差役皂隸無不畏縮向後,他也是聰明人,靈機一動,望著大黃魚尋思:“我宦途不易,何苦為這狗東西害了自己,嗯,最好糊裏糊塗,結案了事。”

當即下到廳中,讓陸漸將石獅放下,先伸手拍拍左邊石獅,問道:“這姓黃的是不是漁霸。”問罷側耳湊近石獅口角,連連點頭。繼而又問右邊石獅:“這姓黃的是否強買他人魚鮮?”說罷側耳傾聽,又點了點頭。

眾人見他舉止,無不奇怪,隻見那縣令煞有介事,轉回上方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古人誠不欺我也。我方才問過了兩位證人,神明托這石獅告訴本官,大黃魚強行賤買他人魚鮮,乃是一個大大的漁霸。來人啦……給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黃魚聽得這話,又氣又怕,幾乎昏死過去。

陸漸擺手道:“打就免了,你罰他出銀子買我的海魚就行。大黃魚,你是願打還是願罰?”大黃魚吃過了竹枷的苦頭,渾身上下幾乎散架,心想再挨一頓板子,十九是活不成了,當即連聲叫道:“願罰,願罰。”急召家人取了銀子,送到陸漸麵前。

陸漸收了銀子,扛起兩尊石獅,放回衙門之前,向郎賬房說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收了銀子,就當賣魚給你,你隨我去魚市取魚。”郎賬房不敢不應,哈腰點頭,緊隨在他身後。陸漸進出衙門,似入無人之境,那縣令氣急敗壞,但又懼怕陸漸神通,心中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稍作阻攔。

來到魚市,陸漸舉目一瞧,忽地吃了一驚,兩筐海魚尚在,陸大海卻已不見蹤影。

陸漸又驚又怒,轉身揪住那賬房喝問:“你將我爺爺抓到哪兒去了?”郎賬房臉色慘白,顫聲道:“給……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陸漸一時憤怒,聞言冷靜下來,心想以大黃魚一夥的能耐,豈敢打爺爺的主意。想著放開賬房,忽聽身邊一個相識的漁夫說道:“陸小郎別急,你前腳一走,後腳來了一個瞎子,似與陸老爺子認識,兩人親親熱熱說了幾句話,瞎子抓住陸老爺子的手,笑著說:‘來,來,我請你喝酒。’陸老爺子半推半就地跟他去了。”

“瞎子?”陸漸臉色慘變,“我爺爺叫過他的名字麽?”漁夫想了想,說道:“我隱約聽到,陸老爺子叫他寧先生……”陸漸神魂出竅,失聲叫道:“你瞧見他們上哪兒去了?”漁夫指著遠處一個酒招:“上酒樓去了。”陸漸不及致謝,匆匆趕到酒樓,樓上樓下看過,並不見人,不由拉住樓下掌櫃問道:“掌櫃的,你瞧見一個瞎子和一個老人了麽?”

陸漸久隨寧不空,認得他的字跡,又驚又怒,手掌一搓,將那張宣紙搓成飛灰,詢問二人去向,有夥計道是向城外去了。陸漸也顧不得驚世駭俗,電馳光轉般趕到城外,始終不見寧、陸二人的影子。他焦急起來,縱聲長嘯,巨鶴應聲降落,陸漸知它靈通,叫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爺爺,立時飛來報我。”

巨鶴鳴叫一聲,縱身飛舉,與陸漸一天一地,四野追尋。直到紅日平西,仍是一無所獲。陸漸定神細想,忽道不好:“寧不空詭計多端,賺我出城尋找,他卻躲在城內。”火速轉回縣城,城門已閉,陸漸呼叫戊卒,無人答應,情急搶到門前,運勁一推,門杠“哐”的一聲,斷成兩截。

戊卒們見此神威,嚇得屁滾尿流。陸漸縱上一處高樓,運起真力長叫:“寧不空,你給我出來。”聲如殷雷,響徹城內,驚得男女屏息,嬰兒啼哭。

叫了幾聲,陸漸煩躁稍減,心想寧不空便在城中,聽到叫聲也決計不肯出來,但若逐家搜索,又恐唐突擾民。

陸漸十分沮喪,不覺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強窮武,妄自顯露神通,倘若老實賣魚,祖父與自己一起,寧不空又怎能將他擄走。又想陸大海身無武功,落到寧不空手裏,寧不空怨恨自己,會不會狠下毒手。

他越想越難受,心想事到如今,隻有前往“得一山莊”。他掐指一算,當日已是五月十八,七日必須晝夜兼程,才能趕到南京。於是也不顧夜闌人靜,月明中天,躍下高樓,乘著茫茫夜色向南京趕去。

陸漸晝夜兼程,沿途隻見災民如潮,湧入山東地界,時見饑民插標自賣,賣兒鬻女,哀鴻遍野,慘不忍睹。陸漸沿途周濟,得自大黃魚的銀子轉手即空,抵達淮揚地界,揚州鹽商受製於財神指環,籌款賑災,情狀稍好,但能支撐多久,也是未知之數。

陸漸目睹眾生慘象,心想若能有個法子,叫這天下間再無兵災饑饉,男耕女織,工商樂業,人人友愛,事事和睦,那又該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亂世流離,生出天下大同的念頭,可惜這念頭從古至今,困擾無數哲人誌士,陸漸空負黑天神通、金剛大力,麵對如此宏願,也隻好想象一番罷了。

是日抵達南京,詢問“得一山莊”,卻在城南。陸漸匆忙趕往,忽見牛馬花紅、酒肉樂器滿載於道,許多男女衣衫鮮麗,三五成群,也向“得一山莊”走去。陸漸忽覺口渴,到路邊茶社喝茶,隻聽有人大聲說話,卻是兩個運酒漢子在茶社裏閑聊,年長的說:“這沈少爺真是豪氣,前日派人來酒店裏說;‘沒釀足一百年的統統不要,屆時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鋪子’。”

“造孽啊。”年長者長聲歎氣,“時值荒年,窮人餓死了不知多少,這姓沈的娶個媳婦卻要十萬兩銀子。難道說人家的媳婦都是肉長的,他的媳婦是金子捏了?”年少的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見過的人都說,那真是天仙一樣的人兒,見過一麵,連做夢也想呢!”年長者不由問:“誰家的閨女?”年少者道:“家世不知道,隻聽說是他的師妹,姓……姓什麽,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麵說起來,都叫她姚小姐,說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瓏,是個女張良、雌諸葛,跟那沈少爺倒是絕配。”

忽聽“咣當”一聲,兩人轉眼望去,一個農夫裝扮的後生傻呆呆站在左近,一隻茶碗在腳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來,叫道:“你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幹麽打碎我的碗?賠來……”說著揪住那後生衣襟,那人憑他搖晃,既不言語,也不動彈。

年長的運酒人瞧不過,喝道:“荒歲饑年的,何苦折磨人?這後生想也是逃荒來的,喝一碗茶,也被你這狗才欺負。”茶博士臉色一變,正要回罵,年長者摸出一文錢,丟了過去。茶博士接過錢,恨恨道:“一個運酒的殺才,有什麽了不起的?”

年少的也埋怨:“自己都沒錢,還裝什麽善人?”年長者瞧了那後生一眼,見他神魂不守,不由心中納罕:“這人莫非是個傻子,我替他解圍,怎也不道個謝字?”不覺哼了一聲,將茶飲盡,與年少者駕車去了。

日華流西,人影隨著日光轉移,由長變短,短而複長。萬物變化如故,陸漸卻忘了身在何處。前方大道上,喜的,樂的,沸沸揚揚,紅的,豔的,滿目皆是,而在陸漸眼裏,一切色彩無不籠罩了一層灰白,鑼鼓再響,也隻不過世人的嘲笑而已。

陸漸幾乎恨起了自己,恨自己怎麽不是聾子瞎子。若是聾了,就聽不見這些傷心的事;若是瞎了,就看不到這些可厭的人。想要痛哭,卻哭不出聲,想要大叫,可又沒了力氣。什麽黑天書,什麽大金剛神力,縱然天下無敵,也敵不過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陸漸一下,“沈少爺設了流水筵席,我要赴宴去了。”眼見陸漸不動,心中厭惡,又拍他一下,喝道,“收攤了,還不快走?”眼看陸漸不動,茶博士惡念頓起,狠狠踹他一腳,陸漸應腳而倒,身子前撲,臉頰撞著泥地。

茶博士平日受盡了他人的輕賤,難得侮辱他人一回,心中一時好不痛快,瞧見陸漸狼狽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關了鋪子,哼著小調向得一山莊去了。

餿氣、臭氣衝鼻而來,陸漸略略清醒了一些,忽覺四周沉寂下來,於是慢慢爬了起來。掉頭四顧,路上空****的行人也無,遠處隱隱傳來吹打之聲。

“去不去得一山莊呢?”陸漸望著樂聲起出,心中不勝茫然,“若不去,爺爺怎麽辦?寧不空說得出、辦得到,我已沒了阿晴,豈能再害死爺爺?”想到這兒,拭去泥汙,努力打起精神,向著前方走去。

越近喧囂,陸漸越覺步子艱難,道路兩邊青山疊嶂、林煙翠寒,恰似兩道青色長眉,翠濃深處,流雲淡淡,絕似眉間的一抹淚痕。

忽聽馬蹄聲響,有人冷笑道:“又來一個吃白食的,少爺也真是的,設什麽流水筵席,做什麽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這些臭要飯的。”陸漸轉頭望去,兩匹駿馬迤邐而來,其中一名騎士,正是沈秀的仆人孫貴。另一個騎士接口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爺做這些事,不過是哄夫人開心。再說了,這次倒賣穀米,少爺不是大賺了一筆麽?幾百桌菜肴,九牛一毛而已。”孫貴臉一沉,喝道:“劉榮,你說什麽渾話?誰說少爺倒賣穀米了?”劉榮臉色一變,低頭無語,兩人打馬疾行,轉眼不見。

陸漸心潮起伏:“荒年惡歲,沈秀還在倒賣穀米,真可謂喪盡天良。這樣的敗類,阿晴怎麽能嫁給他……”想到這兒,越發心如刀割。

走了裏許,遙見一座莊園,背依青山,柳林環繞。莊前亂哄哄設了三百來席,流民百姓紛紛圍坐,爭搶饃饃稀粥,身後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罷,後者又來。

陸漸心道:“這就是流水席麽?”越過眾人,方到莊門,忽被莊丁攔住,喝道:“臭叫花一邊等著。莊子裏隻接貴客,沒有請柬不得入內。”

陸漸抬眼望去,山莊門戶壯麗,左楹柱上寫道:“天得一則清”;右楹柱寫道:“地得一則寧”,門首橫書四個大字:“四海澹然”。

忽聽莊內鑼鼓鳴響、人聲鼎沸,正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忽見劉榮走出莊門,大聲說道:“方才胡總督請了聖旨,沈秀沈公子賑災有功,特賜禦酒一瓶,白銀五十兩,授從五品官。沈公子與民同樂,在場的再賞一個白麵饃饃,兩勺稀粥。”

眾人大喜,紛紛向著莊內跪拜,恭祝沈家少爺多子多孫、福壽永昌。一時間,莊園上空,飄**阿諛奉承。劉榮掃視眾人,臉上又得意,又不屑。忽聽莊內鞭炮聲響,不覺喜道:“迎新人了。”轉身搶入莊內。

到了前方,陸漸探頭一瞧,沈秀身著珠繡吉服,意氣風發,手拽紅綢,牽著新人。新人披著大紅蓋頭,霞裳絢美,一雙白嫩纖手,盈盈握著半截紅綢,步步生蓮,儀態動人。

陸漸一見那女子身形,心尖兒也顫抖起來,淚眼模糊一片,喉間無比幹澀。轉眼望去,大紅喜字下,沈舟虛夫婦並肩而坐,沈舟虛一襲青衫,臉上不見喜怒。商清影卻一掃素淡,身著盛妝,柳眉杏眼,膚白如玉,風韻楚楚,壓過了喜堂上下的一概丫鬟貴婦,惹得堂下的客人紛紛猜測:若是新娘子揭了蓋頭,這婆媳二人誰更美麗一些。

商清影見了愛子,喜上眉梢,隻覺兒子風神俊秀,世間男子無人可比;又想兒子娶了媳婦,勢必再無往日那麽依戀自己,又不覺有些悵然若失。恍惚間,忽聽司儀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見沈秀下拜,隻怕他硌痛了膝蓋,沈秀雙膝甫一著地,慌忙伸手扶起,輕聲說:“好孩兒,娶了媳婦,可要好好對待人家。”沈秀笑道:“媽,還用你說?我不但對她好,更會加倍孝敬母親。”商清影心頭一亂,眉眼泛紅,為掩窘狀,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轉眼看向沈舟虛,忽見他斜眼睨來,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沈秀不覺麵皮發燙,忽聽司儀又叫:“夫妻對拜”,慌忙收斂心神,更與新人拜過,但聽司儀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一時心中狂喜,拽著新人,正要轉身,忽聽有人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