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螳螂捕蟬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隱隱的雞鳴聲中,景物依次分明:野曠山遠,滿目皆綠,雲樹生花,若幻若真,一條碧水曲折如帶,繞過城池宛然東去。

可是南京外郭之上激戰正酣。陸漸守著石階,左攥巨鐮,右握鐵鏈,要麽左鐮奪兵,右鏈傷人;要麽右鏈奪兵,左鐮傷人;交替施為,所向無敵。金鉤鐮即便做夢,也料不到自家兵刃能有如許威力。

寧凝得陸漸護佑,刀槍箭弩均不能近,遊目四顧,但凡瞧見鳥銃,便將“瞳中劍”發出,倭人要麽銃管炸裂,要麽火繩自燃;更有甚者,正填鉛丸,銃口對著臉麵,忽來一聲爆鳴,後果可想而知。薛耳依舊操練本行,倭將擊鼓,他便敲鑼,倭將敲鑼,他便擊鼓,擾得倭軍叫苦不迭,偏偏號令習練精熟,一時變換不了。

三人從未配合,這當兒結成一隊,卻如天造地合,倭軍每每攻上城頭,又被統統趕下,反複仰攻幾次,始終寸步難進。外郭的官軍本已潰不成軍,見狀大受鼓舞,紛紛引弓挺矛、重振旗鼓。

倭軍困獸之鬥,舍命拚死,不料陸漸身處生死之地,對這“奪兵之術”領悟更深,初時奪人兵器,久而久之,不但奪取兵器,更能運用敵方兵器反轉傷人。再鬥時許,他又突發奇想,敵人本身手握兵刃,實則也與兵刃相連,對手、敵刃、我刃,三者相連,豈不又是一件全新的“兵器”?

念頭一起,陸漸更加嚐試,鉤住一把長刀,潛運奇勁,果見持刀的倭人應著自己的心意,身不由主撞翻幾人、摔下城去。陸漸妙想成真,反複施為,越使越覺奇趣盎然。

倭軍損兵折將,士氣大挫,忽地發一聲喊,潮水般退了下去。陸漸望見倭軍退卻,微微鬆一口氣。這時忽覺大腿、肩膊熱辣辣的,隨手一摸,盡是鮮血,陸漸初時一驚,跟著明白過來:自己縱然神乎其技,身處這般混戰,也難保不受傷損,隻是酣戰中並未知覺。

這一痛不可收拾,陸漸咬牙挪到城垛邊坐下,撕開褲管,正想察看,眼前忽地一暗,多了一雙繡鞋,鵝黃緞麵上點綴幾朵雪白小花。陸漸不覺抬起頭來,隻見寧凝眼似秋水,靜靜盯著自己。

陸漸急忙捂住傷處,欲要起身,寧凝伸手將他按住,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拭去傷口血汙,陸漸羞不可抑,忙道:“寧姑娘,太……太髒,我自己來。”

寧凝低頭不語,眉間頰上卻染了一抹嫣紅,宛如出水荷花,明麗生姿。她默默拭去血汙,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內衣包紮傷口,治完腿傷,再治肩膊,從頭至尾,始終一言不發。陸漸欲要婉拒,也不知怎麽開口,隻得任她擺布。待到包紮完畢,他已出了一身透汗,心想比起生死搏殺,這一陣似乎更費心力,於是低聲道:“寧姑娘,多……多謝……”

寧凝仍不做聲,慢慢起身,走到石階前望著遠方。旭日光華,灑遍城頭,這女子籠罩其間,渾身也似發出淡淡光芒。陸漸瞧在眼裏,忽覺不勝哀傷:“我這粗蠢男子也就罷了,這樣的女孩兒,怎麽也是劫奴?”想到這裏,對沈舟虛好感全無,更有幾分痛恨。

忽聽城下倭軍喧嘩。陸漸定眼望去,數百倭人手持朱槍,奔了上來。陸漸一縱而起,叫道:“寧姑娘,到我身後來。”寧凝轉眼瞧來,一動不動。

陸漸急道:“你不害怕麽?”寧凝注視他道:“你呢,你害不害怕?”她突發此問,陸漸甚覺訝異,想了想說:“我也害怕,但誰得外郭,誰是贏家,倭寇贏了怎麽了得!”

他言語鄭重,眉宇間卻流露出一股憨氣。寧凝不由微微一笑,恰如羞花初綻,玉鏡新磨,沐浴晨光之中,格外明豔動人。陸漸頭一回見她流露如許歡容,也不覺瞧得一呆。寧凝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還醒過來,紅著臉啐道:“你……你這人呀,真是討厭……”

陸漸大感不解:“我怎麽討厭……”話沒說完,倭軍齊刷刷地停在二十步之外,一掄胳膊,百十根槍矛如狂蜂出巢,洶湧射來。

陸漸搶上一步,擋在寧凝身前,巨鐮一掄,槍矛近身,便被奪下。倭人擲罷標槍,忽又一蹲,身後冒起百餘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來。

陸漸右手鐵鏈畫一個大圈,左手鐮刀畫一個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疊,無論長羽短箭,弓箭弩箭,進入其中,便被奪去。

陸漸打出火氣,叫聲:“射夠了麽?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槍,使一個“我相”,扭轉身形,嗖的一下,朱槍貫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勢不衰,又刺中身後倭人,接連洞穿五人,勢頭方才衰竭。

五人串成一行,盡管隕命,猶自佇立。群寇麵無人色,忽見陸漸又抓一杆長矛,眾人魂飛魄散,發一聲喊,連滾帶爬地逃下城去。

陸漸望著群寇背影,哈哈大笑起來。寧凝問道:“你笑什麽?”陸漸笑道:“我沒想到他們也會怕死!”寧凝聽了,發出戚戚聲響,陸漸心中怪訝,回頭望去,隻見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忽見陸漸回頭,頓時轉喜為怒,狠狠瞪他一眼。

陸漸暗自納悶:“這女孩兒真奇怪,一會兒對我友善,一會兒又惱我得緊……”忽聽一聲炮響,抬眼望去,內城殺出一彪人馬,當先一人跨坐馬上,甲胄鮮明,陸漸瞧得清楚,衝口而出:“戚大哥。”

此時天光大亮,兩軍對圓,陣勢分明。倭軍朱槍齊舉,茂若密林,長刀揮舞,白茫茫一片。官軍不過數千,陣勢很是奇怪,有的拿著長長旗杆,有的手持鳥銃長矛,還有幾匹馬車拉著鐵炮,看上去參差不齊,不倫不類。最奇怪的還是大小將官身邊均有一名小校,小校紅巾包頭,手持大刀,目光厲如鷹隼。

戚繼光馬一盤旋,令旗忽舉,哄然聲響,持旗官軍衝出陣外,兩人一旗,向著倭軍朱槍陣亂攪亂捅,旗杆長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有餘,兩軍一交,倭軍盡被捅翻。

倭軍害怕薛耳搗亂,鼓不鳴,鑼不響,隻敢揮舞旗幟,隻見旌旗一展,幾隊鳥銃手趕上來,火藥上膛。戚繼光令旗也揮,旗杆軍分開一條道路,載炮馬車馳到前方,調轉過來,車尾火炮點燃,一聲雷鳴,直入鳥銃陣中,煙火迸發,鳥銃手死傷慘重。

倭軍旌旗再舉,兩隊長刀左右包抄,殺向旗官軍。旗杆長大,運轉不易,若被長刀逼近,有死無生。

戚繼光令旗飄展,兩隊長矛手左右湧來,護住旗杆軍兩翼,遠遠挑刺對手。鳥銃弩箭繼之於後,隻見矢石亂飛,倭軍長刀落地、渾身浴血,紛紛慘叫著向後退卻。

一時間,隻隨戚繼光令旗展動,旗杆、火炮、銃矛,三般陣勢變化如神,有如長劍刺入倭陣,旗杆、火炮好比劍刃;長矛、弩箭好比劍鍔;數十名刀斧手為劍柄,手持大刀驅趕眾將,稍有後退,立斬不饒。眾將官平日玩忽職守,得過且過,這次事關自家頭顱,萬萬不敢疏忽,全都身先士卒,拚死衝殺。

倭軍原分三部,勢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牽製內城官軍,此時首當其衝,被衝了個七零八落。

戚繼光衝散敵陣,一路殺近城門,猛攻城門倭軍。這部倭軍三千有餘,十分凶猛,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的精兵,城內是戚繼光的新銳之師,背腹受敵,頃刻潰亂,城外五千虎狼之師突入城內,追殺敗寇,有如砍瓜切菜。

戚繼光不待盡殲餘寇,令旗再揮,轉至外郭下方,那裏的倭軍不過兩千,屢被陸漸所阻,士氣低落,一擊即潰。陸漸見機,與寧凝、薛耳率城頭的官軍衝下,勢如摧枯拉朽,前後夾擊倭軍。

陸漸心神激動,相距尚遠,高叫一聲“大哥”,他有滿腹疑問,戚繼光卻不容他多說,遠遠叫道:“好兄弟,戰場相見,不容詳敘,待我破敵再說。”

說話間二人逼近,一在馬上,一在平地,舉手相握,均能感受對方手掌的溫暖。陸漸道:“大哥,我不會帶兵,這些兵丁交給你吧!”戚繼光奇道:“你去哪兒?”陸漸一指寧凝、薛耳,說道:“我送他們回去。”戚繼光笑道:“好,你隻管去。”

戚繼光前方瓦解倭寇軍陣,沈舟虛隨後麾軍進擊,將分散的倭軍分割包圍。戰場上的廝殺聲此起彼落,陸漸一路走去,望著刀光血影,辨不出誰是汪直。

來到內城,陸漸止了步,拱手說道:“寧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說罷轉身便走,忽聽寧凝叫道:“留步。”

陸漸回頭望去,寧凝目光清亮,脈脈凝注,陸漸心中奇怪,說道:“姑娘有什麽話說?”寧凝垂下目光,幽幽說道:“你上哪兒去?”陸漸一怔,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寧凝又問:“你沒有家麽?”

陸漸苦笑道:“有,但很遠。”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忽地雙頰漲紅,轉身就走。薛耳忙叫:“凝兒,等我。”一顛一顛地跟了上去。

陸漸不知寧凝何以如此,思索不透,放開步子走了一程,待那殺聲減弱,方才回望城樓,心想鬥了許久,也不知穀縝怎樣,須得想個法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接他下來。

正想轉回,忽聽身後有人叫喚,回頭一瞧,穀縝正在一堵牆後招手。陸漸不勝驚奇,說道:“你怎麽在這裏?”穀縝笑道:“說來話長,快來,快來。”

兩人摸到一條小巷中,一邊脫去官兵甲胄,穀縝一邊將前事說了。陸漸聽說他遭遇刺客,大為吃驚;又聽說他為救沈舟虛暴露身形,更覺意外;再聽說戚繼光得他舉薦,一時胸懷大開,忍不住哈哈大笑。

穀縝興致極好,眉飛色舞道:“我也是病急亂投醫,賭一賭自己的小命,不料戚大將軍厲害,被我賭了個正著。哈,不過沈瘸子守信放我,卻是叫人意外。”陸漸道:“也不意外,沈舟虛縱有許多不是,對倭寇卻決不含糊。”

穀縝瞪了陸漸一眼,沉思一下,忽又默默點頭。陸漸又說:“汪直敗局已定,下一步應該如何?”穀縝說道:“眼下戰事混亂,沈瘸子又看得緊,於亂軍中擒人不易。戚將軍有如此本領,不如讓他先捉汪直、占個頭功,我們再從大牢裏把他偷出來。”

陸漸欣然答應,穀縝就近挑了一家客棧,與陸漸吃飯更衣。這客棧也是他的產業,掌櫃見了東家,自然格外殷勤。

沐浴已畢,二人換了一身幹淨衣衫,又用過幾樣細點,覓了一間臨街上房宿下。陸漸苦戰一夜,困倦已極,倒榻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歡呼聲驚醒,起身望去,穀縝倚在窗前,嗑著瓜子往外觀望。陸漸走上前去,但見長街兩側聚滿百姓,街心的官軍押著隊隊俘虜走過。

東南百姓對倭寇恨之入骨,見到官軍得勝,無不欣喜欲狂,對著一眾俘虜大吐口水,飽以拳腳,不少俘虜竟被活活打死。陸漸瞧得皺眉,心中大為不忍。

瞧了一陣,戚繼光騎著馬遠遠行來,一身血汙,容色疲憊。穀縝招來棧中夥計,耳語兩聲,夥計飛也似的下樓,跑到戚繼光馬前說了兩句。

戚繼光聽了,跳下戰馬,向客棧走來。陸漸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喚弟,相擁歡笑,穀縝也拱手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籠,便立奇功,假以時日,必然威震寰宇。”

戚繼光曾在城頭與他見過,心中驚訝,笑道:“足下過譽了,兄弟,這位是誰,還不引見麽?”陸漸便為二人引見了。戚繼光豪氣幹雲,資兼文武,穀縝性情瀟灑,風神絕出,兩人交談數句,心中均是一般念頭:“這陸漸向來厚道,怎麽結交的人如此精明?”

穀縝心細,料到此時,早已吩咐掌櫃備好酒饌,此時一一將上。戚繼光見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還要去總督府交割兵權,遲了隻怕見責。”

穀縝笑道:“暫飲兩杯無妨。”戚繼光也不勉強,笑道:“就喝兩杯。”三人坐下,酒過一巡,戚繼光說:“不瞞兄弟,昨夜四更,為兄才被提出大牢。誰想趕到城頭,就是一場惡戰,至今縱然勝了,也是稀裏糊塗。”陸漸、穀縝對視一眼,心中暗笑。

戚繼光目視陸漸道:“是了,兄弟你何時從軍,還做了軍官?”陸漸一呆,支吾道:“不瞞大哥,我並未從軍,那身軍服是買來的。”

戚繼光微微吃驚,拈須沉默,穀縝不料陸漸老實,引得戚繼光生疑,岔開話題笑道:“戚兄,可曾捉住汪直?”

戚繼光歎了口氣,遺憾道:“那廝很了得,帶了一小股悍賊躥出城了……”陸漸、穀縝聽了這話,均是臉上發白,戚繼光不覺有異,再飲一杯,起身笑道:“無論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勞殊大,不如隨為兄去見督憲,在軍中謀個出身,也勝過你漂泊江湖、老死鄉裏了。”

陸漸心亂如麻,衝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隨你去了。”戚繼光怪道:“為什麽?”陸漸有苦難言,支吾道:“小弟……小弟還有要事,馬上就要出城。”戚繼光盯著他,神色十分疑惑。穀縝歎道:“那事十分緊急,還望戚兄見諒。“

戚繼光久經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也不多問,微微笑道:“無妨,來日方長,你先辦好事,下回再敘不遲。”與陸漸雙手一握,灑然去了。

陸漸目送戚繼光下樓,與穀縝要了兩匹馬,出客棧直奔城外。不想戰事方歇,官軍搜捕倭寇餘孽,城門許久不開。挨到正午時分,始才放人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鶴飛鳴,二人回望城郭,數日間種種遇合,與眼前一比,真如一場大夢。

穀縝料得汪直竄入東海,向東急趕十裏,忽聽說辰未時分,倭寇官軍在附近激戰一場,倭寇敗走,不知所蹤。後又聽說,沿海有大隊官軍攔路,焚毀所有船隻,倭寇殘部無法入海,紛紛向西退去了。

穀縝沉吟道:“沈瘸子有先見之明,早早斷了海路。倭寇不能入海,威風可要折半。”二人打馬向西,一路上全無頭緒。行不多時,座下馬力漸乏,雙雙噴吐星沫,喘聲如雷。穀縝本就煩悶,頓時怒形於色:“這掌櫃該死,給我兩匹駑馬,將來回了南京,管叫他脫一層皮。”

陸漸歎道:“穀縝,好馬少,駑馬多。掌櫃倉促間尋不著好馬也是有的。”眼見遠處山複水繞,綠樹環村,便到村邊溪流飲馬,將養馬力。

穀縝恨恨下馬,揀一塊石頭坐下,說道:“你有所不知,我手下那幫猢猻,個個不好管製,這幾年我又在牢中,許多人事都荒廢了,若不對他們凶狠些,不能駕馭他們。”陸漸笑道:“你的事若不傷天害理,我便不多管,若不然,這朋友可是做不成。”穀縝笑道:“那你說說,什麽叫天理?”陸漸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穀縝道:“這個弱小也待如何看。弱小好人,欺負了自然不好,弱小惡人,欺負一下也無不可。嗬,你可知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陸漸道:“哪四大?”穀縝道:“第一好酒,本人無酒不歡;第二好雙陸,最好打發時光;至於這第三麽,卻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兒,隻是這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要傳了出去,她若知道自己隻排第三,我便死了……”

陸漸忍住笑問道:“第四呢?”穀縝笑道:“第四便是惡人,其人越奸惡,我越喜歡。”陸漸道:“奇了,惡人隻會叫人憎惡,豈有喜歡之理?”

“你不知道!”穀縝笑了笑,“這惡人是天下間最好玩的東西。小貓小狗縱然惹人憐愛,卻是無知蠢物,玩弄久了未免無聊;至於好人,一來十分稀少,二則婆婆媽媽,戲弄起來,不但於心有愧,更無多少樂趣……”陸漸瞧著穀縝,心中疑雲大起:“這話倒似繞著彎子罵我。”

穀縝笑了笑,接著說道:“唯有大奸大惡之徒,沒臉沒皮,沒心沒肝,不但智計過人,而且性情堅忍,與之爭鬥,便如龍頷探珠、火中取粟,興味無窮,大有奇趣。可惜,這世間大惡人太少,小惡人偏又多如牛毛,一時遇不上大奸大惡,隻好揀些弱小惡人欺負欺負,消悶解乏也好。”

陸漸回想起自己生平所遇的奸惡之徒,無不與穀縝所言暗合,隻不過自己應付起來一向辛苦,更談不上什麽興味奇趣。故而惡人這種“玩意兒”,也隻有穀縝消受得起。

穀縝說了一通,口幹舌燥,眼看溪水清瑩,俯身欲飲,不料射來一塊石頭,落在水中,濺了他滿臉滿身。穀縝大怒抬頭,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勝雪,碧環金釵,背著一個青綢包裹站在對岸。

陸漸驚喜道:“阿晴……”姚晴白他一眼,衝著穀縝冷笑:“不知所謂,胡吹大氣,你說你最愛欺負惡人,如今又怎麽說?”

穀縝笑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負了,如今衣服褲子都濕了,且容鄙人一曬。”他作勢寬衣,姚晴花容變色,怒道:“姓穀的,你敢耍流氓,我……我叫你滿地找牙!”

穀縝道:“沒天理麽,曬衣服都不許?”姚晴蠻橫道:“我說不許就不許。”穀縝笑笑,扯了扯耳朵,又蹲下來,用手指在沙岸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為”字,陸、姚二人方覺奇怪,卻又見他捧起一掬水澆向姚晴。

姚晴飄然後退,麵露譏笑,穀縝起身歎道:“本領不濟,報不得仇。”姚晴輕哼一聲,心中卻回想穀縝的古怪動作,隱隱感覺不對。

“阿晴,”陸漸忍不住問,“你何時來的?”姚晴俏臉一沉,反問:“你不願我來?”陸漸瞪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若說情願吧,未免羞澀,若說不情願麽,卻又違背本心。

穀縝瞧出陸漸窘迫,笑道:“哪裏話?昨晚我聽他說夢話,沒口子叫‘阿晴,阿晴’!”陸漸麵漲通紅,推他一把道:“你……你……”穀縝卻不住口,笑嘻嘻說道:“我曉得,聽人說夢話不對,但你叫聲太響,我不想聽也難了。”陸漸指著穀縝鼻尖:“你……”穀縝搶著道:“我都聽見了,你賴也賴不脫的。”

他快嘴快舌,陸漸遮攔不住,氣得一陣發呆。姚晴聽到這裏,容色緩和許多,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陸漸,我這次來,是想起有一件東西忘了還你。”陸漸道:“魚和尚大師的舍利?”姚晴搖了搖頭,說道:“那舍利丟了。”

陸漸知道姚晴便是醜奴兒,本擬討回舍利,誰知姚晴始終不提,陸漸也不敢開口,心想放在姚晴那兒,便如自己攜帶一樣。這時一聽,急得跳了起來,叫道:“怎麽……怎麽弄丟了呢?”

“你叫什麽?”姚晴白他一眼,“誰叫你交給我的?你才交給我,風君侯便來了,我身上的東西都被他搜了去,後來借仙碧向他討來畫兒,誰知一時歡喜,卻忘了討還舍利,你那時也在,怎麽就不提醒我呢?”她振振有辭,仿佛丟了舍利反倒是陸漸的不是。陸漸心亂如麻,愣在溪邊,出聲不得。

穀縝忽地拍手笑道:“奇了,從昨至今,足有一夜,古人過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比起古人,也算是各有千秋。”姚晴咬了咬嘴唇,冷冷道:“臭狐狸,本姑娘說正經話,誰跟你插科打諢?”

“我也說正經話。”穀縝道,“你當時忘了,事後怎不想起?你就是不說,好拴住陸漸,讓他去惹左飛卿,拚個同歸於盡。”

“那麽你呢?”姚晴冷笑道,“你千方百計哄騙陸漸,為你捉這個,捉那個,出生入死,你又安的什麽心?”陸漸聽到這裏,忽地歎一口氣,轉身便走,穀、姚二人齊聲叫道:“你上哪兒去?”陸漸道:“魚和尚大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討回他的舍利。”

穀縝道:“你去找風君侯?”陸漸點了點頭。穀縝見他神色決絕,沉思一下,歎道:“罷了,你要去,我也去。”

陸漸望著穀縝,胸中充滿暖意,姚晴見他神色,心中不快,冷冷道:“臭狐狸,你不要假惺惺裝好人,風君侯在哪兒,你又知道麽?”穀縝道:“難道你知道?”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會來找我麽?”

陸漸恍然大悟:“對啊,祖師畫像在你手裏,風君侯早晚要來。”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這次還不笨。”

穀縝笑道:“我也明白了,總而言之,你機關算盡,就是要咱們做你的馬弁,閑來牽馬執鐙,忙來擋災賣命。”姚晴啐道:“你不想做大可滾蛋,本姑娘才不稀罕。”

穀縝心想從來是自己牽別人的鼻子,這次卻被這小娘皮牽了鼻子,他心中暗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哪裏話,旅途寂寞,有個美嬌娘陪說陪笑,也是賞心樂事。”

陸漸見姚晴杏眼出火,隻恐二人又鬧起來,忙道:“先別吵嘴,咱們下一步有何打算?難道說,坐在這兒等風君侯來?”

穀縝搖頭道:“取回舍利並非急務,能否捉住汪直,關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麽?”姚晴冷笑道,“讓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吧!”穀縝笑道:“如此說,你我也算半斤八兩,很好,這就叫做誌同道合。”姚晴雙頰一紅,啐道:“誌你個大頭鬼!”穀縝大笑。

陸漸說道:“汪直的事不是穀縝的私怨,與我也有莫大牽連,阿晴,你肯和我們一塊兒去麽?”姚晴望著溪中斑斕卵石,寂然不語。穀縝對她的心思洞若觀火,笑歎道:“老兄,你又迂了。這話何必問?舍利是她弄丟的,冤有頭債有主,討還的事自也著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去,綁也要綁去的。”

姚晴怒道:“你來綁我試試?”穀縝雙手一攤:“舍利是你丟的,卻不假吧!”姚晴翹起小嘴,從旁邊的樹林裏牽出一匹大青馬,翻上坐上,趟過小溪,忽地甩開馬鞭,刷地抽中穀縝左頰。

穀縝麵皮火辣辣生痛,怒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姚晴呸了一聲:“你才是小人,連罵我一句也不光明正大。”穀縝心中咯噔一下,強笑道:“我什麽時候罵你了?”

“當我不知道麽?”姚晴白他一眼,“你先扯耳朵,這個‘耳’取其諧音,應為‘爾汝’之‘爾’,又在沙上寫了一個‘為’字,連起來就是‘爾為’,再後來掬水潑我,這就叫做‘潑婦’吧!首尾相連,不就是‘爾為潑婦’麽?”

陸漸見二人費盡心思,盡爭這些閑氣,不由得啼笑皆非。穀縝卻不自在,暗想這小娘兒們不似想象中的好欺負,日後須得用心對付,方能不落下風。

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邊走邊問消息,偶遇一名農夫,方知不久之前,有官軍追著一夥客商向北去了。穀縝大喜,打馬疾進,沿途不時瞧見屍首,有官軍裝束,也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魚鱗軟甲,想是倭寇扮成百姓,想要蒙混過關,卻被官軍覺察,追戰至此。穀縝細看屍首,不見汪直,心中的大石才算落地。

又追十餘裏,道邊山穀中傳來喊殺聲。三人棄了馬,奔上左麵山頭,一眼望去,數百名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鬥,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精銳,倭寇以寡敵眾,漸漸難以支撐。

鬥不多時,陣中響起一陣吼叫,幾個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掉轉倭刀,切腹自盡。穀縝大叫其苦,忽又見有兩人並未自殘,奮力衝透重圍,向這方死命奔來。

二人方才突圍,陸漸就認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

兩員明將緊追不舍,挺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後生眼,回身一槍,搭上來槍,二將渾身劇震,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挺出,二將滿眼寒光點點,紅纓亂飛,隻嚇得身子後仰,骨碌碌滾下山去。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心中暗暗讚許:“這人不算太壞。”因此見他逼近,也不挺身阻攔。

樊玉謙且戰且走,越過山頭,鑽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恃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趕來。

穀縝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語幾聲。姚晴秀眉微顰,搖了搖頭,穀縝又說兩句,姚晴麵露訝色,瞧了陸漸一眼,神色十分迷惑。

眾官兵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幾人腳下一絆,跌倒在地,幾根粗大藤蔓一湧而出,將那幾人纏得有如粽子。後方官兵見此怪事,驚得倒退兩步,隨即縱上前來,揮刀砍藤,不料那藤蔓砍而複生,越砍越多,砍藤的人反被藤蔓纏住,隻驚得哇哇亂叫,亡命掙紮。

突然間,官兵們眼前一花,前方多了一名絕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澄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飄然站在那兒,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恍惚間,女子櫻口未啟,發出聲音:“吾乃本山女鬼,爾等犯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方覺駭異,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端,似男非女,既似發自女子周身,又似在她身後縈繞。一眾將官身經百戰,也不由毛骨悚然,忽聽笑聲驟歇,女鬼高叫一聲:“既不肯走,那就受死吧。”素手輕揮,地下生出一根長藤,急向眾人卷來,眾官兵隻嚇得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被縛的官兵動彈不能,嚇得半死不活,女鬼忽又說道:“滾吧。”再一揮手,藤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爬,隻管掙命去了。

女鬼目視官兵去遠,俏臉一沉,低聲怒喝:“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但聽嘻嘻一笑,穀縝鑽出草叢,拍手笑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雙頰通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既是做戲,又幹嗎笑得那麽難聽,跟殺豬似的。”

原來二人約好,姚晴出麵,穀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幫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穀縝使壞,事完就尋他晦氣。

穀縝怕她動武,賠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姚晴一愣,恨恨道:“好,待會兒與你算賬。”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方傳來哭聲,那聲音正是樊玉謙,忽聽銅瓜錘歎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終須陣上亡。大丈夫死就死了,有什麽好哭的。我死了,你回去好好跟妹子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閑事了……”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銅瓜錘怒道:“滾你媽的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趕上來。”穀縝聽到這兒,撲哧一笑。

“誰!”樊玉謙發聲厲喝,尖槍掄起鬥大紅纓,自樹叢中躥了出來。穀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後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隻一愣,認出陸漸,登時臉色發白,叫道:“是你?”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穀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十分忌憚,是以穀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勢停住槍勢,冷冷道:“你有什麽話說?”穀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幾句話兒。”

樊玉謙將信將疑,問道:“什麽話?”穀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樊玉謙一愣,不及回答,忽有人悶聲說:“不許說……”說話聲中,銅瓜錘從林子裏蹣跚而出,手捂小腹,麵容慘白。

穀縝笑道:“這番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都無妨;若不許說,汪老鬼一定還活著。”銅瓜錘冷冷道:“活著又怎樣?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嗎?哼,老子偏不告訴你!”穀縝一轉眼珠:“是不是你們向北引開官兵,汪老賊趁勢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呼呼喘氣。

穀縝又笑道:“這位兄台,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雖妙,卻未必勝得過我這位好友。是以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老鬼下落,我放你們走路。”

這番話暗含威脅,樊玉謙向銅瓜錘歎道:“二哥,跟他們說了吧?”

“說個屁!”銅瓜錘眼露凶光,“咱們應允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朋友?”

樊玉謙訕訕無話,穀縝冷冷道:“汪老鬼誠心對你,就該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老子情願送死,關你屁事!”

穀縝心想:“早聽說汪老鬼極會蠱惑人心,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麽好處,這麽死心塌地?”正想法子,又聽銅瓜錘說道:“老三,咱哥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玉謙歎道:“是啊。”

穀縝一皺眉頭,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武,不料陸漸想了想,歎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武力相逼,豈非教人不義?”

穀縝大感意外,皺眉道:“陸漸,你想好了?這麽放過他們,就是放虎歸山!”陸漸歎道:“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這和汪直、徐海有什麽分別?”穀縝氣得臉色發青,甩袖怒道:“什麽狗屁信義,好啊,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得你去。”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咬牙冷笑不已。

銅瓜錘與樊玉謙麵麵相對,猜不透陸漸心思。陸漸也瞧著二人,心想若以武力逼迫,這二人誓死不說,隻好殺了了事。可是殺人容易,救活卻難。魚和尚大師叮囑自己心懷慈悲,這二人雖然不好,可也並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一件莫大功德。想到這兒,揚聲說道:“銅瓜錘,點鋼槍,放你二人容易,你們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銅瓜錘道:“那得看是什麽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陸漸冷冷說道:“你龍門三煞幹盡壞事,論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留有餘地,不至於喪盡天良。我要你們對天發誓,往後不得為惡。若再為惡,隻需入我雙耳,縱在萬裏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性命。”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五裏雲中,隻覺此人要麽瘋了,要麽傻了,要麽就有陰謀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縱然脫身,也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於是把心一橫,高叫:“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後,我樊玉謙再不作惡,要不然,有如此樹。”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粗一棵大樹,“哢嚓”,那樹應聲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悻悻說道:“不作惡便不作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割便是。”陸漸點頭道:“很好,你們能為汪直守信,想也不負自家然諾。”他將手一揮,“去吧!”

樊玉謙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穀縝望著二人,心冷如冰,一拂袖,轉身就走。陸漸自覺愧疚,歎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卻冷冷淡淡,隨在二人身後。

走了一程,忽聽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但見樊玉謙提槍奔來。穀縝不耐道:“又有什麽鳥事?”

樊玉謙在一丈外停住,低聲道:“陸兄,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請說!”樊玉謙道:“昨晚南京城下,樊某一時大意,不及盡展所學,為君所敗,竊以為憾。今日別後,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

陸漸大感意外,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歎道:“怕是不能,我妹夫金鉤鐮死在你手裏,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

穀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太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樊玉謙麵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義,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仁義之士,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這道理聽來有理,其實十分無禮,穀縝正想破口大罵,忽聽陸漸歎道:“那也隻好一戰了。”穀縝聽了,幾乎兒氣炸了肺,姚晴久不做聲,這時也忍不住喝道:“陸漸你這糊塗蟲,發什麽瘋呢?”陸漸錯愕道:“阿晴,他為妹夫報仇,也合乎情理啊!”姚晴道:“這樣說,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道:“還望陸兄成全。”陸漸不覺苦笑,說道:“阿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故意不見姚晴怒容,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容我製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穀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穀縝瞪他一眼,拋來匕首,陸漸接過,斫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樹下,削枝去葉。

穀縝掉頭望去,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看似平常不過,穀縝瞧得片刻,忽覺有異。陸漸匕首起落,分明合於某種道理,快一分太疾,慢一分太遲,進一分太左,退一分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倚,動合符節,暗藏玄機。

穀縝心頭一動,仿佛悟出什麽,宣之於口,可又說不上來。轉眼望去,樊玉謙正望匕首,目光隨那匕首起落。

不多久,陸漸停下匕首,徐徐起身,手中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滑,有如造物天生,絕無餘贅。

陸漸隨意一指,說道:“成了。”樊玉謙盯著木杖,神色似喜還悲,歎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沉默時許,又歎氣說,“我樊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服輸。”說著長槍顫動起來,地上的敗葉有如江河入海,紛紛向他槍尖聚攏。

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突舉,敗葉成陣,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鬥”。這一式練到絕頂,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

陸漸身形稍偏,木棒迎上葉陣,漫不經意畫了一個圓圈,杖端如有吸力,滿天碎葉散而複聚,盡被粘在杖端。

這路“聚散星鬥”分為“外一式”與“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樹葉等迷惑對手;“內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後忽大忽小、忽散忽聚、內外呼應、變化不窮。

樊玉謙不料“內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術破去,於是槍至半途,疾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野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的敗葉被樊玉謙槍風衝散,當即木杖直進,輕飄飄搭上槍尖。他有“補天劫手”之能,天下兵刃到他手中,均能隨機生變,使出合情合景的招數,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克製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黏住長槍,與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偌大樹林金風蕭蕭,寒氣匝地,滿天碎葉還沒落下,又被卷得衝天而起,碎葉仿佛生出頭尾鱗爪,勢如狂龍,纏繞二人。姚晴見勢,忍不住上前一步,“孽因子”拈在指間。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於寺壁上畫龍而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無奈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仿其法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招。

樊玉謙久鬥無功,忽又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雲蔽日,滿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不料陸漸對槍花視若無睹,不論多少槍花,隻尋他的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氣力,又要時時提防陸漸奪走兵器,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久了也覺丹田空虛,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探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術必要借他人之力,樊玉謙的長槍前送也好,後縮也好,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借力奪下,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鋼、堅如石,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趁。

樊玉謙的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急促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並未練成,除了創出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顧名思義,“生公說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含有極高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麽如如不動,要麽一觸即發,其中幾微,莫可言道。

樊玉謙諳於槍術,可是性子暗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麽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點頭”出自禪道,機緣若到,不難一瞬貫通,機緣不到,終生無望。故而任他費盡心思,二十年來,也隻練到“人槍合一,如如不動”,至於應機捷發卻有不能。要不然,當年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了他槍下之鬼,不至於毀家滅門、浪跡天涯了。

樊玉謙空有頑石之勢,卻無“點頭”之能,不多時,周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

穀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明白樊玉謙的窘境,他宅心仁厚,不願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麵色由紅轉白,由白變青,心知僵持下去,此人不免脫力而死。一念及此,歎一口氣,撤去木杖道:“此戰算是平手,你沒輸我,也沒勝我,你這麽告訴令妹,算不算有所交代?”

樊玉謙倒退兩步,佇立無語。穀縝越瞧越氣,冷冷道:“又被你占了便宜,還不快滾?”樊玉謙卻不理會,望了陸漸一眼,長槍一抖,在地上刷刷劃了幾道,轉過身子,快步去了。

穀縝望著地上槍痕,眼神一亮,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好啊。”陸漸奇道:“什麽好啊?”

穀縝笑道:“徽州是汪老鬼的老家。”姚晴心念急轉,衝口而出:“難不成他逃回了老家?”陸漸聽得莫名其妙,穀縝從容道:“這一計叫做‘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也大,但汪老鬼生於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藏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姚晴冷笑道:“又給自己臉上貼金。”

姚晴微微一笑,說道:“臭狐狸,你也有服輸的時候?”穀縝笑道:“那看是對誰了,對你姚大美人麽,穀某是死也不服的。”姚晴冷笑道:“誰稀罕麽?”

兩人沿途鬥口,陸漸反倒成了看客,直到爭得狠了,才來勸解一二。如此吵吵鬧鬧,入夜時分,找到一戶農家歇腳。陸漸奔波數日,疲累已極,飯後沐浴一番,昏沉沉睡去。

睡得正香,忽聽有人敲門,陸漸披衣掌燈,一瞧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麵朝天,較之白日,仿佛映水百合,淡雅清新。

陸漸目眩神迷,心兒撲通亂跳,說道:“你……你不睡麽?”姚晴白他一眼,說道:“想事情,睡不著。”陸漸道:“想什麽?”姚晴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到幾時?”陸漸如夢驚醒,慌忙將她迎入,姚晴倚著木床嫋嫋坐下。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隻好呆呆站著。

姚晴望著他,拍拍床沿喚道:“過來,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站呢!”自從二人重逢,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還是首次見到,不覺心子一跳,熱血湧上雙頰,微一遲疑,紅著臉坐在床邊。

姚晴對著燭火出了一會兒神,幽幽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好麽?”陸漸支吾道:“說不上好壞,總是活下來了。”

“你猜我在想什麽?”姚晴輕輕歎了口氣,“我在想你為何變成了劫奴?又怎麽認識了臭狐狸?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穀縝又為什麽說,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長?要不是這句話,我也不會替他嚇退官兵。”

姚晴轉過眸子,目光融融,深深透入陸漸心底。陸漸暗自埋怨穀縝,不該對姚晴說出這些,然而事已至此,隻得說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晴盯著他,認真地說:“那你長話長說,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語調柔和,陸漸聽在耳中,眼鼻微微發怵,舉目望去,姚晴恰也望來,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這神情,陸漸曾在姚家的書房裏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之後是生是死,故而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

情形如昨,曆曆在前,陸漸定了定神,慢慢說出三年來的遭遇,事無巨細,纖毫無遺。

姚晴神色安靜,凝神傾聽,隻有聽到阿市時,輕輕哦了一聲,目光微斜,大有深意。陸漸被她瞧得心慌意亂,可仔細看時,姚晴神色淡然,這才放下心來。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裏一團漆黑,遠處傳來雄雞長鳴,在寂夜中格外清晰。雞聲數號,屋子裏忽地安靜下來,沉默中,陸漸隻覺一隻溫軟的小手探了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如水暖意順手傳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喃喃說道:“阿晴,阿晴……”話未說完,水珠點點,濺在手背。陸漸吃了一驚,叫道:“你……你哭什麽?”

陸漸不料她說出這句話,怔了怔,忘乎所以,伸手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發絲,撫摸姚晴滾熱的雙頰。雖說夜間不能視物,可是透過“劫手”,陸漸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不覺柔情**漾,歎道:“阿晴,你這三年,又怎麽樣呢……”

姚晴身子一顫,她素性剛強,流淚也不願出聲,可不知怎的,聽到這一句,身子沒來由一陣虛軟,眼眶滾熱,將臉貼在陸漸懷裏,喑啞慟哭起來。

這一哭,不隻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

陸漸見她哭得傷心,吃驚問道:“阿晴,怎麽啦……”聽他一問,姚晴心內的悲苦更添幾分。她的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幼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愛樂無不斂入心裏。可是不知為什麽,每當麵對陸漸,她便不能克製心情,這件事令她又迷惑,又生氣,故作冷淡,不叫陸漸看出自己的心思。幾曾何時,她也想運轉慧劍,斬斷情絲,可是任她聰慧十倍,這真情實性,又如何能夠斬得斷呢?

那一天,真如一場噩夢,一覺醒來,家園、親人統統不見,眼前隻有碧雲黃土,和那個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西行路上,仙碧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長途,兩人沒有一句對答。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也不曾呻吟一聲,隻因為仙碧就在一旁,她心裏隻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夷女笑話。

路途又遠又長,經過大河高山,沼澤沙漠,終於到了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地母卻很好,解了她的水毒不說,還讓她做了地部的弟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的仇恨也少了許多,可是經曆種種慘變,她的性子越發孤僻,從來不笑,也不說話。同門的女孩子恨她美貌出眾,紛紛排擠欺壓,對她呼來喚去。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竟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

昆侖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的冷,星子也亮得出奇。偶爾有閑,她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滿天星鬥,感受無邊寂寥。有時她想起從前,發現自從母親死後,自己就生活在深濃的黑暗中,自大的父親、狠毒的仇人、見風轉舵的奴婢,全讓她喘不過一口氣來。她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梁,可是上吊的一刻,想起母親的死狀,又斷去了輕生的念頭。

日子一直過得很苦,直到那一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樸善良,竟是她從未見過的;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念頭。可是昆侖山上,望著倏忽的星光,就如感受到命運的無常。姚晴忽然發覺,在這無邊無際的黑夜,隻有那個憨直的少年才是她唯一的光芒。隻有和他在一起,她才會大笑,才會唧唧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他劍法精進,她就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還開心;隻需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隻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

在禪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可這時陸漸卻來了。聽到他的叫聲,她幾乎哭了起來。若是仙碧沒來,又若是他不護著那個賤人,她一定會撲入他的懷裏,向他訴說衷情。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與沈秀親近,就是為了讓他心疼,叫他認錯,讓他哀求自己。

宮城別後,趁著兩軍交戰,她逃出城外,走在茫茫曠野,背著祖師畫像,天大地大,本可以任意所之,可到了後來,她的心中隻剩迷茫。她騎著偷來的馬,繞著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再見陸漸,她才明白,她是在等他出城。那一刻,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的麵前,臉上冷漠如故,心中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便撒了一個謊。其實啊,風君侯搜去的隻是“孽因子”,舍利子麽,還好好的在她身上呢……

過了好久,姚晴的心才平靜下來,眼淚仍是流個不停。她不由心想:“或許,三年的眼淚,三年才會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又想,“要是這樣在他懷裏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雙頰發燙,偷眼望去,陸漸的臉在黑暗中棱角分明,四下沉寂無聲,窗紙明亮起來。幾聲鳥啼清脆悅耳,啼過之後,更添幽寂,以至於能聽到陸漸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陸漸忽地歎了口氣,姚晴應聲直起身來。陸漸忽道:“阿晴,這些年你受了許多苦吧?”

“胡說。”姚晴道,“哪兒有什麽苦?”陸漸歎道:“若沒有苦,你哭什麽?”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不哭與你有什麽相幹?”說罷咬了咬嘴唇,“陸漸,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叫第三個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就拿你是問。”

陸漸深知姚晴驕傲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上也要爭個高下,卻是叫人啼笑皆非。

忽聽姚晴又說:“方才你說,你在寧不空的祖師畫像上發現了字跡?”陸漸道:“是啊。”姚晴道:“那些字你可還記得?”陸漸道:“記得。”

姚晴燃起油燈,水浸火烤,不多時,地部畫像顯出淡淡字跡:“持共和若擁下於白”,雷部畫像則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是:“周白響質吟昔之根”。

姚晴望著三幅畫像,憂喜參半,喜的是字跡顯露,憂的是猜不透字中的含義。她想了想,取出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

姚晴又取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紅的血珠。陸漸驚道:“你做什麽?”一把握住她手,露出心痛神氣。姚晴見他擔憂,心中歡喜,嘴裏卻說:“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的秘語說給我聽。”

陸漸如實說了,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用針蘸了鮮血,寫在玉簡上麵。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又回複了瑩潤本色。

“這是為何?”陸漸大奇。姚晴道:“這是《太歲經》,上麵書有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旦書寫,字跡就會消失。”

陸漸道:“怎麽觀看呢?”姚晴白他一眼,說道:“婆婆媽媽,你的話可真多!”陸漸訕訕苦笑,姚晴卻說:“好啦,告訴你也不妨,這玉尺以‘化生’之術催發,便能看到血字了。”

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玉簡浮現出血紅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書寫,末尾處寫有“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姚晴道:“自古練成‘化生’的人極少,練成者多是地母,故而也唯有地母才能看到這經上的文字。”陸漸嘖嘖稱奇,想到姚晴練成了地母才會的神通,心中大為佩服。

姚晴寫完秘語,又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秘語反複吟誦,牢記在心。記誦已畢,她取來火盆,將燈油淋在風、地、雷三部的畫像上,丟在盆中點燃,一轉眼,三幅畫像火光騰騰,化為灰燼。

陸漸吃驚叫道:“你燒它幹嗎……”姚晴捂住他嘴,怨怪道:“你胡叫什麽?寧不空沒告訴你嗎?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藏有極大的秘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這些字中,必然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後,天下無敵。”說到這兒,姚晴烏黑細眉微微舒展,注視陸漸,若嗔若笑,“燒了這三幅畫像,除了我,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圖隱語,那麽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的武功……自然了,我練成了也會教你。有了那武功,或許就能克製‘黑天劫’。”

姚晴白他一眼,憤然道:“你還為那賤人著想?哼,她有麻煩也是活該。”轉頭生了一會兒氣,偷偷瞧去,見陸漸悶悶不樂,一時更覺氣惱,怒道,“蠢材,你隻為別人著想,難道就不想解開‘黑天劫’,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麽?”

陸漸一怔,衝口而出:“我能做什麽大事?忙時操舟、閑裏喝茶罷了。”姚晴瞪著他,隻覺此人奇蠢如牛,暗恨良久,冷冷道:“那樣活著,又有什麽趣味?”兩人話不投機,一時相對沉默。

突然間,門外傳來一陣嬉笑,姚晴不覺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偷偷望去,穀縝在庭院裏逗弄房東家的小男孩兒。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地轉身就跑。小孩奮力追趕,掙得滿頭是汗。穀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惹得小家夥又是尖叫,又是歡喜。

姚晴見這情形,心底至柔至軟之處似被觸了一下,無端惹起許多兒時記憶。

陸漸也走過來,瞧了一會兒,忽道:“阿晴,你相信穀縝是冤枉的麽?”姚晴冷冷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麽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是十惡不赦,我……”說到這裏,嗓子微微一堵,臉上閃過一絲痛苦。

姚晴瞧他一眼,淡淡說道:“依我看,這罪名裏確有一樁疑處叫人不解。”陸漸忙道:“什麽疑處?”

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雲樓的時候,我恰好也在那兒,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廝混,好得蜜裏調油。臭狐狸嘴裏嘻嘻哈哈,說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幾日,也不曾當真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雲樓裏龍蛇混雜,入內的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幾個月,臭狐狸這樣的卻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塵女子尚且守禮,又怎麽會坑害自己的妹子呢?”

陸漸大喜,拍手道:“是啊,穀縝原本不壞,你又何苦跟他慪氣?”姚晴白他一眼,恨恨說道:“你就知道幫他,卻不肯聽我的話……”陸漸大窘,正想辯解,忽聽房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生情,二人一瞧,穀縝對門坐著,將小孩放在膝間,吹奏一片樹葉,吹罷一曲,又笑著教那小孩兒。

姚晴心中疑雲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裏,故意堵著門不讓我出去?”想著暗暗惱怒,對陸漸道:“待我去了,你再開門,千萬謹記,不許跟臭狐狸說我來過。”不待陸漸答話,將身一縱,縱上屋梁,掀開瓦片鑽了出去。

姚晴遠遠聽見,恨得牙癢,忽聽陸漸小聲說:“你這話不通,耗子哪兒會唱戲?”穀縝笑道:“這耗子不隻會唱戲,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我將畫像的隱語寫入《太歲經》,他也瞧見了?”拳頭一緊,心頭湧現殺機。

陸漸也覺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穀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回己屋,捧來一紙信紙,笑道,“先瞧這個。”陸漸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

穀兄雅鑒:

人謂智有高下,運有窮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小才,欲洗沉冤,亦是不自量力。君本螻蟻,不堪一撚,然吾慈悲為念,賜汝一線生機。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後亡,幸存一汪,竄於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負。

東島內奸拜上!

陸漸愣了半晌,喃喃說道:“這是怎麽來的?”穀縝歎道:“我一覺醒來,就在枕頭邊上了。”他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有人跟我叫陣呢!”

“奇了。”陸漸說道,“這人把帖子放在枕邊,殺你還不是舉手之勞?”穀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後吃,這人十分張狂,將我輕輕殺了,對他來說太無樂趣……”

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說道:“貓捉耗子,哼,說了半天,你才是那隻又奸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信紙,看上一眼,漫不經意地道,“這是男人寫的。”穀縝笑道:“何以見得?”

“女子行文,溫柔款款,怎會這樣硬梆梆的?”姚晴指點字跡,“再說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

“大美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穀縝笑了笑說道,“區區幾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來一名男子文士,說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子,說事之前先發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該這麽寫:‘姓穀的你聽好了,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根指頭,就能將你撚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將你薰個半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事。’哈,這才叫江湖中人的手筆。”

姚晴的臉色陣紅陣白,啐道:“誰似你這麽多彎彎腸子。”五指一揮,信紙颯地飛出,將穀縝的臉麵蓋個正著。

其他二人啞然失笑,姚晴心裏暗罵蠢材,穀縝卻笑道:“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這內奸大人說的話誰敢深信?就算他說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汪老鬼臨時變計,也許不去徽州。最厲害的莫過於敵人連通一氣,布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竟而逐之’,那可就是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輸!”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罵道:“說了半天,盡是廢話!”陸漸也道:“這麽說,沒辦法了嗎?”

穀縝一拍額頭,笑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管用麽?”他答非所問,陸漸不覺滿心茫然。穀縝又問:“你是怎麽做到的?”

陸漸抓了抓頭,說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說到這裏,他想了想,“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裏,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馬就能奪過來,至於其中的原委,我卻說不上來。”

穀縝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天劫手’的關係。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叫做‘天劫馭兵法’!天劫者,‘補天劫手’是也;馭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更能駕馭對手的兵刃。”

“天劫馭兵法?”陸漸欣然道,“這名字很好,可你問它做什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穀縝眼裏閃過一絲厲芒,“憑著‘天劫馭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

陸、姚二人倒吸一口涼氣,姚晴皺眉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嗎?”穀縝笑了笑,說道,“你以為是圈套,他以為是圈套,內奸大人何嚐不自以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嚇得我不敢西向。哼,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給他來個‘置之死地而後生’!”

姚晴冷笑道:“你神氣什麽,還不是全靠陸漸,至於那個‘天劫馭什麽’,說了老半天,我一點兒也不信。”忽見近處有一根晾衣竿,取來折成兩截,叫道,“接著。”把其中一截擲給陸漸。

陸漸接過竹竿,錯愕不解,姚晴手持竹竿,忽道:“陸漸,你還記得斷水劍法麽?”

陸漸心頭浮現出那個迎著海風、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由感慨萬千,歎道:“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的。”姚晴聽了,冷俏的臉上微露笑意,陸漸見了,心跳不覺快了幾分。

姚晴笑容一現又斂,冷冷說道:“好啊,今天我就用斷水劍法,看你能否奪下我的竹竿!”陸漸愣了一下,姚晴卻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劍,使一招“片光吉羽”刺了過來。陸漸下意識應了一招“疾風驟雨”,不料他悟出“天劫馭兵法”,與人交手,自然而然地融入招式,竹劍刺出,形似而神已非,兩劍相交,姚晴虎口發熱,手中竹竿活了一般躍躍欲出。

陸漸自得仙碧點撥,學會“定脈”之法,劫力聚於“劫海”,雙手越發奇巧。若說當日與贏萬城交手,隻是知覺對手的內息變化,如今這知覺更加敏銳,化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自然因應對方的氣機,借人之力,奪人之兵,乃至於駕馭敵手本身。

眼見姚晴竹竿刺來,陸漸想也不想,竹竿轉回,當胸攔住。姚晴不料他回劍如此之快,哪兒還是那個半饑半飽、有氣無力的笨小子。“嗒”,姚晴劍勢被阻,掌中竹竿突然脫手。

陸漸不自覺又用上“天劫馭兵法”,暗叫一聲“苦也”,手腕疾轉,忽將竹竿挑回姚晴手上,這一奪一送快過閃電。姚晴心中了然,抬眼望去,陸漸麵皮漲紅,目光閃爍,自知若是比劍,自己已經輸了,但若就此認輸,又豈不丟了麵子?又想穀縝武功淺薄,眼力差勁,縱然旁觀,也決然看不出丟劍的事,既然這樣,不如支撐到底。

她心念數轉,右手竹竿刷刷刷一通亂刺,左手卻拈了一枚“孽因子”,屈指彈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勁”也自姚晴足底湧出。這真氣性質奇特,與土相合,更生奇變,地麵微微一拱,“刷”的一聲,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見風就長,轉眼粗逾兒臂,纏住陸漸雙足,簌簌簌繞了上來。

陸漸的本領全在雙手,腳底的功夫稀鬆平常,故而一纏便著。姚晴趁他無法動彈,左刺右刺,不與他竹竿相交。陸漸初時還能勉力揮竿,但隨“孽緣藤”漸纏漸密,不多時,從頭倒腳捆了個結實,別說出劍,張嘴哼哼也有不能,忽被姚晴一劍抵住胸口,厲聲道:“認不認輸?”

陸漸有心認輸,兩眼骨碌碌亂轉,穀縝呸了一聲,說道:“這也算比劍?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過。”

姚晴見陸漸辛苦,散去藤蔓,衝著穀縝冷笑:“但使能勝,用劍用藤有何分別?‘孽緣藤’有六般變化,這種‘長生藤’最不傷人,其他的什麽‘蛇牙荊’、‘惡鬼刺’,無不要命。你不是瞧見了麽,桓中缺的臉被‘蛇牙荊’紮過,變成了什麽樣子。”陸漸聽了,想到方才藤蔓纏身的光景,不由得打了一個冷噤。

姚晴又說:“你道這個‘天劫什麽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穀縝笑道:“陸漸自不能打遍天下,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大美人相助,憑我二人,斷乎不能成事。”

姚晴聽了十分受用,嘴裏卻冷冷說道:“少拍馬屁,我就算去了,也是為了陸漸。哼,跟你臭狐狸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穀縝笑道:“那個自然。”

陸漸聽得感動,望著姚晴,不覺雙眼泛紅,姚晴猜到他心中所想,暗暗歎了口氣,牽他衣袖到了屋後,低聲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哭?你看臭狐狸,臉皮比地皮還厚,何時服軟過?”

她心中自責,卻怎也鼓不起勇氣,將臉從陸漸肩上移開,唯有昏昏默默,一聲不吭,心裏隻盼這段光陰去得越慢越好。

陸漸握著白嫩小手,隔著肩衣,感覺那張臉兒滑如凝脂,心中不覺熱流洶湧,跌宕生情。即便如此,也不敢去看姚晴,隻覺此情此境,就當如此靜坐,倘若偷看一眼,也褻瀆了這難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覺光陰之逝,忽聽遠處一聲悠長口哨,穀縝哼哼唧唧,唱起了曲子:“我把你半嚲的肩兒憑,她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回廊靜。靠著這招彩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

陸漸未知所雲,姚晴出身豪室,自幼聽多了戲曲,心知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楊玉環交頸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穀縝偷看了這邊的情形,故意唱來調侃,一時又羞又氣,離了陸漸,頓足起身。陸漸不明所以,也跟著茫然站起。

二人轉回庭院,見穀縝抱著雙手,背靠大樹,笑眯眯望著二人說:“抱歉,並非小弟有意打攪,隻怕二位光陰苦短,一坐一天,可有些不妙。”

陸漸這才明白穀縝唱曲的旨意,羞得麵紅心跳,幾乎兒覓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雙頰,瞪著穀縝,兩眼出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