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擒賊擒王

穀縝話一出口,門外眾人無不變了臉色。門內安靜了一下,跟著傳來哐哐當當、瓷器破碎之聲,嗆嗆啷啷、刀劍出鞘之聲,鏗鏗鏘鏘、鐵甲撞擊之聲,踢踢踏踏、奔跑跳躍之聲。

姚晴猛可明白了穀縝的詭計,氣得俏臉發白,不及發作,“轟隆”聲響,鐵門中開,門內人頭聳動,刀甲耀眼,眾寇倉促之間布成了一個陣勢。

“好重的殺氣!”穀縝笑嘻嘻說道,“這就是徐兄的待客之道?”徐海厲聲道:“足下是誰?”穀縝道:“徐兄當年不吝賜信於小弟,小弟感佩萬分,承兄美意,小弟在獄島住了兩年,這幾日靜極思動,特來與徐兄喝喝酒,敘敘舊,談談心事。”

徐海咦了一聲,意外道:“是你……”穀縝接口笑道:“正是小弟。”徐海沉默一下,忽地朗聲說道:“稀客稀客,就你一個人嗎?”

“小弟還有三位同伴,”穀縝笑道,“第一位是西城新任地母……”話未說完,桓中缺厲聲叫道:“新任地母?溫黛死了嗎?”

姚晴氣急,狠狠白了穀縝一眼,穀縝假裝不見,又笑道:“第二位是天部少主。”此言一出,倭寇中生出一陣**,有人恨聲道:“沈秀老弟,你也來了?”

沈秀麵如土色,硬著頭皮道:“子單兄好。”陳子單冷冷道:“托你的福,我再好也沒有了。”穀縝嗬嗬一笑,又道:“至於第三位,是區區做生意的合夥人,沒有什麽名氣。”

徐海道:“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你是東島少主,怎會和西城的人攪在一起?”穀縝笑道:“多虧兄台成全,小弟在東島無法立足,隻有投靠西城了。”說罷又道,“兄台不肯相見,沒奈何,小弟隻好打道回府。”說罷轉身要走。

“且慢。”徐海喝道,“放他進來。”眾倭寇應聲分開一條路來,穀縝微微一笑,衝陸漸低聲道:“戴上麵具。”陸漸點點頭,將人皮麵具戴上。

穀縝跨入門中,漫步穿過人群,不時左顧右盼,笑眯眯點頭致意,眾寇何曾見過如此對手,一個個拿著刀槍麵麵相對。

陸漸卻知穀縝虛張聲勢,暗自苦笑不已。姚晴此時進退兩難,退回地麵,難逃風君侯的追蹤,若是進門,必有一場惡戰,兩相權衡,還是倭寇更容易對付。沈秀手腳受傷,不能獨自逃走,隻得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麵。

門內是一座石砌大廳,橫直二十餘丈,四壁打磨平整,嵌有八隻鐵鑄獸頭,形態各異,下方鐵環插有火把,照得廳中如同白晝。

徐海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麵色陰沉,左右各站一人,陸漸認出左邊的是陳子單,右邊一人從頭至頸包裹布條,僅露口鼻雙眼,死死盯著姚晴,目光不勝怨毒。姚晴微感奇怪,不由多瞧了他一眼。

四人剛剛進門,兩名力士舉起鐵閂,“哐啷”一聲將門抵住。一時間,群寇舞刀跺腳,呼聲震耳,勢如兩軍對峙。

穀縝卻似虎入狼群,顧盼自若,走到大廳中央,在一條長凳上從容坐下,提一壇酒大口喝了起來。群寇見狀驚疑,呼喝怒罵也隨飲酒聲稀落下來。

穀縝喝罷,將酒壇扣在凳上,抹嘴笑道:“徐兄,咱們多久沒見了?”徐海冷冷道:“三年吧!”

“可惜啊可惜。”穀縝笑了笑,“當年小弟眼福不濟,未能親睹尊顏,隻是遠遠望見兄台的背影。想那時徐兄親操舟櫓,望風而遁,小弟拍馬也是不及。”

他這番話似褒非褒,聽得眾人滿心糊塗,忽見徐海麵皮漲紫,額上青筋跳動,手攥刀柄,似欲站起,隻一瞬,忽又於盛怒間平靜下來,笑道:“老弟過獎了,當年你沉我寶船,害我弟兄,這筆血債徐某牢記在心,須臾不敢忘記。”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陸漸卻是心生狂喜:“穀縝與這大倭寇是敵非友,那麽他的冤屈也是真的了?”想到這裏,心中如卸千斤巨石,長吐一口氣,腰背挺得筆直。姚晴覺出他心情變化,忍不住瞧他一眼,心想這小子又有什麽傻念頭,可轉念又想:“他有什麽念頭,與我有什麽關係?傻小子盡跟我作對,哼,今生今世我也不想理他。”

忽聽穀縝打個哈哈,說道:“徐兄言重了。有道是‘財色動人心’,誰叫你搶了那麽多寶貝,大張旗鼓運往東瀛?小弟見了,不免眼饞,本想借幾船寶貨玩玩,徐兄偏又不肯,沒奈何,小弟隻好小小用些武力。再說了,徐兄殺百姓,小弟殺徐兄,都是殺人,又分什麽前後對錯了,徐兄如此氣憤,其實大可不必。”

他說得陰陽怪氣,徐海憤怒之極,一攥刀柄,騰地站起,瞪了穀縝片刻,忽又慢慢坐下,冷笑道:“你想惹我生氣,我偏偏不生氣。如今東島高手遍天下尋你,就算你今日生離此地,也逃不過東島四尊的手底,徐某隻跟活人計較,對於必死之人,素來寬大得很。”

“徐兄這話說到點子上了。”穀縝一拍大腿,“小弟此來,不為別的,隻求徐兄一紙書信,說明上次給小弟的書信是假非真,也好洗刷小弟的冤屈。”

徐海瞧他一眼,冷冷道:“你做夢!”穀縝搖頭道:“徐兄何必如此決絕,小弟與你做一筆買賣如何?”徐海心中狐疑,皺眉道:“什麽買賣?”

穀縝道:“那日徐兄寶船上的貨物,至多不過一百五十萬兩白銀,如今我賠你兩倍的價錢,換你為我伸冤如何?”

話一出口,眾皆嘩然,倭寇無不露出貪婪神氣。沈秀一臉的不信,陸漸更覺疑惑,怎麽也猜不透穀縝的心思,但覺無論如何,也不該與這大倭寇做交易。

徐海愣了一下,冷笑道:“銀子多就了不起嗎?你殺了我兩千多名弟兄,銀子再多,買得了人命麽?”將手一揚,眾倭寇躬身持刀,隻待徐海手臂落下,便要放手圍攻。

穀縝不急不惱,微微笑道:“徐兄這筆賬算得糊塗。”徐海冷笑道:“我怎麽糊塗?”穀縝道:“有道是:‘人多好辦事,人少好分贓’。徐兄的弟兄已經死了,別說人死不能複生,就算能夠複生,多活轉一人,便多一人來分這三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若是憑空多出兩千人來,徐兄算一算,須得分去多少銀子?”

眾倭寇烏合之眾,利字當頭,一聽這話,嘴裏不說,心中均是大大讚同,莽撞些的,居然連連點頭,露出憨憨笑意。徐海瞧得吃驚,不想穀縝三言兩語,攪得自己一方軍心大亂,若不以理服人,必然橫生變故,當下微一沉吟,拈須道:“人在江湖,不為求名,便為求利,若真有如許銀兩,你我的舊怨大可一筆勾銷。但你憑什麽拿出這許多銀子?”

穀縝笑道:“憑我穀縝二字還不夠嗎?”說到這裏,他徐徐起身,“若不然,憑這個如何?”他舉起右手,中指上多了一枚毫光四射的翡翠戒指,三縷血紋貫穿戒身,十分醒目。

“財神指環!”廳中響起幾聲驚呼,數十道貪婪目光匯聚在那枚戒指上麵。

倭寇中不乏商賈出身,許多人或多或少聽說過那個江湖傳聞,是故一瞧戒指,無不吃驚。

“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徐海望著那戒指,神色微微恍惚,他身旁的陳子單和蒙麵人均是死死盯著穀縝,身子略向前傾。

穀縝笑了笑,忽地抬手,用那指環敲擊酒壇,發出叮叮之聲,口中笑嘻嘻說道:“諸位,這玩意兒不大結實!”眾人應聲一驚,心知若是強搶,穀縝隨手便可毀掉指環,隻得勉力吞下饞涎,收斂心中貪念。

徐海一定神,揚聲道:“足下若真是‘財神指環’的主人,三百萬兩銀子確實不算什麽。但你如何叫徐某相信,這枚指環就是真的?”

穀縝笑道:“敢問徐兄高見?”徐海漫不經意地道:“你把指環給我,我瞧過真偽再說。”

“好主意。”穀縝笑道,“那麽再問徐兄,臉和屁股,是上麵的皮厚呢,還是下麵的皮厚?”徐海不耐道:“問這些閑話作什麽?自然是下麵的厚了。”

“那就奇了。”穀縝笑道,“照我看來,徐兄上麵的皮更厚,難道是長反了?”

徐海麵皮漲紫,眼中凶光迸出。陳子單忍不住喝道:“兀那小子,你汙辱我家主公,也不怕碎屍萬段麽?”

穀縝笑道:“誰叫你家主公臉皮厚,貪圖我的戒指?”陳子單道:“隻是瞧瞧真偽……”

“廢話少說。”穀縝臉一沉,“要麽做交易,我沉冤得洗,諸位也有錢賺;要麽大家放開手腳,拚個魚死網破!”

群寇麵麵相對,徐海想了想,露出決然之色,沉聲道:“就做交易。”穀縝拍手大笑,忽又說道:“還有一件事。我再添一百萬兩,買你在東島中的內奸。”徐海搖頭道:“什麽內奸,徐某不知。”

“奇了。”穀縝笑了笑,“沒有內奸,你怎麽能將假書信送到我的臥室裏來?”徐海沉默時許,陰陰一笑:“你若給我五百萬兩銀子,我就告訴你誰是內奸。”穀縝不假思索,拍手道:“成交!”

“爽快!”徐海大笑起身,“這麽說,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桓先生,你來倒酒,我要與穀兄弟痛痛快快地喝一碗,結為盟友兄弟。”

“不錯,不錯。”穀縝拍手道,“這世上三種酒不能不喝,第一種合巹酒,可惜徐兄是個男的……”徐海啼笑皆非,呸道:“廢話!”穀縝又笑道:“第二種是斷頭酒,對於徐兄這等人,不大吉利。”

斷頭酒是死囚犯臨刑前喝的絕命酒,徐海大賊巨寇,落到官府手裏,不免喝這一碗。他麵有怒容,穀縝卻視如不見,笑嘻嘻接著說道:“唯有這第三杯結盟酒,我跟徐兄共飲,才算合情合景,最是恰當不過。”

徐海轉怒為喜,笑道:“說的是。”一揮手,桓中缺拖過一張木桌,放在徐海、穀縝之間,又取來兩隻大碗放在桌上,跟著捧一壇酒,汩汩注滿兩碗。

陸漸冷眼旁觀,忽對穀縝耳語:“這人就是‘屍妖’桓中缺。”穀縝點了點頭,一瞅姚晴,見她兩眼望天,微微點頭,當即笑了笑,端起酒來。

徐海也舉碗笑道:“請。”穀縝口中道:“請……”話音未落,一揚手,碗中酒水化作一道水箭射向徐海。徐海躲閃不及,陳子單離他最近,伸手一擋,酒水四濺,頃刻間,陳子單一隻左手由白變青,由青變紫。

陳子單不料這毒發作如此迅烈,隻覺左手又麻又癢,頭腦一陣暈眩,耳邊桓中缺一聲厲喝:“好賤人。”忽覺重重束縛自下湧起,幾根粗大藤蔓將他死死纏住。

陳子單被藤蔓一纏,越發酸軟無力,隻聽喝叫謾罵,此起彼落。他聽得奇怪,茫然望去,一轉眼的工夫,石廳內成了洪荒密林,無數藤蔓破地而出,如怪蛇厲蟒,將兩百倭寇盡數纏住。陳子單初時一驚,繼而心神恍惚:“幻覺?是了,一定是幻覺……”念頭一轉,忽地昏死過去。

“擒賊擒王。”穀縝一聲銳喝,陸漸身如脫弦之箭,一把抓住徐海胸口。“哧”,滿廳的‘孽緣藤’化為飛灰,姚晴倒退兩步,臉上血色全無。

原來穀縝虛張聲勢,說了許多廢話,全為轉移群寇心神,讓姚晴從容布下“孽因子”。姚晴也知道穀縝千方百計將她騙來,隻是為了借用她的神通,此時共禦強敵,不容她袖手旁觀,是以自進門開始,隨手布下了“孽因子”。穀縝與徐海虛與委蛇之際,她也把“孽因子”布好。姚晴手法奇妙,廳內的火光又搖曳不定,眾寇被穀縝吸住心神,無人察覺其中的異樣。

眾寇之中,隻有徐海深知穀縝的厲害,是故一團虛假。再見“財神指環”,更生殺人奪寶之心,當下假意交易,與穀縝共飲結盟酒,暗中卻示意桓中缺下毒。

桓中缺雙手蘊有屍毒,斟給徐海那碗,酒未沾手,是以無毒;斟給穀縝的時候,他將大拇指上挪幾分,扣住酒壇邊緣,酒水注下時掠過指尖,沾染屍毒,故而酒到碗中,已是劇毒無比。

桓中缺的手法神鬼不覺,穀縝一方無人瞧出破綻。但他萬沒料到陸漸中掌未死,認出他來,穀縝料到他的身份,知道他必會下毒,至於如何下毒,也就無須理會了。

雙方均為口是心非,敬酒時齊齊發難。但姚晴內功尚淺,“化生”又極耗真氣,困住兩百來人太過勉強,刹那間,“周流土勁”用光,“孽緣藤”失去真氣支撐,登時化為烏有。

陸漸剛剛抓住徐海,就覺腥甜之氣狂湧而來,他不敢硬接,一閃身,將徐海擋在身前。桓中缺變掌為抓,扣住徐海左臂,左手繞過徐海身子,呼地抓向陸漸麵門。

陸漸向後急仰,桓中缺一抓落空,中指從他額上掠過,怪叫一聲,想要運勁奪回徐海,忽聽穀縝喝道:“瞧暗器。”一蓬酒水迎麵潑來,原來他留了心眼,毒酒隻潑了半碗,留下半碗以防萬一。

桓中缺也是血肉之軀,雙手憑借內功可以駕馭屍毒,雙眼要害卻不敢叫這毒酒濺著,當下放開徐海,轉手護住麵門。

陸漸趁機後退,將徐海遞給穀縝,桓中缺怒不可遏,怪叫一聲,又揮爪子撲來,他失了徐海,隻想擒住陸漸,迫穀縝換人。

陸漸避無可避,揮手迎出,左手迎上桓中缺的右爪,右手抵上桓中缺的左掌。兩人四手一交,陸漸左手二指鉤住桓中缺的無名指,“哢嚓”一聲,將指節拉脫。

桓中缺還沒感覺痛楚,陸漸勢如破竹,劈裏啪啦將他雙手骨節一一卸脫。卸了雙手,又卸脫雙腕,直卸到兩肘之間。桓中缺拚死後縱兩丈,這才算擺脫這雙怪手。但到此時,他從指到肘成了一堆碎骨,牽筋引絡,痛不可當,不由得仰天摔倒,翻滾哀號,臉頸上的布條隨他滾動寸寸散落,露出本來麵目,眾人一瞧,無不心驚。桓中缺從額至頸布滿細小孔洞,孔洞四周皮肉枯縮,漆黑如墨。

姚晴咦了一聲,流露訝色。陸漸卻站在那裏,呆若木雞,他方才性命交關,無意中用上了“補天劫手”,不料隻一招便廢了桓中缺的雙手。雖說桓中缺敗於輕敵,但這門劫術之強,委實超乎想象,以至於他一時半會兒也還不過神來。

眾倭寇被這奇變驚得發呆,跟著醒悟過來,哇哇怒叫,舞刀撲上。穀縝厲聲叫道:“誰敢過來?!”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緊緊抵在徐海胸口。

一時間,徐海被擒,陳子單中毒昏迷,桓中缺雙手被廢,三名首腦均陷困境。眾倭寇沒了主張,紛紛收刀瞠視。

桓中缺忍住奇痛,勉力坐起,盯著陸漸叫道:“臭小子別得意,你中了老子的毒,去死不遠了。”陸漸怪道:“中什麽毒?”桓中缺森然道:“你額頭被我的手指劃了一下,是不是又痛又麻?”陸漸一驚,急忙凝神默察。

徐海見狀大喜,笑道:“穀老弟,‘陰屍吸神掌’中者必死,你若放了徐某,我讓桓先生給你解藥。”

穀縝心一沉,目視陸漸,微微皺眉,姚晴也望著陸漸欲言又止。沈秀見勢不妙,忙道:“千萬不可放人。”搶上一步,擋在穀縝之前,雙眼透出凶光。

陸漸凝神片刻,搖頭道:“既不痛,也不麻。”說著扯下麵具,但見中指處有一道淡淡的烏痕,不由恍然大悟:“好險,這麵具隔住毒質,救了我一命。”一抬眼,忽見桓中缺呆呆望來,忽地尖聲叫道:“你……你是那晚的小子,你……你沒死?”陸漸點頭道:“你打我一掌,我廢你雙手,大家扯一個直。”

桓中缺氣恨交迸,心想陸漸沒死,那麽偷襲南京的事十九要敗露,如此一來,更不能容這一幹人離開。

轉念間,忽聽穀縝笑道:“徐兄,我不殺你,但問你一件事。”徐海見陸漸無恙,失望已極,冷冷道:“若問東島內奸,徐某寧死不說。”穀縝笑道:“不問這個,隻問一件私事,因為事關隱私,不便被令屬下聽見。”徐海皺眉道:“你又有什麽詭計?”

“詭計不敢當。”穀縝笑笑,“還請徐兄下令,讓手下退出大廳,免得你我的話被人聽見。”

徐海大為疑惑,但怕穀縝鋌而走險,隻得說:“你們退到秘道中去。”桓中缺心想這條秘道隻有一個出口,守住了通道,不怕他們飛上天去。當下點了點頭,由同伴扶起,雙眼瞪著陸漸,恨不得將他囫圇吞下。

姚晴脆聲道:“桓中缺,你被蛇牙荊傷過嗎?”桓中缺應聲一震,回頭望來,眼裏閃過一絲狂怒,咬牙道:“不錯,都拜那賤人所賜。”姚晴莞爾道:“地母溫黛?”桓中缺叫道:“不是她是誰?”

姚晴又笑一笑,說道:“她沒殺你,真是奇怪!”桓中缺淒然大笑,忽地雙目噴火,厲聲說道:“她弄得我不人不鬼,跟殺了我又有何分別?”

姚晴望著桓中缺目不轉睛,仿佛那一張醜臉十分耐看,一邊注視,一邊默默點頭。沈秀瞧得心生妒意:“姚師妹天仙般的人兒,瞧這醜八怪做什麽?”恨不得伸出兩手捂住她的雙眼,要麽教她轉過頭來,多瞧自己幾眼。

桓中缺率眾退至秘道,穀縝叫道:“再退後些。”桓中缺心中疑雲大起,駐足不動。穀縝喝道:“退不退?”將匕首在徐海頸上抹來抹去,桓中缺縱有野心,也不敢擔上逼死主人的名聲,無奈麾眾再退。兩百多人擠在狹窄甬道,接踵摩肩,叫苦不迭。

穀縝忽道:“陸漸,關門。”陸漸應聲縱上,“咣當”一聲,關上鐵門,而後奮起神力,將鐵閂重重掛上。

眾寇不料有此一著,桓中缺心中納悶,想這大廳四麵巨石,穀縝關上鐵門,不是作繭自縛麽?

沈秀也不由怒道:“姓穀的,你要尋死,幹嗎拿我墊背?”穀縝笑而不語,徐海忍不住叫道:“姓穀的,你要問爺爺什麽鳥事?”

穀縝從懷中取出羅盤,晃了一晃,笑道:“徐兄,這是什麽?”徐海怒道:“羅盤!”穀縝道:“羅盤有什麽用?”徐海見他盡問廢話,大為惱火,冷冷道:“既是羅盤,不是指方向,便是瞧風水了!”

“正是正是。”穀縝笑道,“小弟正想給徐兄瞧一塊好風水,保佑你斷子絕孫!”徐海大怒道:“姓穀的,士可殺不可辱。”

“少給自己貼金。”穀縝微微冷笑,“你一個草寇,大字不識幾個,也配稱士?”找來繩索,將徐海五花大綁,又扯一塊衣料,將他嘴巴牢牢堵住。

門外倭寇撞擊鐵門,砰砰有聲。姚晴不耐道:“臭狐狸快些,這次走哪一方?”穀縝走到一麵牆壁前,摸著牆上鐵鑄的獸頭:“這是什麽獸?”姚晴一瞧,那獸彎角巨眼,鐵環穿鼻而過,不由恍然道:“牛頭。”

穀縝道:“牛為坤,坤位在南,路在南方。”轉動羅盤,循南走去,徑直來到另一尊獸頭前,那獸如獅如虎,口銜鐵環,形容猙獰。

穀縝取下火把,抓住鐵環奮力一擰,一陣刺耳聲響,獸頭應手轉動,轉到第四圈,忽聽轟隆之聲,獸頭下方千斤巨石徐徐向內退去,露出一個陰森森的大洞。徐海口中嗚嗚亂叫,眼裏透出絕望神氣。

撞門聲更沉更亂,穀縝忽道:“陸漸,你帶這廝先入。”陸漸押著徐海鑽入洞中,沈秀其次,姚晴正要跟入,忽見穀縝取下廳中火把,一一踩滅,姚晴尋思道:“是了,洞內必有機關讓鐵獸頭回複舊觀,卻無人將火把插回,倭寇若是破門,聰明的憑這一點破綻,便能猜到獸頭玄機,若將火把打滅,這幹賊子一定琢磨不透。”

想到這裏,深恨自己後知後覺,忍不住暗罵一聲“臭狐狸”,氣恨恨鑽入洞中。穀縝隨之爬入,入口雖窄,其內漸寬。穀縝摸索一陣,又摸到一枚鐵環,擰了四轉,隻聽嘎吱連聲,巨石重新合上。

“穀兄厲害。”沈秀陰聲說道,“沈某想不佩服也難了。”穀縝聽出他話中妒恨,笑道:“不知沈兄傷勢如何,還要小弟攙扶麽?”

“不勞穀兄費心。”沈秀經此一事,他對穀縝十足忌憚,怕他暗算自己,寧可忍痛自行。

穀縝落得輕閑,走在一邊,皮裏陽秋地調侃沈秀的傷勢。沈秀落了下風,麵上冷笑,心中卻暗暗發狠:“臭小子,到了地麵上,叫你知道爺爺的厲害。”

但見岔道,穀縝便尋路標,眾人在迷宮中走了小半個時辰,忽被一堵石壁阻住去路。姚晴正要尋找路標,忽地尖叫一聲,蠟燭落地,甬道中一團漆黑。陸漸、沈秀齊聲叫道:“怎麽了?”姚晴渾身哆嗦,一時說不出話來。

穀縝俯身摸到蠟燭,輕輕點燃,一眼望去,牆角躺著一具死屍,料是死了多年,僅餘骷髏,乍一瞧十分駭人。

穀縝回頭望去,姚晴臉色慘白,餘悸未消,不覺笑道:“大美人也有害怕的時候?哈,有趣,有趣。”姚晴咬牙道:“臭……臭狐狸,作……作死麽?”嘴上雖硬,終是受驚非輕,雙腿發軟。

穀縝笑了幾聲,望著骷髏沉吟。陸漸說道:“這人怎麽死在這兒?”穀縝蹲下身子,端詳枯骨上的袍服,忽道:“這是皇家之物。”眾人吃了一驚,穀縝撩起袍子,低聲道:“你們瞧,底子明黃,上有五爪飛龍,不止是皇家之物,還是皇帝的龍袍。”

眾人更驚,陸漸衝口而出:“難道他是皇帝?”穀縝不答,在那骷髏身上摸索一陣,摸到了一個黃絹包裹,展開時隻見一方玉印,龍鈕金鑲,晶瑩通透,燭火一耀,更是毫光四射。

穀縝目視印文,低聲念道:“授命於天,既壽永昌……”念到這兒,忽地住口,抿嘴皺眉,再瞧那包裹,卻是一麵黃色絹布,上麵歪歪扭扭地寫了若幹字跡:“逆叔篡國,惡奴悖主,複辟無望,千秋有恨,可恨,可恨……”一連寫了六個“可恨”,初時還算清楚,漸漸筆畫散亂,寫到最後,幾乎辨認不出。

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麽?”穀縝歎道:“這是一幅血書,這人臨死前所寫,年代久遠,鮮血已經變黑了。”陸漸道:“這人是誰?怎麽死在這裏?”穀縝歎道:“遺書寫得明白,他本是一位皇帝,但遭叔父背叛,奪了他的江山。後來他的奴仆也背叛了他,他臨死前逃來這裏,孤獨死去。”陸漸皺眉道:“有這樣倒黴的皇帝?”

“有的。”沈秀冷冷開口,“朱元璋的孫子,建文皇帝朱允炆在位時,他的叔叔燕王朱棣造反,攻入南京,奪了他的皇位,事後宮城失火,這位建文帝不知所蹤……”說到這兒,他凝視穀縝手中那方玉印,雙眼異彩漣漣。

穀縝又解開龍袍,說道:“他來這兒之前,便受了重傷。”眾人定睛望去,骷髏的左胸塌陷下去,斷了四根肋骨。沈秀皺眉道:“這是鐵砂掌!”眾人想他一國之君,落到如此地步,心中均感淒涼。秘道中寂無聲息,陰慘慘的氣息彌漫開來。

過了一會兒,穀縝打破沉寂:“他受了重傷,無法走遠,這秘道的出口必在附近。”他四麵瞧瞧,不見路標,心下疑惑,凝視那具屍體,拱手笑道,“皇帝老哥,得罪一二。”俯身挪開骸骨,屍骸身後的牆角裏,赫然露出一枚鋼環。

穀縝握住鋼環,向後一拽,帶出三寸長的一截鋼索。隻聽“轟隆”一聲,左側石壁翻轉,露出一道門戶,穢臭之氣撲麵而來,眾人慌忙後退,待到穢氣散盡,才敢入內。

穀縝舉燭一照,忽道:“小心。”眾人一瞧,門內是一段甬道,牆上地下,插滿箭鏃,近門處趴著一具骸骨,錦衣皂靴,身上露出幾支箭尾,手中死死抓著一個卷軸。

穀縝取那卷軸,死者抓得甚緊,稍一用力,“哢嚓”聲響,五根白慘慘的指骨散落一地。穀縝笑道:“罪過罪過。”展軸一瞧,嘴角透出一絲冷笑。

陸漸好奇道:“寫了什麽?”穀縝道:“這是朱元璋寫給孫子建文帝的一道傳國詔書。”陸漸道:“這有什麽用?”

“大大有用。”沈秀接口道,“有這一道詔書,足以證明建文皇帝是正統,成祖皇帝是謀逆。以之下推,成祖皇帝之後的大明帝王,均是欺宗滅祖的篡逆之徒,不足以治理天下。”

陸漸聽得心驚,穀縝卻笑道:“隻是說說罷了,朱棣縱然篡逆,但這詔書經曆多年,不過是一件死物,怎比得上當今天子擁兵百萬。這年頭,誰有兵馬,誰當皇帝。”

沈秀冷哼一聲,說道:“當真如此,成祖皇帝又為何要讓三寶太監七下西洋,尋找建文皇帝的蹤跡?如此勞師動眾,還不是為了這傳國詔和傳國璽麽?”

“什麽傳國璽?”穀縝故作驚訝。沈秀冷笑道:“少廢話,別當我沒瞧見,傳國璽就在你的衣袖裏麵。”

穀縝笑了笑,低頭察看屍骸,摸到一塊紫檀鏨金腰牌,上書“錦衣衛都指揮使,太子少保,忠誠伯張”。

穀縝不由笑道:“這個悖主惡奴,好大的官兒呢!”眾人見此情形,均是明白。當年城破國滅,建文帝帶著親信侍衛,經由秘道逃出宮城,不料惡奴臨時改變心意,圖謀背叛。一時間,素性文弱的皇帝與心懷叵測的侍衛在這陰森地道裏殊死搏鬥,最終惡奴被秘道中的機關所傷,建文帝卻中了一掌,盡管勉力發動機關,將惡奴擋在身後,終因傷重不治,淒涼死在此間。

想象當時的驚險慘烈,眾人無不唏噓,唯獨姚晴一見死屍,想起若幹往事,煩惡不堪,催促道:“管他皇帝奴才,死人有什麽好瞧的?”

陸漸道:“這屍首如何處置?”穀縝歎道:“帝王也好,惡奴也罷,一旦身死,都是無知白骨。這迷宮規模宏大,不啻於皇陵地宮,做他們的墳墓倒也合適。”說罷舉燭向前,姚晴隻怕還有屍骸,再也不敢與他爭先。

走了半晌,忽有石階向上,三十步之後便見穹頂,穀縝摸到一根粗若兒臂的鐵銷,抽開一掀,穹頂洞開,微風灌入,帶著一股清新涼意。穀縝抬頭望去,夜空明朗、星芒璀璨,一時豪情湧動,大有解脫重生之感。

眾人出了秘道,隻見四周花草芬芳,樹搖影動,遠處殿宇重重,在月色中投下崔巍暗影。陸漸忍不住說道:“這是什麽地方?”

穀縝道:“這是南京的紫禁城。”陸漸大吃一驚,沈秀笑道:“妙啊,隻需叫喊一聲,大家全都沒命!”穀縝瞧他一眼,笑道:“你試試看。”沈秀哼了一聲,目光極為陰沉。

穀縝轉過身來,望那出口,搖頭道:“有道是‘明見萬裏,不能見眉睫,燭照天下,不能照足下。’朱棣為找建文帝,搜遍中國,七下西洋,卻沒料到這對頭就在南京宮城的下麵。”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這條秘道,當是朱元璋修築南京時所造,可惜他沒用上,卻留給了孫子。”說罷蓋上出口石板,石板下設有機關,一旦合上,鐵銷從內扣住。

出口在禦花園,夜色已深,人跡不至,唯有寒蟲低鳴,悲風淒冷。姚晴見穀縝封閉秘道,忍不住問:“臭狐狸,如今怎麽辦?”

穀縝道:“這宮城大極了,我們不妨找一處冷僻宮殿,好吃好睡,躲上幾天。”姚晴搖頭道:“左飛卿的追蹤術十分邪乎,一地待久了,必被找到。這七日中,我要離開南京,走得越遠越好。”

沈秀笑道:“師妹如此說,我卻有一條‘渾水摸魚’的妙計。今日天亮之前,南京城將有一場大戰,趁著混亂,師妹便可瞞過風君侯,輕易逃出南京。”

姚晴奇道:“什麽大戰?”沈秀向徐海努一努嘴:“他跟汪直約好,裏應外合攻打南京,不料家父事先知道,將計就計,要將這幹倭寇一網打盡。”

姚晴妙目一亮,喜道:“什麽時候?”沈秀望了望天:“當在寅時。”姚晴喜上眉梢,說道:“好,這就去。”說罷凝視陸漸,陸漸尚且猶豫,穀縝已笑道:“二位請了,咱們就此分道揚鑣。”

姚晴見陸漸麵有難色,眼裏閃出一絲怒意,咬咬朱唇,轉身就走。沈秀向穀縝冷冷一笑,陰聲道:“匹夫無罪,懷壁其罪,穀兄須得當心。”說罷蜷起傷足,一跳一跳,隨在姚晴之後,忽聽穀縝在身後笑道:“陸漸你瞧,他這麽跳來跳去的,像不像一隻癩蛤蟆?”陸漸答得老實:“這麽一說,真有一些像,就是比癩蛤蟆俊些。”

沈秀大怒,心中想了幾十條酷刑,將二人慢慢折磨至死。他一邊想象,一邊咬牙,姚晴卻嫌他太慢,托住他肘,縱躍如飛,避過宮中禁衛,來到一處宮牆前麵,種下“孽因子”,生出一條長藤。兩人循藤攀過牆頭,經禦水河出了宮城,姚晴忽地笑道:“沈師兄,就此別過!”沈秀吃驚道:“師妹什麽話,我離了你,又上哪兒去?”

姚晴望著他,剪水雙瞳勾魂奪魄,口中輕輕笑道:“師兄還是別頑了,回家治傷要緊,要不然真的成了瘸子,令尊豈不心疼?”當下轉身便走,沈秀不死心,叫道:“師妹慢走……”

姚晴應聲掉頭,笑道:“是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沈秀心中燃起一絲希望,笑道:“好師妹,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離開我的!”

姚晴嘻嘻一笑,說道:“師兄瘸了腳,這一下,我無論上哪兒,你都追不上了。”伸出玉手,衝他招了招,又做一個鬼臉,一縱身,沒入茫茫黑暗。

沈秀望她背影,心裏又愛又恨,不覺咬牙道:“這小妖精,哪天落到少爺手裏,瞧我怎麽炮製你。”說罷傷口又痛起來,心想:“小妖精說得是,眼下治傷要緊。”當即一跳一跳,向總督府去了。

待沈秀走遠,從宮城陰影下踱出兩人,陸漸驚喜道:“穀縝,又被你猜中了,你怎麽知道阿晴會離開沈秀?”

“憑她瞧你的眼神!”穀縝輕輕一笑,“若我所料不差,姚晴心裏有你,這沈秀不過癡心妄想罷了。”陸漸一呆,不信道:“你說的當真?”

穀縝點頭道:“她方才問你,分明想你陪她離開南京,故而我才試她一試。她若喜歡沈秀,出了宮城,必然與他同行同止;她若愛的是你,卻不耐與沈秀糾纏了。”

陸漸道:“這是為何?”穀縝道:“但凡女子,不免矜持。她假意對沈秀好,不過想讓你患得患失,越發離不開她。你若不在,沈秀於她,哪兒還有利用的餘地?”陸漸聽了半信半疑,穀縝推他一把,笑道:“等什麽,還不去追她?”陸漸道:“可是……”

“可是‘黑天劫’麽?”穀縝微微一笑,“不打緊,我已逮住徐海,冤屈不日可伸,那時我求我爹封了你的‘三垣帝脈’。好兄弟,別把我配給姚晴了,你不知道,我家那頭母老虎發起威來,就是諸天神佛也要卷堂大散。”

“你家的母老虎?”陸漸微微驚訝,穀縝笑道:“你不是接過她的暗器麽?”陸漸恍然道:“那位姑娘,她是……”穀縝接口道:“我未過門的媳婦兒。”他一想到沉冤得洗,便覺樂不可支,抓起徐海笑道,“我要去審問這廝,你若找我,就來敲城東滄波巷左首第二間大門。”哈哈一笑,飄然而去。

陸漸被這一番話說得心神不安,又擔心起姚晴的安危,飛身向前趕去。

趕了一程,仍不見人,陸漸心急,施展“跳麻術”,縱上一所房頂,居高望去,透過一片房舍,忽見遠處隱隱迸射火光,陸漸一驚,心想:“失火了麽?”

他一見災厄,頓然忘我,踏著屋頂趕去,還沒走近,就聽刀劍交鳴,喊殺聲震天。陸漸俯身一瞧,前方正是羅宅,兩百餘名倭寇身披鎧甲,手持刀槍,正與數百明軍浴血巷戰。

倭寇到這地步,也是為勢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鐵門,攻入石廳,誰知卻不見人。眾寇疑神疑鬼,一片嘩然,桓中缺無法可想,先救醒陳子單。陳子單頗負智計,猜測廳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識,不足以尋出機關,眼看起事在即,敵人又從秘道走脫,稍一耽擱,勢必全軍覆沒,於是將心一橫,號令倭軍爬出深井,自羅宅殺了出來。

沈舟虛沒有找到秘道,卻料到倭寇巢穴就在左近,是故設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麵,四下警哨大作,伏兵突出,兩方照麵,殺成一團。

眾倭寇抱成一團,分進合擊,進如尖槍穿甲,無堅不摧,退如漏鬥流沙,陷敵於無形。明軍縱然四麵湧至,可陣勢單薄、兵力分散,人數雖多,卻被倭寇橫衝直撞,各個擊破,一眨眼的的工夫,便倒了十來個。

陸漸心下大急,眼見桓中缺與陳子單身處陣心,登時將身一長,厲聲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誰?”

桓中缺一抬頭,便覺黑影如山,惡風壓頂,他雙手被廢,無法抵擋,死命將身一躬,貼地滾出丈許。

陸漸飛落陣心,一個“大須彌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鮮血。陳子單一聲厲叫,雙手握刀狠狠劈來,陸漸閃身讓過,左手探出,“哢嚓”兩下將他雙腕卸脫。

陳子單慘叫一聲,倭刀脫手。陸漸順手接住,刹那間,一股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敗,冷月無聲,千神宗石甲長刀,麵目猙獰。

“嗬!”兩把倭刀,三條朱槍,挾著烈風血氣衝來。

刀柄入手,倭刀長短厚薄、軟硬輕重,陸漸無不了然於心,仿佛此刀鑄成,便與他相伴相生,當下依倭刀特性,從左至右,繞身劃了一個圓圈。

叮當交響,刀槍落地,五名倭寇齊齊慘哼,雙腕上鮮血淋漓,腕上的筋絡均被挑斷。

陸漸一刀奏功,縱刀破入敵陣,長刀所向,眾倭寇手腕濺血,兵刃紛紛墜地。

明軍甲士原本已呈潰勢,忽見陸漸如飛將軍從天而降,衝得敵陣七零八落,頓時振奮起來,爭先上前衝殺。

這批倭寇多是日本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苦苦頑抗。奈何陸漸一把刀東飄西**,專挑彼方手筋。眾倭人刀槍脫手,便如毒蛇拔牙,猛虎斷爪,空有滿腔鬥誌,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陣死傷大半,剩下幾十人心慌意亂,突發一聲喊,四下潰逃。明軍圍追堵截,眾寇要麽慘被生擒,要麽被亂刀砍死。

陸漸望著一地死屍,心中一慘,垂下刀來,遊目望去,屍體中卻不見桓中缺。他微感訝異,仔細搜過,仍無所獲,正納悶,兩名將官快步趕來,拱手道:“天幸壯士相助,敢問大名……”

陸漸搖頭道:“微名不足掛齒……”話未說完,忽見道路盡頭一人飛奔而來,他認得是燕未歸。心想此人一來,沈舟虛也必然尾隨,若是相見,難保他不舊話重提,要將自己留在身邊。別的倒也罷了,若是耽誤了尋找姚晴,卻是大大的不妥。

他想到這裏,丟下倭刀,轉身便走,兩名將官大驚叫道:“壯士留步……”兩人越叫喚,陸漸步子越快,轉過長街,消失不見。他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兩名將官麵麵相對,心中大為驚疑。

巷子臨近外郭滄波門,陸漸來到左首第二間門前,門首一對燈籠,照得門扇漆亮,門上有黃銅饕餮一對,口銜銅環。陸漸舉環扣門,須臾門開,有人低聲說道:“陸爺好。”

陸漸奇道:“你認得我?”那人將他迎入,又關上大門。陸漸一瞧,那漢子約莫四旬,布衣小帽,五官平平,偶爾目光一閃,方可見其崢嶸。

“我叫魚傳。”那人恭謹說道,“那晚在萃雲樓見過陸爺。”陸漸一拍額頭,笑道:“我記起來了,穀縝讓你給那些畫舫送銀兩。”魚傳道:“陸爺好記性。”他談吐亦如樣貌,雖然不失禮數,但從頭至尾,再也平淡不過。

陸漸笑道:“魚兄,你別叫陸爺,我年紀比你可小多了。”魚傳搖頭道:“我不叫魚兄,我叫魚傳。陸爺是穀爺的朋友,魚傳是穀爺的夥計,魚傳叫穀爺穀爺,就該叫陸爺陸爺……”陸漸聽得頭暈,忙道:“魚……魚傳兄,穀縝在做什麽?”魚傳道:“穀爺在生氣!”陸漸道:“徐海不肯吐實,惹他生氣麽?”魚傳歎道:“徐海死了!”

陸漸大吃一驚,叫道:“死了?誰殺的?”魚傳道:“小人不知,穀爺與徐海呆在書房,讓我在這兒等候陸爺,忽聽一聲銃響,我趕到書房,徐海便已死了。”陸漸心中一陣慌亂,說道:“穀縝沒事麽?”魚傳搖頭道:“穀爺沒事,就是生氣。”

“帶我去見他。”陸漸走向宅內,魚傳秉燭引路。片時來到書房,陸漸一推門,嗅到一股濃濃的血腥氣,定神細看,地下散落許多破碎書頁,一方端硯四分五裂,幾支狼毫也被折成兩截。

再一抬頭,穀縝氣呼呼地坐在椅子上,兩眼定定看著前方。陸漸順他目光望去,徐海手足被縛,坐在一張紫檀椅上,臉麵朝天,軟答答向後歪著,鮮血浸濕頭發,已然凝結成塊。

陸漸心往下沉,上前細看,屍首麵如白紙,眉心一個血洞,流出紅白之物。

“不用瞧了。”穀縝歎了口氣,“鳥銃打的。”陸漸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均能瞧見對方臉上的苦笑。

陸漸問道:“出了什麽事?”穀縝歎道:“我在書房中盤問這廝,他起初嘴硬,抵死不說,後來被我軟硬兼施,這才略略鬆口。正當這時,鳥銃卻響了……”說到這兒,他走到窗邊,指著窗紙上一個圓形小孔,圓孔四周裂紋如絲,清晰可見窗外夜色。

“這是鉛丸入戶的彈孔。”穀縝又掀開窗扇,陸漸舉目望去,窗戶正對一幢小樓,樓上一團漆黑,不由點頭道,“凶手必是在樓上發銃。”

陸漸沉吟道:“你猜到是誰了麽?”穀縝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會救他,官府必會捉他。唯獨一方,卻是非殺他不可!”陸漸皺眉道:“你說東島內奸?”穀縝點頭道:“但有一事,我想不明白。若是東島內奸,理當殺我而後快。我背對窗戶,殺我更為容易。怎的偏不殺我,卻殺徐海呢?”

陸漸道:“或許他本意殺你,卻因人影投在窗上,誇大扭曲,以至於失手擊中了徐海。”穀縝搖頭道:“誤殺麽?未免太巧。”說到這兒,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陣,穀縝忽道:“姚晴呢?”陸漸皺眉道:“我追丟了!”

穀縝一拍桌子,失笑道:“追丟了?好出息。”陸漸臉漲通紅,穀縝拍了拍他肩,笑道,“罷了,如果她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會來找你的。”陸漸搖頭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經死了……”

穀縝聽出他言外之意,微微一笑,說道:“徐海死了,還有汪直呢!”說到這兒,他一掃陰霾,神采煥發,哈哈一笑,挽著陸漸走出書房,邊走邊說,“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許多,捉他原本極難,可巧他來襲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虛是鷸,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倆就是漁翁。”

陸漸道:“你說得輕易,這兩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鷸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兩個還不夠他們吃的!”

穀縝看他一眼,笑道:“陸漸,你聰明多了。這兩人確是猛虎,有道是二虎相爭,一死一傷,是以咱們須得親臨戰場,伺機而動。”

陸漸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親臨戰場?”穀縝道:“這個容易。”一拍手,暗處閃出一人,年過三旬,嘴尖腮陷,小眼中透著一股精悍。穀縝說道:“鴻書,你去買兩副官軍盔甲,官銜越大越好。”那人一低頭,快步去了。

陸漸吃驚道:“官軍的盔甲也能買?”穀縝笑道:“不過兩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龍袍,有什麽不能買的?”陸漸漲紅了臉,支吾道:“那個……那個做將軍的不理會嗎?”穀縝笑道:“他們隻理會銀子。”但見陸漸兀自不平,又笑道,“如今離寅時尚有半個時辰,咱們不如一邊吃飯,一邊等候。”

陸漸悶悶不樂,隨穀縝來到一座廳堂,堂外一庭蘭草,花期未至,可也清氣襲人。

堂外有匾,字跡晦暗不明。堂內玉燭高燒,楠木為梁,烏木為欞,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設了蟠龍香案,置一尊古爐,椅背刻有烏蟒銜芝圖,椅側各有一麵油黑漆凳,凳上兩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錢。正牆上一副淡墨大畫,畫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麵色超然,一旁落款:鴟夷子皮,若虛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畫左右是兩片烏木鏨銀聯牌,右是“衝盈虛而權天地之利”,左是“通有無而一四海之財”,筆力雄健,氣吞古今。

陸漸道:“魚傳、鴻書,都是你的夥計?”穀縝道:“那也是老頭子留下的,忠心無二,精明能幹,隻可惜不會武功。”

陸漸皺了皺眉,問道:“財神指環呢?”穀縝笑了笑,入懷取出那枚翡翠戒指:“你說這個?”陸漸定神細看,指環色澤深碧,三縷血痕貫穿指環首尾,粗細不一,似在脈脈流動,環身上方較大,有如一方玉印,刻有彎曲字跡,不由奇道:“這是什麽字?”

“這是石鼓篆書。”穀縝笑道,“首尾念作‘財神通寶’,意即是天上財神爺的寶錢,凡間的錢遇上它,就好比孫子遇上爺爺,隻有乖乖聽話了事。”陸漸吃驚道:“這麽說,那些人說的‘財神通寶,號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也信這話?”穀縝莞爾道,“我送給你好了。”陸漸臉一紅,擺手道:“我不要。”穀縝審視他片時,微微一笑,將指環收入懷裏。

陸漸想了一會兒,歎道:“穀縝,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很歡喜。”穀縝笑道:“喜從何來?”陸漸道:“沒料到你不但沒有勾結倭寇,還是打敗倭寇的大豪傑、大英雄,隻可惜令尊不在,他若聽見徐海的那一番話,你的冤屈早就沒了!”

“你想錯了!”穀縝搖了搖頭,“我可不是什麽英雄豪傑,我隻是一名商人,我對付倭寇,隻因為他們不守規矩。”他見陸漸疑惑,站起身來,指著那一副楹聯道,“瞧過這副對聯了嗎?聯中的‘衝盈虛’,‘通有無’,說的都是商道。所謂商道,就是商場裏的規矩。”

他說到這兒,望著那幅大畫,沉吟良久,悠然說道:“國人自古鄙視商人,卻不知商道即天道。聖人雲:‘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商人運轉貨物,也是以有轉無,逐十一之利。打個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買茶,運到北方賣出,取南方之有餘,補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陸漸道:“是!”

穀縝又說:“隻可惜,商道雖是天道,奈何商人卻是俗人,為求財利,不擇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摻雜了人道。‘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專一劫貧濟富。比方說,蘇浙閩廣四省經曆多年倭亂,人民流離,耕種不時,官倉連年賑濟,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饑荒……”

陸漸吃驚道:“這話當真?”穀縝微微一笑,歎道:“這事不止我明白,許多富戶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轉無的道理,就該未雨綢繆,去湖廣四川買來多餘糧食,填補蘇浙閩廣的不足。但據我所知,這些人非但不去別處購糧,反而將本地的糧食搜刮起來,囤積居奇,想要等到荒年大賺一筆。倘若任其所為,不到明年,米價貴如珠璣,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

陸漸遲疑道:“沈舟虛,似乎……似乎不像是那等人。”穀縝道:“他不是那等人,也有縱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種兒子,就該一棒子打死喂狗吃。”他說到這裏,激動起來,來回踱了幾步,高聲說道,“商道之中,天道強於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強於天道,必成歪門邪道。而這些歪門邪道之中,最為可恨的,莫過於殺人越貨的無本買賣。好比倭寇,洗劫我中華百姓,再將贓物運到東瀛,或是賤價出賣,或是白白送人。這麽一來,東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蘇繡瓷器盡皆饜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購來的貨物,運到東瀛,要麽一錢不值,要麽大大虧本……”

陸漸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麽?怎麽還能將貨物運往東瀛?”穀縝呸道:“狗屁海禁,都是那幫官僚的混賬主意,再說大明海疆萬裏,誰又禁得住麽?”

陸漸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穀縝不耐道:“縱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兒逼出來的。海上生意利潤最豐,若無海禁,他大可設立有司,征以稅銀,征到的銀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餘。嘉靖老兒有錢不賺,真是他奶奶的大蠢蛋。”

穀縝從來笑嘻嘻的,陸漸極少見他動怒,忽見他麵紅耳赤,不由暗自好笑。

穀縝自覺失態,反身坐下,沉默一下,說道:“倭寇專做這等無本買賣,初時小打小鬧,後來越做越大,最盛時,竟有兩萬人來華劫掠。如此一來,別說東瀛沒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華之物,也盡能在倭寇手中賤價買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買賣,海禁以來,大夥兒生計十分艱難,倭寇再這麽一鬧,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見這情形,私下尋思,既然官府無能,不如設法自救,便用重金征集了十二艘紅毛戰艦,埋伏在倭寇返歸東瀛的路上。倭人又貪又蠢,回國時船舶滿載贓物,吃水極深,突然遭襲,別說逃跑,船隻轉身都難。我將戰艦分為兩隊,輪番發炮,圍追堵截,用了三個時辰,將倭船盡數擊沉,隻走了汪直、徐海。”

陸漸聽得血為之沸,拍案叫道:“這件事轟轟烈烈,令尊就不知道嗎?”穀縝搖頭道:“那一戰倭人死亡殆盡,汪直等人棄眾逃命,事後害怕倭人親眷怪罪,詐稱遇上颶風、船毀人亡。他們不說,我也無心誇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敗亡,隨船擄來的百姓也落海喪生,沒活幾人……”說到這裏,他望著廳外沉沉夜色,長長歎了一口氣。

陸漸也是發呆,尋思倭寇與被擄百姓同乘一船,是殺是救,甚是為難,換了自己,決不能如穀縝一般果決。想到這裏,他注視穀縝,忽覺眼前之人十分陌生。

穀縝望著陸漸,忽有些悶悶不樂,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連喝三碗,方才舉筷進食。

用罷飯,鴻書正好捧來兩副鎧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兩口腰刀,陸漸忍不住問:“這些值多少銀子?”鴻書應道:“每副三百兩,賣家與我相熟,故而甲胄之外,奉送兩把腰刀。”

陸漸啼笑皆非,搖頭道:“這些官軍太荒唐,難怪盡打敗仗!”穀縝見他憤憤不平,不由暗自好笑,說道:“他們若不荒唐,便不叫官軍了。”

兩人換甲挎刀,信步出門。路上人馬銜枚,往來無聲,長街漆黑,火光飄忽,遠遠聽著戰靴霍霍有聲。

兩人混在一隊士兵後麵,來到三山門外。但見內城外郭之間搭著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滿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樓。隻見沿著城牆,正一溜兒架起數十尊佛朗機火炮,軍士搬運器具,悄然來去,間或幾聲低語,被狂風一卷,輕輕散去。

兩人職銜不低,站在那裏,尋常士兵均不敢問。陸漸為這氣氛震懾,正出神,忽被穀縝拽入譙樓,爬到頂層。穀縝解下一副鉤撓,飛掛樓簷,翻身上了瓦麵。陸漸也縱身掠上,奇道:“你做什麽?”穀縝笑道:“登高望遠,看一場好戲。”

陸漸舉目眺去,明月正西,曉星漸沉,長風東來,卷得人衣發飛卷。這裏已是南京絕頂,夜色未闌,萬戶蕭索;大江東去,破開沉沉夜色;鍾山疊嶂,於天地間分外蒼莽。

忽聽人語傳來,低頭望去,幾名軍士扛著一乘步輦來到城頭,沈舟虛坐在輦上,手拈羽扇指點遠方。胡宗憲隨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點頭。

陸漸詫道:“胡宗憲沒有出城?”穀縝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所謂胡宗憲出城,不過是沈瘸子的詭計。”說到這兒,他盯著沈舟虛,流露出一股深切恨意。

“穀縝,”陸漸忍不住問:“你和沈舟虛之間,到底有什麽仇恨?”穀縝寂然半晌,忽道:“那個商清影你見過麽?”陸漸道:“見過。”穀縝點了點頭,一字字說道:“她就是我的生身母親。”

陸漸不覺目定口呆,回想起來,那晚在佛堂前,穀縝說的那番話,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拋棄自己。一時間,陸漸心內的許多疑惑豁然貫通,但見穀縝低頭不語,欲要勸說幾句,卻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當的話來。二人一時沉默下去,唯有罡風呼呼,掠身而過。

木台下火苗一躥,騰起燒了起來,外郭上響起一陣喧嘩,伴著叫聲,木台漸被火焰吞沒,火光燭天,十裏可見。

忽聽“轟隆”一聲,吊橋放下,城門洞開,城頭喊聲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