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死兩難

陸漸突然驚醒,幻象盡消,眼前的事物逐漸清晰起來,耳邊似乎有人呼喚。他不禁搖了搖頭,轉眼望去,姚晴定定注視著自己,眼角殘留幾點淚痕。

陸漸見她活轉過來,狂喜不禁,欲要掙起,又覺乏力,笑道:“阿晴,你真的好了?我不是在做夢吧?”姚晴歎道:“不是夢,也不知你用了什麽法子,居然壓住了反噬的‘土勁’。”她望著陸漸,遲疑道,“怎麽了?你方才臉色灰白,連呼吸也沒了。”

陸漸心知體內有了極大變故,但怕姚晴憂心,笑了笑說道:“大抵用勁過度,一時昏過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我的眼睛……”陸漸與她四目相對,突覺一陣心虛,慢慢轉過眼去。

姚晴哼了一聲,說道:“你從小就不會撒謊,嘴裏說假話,眼睛卻不會說謊,你有什麽大事瞞著我?”陸漸道:“沒……沒什麽!”姚晴微露惱色,喝道:“那好,你站起來給我瞧瞧。”說著將他放開。

陸漸長吸一口氣,想要起身,身子卻酥軟如泥,隻好一點點挪到牆邊,扶著牆壁慢慢撐起。可連撐兩次,都受製於氣力,撐到一半又坐了下來。轉眼望去,隻見姚晴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自己,心知自己若是不能站起,必然惹她擔心。想到這兒,也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奮力一撐,抖索索站了起來,兩手扶牆,雙腿猶自發抖,口中笑道:“阿晴,我不是站起來了麽?”

姚晴看他一會兒,眼眶微微一紅,走上前來,將他扶到桌邊。少女的神色忽而猶豫,忽而氣惱,也不知想些什麽。

兩人各懷心思,坐了一會兒,忽聽一陣腳步聲向廟中而來。姚晴不知來者是敵是友,自忖逃過一劫,修為尚未恢複,陸漸又渾身無力,微一思忖,扶著陸漸轉到神龕之後。

腳步聲越來越近,並非一人,須臾入廟,隻聽一個聲音道:“父親,這山雨來得奇怪,山那邊還是晴好天氣,翻過山頭就下起雨來了。”陸漸隻覺耳熟,未及細想,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雨來得不是時候,歇一陣再走不遲。”

二人坐下,年少者道:“父親,我隻奇怪,咱們拚死衝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繞這麽大個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還要故布疑陣?”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蒼老者歎了一口氣,“這次的對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網羅,你我若是強入東海,正好中了他的奸計,而且我還有一個極大的擔心……”聽得這話,陸、姚二人均是一驚,隱隱猜到了來人的身份。

年少者切齒道:“你說的是那廝……”那老者道:“不錯,那廝假借足利幕府之命,誘逼我與徐海偷襲南京,實在是一條借刀殺人的毒計。你想,我們就算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氣大傷。是以勝也好,敗也好,我方均會大大削弱,那時他再趁機消滅老夫,豈非不費氣力?”

年少者半晌道:“他為何這樣做?”老者冷笑道:“那廝野心極大,我們一死,他假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將海上討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別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實大大不然,陳東、麻葉、徐海與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盤。但若我們四人全都死了,偌大東海不就是他的麽?那時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無二日,國無二王’,為此緣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陸漸與姚晴聽了這一番對答,心中突突直跳。原來這二人一個是汪直,另一個卻是他的義子毛海峰。陸漸猛提勁力,忽覺周身經脈空空,恍然想起自身景況,不由心中大急,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廟裏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麽?”毛海峰道:“不瞞父親,我在想那些死在黃山的弟兄,他們對我爺兒倆忠心耿耿,卻也死得太冤。”汪直沉默一下,冷冷道:“你我要想保命,知道咱們行蹤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已毒死他們,畢竟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忽聽廟外傳來一聲長笑,有人以生硬華語道:“二位在這裏?”汪直父子齊齊啊了一聲,隨即傳來金刃破空之聲,那風聲嗚嗚作響,掠來掠去,足有三四個來回,忽聽“當啷”一聲,似有刀劍斷裂,毛海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淒厲無比,叫人毛骨悚然。

汪直驚道:“海峰,海峰……”卻不聞有人答應,隻聽汪直淒聲叫道,“他死了,他死了……”來人哈哈笑道:“人被砍成兩截,還能不死嗎?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性命,他一會兒就到,你千萬放聰明些。你也知道,將人砍成兩截容易,連成一個可就難了。”

汪直慘然道:“鵜左先生,你放我一馬,金銀珠寶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卻不答話。

陸漸聽到“鵜左”二字,心頭微微一動,再聽那人語調,猛可想起一個人來,可轉念一想,又覺難以置信,心想:“他來中土做什麽?又怎的和汪直認識?”沉吟間,忽覺如芒在背,這異覺在南京城郊有過一次,委實刻骨銘心。陸漸抬頭一看,幾乎叫出聲來,隻見屋梁上蹲了一個怪人,身材瘦小,穿一件黃布短衫,肌膚上生有寸許黃毛,瞪著一雙碧瑩瑩的小眼,惡狠狠盯著自己。

姚晴見陸漸神色有異,也不覺抬頭,瞧見那人,花容慘變,一則因為來人形貌怪異,二是此人如鬼如魅,來到頭頂,她竟無察覺。

怪人眼珠一轉,身子忽蜷,黃影閃動,淩空撲向二人。姚晴欲要閃避,奈何這人來勢太疾,自己便能躲開,陸漸也難免厄,情急間呼地一掌拍出。

怪人來勢迅猛,忽被掌風拂中,“吱”的一聲就地滾出,抱住一根柱子,手足齊用,哧溜一下又爬回梁上,望著二人咬牙切齒,握拳揮舞。

姚晴也不料來人如此不濟,忽聽有人粗聲粗氣地道:“鼠大聖,你爬上爬下地做什麽?”黃衫怪人尖聲叫道:“螃蟹怪,後麵有人!”那個粗莽的聲音叫道:“是麽?”“哢嚓”一聲,塵土飛揚,神龕橫著斷成兩截。姚晴扶著陸漸橫掠而出,陡覺頭頂風響,揮袖一掃,那物被袖風卷**,飛出老遠,粘在牆上,仔細一瞧,竟是一口濃痰。鼠大聖縮在房梁一隅怪笑,姚晴心中煩惡,罵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這些無恥招數。”

“果然有人!”一個聲音響如洪鍾。姚晴回頭望去,身後立著一個褐衣怪人,粗壯剽悍,相貌堂堂,唯獨一雙手臂極粗極長,超過兩膝,垂到足背。

姚晴見他體格怪異,甚是吃驚,忽聽陸漸在她耳邊低聲道:“當心,他們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轉,地上躺了一具屍體,攔腰折斷,血流滿地。血泊中立著兩個男子,一人約莫六旬,須發花白,料來便是汪直;另一人卻是華服少年,身子瘦小,兩眼死死盯著陸漸,麵皮由白變紅,由紅變青。

“倉兵衛!”陸漸歎了一口氣,“果真是你,你什麽時候來的中土?”華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做過陸漸仆人的倭國少年,鵜左倉兵衛。

倉兵衛生平最大的恥辱便是做了陸漸的仆人,近日他風頭漸長,旁人均以“先生”稱呼,忽聽陸漸叫出名號,屈辱湧上心頭,將手一揮,喝道:“將男子殺了,女子任由處置。”

螃蟹怪咧嘴一笑,左臂呼地揮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見狀運起神通,誰想那藤蔓才生數寸,即化飛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複,不能將“化生”運用自如,無奈之下,攙著陸漸向後縱出。

螃蟹怪左臂掃空,劈中地麵,竟如巨斧大犁,穿土破石,留下老大一個凹槽。姚晴驚魂未定,忽又覺身後風起,心知定是鼠大聖從後偷襲,急忙回掌掃出。

鼠大聖身法詭異,偏又膽小如鼠,這一下誌在騷擾,眼見姚晴回攻,急忙縮身退回,躥到梁上爬來爬去,桀桀怪笑,擾人心神。螃蟹怪卻仗著一雙如鋼似鐵的怪臂,橫砍豎劈,攪得滿室狂風大作。姚晴不敢硬當,步步後退,又要防備鼠大聖的偷襲,顧此失彼,大感狼狽。兜了數轉,忽被逼到牆角,耳聽鼠大聖尖聲怪笑,前方的螃蟹怪手臂高舉,重重向下劈落。

姚晴銀牙一咬,放開陸漸,力貫雙臂。陸漸見她硬擋,心頭一急,斜刺裏伸出左手,捺著螃蟹怪的手腕,輕輕一撥。這一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暗合“天劫馭兵法”。螃蟹怪不由手臂偏出,砰地擊穿牆壁。姚晴見他手臂陷在牆中,一時無法拔出,趁機出指,戳他“膻中”穴,孰料如中鋼板,手指一陣劇痛。

姚晴忍痛縮手,螃蟹怪形若無事地拔出手來,轉過身子,眼裏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驚:“這人是鐵打的不成?”轉念間,扶著陸漸斜奔數步,微微喘氣,忽聽陸漸在耳邊低聲說道:“阿晴,這人我來對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見他神情堅毅,哪裏還似病人?不覺心念電轉,點頭道:“千萬當心。”放開陸漸,退後幾步,默默運轉真氣,力圖回複神通。

陸漸轉過身子,倚著木柱慢慢站直,眼見螃蟹怪要追姚晴,揚聲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一決勝負?”

螃蟹怪應聲掉頭,看他片刻,哈哈大笑。陸漸道:“你笑什麽?不敢跟我打麽?”螃蟹怪冷冷道:“看你嬌怯怯的,別說挨我一下,就是一陣風也可將你吹走了……他媽的,鼠大聖,再學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

原來他說一句,房梁上的鼠大聖便跟著學一句,可到了最後兩句,忽又變做:“他媽的,螃蟹怪,再學老子,我剝了你的螃蟹殼。”這人鼠頭鼠腦,卻半點也不肯吃虧。

螃蟹怪暴跳如雷,他身如鋼鐵,臂力驚人,騰挪縱躍卻非所長,鼠大聖藏在梁上,叫他無法可施。鼠大聖得意之極,在梁上跳來跳去,笑個不停。

陸漸皺了皺眉,忽道:“原來你這人隻會動嘴,不敢動手?”螃蟹怪拿鼠大聖無法,一腔怒氣正好發在他身上,臉上橫肉亂顫,厲聲叫道:“也好,我先將你砸成肉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個痛快。”左臂一揮,向陸漸呼地掃來。

陸漸運用“定脈”之法,將散亂劫力匯聚在雙手,眼見螃蟹怪掃來,雙手迎上,輕飄飄地抱住那條巨臂,運轉“天劫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頓熱,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過陸漸額角。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聲,右臂縱向劈落,陸漸仍以“天劫馭兵法”應對,雙手變挑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砰地砸中陸漸身側地麵,石屑四濺,泥土翻飛。

螃蟹怪撓了撓頭,大呼邪門,鼠大聖也停了嬉戲,瞪眼仔細察看。螃蟹怪一咬牙,雙手齊出,心中發狠:“你動我右手,老子左手劈你,你動我左手,老子右手劈你,總之將你劈成兩半。”

陸漸不動聲色,觀其來勢,雙手忽如分花拂柳,左手拂他右手,右手拂他左手,螃蟹怪一雙手臂當空交擊,發出“噗”的一聲悶響,饒他雙臂似鐵,仍覺痛徹骨髓,啊呀大叫一聲,後跳三尺,瞪著陸漸道:“你……你會邪法?”

鼠大聖也叫道:“你……你會邪法?”叫完一陣怪笑。螃蟹怪的臉色青了又紅,眼中凶光閃爍。他練成這“千鈞螯”以來,罕逢敵手,方才三合劈了毛海峰,此時卻莫名其妙地連受挫折,這一口氣無法下咽,罵道:“我就不信邪。”雙臂狂舞亂劈,撲向陸漸。

陸漸手上勁力極弱,能夠抵禦螃蟹怪的鐵臂,全憑“天劫馭兵法”。可是隻憑劫力,缺少本力,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好比一發懸千鈞之石、一葉負萬斛之糧,稍有不慎,螃蟹怪的勁力傳到身上,以陸漸之弱,有死無生。螃蟹怪風魔也似一輪亂劈,陸漸出手也隨之變快,體力流逝加快,漸至於眼前暈眩,雙腿發軟。

倉兵衛冷眼旁觀,看出其中關竅,突然大聲叫道:“螃蟹怪,你將柱子劈斷,他一定不能站穩。”螃蟹怪應聲轉到陸漸身後,手若大斧長戟,欲要劈斷木柱。陸漸不容他得逞,螃蟹怪一轉,他亦隨之挪步,揮動雙手,又將來勢化解。

螃蟹怪一劈不成,又繞至陸漸身後,陸漸被他牽製,隻得以柱子為軸,不住轉圓,不讓他尋機折柱。這麽一來,他的體力消耗更劇,不多時兩眼發黑,雙耳嗡嗡鳴響。

倉兵衛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忽見姚晴眼中寒光射來。倉兵衛一驚,忽覺足下微動,兩根藤蔓破地而出,將他雙腳纏住。倉兵衛忽遇怪事,駭極大呼,忽見姚晴縱身掠來,當即拔出長刀,迎麵劈出。姚晴輕輕閃身讓過,一掌劈中他的左肩。倉兵衛吃痛,悶哼一聲,長刀落地。

姚晴見他支使兩大劫奴,想來必是劫主,誰料倉兵衛如此不濟,一招便被震落長刀。她心中訝異,出指點中他的“至陽”穴。汪直大喜過望,轉身要跑;姚晴欲要追趕,忽聽陸漸悶哼一聲,轉眼望去,陸漸臉色慘灰,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姚晴驚駭欲絕,喝道:“住手!”挑起長刀,擱上倉兵衛脖子。螃蟹怪雙螯高舉,本想一鼓作氣結果陸漸,應聲一瞧,倉兵衛被刀架了脖子,當下不驚反喜,嘻嘻笑道:“好啊,小鬼頭仗著主子的勢,一路上對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麽?這一下,看你怎麽活命?”

姚晴厲聲道:“你不怕我殺了他?”螃蟹怪未答,鼠大聖咭咭怪笑:“你殺了他也沒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們的主人。”姚晴臉色一變,舉刀喝道:“誰跟你們說笑,我真的殺他了。”話音未落,身後有人陰惻惻說道:“你且試一試。”

那聲音如在耳畔,姚晴大吃一驚,揮刀橫掃,忽覺刀鋒一緊,已被來人箝住。刀柄忽變熾熱,姚晴手掌灼痛,慌忙放開長刀,橫掠數尺,回頭一瞧,失聲叫道:“寧不空?!”

寧不空神情蕭索,身著月白單衣,手拄一根拐杖,右手食、中二指箝著刀鋒,刀身暗紅,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轉刀身,貼著倉兵衛的身子饒了一匝,藤蔓節節寸斷。他這一下輕描淡寫,看似渾不費力,可隻要明白“化生”的厲害,就知道其中的難處。孽緣藤斷而複生,絕無一刀切斷的道理,寧不空輕易斬絕,必是破了藤中的真氣。

姚晴呆呆望他施為,心中湧起一陣絕望,尋思自己曆盡辛苦,練成神通,但與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遠。

寧不空又一拂袖,拍開倉兵衛的穴道,轉過身來,凹陷的眼窩正對姚晴,森然說道:“地母溫黛是你什麽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大聲道:“什麽人也不是。”寧不空搖頭道:“不可能,你會“化生”之術,定是地部高足。”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認識。”寧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聲。倉兵衛道:“不空先生,她是陸漸的朋友。”

“是麽?”寧不空微微一笑,“陸漸也在?”陸漸見了寧不空,心知大事去矣,歎道:“寧先生,你好。”寧不空點頭道:“很好,很好。”陸漸道:“先生什麽時候來的中土?”寧不空微笑道:“來了幾日了,順手辦了兩件事情。”

忽聽一聲怪笑,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陸漸一眼認出來人正是獄島總管沙天洹,他手中之人卻是汪直。

沙天洹將汪直拋在地上,笑道:“寧師弟,你真是算無遺策,猜到他必然從這條路上逃生。”寧不空麵無表情,隻是點了點頭,說道:“辛苦沙老弟了。”

汪直怒道:“寧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襲南京,結果損兵折將,落到如此地步,你為何還要害我?”寧不空笑了笑,隨口道:“我讓你偷襲南京,你就偷襲南京了?你就這麽聽話?說到底,還是你覺得寧某計謀可行,又急於拔掉胡宗憲這根心頭刺,故而利令智昏,慘遭敗績。”

汪直默然一陣,歎道:“算我糊塗,你要怎樣?”寧不空笑道:“我要兩樣東西,第一,你寫一封信,讓後豐、大隅等五島倭人聽命於我;第二,這些年你劫掠東南各省,收獲豐厚,那些金銀珠寶我也喜歡。”

汪直冷哼一聲,說道:“若我做了這兩件事,你就肯放過我了?”寧不空道:“那是自然。”汪直思索片刻,說道:“好,拿紙筆來。”

倉兵衛取來紙筆,汪直寫了一封書信,又畫了一副地圖,憤然丟在地上。沙天洹拾起瞧了一遍,笑道:“不錯,就是這個。”寧不空點頭道:“很好。”長刀忽地向前一送,一聲輕響,穿透汪直的咽喉。

刀鋒奇快,汪直一時不覺痛楚,定定望著寧不空,口唇微微顫動,眼裏流露出一絲茫然。寧不空拔刀歎道:“蠢材,到了這步田地,竟還奢望活命?所謂倭寇之王,其實不過爾爾。”

汪直說不出話來,口中血如泉湧,仆倒在地,再不動彈。

寧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無征兆,待得汪直喪命,陸漸方才還過神來,盯著汪直屍首,一時如墜冰窟。回想這些日子,穀縝與自己九死一生,經曆極大艱辛,可是寧不空這一刀,便將這所有的辛苦抹殺幹淨。

陸漸心中一陣翻騰,突然向前一傾,吐出一大口鮮血。姚晴見狀吃驚,搶上道:“你怎麽了?”陸漸本想說“我沒事”,但是氣息太弱,這句話隻在喉頭轉來轉去。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熱,流下淚來。陸漸吸一口氣,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你別管我,快走……”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卻不做聲。

“生離死別,實在感人。”寧不空輕輕歎了口氣,“陸漸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你不背叛我,豈不是什麽事也沒有了嗎?”

陸漸搖頭道:“背叛你的事,我從來都沒後悔過!”寧不空哼了一聲,拐杖篤的一頓,向前進了一步,冷冷道:“你死不悔改,我就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寧不空!”寧不空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麽?不用急,我懲戒了叛徒,再來跟你說話。”

姚晴大聲道:“你有四幅祖師畫像,是不是?”寧不空臉色一變,搖頭道:“這件事他也跟你說了?哼,小東西真不曉事,莫非他不知道,你知道了這件事,就非死不可嗎?”

姚晴冷笑道:“我死了不打緊,隻可惜,你休想集全其他四幅畫像了。”寧不空道:“為什麽?”姚晴道:“因為風、雷、地三部畫像,都已被我燒了。”

寧不空身子微震,忽地嗬嗬大笑,冷冷道:“小丫頭,你撒謊也該看看對手,哼,你不知老夫是誰?”姚晴道:“你不信,大可問問風君侯、雷帝子……看他們的畫像在誰手裏?”

寧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舉刀,沙天洹忙道:“寧師弟且慢!萬一她說的是真呢?”寧不空道:“一個小女娃娃,也能從風、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搶走畫像?沙師兄你也太糊塗了。”

沙天洹輕咳一聲,幹笑道:“但若萬一是真,豈不糟糕?寧師兄,此番我叛出獄島,跟你前來中土,全是為了這祖師畫像。若有閃失,大家都是前功盡棄。”寧不空沉默一下,歎道:“那好,姚小姐你燒了畫像,卻是為什麽?”

姚晴淡淡說道:“因為我記下了這三幅畫像的隱語,燒了畫像,這世上就隻有我一人知道這隱語了。”寧不空冷哼一聲,說道:“胡吹大氣!”

姚晴眼珠一轉,揚聲叫道:“持共和若擁下於白。”寧不空一愣,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說什麽?”姚晴道:“這是地部畫像的隱語,還有風、雷二部的隱語,你想不想聽?風部是‘周白響質……”

寧不空不自禁側耳傾聽,不料姚晴說到“質”字,冷笑一聲道:“想聽麽?本姑娘偏不告訴你。”

寧不空雙眉一挑,臉上湧起一股青氣,食中二指拈著衣襟,微微撚動,過了半晌,神色和緩下來,幹笑道:“好吧,你有什麽要求,先提出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還差不多!”姚晴點頭道,“第一,你要放過陸漸,從今往後,不得為難於他。”寧不空冷笑道:“我若不答應呢?”姚晴咬了咬牙,揚聲道:“你不答應,我立馬自盡,你終此一生,也休想湊齊畫中隱語。”陸漸失聲道:“不可……”他原本虛弱,此時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口鮮血,倒頭昏了過去。

寧不空臉色陰沉,仿佛密雲不雨,兩隻瞎眼宛如兩口小井,凹陷得愈發陰森,猶豫未決,忽聽沙天洹低聲說:“寧師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答應了她也沒什麽損害,若不答應……將來或許後悔。”

寧不空默不做聲,尋思陸漸始終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親手將其折磨致死,難以發泄心中怒氣。但仔細想想,這小子將死之人,若不殺他,倒能增添他幾日痛苦。權衡至此,寧不空微微笑道:“姚小姐舍命救情郎,這份癡情寧某佩服。很好,我放過陸漸,成全你一番心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將發作,你須得給他真氣,延他性命。”

寧不空笑道:“這也不難。”走到陸漸身邊,按住他頭頂渡入真氣。姚晴從旁瞧著,生恐寧不空趁機弄鬼,著實提心吊膽,直到看見陸漸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血色,方知寧不空果然施救,這才鬆了口氣。

過了半晌,寧不空撤掌道:“我給他的真氣,足夠他支撐月餘。”姚晴雖覺月餘太短,但形格勢禁,也無它法,心想能挨一日,便算一日,於是歎道:“也罷。”寧不空又道:“那麽你將隱語寫出來。”姚晴冷道:“我若寫出來,你立馬就會殺掉我們,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寧不空笑道:“那麽你說如何?”姚晴道:“我跟著你走,三日後再告訴你隱語。”心想若有三日,陸漸若然不死,自當遠遁,寧不空縱想殺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寧不空思索一下,點頭道:“三日也不算長,如你所言。”說罷拄著拐杖,飄然走出廟外。

姚晴回頭看了陸漸一眼,柔腸百結,淒惶不勝,伸出纖指,拂起陸漸額前亂發,望著他憔悴麵龐,暗想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這樣瞧他了。一念及此,心酸難抑,隻盼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禱告:“傻小子,你要好好活著,若你死了,我決不饒你……”

這時沙天洹瞧得不耐,厲聲道:“磨蹭什麽,還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隨著那一眾人出了廟門,遠遠去了。

瓦當上殘雨點點,滴在階前,幾隻燕子在屋簷下呢喃繾綣,乘著雨後清風,飄然來去。

倏爾燕雀驚飛,一道人影躥入廟內,瞧見汪直屍首,叫道:“糟糕。”再見陸漸,又是一驚,伸手探他鼻息,氣息雖弱,卻未斷絕。

忽聽門外傳來車輪之聲,有人高叫:“未歸,可有發現?”先前那人肅然道:“稟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軲轆聲起,一名青衣文士推著輪椅徐徐入內。

來人正是沈舟虛,他見了汪直屍首,歎道:“終究來遲一步,瞧見凶手了麽?”之前那人正是“無量足”燕未歸,搖頭道:“沒瞧見,隻看見了這人。”說著一指陸漸。

這時又進來四人,除了寧凝、薛耳、莫乙,另有一個中年漢子,體格瘦小,細長的眉眼下生了一個極大的鼻子,狀若鷹鉤,鼻翼上筋絡交織,色呈青黑。

寧凝快步搶上,俯身探視,沈舟虛推車上前,把了把陸漸的脈,搖頭道:“他還沒死!”

寧凝舒了一口氣,露出幾分釋然。沈舟虛注視陸漸,想了想,在其“玉枕”穴渡入一股真氣。不多時,陸漸啊呀一聲,睜眼叫道:“阿晴、阿晴……”他頭暈眼花,不辨東西,蒙矓看見身邊有一個年輕女子,當是姚晴,雙臂一張,將寧凝摟在懷裏,大叫:“阿晴、阿晴……”

寧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羞怯惱怒,百味雜陳,正要將他推開,但聽他叫聲淒惶,又覺心頭微微一軟,尋思:“阿晴是誰?男的還是女的,若是女的……”想到這裏一怔,將陸漸徐徐推開。

陸漸一被推開,發覺懷中人並未姚晴,而是寧凝,頓時羞紅了臉,支吾說道:“寧姑娘,我……我……”寧凝卻不做聲,默默退到沈舟虛身後。沈舟虛望著陸漸,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麽在這兒?汪直是誰殺的?”

陸漸如實道:“寧不空。”沈舟虛雙目陡張,眉間騰起一股青氣,沉默半晌,慢慢說道:“他為何要殺汪直?”陸漸懵懵懂懂,也不明白這其中的詭譎,隻是憑著臆測猜到若幹,說道:“聽他說,殺了汪直,是要他的人馬和金銀……”

眾人麵麵相對,麵露憂色。陸漸不見姚晴,心慌起來,忍不住問:“你們看見阿晴了嗎?”沈舟虛道:“誰是阿晴?”陸漸道:“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兒,十七八歲,穿一身白衣,頭上束著金環,手腕上有一隻翡翠鐲子……”

寧凝見他急切神情,心中微微酸澀:“原來他早就有心上人了,難怪那天對我冷冷淡淡,問他家鄉在哪兒,他也不肯說。”沈舟虛盯了陸漸半晌,見他不似作偽,搖頭道:“我們是追趕汪直來的,沒見那個女孩兒。”陸漸叫道:“糟了,她定被寧不空捉去了。”猛地掙起,誰想內傷未愈,這一掙胸中劇痛,口中流出血水。

寧凝原本惱他,見他吐血,又覺心慌,叫道:“你急什麽……”從袖裏取出手絹,欲要上前,卻被沈舟虛揮手攔住,自她手中取過手絹,交到陸漸手裏。寧凝心知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一時羞慚不勝,紅著臉退到一邊。

陸漸接過手絹,不住咳嗽,鮮血浸濕手帕。沈舟虛一皺眉,忽道:“聞香,還有幾支紫靈還魂香?”鷹鼻怪人道:“兩支。”沈舟虛道:“這人傷了心肺,你給他燃一支。”怪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支修長錦盒,展開時,盒中盛滿各色線香,他從中取出一支紫色線香,插在地上點燃。隨著一點紅火明滅,奇香沁入陸漸肺腑。

說也奇怪,陸漸嗅了一會兒,痛楚漸消,咳血慢慢止了,瞧那手絹,歉然道:“寧姑娘,對不住,汙了你的手帕,待我洗淨了還你。”寧凝不能說好,也不便說不好,低著頭一言不發。

沈舟虛又問:“寧不空為何要捉那個阿晴?”陸漸道:“寧不空有四幅祖師畫像,阿晴有三幅。阿情燒了三幅畫像,將畫中的隱語記在心裏,寧不空若是想將畫像上的隱語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說出那三句隱語。寧不空想必是為了這個才捉阿晴……”他口才平平,說得半通不通,沈舟虛聰明絕頂,略一推測,理出頭緒,胸中驚駭得無以複加,喃喃說道:“七幅祖師畫像出世了?”陸漸道:“是呀,如今隻剩天部的畫像了。”

沈舟虛沉默一下,笑笑說道:“短時內是回不得南京了,聞香,你瞧一瞧,可有什麽線索?”鷹鼻怪人應了一聲,如狗兒一般趴在地上,碩大鼻子微微**,逐寸逐分地嗅了過去。

陸漸瞧得奇怪極了,忍不住問:“這位兄台,你不是瞧線索麽,這又是做什麽?”莫乙接口笑道:“他在聞屁!”陸漸訝道:“屁也可聞?”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豈有嗅聞之理。

蘇聞香爬了起來,望著眾人,一本正經道:“若有屁聞,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賤東西,聞什麽不好,偏要聞屁?”蘇聞香不急不惱,淡淡說道:“書呆子你不知道,每個人的屁,氣味都不同,聞過屁的氣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轉,笑道:“有一個人的屁,你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蘇聞香道:“是誰呀?”莫乙道:“蘇聞香。”蘇聞香一愣道:“蘇聞香?”莫乙道:“是啊,你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能不能找到?”

蘇聞香喃喃道:“我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找蘇聞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誰,蘇聞香又是誰?誰是蘇聞香,我是誰……”他自言自語,目光漸漸呆滯起來。

沈舟虛眉頭微皺,忽地一聲斷喝:“你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你!”這一喝蘊有內勁,蘇聞香應聲癱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我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就是蘇聞香……”一邊說一邊拭去額上冷汗,神色疲憊,形同虛脫。

寧凝忍不住埋怨:“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癡,怎麽盡說一些繞彎子的話。”薛耳原是寧凝的跟屁蟲,見寧凝開口,也裝模作樣地責怪莫乙:“書呆子你太可惡了,上次攛掇我聽街上的人放屁,再將那放屁的人叫出來,結果惹惱了人家,給我一頓好揍。這次又哄蘇聞香聞屁,劫奴之中,就數你最壞……”

莫乙聽了責怪,不以為杵,反而咧嘴直笑,模樣兒十分得意。

沈舟虛揮了揮手,不耐道:“聞香,能追到那夥人麽?”蘇聞香道:“能。”沈舟虛點頭道:“很好,你在前麵帶路,務必追上寧不空。”寧凝遲疑道:“他……他怎麽辦?”沈舟虛皺眉道:“誰?”忽見寧凝雙耳羞紅,目光有意無意地飄向陸漸,不由冷哼一聲,說道:“他也隨著我們,未歸,你背他出去。”

燕未歸點頭,將陸漸負在背上,走出廟外,廟前卻停著一輛馬車、三匹駿馬。陸漸隨沈舟虛乘車,莫乙駕車,寧凝、薛耳、蘇聞香三人騎馬。燕未歸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趕月,疾逾車馬。

蘇聞香騎在馬上,將頭扭來扭去,左嗅嗅,右聞聞。他嗅聞時呼吸奇怪,呼氣至為短促,吸氣卻很深長,仿佛隻這一吸,要將四周的空氣吸得一絲不剩,呼吸之後,便指方向,可是時辰已久,許多氣味隨風水流去,蘇聞香追蹤起來,不免偶生差錯,幸喜錯而能改,大致方位不曾有誤。

這麽馬不停蹄、忽東忽南,行了兩日。次日入暮,蘇聞香忽讓眾人止步,來到道邊樹林,趴在地上嗅了一會兒,神色迷惑,回稟道:“主人,這撥人奇怪極了,在樹林中分開,有一個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卻向西南去了。”

沈舟虛下車,推著小車來到林中,伸指從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澤紫暗,沈舟虛湊到鼻尖嗅嗅:“這土有血腥氣。”又問蘇聞香,“向南去的那人是男是女?”蘇聞香道:“從體氣嗅來,是女的。”

沈舟虛沉吟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給你?”

“物件?”陸漸微微一愣。沈舟虛道:“好比手帕、香囊,總之是那姑娘的貼身物品。”陸漸尋思姚晴從未贈給自己什麽貼身物品,正想說無,突然雙目一亮,從懷裏掏出盛舍利的錦囊:“這個阿晴攜帶過許久,也不知道有用沒用?”

蘇聞香接過嗅嗅,說道:“不錯,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是這個香氣,這香氣在林子中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說罷將錦囊還給陸漸。

沈舟虛聽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那位阿晴姑娘,或許已經脫身。”陸漸又驚又喜,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紅,咳嗽道:“沈先生,你為何這樣說?”沈舟虛道:“寧不空一行曾在這林子裏歇足,約莫歇足之時,那位阿晴姑娘突然發難,與寧不空等人鬥了一場,而後故布疑陣,引得寧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趕,她卻向正南方走了。”

陸漸聽得睜大了眼,問道:“沈先生,此話當真?”

“不會錯。”沈舟虛徐徐道,“眼睛會看錯,聞香的鼻子卻不會嗅錯。”蘇聞香點頭道:“是呀,眼睛會騙人,氣味不會騙人。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種好聞的體香,十萬人中也遇不上一個,幾乎和凝兒差不多了。”

寧凝呸了一聲,罵道:“蘇聞香,你胡說什麽?她的氣味好不好聞,與我有什麽關係?”蘇聞香皺眉道:“我隻是隨口說說……”寧凝道:“隨口說說也不許,我就是我,幹嗎要和人家比……”說到這兒,眼圈兒泛紅,恨恨扭過頭去。

蘇聞香見她氣惱,心中發慌,訕訕道:“凝兒別氣,我以後不說你就是了!”寧凝哼了一聲,默然不答。陸漸心憂姚晴,催促道:“蘇先生,你快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兒了?”蘇聞香嗯了一聲,邊走邊嗅,穿過樹林。陸漸身子虛弱,行動無力,幸喜寧凝隨在一旁,順手攙扶。

蘇聞香爬上一處高坡,抽了抽鼻子,搖頭道:“這裏有那位姑娘的氣味,也有其他人的氣味。”陸漸臉色大變,失聲道:“阿晴又被他們捉住了?”

蘇聞香不置可否,彎腰默然向前。陸漸心急如焚,連催寧凝跟上,道路兩旁叢林幽深,怪石懸空,或如餓虎俯視,或如長戟下刺,可陸漸的兩眼隻凝注在蘇聞香的鼻端,其他的人事均然不覺。

陸漸一愣,問道:“這是什麽緣故?”蘇聞香道:“隻有一個緣由,能叫我嗅不到氣息,那就是這位姑娘掉進山澗,澗水湍急,將她的氣味衝刷一空……”

陸漸心子陡沉,水聲入耳,化作轟隆雷鳴,他恍恍忽忽探首望去,澗深百尺,亂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天空。澗水經過,便被切割成絲絲縷縷,想象人若落水,被這急流一卷,勢必血肉模糊,哪能活命……刹那間,陸漸心頭一空,又傷心,又迷糊,忽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隻聽身畔寧凝失聲驚呼,跟著忽就失去了知覺。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陸漸張眼看時,眼前四壁精潔,懸琴掛劍;陣陣香風飄來,送來幾聲鳥語。陸漸循聲望去,窗外卻是一座花園,花木錯落枝蔓,鳥聲百囀不窮,花叢中幾雙蛺蝶比翼而飛。陸漸瞧見,忽地深深羨慕起來,想這蝴蝶尚能成雙飛舞,而自己從今往後,卻隻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世間了。

想到這兒,他咳嗽起來,掙得滿麵通紅,忽覺嘴裏腥鹹,舉手承接,盡是血水,心中微感淒涼:“我要死了麽?唉,死了也好,這麽活著,真是太苦!”

傷感之際,忽聽門響,寧凝手捧托盤進來,盤中盛著一碗湯藥,見他咳血,急忙上前,給他拭去血水,端起藥碗,勺了一勺,吹得涼了,送到他嘴邊。陸漸咬牙閉眼,微微搖頭。

寧凝心裏有氣,皺眉道:“你不吃藥,病怎麽會好?”陸漸仍是雙目微閉,一言不發。寧凝見他麵容悲苦,心知他生念全無,是故不肯吃藥。一時間,她望著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那一點點怒氣卻慢慢地消散了。

怔忡一會兒,寧凝收拾心情,軟語道:“你知道麽?主人派人去山澗下遊查過了,並未發現屍首,或許那位阿晴姑娘還活著。她若活著,你死了豈不冤枉?”

陸漸張眼道:“寧姑娘,你不騙我?”寧凝隻覺一股莫名怒氣**過心頭,將碗重重一擱,大聲說:“誰騙你了?你這人,真是……真是討厭……”說到這兒,雙眼一熱,隻恐再在這兒,便要當場落淚,一轉身向外走去。陸漸忙道:“寧……寧姑娘,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我……我喝藥便是……”捧起那碗藥,一氣喝光,隻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

寧凝心中越發難受,冷冷道:“陸大俠你言重了,我一個劫奴,沒爹沒娘,我……我又配生什麽氣……”陸漸愣了一下,搖頭道:“寧姑娘,你這話不對,我也是劫奴,我也沒爹沒娘。嗯,我還有個爺爺,他雖然愛賭博,心裏卻疼愛我的。可你也不錯啊,那個姓商的夫人,對你就很好很好。”

睡夢中,陸漸嗅到一股奇香,睜眼看時,床前放了一尊香爐,爐中燃著紫黑線香。陸漸記得這線香名叫“紫靈還魂香”,香氣吸入,胸中痛苦大減,當下支起身子,隻見香爐旁又有一碗湯藥,他怕被寧凝責罵,不待她來,捧起喝光。

不多時,燃香焚盡,陸漸心念姚晴,悶得難受,又見房中無人,便披了衣服挪下了床,扶著牆壁踱出門外。一眼望去,園中繁花將盡,流光點點透過枝丫,印在地上。

陸漸心胸為之一暢,走了兩步,忽見花叢中倩影依稀,定眼細看,正是寧凝。她坐在花叢中,身前支了一張矮幾,幾上鋪了大幅宣紙。少女提了一支羊毫,點蘸丹青,對著滿園的花草凝思一會兒,在紙上添一兩筆,再想一陣,又添兩筆。

陸漸悄悄走到她的身後,居高下望,紙上粗粗畫著幾叢珍珠蘭,寥寥數筆,盡得清雅神韻;左側繪了一枝芍藥,渲染入微,與蘭花相映成趣。

陸漸瞧得舒服,讚了聲“好”。寧凝不料他來,吃了一驚,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幾點汙墨。

陸漸叫道:“糟了。”寧凝急急起身,背著身擋住畫兒,雙頰白裏透紅,眼裏透出幾分惱意。陸漸撓撓頭,尷尬道:“對不住,都是我不好,擾了你畫畫。”

寧凝盯著他惱怒道:“你這人,怎麽不好好躺著,卻跑出來亂逛?”陸漸不覺微笑,說道:“我一個大男人,怎麽能老躺在**?”寧凝瞪他一眼,說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無論老少賢愚,麵對美麗女子,難免都會賴皮。陸漸人雖老實,也難免俗,聞言不僅不回房,反而坐在一塊石頭上麵,笑道:“我就坐一會兒,透一透氣。”

寧凝望著他,有些無可奈何,歎了口氣,正要收拾畫具,陸漸忽道:“怎麽不畫啦?”寧凝瞅他一眼,心想:“你這麽瞧著,我怎能畫得下去?”卻聽陸漸說道:“這幅畫很好看,若不畫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驚一乍,汙了你的好畫。”

寧凝見他一臉愧疚,心生不忍,說道:“你是不好,這畫卻不算汙了。”攤開宣紙,揮筆將一點墨汙略加點染,便成一隻青蠅,細腰輕翅,破紙欲飛;其他三點汙墨連綴勾勒,描成一隻翩翩大蝶,穿梭花間,瀟灑可愛。

寧凝將未竟的花草一一勾完,問道:“你說,這畫取什麽名兒?”陸漸想了想,說道:“就叫‘蝴蝶戲花圖’,好不好?”寧凝聽了雙頰一熱,心道:“瞧你老老實實的,取個名兒卻不老實。”雖如此想,仍依陸漸所言,書下畫名。

寧凝微微一笑,說道:“好個粗人,隻消這兩個字,就推得幹幹淨淨。嗯,這幅畫有個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來了嗎?”陸漸又是一愣,撓頭道:“我是粗人……”

寧凝笑道:“這兩樣花花期不一,芍藥是晚春開放,珍珠蘭卻長在夏日。我將它們畫在一起,實在是大大的胡鬧,你偏說畫得好,果真是粗人一個……”瞧了一眼陸漸,眼裏大有幾分促狹。

陸漸臉漲通紅,咳嗽兩聲,不服道:“不管怎樣,就是好看,有人曾經說過,你的劫力在雙眼,所以畫得一手好丹青。”寧凝奇道:“是誰呀?”陸漸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的高手。”

寧凝輕哼一聲,冷冷說道:“你認識的女孩子挺多。”陸漸不防她說出這麽一句,正覺費解,忽聽寧凝歎了口氣,說道:“我畫得一點兒也不好,有時候,我心裏想得很好,畫出來總是不妥,唉,比起古往今來的大畫家,我可差得遠了。”

陸漸心目中,對畫的念頭隻分“好看”與“不好看”,說到“眼高手低”這些道道,卻是一竅不通。寧凝盯著那畫,癡癡出神,不料那朵芍藥鮮麗逼真,竟然惹來一隻蜜蜂,繞著那花嗡嗡亂轉,可又不知如何下口。

陸漸笑道:“我說好吧,你還不認,這下子連蜂兒都招來了。”寧凝聽他反複說好,初時不以為意,聽多了也有幾分得意。但見陸漸又咳兩聲,神色頹敗,不由說道:“醫書上說:‘廣步於庭’,我陪你走一走吧。”她扶起陸漸,在花中小徑中漫步行走。

陸漸忍不住問:“寧姑娘,這是哪兒?”寧凝道:“主人一位朋友的園子。”陸漸道:“沈先生呢?”寧凝道:“他們打聽寧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來,主人對這件事很發愁。”陸漸哦了一聲,說道:“也難怪,寧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助,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見了沈先生,千萬叫他當心。”

寧凝沉吟片刻,搖頭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寧不空這個名字耳熟,似乎在哪兒聽過。”陸漸笑了笑,忽又輕輕歎了口氣,止住步子,望著一叢烏斯菊出神。寧凝怪道:“你怎麽了?”陸漸的眼神一陣恍惚:“不知阿晴怎麽樣了?”

寧凝心頭一酸,忽道:“你別擔心,阿晴姑娘好人有好報,一定沒事的。”陸漸眉眼通紅,握住她手,顫聲說道:“寧姑娘,你這一句吉言,我一輩子都記得……”

寧凝默默抽回手去。陸漸方覺失禮,訕訕無話。過了一會兒,寧凝又問:“你說寧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麽成了劫奴?”陸漸將經過說了,問道:“你呢?”寧凝道:“我是孤兒,主人收留我的時候,我年紀很小,什麽也不懂。後來主人讓我練《黑天書》,我就練了,說起來也沒有你這麽曲折。”

薛耳遠遠叫嚷:“凝兒,瞧我們給你帶了什麽?”手拿一支畫軸趕上來。寧凝接過一瞧,驚喜道:“文同的《雪竹圖》,你們從哪兒弄來的?”薛耳道:“主人從一個寒士手中買的,花了二百兩銀子。”

寧凝微微點頭,對畫中的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頭一點一捺比劃起來。陸漸好奇道:“這文同是誰?”寧凝道:“他是北宋畫竹的名家,與蘇東坡還是親戚,他畫的墨竹疑風可動,不荀而成,不足一尺,卻有萬丈之勢。文同的墨竹、王維的山水、吳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鳥,趙孟頫的駿馬,都是我極喜歡的。”

陸漸皺眉道,“你說的宋徽宗,是不是一個昏君?”寧凝道:“那有什麽關係?他做皇帝不好,畫卻是很好很好的。”陸漸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畫不學也罷。”

眾人麵麵相對,忽地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老大不服,說道:“你們笑什麽?難道我說錯了?”寧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心想這人年紀不大,頭腦卻真迂腐。忽又想起一事,問道:“薛耳,你們不是去查寧不空的下落了麽?怎麽回來了?”陸漸側耳傾聽,莫乙說:“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說是‘兵貴神速’,就追上去了,並讓我們來接你。”

寧凝奇道:“接我做什麽?”轉眼一瞧陸漸,“他呢?”莫乙道:“主人說,他若沒死,也不妨一同去。”陸漸喜道:“那是最好不過!”寧凝知他心係姚晴生死,蛛絲馬跡也不會錯過,不禁心中一陣黯然。

四人出了園子,雇一輛馬車軲轆向南,寧凝問:“去南方麽?”莫乙點頭道:“是啊,姓寧的也在追什麽人。”陸漸驚喜道:“追人,莫不是……”莫乙接口道:“你先別高興,主人也隻是猜測。”

寧凝凝神揣摩著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遊物外,對這些話渾然不覺。陸漸卻大生希望,心情隨那馬車顛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勞心,不覺咳嗽起來,牽動肺腑,咳出一口鮮血。

寧凝吃了一驚,忙將墨竹卷起,說道:“莫乙,薛耳,找地兒歇一歇。”莫乙掀開簾子一瞧,說道:“前麵有一處茶社。”招呼車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車入社,寧凝討了些滾熱茶水,給陸漸飲下,又叫來幾品細軟點心。陸漸吃了兩塊乳餅,又喝了幾口熱茶,肺腑裏舒服了許多,衝著寧凝笑了一笑。寧凝則望著他,眉間大有愁意。

忽聽馬蹄聲響,停在社外,社內茶客悄聲議論起來。陸漸轉眼望去,葉梵搖了一柄折扇飄然而入,身後八名隨從中六人掛彩,裹手纏腳,神情委頓。陸漸不見穀縝,心中微微一喜:“莫非他聰明機警,逃過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