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攻守勢異

城外黑沉沉的悄無動靜,突然間,山野裏亮起一點火光,螢火般跳動幾下,忽如瘟疫蔓延,滿山遍野火光大盛,匯聚成流,向城門蜿蜒淌來。

“這麽多人?”陸漸倒吸一口冷氣。穀縝也覺吃驚,心想倭寇的人數向來不滿一千,這麽看來,來了何止萬人。轉眼望去,沈、胡二人附耳交談,神色十分凝重,穀縝不禁心頭快意:“沈瘸子設的狐狸套,卻來了一頭餓獅子,不,哈哈,一頭大象才是。好啊,沈瘸子,看是你捉它,還是它吃你。”

火流壓地而來,夾雜咆哮吼叫,初如鬆濤起伏,漸有山崩海裂之勢。城頭的明軍被那吼聲衝擊,兩股戰戰,立足不穩。

火光越近,當先的倭寇麵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鎧,頭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麵,赤足狂奔。千百口長刀冷光四射,寒氣衝天。

沈、胡停止對語,互看一眼,臉上均有決然神氣。一時間,城開如故,倭軍擁入,這當兒,忽聽一聲厲叫:“有伏兵,快退……”嗓音又高又尖,陸漸一抬眼,隻見一人站在外郭,披頭散發,瞪著血紅雙眼,勢如惡狼衝天哀號。

“桓中缺!”陸漸脫口而出。忽見沈舟虛羽扇一指,箭雨飆出,桓中缺被罩了個正著,身中數十箭,形如刺蝟,重重跌在倭寇陣前。

事變倉卒,當先的倭寇望著一堆血肉,驚得呆了,不及後退,身後的倭軍已衝了上來。

依照沈舟虛之計,先除城內倭寇,再於外郭內城間布下圈套,虛開城門,誘入汪直圍殲。誰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虛無奈提前發動,羽扇再指,炮銃齊鳴,百餘名倭寇首當其衝,嗷嗷慘號,血流滿地。

陸漸瞧得心驚,忽聽穀縝一聲冷笑,說道:“沈瘸子打仗是個外行。”陸漸奇道:“怎麽說?”

穀縝道:“前方倭人聽見桓中缺的叫聲,目睹他的死狀,因而生亂,倘若放任自流,勢必向後反衝,擾亂本軍的陣腳。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敵製敵。可是沈瘸子圖一時之快,一輪炮將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傷,替汪直除去了大患。我若是胡宗憲,先定他一個‘指揮不力’,打他三百軍棍。”他賣弄智謀,眉飛色舞,仿佛當真按住沈舟虛,大打軍棍出氣。

忽聽倭陣中鑼聲大作,鳴金退兵。這支倭軍,大半是來自東瀛的真倭,有大隅、豐後諸島的漁民,也有薩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權威,隻需統帥令下,是戰是退,決無二話。華人“假倭”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麽統帥三軍,要麽專為向導,險惡之處尤勝真倭。

銅鑼一響,幾排倭人持盾搶上,抵擋城頭炮石,餘下的倭軍整而不亂,從容退向城外,幾輪炮石打過,倭人盡已退出城門。

陸漸正覺可惜,忽見沈舟虛羽扇再指,城頭放起一盞孔明燈,悠悠****,飄至半空。一時間,倭軍陣後燃起點點火光,好似一陣疾風席卷而來。倭軍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敵,登時起了一陣**。

陸漸訝道:“倭寇背後也有官軍?”穀縝道:“那是俞大猷。”陸漸醒悟過來:“是了,徐海也曾說,俞大猷出城了。”

穀縝道:“他明裏帶兵出城,前往沈莊,倭寇當他中計,自然放心攻城。萬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殺了個回馬槍,轉而埋伏在倭軍後麵。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這一條連環計使得好毒。”陸漸不悅道:“穀縝,你幫誰說話?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倭寇呢!”

“我誰也不幫。”穀縝冷冷道,“我隻幫我自己。”陸漸不覺默然,心想穀縝聰明絕頂,怎麽解不開這個心結,換了自己,生母總是生母,恨得一時也恨不了一世。但他想來容易,卻不知這世人越是聰明,心事越多,穀縝縱是灑脫,也不能免俗。

突然間,海螺聲起,激越蒼涼,在城池上空衝決回**,跟著“咚咚咚”戰鼓雷鳴,倭軍一掃頹勢,又向城內奔來。奔至城門,隨那鼓聲分成三隊:一隊五千,密集成陣,在門前阻擋俞大猷;一隊三千,牽製內城明軍;剩下兩千精銳,沿著石階,直撲外郭。

刹那間,雙方進退攻守,直如犬牙交錯。外郭明軍箭石傾落,倭軍死傷枕藉,箭石鉛丸撞擊鐵甲鐵盔,叮叮之聲密如急雨。

穀縝忽地讚道:“汪老賊有些門道!”陸漸問道:“什麽門道?”穀縝將手一指:“你看,倭寇攻下外郭,會當如何?”

陸漸凝目一觀,失聲道:“不好。”穀縝道:“怎麽不好?”陸漸道:“外郭淪陷,倭人就能將俞大猷擋在城外,這前後夾攻之勢豈不破了?”

“好見識!”穀縝瞧著陸漸,眼裏閃過一絲驚訝,“如果外郭失守,明軍地利盡失,汪直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為主、死中覓活的殺招。這老賊不愧是混世魔王,能於混亂中瞧出勝負之機、死生之地。今日之戰,誰得外郭,誰是贏家!”

說到這裏,通向外郭的石階已是血流成河。攻城倭軍列陣仰攻,頂牛角鐵盔、戴鬼怪假麵,五尺長刀舞開,上下光白一片;後排的倭軍布衣光頭,使二丈朱槍斷後,遠遠挑刺,不令城下官軍逼近;居中是兩隊鳥銃手,一隊填藥,一隊射擊,但聽號令,忽而射前,忽而擊後,雷鳴電飛,斷不虛發。官軍雖占地利,仍敵不住如此攻勢,眼瞧著倭軍步步進逼,迫近城樓。

陸漸看得嗓子發幹,連聲道:“沈舟虛號稱天算,怎麽沒算到這個?”

“他算到又如何?”穀縝冷笑一聲,“城上的官軍不下一萬,城下的官軍約有兩萬,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馬,官軍超過三萬,倭寇一萬有餘。依人數算,以三敵一,萬無不勝。隻可惜,沈舟虛的謀算中,卻有一個不得已的苦衷。”

陸漸道:“什麽苦衷?”穀縝道:“若是俞大猷鎮守外郭,倭軍休想攻克;但沈瘸子這一計,偏要示弱誘敵,俞大猷威名遠著,若不親眼見他出城,汪直斷然不敢進城;他若出城,卻又無人鎮守外郭。沈瘸子雖以兵力補其不足,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看起來,除了俞大猷,無人能夠守住外郭……”

忽聽一聲呼喊,勢如天崩地陷。二人循聲望去,城門的倭寇豁開一個缺口,呼啦拉突出一騎。那騎士身形偉岸,滿身重鎧,花白的胡須上沾滿鮮血,手中一口大關刀刃口盡缺,鮮血長流。

“俞老將軍!”城上城下歡聲一片,外郭官軍的氣勢為之一振,竟將攻城倭軍逼退丈許。

忽聽一聲悲嘶,俞大猷坐下的白馬驟失前蹄,俞大猷關刀一頓,定住身形,低頭望去,那馬從頭至腳血如泉湧,染紅雪白皮毛,一雙大眼黯淡下去。

“雪玉龍!”俞大猷大喝一聲,流露深切悲憤。這匹愛馬隨他出生入死,曆經百戰,既是坐騎,也是密友。方才他見勢不妙,當機立斷,率精銳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圍時隨從戰死,白馬身中十餘創,撐到入城,終於倒斃。

俞大猷按捺悲痛,舉目一瞧,倭軍登城過半,當即擲下關刀,一聲龍吟,拔出劍來。

“俞大猷麽?”倭軍中響起一聲怪叫,“俞大猷在哪兒?”一道黑影急逾閃電,掠過人群,呼地落在俞大猷身前,厲聲叫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劍術高絕,豪邁任俠,當年在嶺南,一人一劍,斬蘇青蛇,破康老賊,平服七十二峒,而後鎮守東南,劍下遊魂無數,倭人聞之喪膽,尊之為“中華第一劍”。此時聞言,濃眉一軒,點頭道:“俞某在此,來者何人?”那人厲笑一聲,生硬道:“我乃東瀛大隅島主辛五郎,特來領教。”

俞大猷關注戰事,不耐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郎一愣,跳將起來,怒道:“誰要你讓!”俞大猷濃眉一挑,喝一聲“好。”

話音方落,刀芒劍影如長電裂空,一交而沒。

場中一片寂然,兩方兵將,均被這兩道光影奪去魂魄。

“噔噔噔”,俞大猷足不點地,直奔外郭。辛五郎兩眼發直,長刀指地,喉中哢哢有聲,一縷血水繞過衣襟,滴落腳前。

辛五郎一招隕命,倭人三軍氣奪。俞大猷奮起神威,直透倭陣,掌中劍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水,身周長刀紛墜,朱槍歪斜,箭矢如潮水湧來,蝟集在鐵甲之上,密密麻麻,莫可勝數。

其時長雲如陣,天風更急,月沉西陲,東方未明,沉沉夜色如鉛似鐵,低低壓在城頭。天地間鑼鼓喧天,喧鬧夾著一縷海螺,嗚嗚咽咽,如泣如訴。

官軍不耐久戰,隻一陣,便即敗退,唯獨俞大猷殺至外郭,方欲登上,忽覺迎麵風起,一槍刺來。他但覺有異,揮劍挑出,誰知這一槍勁力沉雄,沛然莫當。

俞大猷一劍未能挑開來槍,心中暗驚,閃身避過,定眼一瞧,來人身高不足五尺,八字眉,塌鼻梁,手中長槍有如爛銀。

“足下也是倭人?”俞大猷口中說話,手中刷刷刷三劍,刺翻三人,身周倭寇驚懼不已,發一聲喊,齊齊後退,勢成圓陣,將俞大猷牢牢圍住。

矮子望著俞大猷殺人,既不進擊,也不後退,隻徐徐說道:“我不是倭人!老將軍請退,再進一步,隻恐得罪。”

俞大猷道:“足下高姓?”矮子道:“落魄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皺眉道:“既知羞恥,為何還要助紂為虐?”矮子沉默時許,歎道:“沒法子,一日為寇,終身為寇。”俞大猷濃眉挑起,喝道:“既如此,出槍吧!”

矮子目光星閃,語氣仍是不緊不慢:“老將軍的劍法,一半出自武當太極劍,一半得自‘先天八劍’的震劍道。將軍天賦超群,融會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電,慢如抽絲,剛有乘龍之威,柔有隨雲之勢。但縱是如此,也勝不得區區這條長槍。”

俞大猷瞧他見識過人,方才一槍更有宗師氣象,如此人物投入倭寇,實在叫人費解。正疑惑,忽聽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讓你殺個人,你也這樣婆婆媽媽的?”聲如洪鍾,喊殺之聲也掩蓋不住。

俞大猷聞言心動:“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槍’樊家的傳人?”矮子的神色越發愁苦,目光一閃,壓低嗓子道:“將軍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聽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沒錯,他就是‘幻童子’樊玉謙。”俞大猷回頭望去,身後一個胖漢,身高七尺,腰圍卻有五尺,手提一對碩大銅錘。胖漢身邊是一俊秀男子,麵如傅粉,目光詭譎,左臂纏繞金鏈,連著一把金色巨鐮。

穀縝遠遠看見,咦了一聲,說道:“是他們?”陸漸奇道:“你認得他們?”

“我不認得,卻聽說過。”穀縝指點三人,“朱衣人叫‘金鉤鐮’,胖子叫‘銅瓜錘’,矮子叫‘點鋼槍’,合稱龍門三煞,名號俗氣,卻是北方巨寇,縱橫無敵。汪直請來這三個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難了……”說到這裏,屋瓦輕響,穀縝轉眼一瞧,身畔空空,陸漸人影已無。

穀縝甚是氣惱,心中大罵蠢材,可罵了幾句,定神細想,陸漸若是不去,倒也不似他的為人。想著歎了口氣,望著城下戰場,思索其中勝負,隻覺這一役無論誰勝,均是慘勝,對自己大大有利。隻不過汪直若勝,後果難以預料,如果趁勝退出,倒也罷了;但以如此死傷,換不來金珠寶貨,這老狐狸不能服眾,勢必大權旁落,唯有大肆燒殺,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惡氣。

穀縝越想越驚,心想沈舟虛若敗,固然害苦了百姓;但若汪直敗北,沈舟虛卻又揀了莫大便宜;唯有二人同歸於盡,方能稱心如意。

正盤算著,穀縝忽有所覺,回頭一看,樓頂不知何時來了一人,黑衣蒙麵,靜悄悄地立在屋脊後方。

譙樓的樓頂勢成一個“人”字,以屋脊為界,穀縝在左,半坐半臥;蒙麵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穀縝瞧見了來人胸腹以上,蒙麵人一則沒料到樓頂有人,二則心係他處,居然沒有看見穀縝。

明白此理,穀縝屏息凝神,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來人聽出動靜。

不一時,那人躬下身子,自背後卸下一支鳥銃,瞄準遠處。穀縝循著槍管看去,不覺一驚,銃口所指,正是沈舟虛。

蒙麵人瞄了片時,向銃口灌入火藥,用搠杖築實,他雙手沉穩,目光專注,凝視銃口,儼然忘我。

穀縝氣不敢出,心想官軍形勢險惡,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虛名為幕僚,實為統帥,他若一死,無人指揮,官軍勢必潰亂。想到這兒,心中百味雜陳,忽見蒙麵人築藥已畢,又灌入鉛丸,再以搠杖夯實。

穀縝的嗓子一陣幹澀,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心中似有一個聲音高叫:“奪母之仇,不共戴天。這人為你報仇,你感激他也來不及呢!哼,為誰擔心,沈瘸子嗎?你要麽瘋了,要麽傻了!至於那些百姓,死呀活的又關你什麽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商清影私奔時想過你嗎?流浪江湖時,受人欺辱,又有誰可憐過你?你被關在獄島,喝苦水,吃臭飯,暗無天日,又有誰理會過你?世人大多自私可惡,多死幾個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穀縝想到這兒,心下稍安,轉眼再瞧,蒙麵人已取出火繩,從容安好。穀縝心頭一緊,忽又想道:“就算我肯救沈瘸子,也要賠上自己的性命。死了不打緊,我一身冤屈未雪,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的臭名……”想到這裏,他抬眼望去,天邊霞光微露一線,在如墨的雲層中掙紮、扭動、滲透、侵蝕,漸漸亮若劍刃,劃破沉沉夜空。穀縝隻覺一陣燥熱,渾身汗出如漿,轉眼一瞧,蒙麵人已點燃火繩,蹲了下來,長長的銃管烏黑發亮。

穀縝的太陽穴突突亂跳,渾身血液好似衝到頭頂,尋思道:“我真的傻了瘋了,這種事有什麽好想的?隻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也大仇得報。至於那些百姓,又與我有什麽相幹?既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媽,呸,又想那臭婆娘幹嗎?她怕是還在做夢呢……若是做夢,她會夢見什麽,會夢著我麽……”想到這裏,穀縝心中煩亂,抬眼望去,火繩上一點紅光急速下沉。他的頭腦忽地一熱,心叫一聲:“你姥姥的!”抓起一塊瓦片,大喊一聲“看招”,向蒙麵人嗖地擲去。

俞大猷環顧三人,拈須大笑:“好啊,一個個來,還是一起上?”金鉤鐮陰笑道:“俞老將軍一代名將,劍道宗師,一個人服侍,豈不過於怠慢?”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聲未絕,精光閃動,“叮”的一聲,長劍刺中巨鐮。俞大猷一擊不中,身形忽轉,長劍歪歪斜斜,順勢一帶。金鉤鐮虎口發熱,巨鐮竟被**開,他生恐俞大猷趁虛而入,當即縱身後躍,誰知俞大猷並不追擊,立地陡轉,刷的一劍刺向銅瓜錘。

金鐵交鳴,銅瓜錘的左錘間不容發地擋下來劍,大喝一聲,右錘下擊,正中劍身。長劍“當啷”落地,俞大猷不進反退,一拳正中銅瓜錘的麵門。

銅瓜錘一對銅錘尚在外門,登時倒飛出去,他不待摔倒,一個翻身,跳了起來,臉上紅通通的,鼻血洶湧而出。

俞大猷足尖挑起長劍,把在掌中,微微一皺眉頭。方才三劍一拳,看似簡單,實已用上了他平生的本事。俞大猷慣經沙場,善於審敵,一見三人,瞧出金鉤鐮最弱,銅瓜錘次之,樊玉謙最強,是以依照兵法,先擊弱敵,乘剛一劍,刺殺金鉤鐮,不中時,又使柔勁挑偏巨鐮。眾人均以為他要趁虛刺入,誰知他出其不意,轉而刺向銅瓜錘。

銅瓜錘卻也了得,左錘擋劍,右錘砸劍,卻不料也在俞大猷算中。銅錘一落,俞大猷棄劍出拳,這一拳本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神拳法”,壯如牯牛,也是一拳斃之。

這幾下融入兵法,奇詭莫測,本無不勝。萬不料銅瓜錘中了一拳,竟無大礙,伸手揩下鼻血,吐舌舔盡,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紅腫,說話時甕聲甕氣。

金鉤鐮眯眼咧嘴,笑道:“老將軍有所不知,我這二弟從小銅皮鐵骨,最能挨打哩!”打字吐出,巨鐮攔腰劈來,俞大猷舉劍挑開,忽覺身側風響,銅瓜錘麵容猙獰,一錘掃至。

錘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身如遊龍,使開一輪快劍,勢如狂風,專在巨鐮、銅錘間覓隙搶攻。

二人不料他年過半百,還能使出如許快劍,心中大為凜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攔,隻守不攻,偏偏俞大猷的劍上帶有太極圓勁,巨鐮、銅錘又極沉重,被他順勢挑帶,往往收勢不住,若非兩人相互救援,隻怕頃刻之間,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後塵。

這麽以快打快,長劍輕靈,遊刃有餘,鐮、錘沉重,漸覺不支。樊玉謙始終槍尖點地,冷眼旁觀。忽見俞大猷覷個破綻,一劍飆出,刺向金鉤鐮左肋,“刷”的一下,劃破衣衫。金鉤鐮竭力閃避,俞大猷的劍尖順勢拖回,在他的脅上劃出一條血淋淋的口子。

金鉤鐮慘哼一聲,高叫:“老三,還愣著作甚?”樊玉謙一呆,金鉤鐮瞪著他獰聲道:“你要小嫣做寡婦麽?”

樊玉謙一呆,頹然道:“老將軍當心。”長槍一抖,刺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運劍一攔,槍上如有雷電,震得他虎口發麻。俞大猷吃了一驚,疾轉手腕,順那槍勢,化解那一股奇勁。

聲如蜂鳴,自那槍上不住發出。俞大猷的額上汗珠漸密,他深知那杆槍看似不動,其實不住畫圓,而且越畫越快,隻不過弧度極小、不足半分。畫圓時,槍上的勁力一波波衝擊長劍,隻需劍上內勁稍懈,長槍立成破竹之勢。

故此常人眼中,槍劍相交,動也不動,殊不知兩人正憑借手中兵刃,大鬥內勁,凶險之處,遠遠勝過槍來劍往。

金鉤鐮、銅瓜錘瞧得有趣,金鉤鐮笑道:“老三逢上對手了。”銅瓜錘甕聲道:“要麽我給他一下,打他個紅白齊流?”

“不好不好。”金鉤鐮搖了搖頭,“他這顆頭值錢得很,你一錘打爛了,辨不出麵目,汪老不認,豈不白白丟了幾萬兩銀子?”當下抖開金鏈,巨鐮嗚嗚嗚甩了起來。

俞大猷聽得心驚,可又無法擺脫槍勁。須知花槍高手,自古難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槍法越強,槍花抖得越小越快,若是鬥大槍花,勁力分散,反而不難對付。俞大猷身經百戰,使槍的高手會過不少,所見的槍花最小不過半尺,如樊玉謙這樣的槍花從沒見過,任是誰人,若將渾身之力聚於這半分之間,均能無堅不摧。隻是平常之人,練上一輩子花槍,也達不到如此境界。

樊玉謙出身槍法世家,幼稱神童,十歲時,槍花收到一尺之內,十五歲時,槍花已不足三寸,人稱“幻童子”,名動北方。但他十八歲時,樊家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縱有絕世槍法,仍遭滅門,樊玉謙僅帶妹子樊小嫣逃脫。危難時,幸得金鉤鐮收留。樊小嫣一時情熱,嫁入金家,不料金鉤鐮貌似翩翩公子,實為江洋大盜,竟以樊小嫣為質,逼迫樊玉謙入夥。樊玉謙家世清貴,不願落草自汙,奈何兄妹情深,他不入夥,金鉤鐮便對樊小嫣百般欺辱。樊玉謙槍法雖高,性情卻很懦弱,為了妹子,隻得跟隨金鉤鐮幹下許多違心的勾當。

他一槍困住了俞大猷,心中極為矛盾,但俞大猷劍法亦強,稍一退讓,死的就是自己,因而鬥到間深處,樊玉謙渾然忘我,槍勁如水銀瀉地,專尋俞大猷破綻攻入。

“嗚”,巨鐮帶著勁風,到了俞大猷的後頸。俞大猷雙目大張,大喝一聲,樊玉謙隻覺劍上內勁一弱,不由長槍直入,嗖地刺入俞大猷的左腿。

俞大猷忍痛收劍,反手一挑,“叮”的一聲,巨鐮向後彈出,他卻身子一歪,左膝跪了下去。

樊玉謙下手不容情,索性一槍,又將俞大猷右腿刺傷。俞大猷倒退一步,將手中長劍奮力擲出。銅瓜錘搶上一步,一錘磕飛長劍,右錘劈麵砸來,俞大猷一拳送出。錘拳相交,二人同時一震,俞大猷噴出一口鮮血,向後跌出。銅瓜錘也是胸口一熱,錘向後甩,忽聽金鉤鐮喝道:“老二讓開。”銅瓜錘轉眼一瞧,巨鐮在空中斜畫一個半圓,呼地又向俞大猷掃來。

這時間,眾人眼前黑影閃動,場中多出一人,麻衣鬥笠,動轉如電,搶在巨鐮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就走。

金鉤鐮眼見煮熟的鴨子飛了,驚怒交迸,手一緊,巨鐮去得更快,勢要將俞大猷與麻衣人劈成兩截。誰知麻衣人足力驚人,似與飛鐮賽跑,鐮刀雖快,卻與他相距尺許,始終無法逼近。

“老三!”金鉤鐮情急大喝。樊玉謙歎了口氣,抖出長槍,刺中巨鐮,巨鐮被他槍勢一激,忽地變快數倍。

燕未歸聽出風聲變勁,心中暗暗驚駭,就當此時,“嗡”的一聲,身後狂風大作,似有若幹勁力奔騰交擊。

乘此勁風,燕未歸去得更快,奔出數丈,忍不住回頭望去,隻見一名年輕哨官卓然而立,巨鐮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玉謙掃去。燕未歸認出來人,驚喜交迸,張口發出一聲長嘯,飛身直奔內城。倭軍大呼小叫,朱槍林立,向他淩空亂刺。燕未歸長嘯不絕,雙足踏著如林槍尖,逝如輕煙,飄入官軍陣中,隻一閃,忽然不見。

蒙麵人正凝神瞄準,聽見叫聲,不禁錯愕,一閃身,讓過擲來瓦片,這時一聲暴鳴,銃口火光噴出,但因準星已失,鉛丸偏出,沒有擊中沈舟虛,卻擊中了一名明軍炮手。

蒙麵人轉過身來,看見穀縝,似乎一愣。穀縝一縱而起,雙拳緊握,死死盯著對方。

對峙片刻,蒙麵人瞳子裏泛起一抹笑意。穀縝見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連轉幾個念頭,未有決斷,忽見那人將鳥銃一扔,身子下蹲,形影消失。

穀縝虛張聲勢,叫道:“哪兒逃?”趕上兩步,探頭一瞧,瓦麵上孤零零躺著那支鳥銃,別說是人,半片衣角也無。

穀縝心中叫起苦來,正想逃走,忽覺後心一痛,有人低聲喝道:“不許動。”穀縝苦笑道:“不動就是。”來人咦了一聲,叫道:“是你?”穀縝肩井酸麻,被來人扭轉身子,定眼一瞧,來人大頭細頸,頭發稀疏,當下笑道:“莫大先生,好久不見。”

莫乙氣哼哼地道:“不久不久,臭小子,瞧你還有什麽花招哄騙我莫大先生。”他吃一塹,長一智,此番力求謹慎,點了穀縝幾處大穴,拾起鳥銃喝道:“下去!”到了樓下,將穀縝帶到沈舟虛身前,解開他的穴道說道:“主人,這小子帶著鳥銃躲在樓上,圖謀不軌。”撲撲兩腳,踹在穀縝膝後,厲聲叱道,“跪下說話。”

誰知穀縝才一跪到,雙手一撐,又慢慢站了起來。莫乙大怒,又是兩腳,但穀縝一被踹倒,忽又爬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的脖子向下摁倒,不防穀縝扯起嗓子高喊一聲:“站我前麵的,娶老婆戴綠頭巾,生兒子都沒屁眼兒。”

這話十分惡毒,眾官兵哄然四散,胡、沈二人也忙忙錯身。莫乙氣得兩眼瞪圓,正想飽以老拳,沈舟虛忽道:“莫乙,你先帶他下去,勝了這一陣,再行拷問。”

莫乙收拳應了,提起穀縝,順勢踢他兩腳,穀縝被踹得東倒西歪,臉上卻是笑嘻嘻的,說道:“沈瘸子,你這叫自欺欺人,你以為這一仗真的能勝?”沈舟虛瞅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亂我軍心,立斬不饒。”

穀縝道:“不敢,依我看,玩弄陰謀詭計你是一把好手。至於臨陣用兵,卻不是你的專長,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憲眉頭一皺,喝道:“來人,與我斬了。”幾名小校揪住穀縝,按倒在地,一人拔出刀來,方要砍下,沈舟虛忽道:“且慢。”說著目視穀縝,笑道,“你有取勝的法子麽?”

穀縝左臉貼地,微微笑道:“兵形象水,勝敗無常,兩軍相遇,哪有必勝的法子?可我有個點子,讓你憑添幾分勝算。”沈舟虛道:“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我饒你不死。”

“光饒命不行!”穀縝悶聲道,“一口價,我給你出點子,你放我走人!”沈舟虛目光轉厲,哼了一聲,持刀軍士發聲疾喝,鋼刀掄圓,狠狠劈了下去。

巨鐮上附有金鉤鐮的內力、樊玉謙的槍勁,忽被來人逆轉,二人均吃一驚。樊玉謙不及細想,舉槍便挑,槍尖挑中鐮身,巨鐮嗖地一跳,忽又掃向陸漸。

他的槍上勁力驚人,兩槍挑飛過兩隻銅獅,一槍洞穿過百斤石鼎,故而勁到鐮上,金鉤鐮虎口一熱,鐵鏈幾乎脫手。

陸漸一招“半獅人相”**回巨鐮,隻覺喉間發甜,眼冒金星,還沒還過神來,巨鐮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頭蛇相”,握住巨鐮。

不知怎的,巨鐮入手,這奇門兵刃的種種特性,陸漸忽都明白,不待他有所驚詫,烈風撲麵,樊玉謙槍勢不止,徑直挑來。

陸漸無法可想,依那巨鐮特性,橫推豎鉤,“嗡”的一聲,將樊玉謙的槍尖鉤住。不料樊玉謙槍上自生奇勁,陸漸鉤住槍尖,痛麻感迭浪湧來,自虎口傳到頭頸,震得他幾欲昏厥。

半昏半醒之間,陸漸生出一種怪異念頭,金鉤鐮的巨鐮加上樊玉謙的長槍,鉤連一處,儼然化為一件兵刃,隻不過形狀古怪,不倫不類,為古往今來之所無。

這異感來得突然,陸漸腦海一空,忽覺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運用,均如電光石火,在腦海中連綿閃現,於是順著長槍來勢,將鐮刀輕輕一撥。

樊玉謙的“半分槍”以槍畫圓,槍上的勁力生生不息,絕非尋常的力道可以撥開。可陸漸這一撥非但不曾遏製槍勁,反而施加奇巧內勁,引得長槍畫圓更快,勢如一條活龍,搖頭擺尾,跳躍欲出。

樊玉謙忽受如此大力,麵色由白轉紅,由紅而紫,忽地一聲鳴響,長槍脫手,被陸漸硬生生奪了過去。

樊玉謙丟了家夥,兩眼瞪直,一時忘了進退,銅瓜錘卻一言不發,繞到陸漸身後揮錘下擊。樊玉謙大驚,不及喝止,忽見長槍、巨鐮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極長大、極古怪的兵刃,淩空一旋,槍尾掃中來錘,槍上樊玉謙的餘勁未消,被陸漸略加引導,勢道倍增。銅瓜錘虎口劇痛,大錘嗖地脫手,又被陸漸奪去。

“你奶奶的!”銅瓜錘怒吼一聲,餘下一隻銅錘擲向陸漸。陸漸手中槍、鐮、錘相互鉤連,曲折如北鬥七星,一牽一掛,又將飛錘掛在上麵。

不過兩個照麵,點鋼槍丟了槍,銅瓜錘丟了錘,金鉤鐮手忙腳亂,不自覺一拽鏈子,想要奪回巨鐮。

陸漸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牽製,糾纏不清。金鉤鐮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陸漸一抖一送,將那四股大力順著鐵鏈傳了過去。饒是金鉤鐮內力再強,也不能同時抵擋樊玉謙的槍勁、銅瓜錘的錘勁,乃至於自身的回拽之力,隻覺胸口一痛,熱血上湧,正想鬆開鐵鏈,忽覺手中一虛,銅錘、長槍滿天飛舞,齊刷刷向他掃來。

金鉤鐮魂飛魄散,勉力擋開一鐮,避開一錘,忽覺左胸冰涼,不由發出一聲慘叫,連帶穿胸長槍,仰天摔倒在地。

陸漸一招斃了金鉤鐮,不覺神思恍惚,半夢半醒。樊玉謙、銅瓜錘則臉色煞白,雙雙流露出極大畏懼。

陸漸一定心神,抖動手中巨鐮,厲聲道:“誰再上來?”樊玉謙生平所恃唯有槍法,長槍一失,六神無主;銅瓜錘縱然凶悍,丟了銅錘也覺氣短。兩人對視一眼,忽地轉身就跑。

陸漸不料二人丟下同伴屍首,一時深感意外,忽聽倭軍哄然歡呼,轉眼望去,一竿倭旗插上外郭。他大吃一驚,想起穀縝說過“誰得外郭,誰是贏家”,心中一急,直奔上前。

才奔數步,耳邊一陣鑼響,五輕一重,連響三通,城頭倭軍應著鑼聲起了一陣**。

這鑼聲正是退兵號令,倭寇浴血苦戰,好容易登上外郭,忽被召回,個個悲憤莫名,隻恨紀律森嚴,莫敢不從,無奈含恨拔旗,悻悻退下城來。

誰知才退半途,鼓聲又起,三輕一重,卻是進擊號令。眾倭人莫名其妙,又奔城頭,怎料才衝一半,鑼聲再響,眾倭人不辨真偽,複又轉身下城,沒走兩步,鼓聲再起,方要前進,鑼聲又作。隻聽“咚咚咚”、“當當當”,此起彼落,數千倭人如沒頭蒼蠅,忽而奔上,忽而跑下,跑得暈頭轉向,氣喘籲籲,不由得紛紛破口叫罵。

陸漸心下奇怪,忍不住停下步子,遊目四顧,突然眼前一亮,隻見一個倭寇手提銅鑼,腰挎戰鼓,東一鑽,西一鑽,雖是倭人裝束,一對大耳朵卻不老實,從頭盔裏掙了出來,大剌剌地左右招搖。

這“倭寇”正是薛耳,他善聽音律,過耳不忘,聽見倭軍號令,牢記在心,偷換了倭服,提了鑼鼓,混入倭人陣中。

兵法有雲:“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為銅鑼,鼓為戰鼓,古人用兵,擂鼓為進,鳴金為退。又道:“夜戰多火鼓。”夜戰時無法看見旌旗,鼓鑼好比軍隊耳目,被薛耳這麽一鬧,倭軍眼花耳聾,看不清,聽不明,進退失據,醜態百出。

倭人也發覺奸細,紛紛圍了上來。薛耳武功平平,“喪心木魚”又被陸漸損毀,眼見敵人四來,頓時亂了方寸,向著內城飛奔,邊跑邊叫“凝兒救我,凝兒救我……”跑了幾步,忽被屍體絆了一跤,三名倭人縱身搶到,惡狠狠地揮刀斬下。

刀至半空,忽來一縷白光,掛住刀身一扯,鋼刀貼著穀縝的鼻尖砍在地上,濺起點點火星。

穀縝出了一身冷汗,強笑道:“沈瘸子,砍頭就砍頭,幹嗎割爺爺的鼻子?聖人雲,鼻子是天地之根,玄牝之門,那是十分要緊、不能亂動的。”

沈舟虛收了天羅,失笑道:“好小子,你不怕死?”穀縝道:“怕又不怕。”沈舟虛道:“怎麽說?”穀縝道:“我一個人死,黃泉道上孤孤單單,自然有些害怕;若有胡大總督和南京全體將官相陪,大夥兒一起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熱熱鬧鬧,那也沒什麽好怕的。”

胡宗憲臉一沉,正要發作,沈舟虛卻使眼色止住,想了想,揮手道:“將他放開。”

穀縝起身撣去灰塵,望著沈舟虛嘻笑不語。沈舟虛卻是目光閃爍,似乎心神不定。忽地一陣風起,城頭多了一人,卻是燕未歸背了俞大猷回來。

胡宗憲搶前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聲道:“老將軍……”俞大猷昏沉中蘇醒過來,勉力睜眼,慘笑道:“屬下失職,該死……該死……”一口氣上不來,忽地又昏過去。

胡宗憲站起來,神色愴然,望著沈舟虛道:“沈先生,事到如今,唯有放棄外城,守住內城要緊。”

沈舟虛聚起眉峰,沉吟時許,忽道:“穀縝,沈某答應,你若有計破敵,我讓你毫發無損,生離南京。”

穀縝笑道:“此話當真?”沈舟虛道:“軍中無戲言。”

“成交。”穀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交擊,連擊三次。穀縝才笑道:“我的計謀容易:便是舉薦一人,代你指揮官兵。”沈舟虛道:“誰?”穀縝笑道:“那人你也認得,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虛與胡宗憲對視一眼,胡宗憲一皺眉頭,遲疑道:“你說戚繼光?”穀縝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將軍。”胡宗憲怒道:“胡鬧,他一個囚徒,怎麽能帶兵?”

“囚徒又怎樣?”穀縝笑了笑,“管仲是囚徒,齊國稱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子儀也是囚徒,中興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過’,戚將軍不能立功,再殺我不遲。”

胡宗憲還要嗬斥,沈舟虛卻搖起羽扇,漫不經意地道:“你這小子,篤定戚繼光能破敵嗎?”穀縝呲牙一笑:“我用小命壓寶,你敢跟我賭嗎?”

沈舟虛微微一笑,衝胡宗憲使了個眼色,胡宗憲稍一遲疑,向親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繼光來見我。”

陸漸手腕再轉,鐮端朱槍伸出,又搭上了一杆朱槍,輕輕巧巧奪了過來。朱槍長約二丈,連在一起,近乎四丈,遊龍也似向前衝突,又搭上一杆朱槍。這麽反複施為,陸漸一口氣奪下了九杆朱槍,結成二十丈長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繞過人群,抵達薛耳身畔,“叮”的一下,撞上一名倭人的長刀。

那人正要揮刀下劈,不料手中忽空,長刀離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還醒,眼前黑影閃過,又是叮叮兩聲,兩名同伴的長刀也被奪去。

三人兩手空空,呆在當場,瞪著身前朱槍、長刀彼此鉤連,龍蛇一般來回擺動。這情形詭異莫名,三人有生以來從未見過。

正驚駭,薛耳手足並用,爬地而逃,三人紛紛伸手去捉。陸漸早已趕到,拆散那件長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朱槍,他沒學過槍術,可槍一入手,便已洞明用法,嗖地一槍刺出,或前或後,穿過三名倭寇的腰帶。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槍串在一起,好似一根鐵簽上掛了三顆紅薯,一個個扭腰擺臀,發出哇哇大叫。

陸漸趕上一步,見薛耳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由心驚道:“死了麽?”急拍他肩,忽聽薛耳尖叫起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邊叫邊縮手腳,團團蜷作一堆。

陸漸哭笑不得,說道:“你張開眼,看我是誰?”薛耳聽得耳熟,眯眼一瞧,禁不住一把揪住陸漸,樂不可支。

陸漸好奇道:“你自己來的?”薛耳苦著臉道:“主人讓來的。”陸漸一怔,心知沈舟虛派這劫奴入陣,隻想拖延時許,沒想讓他回去。一念及此,慘然歎道:“你跟著我!”薛耳道:“去哪兒?”陸漸道:“回去!”

薛耳應聲一愣,忽聽嗖嗖兩聲,兩口長刀劈來,陸漸巨鐮一攔,鐮上似有吸力,奪下來刀,形成十字,溜溜飛轉。

薛耳驚奇道:“你會變戲法?”陸漸一笑,忽見薛耳麵色發白,兩眼盯著某處。

陸漸順他目光望去,忽見寧凝手舞長劍,被一群倭人圍住。群倭見她是個美貌女子,嘻嘻哈哈發出**邪笑聲。

突然間,兩個倭人大叫一聲,丟了刀槍,捂住麵孔。倭人一驚,怪叫撲上。寧凝以“瞳中劍”連傷數人,手中劍卻並不高明,不幾下左支右絀,全賴劫術救命。

陸漸怒血上湧,不自禁張口長嘯,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鐮,不顧仙碧告誡,借力一縱,挽起薛耳躍過眾寇頭頂。

倭軍見狀,刀槍並舉。陸漸身在半空,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巨鐮大力一掄,畫個一個半弧,一時當啷亂響,長至朱槍,短如鳥銃,均被飛鐮奪走,數十件兵刃仿佛一群飛鳥,爭先恐後地躥上高天。

寧凝拄劍於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見她花容慘淡,吃驚道:“你受傷了麽?”繞著她左瞧右看。

寧凝瞧了陸漸一眼,微微搖頭。薛耳這才鬆了一口氣,忽又發急,扯住陸漸道:“快……快送她回去。”陸漸稍一遲疑,回頭望去,心頭咯噔一下,隻此工夫,倭軍再次攻上外郭,城下的倭軍如潮水般退往城腳,欲要背倚外郭,結成陣勢。

陣勢若成,數千人聚在一處,陸漸縱有蓋世神通,也休想接近外郭。情急間,他目光一轉,忽見那座木台燃燒已久,形如通天火柱。平時若無急難,陸漸溫厚有餘,機變不足,每逢奇險大難,往往顯露出非凡的智勇。他看見木台,心中微微一動,高叫一聲“隨我來”,掄起巨鐮,筆直衝向木台。

馬蹄聲遠遠傳來,穀縝轉眼望去,那親兵與一條布衣大漢並轡來到城下。那漢子容色落魄,但腰背挺直,威嚴具足。穀縝見了,暗自點頭:“陸漸說得不假,這戚繼光有點兒意思!”

兩人登樓,戚繼光掃視眾人,方要施禮,胡宗憲把住他手,來到垛前說道:“俗禮就免了,你看看可有應對的法子麽?”

戚繼光定眼一望城下,驚叫道:“外郭危殆,大事不妙……”胡宗憲輕哼一聲,冷冷道:“這是常理,我問你應對的法子……”戚繼光略一默然,拱手道:“督憲見諒,依小將所見,兵法便是常理,用兵若違常理,必敗無疑。”

胡宗憲再不瞧他,看了沈舟虛一眼,忽地兩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來極準,這次隻怕錯了。”沈舟虛手拈長須,笑而不語。

戚繼光心覺有異,再瞧沈舟虛,竟是郊外見過的殘廢文士,此人出現此間,真是奇了怪了。但與城下戰事相比,這些均是末節,他想了想,拱手道:“小將不才,願率一支精兵,拚死奪回外郭。”

胡宗憲冷笑道:“拚死奪回?說來好聽,你死了容易,敗了該當如何?”戚繼光聽得一呆,心道:“不錯,我死不足惜,但若不慎敗了,豈不壞了大局?”想著露出一絲苦笑。穀縝見狀,暗暗叫苦,轉了十幾個念頭,均不管用,忽見胡宗憲將袖一拂,喝道:“將戚參將押回大牢,再聽發落……”

親兵正要上前,忽聽城下“哢嚓”一聲,眾人轉眼望去,木台四根支柱斷了一根,搖搖欲墜。一個明軍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再閃,哢嚓聲響,木台支柱又斷一根。

眾人還沒明白過來,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轟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降霹靂。倭人驚呼亂跳,亡命躲閃,無形中讓出一條路來。

哨官長嘯不絕,“火龍”忽如離弦之箭射了出去,掃中外郭石階上的倭軍,倭軍要麽渾身浴火,要麽頭破血流。哨官趁勢奪路趕上石階,一路殺奔城頭。

戚繼光衝口而出:“這人是誰,好生了得!”胡宗憲也是暗暗稱奇,想不起軍中誰有如此能耐,唯有沈、穀二人認得分明,穀縝笑道:“戚將軍!結拜兄弟你也不認得了?”戚繼光定神細瞧,叫道:“啊,真是陸漸兄弟?”

胡宗憲也很吃驚,問道:“這人是戚參將的結拜兄弟?”戚繼光又驚又喜,拍手道:“錯不了!”胡宗憲望他一眼,默默點頭,他對戚繼光原本心懷疑慮,此時觀感為之一變,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當更勝一籌。沉吟間,忽聽戚繼光說道:“有我陸漸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賊軍無險可據,唯有在平地上與我決戰,如此一來,大可以長製短,擊破他的軍陣。”

胡宗憲來了興趣,問道:“何謂‘以長製短’?”戚繼光雙手比劃:“賊軍長刀五尺,比我軍刀劍為長;朱槍兩丈,比我軍槍矛為長;鳥銃射程百步,比我軍的鳥銃射程為長。”

眾人紛紛點頭。戚繼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以長製短,本是兵家取勢之法。如今之計,莫如將敵軍之長,變為敵軍之短。”胡宗憲微微皺眉,唔了一聲。

戚繼光又道:“城頭旌旗,旗杆超過兩丈,正好克製對方的朱槍……”胡宗憲應聲叫道:“傳我將令,撤下城頭旗杆,選五百軍士,列陣等候。”

戚繼光又道:“敵方鳥銃射程雖遠,卻不及佛郎機火炮,城上佛郎機火炮足有十門,不如將炮扛到城下,用馬車拉拽,結成炮陣……”胡宗憲又發將令,命官軍將火炮抬到城下,裝上馬車。

“至於五尺長刀,更易對付。”戚繼光續道,“我軍槍矛雖短於敵軍槍矛,但比倭刀為長;我軍鳥銃射程數十步,比敵軍鳥銃為短,比倭刀卻又為長。依小將之見,應以槍矛陣當其刀鋒,鳥銃隨後射擊,遠近相得,賊軍長刀一鼓可破。”

“這主意甚好。”沈舟虛撫掌笑道,“如此一來,敵軍有三般陣勢,我軍也有三般陣勢,我軍般般長於敵軍,以長製短,絕無敗理。隻不過,雖有必勝的陣勢,還需高明的將帥駕馭,戚參將,你可有上好的人選?。”

戚繼光一愣,低頭歎氣。沈舟虛道:“戚參將何故歎息?”戚繼光正覺懊惱,聞言衝口而出:“歎我待罪之身,不能為國殺敵。”

戚繼光聽令,隻疑身在夢中,嗓子一堵,幾乎落下淚來。但他心誌剛毅,按捺胸中波瀾,長吸一口氣,徐徐吐聲道:“請恕小將無禮,我待罪之身,統帥三軍,何能服眾?還請大人不吝,賜我斬將之權!”

沈舟虛不覺失笑:“好家夥,擔此重任,非但不加謙讓,竟還得寸進尺?”戚繼光道:“先生此言差矣,為國為民,又何須謙讓?”

“好個‘為國為民,何須謙讓’!”胡宗憲微微一笑,從腰間摘下一口長劍,“這口尚方劍是聖上所賜,本督轉借與你,若有將領不服調遣,與我臨陣斬殺,無須寬赦。”

戚繼光拜了三拜,接過尚方劍,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