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雀在後

用罷早飯,三人啟程上路,小男孩萬分不舍,扯著穀縝的衣袖眼淚汪汪。穀縝摸摸他頭,塞給他一塊大銀子,小孩不識,怪問:“這個亮閃閃的是糖麽?”穀縝笑道:“不是糖,給你爹娘,將來供你讀書用。”房東夫婦歡天喜地,推脫兩句,也就笑納了。

三人打馬直奔徽州,姚晴馬快,陸、穀二人馬慢,她故意跑出老遠,掉過頭來,衝著二人躍馬示威,惹得穀縝心中作惱:“直娘賊,早知這樣,還不如找兩隻山西毛驢兒騎著痛快。”

這不快轉頭即逝,不多時,穀縝意興大發,笑談風物。他胸中神奇詭博,各方地理風俗、傳說土產,莫不信口道來,引人入勝。不止陸漸聽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馬力,在一旁聽得入神,隻覺許多事兒,竟是從沒聽說過的。

行了兩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來到徽州地界,眼見峰巒連綿,疊青瀉翠,倒影江中,將一川煙水染成溶溶碧色。

穀縝觸景生情,揮鞭笑指:“這徽州當得起‘物寶天華’四字,西北是黃山,七十二峰巧奪天下之美;這條新安江是黃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練,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徠無老鬆,易水無良工’,這黃山鬆,新安水,又變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黃金易得,徽墨難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近代方家的‘銅雀瓦’、程家的‘青玉案’,均是不讓古人的好墨。還有這水染的絲緞也極好,至於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都是難得的珍品……”

說到這裏,他目光一轉,見路邊有幾個賣果子的小販,不覺笑道:“是了,我忘了這個。”翻身下馬,買來一捧幹果,笑道,“這榧子是此間土產,來來來,咱們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過,並不稀罕,陸漸卻覺新鮮,見那榧子模樣平常,剝開一嚐,卻是滋味甘美。穀縝說道:“這榧子有詩說得好:‘味甘宣郡蜂雛蜜,韻勝雍城駱乳酥,一點生春流齒頰,十年飛夢繞江湖。’我就愛最末一句,‘十年飛夢繞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遊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說罷縱聲大笑,豪情意氣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進一步危機四伏,穀縝卻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份瀟灑氣度,饒是姚晴也覺心折,微笑說道:“臭狐狸,徽州還有一樣出產,你卻忘了說!”

穀縝道:“什麽出產?”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產?”穀縝笑道:“那個也算!但這徽州不止出了汪直,還出了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道是誰?”姚晴奇道:“是誰?”穀縝道:“便是督憲江南的胡宗憲胡大人了。”

陸、姚二人均是訝異,穀縝撫掌歎道:“這一州之中,竟出了兩個勢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說笑間入了城門,穀縝引著二人,在城中轉了幾轉,來到一處大宅。宅門上書“墨仙坊”,門首一方石碑,鐫有隸書二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穀縝笑道:“這老程,自拍馬屁的功夫越發高明了。”才說罷,便聽遠處有人應道:“這小穀,話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馬,哪來馬屁?既無馬屁,又何來自拍之理?”

三人應聲望去,一個寬袍峨冠的老者背著一匣書,騎著毛驢逍遙而來。穀縝將手一攤,笑道:“老程,你好。”老者翻身下驢,一把抱住穀縝,喜逐顏開:“小穀,好幾年不見,你躲哪兒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兒們,便忘了老友了?”

“哪裏話?”穀縝笑道,“娘兒們沒有,卻遇上幾隻臭蟲,叮得我滿頭是包,不得已,來你宅上避避風頭,順道借幾錠墨使。”老程笑容一斂,正色道:“避風頭可以,這墨錠麽,隻賣不借。”

穀縝哈哈笑道:“這老程,三年不見,還是這樣摳門。”老程道:“跟你穀少爺打交道,若不摳門一些,豈不喝西北風去了?”兩人相視大笑,攜手入門,早有仆童出來牽馬引路。

入堂就坐,穀縝為雙方引薦,說到老程時笑道:“這位程老哥大號公澤,自承祖業,製墨為生,先前我說的名墨‘青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還真是當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讚語。”

程公澤與穀縝說笑不禁,對陸、姚二人卻很端方,聞言趕忙謙讓兩句。穀縝又道:“這世間我對頭不少,朋友也有幾個,老程就是其中之一。”程公澤聞言,眉間大有喜色。

這時下方奉上茶來,穀縝啜了小半口,一轉眼,忽見程公澤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神色頗為緊張,不覺笑道:“這茶入口恬淡,餘味清奇,大有孤絕凜冽之氣,莫不是黃山絕壁上采來的野茶?”

程公澤喜上眉梢,嘖嘖道:“鬼靈精,就你品得出來,就你品得出來……”穀縝笑道:“你這老程,還有什麽寶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腦兒地獻出來吧!”程公澤笑嗬嗬地轉回後堂,拿來幾件玉玩字畫,且有一個製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穀縝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時,笑道:“這是‘碾玉樓’洪得意的新手藝麽?幾年不見,這老洪毫無長進,改天我去罵他。”又拿起一軸畫,嘖嘖道,“韓幹的牧馬圖,不是膺品,還是真跡!沒天理了!”他縱然嘻笑怒罵,品評起來,卻毫不含糊,程公澤聽得拈須微笑,連連點頭。忽見穀縝拿起檀木盒子,揭開卻是一方墨錠。他反複把玩,又用鼻嗅,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程公澤見了,再次緊張起來。

穀縝放回墨錠,忽道:“這墨錠製藝精絕,不消多說,卻有一樣不如從前。”程公澤歎道:“被你瞧出來了。”穀縝道:“這墨錠的香氣為何差了許多?”

“說起來,要怪小穀你了!”程公澤苦笑一下,“這幾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全斷了,南海異香從此不來中土。徽墨的妙處,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香不能入貢,隻能用些本土的香藥充數,香氣自然差得遠了。”

穀縝笑道:“不打緊,這點兒小事,我來措辦。”程公澤喜道:“全賴老弟了,不過口說無憑……”穀縝瞪眼道:“去你的,要我簽軍令狀麽?”程公澤撓頭直笑,他專於製墨之藝,一談到製墨,便有幾分癡氣。

穀縝又道:“就這幾樣?”程公澤笑道:“還有一樣寶貝,卻是程某最愛,你猜是什麽?”穀縝目光一轉,笑道:“不消說,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澤也笑道:“雪煙,出來吧!”

忽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堂後轉出,螓首低垂,嬌弱不勝,向眾人打個萬福,眼角稍抬,怯怯道:“穀少爺好!”

穀縝打量她一眼,笑道:“女大十八變,三年前還是小不點兒,如今卻出脫成美人兒了。但這少爺二字叫得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稱,你該叫我穀叔叔才是。”

程雪煙俏臉漲紅,咬著嘴唇不吱聲兒。穀縝又轉向程公澤:“乖侄女有婆家了麽?”程公澤道:“還沒呢,小丫頭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慣壞了。”穀縝笑道:“豪門公子、書香子弟我也認得幾個,但大多不是東西,要不然倒可做個媒人。”

姚晴冷眼旁觀,見程氏父女意興闌珊,心中不由雪亮,接口道:“臭狐狸,少說幾句會憋死你麽?”穀縝笑道:“好好,不說了。但有一件正事,還要拜托老程。”程公澤道:“兄弟請講。”穀縝道:“你是此間商魁,眼線廣闊,且幫我查一件事。”讓他附耳過來,嘀咕幾聲,程公澤神色數變,點一點頭,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煙說道:“還請穀少爺去後麵用膳。”穀縝笑道:“好說,好說。”三人隨她來到後院,隻見石秀水曲,茂竹幽深,卻是一個清淨去處。

程雪煙將三人引至園中小廳,自己張羅膳食。她看似嬌怯,支使家中仆婦,卻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齡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穀縝口角風流,調笑無忌,幾番撩得她麵紅耳赤,不待張羅完畢,便慌慌張張地去了。

用罷飯,穀縝自去廂房睡覺。陸、姚二人則坐著說話,不多時,丫鬟來報“香湯燒好”。姚晴沐浴一番,神清氣爽,當下回房小睡,誰知睡至半途,做了一個惡夢,突然驚醒,已是滿頭大汗。

回憶夢中的烈火、焦屍,姚晴心顫神搖,呆坐許久。待得披衣出門,已是深夜時分。閑雲掩月,園內沉寂,唯有遠處一燈如豆、撩人幽思。

姚晴近前,透過窗紗,綽約可見女子倩影,她認出程雪煙,心中好不奇怪:“這女孩兒夜半不眠,卻在做什麽?”縱上房頂,揭瓦瞧去,程雪煙坐在案前,信筆書寫。姚晴定神細看,吃了一驚,那宣紙上大大小小,全是“穀縝”二字。

如此寫滿一紙,程雪煙又發一陣呆,將字紙引燃,丟入火盆,而後歎一口氣,坐回床邊發呆。姚晴暗自歎息,心想:“臭狐狸又造孽了,至於這女子,哼,卻也白癡得很,流水無意,落花又何必有情?”既恨穀縝輕薄無聊,又對這程雪煙充滿鄙夷。

蓋上屋瓦,方要下房,忽見向月處閃過一道黑影,輕若雲絮,飄然而飛。

姚晴吃了一驚,縱身追趕。那人十分機警,姚晴一動,便覺出有人追蹤,足下登時加快。姚晴也加快步子,這麽一前一後,越過程家圍牆,在城中屋宇間攀垣走壁,你追我趕。過了時許,兩人始終相距三丈,那人無法拋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從後望去,那人窄肩細腰,窈窕多姿,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如此一來,姚晴更是憋足了一口氣,提氣輕身,緊追不舍。

不多時,姚晴身子發熱、額頭見汗,突然間,女子高高縱起,落在一處屋頂,將身一縮,貓在暗處。

姚晴隻怕對方暗算,也止步低頭,伏在左近。女子一雙眸子映射月華,在黑暗裏閃閃發亮,忽而吃吃輕笑,笑聲嬌媚入骨,有如一縷細絲,在心尖兒上反複撩撥。姚晴聽得心癢,捏下一塊碎瓦,嗖地擲了過去。

兩人相距數丈,碎瓦射去,卻如石沉大海,那女子的眸子清亮如故,隻是多了一絲笑意。姚晴暗暗吃驚,正要施展“坤元”,忽見那眸子下燃起兩點綠火,飄忽不定。

姚晴見此異象,心神震動,土勁蓄足,卻忘了發出,忽聽那女子笑道:“粉獅子,別淘氣,你弄癢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女子又笑道:“還你。”話音方落,勁風急來。姚晴揮袖裹住來物,正是那塊碎瓦,方要反擊,忽覺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掀起,在身前布成屏障,隻聽叮叮急響,青瓦上迸出點點火星。

姚晴暗呼好險,原來這女子十分狡猾,先將碎瓦擲回,姚晴接下,但覺她手勁甚弱,頓生輕視之心,誰料那女子擲瓦不過是迷惑對手,隨那瓦片,突然射出淩厲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機智,幾乎為她所趁。

姚晴一揮手,細碎聲響過,滿天瓦片如有靈性,重疊如故,不曾驚動屋主。她舉目望去,滿城房舍高低起伏,杳然消失在夜色深處,女子所伏的屋頂卻是空空****,就似從來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著晚風,默立半晌,撕下一塊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到幾枚寸許長短的三棱細錐,對著星光一映,微微泛藍,分明喂有劇毒。

姚晴暗惱,心想這女子真是歹毒,對手若非自己,十九丟了性命。欲要窮追,又忌憚這棱錐暗器,猶豫時許,怏怏轉回。

回到程家,天色微亮,忽見穀縝房中燈火通明,走近時門內傳來人語,姚晴推門一瞧,穀、陸二人坐在桌旁,穀縝手持一張信紙,神色十分怪異。

姚晴心頭一動,叫道:“又有留書?”二人見她,均有訝色,穀縝笑道:“大美人早,我昨晚聽到動靜,驚醒時看見這個。”姚晴接下一看,箋上墨跡未幹,歪歪扭扭寫了八個大字:“大禍將至,速離徽州。”

穀縝道:“這字醜怪不堪,依我看應是左手書寫。留字人想是老相識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聲,將信箋擲還給他,說道:“什麽老相識?老相好才對!”陸、穀二人對視一眼,陸漸問:“什麽老相好?”姚晴將夜裏的遭遇說了,又將那棱錐丟在桌上:“分明就是這女子投書,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這樣的好心?”

穀縝盯著棱錐,審視一會兒,忽道:“你說那女子的語聲又媚又軟?”姚晴道:“比萃雲樓的姑娘還媚還軟呢!”

穀縝眼中閃過一絲恍惚,驚覺時,忽見其他二人望著自己,不覺笑道:“看我做什麽?”陸漸皺眉道:“你猜到是誰了?”穀縝搖頭道:“有個人選,卻拿不準。”姚晴呸了一聲,說道:“什麽叫拿不準?老相好太多了吧!”穀縝笑笑,卻不做聲。

不久天色大亮,程雪煙備好早點,前來相邀。用了飯,三人正品香茶,忽見程公澤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眉間大有喜色。穀縝一見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澤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氣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發覺兩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關。第一是黃山西南柏壽村富戶劉正德家失竊了十石新米、兩口肥羊。昨日報官,官差去查,見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線,向山裏去了,官差怕是山賊所為,不敢深入。第二件,是黃山東南方的泰光鎮,鎮裏的‘福齡堂’丟了若幹藥材,我派人問了,卻是砒霜。小穀你說可怪不可怪?”

“砒霜?”穀縝想了想笑道,“多勞程兄了,小弟叨擾一夜,也當告辭。”程公澤吃驚道:“怎麽不多住兩天?”穀縝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厲害,再住下去,怕會給你惹來天大災禍,故而越早告辭,越無後患。”

程公澤終不是江湖中人,聽得臉色發白,怔怔無語。穀縝討了些幹糧美酒,又換了兩匹好馬。其間程雪煙再未現身,直待三人臨行,才來相送,雙目微微紅腫,悶悶低頭不語。姚晴瞧在眼裏,不禁看了陸漸一眼,暗自慶幸:“還好他土頭土腦,言語無味,沒有這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陣風出了城外,穀縝勒住馬匹說:“陸漸,這一去,有兩件事,一好一壞,你先聽哪個?”姚晴冷冷道:“故弄玄虛。”陸漸道:“先聽好的!”穀縝笑道:“汪老鬼必在黃山,這是好事!”陸漸精神一振,說道:“壞事呢。”穀縝道:“壞事麽,那就是東島高手已至徽州。”陸漸吃了一驚,默然半晌道:“此話當真?”穀縝道:“八九不離十,如今之計,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須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遠越好。”

陸漸、姚晴對視幾眼,陸漸遲疑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麽?”穀縝笑道:“多活幾天也說不定。”陸漸想了想,搖頭道:“這麽說,逃與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這樣,我選不逃。”穀縝注視他道:“你不後悔?”陸漸回望姚晴,姚晴不耐道:“瞧我做什麽,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陸漸心中一陣激動,長吸一口氣,默默點了點頭,穀縝不覺歎了口氣,拍馬走在前麵。

奔突不久,忽聽蹄聲傳來,前方道旁一左一右馳出兩匹白馬,毛羽光亮,騎士均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劍柄紅纓飄飄。見了三人,忽地調轉馬頭,原路馳回。

穀縝微微冷笑,一言不發,再行一裏,迎麵又奔來兩匹黑馬,通體烏黑如炭,騎者是兩名娟秀少女,墨綠衣裙,各背一麵金燦燦的琵琶,見了三人,忽又調轉馬頭原路馳回。

姚晴奇道:“這些人弄什麽玄虛?”穀縝笑笑不語。再進裏許,又見兩匹黃驃馬奔馳而來,馬上坐著一對黃衫少年,各背一張古箏,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轉回。陸漸、姚晴越瞧越奇。其後再行一裏,又來二騎棗紅馬,鬃毛飛揚,如烈焰翻騰,兩名紅衣少女,一帶玉簫,一佩玉笛,見了三人,打個轉又奔了回去。

姚晴顧視穀縝,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緣故,是不是?”穀縝微微一笑,說道:“這叫‘八駿迎君歸’。”陸漸道:“迎君歸?歸哪兒去?”穀縝徐徐道:“歸往閻羅地府、十八地獄。”

“什麽話?”姚晴啐了一口,“我不受他迎接,他又怎的?”穀縝搖頭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兒是說逃就能逃的?”陸漸心神大震,衝口而出:“‘不漏海眼’,獄島葉梵?”穀縝笑道:“不錯,葉老梵親臨中土,給足了穀某的麵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禮。”

姚晴冷笑道:“什麽漏不漏的,本姑娘偏不受他牽製,他向西迎,我偏向北走。”將鞭一揮,向道邊歧路奔走。才奔數丈,“咻”的一聲,姚晴忽覺坐騎下沉。她反應奇快,縱身掠出丈餘,回頭望去,那馬癱倒在地,耳邊一個小孔血流如注,竟是一擊入腦,當即隕命。

姚晴心中駭異,縱身上前,在馬頭上一拍,勁力所至,小孔裏滾出一顆血淋淋的鬆子。她呆了呆,轉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煙雲霏霏,雲林深處,似有無數鬼怪妖物呼之欲出。

忽聽穀縝笑道:“葉叔叔,你何苦這麽猴急?”話音未落,又是咻咻兩聲,穀縝的坐騎應聲倒斃,將他顛下馬來。

陸漸也沒看清暗器來勢,但他神通在手,銳響一起,手已自然揮出,但覺掌心一痛,幾被貫穿,跟著“天劫馭兵法”轉動,掌心肌肉凹凸,輕輕抵消來勢。陸漸攤掌一看,掌心一粒碧綠鬆子,餘勢不盡,滴溜溜轉個不停。

忽聽左方林子裏有人讚道:“好身手。”手字落地,歸於沉寂。穀縝側耳聆聽,笑道:“這個葉老梵,藏頭露尾,著實憊懶。”

陸漸微一沉吟,跳下馬來,一拍馬臀,那馬原路奔回。穀縝笑道:“不要馬了麽?”陸漸歎道:“這馬兒無辜,何苦讓它隨我送命?”穀縝點頭道:“說得是。”回望姚晴,見她臉色慘白,兩眼發直,不由歎道:“大美人,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姚晴雙頰漲紅,叫道:“臭狐狸再胡說,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穀縝哈哈大笑,拂袖前行。陸漸瞧他背影,不由歎了口氣,姚晴扯他衣袖一下,小聲問:“你害怕麽?”陸漸搖頭道:“怕是不怕,但這樣處處受製於人,當真悶殺人了。”他看了姚晴一眼,伸手握住她手,姚晴雙頰泛紅,一股暖意**過心胸,頰上綻出溫柔笑意,陸漸也報之一笑,二人攜手並肩,尾隨穀縝身後。

又行二裏,遠處山前樂聲大作,有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簫管嗚嗚咽咽,笛聲清揚悅耳,古箏漫如流水,琵琶亂如碎玉,其間叮叮錯雜,仿佛有人擊劍。

走得近了,山前的空地上鋪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紋鮮麗繁複,上置一張矮榻,榻上坐了一名三旬男子,眉目英挺,長發披落,絲袍蔚藍如海,隨他舉手投足,有如波浪翻湧。

六名少年男女鼓箏吹笛,撥弄琵琶,另有兩名白衣少年舉劍對舞,舞姿清妙,有如兩隻玉蝶翩然來去。

陸漸尋思:“這藍袍人當是葉梵了。”想起鬆子斃馬,心中有氣,突然閃身,搶到兩名白衣少年中間,那二人恰好揮劍對刺,收勢不及,眼看刺穿陸漸腰腹。

陸漸駢起食中二指,間不容發,捺住二人劍尖。“天劫馭兵法”得自“補天劫手”,並非定要兵刃才能施為。嗡嗡兩聲,兩少年長劍脫手,陸漸喝聲“起”,雙手一揚,兩道劍光衝天而起,淩空一轉,如電射下,兩名少年轉念不及,便聽噌噌兩下,長劍雙雙貫入鞘中。

這奪劍還劍,勁力之巧,拿捏之準,真是驚世駭俗。兩少年瞪大了眼,仍是屈膝探身,仿佛光陰凝固,絲竹聲忽地消失,眾少年望著陸漸,均是流露駭異。

陸漸雙手奪劍,兩眼卻不離葉梵。見他從頭至尾,眼不眨,手不抬,優哉遊哉,滿臉是笑,不覺甚是困惑。心道這人要麽冷血無情,渾不在意屬下生死,要麽看穿自身武功,奪劍還劍,均在他意料之中。一念及此,陸漸雙拳緊握,掌心沁出絲絲汗水。

穀縝忽地笑道:“葉老梵,你這排場太過老套,怎麽不換個新的?”葉梵打量他一眼,笑道:“好呀,換什麽新的?”穀縝笑道:“比方說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至於‘八駿迎君歸’,卻不妨改成八駿騎人歸,人不騎馬,馬來騎人。”

此言一出,眾少年無不瞪視穀縝,流露出氣憤神色。葉梵卻雙眼一亮,起身笑道:“你這猴兒,人雖可惡,鬼點子卻不錯。”說到這裏,又生猶豫,“人騎馬容易,馬騎人麽……”身形忽閃,不經意間,將一匹白馬四蹄朝天扛了起來。

白馬骨骼神駿,體重千鈞,突然被人舉起,驚得四蹄亂蹬。葉梵任其掙紮,足不點地,繞場飛奔一周,這才將馬輕輕放下,拍了拍手,招呼一名白衣少年道:“趙武,你也來試試!”

趙武撲通跪倒,雙眼流淚道:“主人,屬下本事低微,哪能擔負如此重任?”葉梵怒哼一聲,又對另一個白衣少年道:“錢嘉,你來。”錢嘉麵如土色,身子前傾,兩腳卻釘得死死的。葉梵不耐,一沉身,又將白馬扛起,騰騰騰直奔過來。

錢嘉見那駿馬口吐白沫,四蹄亂飛,嚇得大叫一聲,抱頭就跑。葉梵緊追不舍,沒口子叫道:“別怕,別怕……”

錢嘉怎能不怕,狂奔十多步,忽覺背後風急,心知葉梵趕到,頓時雙腿一軟,癱軟在地。

葉梵見他蜷在地上,渾如一堆爛泥,不覺大皺眉頭,又望四周,眾屬下擁成一堆,神色驚恐,見他目光掃來,紛紛往後退縮。葉梵大為不悅,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這幫奴才卻不爭氣。”

姚晴、陸漸見這情形,目定口呆,穀縝卻苦忍笑意,正色說道:“不怪別人,隻怪葉老梵你不知變通,這世上原本有個法子,不須費力,也能以馬騎人。”

葉梵冷笑道:“小子又想騙人,世上哪有這等便宜法子?”穀縝攤手道:“你若不信,我也沒法。”

葉梵好出風頭,生平最愛幹些招搖驚悚、嘩眾取寵的勾當,一想到八名屬下扛馬開路、世人瞠目結舌的場麵,便覺心中癢癢,轉怒為笑道:“好啊,你說來聽聽。”

穀縝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訴你法子也成,你也要告訴我一件事,要不然,我寧死不說。”葉梵道:“什麽事?”穀縝道:“你先說說,你是怎麽找來徽州的?”葉梵漫不經意地道:“這個麽?別人告訴我的。”

穀縝心頭一動,問道:“是誰?”葉梵笑了笑,說道:“非說不可?”穀縝道:“不說不行!”葉梵嘿了一聲,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穀神通!”

穀縝身子微震,衝口而出:“你說謊。”葉梵道:“我騙你做什麽?前日傍晚,我收到了他的手書,說你就在此間,我趕了一晝夜才趕到。”穀縝伸手道:“手書拿來!”葉梵失笑道:“你糊塗了麽?忘了島上的規矩。”穀縝猛可想起,東島規矩,收到傳書,看完即毀。

葉梵見穀縝神情疑惑,不覺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穀神通不忍心親手拿你,故而委托於我。嘿,你還是乖乖跟我回去,換一個從輕發落,要不然,哼……”

穀縝沉吟半晌,忽地笑道:“葉老梵,你想知道馬騎人的訣竅嗎?”葉梵道:“那是自然。”穀縝道:“很好。”轉向趙武招手道,“你騎上馬去。”

趙武不被馬騎,一切好辦,聞言乖乖上馬。葉梵摸著下巴瞧了瞧,搖頭道:“這個還是人騎馬,哪來馬騎人?”

“快啦,快啦!”穀縝笑道,“煩請葉叔叔豎個蜻蜓。”葉梵二話不說,頭下腳上,倒豎一個蜻蜓,問道:“再要怎的?”

穀縝哈哈一笑,大聲說:“葉老梵,教你個乖,正著看是人騎馬,倒著看就是馬騎人,從今往後,不要忘了。”

誠然,葉梵倒著身子望過去,趙武人下馬上,豈不“馬騎人”了?聽了這話,勃然大怒,翻過來罵道:“臭小子,你敢戲弄長輩?”穀縝笑道:“誰叫你不說實話,栽贓給我爹。”

葉梵目光一寒,陸漸見狀上前一步。葉梵看他一眼,冷笑道:“你就是那個陸漸?”陸漸不料他以四尊之身,居然也知道自己的姓名,微感訝異,點了點頭。葉梵點頭道:“你的武功有點兒意思。”身形忽閃。刷刷兩聲,葉梵雙手持劍,轉回原處。趙武、錢嘉回手一摸,背後的劍鞘空空如也。

葉梵說道:“你來奪我的劍試試。”說著雙手舉劍,慢慢刺出。陸漸見他身法,已自凜然,見他出劍雖慢,仍是不敢大意,凝眸注視劍尖,眼見那劍越逼越近,陡然駢起二指,揮指送出。

指劍相交,陸漸便覺一股絕強內勁自劍身傳來,指掌劇痛。當即運轉“天劫馭兵法”,化解來勁,進而反擊。

他手勁一變,葉梵內勁亦變,正好克製陸漸的勁力,陸漸無法,“天劫馭兵法”隨之生變。這麽一來,二人的勁力遙相克製,如潮來去,激得那劍身如流水波動,發出悠悠顫鳴。

陸漸吃驚無比,以劫力細察葉梵體內真氣,但覺浩然奔湧,變化莫測,渾不覺其凝滯。“天劫馭兵法”發揮到極致,也占不到絲毫便宜。不多時,陸漸滿臉漲紅,汗水順著發梢滴落,呼吸慢慢渾濁起來,他自悟出這一法門,幾乎無往不勝,但眼下葉梵內勁之奇,可說“敵不變,我不變,敵若變,我先變”,變化萬端,勢如大海,鬥得越久,陸漸越覺無力,

突然間,葉梵縱聲長笑,內勁忽收,陸漸手中壓力一輕,錚錚兩聲,奪回雙劍。他不及欣喜,胸口忽地一窒,葉梵一隻左掌,抵在他的胸前。

陸漸到底曆練不足,功夫在手,卻被雙劍牽製,葉梵忽地棄劍用掌,頓時將他製住。

姚晴遠遠瞧見,便覺渾身冰涼,一口氣堵在喉間,居然無法吐出。誰知葉梵的掌力含而不吐,凝視陸漸笑道:“奇怪,你的本領隻在雙手,葉某倒是高估你了!”

話才說完,忽聽穀縝笑道:“葉老梵,那艘紅毛戰艦你要不要?”葉梵目光一寒,怒哼道:“我正想問你,乖乖說出,少頓板子!”穀縝笑道:“你先撤掌,我告訴你艦船下落。”陸漸的心中奇怪極了:“紅毛戰艦已經沉入大海,還有什麽可說的?”葉梵心念數轉,終究關心戰艦下落,撤掌後退兩步,點頭道:“好,你說。”

姚晴縱身奔上,握住陸漸之手,急聲問道:“你沒事麽?”陸漸搖頭道:“我沒事。”姚晴道:“吐納三次,看看有無異樣。”陸漸如法做了,又道無事,姚晴這才鬆了一口氣。

穀縝撫掌笑道:“幾年不見,葉老梵的內功越發高明了,當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

“少拍馬屁。”葉梵不耐道,“快說紅毛戰艦的下落!”穀縝笑道:“說也無妨,但這紅毛戰艦,須得小小改動一字。”葉梵道:“什麽字?”穀縝道:“將紅字改成無字。”

“無毛?”葉梵大皺眉頭。

“是啊。”穀縝笑笑說道,“那戰艦沉入大海,別說紅毛,一根毛也沒留下。”葉梵眉毛顫動幾下,怒極反笑:“穀笑兒,你真當我不敢殺你?”穀縝笑道:“你的‘鯨息功’獨步天下,殺我容易無比,太過容易的事,你葉老梵可不屑做。”

葉梵愛聽好話,聽了怒意稍抑,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便不殺你,也得打斷你兩條狗腿,給我的寶船報仇。”將手一招,“乖乖過來受罰,若讓我出手,除了雙腿,外加兩手。”

陸漸把心一橫,忽地掉轉長劍,刷刷刺向葉梵。葉梵眼也不轉,舉起右手,按中陸漸左手劍脊,向前輕輕一推。

陸漸一覺內勁湧來,“天劫馭兵法”立刻運轉,不料葉梵這一推用上了“鯨息”神通裏的“滔天炁”,勁力前後相疊,少說也有十重。陸漸化解一重,又來一重,正自應付不暇,葉梵忽舉左手,推中他的右手長劍。

這先後兩推,勁力大異,方向也各不相同,陸漸身不由主,突然雙劍偏轉,刺向姚晴。這一下陸、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圓睜妙目,全然忘了抵擋。陸漸眼看大錯鑄成,情急間左劍搭上右劍,雙手運轉“天劫馭兵法”,左劍馭右劍,右劍馭左劍,互消去勢,雙劍距離姚晴不過半尺,忽地嗤嗤刺入土裏。

陸漸勉力扭轉劍勢,身子不能自主,手舞足蹈地撲向姚晴。姚晴方要閃避,又怕陸漸摔倒,稍一遲疑,已被他抱了個正著。葉梵的“鯨息功”餘勢不衰,姚晴足下踉蹌,也被帶倒,兩人相擁著滾成一團。葉梵心中得意,不由縱聲長笑。

姚晴羞怒難忍,微一咬牙,雙手按地,土破藤出,縛住葉梵雙腳。她趁著葉梵說話,早將“孽因子”布下。葉梵微露訝色,冷笑道:“好一個‘化生’妖術,一晃多年,溫黛那妖婦有了傳人了?”他嘴裏說笑,身子不動,任由藤蔓縱橫,將他囫圇兒裹在其間,形如一個青灰色的碩大蟲繭。

姚晴這一下使出全力,汗如雨落,嬌喘微微,眼看敵手就縛,正想稍事歇息,忽聽藤繭中一聲輕笑,葉梵甕聲甕氣道:“纏完了嗎?我可出來了。”姚晴心頭劇跳,隻覺真氣一空,藤蔓繃緊,藤繭向內一縮,突然鼓脹起來,“砰”的一聲,孽緣藤節節寸斷,一道藍影衝天而起。葉梵發出一聲長笑,高叫:“小的們,奏起樂來!”

眾少年坐回原地,各操樂器,趙武問道:“奏何樂曲,還請主人明示。”

葉梵身法翩轉,朗聲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陣樂’,壯我聲威。”趙武應一聲“是”,將劍一揮,眾少年絲竹齊鳴,威武雄壯,勢如陣馬突出,萬眾齊呼。

葉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雙掌一翻,兩道掌風分擊陸、姚二人。陸漸使個“雀母相”,挽著姚晴向後退去。葉梵掌力劈空,黃塵激揚,叫道:“好小子,還藏了私?”

姚晴緩過一口氣,雙手內勁湧出,兩根藤蔓鑽出地表,纏向葉梵。葉梵笑道:“黔驢技窮,還敢獻醜?”一揮袖,藤蔓被勁風所激,反向姚晴掃來。

陸漸出手如風,橫拽藤蔓,不料藤上附有葉梵的“滔天炁”,勁力重疊,雖被拽住,勢子不衰,藤尾淩空圈轉,好似兩條鞭子,啪啪抽中陸漸的雙頰。陸漸頭暈眼花,口中腥鹹,險些兒昏了過去,又怕脫手傷及姚晴,苦忍疼痛,死拽不放。

正為難,他心頭一動,尋思這長藤何嚐不是一件兵刃,若是兵刃,便可施展“天劫馭兵法”,想著手下一撥,長藤盤空一繞,反轉掃了回去。

葉梵眼看長藤扭轉,心中驚訝,分出左掌抵擋,不料姚晴弄鬼,“長生藤”生長數尺,將他左腕牢牢纏住。葉梵哼了一聲,掌勢前送,徑直拍向姚晴。

陸漸一轉身,雙手如鼓琴瑟,在藤蔓上忽挑忽撥。葉梵的手腕不聽使喚,掌力歪斜,“砰”的一聲,姚晴身邊塵土翻飛,多了一個土坑。

“好!”葉梵大笑一聲,“這樣子才有意思。”抖手掙斷藤蔓,跳了起來,曲肘運掌,還未吐勁,陸漸雙手挽起長藤,雙藤飛起,汲取周流土勁,見風就長,刷地纏住葉梵的足踝。陸漸運起“天劫馭兵法”,葉梵身在半空,頓時大失平衡,“滔天炁”二度偏出,擊中丈外大樹,“哢嚓”一聲,大樹居中折斷。

急管繁弦,樂聲漸高,笛聲格外高昂,勢如一騎破陣、所向披靡。樂聲中,葉梵手舞足蹈,連連出掌,但無一掌擊正,攪得滿天揚塵。眾少年一邊演奏,兩隻眼睛也隨著他亂轉,心中的驚訝無以複加,不料忽來一掌,正中眾人前方,“轟隆”一聲,攪得演奏的人灰頭土臉,隱約的氣勢弱了幾分。

“周流土勁”自姚晴雙手雙腳湧出,“長生藤”斷而複續,越變越多,越變越長。這藤蔓越是糾纏不清,越合陸漸之意,他左一撥,右一捺,以“天劫馭兵法”駕馭諸藤,十餘根長藤如怪蛇亂發,伴隨葉梵左右,纏繞其手足,攪亂其招式。

葉梵武功高絕,單打獨鬥,陸、姚二人遠非其敵,饒是他見識廣博,卻料不到“化生”之術配上“天劫馭兵法”,居然生出莫大奇效。他初時輕敵,這時越鬥越覺縛手縛腳,幾度被陸漸數藤齊下,拉扯得下盤虛浮、手腳不穩,一時焦躁起來,雙掌翻飛,絕學盡出,“渦旋勁”“滔天炁”“陷空力”“陰陽流”“生滅道”“滴水勁”,奇勁橫生,怪力猛起,勢如惡獸利牙,撕扯萬物。

藤蔓減少,陸漸左彈右弄,越發得心應手,使到瀟灑之處,大有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氣概。穀縝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葉梵久鬥不下,忽聽穀縝叫好,怒從心起,發出一聲長嘯,將滿場絲竹壓了下去。

“小的們。”葉梵厲聲高叫,“將這姓穀的小子拿下。”八人拋開樂器,向穀縝撲去。穀縝嘻嘻一笑,轉身就跑。陸漸匆忙中分出兩根長藤,卻隻纏住最末的一對男女,揮手一撥,那二人離地飛起,雙雙失聲尖叫。

藍影忽閃,葉梵破空搶到,抓住二人,擲了出去。那兩人騰雲駕霧般飛了數丈,落地時穩穩站住,兩人鬆一口氣,抬眼望去,葉梵已被三根藤蔓纏住手腳,兩人正心驚,忽聽葉梵一聲長笑,三根藤蔓“噗”的一聲,忽地化為灰燼。

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的胸口好似挨了一拳,臉色煞白如紙。陸漸忙牽藤蔓,分纏葉梵的腰身、大腿,方一纏上,又化成灰,陸漸不勝駭然,又覺十分不解。姚晴緩過一口氣,大聲說:“陸漸當心,他看穿了我的真氣。”陸漸怔道:“看穿了又怎的?”姚晴苦笑道:“一旦看穿,就能克製我的‘周流土勁’。”

葉梵飄然落地,微微笑道:“八部神通變化雖多,卻跳不出‘周流八勁’。若無八種真氣,任你什麽神通也使不出來。可笑世人常為水火風雷的表象所迷惑,卻不懂得克製其中的真氣。嘿,你這小女娃娃,學了一丁點兒‘化生’的皮毛,就敢在此賣弄,不怕丟了你家大人的臉嗎?”他大袖一拂,笑容忽斂,盯著姚晴道,“你能練成‘化生’,當是來日的‘地母’,好得很,今日遇見,斷不容你活命!”

穀縝奔跑半晌,轉頭一看,身後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脫無望,索性轉身笑道:“各位師兄師姐,不必辛苦,小弟這就認輸。”

六人見他輕易降服,麵麵相對,不勝驚愕。趙武皺眉道:“還不束手就縛?”穀縝雙手一伸,笑道:“請縛,請縛!這位趙武兄人如其名,英姿神武,燕趙豪士所不能及,小弟若不束手,真是有眼無珠!”

趙武聽得受用,點頭道:“你老老實實,我就不綁你了。”錢嘉道:“趙武,這人狡猾得很,別叫人灌了迷湯。”趙武哼了一聲,麵露不屑,一個綠衣女也道:“他就算狡猾,武功卻不怎樣,也不怕他跑了。”

穀縝瞧這女子一眼,笑道:“我這幾年身在幽獄,孤陋寡聞,今日得見六位人中龍鳳,幸何如之。這三位師姐尤其美貌過人,別說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強,也不敢亂動一動,倘若碰著三位姐姐,豈不是暴殄天物?真該砍手剁腳,拉去喂狗。”

穀縝見三名男子神色不快,忙笑道:“三位師兄能與三位師姐並轡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這話既捧眾女,又捧群男,三男聽了這話,多少有些得意,隻有錢嘉機警,咳了一聲說道:“主人還等著呢,快快回去。”

五人醒悟過來,忙道:“是呀!”押著穀縝回走,穀縝低頭走了兩步,忽地抬頭,衝一名紅衣少女笑道:“這位師姐的脂粉好香,是在‘敷玉齋’買的?”紅衣少女咦了一聲,怪道:“你怎麽知道?”穀縝道:“那家的香氣與眾不同,師姐這個還不算極好的,大約是掌櫃狗眼瞧人低,不拿上品給你。”

三女均是凝聽,應聲怒道:“竟有此事?定要與他好看。”穀縝又說:“‘敷玉齋’除了脂粉,還有一樣寶貝,名叫‘百煉碧芝去繭霜’,任是何種老繭,一抹便脫,光滑柔膩,就跟沒生繭子一樣。”

這一語看似無心,其實正中三女的心病,三女平日練劍,手上留下繭子,雖說隻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見,但平時瞧著摸著,總覺美中不足,聽了這話,各各止步,圍住穀縝詢問行情。穀縝笑道:“那老板和我很熟,旁人要時,千金難買;我若去討,不收分文。師姐們若要,回島前,我順道討幾帖如何?”

三女喜不能禁,紛紛點頭,穀縝仿佛漫不經意,又問起她們畫眉的黛墨、身著的裙子、腳穿的繡鞋、頭戴的首飾,每問一樣,便細細品說,哪兒黛墨最軟最黑,一染不褪;哪兒的衣裙、繡鞋質料最好,樣式如何風流;至於首飾,穀縝更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行家,幾日幾夜也說不完。

穀縝鑒賞本精,見識奇博,一張巧嘴舌燦蓮花、播弄生死。三女不覺聽得入迷,駐足一旁,半步也不肯挪動。

這些都是女孩兒頂有興趣的勾當,三名男子聽得不耐,連聲催促。三女心知若是回去,見了葉梵,再無議論此事的機會,於是充耳不聞,圍著穀縝不住詢問。趙武隻怕遲了受罰,屢催無果,忍不住推了穀縝一把,誰料穀縝應手而倒,大聲呻吟起來。

三女又驚又怒,唧唧喳喳叫罵:“你這人好狠毒?”“良心都被狗吃了嗎?”“出手也不知輕重,是蠻牛還是野豬……”趙武大為光火,自忖並未用力,難不成這幾日武功大進,勁由心生,傷了此人?想著目視雙手,亦憂亦喜。其他二男見狀,忙作壁上觀,要知四男四女終年同行,暗生情愫,爭風吃醋也是等閑,忽見趙武大失芳心,旁觀之餘又覺快意。

三女罵了幾聲,見穀縝口吐白沫,在地上翻來滾去,隻一滾,滾到綠衣女子腳下。綠衣女大動柔腸,忍不住俯身去扶,說道:“怎麽……”話沒說完,後心一痛,頸項生寒。穀縝翻身躍起,一手扣住她背心要穴,一手把著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的脖子。

穀縝瞧了瞧眾人,又看了看懷中女子,沉思一會兒,歎氣道:“說笑了,我跟和她沒仇,幹嗎殺她?”鬆手將那綠衣女放開,女子一番好心,反遭惡報,一得自由,反手就是一肘,頂得穀縝跌倒在地。

趙武目射寒光,揚聲道:“主人說了要打斷他的雙腳給寶船報仇。咱們索性順他的意思,打折這廝的雙腿,瞧他還弄不弄鬼!”其他五人均恨穀縝狡詐,紛紛點頭。

趙武跳上前去,舉起右腳,對準穀縝膝蓋狠狠踩下,還未踩實,眼角餘光所及,林中似有寒星閃動。他心頭一驚,慌忙收腳,不料寒星來得又多又急,趙武肩頭、大腿各是一痛,跟著麻癢入骨,接下來,他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眼看葉梵步步走來,陸漸不覺嗓子發幹,心子狂跳,忽地跨出一步,大聲叫道:“葉梵,你……你若要殺,就先殺我,我求你放過阿晴。”姚晴呸了一聲,怒道:“誰要你求他,死便死得有骨氣一些。”陸漸回頭瞧她一眼,眼角一酸,雙目不覺紅了。

葉梵笑道:“好一對同命鴛鴦,隻殺一個,活著的豈不孤單?罷了,葉某好事做足。”腳下一撐,身形陡轉,呼的一掌拍了過來。陸漸使招“半獅人相”,蹲身出拳。二勁方交,葉梵的內勁忽向後縮。陸漸拳勁打空,隻覺一股絕大吸力扯得他馬步虛浮,直向葉梵撞去。

葉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動陸漸身形,右掌蓄滿“滔天炁”,正擬送出,忽見姚晴口中念念有詞,雙手相合,齊按在地,一根藤蔓破土而出,向他小腿卷來。

葉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了“長生藤”的變化,藤蔓一旦沾身,立刻被他內息焚化,當下任其來纏,心神貫注掌上,立意先斃陸漸,再殺姚晴。

就在此時,一陣刺痛從小腿傳來,葉梵心道不妙,逆轉掌勢,向下一揮,刷地劈斷藤蔓,飄身向後縱出,立足未穩,痛癢自痛處直躥上來。

葉梵心頭一震,目光投向半截殘藤,那藤纏繞腿上,尖刺根根怒張,形如蛇牙,在日光下泛著淡淡金芒。

“蛇牙荊!”葉梵又驚又悔。他深知這荊刺的厲害,一聲叫罷,再不敢言,運功震斷藤蔓,將毒素逐分逼出。

陸漸踉蹌站定,還不知自己死裏逃生,忽聽姚晴顫聲說道:“快,快……”陸漸掉頭望去,見她麵色蒼白,肌膚下透出一股淡淡的青氣,嘴角的弧線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說不出的扭曲詭異。

陸漸大驚失色,扭頭望去,穀縝蹤影也無,再瞧葉梵,僵如木偶,眼中厲芒閃爍,仿佛噬人猛獸。

陸漸的心頭微微一寒,雖不知葉梵何以不動,卻能感覺對手殺氣漸濃,他打了個寒噤,忽地背起姚晴,發足向前飛奔。

葉梵全力逼毒,不敢緊追,眼見對手遠遁,不由發出一聲長嘯。陸漸隻覺嘯聲如在耳邊,心頭隻有一個念頭:“快逃,快逃……”不知不覺使出“馬王相”,大金剛神力貫注腿上,不辨方向,亡命狂奔。

四麵濃雲漸起,籠山蔽林,間有微風徐來,掀出一角蒼山。不多時,斜雨疏疏,裹著點點細煙,迷蒙煙雨中,不時傳來歸鳥哀啼。

姚晴身子顫抖,越來越劇,陸漸心中焦慮,透過雨幕望去,道邊濃陰深處,似有簷角挺出,他大步趕上,隻見一座荒廢神廟,塑像殘缺,匾額無蹤。

陸漸見識粗淺,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還是土地菩薩。所幸廟內幹爽,便將姚晴放在神龕前麵,見她臉色泛青,呼吸已自十分微弱,陸漸連喚幾聲“阿晴”,她也始終閉目不醒。陸漸束手無策,又想起穀縝生死未卜,種種自責湧上心頭,抬起手來,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大聲罵道:“我沒用,我真沒用……”罵了兩句,忍不住落下淚來。

忽聽一聲歎息,陸漸抹淚望去,姚晴慢慢張開雙眼,眸子暗淡了不少,可仍是黑白分明,宛如秋水剪成。

陸漸喜道:“阿晴,你醒了?”姚晴看他一眼,歎道:“傻子,自古誰不會死,又有什麽好哭的?”陸漸一呆,說道:“阿晴,你別說不吉利的話,大家好端端的,哪兒有什麽死不死的……”

姚晴輕輕吐了口氣,歎道:“《黑天書》有‘黑天劫’……‘周流六虛功’也有‘八大天劫’……超越本身修為,強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勁’修為不足,強用第二變‘蛇牙荊’,土勁反噬,怕是活不長了……”

這番話說得甚輕,卻字字如針,刺得陸漸心頭滴血,他呆了呆,如夢初醒,抱住姚晴,大聲叫道:“阿晴,你又騙我。”姚晴苦笑一下,搖頭道:“我是騙過你,這次……這次卻不騙……”說到這兒,眉毛輕顫,麵上的青氣越來越濃。陸漸悲痛莫名,低頭攥拳,喉間發出陣陣嗚咽,牙齒咬破下唇,點點鮮血和淚流下,滴在磚上,黑沉如墨。

姚晴歎道,“別哭了,陸漸,你摸我腰間,是否有個小囊……”陸漸伸手摸去,觸到一個小小錦囊,拉開看時,卻是魚和尚的舍利,不由詫道:“這不是在左飛卿那兒麽?”

“傻子!”姚晴的眼裏閃過一絲無奈,“我說的話,這世上隻有你才會句句牢記、深信不疑的……你啊,傻乎乎的,穀縝又完蛋了,我這一去,你可怎麽辦呀……”說到這裏,她雙眼一闔,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

哭泣中,忽聽姚晴輕聲說道:“你扶我起來……”陸漸忍淚將她扶起,姚晴忽地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我告訴你風、雷、地三部隱語,你記好了,將來破解畫像秘密,修成神功,一定要為我報仇……”

陸漸淚眼模糊,腦子裏亂哄哄一團,聽姚晴念了一遍,三句隱語也不過記得半句,忽覺懷中女子身子一震,低頭望去,姚晴正慢慢閉上眼睛。

陸漸並非第一次麵對生死,魚和尚死時他難受極了,但與眼前相比,那時的悲痛就如滄海一粟,不及此時萬一。一時間,他隻覺身子空空,血肉魂魄似也化去。可又不知怎的,居然流不出眼淚,原來悲傷之極,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難出聲,當痛哭充塞心胸,竟連眼淚也擠不出來一滴。

風雨如晦,一陣狂風吹來,將雨卷入廟裏。冷雨徹骨,叫他打了個冷噤,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大叫:“不成!阿晴不能死……她死了你還活什麽?她死了,你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陸漸想到這兒,放下姚晴,變化金剛法相,劫力化為內力,度入姚晴體內……“人相”“我相”“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十六相變完,再變一輪。

起初,姚晴的體內動靜全無,就如死了一樣,但陸漸生性固執,絕望之餘,如瘋如狂,不斷向她的體內注入內力。隨他內力注入,過了一陣,忽覺姚晴身子裏湧起一股寒氣,從任脈起始,迂回周行,抗拒入體的內力。陸漸雖不知這股真氣來自何處,但既有一絲真氣,便有一線生機,心下狂喜不勝,轉化內力,壓製那股陰寒之氣。

由“任脈”到“督脈”,由“奇經八脈”到“十二主脈”,兩般真氣逐脈爭鬥,陸漸的“大金剛神力”渾厚不絕,正是陰寒真氣的克星,寒氣漸被逼入死角,勢如毒蛇盤曲、抵死頑抗。

雨聲冷冷,光陰無聲。陸漸與那寒氣苦鬥,漸漸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虛漫如潮水,湧上心頭,突然之間,眼前景物一變:無天無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消失了,唯有無涯虛空,橫亙眼前。

陸漸呆了呆,舉目望去,黑暗中,透過血色霧氣,三垣帝星發出微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