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情仇滿路

葉梵看到陸漸,微微冷笑,大馬金刀一坐,叫來一壺茶慢飲細品。寧凝看在眼裏,又見陸漸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會鈔,攙扶他出了茶社。

馬車啟動,寧凝問道:“陸漸,你認識剛才那人?”陸漸歎道:“認識,他叫葉梵。”眾人齊聲驚呼:“不漏海眼?”

話音方落,車身“嘎”的一聲停住。隻聽馬車夫“駕駕”連聲,連抽拉車馬匹,兩匹馬奮力向前,幾乎四蹄騰空,馬車卻是一動不動。

車上人無不臉色發白,隻聽有人笑道:“都下來吧!”四人對望數眼,下了馬車,隻見葉梵立在車旁,笑吟吟地手拽車輪,任那兩匹兒馬如何奔跑,車輪始終紋絲不動。

他先聲奪人,眾人無不惴惴。陸漸咬牙道:“葉先生,得罪你的是我,與其他人無關。”

葉梵哼了一聲,漫不經意地道:“穀縝呢?”陸漸聽得這話,越發篤定穀縝脫身,心中大定,說道:“我沒見他。”葉梵目光一寒,又道:“地母傳人呢?”陸漸道:“我與她失散了。”

葉梵的眉間湧起濃濃戾氣,長笑一聲,叫聲“好”,手掌微沉,嘩啦聲響,馬車如草紙糊就,應聲化為一堆木屑。勁力卻不停止,沿著韁繩傳至馬身,兩匹兒馬發聲悲鳴,搖晃晃衝出丈許,雙雙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水。

眾人臉色慘變,車夫更是又驚又怕,雙腿一軟,癱在地上。葉梵一手按腰,衝天冷笑:“臭小子,我再問一遍,穀縝和地母傳人在哪兒?”

陸漸見那車夫眼淚汪汪,心中大是不平,尋思這葉梵一掌斃了自己也罷,此時為了立威,毀車斃馬,豈不斷了此人的生計?想到這裏,不顧寧凝牽扯衣袖,大聲說:“別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個字。”

葉梵盯他一陣,笑道:“小子,你知道我為何做了獄島之主?”陸漸搖了搖頭。葉梵森然一笑,徐徐道:“隻因四尊之中,葉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鐵打的漢子,落到我手裏,葉某也能叫他化成一攤清水。”忽地踏上一步,五指抓向陸漸。

莫乙心知陸漸無力抵擋,硬起頭皮,右拳虛晃,左掌由肘下穿出,還沒擊到,葉梵手腕略轉,飄風似的斜斜抓出,扣住了莫乙的脈門。莫乙知見雖博,功力卻是平平,忽覺手腕一緊,“喀嚓”一聲,左臂竟被齊肩卸脫。

莫乙慘叫一聲,翻著兩眼昏死過去。薛耳與莫乙交情極好,見狀大叫揮拳,撲向葉梵。葉梵丟開莫乙,一伸手擰住薛耳的大耳朵,將他提得雙腳離地,薛耳嗷嗷慘叫,葉梵卻笑道:“小怪物,信不信,我擰下你的耳朵喂狗。”薛耳痛不可忍,葉梵說一句,他便慘叫一聲,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陸漸悲憤莫名,叫道:“葉梵,你是成名高手,欺負弱小算什麽本事?有能耐的折磨我好了。”葉梵冷笑道:“我偏要折磨他。哼,識相的,就說出穀縝和地母傳人的下落。”

陸漸無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將頭一低,狠狠撞向葉梵。葉梵見他使出如此拙劣的招式,當真啞然失笑,一揮手捏住陸漸的脖子,喝道:“跪下。”陸漸身子無力,應聲跪倒。

葉梵原本對他的“天劫馭兵法”有些忌憚,萬不料一招就將此人製住,頓時誌得意滿,仰天大笑。正當此時,忽覺雙手刺痛,如被火灼。葉梵臉色一變,放開二人,一轉眼望向寧凝,兩人目光一觸,葉梵急急掉頭,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葉梵一不留神,幾乎被“瞳中劍”灼傷雙眼,不由喝道:“賤人找死!”隻一晃,搶到寧凝身前,二指如錐,刺向她的雙眼,陸漸情急間,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向前一撲,抱住葉梵的左腿。葉梵方才探過陸漸經脈,深知他身受內傷,形同廢人,是故沒有將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拚命,竟有能為抱住自己,不覺微微一驚,怕他弄鬼,氣貫於腿,左手則在陸漸後心一拍。陸漸雙臂發軟,馳然鬆開,當即大叫一聲,大張了嘴,一口咬住葉梵的足踝。

葉梵真氣護體,不懼他啃咬,但這情形委實尷尬,不由怒道:“狗東西,信不信我踢死你?”陸漸存心拚死,隻不鬆口。葉梵伸腳欲踢,又怕一腳踢斷了線索,正猶豫,寧凝再發“瞳中劍”。葉梵厲喝一聲,揮掌擋開。寧凝無法可施,湧身上前,舉起手中的卷軸狠狠打去,葉梵抬臂一格,寧凝身不由主倒飛丈餘,撞在一棵樹上昏死過去。

葉梵震昏了寧凝,俯身抓起陸漸,將他臉麵朝下按在泥裏,冷冷笑道:“你咬啊,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葉梵鎮守獄島,常年轄製囚犯,鍛煉得鐵石心腸,折磨起人來尤為殘忍。陸漸氣出不得,扭動數下,昏厥過去。

車夫眼望葉梵行凶,嚇得雙腿發軟,連逃跑的勇氣也沒了。薛耳原本怯懦,見狀既不敢上前相幫,又不肯丟下眾人逃命,隻是縮在一邊嗚嗚直哭。

哭得兩聲,忽聽遠處傳來腳步聲,“噔噔噔”來勢驚人,薛耳聽到時遠在二裏之外,念頭一轉,便至裏內。薛耳正想轉頭去瞧,忽聽“呼”的一聲,若有勁箭從頭頂一掠而過。

葉梵聽到風聲,回掌疾掃,那物與他掌力相撞,“波”的紛然四散,竟是一團泥土。葉梵手掌發麻,心中暗驚,方欲轉身,忽聽一聲雷霆大喝。他不及轉念,放開陸漸,反向一掌掃向來人。

“砰”,兩股奇勁淩空相交,其間若有白光迸出。葉梵失聲悶哼,挫退兩步。薛耳微感訝異,定眼望去,一人高大魁偉,目光凜凜,正是“雷帝子”虞照。

虞照左掌迫退葉梵,右手抓起陸漸向後拋出,薛耳正要驚呼,忽見一道紅影破空掠至,將陸漸輕輕接住,落地時,卻是一名紅衣夷女。

夷女正是仙碧,她看陸漸滿臉是血,氣息若縷,心中又驚又氣,高聲叫道:“虞照,別饒過這廝,陸漸他……他快要死了。”說到這裏,兩眼通紅。

虞照濃眉陡挑,臉上湧起一股怒血,叫罵:“姓葉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說。”不由分說就是兩掌。葉梵閃過來掌,高聲道:“姓虞的,你背後偷襲,算什麽好漢?”虞照呸了一聲,罵道:“你這狗王八,也配與我論好漢?”

二人並世宿敵,之前屢次交鋒,難分勝負。這些年,兩人一個豹隱昆侖,一個龍潛東海,此番相見,各有進益。虞照煉成“雷音電龍”,雷光電合,攻守自如;葉梵的“鯨息功”已抵化境,六大奇勁分合由心。這兩門奇功,威力均是極大,舉手投足堅無不摧。旁人隻見官道上一藍一灰兩道人影,勢如狂風糾纏,攪得狂沙衝天,掌風相交,轟隆隆如天鼓敲響,掌力掃過地麵,留下道道凹痕。

往來行人看見這方情形,心驚膽戰,遠遠觀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可隻瞧了須臾,便覺兩眼昏花,胸中煩惡,移開目光,才覺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叫道:“葉梵,這裏地處官道,驚世駭俗,你敢不敢跟我找一處深山,鬥他娘的三天三夜?”葉梵冷笑道:“三天三夜太少,七天七夜才痛快!”虞照道:“妙極,妙極。”葉梵道:“走!走!”

兩人邊鬥邊說,翻翻滾滾掠入道邊樹林,哢嚓聲不絕於耳,沿途樹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伏過去。

仙碧望著二人去遠,心中牽掛虞照的安危,再瞧陸漸,愁意更濃,即從包袱中取了幾瓶丹藥混在一起給陸漸服下,同時潛運真氣,催化藥性。

八部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醫術,仙碧對症下藥,真氣又極純厚,流轉一周天,陸漸氣息漸粗,脈搏漸洪。可仙碧這一渡氣,卻發覺陸漸的體內有了更大變故,不覺柳眉一挑,沉吟間,忽聽呻吟之聲,卻是莫乙醒了過來。

仙碧起身上前,為莫乙接好斷臂,又給他服了幾粒鎮痛丹藥,莫乙連聲道謝。仙碧又走到寧凝身邊,俯身察看,薛耳心中關切,上前問道:“凝兒沒事麽?”仙碧見他雙耳異相,心念微動,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驚道:“你認識我?”仙碧點頭道:“你是薛耳,這位姑娘想必就是寧凝,那個大腦袋是莫乙……”瞧那車夫,有些猜測不出,遲疑道,“他……是秦知味麽?”

薛耳搖頭道:“他不是秦老頭,他是個趕馬的。”仙碧自嘲一笑,說道:“我叫仙碧,來自地部。”薛耳聽了這話,流露崇敬神色,說道:“原來是仙碧小姐,令尊還好麽?”

“難為你還惦記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掛念你,常說江湖險惡,怕你不能自保。”薛耳十分感動,抽了抽鼻子說:“我上次見令尊,年紀很小,但他對我卻很好……”

仙碧見他眼眶潤濕,不覺歎道:“別難過,將來一定還能再見的。”薛耳點點頭,收拾心情,又問:“凝兒還好麽?”仙碧道:“葉梵手下留情,她隻是閉了氣。”她抱起寧凝推拿一陣,寧凝嚶地吐出一口濁氣,睜開雙眼,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女子的懷抱裏,羞赧道:“你……你是……”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聲極大,寧凝沒有親見,但卻久聞其名,掙起施禮,心中頗為好奇。仙碧也瞧著她,微微笑道:“早聽說‘玄瞳’寧凝是個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寧凝雙頰漲紅,羞道:“姐姐才美呢!”目光一轉,見陸漸滿臉血汙,也不知他傷得如何,不由急在心裏,又怕仙碧瞧破,不敢詢問,目光卻始終凝注在陸漸身上。

仙碧久處情關,深諳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了寧凝的心思,不由暗自發愁:“這女孩兒對陸漸的關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結合?唉,我這陸漸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她歎息一聲,對薛耳說道:“你去抱陸漸。”又從包袱裏取了若幹銀兩,給那位車夫道,“這些銀子,賠償你的車馬。”馬車夫喜出望外,一迭聲道謝去了。

仙碧與眾人暫到附近人家,歇下不久,陸漸醒轉過來,與仙碧見過,得知此番幸得她和虞照相救,感激道:“虞先生和姐姐怎麽也來了?”

“還不是為了那個阿晴。”仙碧輕輕歎了口氣,“如今七日之約已過,祖師畫像定要奪回的。”陸漸苦笑道:“姐姐不必費心了,阿晴如今麵對強敵,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詢問其故,聽說寧不空、沙天洹返歸中土,不由皺起眉頭,又聽說姚晴落入深澗,生死難料,不覺搖頭道:“你放心,她還活著。”

陸漸心頭湧起一陣狂喜,說道:“你見過她了?”

“我沒見過!”仙碧猶豫一下,說道,“但昨日有地部弟子在一家客棧的牆上發現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語,大意是說遭遇強敵,要去天柱山躲避。”陸漸疑惑道:“她怎麽給地部弟子留話?”仙碧微微冷笑,說道:“我起初也覺奇怪,可聽你一說,我倒是明白了:寧不空要捉她,左飛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兩方強敵,都難應付。最好的法子,莫過於挑撥我們和寧不空鬥上一場,鬥個兩敗俱傷。隻沒想到,天部也卷了進來。”說著歎了口氣。

“姐姐。”寧凝忍不住問,“阿晴姑娘為何不去別處,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搖頭道:“我也不知。這女子的心思最難猜。”她注視寧凝,不由尋思:“比起那姚晴,這女孩兒可愛多多,她如非劫奴,卻是陸漸的良配……”

陸漸聽了這話,別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阿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風聲去天柱山,豈不是暗示我前往相會?”想著心跳加快,額上滲出細密汗珠,說道:“姐姐也去天柱山?”

仙碧笑了笑,答非所問:“你一聽她去了,便急著去嗎?”陸漸笑而不答,寧凝默默看著他,心想找到阿晴姑娘之日,就是自己與他離別之時。她自憐自傷,又想都是離別,遲不如早,便道:“姐姐,你陪著陸漸,我和莫乙、薛耳還要去追主人,助他對付寧不空。”

仙碧身子一顫,衝口而出:“沈舟虛要你對付寧不空?”寧凝道:“主人讓我去,除了對敵寧不空,還要做什麽?”仙碧默默盯著她,神色忽而悲憫,忽而氣憤,忽而又有些傷感,忽地握住寧凝的纖手,正色說道:“寧凝,你聽姐姐的話,無論如何不要去見沈舟虛,更不可對敵寧不空。”

寧凝迷惑道:“為什麽?”仙碧歎道:“至於其中的緣由,我也不便多說,但你聽我的話,千萬別去。”但瞧寧凝神色倔強,正要再勸,忽聽門外傳來一聲歎息,仙碧心頭微動,叫道:“飛卿?”奔出門外,卻見門外大樹的樹皮揭去一塊,露出雪白樹肉,上麵刻有幾行小字:“穀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強。”

仙碧神色慘變,環顧四周,又叫:“飛卿麽?”不想四野空寂,絕無人應。仙碧微感悵惘,忽聽身後動靜,轉頭望去,眾劫奴紛紛出門,陸漸也由寧凝攙了出來。

仙碧也不及細說,促聲道:“如今形勢緊迫,我要知會虞照,你們千萬在此等我。”說著頭也不回,一陣風走了。

陸漸見仙碧驚慌,深感疑惑,看過樹上所刻字跡,問道:“這穀神通很厲害麽?”卻聽無人答應,回頭一看,其他三人也正盯著留字出神。

沉默時許,莫乙才歎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萬歸藏城主仙逝之後,天下第一高手就是這‘穀神不死’穀神通了。”

“穀神不死?“陸漸奇道,“什麽意思?”薛耳接口道:“這我知道,隻因他三次逃脫萬城主的追殺。”

陸漸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魚和尚接了萬歸藏三招,便身受不治之傷,穀縝的父親竟能三次逃脫萬歸藏的追殺?”

“‘穀神不死,玄牝之門’,這本是《道德經》裏的話。”莫乙頓了一頓,若有所思,“當年萬城主第二次追殺穀神通不果,曾經說過一句話:‘穀神不死,東島不亡。’此言傳出,穀神通便得了這個綽號。主人也曾說過,東島若無穀神通,早就亡了,多虧有他,東島才得已死而複生。原本萬城主死後,大家都當他會反攻西城,但不知為何,十多年來他沒有踏出東島半步。這次忽來中原,真是十分驚人。”

陸漸心知穀神通此來中原,與穀縝大有關係,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構成世間悲劇,不覺連連搖頭歎息。寧凝沉思一下,忽道:“莫乙,這穀神通會不會對主人不利?”莫乙苦著臉道:“還用問麽?他和主人的仇恨可大了。”寧凝吃驚道:“什麽仇恨?”莫乙遲疑道:“這個麽……主人不讓我說。”

“不說就算了。”寧凝皺了皺眉,“既是主人的對頭,我們是不是該知會主人呢?”莫乙道:“本該如此,但有這個累贅,我們猴年馬月也追不上主人……”說著向陸漸努了努嘴。

寧凝看見莫乙神情,微微有氣,說道:“書呆子,誰是累贅,你可說清楚些。”莫乙道:“還有誰啊,就是這個姓陸的,他本事不濟,仇家又多,剛才幾乎害死了我們。還有了,薛耳你說說,主人怎麽說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誌在嫁禍,張口便道:“主人說,他已是一個廢人,活不了幾天的。”莫乙道:“對啊,帶著這麽一個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贅是什麽?”

這些話本在陸漸意料之中,他聽後自憐自傷,也不覺極大悲苦。寧凝卻是心如刀絞,淚水湧出,在眼眶裏轉來轉去,忽地舉拳打向薛耳,罵道:“你胡說八道,你才活不了幾天。”

薛耳頭上挨了兩拳,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後大叫:“凝兒,這都是主人說的,你幹嗎打我……”忽見寧凝呆呆站立,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兩點淚珠順頰滑落。

薛耳過意不去,忙道:“凝兒,你別哭呀,算我胡說好了。你要打就打,我決不再躲。”當真挺身出來,閉上雙眼待打。

陸漸見寧凝竟為自己落淚,又感動,又迷惑,心想這女子與自己相交甚淺,說的話也不過二十來句,何以對自己如此之好?當下說道:“寧姑娘,陸某微賤之軀,不值得你為我擔心。你們不妨先給令主報信,我在這戶人家慢慢將養,等待仙碧姐姐。”

寧凝雙頰漲紅,眉頭微微顫抖,忽地揚聲說道:“誰擔心你了?你的死活與我有什麽關係?”狠狠一拂袖,轉身便走。莫乙衝陸漸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養病,等我們辦完了事,再來看你。”說罷帶薛耳去了。

陸漸目視三人去遠,思索片刻,轉頭詢問屋主人,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條,寧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兩條路地處荒野,迂遠難行。當下問明路途,心道:“我留在這間,不過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盼我前去相會。我死期不遠,不承望能陪她一生一世,但在臨死之前能夠見她平平安安的,當真死而無憾了。”念到這裏,抖擻精神,向著天柱山慢慢走去。

他虛弱已極,每走數裏,便要歇息許久,這麽停停走走,日漸西斜,天色向晚,樹影搖來晃去,恍如魑魅潛蹤。岡巒跌宕起伏,更如雌伏巨獸,叢林中怪聲不窮,似梟鳥,又似寒鴉,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聲音,陰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聳。

陸漸又累又餓,四周卻越來越暗,濃蔭蔽月,不見五指,他扶著樹木挪到一塊大石邊上,不自禁咳嗽起來,喉間湧起腥熱血水。

“大約趕不到天柱山了!”陸漸暗自灰心,“沒想到我會死在這兒!”想著倦意如潮,竟在荒野中沉沉睡去。

昏沉之際,忽地渾身戰栗,陸漸努力張眼,不遠處十餘點綠光遊弋不定。他頭皮發麻,雙手著地**,卻隻摸到一根細小的樹枝。

綠光越逼越近,腥臭撲鼻,暗中黑影凸現,竟是幾頭惡狼。陸漸屏住呼吸,握緊手中小枝,欲要揮舞,忽覺手臂虛軟,眼見當頭惡狼前爪刨地,嗚嗚咆哮,它看出陸漸虛弱,一扭身,正要撲來,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閃,狼毛騰地燃燒起來。它灼痛難忍,嗚嗚慘嚎,就地打個滾,轉身便逃。群狼吃驚後退,火光接連閃動,又有兩頭惡狼身子著火,隻聽一陣嗚嗚嗷嗷,狼群一哄而散,紛紛鑽入樹林。

“寧姑娘?”陸漸輕輕歎了口氣。黑暗裏輕哼一聲,腳步細碎,來到身前,一雙溫軟小手將他扶起。陸漸苦笑道:“寧姑娘,我又欠了你一條命。”

寧凝默不做聲,扶著他穿林繞石,竟如在白晝中行走。半晌停下,陸漸忽聽一陣細響,火焰騰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卻是一個洞穴。寧凝坐下撥火,一言不發。

陸漸訕訕道:“寧姑娘,你沒與莫兄、薛兄一道麽?”話音未落,寧凝手中的樹枝狠狠一敲,激得火星四濺。陸漸再是愚笨,也覺出她心中的怒氣,頓時噤若寒蟬,做聲不得。

二人對火坐了半晌,陸漸又困倦起來,迷糊間,忽聽呻吟之聲,陸漸一個機靈,張眼望去,見寧凝蜷在地上,雙手捂眼,似乎極為痛苦。

陸漸極為驚訝,扶著牆壁,挪到寧凝身前,問道:“寧姑娘,你怎麽了?”寧凝道:“你……你別過來。”陸漸怪道:“你哪兒痛麽?”寧凝再不做聲,身子抖得越發厲害,但卻再不肯呻吟一聲。

陸漸見她痛苦情形,卻是束手無策,正忐忑,寧凝卻慢慢平複下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頭發衣衫均被濡濕,半晌抬起頭,雙眼又紅又腫,恰似兩隻胡桃。

陸漸吃驚道:“你……你的眼睛?!”寧凝依著洞壁,淒然笑道:“我很難看麽?”陸漸一愣,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兒,至此關頭,首先記掛的仍是自身容貌,當下說道:“哪裏話?你很美啊!”

寧凝咬了咬嘴唇,輕哼道:“你撒謊,我的眼睛又紅又腫,一定難看極了。”陸漸道:“有點兒腫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說著起身向洞外走去,忽聽寧凝叫道:“你……你去哪兒?”語氣甚是驚慌。陸漸道:“我去找些泉水,給你清洗眼睛。”

寧凝急道:“你別去,外麵黑漆漆的,你瞧得見麽?”陸漸道:“你方才來,不也瞧見了,我摸索著就是了。”

“你傻了麽?”寧凝輕輕歎了口氣,“我的劫力在雙眼,能夠夜視,白天黑夜對我並無分別。”陸漸心中恍然:說道:“不礙事,我一會兒就回來。”正要邁步,寧凝急道:“你……你別走,我……我瞧不見東西。”

陸漸一愣,止步回頭,望著她紅腫雙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麽了?”寧凝抿嘴喘息一陣:“痛得厲害,一個月總有那麽兩三次,過一陣就好。”

陸漸道:“怎會這樣?”寧凝道:“煉成‘瞳中劍’之後常常這樣,或許過不了幾年,我就會變成瞎子。”陸漸驚道:“別說這麽喪氣的話。”寧凝搖頭道:“說不說也一樣,修煉‘瞳中劍’的劫奴,無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陸漸失聲道:“這是為何?”寧凝搖頭苦笑,輕輕說道:“‘瞳中劍’並非我自身的劫術,而是當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來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練成之後,能一下子將對手的雙眼燒壞。”

“這卻不然。”陸漸接口道,“我見你用過幾次,怎麽沒有燒壞別人的眼睛?”寧凝搖頭道,“我每次眼痛,不能視物,心裏就很難受。何況我也遲早會變成瞎子,主母常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燒壞葉梵的眼睛,可事到臨頭,還是下不了手。”

陸漸注視寧凝,映著火光,她的麵龐發出恬淡光芒,縷縷青絲恍若鍍了一層淡金。過得良久,陸漸歎道:“寧姑娘,難道你沒有別的劫術,定要用這個‘瞳中劍’?”

寧凝冷冷道:“不是說了麽?‘瞳中劍’不是我本身的劫術,‘五神通’裏,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煉。我本身的劫術叫做‘色空玄瞳’,能夜視、辨色、識圖,但卻不能傷人,於是主人讓我修煉‘瞳中劍’。這個本事很霸道,反噬起來也極厲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來,直到雙眼變瞎為止。”

陸漸憤然道:“如此凶險,幹麽還煉?”寧凝慘笑道:“主人讓我煉的,又有什麽法子?”陸漸氣得咳嗽起來,衝口說道:“這個沈舟虛……咳……真……咳……真不是個東西。”

寧凝吃驚道:“你……你怎麽罵主人?”陸漸道:“就是咳咳……就是罵他……他可惡透頂……分明……分明不把你當人。”寧凝怔忡一會兒,搖頭道:“我是主人養大的,主母待我像親生女兒一樣。即便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也算是我報答他們的恩情。”

陸漸忿然道:“你……你……真是個糊塗蟲,他們養你教你,隻是為了利用你。”寧凝聽得有氣,大聲說道:“你難道就不是糊塗蟲嗎?病成這樣子,還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幾乎兒就被狼吃了!你說我糊塗,你比我糊塗十倍。”

她的神情盡管憤怒,可是不見一絲凶狠,陸漸瞧了一會兒,啞然失笑。寧凝無法視物,心思卻很敏銳,疑惑道:“你……你笑什麽?”陸漸不願說謊,便道:“沒什麽,看著你就想笑。”寧凝沉默時許,恨聲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難看。”

陸漸搖頭道:“哪裏話?”寧凝轉身麵朝洞壁,怒道:“你坐遠一些,我不想再見你了。”陸漸微微苦笑,挪開半尺,寧凝知覺,喝道:“再坐遠一些。”陸漸嗯了一聲,又挪了寸許,始終不離寧凝左右。

篝火燃燒,畢剝有聲,火前兩人寂然不語。時光慢慢流去,天亮前,陸漸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天光大白,照著一堆灰白餘燼。陸漸轉頭不見寧凝,頓時大驚,踉蹌奔出洞外,叫道:“寧姑娘,寧姑娘……”

叫聲未絕,忽聽“昂”的一聲,陸漸嚇了一跳,回頭望去,寧凝牽著一頭大水牛走了過來。陸漸定眼細看,她的雙眼紅腫已退,眼白仍然布滿血絲,當即責怪:“寧姑娘,你眼睛還沒好,怎麽能夠亂走?”

寧凝瞪他一眼,說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嗎?”陸漸道:“是啊!”寧凝道:“你走著去?”陸漸道:“對呀。”寧凝冷笑道:“你走得動麽?”陸漸不禁默然,寧凝冷冷道:“你騎這頭牛去。”陸漸遲疑道:“這牛……”寧凝道:“是我向農家買來的。”又從牛背上取下一個紗布包裹,掀開時麥香撲鼻,卻是幾個白麵饃饃。寧凝遞給陸漸,又從牛頸下摘下一罐米漿,均是從農家討來的。

陸漸接過饃饃、米漿,呆了一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寧凝見他吃得很香,不覺笑道:“有那樣好吃?”陸漸眼睛紅紅的,嘴裏塞滿食物,支吾道:“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飯了,什麽山珍海味也比不上。”

寧凝一呆,歎了口氣,掉頭望去,遠方重巒疊青,孤峰聳翠,山林若與天接,幾片薄薄雲朵,仿佛畫在碧藍色的天幕上。

正出神,忽聽陸漸說道:“寧姑娘,你不吃麽?”寧凝道:“我路上吃過了。”陸漸笑道:“我也吃飽了。”寧凝深深看他一眼:“吃飽了就上牛背來,我牽著你走。”

陸漸搖了搖頭,說道:“不成,我是男子漢,怎麽能讓你牽著拉著。”寧凝哼了一聲,說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漢。”陸漸笑道:“不是有古詩說,活著是男子漢,死了也是男子漢?更別說生病了。”寧凝道:“你哄人吧,哪兒有這樣的詩?”陸漸道:“一定有的,隻是原話未必這麽說。”寧凝想了想說道:“是不是‘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陸漸撓撓頭,皺眉道:“似乎是這個,文縐縐的,我老記不住。”

寧凝苦笑道:“這次你可失算啦,這首詩是我們女子作的。”陸漸吃驚道:“是麽?”不覺語塞,半晌方道,“那這樣好了,咱們輪流騎坐,隻是我騎,叫人過意不去。”

他一再堅持,寧凝隻好勉強應承,陸漸又斷然以她為先,寧凝爭他不過,隻得翻上牛背,心想千方百計給他找的坐騎,卻讓我來受用。可又不知怎的,她騎著耕牛,望著陸漸,內心深處卻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甜美。

陸漸身子乏力,行走不久,又咳嗽起來,寧凝急忙將他扶上牛背,自己牽牛而行。陸漸喘息稍定,愧疚道:“寧姑娘,對不住。”寧凝道:“你乖乖坐著,就很對得住我了。”陸漸歎道:“我這樣坐著不自在,你給我找點兒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一個廢人了。”

寧凝笑道:“你這樣不老實,就講幾個故事給我消愁解悶。”陸漸喜道:“講故事麽,我可擅長了。”便滔滔不絕,將陸大海講給自己的海外奇談說給寧凝聽,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陸大海那麽神吹胡侃,一切幻奇怪談經過他嘴,均是變得淡而無味,絲毫不覺有什麽神奇了。

寧凝聽了幾個,說道:“這有什麽好聽?還不如說說你自己的故事。”陸漸撓頭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聽了。”寧凝道:“你不說出來,怎麽知道不好聽?”

陸漸想了想,說道:“我小時候的日子很平常,和人打過兩次架,可惜都打輸了。”寧凝奇道:“你為何與人打架?”陸漸道:“第一次是去鎮上賣魚,幾個小潑皮搶了我的魚,我一生氣,就跟他們打。他們人多,把我按在泥塘裏,幾乎兒悶死了。”

寧凝臉色漲紅,不忿道:“這些人可真壞,後來呢?你報仇沒有?”陸漸道:“後來爺爺給我出頭,打傷了其中一個人,被衙門關了好幾天呢。”寧凝沉默半晌,又問道:“第二次呢?”

陸漸道:“第二次也是為了賣魚,那時鎮上有個姓黃的漁霸,大家都叫他大黃魚。他見了我的魚,就要強買,價格給得極低。我不肯賣,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當時正巧握著扁擔,熱血上湧,就狠狠一下,打得大黃魚頭破血流。可他的幫手很多,一哄而上,拳腳齊下,若不是爺爺趕來及時,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後爺爺賠了無數小心,設了筵席,還請了很有麵子的大戶說情,才將這事平息下去。從那以後,爺爺就不讓我賣魚了,罵我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隻會給他惹禍添亂。”

“你爺爺好不講理。”寧凝哼了一聲說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對,為何偏偏罵你?”陸漸道:“爺爺說,窮人在世上渺小得很,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覺不平,覺得不平就要與人硬抗,生也好,死也好,總不肯輕易屈服。爺爺說,我這性子若是不改,定然活不長的。唉,不料真被他說中了。”

寧凝一言不發,默默前行。過了一會兒,陸漸又說:“後來我遇上了阿晴,便發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輩子也沒經曆過的。”寧凝身子一顫,步子不由自主變得慢了。

陸漸仿佛自言自語,絮絮說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練劍,如何鋤奸……不止說故事,還講到與姚晴練劍時的悲喜,與她分別時的痛苦,變成劫奴後流落東瀛的苦悶,與阿市的糾纏不清,還有魚和尚死時的傷心絕望,以及和穀縝脫出獄島時的歡欣鼓舞……這種種心情並非杜撰,均是他親身經曆,此時娓娓道來,自然而然,樸實動人。或許自知壽命不永,陸漸說起這些,心中生出奇妙感受,仿佛所思所憶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將死、回顧平生一樣。

這麽一個說,一個聽,二人一牛,穿過羊腸小道,行走於茫茫原野。白雲深處傳來牧童的短笛,嗚嗚咽咽,悠揚婉轉,寧凝聽著聽著,不知怎的就流下淚來。

江南煙雨,不期而至,入晚時分,雨說來就來,細如絲,輕如煙,山巒曠野,平添了幾分傷心碧色。

附近全無人家,寧凝覓了一處岩角躲避。夜裏風雨如晦,雷聲隱隱,陸漸內傷沉重,又遭風寒,頓時不住痛咳,幾次昏厥,眉間透出一股死黑之氣。寧凝見他生機漸微,不勝難過,幾度想勸他別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對姚晴的刻骨情意,便又不由住口,心中百味雜陳。

次日風雨平息,二人重又上路,陸漸已是無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氣概也是有心無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間或咳出血來。

走不多時,忽聽寧凝驚叫一聲,陸漸舉目望去,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細看,不覺駭然,原來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盡向一個方向奔去,道路兩旁的田野中不時還有老鼠跳出來,加入其中行列。

陸漸轉眼一瞧,寧凝緊攥牛繩,雙眼大睜,身子仿佛定住了似的,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兒家,害怕這些小動物,忙叫:“到牛背上來。”這一句驚醒夢中人,寧凝情急間顧不得羞澀,縱身躍上牛背,望著眼前異象微微發抖。

陸漸說道:“聽說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預知天災、避禍趨福,這附近或許發生了什麽災禍。”說到災禍,寧凝不覺想到陸漸的病情,瞧他一眼,不勝煩憂,問道:“那該怎麽辦?”

陸漸道:“老鼠躲避災禍,我們跟著它們就能平安。”寧凝點頭道:“說得是。”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聞,心中均是砰砰直跳,當下跟著鼠群緩緩前行。

行了半個時辰,前方山穀裏傳來“嗚嚕嚕、嗚嚕嚕”的怪聲,二人聽得心中煩惡,遙遙望去,山穀石多樹少,瘦石嶙峋。寧凝心覺有異,將陸漸扶下牛背,藏好水牛,繞過山嶺,爬到崖頂上向下俯看。

不看則已,這一瞧均是駭然。山穀中烏壓壓、黃乎乎的全是老鼠,頭爪相疊,擠得水泄不通,仿佛數十裏內的老鼠不約而至,在此大開聚會。

寧凝隻覺惡心,扭頭不看。陸漸膽量較大,定眼望去,鼠群中蹲了一個黃衫怪人,又瘦又小,黃毛黃發,嗚嚕嚕怪叫不已。陸漸奇道:“是他?”寧凝道:“你認得他?”陸漸道:“別人叫他‘鼠大聖’,也是一個劫奴。”寧凝哦了一聲,道:“這就難怪了,他能發怪聲馭鼠,應是‘五神通’中的‘馭獸奴’了。”

忽聽鼠大聖停住怪聲,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再撐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有人呸了一聲,悶聲道:“改叫什麽?”陸、寧二人循聲望去,卻不見人。

鼠大聖笑道:“你認輸就好。”又嗚嚕嚕叫了兩聲,灰黃鼠群退開一隅,露出一個人來,遍體鱗傷,一躍而起,卻是一個精壯漢子,雙臂又粗又長,神色十分沮喪。陸漸識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忖道:“這兩人既在,寧不空必然不遠了。”

鼠大聖抬起頭來,怪叫:“石守宮,你怎麽說?”隻聽一個陰沉沉的聲音說道:“你又能把我怎麽樣?你的乖乖們會爬牆麽?”

陸漸循聲一瞧,隻見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覺奇怪,石壁上一處凸起動了一動,陸漸定神細看,敢情石塊非石,而是一個灰衣怪人,形如壁虎,爬在石壁上麵。

石守宮一擺頭,展動四肢,動如閃電,在岩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飛也似的爬了起來。鼠大聖綠豆小眼流露出一絲緊張,死死盯著石守宮,隨他進退,左右躲閃。

石守宮繞著山穀石壁爬了兩圈,突然鼓起兩腮,噗地吐出一物,細長如縷,勢如驚虹飛星,“奪”的一下,正中鼠大聖的臀部。鼠大聖尖叫一聲,捂著後臀歪倒在地。細長之物伸縮如電,嗖地縮回石守宮口中。石守宮伸出細長舌頭,舔去嘴邊的血漬,笑嘻嘻說道:“你知道的,我這‘靈舌鏢’有毒,中者隻有一刻好活,你不服我,可是沒救。”

鼠大聖渾身僵冷,出聲不得,欲要點頭,脖子卻僵如石頭。石守宮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睛。”鼠大聖活命要緊,忙將小眼連眨三下。石守宮方從袖裏取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藥丸,他雙手取藥,雙腳和腹部仍然緊貼石壁,口中喝道:“張開嘴。”鼠大聖將嘴唇張開一線,石守宮噙了藥丸,鼓腮噴出,藥丸化作一點流光,在鼠大聖唇間一閃而沒。

這一噴力道十足、準頭奇佳,鼠大聖服了解藥,爬起來哼哼說道:“石守宮,你不過占了地勢的便宜。”石守宮陰**:“你反正輸了。”鼠大聖哼了一聲,揚聲道:“赤嬰子,你怎麽不做聲?”

沉寂片刻,東邊崖頂上傳來一個細弱的聲音:“我這麽小,這麽弱,哪兒能和你們爭呢?”鼠大聖焦躁道:“去你媽的,你這小不點兒,慣愛扮豬吃老虎,再不出頭,我可認石守宮為首了。”

那人沉默一下,笑道:“好,我試試看。”忽聽展翅聲響,崖頂騰起一隻大鶴,體格出奇,比凡鶴大了一倍,飛在天上,勢如一片長雲。

石守宮臉色丕變,一張口,“靈舌鏢”射向那巨鶴,他口舌有力,那鏢去勢勁急。大鶴卻有靈性,展翅盤旋,讓過來鏢,雙翅忽斂,落在石壁上的一棵鬆樹上麵。這時間,陸漸方才看清鶴背上有一個小人兒,坐著不足兩尺,身子瘦小,顯得腦袋極大,臉上皺巴巴的,似乎年紀不輕。突然間,他衝石守宮笑了一笑,陸漸與他眼神一觸,便覺微微暈眩。

赤嬰子笑嘻嘻說道:“我這麽小,這麽弱,你也服我?”石守宮呸了一聲,說道:“贏就贏了,說什麽便宜話,說到底,你還不是靠這隻扁毛畜生。”赤嬰子臉色一沉,白鶴又啄石守宮一下,石守宮慘叫道:“我認輸了,還要怎的?”赤嬰子冷冷道:“你罵我的鶴兒什麽?”石守宮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鶴爺爺、鶴祖宗。”

赤嬰子這才露出笑容:“這麽說,你們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掃過,螃蟹怪和鼠大聖的臉色均是一變,轉過目光,不敢與他對視,口中紛紛道:“願賭服輸,先說好了,誰勝了,以誰為首。”

赤嬰子笑道:“這麽說,從今往後,我就是獄島劫奴的首領了?”其他三人齊聲道:“不錯。”赤嬰子道:“那麽從今往後,我是老大,石守宮老二、鼠大聖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謂蛇無頭不行,待會兒對付‘天部六大劫奴’,諸位都要聽我指揮。”

四人對答之際,巨鶴不住啄食地上的老鼠,鼠群**起來,紛紛逃散。赤嬰子不由笑道:“鶴兒,這些東西不幹淨,少吃一些。”說著摸那巨鶴頸項,誰料那鶴猛然伸喙啄來。赤嬰子不待它啄到,目透異光,大鶴與他目光一交,彎曲長頸,發出低低哀鳴。赤嬰子摸了摸它的頭,笑道:“對啊,這樣才乖。”敢情巨鶴被赤嬰子馴服未久,凶野之性未泯,若非赤嬰子身負異能,也難將它駕馭。

陸漸瞧在眼裏,暗暗發愁:“這些怪人是獄島裏煉出的劫奴,不止厲害,而且惡毒。聽這話,他們想要對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歸,均是‘五神通’,不善打鬥,如何抵擋這些怪人?”他越想越愁,轉眼望去,卻見寧凝神色淡定,似乎並不如何憂慮。

忽聽一聲長嘯,傳自遠方。那四人一齊住口,紛紛道:“主人叫了,快去,快去。”赤嬰子控鶴飛舉,剩下三人望影興歎,悻悻徒步尾隨。

陸漸道:“寧姑娘,形勢急迫,我們追趕上去。”寧凝瞅他一眼,冷冷道:“你這樣子趕上去,又能濟什麽事?”陸漸道:“便不濟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寧凝歎道:“那就追趕好了,但須小心,不可被他們發覺,要不然,這幾人可不好應付。”

兩人下山牽出水牛,向那嘯聲發起處行去。繞過一處山脊,眼界忽地大開,群峰簇簇,鬆石巧設,一望千山萬壑、杳無盡藏,透著一股洪荒以來不曾改易的蒼莽古拙。群峰中一峰尤峻,插入雲端,仿佛支撐天地的一根巨柱。

行了三刻工夫,遠遠望見山峰間亙著一方平地,三三兩兩,立著十人之多。

寧凝一拉陸漸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鑽入一片長草,低聲說:“敵強我弱,咱們遠遠瞧著。”二人窺望平地,陸漸一眼認出寧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著倉兵衛,右手立著沙天洹。沙天洹麵前一字排開,立著赤嬰子、石守宮、螃蟹怪、鼠大聖。沙天洹一臉怒氣,正在大聲嗬斥。

陸漸見人群中並無姚晴,頗覺歡喜。寧凝目力特異,不止所見極遠,更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動,讀出他的話語,當下一一轉述。原來沙天洹正罵四名劫奴不服管束,擅自離開。四劫奴不敢說出爭奪首領之事,任由狗血淋頭,也是一聲不吭。沙天洹十分煩躁,罵一陣劫奴,又罵一陣姚晴,原來他從東島帶來的幾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傷,無法前來赴約。

寧不空沉默時許,忽然連道兩聲“慚愧”,說道:“沙兄,你雖不服,但這女子確實是奇才。這一路鬥下來,越來越強,初時她隻會用‘長生藤’困人,兩百裏後,居然使出了‘蛇牙荊’。自古地母,從‘長生藤’至‘蛇牙荊’,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後沒過一天,又使出了‘惡鬼刺’,這一下寧某也大大失算。依我看,這女子必有什麽神奇遇合,要不然,怎能短短幾日,接連勘破玄機、突飛猛進?”

沙天洹怒氣不減,接著又罵溫黛、沈舟虛、虞照、左飛卿、沙天河、崔嶽、仇石……他在西城極不得意,被迫投靠東島,故而除了火部,將其他七部之主一一罵遍,口中汙言穢語層出不窮。

正罵時,忽聽東邊一聲朗笑,沈舟虛手推輪椅,帶著四名劫奴轉過山坳,微微笑道:“沙師兄何以這般憤激?小弟自忖與你無仇,為何連小弟也罵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喪心昧德,全無公道,個個該罵,人人該死!”沈舟虛微微一笑,說道:“你是兄長,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長幼之序,澤部的確該由你主事。但你貪鄙狠毒,生性懶惰,不好好修煉神通,隻會幹些下三濫的臭事。以至於推舉部主之時,沒有一個人支持。後來賭鬥神通,又慘敗給了沙天河。古人道:‘知恥者近乎勇’,既然敗了,你就應該發憤圖強,力改前非。誰知你不怪自己本領不濟,隻恨他人有眼無珠,竟在澤部宴會上偷偷下毒,想要一舉毒殺同門,天幸溫黛師姐發現,你才未能得逞。嗬,以你的所作所為,又憑什麽來罵別人?”

“恭敬不如從命。”沈舟虛笑了笑,“可惜玄瞳、嚐微不在,隻有四奴,沙師兄也要鬥嗎?”沙天洹道:“怎麽不鬥?”沈舟虛一笑,轉目瞧向寧不空:“寧師弟,多年不見了,可相忘否?”

寧不空陰陰一笑,起身道:“哪裏話?沈師兄音容笑貌,刻骨銘心,十多年來,寧某須臾不敢忘記。”沈舟虛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寧師弟眼睛壞了?嗬,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了。”

寧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師兄不也瘸了腿麽?咱們算是扯一個直,誰也不占便宜。”沈舟虛笑道:“說得是。”

沙天洹不耐道:“哪來這麽多廢話,咱們主對主,奴對奴,打了再說。”將手一揮,螃蟹怪厲喝一聲,縱身上前,雙臂掃向沈舟虛。

沈舟虛望著巨臂掃來,麵帶笑容,端坐不動。他身邊“呔”的一聲,麻影閃動,燕未歸鑽到螃蟹怪身後,騰身縱起,一腳掃向螃蟹怪的後腦。

螃蟹怪但覺厲風襲腦,不敢怠慢,回臂向後橫掃。

一聲悶響,螃蟹怪跌出丈許,兩臂撐地,地上現出兩個凹坑。他翻身站定,搖晃著走了幾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燕未歸卻如一隻大鳥,掠出數丈,一個筋鬥,輕飄飄落在大樹頂端,腳踩枝丫,如雀立樹梢,紋絲不動。兩人這一交手,“無量足”、“千鈞螯”高下立見,螃蟹怪差了不止一籌。

“咻!”全無征兆,一抹細影破空而至,燕未歸閃身避過,轉眼望去,卻不知暗器來自何方。隻此須臾,石守宮悄悄隱身木石,泯然不見。他不僅登山爬樹如屢平地,而且精於隱蔽身形。

銳聲再起,一點虛影直奔燕未歸後心。這當兒火光迸閃,“靈舌鏢”似被某物擊中,倏又縮了回去。

薛耳、莫乙齊聲歡叫:“凝兒來了。”眾人轉眼望去,寧凝扶著陸漸,從亂草間亭亭立起,高叫:“東北方。”燕未歸應聲一轉,此時石守宮爬到了東北方一棵大樹的濃蔭之間,應聲疾轉,又躥到西邊一麵山崖。他隨身攜帶各色布料,處在樹叢中就用綠褐色遮蓋身子;到了亂石中便用灰色偽裝;落到地上,則用砂土色麻布偽裝,總之百變不窮,叫人極難發覺。

寧凝的“色空玄瞳”對顏色極為敏銳,縱使石守宮千變萬化,也逃不出她的雙眼。她快步上前,抓起一塊石頭,嗖地擲向石守宮。石守宮被她瞧破,疾疾閃避。隻一慌亂,燕未歸居高臨下,看到他身子動彈,飛身縱下,一腿蹴出。

石守宮一抬頭,吐出“靈舌鏢”,燕未歸脫下笠帽,淩空一抖,將“靈舌鏢”纏住,定眼瞧時,卻是一條極細極柔的鋼索,一端連著一枚細長棱錐,一端與石守宮口中相連。

燕未歸故意躥高伏低,他縱身上樹,石守宮也隻得上樹;他下樹,石守宮也唯有跳下;他在地上轉圈,石守宮也隨之打轉,比起牧童牽牛還要聽話。天部眾人紛紛大笑,沙天洹羞怒萬分,沉著臉一言不發。

燕未歸奔走正疾,頭頂風響,抬眼望去,天日忽暗,赤嬰子控鶴撲來,巨鶴利爪勁風猛惡。燕未歸閃身避過,正要反擊,忽聽寧凝叫道:“別看他的眼睛。”

出言已晚,燕未歸的雙目已被赤嬰子的目光吸住,一時頭腦沉重、心生茫然,放開鬥笠,立在那裏癡癡愣愣。石守宮好容易奪回“靈舌鏢”,急忙收回口中,他恨透了燕未歸,鼓起兩腮,正要吐出毒鏢,不防眼前白光一閃,一張白色大網當頭罩來,將他裹在其中。

沈舟虛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蠶絲罩住石守宮,天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哧哧鑽入石守宮的七竅。石守宮兩眼發直,七竅中鮮血噴湧,沈舟虛再一揮手,石守宮身子癱軟若泥,“吧嗒”一聲,撲倒在地。

沙天洹心痛難遏,厲聲叫道:“沈瘸子暗算傷人?”呼呼兩掌劈出。沈舟虛一言不發,展開“天羅繞指劍”,蠶絲忽吞忽吐,忽直忽曲,流轉自如,綿綿不絕。沙天洹枉自雙掌亂揮,卻無力破開他的劍勢。薛耳、莫乙趁機上前將燕未歸搶回。

寧不空始終側耳凝聽,這時冷冷一笑,上前探出手杖,“火勁”所致,蠶絲化為飛灰。寧不空一閃身,繞到沈舟虛身前,手杖如電,筆直刺下。

這時“嗚嚕嚕”怪聲大作,鼠大聖蹲下身子,張口怪叫。不多時,無數老鼠從四麵八方湧了上來,吱吱亂叫,撲向天部眾人。

寧凝花容慘變,拉著陸漸轉身就逃。蘇聞香卻一皺眉,從懷裏取出盛滿線香的盒子,抽了一支淡黃色的線香點燃。一股刺鼻異香彌漫開來,鼠群生出一陣**,尖聲鳴叫,紛紛掉頭狂奔。

鼠大聖又驚又怒,口中怪聲更急,誰知道,鼠群毫無回頭之意,一陣風逃得不見蹤影,鼠大聖手足下垂,不覺癡了呆了。

寧凝鬆一口氣,奇道:“這是什麽香?”蘇聞香道:“五鬼驅鼠香。”話音未落,鶴鳴驚起,巨鶴雙翅如輪,利爪破空抓來。蘇聞香疾從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線香,嫋嫋香煙迎向巨鶴。一對鶴爪離他頭頂不足二尺,巨鶴突然發出一聲哀鳴,雙翅連拍,歪歪扭扭盤旋半匝,“撲通”一聲,摔落塵凡。

赤嬰子顛下地來,額頭摔了一個烏包,頭昏腦漲,狼狽萬分。那鶴十分剽悍,摔倒後又掙紮起來,一瘸一拐,拍翅欲飛,奈何為那奇香所製,筋酸骨軟,唯有原地打轉。

赤嬰子爬了起來,注視蘇聞香,目射奇光,蘇聞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麵意欲何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線香飄然落地。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莫乙搖頭晃腦,腳下快走幾步,攔在蘇聞香之前,隔住了赤嬰子的視線。蘇聞香“哎喲”一聲,跌坐在地,瞪著兩眼,臉上一派迷茫。

“停杯投箸不能食……大家統統都閉眼……拔劍四顧心茫然……心茫然,心茫然……”莫乙雙目如炬,對著赤嬰子兩眼異芒,嘴裏吟詩不絕,“心茫然,心茫然……”

蘇聞香緩過神來,雙眼緊閉,口中大叫:“各位小心,這人是‘五神通’中的‘絕智奴’,不要看他的眼睛。”叫了兩聲,卻聽莫乙將“心茫然”三字念了七八遍,心中著急,叫道:“書呆子,支撐得住麽?”

莫乙雙目不瞬,口中念念有詞:“……心茫然,誰怕誰,哈哈,他是絕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寧凝等人聽他背出後麵兩句,均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赤嬰子的劫術正是“絕智”之術,對手沒有絕強定力,目光與他相接,勢必短暫失憶。如此一來,赤嬰子大可趁虛而入,或以巨鶴又啄又撲,或以刀匕加諸其身,對手就算死了,也是糊裏糊塗,不知何以至此。

莫乙的劫術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術,“劫海”蘊於腦部,任何事物過目不忘。這兩般劫術互為克製。“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聞人,赤嬰子久聞其名,見他上前,就已猜知其人,當下凝神雙目,絲毫不敢怠慢。

兩人一個力求對手失憶,一個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盡在莫乙背誦的唐詩上麵。這首詩是李白三首《行路難》中的第一首,前後不過十四句,莫乙磕磕絆絆,兩炷香的工夫也隻背了一半,就算一個啟蒙的學生也比他高明十倍。一詞一句,莫乙往往重複多次,才能艱難背出後句。但因二人淩空較勁,各以劫力相拚,背誦通順與否,曆曆顯示出兩人的劫力消長。滯澀不前,必是“絕智”得了上風,續出後句,則是“不忘”占優了。

時間一久,莫乙汗如雨落,眼瞼微微**;赤嬰子也是渾身濕透,麵皮陣青陣紅。莫乙忽又道:“……雪滿山……薛耳薛耳須向前……須向前……”薛耳和他大有默契,聽了這話,心頭微動,他雖不敢睜眼,雙耳卻是奇聰,聽得赤嬰子呼吸,辨其方位,如在眼前,當即循其聲息,挪近赤嬰子。

赤嬰子眼角餘光瞥見,他劫術雖強,體力卻弱,倘若被薛耳打上一拳,踢上一腳,勢必精力渙散,大敗虧輸。他當即伸手,從袖裏悄悄取出一把匕首。薛耳走到他身邊,果然抬拳,赤嬰子無力刺戳,將匕首對準薛耳拳頭,他若一拳打來,必被匕首割傷。

莫乙大大鬆了一口氣,長笑一聲,搖頭晃腦地吟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應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他初時受製於人,背得磕磕絆絆,心中十足憋屈,此時禁製一破,頓將全詩一氣背完,吐出憋在胸中的一口惡氣。

薛耳按住赤嬰子,奪過匕首叫道:“殺了他好麽?”眾人均是默然,陸漸忽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自相殘殺?這人雖然可恨,但也可憐,還是饒了他吧!”

莫乙叫道:“饒他可以,但須捆起手腳,蒙住眼睛。”薛耳扯下腰帶,將赤嬰子雙手捆牢,又撕下衣衫,蒙住了他的雙眼。

忽聽一聲爆鳴,眾人轉眼望去,燕未歸背負沈舟虛,趨退若電,沈舟虛雙手接連發出“天羅繞指劍”,細絲滿空,如斜雨飄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將寧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

澤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勢,此地並無沼澤,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幾度受困天部神通。天幸寧不空的“周流火勁”正是“天羅”克星,所過皆焚,屢次救出沙天洹,但也因此緣故,反被縛住手腳。寧不空不勝其煩,突然取出一張小駑,聽聲辨位,發出“木霹靂”,火光焰焰,巨響騰空,夾雜滿天細絲,真是蔚為奇景。

沈舟虛一聲長笑,馭使燕未歸向後掠出,退回原地,坐回輪椅。寧不空搶上前來,方要扳機發箭,沈舟虛高叫:“且慢。”

寧不空凝而不發,冷笑道:“沈瘸子,害怕了麽?”沈舟虛笑道:“寧師弟的‘木霹靂’實在厲害,再鬥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對手。”寧不空冷冷道:“你這算是求饒?奇了,這可不是你沈瘸子的作風。”沈舟虛笑了笑,說道:“寧師弟說笑了,沈某何時求過饒?”寧不空淡淡說道:“那就先分生死,少說廢話。”

沈舟虛搖頭歎道:“寧師弟,你何苦心急,我讓你住手,卻是一番好心。”寧不空道:“你也會有好心?”沈舟虛道:“你這一發‘木霹靂’射過來,本也傷不得沈某,隻不過,若是誤傷了此間一人,寧師弟卻要懊悔終生。”

寧不空皺眉道:“你打什麽啞謎?”沈舟虛笑了笑,曼聲道:“凝兒,你多大年紀了?”寧不空聽得這話,臉色陡沉,濃眉皺成一個川字。寧凝也是一愣,答道:“回主人,凝兒今年十六,再過兩月就十七了。”

沈舟虛歎了一口氣,說道:“越師妹確已過世。那年,你火部憑仗火器精強,欲要一統八部,結果惹得七部聯手,瑤池、落雁峽兩戰,殺得火部全軍覆沒……”寧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師兄所賜……”

沈舟虛笑道:“火部先有自敗之道,才會為人所敗。若你當時不一逞野心,濫殺同門,又豈會惹來七部聯手?七部若不聯手,以沈某微薄武功、小巧陰謀,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歸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寧不空怒哼一聲,搜腸刮肚,竟是無話可答。

沈舟虛又道:“當日落雁峽中,隕石若雨,死傷枕藉,出入峽穀的路途均被封死。七部中,地母心腸最軟,經此一戰,心灰意冷,返歸西城,從此再不出世。風、雷、水、山、澤五部高手為報前仇,傾巢而出,追殺寧師弟你等火部殘眾。我行動不便,又恐穀中還有火部弟子幸存,心道落雁峽中寸草不生,水食俱無,隻需靜待幾日,穀中人即便不死,也會餓得奄奄一息,故此率天部弟子守衛四日,方才開峽視看,這一看,峽中情形果真慘烈,唉,算起來,火部雖有不是之處,但到底是我同門……”

“住口!”寧不口厲叫一聲,臉色發青,“少來假惺惺地裝好人,那一天,落雁峽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眷……”

沈舟虛的神色微微一黯,歎道:“寧師弟你可知道,沈某人稱‘天算’,並非當真智比天高,隻是沈某用起計來,有如渺渺上蒼,無私無情,六親不認。既然決意滅你火部,自當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寧師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換個位置,你贏我輸,料來你也不會放過我的家人!”寧不空森然道:“那是當然。”

他二人這番對答,旁人聽在耳內,無不膽戰心驚,寧凝更是惴惴不安,隱隱感覺有一件大事就要降臨頭上。

沈舟虛續道:“我率眾檢視峽中,並未發現一個活人。正想掩埋屍體離開,忽聽一陣小兒哭聲,雖然微弱,卻很清晰。沈某循聲前往,但見越師妹背靠岩壁,已然斷氣,雙腿早已折斷,兩臂布滿刀痕,那啼哭聲恰是來自她的身後。我命人將越師妹的遺骸挪開,卻見她身後有一個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個不到一歲的嬰兒,小臉煞白,奄奄一息……”說到這裏,沈舟虛頓了一頓,凝目望去,寧不空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聽他停頓,忍不住上前一步喝道:“後來呢?”

“饒是越師妹內力精深,這放血飼兒也是十分要命。”沈舟虛仍是不動聲色,娓娓說道,“但不知為何緣故,她竟然支撐了足足四日,直聽到峽口木石滾動,方才斷氣。想是彌留之際頭腦不清,又怕我們傷害女兒,是以竭力挪動身子,擋住了那處岩穴。天幸那孩子餓得厲害,哭了起來,才被沈某發現。越師妹死時,雙臂布滿刀痕,有幾條刀痕宛然新割,可卻是白慘慘的,半滴鮮血也沒流出。可以說,越師妹並非死於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內力修為,撐過四日並非難事。唉,說起來,沈某一生佩服過的隻有兩人,第一便是萬歸藏萬城主,第二個麽,便是越方凝越師妹了。”

說到這裏,他轉過身子,直直盯著寧凝,微微笑道:“所謂舍身救女,大義感人。凝兒,若無令母舍身相救,你這小小嬰孩,早就死在落雁峽中了。”

寧凝小口微張,忽地微微一晃,癱軟下去。陸漸在她身邊,急忙將她扶住。寧凝定定望著沈舟虛,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沈舟虛一指寧不空,笑著說:“還不明白麽?這位寧先生就是你的生父。你名叫寧凝,隻是為了紀念令母。”

寧凝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寧不空麵色灰敗,死壞的眼珠在眼皮下連連滾動,心中似乎激動之至。沙天洹注視寧凝半晌,忽地歎道:“寧師弟,這孩子的眉眼,果真肖似越師妹呢……

寧不空聽到這裏,幾欲一步跨出,可是終究止住,吐了一口氣,那張弩緩緩垂下,澀聲道:“沈瘸子,你將她……煉成了劫奴?”沈舟虛淡淡一笑,說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與寧師弟交手,沈某豈能不留後著?”

寧不空深知“無主無奴”的道理,今日縱然占得上風,殺死沈舟虛,卻也無異於殺死親生女兒。沈舟虛這一計狠到極點,叫他有仇難報,反為所製,饒是寧不空智計百出,內心也是混亂不堪。

突然間,寧凝奮力一掙,推開陸漸。陸漸一呆,隻見她踉踉蹌蹌,向著山中狂奔。陸漸大叫一聲:“寧姑娘……”不顧傷勢,奮力追趕上去。

沈舟虛眉頭微皺,喝道:“攔住他們!”餘下四名劫奴與寧凝素來友好,乍逢此變,心中既是震驚,又暗暗為她不平,是故聽到號令,均是裹足不前,眼瞧著寧凝、陸漸一先一後,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