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萍蹤麗影

雲鬆吐藹,怪石餐霞,一陣鳴泉漱石,落在穀縝耳中,聲如古箏揚琴。他張眼望去,一股溫熱水汽撲麵而來,穀縝眼中發酸,合眼片刻,才又睜開,忽見不遠處坐落一眼溫泉,素氣雲浮,蒼煙縈繞。

一名黑衣女子坐在泉邊,懷抱一隻波斯貓,秀發高聳,挽成海螺形狀,麵上籠了一抹青紗,瞳子烏亮有神,流盼間媚態橫生。

穀縝哼了一聲,鼓腮閉眼。蒙麵女子忽地咯咯笑道:“你不奇怪嗎?”穀縝道:“不奇怪。”蒙麵女眼珠一轉,又說:“人家救你性命,你也不謝一聲?”穀縝冷冷道:“不謝。”

蒙麵女輕哼一聲,說道:“你這人呀,什麽時候學會聽話了?”穀縝道:“我本就聽話,你不知道嗎?”蒙麵女笑道:“你穀少爺聽話,這世上就沒有不聽話的人了。”穀縝道:“你說的是。”蒙麵女說一句,他應一句,不冷不熱,不鹹不淡。蒙麵女老大沒趣,歎道:“我知道,你心裏怨恨我。”穀縝哼了一聲,卻不做聲。

蒙麵女目光一閃,側身向著溫泉,削肩微聳,初時無聲無息,漸至於嚶嚶出聲。穀縝聽到哭聲,心頭一軟,歎道:“有什麽好哭的?落到你手裏,我他娘的才該大哭特哭呢!”

蒙麵女轉過身來,氣呼呼叫道:“誰哭啦,誰哭啦……”麵紗卻被淚水浸濕,貼著臉龐,凸現出豐頰尖頜,櫻口翹鼻。穀縝打量一陣,笑道:“穀萍兒,你戴這勞什子做什麽?你的醜樣我又不是沒見過。”

蒙麵女臉一紅,白他一眼,掀去青紗,露出一張甜美可人的瓜子臉兒。穀縝點頭道:“人是好看了一些,站起來給我瞧瞧。”穀萍兒應聲站起,穀縝笑道,“人也長高了,就不知心變沒變,是不是還是那樣惡毒。”

穀萍兒原本滿心歡喜,聽到最後一句,雙眼又是一紅,穀縝不耐道:“哭就免了,我這穴道你解不解,不要以為你武功強了,就敢欺負為兄!”

穀萍兒不覺莞爾,走上前來,挨著穀縝坐下,柔聲道:“我哪敢欺負你?我隻是害怕。”穀縝道:“怕什麽?”穀萍兒將頭靠在他肩上,幽幽說道:“我怕解了穴道,你就會離我而去,若不解穴,你是委屈一些,我卻能時時看著你,聽你說話。”

“狗屁不通!”穀縝怒道,“若不解穴,我從今日起不睜眼睛,也不跟你說話。”當即賭氣閉眼,一言不發。

穀萍兒麵露悵然,呆了一會兒,輕哼道:“好呀,不說就不說!”她站起身來,走到溫泉邊放下那隻貓兒,思索一會兒,忽又軟語笑道,“人家背你來,流了好多汗,身子黏黏的,洗一洗才好。”

穀縝心中咯噔一下:“這小妖精裝傻喬癡,終於現出原形了。”欲說不好,卻恨事先放出大話,但聽窸窸窣窣的寬衣之聲,不多時,便聽穀萍兒笑道:“好哥哥,你何不睜大了眼,這樣眯著偷看,很是不對!”穀縝明知她故意誣陷,可這少女笑聲嬌媚,字字勾魂,不覺心頭一癢,暗罵“放屁”。

忽又聽穀萍兒笑道:“好哥哥,你一貫敢作敢為,無法無天,怎麽突然變成了道學先生?說起來,萍兒的身子你又不是沒瞧過?那天……那天你喝醉了酒,放肆得很呢,萍兒心裏又害怕,又歡喜……”

穀縝聽到這話,一股怒氣直衝胸臆,衝口叫道:“胡說八道……”

“哎呀!”穀萍兒笑道,“你到底說話了!”穀縝心頭大恨:“隻怪我太在意此事,到底被這丫頭賺了。”忽聽穀萍兒又笑:“好哥哥,我還能讓你睜眼,你信不信?”穀縝道:“放白湘瑤的屁。”

白湘瑤是穀萍兒的生母,也是穀縝的繼母,穀縝故有此罵。穀萍兒卻不著惱,哧哧輕笑,忽聽一聲水響,料是沉入水中,溫泉水滑,穀萍兒肌膚嬌嫩,登時呻吟起來。她天生媚骨,又得母親**,隨著年紀見長,漸成一代尤物。穀縝縱然定力了得,也被擾得心煩意亂,忍不住說:“你這小鬼,好的不學,偏學你媽勾引男人。”

穀萍兒笑道:“人家學媚術又怎麽了?這世上,我隻勾引你一個,別的男人麽,我睬也不睬……”穀縝喝也不是,罵也不是,但凡男子,多少有些虛榮,穀縝也莫能外,明知這話乖戾不常,聽在耳中卻有三分受用。正默然,忽聽穀萍兒一聲尖叫,似乎受了極大恐怖。

穀縝心神一震,不禁張眼望去,忽見穀萍兒懷抱貓兒,坐在泉邊笑嘻嘻地望著自己,衣衫嚴整未脫,隻赤了一雙腳,露出白嫩小腿,輕輕踢水嬉戲。

“上當了。”穀縝羞怒難當,不由得怒目而視。

“好哥哥。”穀萍兒嘻嘻笑道,“我知道你打心底裏疼我愛我,隻怕我遇上危險,對不對?”穀縝呸道:“對白湘瑤個蹶子。”

穀萍兒不以為意,笑了笑,取手巾抹淨纖足,穿上繡鞋,走上前打量穀縝一陣,忽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穀縝穴道被製,躲閃不開,怒道:“你做什麽?”穀萍兒笑道:“人家喜歡你呀!”

穀縝道:“抹我一臉口水,也叫喜歡?”穀萍兒收斂笑容,側身坐下,淡淡說道:“你還不是抹了妙妙姐一臉口水,難道你就不喜歡她?”穀縝道:“她和你不同。”穀萍兒眼圈兒一紅,大聲叫道:“哪兒不同了,我又哪兒比不上她?”

穀縝道:“你是我妹子,她不是,再說她也不會誣蔑陷害我。”穀萍兒盯著他,眼裏露出一絲淒楚,良久歎道:“那一天,我見你和她躲在礁石後麵,你抱著她,親她的臉……”

穀縝接口道:“這與你有什麽關係?”穀萍兒淒然一笑,望著溫泉上空變幻莫測的水汽,幽幽歎道:“若沒見也就罷了,可我偏偏看見了,那時間,我的心裏難受極了,恨不得把心也掏出來。我後來就想,無論如何,我也不做你的妹子了,我要做你的妻子,讓你一輩子親我抱我……”

穀縝冷笑道:“所以你就陷害我?”穀萍兒微微一笑,說道:“你想套我的話,我才不說,我說了,你就會沒命……”穀縝道:“你說不說與我有什麽相幹?”穀萍兒道:“你能活到現在,實在僥幸得緊,在南京,徐海死了,你為什麽活著?在那戶農家,你本也活不了的……”

穀縝恍然有悟,皺眉道:“莫非你……”穀萍兒接口道:“這是一個約定,我不說出真相,別人就不會殺你……”穀縝點頭道:“料是你說過了,若她殺我,你就向我爹告發她,是不是?”說罷微微苦笑,自語道,“若是這樣,我寧可被她殺了。”

穀萍兒深深看他一眼,撫著懷裏貓兒,注視水汽,默默不語。穀縝又道:“既然被你威逼,不能親自殺我,那人便下了戰書,她知道以我的性子,必會前來徽州迎戰。接著她又放出風聲,將葉梵引來徽州,我逃出獄島,四尊中數葉梵最想抓我回去。以他的武功,我也萬無逃脫之理,如此一來,她不必動手,就能借葉梵之手將我捉回去……”穀縝一邊說話,一邊察言觀色,穀萍兒卻隻是低頭撫弄貓兒,無嗔無笑,也不知她心中想些什麽,穀縝瞧不出端倪,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萍兒,我待你怎麽樣?”

穀萍兒側過身子,盯著穀縝笑道:“你呀,臉上凶巴巴的,心裏卻很疼愛我。小時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搶著吃,你卻總把自己的那份兒讓給我;後來你回東島,見我左邊的耳墜磕壞了,就配了一枚絕好的給我;還有,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種罕有的藥材,你不僅辛苦配藥,又聽說白狐皮能治這病,就去極北買來白狐皮袍給我……你對我的好,我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裏……”

穀縝提起舊誼,是想動之以情,策反穀萍兒,不想穀萍兒說起往事,竟惹得他思緒萬千,沉默半晌,忽道:“萍兒,你跟白湘瑤不同,我雖恨她,卻把你當親妹子……”穀萍兒秀眉微皺,別過頭去,冷冷道:“你這麽說,我不歡喜……”穀縝道:“你不歡喜也沒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隻會娶妙妙一個。”

穀萍兒轉眼望來,淚盈雙目,身子微微發抖,顫聲說:“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穀縝道:“大不了,我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孤單單過一輩子。”穀萍兒恨恨道:“你可真狠心。”穀縝道:“你知道就好。”

穀萍兒想了想,冷冷說:“若是妙妙姐死了呢?”穀縝心一沉,厲聲道:“萍兒你瘋了?”穀萍兒搖頭道:“你放心,我不會殺她,但別人要殺她,我可一點兒法子也沒有。”

穀縝道:“誰要殺她?”穀萍兒道:“要殺她的人多了,什麽風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沒有人禍,也有天災,要麽坐船的時候,不小心掉進海裏淹死;睡覺的時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燒死;上山的時候,運氣不好,被毒蛇咬死;這種種死法,誰又猜得到呢?”她神色淡漠,說得雖是可怖可懼之事,卻如閑談便道一般。

穀縝看她半晌,忽地哈哈大笑,點頭道:“好,不愧是白湘瑤的女兒。”穀萍兒瞧他一眼,歎道:“你心裏怨恨我麽?我早想好了,若不能教你疼我愛我,就索性教你恨我怨我,總而言之,要你一輩子都記得我,做夢也忘不掉。”

穀縝啐了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我妹子,這泡口水一定吐在你臉上。”穀萍兒側著半片嬌靨,微微笑道:“你親親我就成,吐就免啦!”穀縝瞪了她半晌,忽而笑道:“傻丫頭,你點了我穴道,我又怎麽親你?”

穀萍兒歪頭瞧他片刻,笑道:“我知道的,你臉上笑嘻嘻的,心裏就在打壞主意。可你卻不知道,這三年裏我武功好了很多,一根指頭也能將你打倒。”說著伸指在他額上戳了戳,又親了穀縝一口,這才戀戀不舍,解開他的穴道。

穀縝起身瞧瞧四周,尋一塊石頭坐下,笑道:“萍兒,你當年的武功還不如我,忽忽兩年,怎麽就成了高手?”穀萍兒道:“我也不愛練武,可這兩年,我為了練武,吃了許多的苦……”穀縝道:“幹嗎要吃苦呀?大夥兒武功一般多好,你這樣恃強淩弱,太不公平。”

穀萍兒淒涼一笑,歎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苦練武功,全是為了去獄島救你……”穀縝見她眉眼漸紅,心中憐意大生,隨即又提醒自己,這女子有乃母之風,掩袖工讒,擅長做戲,如果就此心軟,那麽大勢去矣,於是笑道:“如此說來,我豈不是大有功勞?”穀萍兒看他一眼,歎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信的。”

“先不說這個。”穀縝頓了頓,“現在我落到你手裏,你要怎麽對我?”穀萍兒道:“你在中原已經不能立足,我們不妨遁入南海蠻荒,遠涉九譯絕域,你說好不好?”她注視穀縝,神色極是期盼。

“不好!”穀縝輕輕搖頭,“我若走了,豈不便宜了陷害我的孫子?”穀萍兒道:“你若不走,要麽死路一條,要麽又被關回獄島。”穀縝道:“事關白湘瑤,你兩麵為難,不肯說出真相,我也不怪你。但我要洗刷冤屈,你又何必攔我?這樣吧,你我賭鬥一場如何?”穀萍兒道:“賭鬥什麽?”

穀縝道:“咱們來比武,我勝了,你容我去捉汪直;你勝了,我隨你去九譯絕域。”穀萍兒一怔,心頭湧起一股狂喜,拍手笑道:“哎呀,你說真的?”

穀縝笑道:“絕無戲言。”穀萍兒想了想,搖頭說:“你定有詭計,若比武功,你非輸不可。”穀縝笑道:“我有什麽詭計?”穀萍兒一笑,後退兩步,擺個拳架道:“好啊,你來。”

穀縝卻不動彈,淡淡笑道:“萍兒,你我出身武學世家,倘若拳來腳去,刀來劍往,豈不成了當街賣藝的笨伯,白白丟了祖宗的臉麵?”穀萍兒笑道:“爹爹常說,學武之人,第一流者,勝在胸襟氣度;第二流者,勝在內功真氣;最末一流才比拳腳招式。難道說你要和我比胸襟氣度?”

穀縝笑道:“胸襟氣度,想比也不知如何比法,我們還是比第二流,內功真氣。”穀萍兒聽了,咯咯咯笑彎了腰,穀縝道:“你笑什麽?”

穀萍兒好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說比劃拳腳,我還有幾分相信。但說到內功真氣,卻是好笑得很。你從小就是個猴兒性子,讓你打坐練功比登天還難,爹爹為此打了你無數次,你卻總有歪理,說什麽‘武功隻是小道,諸葛亮也不會武功,照樣帶兵打勝仗。你這個東島之王,不見得比諸葛亮還厲害吧?’氣得爹爹當場給了你一巴掌,打得你臉都腫了。”

穀縝被她說起幼時糗事,下意識摸了摸臉,苦笑道:“那些事兒還說它幹嗎?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獄島地牢又小又窄,使不開拳腳,但卻可練內功,兩年來我日日打坐,或許也不輸於你。”穀萍兒望著他將信將疑:“那怎麽個比法?”

穀縝道:“內功比拚,至為凶險,咱們兄妹之間,何苦生死相搏?當然還是文比。”穀萍兒點頭道:“比內勁碎石,還是摘葉飛花?”穀縝心中驚疑:“這小妮子吃了什麽速成的靈藥,若不然,怎麽三年光陰就能內勁碎石、摘葉飛花?”心中如此想,臉上卻若無其事,笑嘻嘻說道:“那些太尋常,咱們比泡溫泉如何?”

“泡溫泉?”穀萍兒麵露疑惑,心想內勁碎石、摘葉飛花尋常,難道你這泡溫泉的主意就不尋常了?

穀縝瞧出她的疑惑,笑道:“這個泡並非沐浴,而是將全身浸入熱水,不得露頭換氣,誰泡的時間更長,誰就能勝出。”穀萍兒雙頰微紅,咬了咬唇,輕聲道:“你這個主意……可不老實。”

穀縝心知她是說自己想趁機看她沐浴,當下也不辯駁,隻是笑笑,取來一根樹枝插在地上,在樹枝四周刻上時辰,說道:“這根樹枝做日晷計算時辰,如今是卯時一刻,誰先下水?”穀萍兒心想:“若我先下水,難保他不趁機搗鬼,拿走我的衣服;若他先下水,我在上麵,先瞧他是否真有高明內功,若是內功平平,我點了他穴道再下去;若是當真內功高明,我也好做防備。”心念數轉,笑道:“你先下。”

穀縝道:“你先背過身去。”穀萍兒疑惑道:“做什麽?”穀縝道:“脫衣服啊,你喜歡看光屁股男人麽?”穀萍兒輕哼道:“誰知道你是否會趁機逃跑?”穀縝道:“我這點兒能耐,又能逃到哪裏去?你聽見水響,立馬轉身,料想時間也不長。”

穀萍兒一時也想不出其中的破綻,隻得轉過身去。穀縝一邊瞧她,一邊飛快地褪去衣褲,將一隻褲腳係住褲帶,又用褲帶拴住一隻衣袖,兩者均打活結,如此衣褲相連,便有一丈多長;再將剩下的褲腳放在溫泉邊,用一塊百斤大石壓住,又在百斤大石下墊了一塊小石,讓大石塊對著泉水,搖搖欲墜。做好機關,穀縝拽著一隻衣袖,悄悄退入泉邊樹叢,邊退邊笑:“我要下水了,不許偷看!”穀萍兒哼了一聲,說道:“這句話,待會兒原話還給你……”

穀縝小心鑽入樹叢,屏息伏下,忽將衣袖一拽,活結頓脫,衣袖、褲腳分開,牽動了一丈開外的大石,撲通聲響,大石前傾,水花四濺。穀萍兒怕他弄鬼,立時轉身,眼見衣褲鞋襪四處散落,微微一笑,心想:“男人們都是這邋遢樣子。”

她小心將衣褲收攏疊好,來到溫泉邊細看,可是蒸氣浮於水麵,若聚若散,潭下的物事模糊不清,隱見亂石中栲栳大一團黑影,料是穀縝。心想他必然憋不久的,便傍在潭邊坐下,拈著鬢發,撫著貓兒,雪白的雙頰微微含笑,籠罩在白汽氤氳之中,倩影時隱時現,宛如林中仙子。

穀縝赤條條地蜷在樹叢中,心中七上八下。是時山中清寒,冷風微微,吹得他渾身發抖,隻恨穀萍兒便在丈外,稍有動靜,必為所覺,故而蜷成一團,咬牙苦忍。忽見穀萍兒懷中的波斯貓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綠瑩瑩的眼珠一轉,似朝這方看來,穀縝被它一瞧,如遭針刺,心中更是老大不快:“這畜生瞧見我了嗎?”

穀萍兒專注溫泉,不料穀縝就在左近。坐了片刻,她瞧瞧日晷,忽覺有些不對,起身揮掌,拂去水汽,定眼細察,隻見大小石塊,不見一個人影。穀萍兒叫聲不好,舉目望去,溫泉由這深池瀉出,衝刷出一條小小河溝,穿過叢叢荊榛蜿蜒遠去。

“哎呀,我忘了這個!”穀萍兒一跺腳,奔出兩步,忽又想起什麽,反身折回,抄起地上衣褲,匆匆展開身法,沿著小河溝奔去。

穀縝料定穀萍兒聰明有餘,精細不足,有意設下這個局,讓她以為自己水遁。穀萍兒情急之下,勢必沿著河溝追趕,這時他大可鑽出樹叢,好整以暇地穿上衣褲揚長而去。不料穀萍兒心思盡在他的身上,生恐穀縝出水受涼,一時多事,竟把衣褲帶走了。

穀縝叫苦不迭,可又不敢久待,雙手抱胸,鑽入一片樹林,山風迎麵吹來,穀縝渾身哆嗦,索性發足狂奔,好叫渾身發熱。不料奔得太急,踩中一根荊刺,腳掌鑽心疼痛,他隻得坐倒,伸手拔刺,正想如何找些樹葉遮羞,忽聽“咭”的一聲嬌笑,空中下雨似的落下一陣衣褲鞋襪。

穀縝皺了皺眉,慢慢穿好衣褲,抬眼望去,穀萍兒懷抱波斯貓,站在參天大樹上,踩著一根細枝,玩耍似的上下起伏,見他望來,笑嘻嘻說道:“好哥哥,這次誰贏了?”穀縝道:“自然是我贏了,你不待我從溫泉裏出來就擅自離開,分明是見我閉氣功夫了得,自知不勝,臨陣脫逃。”

穀萍兒飄然落下,伸指刮刮臉頰:“不羞,你連水都沒下,卻編這些鬼話騙人。”她麵皮薄嫩,纖指過去,留下幾道紅痕。穀縝正好相反,勝在臉皮厚實,微微笑道:“你不認輸,我又有什麽法子?”

穀萍兒道:“那麽再行比過?”穀縝道:“再比你也穩輸不贏,這樣好了,咱們比輕功如何?”穀萍兒笑道:“你又有什麽詭計?”穀縝道:“我自有神通,何用詭計?你瞧見遠處那棵歪脖子鬆樹了嗎?誰先到那樹下,誰就算贏。”穀萍兒道:“也罷,就再比一比,你可不許賴了。”

“誰賴了?!”穀縝呸了一聲,“我數到三,你我二人同時舉步,一,二,三……”穀萍兒將身一縱,逝如煙雲,須臾掠出十丈。斜眼望去,隻見穀縝才奔兩丈,不覺暗笑,飛身又奔數丈,轉頭再瞧,已不見了他的影子。穀萍兒心下一沉,卻不立馬追趕,飛身縱上一棵大樹,有如黑羽飛鳥,淩空俯視,這一下,方圓數裏盡收眼底,隻見穀縝躡手躡腳,鑽入一片灌木叢中。

穀萍兒微微一笑,輕點枝頭,飄落到另一棵大樹上,再一縱,便到穀縝頭頂,有如仙子謫塵,落在他的身前。

穀縝忽受驚嚇,不自覺一拳打出。穀萍兒笑道:“好啊,比拳腳麽?”一手抱著那貓,一手使出“雪鴻爪”,勾住穀縝來拳,腳下使絆,欲要將他絆到,可是方才出腳,忽又不忍,當即收腳,使出“千浪千疊手”,轉到穀縝身後,一眨眼的工夫,在他肩頭背上連拍十下。

穀縝渾如不覺,揮拳又打。穀萍兒搖頭道:“哥哥,你已輸了。”穀縝聞如未聞,仍是拳打腳踢。

穀萍兒心中微微有氣,使一招“無定腳”,將他絆了一個筋鬥,鼻子撞著一塊石頭,鮮血長流。穀萍兒見了,心中慌亂,伸手去扶,卻被穀縝反手一拳,狠狠打在腰間。雖有內勁護體,穀萍兒心頭卻如被刀割了一下,正想說話,忽見穀縝爬將起來,咬牙瞪眼,滿臉是血,手揮腳舞,如癲如狂。

穀萍兒又害怕,又難過,勉力拆了十幾招,每到欲下重手,又覺心酸手軟,忽地後躍丈餘,叫道:“我不跟你打了……”一手捂住麵頰,哇地哭了出來。

穀縝呆了呆,一跤坐倒,瞪著眼呼呼喘氣:“臭丫頭,叫你跟我打,叫你臭丫頭跟我打……”忽覺鼻酸眼熱,伸手揉了揉眼,才不至落下淚來。

穀萍兒哭了一會兒,將淚一抹,起身叫道:“好,你定要去洗刷什麽冤屈,我也由得你去。”不由分說,挽起穀縝向山中奔去。穀縝怒道:“你做什麽?”欲要掙紮,卻被穀萍兒拿住了“曲池”穴,轉眼望去,穀萍兒臉色蒼白,淚痕猶在,小嘴緊緊抿著,隻顧向前飛奔。

走了一會兒,忽聽穀萍兒道:“到了!”穀縝定眼一瞧,前方鬆石錯雜,抱著一座天然石室,石室上書“軒轅洞”四字。原來這裏地處黃山光明頂下,相傳光明頂是軒轅黃帝得道飛升之所,故而這石室也被冠以大號,認為是黃帝修仙處所。

穀萍兒又道:“汪直大約就在裏麵。”穀縝將信將疑,瞥她一眼,穀萍兒扭過頭去,不與他正眼相對。

穀縝知她心情矛盾,不覺微微歎氣。穀萍兒忽地將他一拽,縱近石室門戶,可是向內一看,二人均是大吃一驚。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屍首,居中火堆燃盡,一口大鐵鍋打翻在地,鍋內的羊肉湯灑得到處都是。

穀縝見室內並無活人,入內細察屍首,個個麵色青黑,神情扭曲,嘴角沁出絲絲黑血,觀其容貌兵刃,卻是倭寇無疑。穀縝心想:“這是中毒跡象?誰下的毒手?”又想到程公澤所說的“偷盜砒霜”,這死狀確是服食砒霜的征兆,這二者間必有關聯。再看群倭容貌,並無汪直在內。

穀縝滿腹疑竇,坐在一塊大石上沉思,穀萍兒卻不做聲,抱著波斯貓悄立一旁。不多時,忽見穀縝起身,拾起一口倭刀,出了門,在遠處挖了一個方圓丈許的大坑,挖畢已是汗流浹背,穀萍兒怪道:“你做什麽?”

穀縝道:“不可叫倭奴汙了我軒轅仙跡。”將倭人屍首一一拽出,丟入坑中掩埋,又問,“萍兒,你怎麽知道他們在這兒?”穀萍兒道:“我聽來的。”穀縝道:“聽誰說的?”穀萍兒搖頭道:“這個,我可不能說,但他們送命,卻與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穀縝哼了一聲,瞪著她滿臉怒容。穀萍兒見他神情,心中一酸,幾欲吐露實言,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穀縝正覺迷惑,忽聽一個女子說道:“理應在這附近。”另一女子接口道:“夫人斷定麽?”二人齊齊變色,不及閃避,兩名女子穿林而出。一旦照麵,來人也是大驚,原來一個是施妙妙,另一個卻是美貌婦人,素衣裹體,妍麗妖嬈,舉手投足,無不流露媚態。

穀萍兒靠近穀縝,牽著他的衣袖笑道:“妙妙姐,媽,你們怎麽來啦?”施妙妙瞪視二人,臉色發白,素衣美婦卻是半嗔半笑:“還不是為了你這個調皮小鬼,不說一聲就到處亂跑,害我和神通擔心!”

美婦不是別人,正是穀縝的繼母白湘瑤。穀萍兒咯咯笑道:“媽,我都長大啦,你還擔心什麽?再說,有縝哥哥陪著我,日夜嗬護,天底下哪兒去不得?”穀縝見她故作親昵,心中大為光火,又見施妙妙瞪來,越發心中氣苦:“這傻魚兒屢屢做出絕情的事,說出絕情的話,我又何必一廂情願,給她好臉色看?”想到這裏,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辯,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

白湘瑤望著穀縝,微露疑惑,忽聽穀萍兒說道:“媽,你怎麽和妙妙姐在一起?”白湘瑤道:“本和神通一同來的,未想途中遇上一事,他先去辦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測,就讓妙妙陪我來找你。”

“神通?神通!”穀縝哼了一聲,“白湘瑤,你怎麽找來的?”白湘瑤笑道:“我們母女之間,私底下自有一些隱秘記號互通消息,萍兒沿路留了標記,我順著找來也不對麽?”

穀縝縱然不信,可涉及母女之私,倒也不便多問。穀萍兒說道:“媽,爹爹遇上了什麽事?”白湘瑤道:“風君侯傷了你贏公公,神通找他晦氣去了。”穀萍兒歎道:“許久沒見爹爹出手,這次卻沒眼福!”

施妙妙見穀縝正眼也不瞧自己,眼前一陣昏黑,忽地晃了晃身,扶住身旁樹木,眼淚也幾乎兒落下來,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別哭,你若哭了,隻會惹他笑話……”一邊想著,眼眶已是模糊了。

穀縝故作姿態,眼角的餘光卻始終落在施妙妙身上,見她神情恍惚,身子搖晃,心頭先軟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間一麻,竟被穀萍兒製住了“氣戶”穴,穀縝大怒,側目一瞧,卻見穀萍兒神色淒楚,目光落向別處。

白湘瑤瞧得分明,眼珠一轉,溫言道:“妙妙,你不舒服麽?”施妙妙見問,收拾心情,搖頭道:“我很好啊。”白湘瑤笑道:“沒事就好,是了,你是東島四尊之一,地位勝過我和萍兒,這裏的事還是你來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紀小,見識又淺,位列四尊已是勉強。凡事還是夫人決斷為好。”白湘瑤歎道:“妙妙,你不是為難我麽?我和這小子一直不對,我若捉他,別人會疑心我懷有私念,萍兒又不懂事,如何處置縝兒,我還真沒法子……”

穀縝大怒,心想好個賊婆娘,拐彎抹角地逼妙妙抓我。他冷笑一聲,大聲說:“白湘瑤,你不要鬼話連篇,落到你母女手裏算我倒黴。施姑娘,你也不要客氣,要打要殺,穀某人一根眉毛都不會皺的。”施妙妙聽得芳心一痛,心想:“他竟叫我施姑娘?”

穀萍兒心中一急,叫道:“這可不成,縝哥哥說什麽也是重犯,須得爹爹親自審理,妙妙姐,你說是不是?”

施妙妙低下了頭,輕聲說道:“萍兒說得是,無論他犯下何種罪孽,也須由島王做主。”白湘瑤輕輕搖頭,神色一黯。施妙妙忍不住問:“夫人怎麽了?”白湘瑤苦笑道:“我隻是為神通難過,他隻有這個兒子,雖然不肖,但若由他親手處置,真是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穀萍兒已笑道:“媽,你這樣說,就該替哥哥多說幾句好話,叫爹爹不要重重罰他。”白湘瑤猛然抬頭,盯著女兒,目中閃過一道銳芒,但隻一瞬,又淡淡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怎能幹預島務?神通自有決斷。”穀萍兒道:“既然爹爹自有決斷,那麽見了爹爹再說不遲。”

母女倆含笑對視,白湘瑤忽地軟語道:“萍兒,幾天不見,你的嘴巴越發伶俐了。”穀萍兒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兒,若沒幾分口才,媽豈不是白生我了?”白湘瑤一呆,舉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穀萍兒也笑,母女二人遙遙相對,恰似競媚鬥妍,穀縝不覺暗罵:“真是龍生龍,鳳生鳳,狐狸精生了狐狸精。”

白湘瑤笑了一會兒,桃頰蘊紅,美眸流光,連連擺手道:“哎呀呀,不與你這丫頭胡纏了,咱們歇一陣,再去找你爹爹。”揀塊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懷心事,坐了下來。

穀萍兒又問:“爹爹去哪兒了?”白湘瑤道:“我也不知,左飛卿輕功絕倫,人又滑頭,或許向西,或許向南,神通一時未必抓得到他。神通說了,我們尋不著他,就先回東島。”

娘兒倆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聊不住,穀縝與施妙妙卻均是目光飄忽,偶爾四目相對,也是一觸即分。穀縝冷靜下來,有心解釋,但見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隨之冷了大半,唯有暗歎:“傻魚兒心裏恨死我了。也怪我太過藐睨世俗,舉止不常,惹來許多非議。施浩然這老頭兒又過於端方,將女兒**得如同道學先生。唉,莫不是月下老兒喝醉了酒,係錯了紅繩?要不然,我怎麽會喜歡這隻傻魚?”

他胸中愛恨交織,忍不住狠狠瞪了施妙妙一眼,施妙妙瞧見,大為惱怒,心想:“這個不要臉的壞東西,還敢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嗎?”想著也瞪了回去,兩人目光相逼,僵持了一陣工夫。穀縝不知為何,麵對施妙妙,怒氣總是無法持久,怒氣一去,愛意湧起,擠眉弄眼,連做幾個滑稽怪相。施妙妙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瑤母女雙雙側目。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穀萍兒卻料到其中故事,暗自作惱,輕輕冷哼一聲。

白湘瑤微微一笑,忽道:“萍兒,你什麽時候養貓了?”穀萍兒道:“這本是葉叔叔一名屬下的,可它一見我就很親近,葉叔叔說我與它有緣,就送給我啦!”白湘瑤哦了一聲,說道:“聽說西城地母養了一隻波斯貓,名叫北落師門,壽命極長,神奇無比,這貓兒看來倒有幾分相似。”

穀萍兒一陣嬌笑,說道:“那是地母娘娘的寶貝,怎麽會落到我這裏?我給它取名粉獅子,您說好不好?”白湘瑤道:“它若是凡貓,這名字卻也配得上。”穀萍兒抿嘴一笑,撫著那貓兒頸毛,眼神甚是憐惜。

白湘瑤又笑了笑,說道:“抱來給我瞧瞧!”穀萍兒欲要上前,但瞧穀縝一眼,忽生遲疑。白湘瑤笑道:“你怕他跑了麽?別怕,他逃得過我娘兒倆,也逃不過妙妙的千鱗。”說著看了施妙妙一眼,施妙妙遲疑一下,點頭道:“那是當然。”

穀縝深知白湘瑤時時挑撥,要讓施妙妙與自己情人相殘,她好坐看笑話。穀縝恨得牙癢,卻不敢當真妄動,生恐施妙妙一時衝動,真將自己射成篩子。

穀萍兒放下心來,笑吟吟地將貓抱去,白湘瑤接過,輕輕撫弄片時,起身笑道:“走吧!”竟沒有將貓還回的意思。

穀萍兒臉色微變,叫道:“媽,你,你……”白湘瑤笑道:“我怎麽?還不帶縝哥兒上路?”穀萍兒跌足道:“媽……”白湘瑤臉一沉,冷冷道:“你不聽我話?”說著拇指、食指按在貓兒頸上。知女者莫若母,穀萍兒自幼便愛小貓小狗,倘若貓狗不慎夭亡,必然哭得死去活來,白湘瑤見她喜愛這隻波斯貓,故意騙來挾製於她,逼她不敢輕易放走穀縝。

穀萍兒深知乃母之風,心中為難極了,一邊是心愛寵物,一邊卻是心愛男子,一時呆在當地,眼圈兒忽地紅了,忽聽穀縝哈哈一笑,起身道:“上路就上路,臭婆娘,怕你我就是你養的!”

白湘瑤聽慣了他這套說辭,一笑了之,施妙妙卻憤憤不平,喝道:“穀縝,你太無禮……”穀縝道:“你倒說說,我怎麽無禮了?”施妙妙道:“常言道;‘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就因為你平時小節不修,不敬長輩,愛討口舌便宜,以至於乖戾無道,犯下大錯……”想到傷心處,眉眼泛紅,嗓子不覺哽咽了。穀縝皺眉望她,心中暗罵:“這隻傻魚兒,將來落到我的手心裏,先打你一頓板子。”再瞧白湘瑤含笑注視,心中更怒,哼了一聲,甩手就走。

四人步行出山,遙見前方車馬,兩名東島弟子迎上來,眼見不但找到穀萍兒,更捉到穀縝,不由得皆大歡喜。穀萍兒說:“大夥兒都坐車麽?哥哥怎麽辦?”白湘瑤笑道:“他也坐車,但須有些防備。”從袖裏取出一團小指粗細的透明繩索,“這小子善會開鎖,尋常鎖具困不住他,這根‘玉蛟索’相傳是用蛟筋煉製,寶刀莫傷,妙妙,你看是否捆他一捆?”

施妙妙若答不,無疑自承對穀縝餘情未斷;若答是,心中又覺不忍。正躊躇,穀萍兒已笑道:“還是我來捆吧。”

“不成!”白湘瑤搖頭道:“這人狡猾萬端,你心腸太軟,最好離他遠些。”穀萍兒正要撒嬌,忽見白湘瑤目射寒光,又捏“粉獅子”的脖子,頓時氣勢一餒,噘嘴不樂。

施妙妙稍一遲疑,接過蛟索。穀縝伸手笑道:“施大小姐,請了。”施妙妙聽出他嘲諷語氣,心如刀割,咬牙將他雙手縛上。正在施為,忽聽穀縝在耳邊低聲道:“捆得好,憑這捆人的本事,可以去獄島當島主夫人了。”施妙妙心中本就不安,聽了這話,不安化為怒氣,狠狠收緊蛟索,打上死結,痛得穀縝齜牙咧嘴,牙縫裏噝噝直冒冷氣。

馬車啟程,一路上穀萍兒笑眯眯地纏著穀縝說話,穀縝有一句無一句,隨口應答。施妙妙縮在車廂一角,雙手抱膝,心中其亂如絲,不敢正眼去瞧穀縝,偶爾看他手腳束縛,又覺亦悲亦憂,心想:“我方才弄痛他了麽?唉,這樣捆久了,會不會傷了手腳?”想著忐忑不已,漸至於深深後悔。

行了一程,白湘瑤叫停道:“天色已晚,且在鎮上歇腳。”眾人下車,穀縝手足被縛,行動不便,全靠兩名東島弟子抬出,口中笑道:“‘坐轎舒服抬轎苦’,有勞二位師兄了。”一邊說,一邊下墜扭動,以增添自身分量。

客棧內客人不少,乍見三位絕色女子倘徉入棧,無不眼前一亮,又見抬進一個人,更覺十分驚奇。棧中夥計著意巴結,騰出一張空桌。穀縝落座,大聲叫道:“夥計點菜。”

店夥計無奈,隻得轉過身來,賠笑道:“客官點什麽?”穀縝道:“隻怕爺爺要的你這裏沒有!”店夥計道:“絕無此理,本店的酒菜百裏聞名。”

“好!”穀縝大聲說道,“那就先來個‘六月飛雪’。”店夥計怪道:“這是什麽菜?”穀縝道:“這還不懂?就是將六月下的雪化做一杯冰水,給爺爺消消暑熱。”店夥計賠笑道:“爺爺糊弄小的,六月裏哪能下雪?”穀縝道:“竇娥含冤,六月飛雪,你沒聽說過?”店夥計耐著性子道:“戲本上的勾當,豈能當真……”

穀縝呸了一聲,罵道:“做不出來就拉倒,哪來這許多廢話?什麽百裏聞名,百裏臭名還差不多。”店夥計怒極,若非瞧三位佳人的薄麵,早已一巴掌扇了過去,當下憋紫了臉,忍氣吞聲道:“是、是,爺爺明斷,這個……這個小店確實做不出來。”

“知錯就好。”穀縝又說,“既無‘六月飛雪’,那就來個‘人間三毒’。”店夥計聽得一呆,這名兒不止未曾聽過,還取得十分凶險,不由呆呆道:“什麽三毒?”穀縝笑道:“沒聽說過嗎?有道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由可,最毒婦人心’。故而,這人間三毒乃是三道菜,第一是烏雞燉青蛇,第二是紅油炸馬蜂,第三則是清炒婦人心。”

店夥計聽得臉色發白,青蛇、馬蜂倒還罷了,比起“婦人心”,這兩樣均是不算什麽,忙笑道:“爺爺取笑了,小的就是拚死也會給你捉蛇取蜂。至於這‘婦人心’嘛,怎麽取得?殺人償命,爺爺不是要了小人的命麽?”

穀縝笑罵道:“不知變通的蠢材,你就不能用豬心、狗心麽,反正也差不多。嗯,記住了,無論豬心、狗心,都需三顆,少一顆都不行。”

他不住含沙射影,白湘瑤聽得麵色陰沉,穀萍兒心懷鬼胎,抿嘴不語,唯獨施妙妙性急,拍桌叫道:“壞東西,你沒個完麽?”穀縝道:“我自點菜吃飯,關你什麽事?”施妙妙瞪他一眼,罵道:“雞腸小肚的臭賊。”穀縝道:“我雞腸小肚,總比有的人狼心狗肺的強。”施妙妙怒道:“你又罵人?”穀縝笑道:“我罵狼、罵狗,就不罵人。”

施妙妙忽地出手,一個耳光打得他翻倒在地,口角流血,穀縝反而哈哈大笑,連道:“打得好,打得好……”施妙妙一掌打過,忽地悔從中來,望著穀縝眼眶一熱,流淚罵道:“壞東西……你……你不得好死……”罵完忍耐不住,以手掩口,衝出棧門去了。

施妙妙一去,穀縝也沒了笑意,沉著臉一言不發。這時忽聽棧外軲轆聲響,跟著一陣笑語,走進一群人來,為首的公子青衫飄飄,豐神雋朗,見了穀縝,臉色微變。穀縝卻是眼前一亮,笑著招呼:“沈兄好啊!”

來人正是沈秀,他見穀縝雙手被縛,又與兩位明豔女子同坐,心中驚疑,笑道:“穀少主好。”穀縝眼利,又瞧見沈秀身後之人,笑道:“周老爺,多日不見,甚念,甚念。”周祖謨立在沈秀身後,躲躲閃閃,誰想穀縝眼賊,仍是瞧見自己,頓時羞憤難當,呸道:“念你娘的屁。”

穀縝心想:“這周祖謨竟是沈秀的手下,他前往東瀛購買鳥銃,大約也是沈秀的主意,無怪我總覺此事不似沈瘸子的作為。周祖謨口中的‘沈先生’,自然也是小瘸子了。是了,東瀛鳥銃,製藝甚精,射擊頗準,勝過中華土產,日本五兩一支,轉賣到中土,能賣到二十兩以上,縱有風險,餘羨卻很可觀。”他雖在難中,仍然不忘算計,心念數轉,忽見沈秀拄著拐杖,一步一縱,坐到一張桌邊,同行五人也占了兩桌。沈秀目光陰冷,不時掃視這邊。

菜已將上,穀縝無法動筷,穀萍兒便將菜肴盛在碗中,一口口喂他進食,沈秀忽地笑道:“穀兄好福氣,無論走到哪兒,均有佳人相伴。”言下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穀縝笑而不答,穀萍兒卻低聲道:“你認識這人麽?他的眼神可真討厭。”穀縝轉眼望去,隻見沈秀一雙眼直在白湘瑤與穀萍兒身上遊移,心想這小瘸子不改本性,便低聲說道:“這人不是好貨,須得嚴加提防。”

穀萍兒眼珠一轉,笑道:“我去去就來。”轉身入了棧內,半晌才出,又喂穀縝進食。穀縝正覺奇怪,忽見沈秀等人所要的酒菜端了上來,想是路途困頓,腹內饑餓,一時隻聽稀裏呼啦飲食之聲。

吃不多時,忽聽一人皺眉按腹,低聲呻吟。周祖謨道:“老錢,你怎麽了……”話未說完,便覺一股濁氣在腹內遊走,周祖謨急運內勁彈壓,誰知越壓越痛,轉眼一瞧,同桌之人無不蹙眉抿嘴,神色怪異。忽地有人起身叫道:“夥計,茅房何在?”夥計一愣,指明方位,刹那間,數道人影破空而出,沈秀雖然瘸了一足,仍是翩若寒鴉,矯若水蛇,一瘸一拐搶在眾人之前,紮入茅房,“砰”的一聲將門關上。

眾人氣急敗壞,可又不敢與首領爭先,有的急往棧外覓地方便,內功稍差的屎尿齊滾,當場不恭起來。客棧內臭氣熏天,眾食客食欲大減,紛紛叫罵不已。這些人雖然都是蠻橫之輩,此時忙於內務,耳聽罵聲,也無暇理會。

“五穀通明散”本是東島秘藥,服食者非得瀉足三日三夜,將體內的五穀濁氣瀉盡,而後吞津服氣,飽填以先天真元,從而達到辟穀養氣的境界。說來本是良藥,隻是藥性稍嫌霸道,服食分量太多,又無相應內功輔佐,勢必大瀉特瀉,直至渾身虛脫。

客棧裏齷齪不堪,白湘瑤好潔,露出幾分嫌惡,向掌櫃要了兩間上房,自去歇息。穀縝與兩名東島弟子同處一室,穀縝有意不叫二人安生,一會兒嚷著方便,一會兒又要水喝,折騰得兩名弟子叫苦不迭,後來索性再不管他,大被捂頭,隻顧睡覺。

穀縝自覺無趣,蜷在**睡了一陣,忽覺有人解開手腳束縛,他渾渾噩噩,不及睜眼,脫口便道:“妙妙?”張眼一瞧,穀萍兒神色淒楚,呆呆望著自己。

穀縝心中失望,歎道:“是你?”穀萍兒幾乎流下淚來,別過頭去,忍了半晌,才恨恨道:“你……你做夢也想著她?”穀縝沉默不語。穀萍兒又道:“可她隻知道打你罵你,卻不會來救你。”忽見穀縝雙目瞪圓,額上青筋暴出,心知自己說中了他心底的痛處,不覺緘口,默默解開“玉蛟筋”。穀縝也不做聲,轉眼望去,兩名弟子躺在**一動不動。穀萍兒歎道:“我點了他們的穴道。”

穀縝點點頭,步出門外,穀萍兒跟隨在後,懷裏抱著的波斯貓,也是她設法從母親那兒偷來的。白湘瑤人雖多詐,卻無武功,穀萍兒明裏不好違背她,暗裏使些手腳卻也不難。

穀縝出了客棧,走了一程,見穀萍兒始終跟著,不由皺眉道:“你跟著我做什麽?”穀萍兒偷瞧他一眼,低聲說道:“我放了你,回去必受責罰。”穀縝見她神情淒婉,心中又氣又憐,哼了一聲,方要舉步,忽見銀光閃動,施妙妙從天飄落,美目晶瑩閃亮,盯著二人十分驚疑。

對視半晌,施妙妙緩緩道:“你們上哪兒去?”穀縝笑道:“哪兒去不得?”施妙妙皺了皺眉,澀聲道:“穀縝,你真想躲躲藏藏過一輩子?”穀縝笑道:“你要捉我回去?”施妙妙望著穀縝,依稀由那眉眼笑容,想見往日的種種溫存,人雖如是,情已非昨,想到這兒,咬牙道:“不錯,有我在,你休想跨出半步。”

穀萍兒微微色變,穀縝卻笑了笑,大聲道:“一。”舉起右腳,大大跨出一步。

“叮!”金芒藍電相交,跌在穀縝腳前,卻是一枚銀鱗、一枚尖錐。穀縝望著銀鱗,怔怔出神,忽聽施妙妙顫聲道:“萍兒,你別逼我用‘千鱗’,你的‘無相錐’隻有三分火候,敵不過我的。”

穀萍兒兩眼一閉,流下兩行淚水,施妙妙也覺鼻酸,忽聽穀縝說道:“施妙妙,你真要殺我?”施妙妙咬了咬牙,澀聲道:“你不逃走,我便饒你。”穀縝哈哈大笑,又跨一步,施妙妙怒道:“壞東西,你不要命了?”穀縝一笑,再跨一步。施妙妙盯著穀縝,心跳如雷,隻覺穀縝武功雖低,壓迫之力尤勝絕代高手,不自禁攥住一隻銀鯉,秀目瞪圓,厲聲道:“你再進一步,我真不客氣了。”

穀縝深知施妙妙如箭在弦,再若侵逼,她勢必出手。想到這裏,他不覺心灰意冷,心想:“我一心洗脫冤情,還不是為了這隻傻魚兒?若不然,我何不遠涉九譯絕域,終生不返中土?我是寧可死了,也不願她恨我怨我,可她偏偏如此絕情,也罷,我教你親手殺我,讓你後悔一輩子……”想著微微咬牙,第三步便要跨出,忽覺腰間一麻,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隻聽穀萍兒嘻嘻笑道:“妙妙姐,你的‘千鱗’固然厲害,這徒手功夫卻不知如何?萍兒倒想討教幾招。”施妙妙見穀萍兒製住穀縝,暗暗鬆了一口氣,皺眉問道:“若我勝了呢?”穀萍兒道:“你勝了,我們乖乖回去,我勝了,你須得放了哥哥。”

施妙妙隻覺酸氣衝鼻,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心道:“萍兒你也來氣我。我又何嚐不想放他?若我死了,就能洗刷他的罪孽,我……我寧可死了的好。”想到這兒,她沉默時許,說道,“好,我不用‘千鱗’。”

穀萍兒道:“我也不用‘無相錐’。”從腰間取出一個鹿皮囊,丟在一邊,又將穀縝扶到一邊坐下,將波斯貓放在他膝上,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起身,轉眼望去。施妙妙已將竹籃擱在一邊,悄然佇立。

穀萍兒輕喝一聲,使出“千浪千疊手”,雙手如波浪起伏,揮灑而出,施妙妙不敢大意,應以本門“指南拳”。

“千浪千疊手”招式幻妙,講究心勁相疊,雙手看似各自攻敵,實則互相牽引激發。比方說左手出招,招式才出,右手勁力已然疊加其上,右手勁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勁,故而勁力相疊,相生不窮,練到絕頂處,直如驚濤千疊,後勁無窮。

“指南拳”卻不同,直來直去,鮮有機巧,但拳隨身轉,招招不離對手周身五處要穴,攻敵所必救,有如磁針指南一般。

穀萍兒雖得穀神通親授武技,可是火候未足,施妙妙自幼習武,“北極天磁功”已有相當根底,出手勁與意會,意與神合。穀萍兒連變五六種絕學,離奇變幻,固然叫人目不暇接,施妙妙隻以一路“指南拳”應對,卻始終不落下風。鬥了七十餘招,施妙妙出手神完氣足,穀萍兒卻顯出修為不足的弊端,嬌喘微微,香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揚聲道:“萍兒,你認輸吧。”

穀萍兒自知比拚暗器,絕非‘千鱗’之敵,故而以比拚徒手功夫為名,騙得施妙妙放下銀鯉,她卻偷偷藏了幾枚無相錐,鬥到緊要關頭突然發難。這一招十分陰毒,如非強仇大恨不能施為。穀萍兒也是愛極生妒,又百計周護穀縝,狠起心腸,欲置施妙妙於死地,至於以後穀縝如何怨怪,那也顧不得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轉,身披銀綃褪到手心,輕輕一揮,幾點寒星悄然隱沒。施妙妙又將銀綃一展,幾枚鋼錐貼在綃上,藍汪汪的精芒逼人。

這銀綃叫做“軟金紗”,本是千鱗一脈自古相傳的寶物,織紗的絲線並非蠶絲綿線,而是由一種奇特精金中抽煉而出,織成後刀槍莫入,隻需貫注“北極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專收各種微小暗器。

“軟金紗”施妙妙極少運用,穀萍兒隻有耳聞,突然遇上,大感錯愕。施妙妙見她用出這等毒招,心中氣惱,方要出口斥罵,忽見穀萍兒臉色發白,口唇顫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施妙妙見她哭得真切,也被牽動柔腸,不覺恨意煙消,憐意大起,抖落鋼錐,上前撫著她背,柔聲道:“萍兒,姐姐知道你心軟,以德報怨,可他罪孽太深……”說著傷感不勝,正想扶起穀萍兒,不料腰脅一麻,身子忽地僵直,施妙妙吃了一驚,卻見穀萍兒抬起頭來,臉上淚珠宛然,笑嘻嘻說道:“我就知道,妙妙姐你心腸最好,也最好騙。”施妙妙怒道:“你……你裝哭?”

穀萍兒冷笑道:“為救哥哥,我什麽也肯做,我且守著你,待哥哥去遠了再放你。”施妙妙望她神情,忽地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這穀萍兒對穀縝的情感,分明超過了兄妹之情,成了別樣情愫。

念頭一起,施妙妙出了一身冷汗,忙將這念頭按捺下去。然而越是克製,這念頭越發強烈,她細細回想,這一路走來,穀萍兒眉梢眼角,無不流露出對穀縝的愛慕之情,隻是自己囿於兄妹倫理,縱然覺察,也不願深思。

她越想越驚,瞪著穀萍兒道:“你……你……”穀萍兒笑道:“我怎麽?好了,我先放了哥哥,再與你說話兒。”將施妙妙挾起,縱回安置穀縝的地方,這一瞧,穀萍兒忽地失聲驚呼。施妙妙應聲望去,隻見地上空空,穀縝也好,粉獅子也罷,均已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