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祖庭風雲

陸漸一邊追趕,一邊呼叫,寧凝卻不曾回頭。這麽追趕兩裏,山路越發迂深,行來不勝艱難。他的雙腿如灌陳醋,又酸又沉,突然踢著一根藤蔓,“咚”地栽倒,爬起之時,已不見了寧凝的影子。

陸漸心急如焚:“寧姑娘傷心欲絕,會不會自尋短見?”一念及此,不知哪裏來的氣力,撐起身子,蹣跚鑽出一片樹林,卻見空山寂寂,白雲相逐,鳥獸藏蹤,人跡也無。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少女去了哪裏。

陸漸扶著樹木,連連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濟:“也不知我還有幾日好活。唉,可恨死也死了,卻有許多心事未了。”他咳嗽一陣,竟又咳出鮮血,陸漸微微苦笑,心想自身難保,別人如何如何,又哪兒管得了許多?可一轉念又想:“若無寧姑娘,我屍骨已寒。如今她遭受天大變故,我又怎麽能棄她而去?”想著打起精神,扶著樹木山石向前挪去。

漫無目的走了時許,陸漸腿沉如鉛,頭腦漸漸迷糊,唯有一個念頭縈繞不去:“寧姑娘在哪兒?寧姑娘在哪兒……”這時一陣梵鍾傳來,震山**穀,餘韻悠長。陸漸頭腦為之一清,不自覺循聲走去,穿過一座山穀,忽見群巒湧翠,流泉噴珠,山水之間擁著一座巍巍古寺。

陸漸見水,頓覺口渴,走到水邊,方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暈眩,一頭紮入泉水……

也不知過了幾時,鍾聲忽又響起。陸漸神誌一清,睜開雙眼,入眼處是一張醜怪麵皮,頭腦光光,雪白長眉垂至顴骨,鼻子原本挺直飽滿,如今隻剩半個,一道刀疤有如血紅蚯蚓,從鼻至嘴,將一張臉拉扯歪斜。

怪人見他醒來,不勝歡喜,咧嘴一笑,更添醜怪。陸漸吃驚道:“你是誰?”

那人雙手亂揮,眉開眼笑,陸漸見他舉止怪異,不覺怔忡。又見他灰袍光頭,一派僧人裝束,想到昏迷前所見的廟宇,心想這人當是廟中的僧侶,自己昏倒泉邊,或許得他搭救,於是肅然道:“多謝大師相救。”

老僧盯著他想了想,從旁拿起兩個黑乎乎的窩頭,送到陸漸嘴邊,窩頭三分是麵、七分是糠,陸漸傷後脾胃又弱,吃了半口就吐了出來。

老僧呆了呆,揮揮手,一陣風奔出門外。陸漸莫名其妙,欲要起身,又覺身子無力。

不一時,忽聞桂花香氣,轉眼瞧去,老僧快走快腳走了進來,手捧一大碗熱騰騰的白米粥,來到床前,以湯匙喂入他口中。陸漸嚐了半口,但覺滋味甜美,摻雜細碎蓮米,粥內的糖水是桂花蜜製,甜美之外別有一絲馥鬱香氣。

老僧見陸漸咽下,張嘴直笑,這時陸漸發覺,老僧口中的舌頭隻剩半截,頓時大悟:“無怪他不說話,敢情竟是啞巴。”心道這老僧也不知因何斷了舌頭,不由深深憐憫起來。

老僧渾隻顧勺了甜粥,送入陸漸口中。陸漸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就已飽足,說道:“大師,弟子飽了。”啞僧轉動眼珠,仍勺米粥送入他口,陸漸不便推拒,又吃兩口,隻覺胸腹脹懣,隻得又道:“大師,在下飽了。”

啞僧仍如不聞,笑眯眯地又勺粥送來。陸漸無奈,閉口不納,啞僧無法送入,轉過碗,如風卷殘雲,將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轉身又出門去。

陸漸躺了一陣,忽聽哢嚓聲響。他吃飽肚子,精力稍複,起身挪到門邊,見那啞僧正在劈柴。陸漸方才明白此地乃是柴房,無怪如此簡陋。舉目再瞧,四周重簷疊宇,氣象森嚴,槐蔭蔽屋,漫如翠雲。

陸漸瞧了時許,在門檻坐下,沉思數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輕輕歎氣。傷感之際,忽聽“噔噔噔”腳步聲響,抬頭一瞧,四名僧人陰沉著臉走了過來,其中一僧搶在前麵,劈手奪下啞僧的柴刀,一掌將他推倒,四僧圍上,拳腳齊下,“噗噗噗”著肉有聲。

陸漸又驚又怒,俯身抓起兩根木柴,打中兩僧背脊,那二人隻覺痛麻,轉身向陸漸撲來。陸漸屢經大敵,臨危不亂,雙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運轉“天劫馭兵法”,二僧一左一右躥了出去,咚咚兩下,各自撞中門柱,哇哇慘叫起來。

餘下兩僧聽得叫喊,放了啞僧撲來。陸漸凝立不動,看其來勢,雙掌左右撥出,正中二人肘下,兩人頓如陀螺,立地打了個轉,“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四僧狼狽不堪,爬了起來,一人怒道:“你是誰,幹嗎打人?”陸漸揚聲道:“這話當由我來問,你們又幹嗎打人?”那僧怒容滿麵,呸了一聲,掉頭便走,其他三僧也齊齊啐了一口,尾隨其後。

四僧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陸漸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啞僧,又吃一驚,卻見他滿身泥土,卻又抓起柴刀,渾如無事地砍起柴來。陸漸忍不住問:“老人家,你沒傷著吧?”

啞僧不理不睬,砍柴不輟。陸漸見他舉止如常,心道:“這是什麽寺廟?寺裏的和尚幹嗎胡亂打人?”

正驚疑,忽聽大呼小叫,轉眼望去,十來個僧人手持棍棒趕來,將他團團圍住,一個赤紅臉膛的中年僧人厲聲叫道:“你是誰?怎麽混進寺裏來的?”

陸漸如實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邊,這位大師救我來的。”中年僧人見他麵皮蠟黃,瞳子無光,眉間聚著一團黑氣,儼然病入膏肓。他愣了愣,神色稍緩,忽聽一個少年僧人道:“心悟師兄,這老蠢貨莫名其妙,上次將一隻瘸腿的野狼帶進寺裏,結果咬傷了心藏師弟,這次又將陌生人帶進寺裏,也不知是好是歹。”

陸漸冷笑道:“你們毆打一個老人,又是好是歹?”心悟皺了皺眉,轉頭道:“心緣,你們又打老蠢貨了?住持不是叮囑過麽,叫你們別打他了。”

心緣是先前四僧的首領,此時怒氣未消,大聲說道:“心悟師兄你不知道,前幾日香積廚裏鬧賊,丟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師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餅,還有性明師伯的玉糝羹。最可惡的是,性海師叔的身子向來不好,要六和人參湯調養,這湯六蒸七濾,熬來不易,竟也被人喝了個碗底朝天。因為此事,廚房裏的師兄弟都被性明師伯責罰,各打一百戒尺。咱們氣不忿,整晚守候,不僅一無所獲,點心茶湯還是丟失如故。於是大夥兒疑神疑鬼,有的說來了狐狸大仙,有的說是怨鬼作祟。我卻有些疑心,三祖寺禪宗祖庭,怎麽會來這些妖邪……”

心悟點頭道:“這話說得是。”心緣得他誇讚,聲調越發激昂:“師兄也知道,這老蠢貨一貫鬼鬼祟祟的,我原本就對他有些疑心,隻苦於沒有證據。方才可好,心通師弟親眼見他鑽進廚房,將為性海師叔準備的桂花蓮子羹偷了出來,這一下人贓並獲,他害咱們挨打,咱們打還他,又有什麽不對?”說罷搶上兩步,從地上撿起那個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贓物在此,師兄請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氣猶存,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蓮子羹,老蠢貨真的作賊了,須讓明慧師叔知道,好作定奪。”

陸漸心中不勝驚喜:“真是湊巧,我竟來到三祖寺中?”看那啞僧,心頭又沉:“早知那羹是盜來之物,我也不吃了。這老人做賊全是為我,如何讓他受罰?”一揚聲,向心悟叫道:“這位大師,能否商量則個?”

心悟道:“商量什麽?”陸漸道:“蓮子羹是這位大師偷的,卻是我吃了,他年紀老大,經不起折磨,若要責罰,隻管罰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這人真是濫好心。依寺規,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懨懨的,別說三十棍,兩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說了,責罰與否,我說了不算,還需戒律院做主。”

陸漸道:“那麽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師商量。”眾僧見他固執,均露詫色,心悟皺眉道:“也罷,你們看著他倆,我去戒律院稟告。”說完徑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視眈眈。啞僧卻如不覺,隻是舉刀劈柴。心緣冷笑道:“老蠢貨,還劈個屁柴?老實呆著,過一陣子有你好看。”見那啞僧砍柴不輟,不覺心中氣惱,舉起棍子,去掃他立起的木柴,誰知木柴看來細弱,卻似從地裏長出來的一樣,心緣連掃兩下,紋絲不動。那啞僧卻抬起頭,衝他咧嘴直笑。

心緣本是寺內的火工僧人,不修禪理,性子粗鄙,見那啞僧嘲笑自己,怒從心起,啐道:“老蠢貨,敢笑你爺爺?”一棒掃了過去。陸漸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緣虎口倏熱,棍子立時脫手。他莫名所以,驚叫:“小雜種撒潑,大家並肩子上啊!”

眾僧人哄叫一聲,舞起棍棒撲了上來,陸漸正要抵擋,不期然一陣乏意湧上來,眼瞧棍棒揮來,突然手不能抬、足不能動,連中兩棒,翻倒在地。

心緣見打翻了他,大笑道:“這老蠢貨害咱們挨板子,先揍他出氣。”眾僧哄然應命,亂棒齊下,啞僧連挨數棒,卻苦於不能叫喊,唯有雙手抱頭,身子亂滾。

陸漸目眥欲裂,也不知從哪兒來的蠻勁,猝然掙起,張臂攔在啞僧身前,一時棒如雨落,盡落在他的頭上肩上。陸漸胸中血氣上衝,一股腥甜湧至喉頭。

這當兒,他忽覺小腹丹田處微微暖熱,旋即一股如火勁氣騰地升起,如火山迸發,擴至全身。身後眾僧不知有異,棍棒紛落,擊中陸漸背脊,突然間驚呼迭起,眾僧的棍棒如出巢的鳥兒,爭先恐後地躥上半天。眾僧人好似斷了線的風箏,拋飛丈外,掙紮不起。

棍棒及身,陸漸不覺痛楚,轉身一瞧,眾僧躺了一地,個個咧嘴呻吟。他也不知發生何事,掉頭再瞧,啞巴老僧抱手坐在牆角,張口大笑,似在逍遙看戲。

陸漸正覺不解,數丈外的大櫟樹後傳來一聲輕咳。陸漸一驚,趕到樹後,卻不見人,不由心想:“莫非有高人藏在樹後,出手相助?”驚疑間,忽聽一聲厲喝:“發生了什麽事?”陸漸掉頭望去,心悟與一名身著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飛,趕了過來。

心緣不待陸漸開口,搶先叫道:“心悟師兄,這賊子想帶老蠢貨逃走,大夥兒攔不住他。”陸漸見他公然顛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卻信以為真,瞪視陸漸,左掌橫胸,右手下垂,擺出一個拳架。

白袍僧瞧了地上眾人一眼,也合十歎道:“偷盜已是罪過,事後潛逃,傷害守者,可謂罪加兩等。”陸漸氣憤道:“大師,我……”話音未落,白袍僧手掌猝翻,向他心口抓來。

這一下猝然而發,十分狠辣,但陸漸也非吳下阿蒙,一瞥之間,已將爪勢看破,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軟不早不晚,二度湧來,陸漸手抬一半,便覺無力,被那白袍僧一爪製住要穴,周身登時麻痹。

“好一招‘雕龍爪’!”心悟撤去拳架,樂嗬嗬笑道,“心空師弟精進神速,可喜可賀。”

“師兄過譽了。”白袍僧偷襲得手,心內卻很不解,方才他見眾僧情形,隻當陸漸必有驚人藝業,是故這一招“雕龍爪”藏有許多奇妙後著,一抓而中,反而大出意料。心空驚疑之餘,沉吟道:“心悟師兄,若隻是偷盜飲食,戒律院懲戒便可,如今傷了這許多同門,須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這師弟年紀輕輕,卻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當下著意巴結,笑道:“貧僧聽師弟的。”心空瞅他一眼,微笑道:“別人自稱貧僧還可,心悟師兄掌管寺中廚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輕?”心悟麵皮微熱,訕訕道:“師弟怎也來取笑貧僧?”心空笑道:“怎麽取笑?上個月下山買人參……”

心悟忙接口道:“那筆賬已過去了。好師弟,改日我備兩盅素酒,咱們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想還算你有見識,也不說透,俯身察看眾僧,卻見個個筋骨酸軟,氣力全無。心空猜測不透,驚疑起來,盯著陸漸道:“你用了什麽武功?”

陸漸道:“我沒用武功。他們毆打這位老人家,我看不過去,用身子擋了兩棒,但他們為何變成這副樣子,我也全然不知。”

心空不覺失笑,問道:“這麽說,他們打你,反倒傷了自己?”陸漸道,“適才我聽見那棵樹後有人咳嗽,或許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視而笑,均是一般心思:“這人看來老實,卻會編些鬼話兒騙人。”當下心空叫來幾名戒律院弟子,將陸漸用鐵鏈鎖了,又叫人扶著受傷弟子,押著啞僧,一同前往方丈。啞老僧始終懵懂,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稟報,隨後才將眾人引入。方丈內四壁皆空,僅設一榻一幾。檀木矮幾上燃一爐香,沏一壺茶,碾一硯墨,攤一卷經。幾後坐一老僧,須發半白,清臒慈和,他的左側也坐了一名老僧,體格魁偉,目光淩厲。

心空先將前情後果說了,采用的自然是心緣的說法,陸漸由他話中聽出,清臒老僧是三祖寺住持性覺,魁偉老僧則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覺不動聲色,默然聽罷,說道:“帶傷者來。”心悟將心緣帶到他麵前,心緣淚眼婆娑,歪嘴耷眼,模樣兒甚是可憐。性覺將手搭上他的經脈,長眉一挑,若有訝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的頭頂,心緣但覺“百會”穴突地一跳,一股熱流走遍全身,頓時酸癢難耐,“啊呀”一聲,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見狀喝道:“孽障,住持麵前,也敢放肆?”心緣唬得麵如土色,忘了身子已能動彈,雙腿發軟,撲通跪倒。

“不怪他。”性覺搖了搖頭,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衝擊五髒,震動奇經,故而癱軟不起,我以內力為他導引經脈,牽動五髒,故而有此征兆。”

性明神色稍緩。性覺又道:“心悟,你將其他傷者帶至藥師院性智師弟處,傳我法旨,請他療治。”心悟領旨去了。性覺轉眼顧視陸漸,半晌不語。性明忍不住高叫:“住持,此事如何裁奪,還請示下!”

性覺微微一笑,說道:“師兄乃戒律院首座,執掌刑罰。你先說說,如何定奪?”性明道:“依老衲看來,聾啞和尚屢犯偷戒,理應重責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於這少年人,大膽行凶,傷我僧眾,但因不是本寺中人,當以繩索捆綁,移交官府處置。”

他這番判詞十分嚴厲,殊無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陸漸心中不平,欲要申辯,又覺此事太過古怪,欲辯忘言,十分煩惱。性覺卻笑了笑,搖頭歎道:“性明師兄,你好糊塗。”性明一愣,說道:“住持此話怎講?”

性覺道:“偷盜之事,我方才知道。盜亦有道,由偷盜之物,足見偷盜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餅,玉糝羹、六和人參湯,均是珍貴茶點,這偷兒專偷此類,足見於飲食一道鑒賞甚精,乃是一位雅賊。”

“雅賊?”性明濃眉軒舉,微覺詫異。

“不錯!”性覺笑了笑,“何止是雅賊,活脫脫就是一位愛挑嘴的千金小姐。眾人皆知,聾啞和尚再也粗蠢不過,即便入廚偷食,也是見飯吃飯,見粥喝粥,哪兒有這麽挑剔?故而依老衲看來,桂花蓮子羹或許是聾啞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幾樣茶點,卻未必算在他頭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見,難道賊子另有其人?”性覺道:“老衲也是猜測,但有疑點,便不可倉促定罪。”性明點頭道:“住持言之有理。”

陸漸不由暗暗點頭,心想這性覺身為住持,確有過人之處,剖析斷案,合情合理。轉眼再瞧,聾啞和尚渾無所覺,隻將手伸入懷中,拈出一隻隻虱子,掐死丟在地上,陸漸不覺暗歎:“這和尚不隻是啞巴,更是聾子,委實可憐極了。”

性明見聾啞和尚公然捫虱於方丈之內,傷生害命,汙穢禪門,端的肆無忌憚。他心中慍怒,開口欲罵,忽又悟及此公兩耳俱聾,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鳴,狂暴刹至,於他也不過是蕙風和雨,渺不沾身。想到這裏,這一口氣竟發泄不得。

忽聽方丈外傳來一陣咳嗽。性覺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師弟來了?好久不見,快快請進。”

伴隨咳嗽,方丈外踱進一名僧人,須眉稀疏,骨瘦如柴,麵皮白裏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陣,勉力合十道:“性海……咳……問住持安好。”性覺溫言笑道:“這兩月我忙於寺務,不曾探望於你,你的病可好些了麽?”性海苦笑道:“老樣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覺也歎一口氣,說道:“師弟不要灰心,請坐一坐,容我問幾句話兒,再和你一敘。”

性海坐下時,有意無意看了陸漸一眼,忽又耷下眼皮,輕輕咳嗽。性覺也注視陸漸半晌,慢慢說道:“小檀越與魚和尚有什麽幹係?”方丈中人聽了這話,均是心頭劇震,目光齊刷刷地投到陸漸身上。

陸漸也覺驚訝,點頭道:“住持也識得那位大師?”性覺點頭道:“金剛一門,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駐錫我寺。老衲早年曾蒙魚和尚點化,略識金剛神通。方才小檀越製住心緣一幹人,用的正是‘大金剛神力’。這門神通一脈單傳,小檀越既已學會,想必和魚和尚大有幹係。”

陸漸大為不解,心想:“我傷病纏身,怎麽還能使出‘大金剛神力’?即便‘大金剛神力’,我也隻練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夠一招不發,震飛僧人的棍棒,封住他們的經脈?”他越想越驚,呆怔無語。性覺注視他半晌,又問:“小檀越可有什麽苦衷?”

“苦衷卻沒有。”陸漸歎道,“魚和尚大師於我確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將他的舍利帶到貴寺安放。”

“什麽?”性海失聲驚叫,“魚和尚死了……”忽地逆氣上衝,連聲咳嗽,青白麵皮漲成醬紫顏色。性覺眼中的訝色一閃而逝,寂然半晌說道:“心空,你解開檀越的枷鎖。”

心空入寺較晚,不知魚和尚為何方神聖,但瞧眾前輩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陸漸倘若與之有關,便是本寺貴客,自己唐突了他,隻怕不是太妙。他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開陸漸的鐵索。

陸漸自懷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錦囊,捧至幾前。性覺伸出瘦骨棱棱的五指,撫摸錦囊,一雙長眉微微顫抖,忽地閉了雙眼,歎氣說道:“這位檀越,如何稱呼?”

陸漸道:“小子陸漸。”性明冷哼一聲,高叫道:“金剛神通,一脈單傳,按理說,魚和尚坐化,應由他的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麽卻是你來了?”眾僧紛紛點頭,均是麵露疑惑。

陸漸搖頭道:“不能和尚已經死了。”當下將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終被誅滅的經過說了。說罷,方丈內一陣沉寂,過得半晌,性覺幽幽歎道:“陸檀越,除了送舍利來本寺,魚和尚還有什麽交代?”

陸漸搖頭道:“沒有啦。”性覺目光一閃,忽又黯然。性海則捂著嘴連連咳嗽,陸漸聽他咳嗽,胸中亦是隱隱作痛,當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魚和尚大師遺願已了,小子也當告辭了。”說著站起身來,瞧了聾啞和尚一眼,見他兀自摸索虱子跳蚤,眉開眼笑,自得其樂,不覺心中難過,施禮道,“性覺大師,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大降慈悲,應允則個。”

性覺目視舍利,心神不屬,聞言道:“檀越請說。”陸漸道:“這位聾啞大師為我偷取桂花蓮子羹,請你不要責罰於他,倘若定要責罰,小子情願代他受罰,挨這三十戒棍。”他此時身子極弱,若挨戒棍必死無疑,但他既知絕症無救,自輕自賤,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這老僧頂罪。

性覺神色似驚非驚,注視陸漸半晌,忽而笑道:“這乃小事。性明,金剛一脈對本寺有恩,衝魚和尚的麵子,聾啞和尚偷盜的事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謹遵法旨。”

陸漸大喜,施了一禮,正要告辭,性覺忽又說道:“陸檀越,你有傷病在身?”陸漸點頭道:“確有一些小病。”他自知沉屙不治,索性稱是小病,免得他人擔心。

性覺卻笑了笑,說道:“所謂小病大治,我藥師院首座性智師弟精於歧黃之術,陸檀越不遠萬裏,送來魚和尚大師的舍利,叫我闔寺僧眾好生相敬。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檀越來了,就不妨多住兩日,讓性智師弟瞧一瞧,一來養病,二來也看看這千年古刹、禪宗祖庭。”

陸漸心憂姚晴、寧凝,又知本身痼疾無治,拱手說道:“抱歉,小子確有要事,不能停留。”

“什麽要事?”性覺麵露關切,“不知老衲能否相助?”陸漸尋思姚晴之事,關係西城八部,凶險絕倫,性覺牽涉進來,有害無益,而寧凝的事又關乎她的身世秘辛。陸漸想了想,搖頭說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領了。”

性覺歎道:“檀越何苦推脫,隻去藥師院一遭,讓我師弟看過,就算不及煎藥服用,開上一兩副藥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殷勤,陸漸越是為難。他性子衝和,不善拒絕他人,性覺又是一番好意,卻之不恭,再說自己本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無分別,性智若真是精於醫術,必能看出此病無救,那時再行告辭也不為遲。

性覺見他應允,輕吐一口氣,說道:“心空,你帶陸檀越去藥師院,傳我法旨,這位陸檀越跟魚和尚淵源甚深,著性智務必將他治好。”心空領旨,為陸漸引路。聾啞和尚渾渾噩噩,不知發生何事,見陸漸起身出門,便也跟隨而出。

陸漸說道:“大師,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聲說罷,忽聽心空嘿嘿直笑,頓時醒悟,老和尚雙耳失聰,自己說什麽他也無法聽見,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數步,心空見聾啞和尚兀自緊隨,焦躁起來,伸手按在他肩頭,內勁迸發,聾啞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餘。心空用的乃是巧勁,聾啞和尚雖不覺痛,仍是吃了一驚,爬起來瞪著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轉,跌跌撞撞,一道煙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這老蠢貨不會聽人話,唯有給他兩下才懂事。”轉眼瞧去,見陸漸眉頭緊鎖,臉上隱有怒色,心空不覺住口,隻是微微冷笑。

二人均不說話,曲折行了百步,來到藥師院中,院門前幾個小沙彌正在搗藥,兩人入內,也不抬頭。心空朗聲叫道:“性智師叔,性智師叔。”

“叫什麽?”裏屋一個聲音甚不耐煩,一名白須老僧挑簾而出,掃視二人一眼,目光落在陸漸臉上。心空道:“住持法旨,著師叔務必治好這位陸檀越。”

“務必治好?”性智白眉軒舉,望著陸漸,神色驚疑。心空又道:“住持還說了,這位陸檀越與魚和尚淵源甚深,不遠萬裏,將魚和尚的舍利送回三祖寺。”

性智聽到“魚和尚”三字,怔忡片刻,旋即對陸漸點頭微笑,合十道:“金剛傳人大駕光臨,失敬失敬。”陸漸忙回禮道:“大師誤會,魚和尚大師並未收我為徒,傳人二字可當不起。”性智一愣,又擺手笑道:“無妨無妨,魚和尚當年對老衲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無論如何,老衲也要將你治好。”

陸漸歎道:“大師,我這病……”性智不待他說完,挽住他的手笑道:“裏屋安靜,老衲與你好好瞧瞧。”陸漸無法,隻得暫且跟入。

內屋陳設精潔,方桌上一疊醫書,桌後藥櫥雖多,卻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陸漸脈門,拈須沉吟,半晌無語,唯有屋外篤篤篤搗藥之聲悠悠回響。

性智忽歎一口氣,注視陸漸道:“若依尋常醫理,檀越傷在肺部,傷勢雖重,倒也並非無救。隻不過,檀越體內有一股奇特潛力,不住蠶食檀越生機,倘若放任自流,必成大患。”

陸漸見他所言無差,心中佩服,說道:“實不相瞞,小子不幸淪為劫奴,大師說的正是‘黑天劫’發作的征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聳動,吃驚道,“西城的煉奴秘術?”陸漸道:“大師也知道西城煉奴?”性智的嘴角抽搐數下,冷冷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見一位劫奴,聽說過《黑天書》的厲害。”陸漸苦笑道:“有無四律,無法可破,故而此乃絕症,大師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兩步,搖頭道:“那也未必,當年那位劫奴曾經告訴老衲,《黑天書》並非沒有破解之法。”

“此言當真?”陸漸驚喜過望,不由得衝口而出,“敢問大師,什麽法子?”性智斜眼瞧他,微笑不語。

陸漸原本心灰意冷,見性智如此神情,心中升起一股希冀,腦子裏如電光掠影,閃過許多人來……陸大海、姚晴、穀縝、魚和尚、寧凝……刹那間,他的心中生出一股無以言表的求生欲念,顫聲說道:“大師若能告知我脫劫之法,陸漸永誌不忘……”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殺老衲了。”扶起陸漸時,見他雙眼微微泛紅,身子陣陣發抖,儼然十分激動。

性智盯著陸漸,目光轉向窗外,歎道:“可惜,那法子雖然神妙,這世上卻已失傳了。”

陸漸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應聲向下一沉。如此大喜大悲,別說他絕症纏身,尋常人也難以經受。陸漸隻覺胸口劇痛,哇地嘔出一口鮮血。性智急忙扶住他,在他後心度入真氣,一迭聲自責:“怪我,怪我,這話說得太過。”

陸漸回過氣來,苦笑道:“不怪大師,隻怪我癡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書》。”性智正色道:“《黑天書》的確能破,天下本有一門武功,就是它的克星。”

“什麽武功?”陸漸又是一喜,嗓子發起抖來。性智盯著他雙眼,一字一句道:“你可曾聽說過‘大金剛神力’?”

陸漸心頭咯噔一下,愣在當地,出了一會兒神,遲疑道:“魚和尚大師演示過‘大金剛神力’,但他卻未說過能破《黑天書》。”

性智搖頭道:“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衲的,或許魚和尚身懷寶物而不自知。”陸漸心跳變快,尋思:“魚和尚大師確實不知《黑天書》的許多內情,再說,‘大金剛神力’若無絕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脈’?”想到此間,不覺釋然。

性智始終瞧著陸漸,見他麵露喜色,便道:“陸檀越,魚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終與他在一塊兒?”陸漸點了點頭,性智又道:“那麽他可曾與你提過‘大金剛神力’?”

“提過。”陸漸道,“他還傳了我十六種身相。”

“十六種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麽?”陸漸搖頭道:“當時情勢險惡,大師來不及傳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聲,忽又說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記得?”陸漸道:“記得。”性智道:“你使給我瞧瞧,老衲參詳參詳,看這其中有何高明之處,為何能夠破解《黑天書》。”

“大師見諒。”陸漸苦笑道,“我傷得厲害,無法借力變相。”性智臉上閃過一絲陰霾,笑道:“不妨,不妨,你畫在紙上也成。”興衝衝攤開一張宣紙,筆蘸濃墨,遞在陸漸手上。

陸漸胸無塊壘,不疑有他,便在紙上畫了起來。誰知他出身寒微,從沒學過繪畫,對丹青之道一竅不通,心有所想,落筆時卻大大走樣,人頭畫得像隻燒餅,眼睛就如燒餅上兩粒芝麻,四肢猶如木柴棍兒,長短參差,糾纏一起,全然分不出其中的手腳。

十六相畫完,陸漸已是滿頭大汗。性智鄭重接過,瞧了半晌,卻瞧不出所以然來,不由麵露狐疑,瞅了陸漸一眼:“陸檀越,這真是一十六相麽?”

陸漸道:“是啊。”性智嘿了一聲,放下那張鬼畫符,笑眯眯說道:“檀越渴了吧,待我泡杯茶去。”言訖匆匆出門,捧入一杯茶水,“廟小和尚窮,粗茶一杯,慎莫見笑。”

陸漸畫了這一通,猶似與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幹渴,於是捧茶便喝,但覺茶水濃釅,辨不出是什麽滋味。他喝茶從不講究,當下一氣喝幹。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覺一陣暈眩,抬眼望去,眼前蒙矓,性智笑眯眯的,正在注視自己。

陸漸隱覺不對,欲要詢問,眼皮卻慢慢沉重起來,身子向左一歪,忽地失了知覺。

迷糊間,鼻間傳來草藥香氣,耳邊人語切切,字字入耳。陸漸努力張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著晶亮水光,石縫裏爬出蒼黃的苔蘚,濃重的濕氣環繞左右。陸漸打了個冷戰,忽覺身有重物,低頭一瞧,竟是極沉重的鐵枷。

陸漸又驚又怒,不知發生什麽,定神細聽,性智的聲調裏藏有幾分惱怒:“……都在這裏了,你還要怎的?”

忽聽他人哼了一聲,說道:“這就是十六相?你也不怕褻瀆佛祖!”聲音溫和中透著幾分威嚴,儼然就是性覺。

陸漸心中迷惑,正想其中聯係,忽聽性智呸了一聲,悻悻道:“你少跟老子談什麽佛啊祖的,老子不信這個。”性覺道:“罪過罪過,當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錢。”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錢,去後山養李寡婦嗎?”性覺喝道:“少跟我說嘴,當心下阿鼻地獄。”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獄,你也在我前麵。”

陸漸聽得心神搖**,幾乎懷疑身在夢裏,這兩名“高僧”的對答,哪兒有半點出家人的口吻?驚駭間,忽聽性覺沉聲說道:“這幅畫亂七八糟,誰也瞧不明白,這小子到底打什麽啞謎?”性智道:“他就在裏麵,一問便知。”

性覺冷笑道:“這小子麵相老實,其實滑頭無比。明明會‘大金剛神力’,卻裝得病懨懨的,以為我瞧不出來;明明會三十二相,卻說隻會十六相;讓他畫一十六相,他又裝瘋賣傻地畫出這麽一幅東西,真是豈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說道:“性覺,當年魚和尚也救過你我性命,並傳了性字輩‘鎮魔六絕’,對咱們也算有恩,這樣對待他的傳人,是否過了一些?”

“說你沒見識,你還不承認。”性覺森然說道,“倘若你我會‘大金剛神力’,又何須他魚和尚救命?至於什麽‘鎮魔六絕’,不過是‘大金剛神力’的皮毛而已。哼,想來可恨,這金剛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脈單傳。再說了,即便要傳,也該傳給你我,那魚和尚有眼無珠,傳給不能那小賊,結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賊手裏……”

性智嗬的一笑,說道:“我一見那小賊,就知道不是東西。魚和尚卻把他當塊寶,真是蠢材……”陸漸聽到這裏,忍不住喝道:“胡說八道。”

話音方落,“嘎吱”一聲,石壁掀開一線,性覺、性智手持燭火走了進來。性智笑眯眯的,雙眼如兩條細縫,閃爍詭譎光芒。性覺卻是寶相莊嚴,合十說道:“陸檀越醒了?”

陸漸見他裝模作樣,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隻恨傷後不能及遠,隻能啐到性覺腳前。性覺微微一笑,淡淡說道:“真人麵前不打誑語,事已至此,陸檀越也當明白老衲的意思。隻需你乖乖說出‘大金剛神力’的秘訣,老衲擔保,立馬放你出去。”

陸漸怒火中燒,身子似要爆炸開來,聞聲呸了一聲,高叫:“別說我不會‘大金剛神力’,即使會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覺搖了搖頭,笑道:“檀越還在與老衲打誑語?你若不會‘大金剛神力’,又怎能先震飛心緣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們的奇經?”這件事陸漸也是百思莫解,見問不覺瞠目結舌。

性覺自覺得計,麵上露出微笑,溫言說道:“我佛普度眾生,‘大金剛神力’既是佛門大法,就當不分內外親疏,傳給芸芸眾生。魚和尚挾技自珍,大違佛理……”

陸漸心中有氣,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計,將我鎖在這裏,又符合哪一條佛理了?”性覺笑笑說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此,怪隻怪施主太過固執,處處隱瞞,不肯吐露神通秘訣,老衲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檀越放心,魚和尚對本座有恩,本座決不傷害檀越,隻是請檀越說出秘訣……”陸漸截口道:“我若不說呢?”

陸漸狂怒大叫,欲要掙到門前,不料四肢驟緊,前進不得。他這才發覺,四肢的鐵枷連著粗大的鐵鏈,牢牢釘入身後石壁,別說他魔劫纏身,病弱不堪,縱然康健如初,也休想脫身而出。想是性覺、性智對他琢磨不透,怕他當真身具佛門神力,故而特意用這鐵鏈捆鎖。

陸漸逃脫無望,唯有張口大罵,可惜從小他便不會罵人,罵來罵去,無非“賊和尚、臭和尚、狗和尚……”罵了一陣和尚,胸口悶痛難當,不覺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去幾時幾刻,忽聽嘎吱門響。陸漸張眼望去,石門敞開一線,性智手捧托盤鑽了進來,托盤裏幾隻大碗,有飯有菜,還有一壺素酒,性智笑道:“陸檀越,想得如何?”

陸漸閉了眼,懶得理會,性智自顧自笑道:“陸檀越,你可別怪貧僧,捉你關你都是性覺的意思。這廝看起來慈眉善眼,其實一肚皮花花腸子。他和貧僧有句暗號,若說‘務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讓貧僧下藥、留下該人的意思。貧僧雖也不願,但恨身為寺眾,不敢違背住持,故此得罪之處,還望檀越諒解。”說罷鄭而重之,合十作揖。

這和尚方才還與性覺狼狽為奸,一轉眼盡說性覺壞話,陸漸初時將信將疑,可是吃一塹長一智,凝神默想,猜到這和尚欲借詆毀性覺,騙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剛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語。

性智見他神情,心中大失所望,麵上卻不流露,心道來日方長,於是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突然間,一股勁風從後襲來,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驚,側身避過要害,肩胛卻中了一下,劇痛入腦,身子平平向前跌出,幾乎撞在了陸漸身上。陸漸舉目望去,石室門前人影一晃,閃進一人,黑衣蒙麵,蒙麵巾下一雙眼睛精芒閃動。

性智口角沁血,身子扭轉,呼地一掌擊向來人。那人左手一招,拆開來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隻覺拳風有異,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麵色慘變,瞪著來人叫道:“你……”話音未落,“噔噔噔”連退三步,背脊抵著牆壁,骨骼聲如炒豆。蒙麵人吐氣開聲,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箭噴出,身軟如泥,貼著牆壁滑了下去。

變起倉促,陸漸未知福禍,正覺忐忑,忽見蒙麵人俯身從性智身上解下鑰匙,大步走來,打開鐵枷,將陸漸負在背上,飛身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隱約照見一捆捆藥材。原來石室之外,便是藥師院的藥材庫房,無怪嗅到草藥氣息。陸漸心中暗怒:“藥材本是救人的東西,誰知藥材之後,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這性覺、性智真是可惡……”但覺蒙麵人足下不停,奔出庫房。陸漸忍不住問:“足下是誰?”那人噓了一聲,示意陸漸噤聲。

陸漸忍不住問道:“你還好麽?”那人擺擺手,四肢著地,爬到一棵大樹下麵,靠著樹幹慢慢坐定,重重喘息兩聲,伸手扯下麵巾。

借著蒙朧月色,陸漸看清那人容貌,失聲叫道:“性海大師。”蒙麵人正是性海,聞言露出慈藹神氣,歎道:“本寺不幸,藏垢納汙,累檀越受苦了。”陸漸感動莫名,合十道:“多謝大師拯救之德。”性海搖頭說道:“性覺、性智與我同門,他們作孽,貧僧救人,功過相抵,何談恩惠?”說罷又是一陣咳嗽。

陸漸見他咳得辛苦,忍不住問道:“大師病了麽?”性海歎道:“老毛病了。”陸漸點了點頭,又問:“性智怎麽樣了?”性海道:“他受我一擊,三月內決難動武,隻不過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煩。”

陸漸道:“大師方才用的是本門武功?”

“不是。”性海搖頭道,“性智人雖不堪,武功卻不含糊,若以本門武學相搏,貧僧未必穩勝,貧僧方才所用的武功,檀越原也會的。”

“我也會?”陸漸十分疑惑,卻見性海慢慢站起,兩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陸漸但覺眼熟,念頭一轉,失聲叫道:“我相?”

“原來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勢,兩眼望天,喃喃道,“那麽這個呢?”右足反踢後腦,右手抓拿左腳足踝。陸漸道:“這叫‘人相’,不過……”

性海收了勢,轉過頭來,注視他道:“不過怎的?”陸漸道:“大師這兩種相態,雖然大體近似,有些地方卻很不對頭。比方說,‘我相’左手按腋,還應向後兩寸,右手則應握住膝下三分,大師卻按在膝蓋上方了。”

性海點頭道:“果然如此。”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不對?”性海道:“貧僧隻是猜測,不敢斷言。檀越這兩句話解開了貧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陸漸迷惑,微微一笑,說道,“不瞞檀越說,這三十二相,乃是貧僧當年一時貪心,偷學得來,不想中了對方的圈套,十多年來病魔纏身、幾成廢人。”

陸漸詫道:“大師向誰偷學的?魚和尚大師嗎?”性海搖頭道:“不是。”陸漸更覺疑惑:“大金剛神力一脈單傳,還有誰人……”想到這裏,腦中電光一閃,脫口叫道:“難道是千神宗?”

“千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陸漸說道:“就是不能和尚,千神宗是他後來的綽號。”性海苦笑道:“檀越說得是,我這身相,正是向他偷學來的。”說到這兒,性海露出追憶之色,望著黑沉沉的夜色,悠然說道,“那是十多年前,有一晚子醜時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後林中漫步散心,不巧聽見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發生何事,偷偷上前,由樹枝望了過去。隻見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樣子十分古怪。

“然而至今想來,我那時候自以為藏得隱秘,實則早被不能察覺,但他心性詭譎,察覺後並不喝破,反而將計就計,故意變化出錯誤身相,引得貧僧誤入歧途。十多年來,貧僧苦不堪言,幾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學他人絕技,終究是武林大忌,貧僧縱然辛苦,也恥於告訴別人犯病緣由。”說到這裏,他長吐一口氣,目視陸漸道,“陸檀越,今日對你說出這事,也算了結貧僧一件心事。”說罷又咳嗽起來。

陸漸一時默然,心想這性海偷學他人絕技固然不對,但人人均有上進之心,習武之人見了高明武功,難免想學想練。而這千神宗心腸狠毒,卻是罕見罕聞,發現有人偷瞧,不但不將之揭發,反而以錯誤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這性海的性命。

同樣身懷痼疾,陸漸看見性海咳嗽辛苦,同情之心大起,問道:“性海大師,難道就沒有解救之法麽?”性海略一沉吟,搖頭道:“法子卻有一個,那便是習練正確無誤的‘三十二相’,正反相克,或許能夠治好我的內傷。”

這一番話與陸漸的設想吻合,當下說道:“那些相態變化我知道一二,大師且將錯誤的相態給我瞧瞧。”性海一愣,目光迷離,須發顫抖,半晌合十道:“先時貧僧在柴房前見到檀越舍身護住聾啞和尚,便知檀越慈悲為懷,正是我道中人。”

陸漸聞言一驚,衝口而出:“樹後那人便是大師?”性海點頭道:“貧僧正巧路過。”陸漸喜道:“那麽出力救我、製服心緣和尚的也是大師了?”性海一愣,盯了陸漸片時,搖頭道:“那夥僧人不是陸檀越所傷麽?”

陸漸迷惑已極,心想性海既然做了,為何不願承認,莫非他為人謙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如此看來,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覺、性智大大不同。想到這裏,對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層。微微一笑,說道:“也罷,還請大師變化相態,讓小子一觀。”

性海謙遜兩句,將錯誤相態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謬誤百出,陸漸當即一一指正。卻見性海變相之時,舉手抬足,勁力奔騰,陸漸瞧了一會兒,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態有誤,性海照此習練,依然練成一身神通,隻不過神通增長一分,內傷也增長一分,二者共生共長,終於積重難返。

不一時,性海變到“雄豬相”,這一相以左腳勾盤右邊小腿,左手環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傾,性海卻恰好使得相反,右腳勾纏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傾,反而微微後仰。

性海隻當是叫自己,一愣問道:“檀越有何話說?”陸漸方要說出,忽見聾啞和尚扭轉身形,做出一個姿勢,儼然就是“雄豬相”,相態變化半分不差。陸漸嚇了一跳,瞪著聾啞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見陸漸死死盯著自己,不覺奇怪,低頭看看自己,並無異樣。他略一沉吟,轉頭望去,不料聾啞和尚隨他扭頭,相態不變,身子卻如一片枯葉,隨風飄**數尺,轉到性海身後。性海一無所見,再次回頭,聾啞和尚隨他回頭,身形再轉,仍在他視線之外。

性海迷惑起來,盯視陸漸慢慢說道:“檀越瞧什麽?”陸漸一頭霧水,方欲張口,忽見聾啞和尚伸出一手,衝他連連搖擺。陸漸心中大奇:“他一貫呆滯,這會兒怎麽不糊塗了?他這手勢,不是叫我噤聲麽?”心想聾啞和尚如此作為,必有道理,當下閉口不言。

性海注視陸漸許久,見他忽而驚奇,忽而迷惑,忽又有會於心,性海不勝驚訝,忍不住又瞧身後,可是一無所見,才又放下心來,說道:“檀越留心,且看貧僧這一相如何?”

陸漸如夢方蘇,但見性海變化出一個“大自在相”,其左手卻舉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雙腿蜷得太過,頭顱則抬得太高,總之錯誤不少。而就在他變相之時,聾啞和尚亦隨之變化,所變相態,與當日魚和尚所傳分毫不差。

陸漸微微怔忡,將性海變相中的謬誤道出。性海歡喜不禁,打起精神,將餘下的相態一一變出。他每變出一種錯誤相態,聾啞和尚就將真實的相態變化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如影隨形,隻是正誤有別,姿態自也不同。性海初時所變相態,陸漸均然學過,十六相之後,漸漸陌生起來,所幸聾啞和尚也在變相,陸漸心知他所變的相態無誤,索性比照著指點性海。

性海應聲變化,周身筋骨舒暢,血脈通泰,全不似往日滯澀酸痛。變過三十二相,恍若脫胎換骨。性海驚喜若狂,一鼓作氣再練一遍,隻覺精力充足,似要衝破肉身。他胸中快美,縱聲長笑,笑聲振動林木,激得梟鳥驚飛。

一聲笑罷,性海轉過頭來,微微笑道:“多謝陸檀越指點。”陸漸搖頭道:“你不要謝我,當謝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道:“不錯,當謝的是魚和尚,若無他傳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轉授於我?”

陸漸正要說出聾啞和尚的事,忽見聾啞僧在性海身後擺手,陸漸一呆,忽見性海目光斜眺,麵露驚色,陸漸不由隨他目光瞧去,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小腹忽就一痛,頓時軟倒在地。陸漸抬眼望去,性海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臉上閃過一絲詭笑。

“檀越還不明白嗎?”性海哈哈一笑,拈須說道,“既是一脈單傳,就當隻有一個傳人,如今金剛傳人卻有兩個,你說怎麽是好?”陸漸皺眉道:“兩個?”

“不錯。”性海指了指陸漸,又指了指自己,“一個是檀越,一個是貧僧,這算不算壞了九如祖師、花生大士留下的規矩?”他說到這裏,雙目中厲芒閃爍,麵龐布滿濃鬱殺氣。

陸漸突然明白了性海的算盤:現今魚和尚坐化,千神宗伏誅,自己若一死,這世間會“大金剛神力”的人就隻有性海一個,而後他仰仗神通,自可為所欲為。此人心腸之毒,世間少有。陸漸深恨自己有眼無珠,竟將佛門神通傳於這般惡徒,他驚悔無及,大聲說道:“魚和尚大師從未收我為徒,我不算金剛傳人。”

性海搖頭笑道:“你學會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剛門人。說不得,隻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傳我神通,恩惠不淺,貧僧決不讓你多受痛苦。”說畢徐徐舉起右手,對準陸漸天靈。

陸漸悲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遙掛,萬籟無聲,聾啞和尚靜悄悄立在性海身後,有如無知木石,在夜嵐中忽隱忽現。

陣風卷至,長草低伏,性海的手掌如電拍落。陸漸心中長歎:“罷了!”這此間,性海忽覺一股洪沛力道從衣袖傳來,手臂一緊,手掌停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湧來,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風般翻了個跟鬥,頭臉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陣酥麻。

性海情急生變,使個“倒坐蓮花相”,雙肘後撐,刹住落勢,腰腹向內彎曲,雙腿連環踢出,不料足脛忽緊,如中鐵箍。性海不由慘哼一聲,被那一股巨力淩空牽扯,正麵向下,“砰”地深陷土中,從額頭到下體,無一處不疼痛。

性海連吃大虧,始終不見對手麵目,心中駭然已極,身一落地,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擺脫來人。那人卻不與他糾纏,放手任其翻滾。性海翻得兩下,縱身躍起,扭頭四顧,仍不見人,正覺惶恐,身後勁風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後踢,不料腳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勢前送,砰地踢中後腦。

性海頭腦欲裂,鼻間酸楚,幾乎兒昏厥過去,剩下一足連跳兩跳,才卸開了那一腳之力,向前仆倒,使一個“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轉。原來他自知不是來人的對手,隻想瞧瞧對手的模樣。

不想聾啞僧隨他轉動,始終在他視線之外,性海連轉數轉,唯見形影飄忽,始終不見對手麵目。驚怒間,肩頭吃了一腳,大力湧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接連撞斷三棵大樹。落地時四肢癱軟,兩眼翻白,扭動幾下,再不動彈。

陸漸目睹神通,瞠目結舌,心中更覺無比疑惑,不知這聾啞和尚何以變得如此厲害?聾啞和尚一腳踢昏性海,轉過頭來,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斷舌乍隱乍現,聾啞和尚笑罷,一抬腳來到陸漸身前,數丈之距有如咫尺。

陸漸驚喜過望,叫道:“大師……”聾啞和尚搖了搖頭,拍開他的穴道,負在背上,發足狂奔。

山風灌耳,涼意漫生,兩側的景致被月光浸潤,有如一道流霜的長河。陸漸如處夢幻,回想幾日所見,驚奇怪譎,生平所無。抬眼望前,前路濃黑如墨,有如重重謎團,無法揣度,也不可預測。

聾啞和尚在山崖間縱躍奔騰,有若跳丸飛星。陸漸隱約猜到了他的來曆,卻仍有許多不解謎團。欲要詢問,但想到這和尚又聾又啞,既不能聽,也不能答,問了也是白費氣力,當下歎了口氣,任他去了。

約莫奔了數十裏山路,天將破曉,山嶺木石漸次分明。驀然間,陸漸的心子向上一提,身子陡往下沉,他探頭一瞧,不覺失聲驚呼。

原來聾啞和尚形如飛鳥,跳在半空,前後均是千尺斷崖,上方天光一線,乍明還暗,下方巨壑深穀,窈不見底。

陸漸不知這和尚為何從山頂跳下,正自驚慌,身子忽又一頓,心子上躥,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隻見聾啞和尚拽住一根粗長老藤,右足撐著崖壁,如秋千**起,橫移十丈,不偏不倚地鑽入對麵山壁的一個洞穴。

洞穴高約一人,長寬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氣森森,從洞穴深處湧來,陸漸的肌膚上不覺起了一層栗子。

正自難耐,二人穿穴而出。陸漸的雙眼被那光亮所奪,幾乎無法睜開,眯眼片時,才看清眼前的景物。此地正處山腹,離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穀底方圓二十來丈,向上逐漸收攏,至頂尖處,僅有方寸小孔遙與天通。一線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鏡也似的石壁上反複映射,光影錯落,霓彩渙爛,人在穀中,如處琉璃世界。

聾啞和尚放下陸漸,來到一麵石壁前,壁上鑲有多枚石環,石環之上一丈處,銀鉤鐵劃,撰有八個鬥大字跡:“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許,瘦硬絕倫。

陸漸雖不知這八字出自《金剛經》,但是瞧那字跡,便覺胸口一熱,當下扶著崖壁,抖索索站了起來,雙手合十,不勝恭謹。

聾啞和尚亦是雙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懷中取出一隻小小錦囊。陸漸看得分明,驚叫道:“魚和尚大師的舍利……”

叫聲回**穀底,聾啞僧一無所覺,隻是徐徐伸手,攥住一枚石環,抽出兩尺見方的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縱橫五寸。聾啞和尚將囊中舍利傾入小匣,注視良久,微微張口,似有喟歎之意,跟著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複如初。

陸漸恍然有悟,這奇特山穀並非別處,正是金剛一派六代禪師的安息之所。想到這裏,陸漸熱血賁張,衝那石壁拜了三拜。

拜畢起身,抬眼看去,陸漸忽地發現“九如祖師”的石匣上方,顯現出若幹痕跡。他心生好奇,上前一看,卻是一尊僧人小像,揮袖抬足,舉目含笑,畫像雖小,筆力卻雄健異常,下決地圮,上決浮雲,吞吐星漢,藐睨眾生。

陸漸瞧了兩眼,心頭一陣狂跳,尋思:“這像莫不是九如祖師?好不張揚。”目光一轉,又見“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筆畫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頑童塗鴉,然而細細品味,卻是生機駘**、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來,便不曾沾染絲毫塵俗穢滓,始終保有赤子童心。

陸漸一一瞧去,其餘的四口石匣也無不刻有小像,隻是姿態不同,風度迥異。“淵頭陀”的小像筆力沉著,清寂玄遠;“衝大師”的小像筆法瀟灑,圓潤皎潔,無嗔無笑,宛如一尊玉人;“大苦尊者”則鈍拙滯澀,若尖錐在石壁上鑿出無數細孔,神態有如濕灰焦木、了無生氣;到了“魚和尚”處,意境又是一變,樸實渾成,凝如山嶽,眉梢眼角無不流露慈悲。

陸漸身具佛性,觀看半晌,不知不覺與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應,但覺小像舉手抬足,一顰一笑,無不玄微奧妙,意思深長。久而久之,他浸**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學著石壁上的人像,縱情舞蹈起來。

這一舞開,陸漸隻覺五髒沸騰,呼吸艱難,渾身經脈肌膚似要寸寸裂開。他暗叫糟糕,想要停止,誰知四肢身軀如被某種力量牽扯,自發自動,根本停不下來。

正叫苦,忽覺後頸一熱,多了一隻大手,手心熱流灌入,他尚未明白發生何事,忽覺腦中轟隆一聲,陡然失去知覺。

這昏迷來去均快,不過片刻,忽又回複神誌,陸漸欲要掙起,卻覺身子僵如石塊。天幸後頸那一股暖流源源不絕,讓他慢慢鬆弛下來,轉頭望去,聾啞和尚盯著自己,神色十分嚴厲。

陸漸不由問道:“大師,發生了什麽事……”話一出口,忽又覺悟,眼前這神秘僧人又聾又啞,如何聽得見自己說話,想著不覺苦笑。

聾啞和尚取出鋼錐,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畫起來,陸漸定神望去,地上寫了一行字跡:“祖師本相,學不得……”

陸漸心中驚奇,想了想,接過鋼錐刻道:“什麽叫祖師本相?”聾啞和尚寫道:“壁上人像即是。”陸漸仍不明白,又刻:“這是什麽地方?”

聾啞和尚寫道:“渾和尚。”陸漸心想‘渾’是罵人的話,他怎的當成了法號?當下又寫:“大師也是金剛傳人?”

渾和尚搖了搖頭。陸漸心中奇怪,寫道:“大師不是金剛傳人,怎會三十二身相?”渾和尚轉過身來,指著石壁上那八個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這八字極是精微,陸漸揣摩不透,想了一會兒,又寫:“敢問大師跟魚和尚大師有何關係?”渾和尚寫道:“他主我仆。”

陸漸一愣,又寫道:“既然如此,大師為何不隨魚和尚前往東瀛?”渾和尚寫道:“他身負重傷,怕不能回歸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剛傳人。”寫到這裏,他指了指“金剛傳人”四字,又指了指陸漸,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陸漸一怔,寫道:“你說我是金剛傳人?”渾和尚應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剛傳人。”陸漸看到這裏,心頭釋然:“無怪魚和尚大師讓我前來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這裏,魚和尚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勝感傷,歎了口氣,寫道:“小子不是佛門中人,稱不得金剛傳人。”

渾和尚搖了搖頭,寫道:“見性成佛,不拘佛門內外。”陸漸一愣,忽地想起自身困擾,心急如焚,咳嗽幾聲,寫道:“我要去尋兩名女子,還望大師帶我速離此地。”

渾和尚瞧了瞧地上字跡,又瞧了瞧陸漸一眼,搖頭寫道:“紅粉骷髏,骷髏紅粉。”

陸漸怔了怔,瞅了渾和尚一眼,微微沉吟:“這和尚在三祖寺裝瘋賣傻,心中其實明白極了。但由這一句話看,他對天下女子大有成見。莫非他斷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亂猜測,卻不忍詢問證實,以免勾起渾和尚的傷心往事,隻寫道:“形勢緊迫,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長眉微顫,又寫:“紅粉骷髏,骷髏紅粉。”陸漸見他固執,微微有氣,奪過鋼錐,重重刻道:“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似乎氣惱,兩眼瞪視陸漸,陸漸也張大兩眼,一轉不轉。這麽對視半晌,渾和尚眼中掠過一絲無奈,背起陸漸鑽出洞外。一根兒臂粗細的老藤垂在洞前,渾和尚攀藤而上,將至崖頂,撐足**出,陸漸隻覺勁風撲麵,風息時已至對崖。

渾和尚放下陸漸,俯身運指,在土中寫道:“往何處去?”陸漸寫道:“我也不知。”渾和尚長眉微皺,寫道:“我在寺前溪邊救你,還送你回去?”陸漸略一思索,寫道:“甚好。”渾和尚瞪了瞪他,鼻間哼了一聲,又將陸漸背起,快步向前急行。

一夜不見,寧凝愁容慘淡,走了兩步,歎道:“蘇兄,你斷定他從這條路走過麽?”

“錯不了!”蘇聞香一抽巨鼻,“還有氣味呢!”寧凝猶豫道:“可他……他的身子那麽弱,走兩三裏還罷了,從三祖寺到這兒,幾十裏山路又怎麽走過來的?還有,這裏陰森森的,要是遇上野獸,他又怎麽抵擋?”說到這裏,她眼圈兒微微泛紅,澀聲說道,“全怪我不好,一難過,就那麽走啦……他若有不測,我……我……”

陸漸再遲鈍十倍,也聽出寧凝話語中的“他”就是自己,想到她為自己憂愁難過,心中好不感動。

“凝兒別急。”蘇聞香抽了抽鼻子,忽道,“除了他的氣味,還有一股味道,又酸又臭,夾雜幹柴之氣。那位陸……陸……”寧凝道:“陸漸。”

“是,陸漸!”蘇聞香沉默一下,“那位陸漸必定好端端的,和那個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陸漸一吸氣,果然嗅到渾和尚身帶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陸漸不拘小節,對方若是親友,往往隻見其長,不見其短,更不在意對方是髒是臭,蘇聞香若不提及,隻怕他十年八年也不會發覺此事。

寧凝看了蘇聞香一眼,輕輕歎道:“蘇兄,謝啦,沒想到你還肯幫我。”

“什麽話。”蘇聞香雙手連擺,大聲說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無論何時,我們都要幫你。”

寧凝呆怔時許,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蘇兄,從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了,隻怕將來,你我再見之時,不是同伴,而是仇敵。”說著淚如走珠,不住滾落。

蘇聞香也流露愁苦,繞著寧凝踱來踱去,使勁撓頭道:“凝兒,別哭,別哭。書呆子、狗腿子、豬耳朵和我,四個人商量好了,無論如何,決不和你為難,大不了,大夥兒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寧凝望著地麵枯枝敗葉,心中忽喜忽悲,起伏難定,忽一張嘴,掩麵大哭。

蘇聞香心性癡頑,哄女孩兒開心並非所長,見狀大失主張,兩手互握,焦急道:“凝兒,你別哭……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話沒說完,癟嘴抹眼,也哭了起來。

陸漸身在樹上,隻覺感動,忍不住高叫:“寧姑娘,我在這兒……”話音未落,一個趔趄栽下樹來,行將落地,上方忽有大力牽扯,令他墜勢一緩,是以身子著地,並不疼痛。隻見寧凝、蘇聞香快步趕來,寧凝臉上淚痕未幹,扶起陸漸,劈頭便問:“摔痛了嗎?”

陸漸道:“還好!”寧凝嗬斥道:“好什麽?你身子這麽弱,怎麽爬那樣高?”陸漸一愣,說道:“我……”掉頭望去,樹梢空空,渾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陸漸心知他不願以真身示人,不覺微微歎氣。

原來,寧凝乍聞噩耗,傷心欲絕,茫然不辨道路,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著茫茫雲海,心中情愫翻滾起伏。種種悔恨、羞慚、悲傷洶湧而來,不由得大放悲聲。

她哭到身軟,望著點點淚珠兒,消失在千尋穀底,心想:“媽媽為我而死,我卻效命仇人,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兒。沈舟虛那賊子害死媽媽,又害爹爹雙眼失明,流落異國,更將我煉成劫奴來對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殺了他,誓不為人……”想到這裏,她雙拳緊握,銳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來。多年來,她雖為劫奴,從不自怨自艾,此時此刻,卻深深痛恨起自己,恨不能一陣罡風吹來,將這個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滿天飛灰,散落到天涯海角。

可是天不從人願,風勢漸柔,一如雙手拂過麵龐,寧凝身子悸動,心中忽地掠過一個溫婉秀麗的影子:

“主母……”寧凝的心似被紮了一下,“商清影,她也知道我的身世麽?這麽多年,她對我的恩情也是假的……”朦朧淚光中,商清影的身影若隱若現,寒夜裏,總是這女子為自己拉上衾被;饑渴時,總是她端來佳肴清茗;自己穿的第一條羅裙是她親手繡的,第一次畫眉也是她親手所描;識的第一個字,唱的第一支曲,繡的第一朵花,繪的第一張畫,無不來自那個女子。從記事起,寧凝便將她當作親生母親,愛她敬她,撒嬌弄癡,依偎說笑,牽手嬉戲;乃至於夜夜入夢,都能夢見她的樣子……

“母女……仇人……”寧凝眼前發黑,喉間微微發甜,“我真要報仇麽?殺了沈舟虛,隻會惹她傷心,不殺沈舟虛,媽媽在天之靈又怎能安息?”想到這兒,她舉目望天,白雲深處似有一張笑臉,“媽媽……”一股甜美之意湧上心頭,而隻刹那,寧凝忽又發覺,那幻影赫然是商清影。

“我連媽媽的樣子也不記得……”寧凝心中一陣茫然。山風漸厲,吹得她衣裙飄舉,恍若遺世仙子。

“與其這麽為難,還不如死了……”這念頭一閃而過,寧凝望著雲海深處,心想縱身一跳,就能一了百了,可她心底深處,忽又掠過另一張麵孔。

“陸漸……”寧凝依稀想起,自己奔跑之時,陸漸一直在身後叫喊,那時自己神誌昏亂,什麽顧不得了。

蘇聞香見了寧凝,本是滿臉喜色,聽這一問,又流露出幾分錯愕,反問:“他沒跟著你嗎?”寧凝心一沉,急問詳情,得知陸漸果然追趕自己。寧凝深知他的病情,一時芳心大亂,拉著蘇聞香四處尋找。

兩人沿途交談,寧凝又得知寧不空終於沒和沈舟虛交手。寧凝知道父親退卻全為自己,心中悲喜交集,也暗暗鬆了一口氣。再問蘇聞香來意,知道他奉命追蹤姚晴,走到半途,擔憂寧凝,於是聞香識途,一路追來。寧凝感動之餘,心中的矛盾又添了幾分。

這麽走走停停,二人經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尋來,天可憐見,終於讓他們找到了陸漸。

這其中的曲折,寧凝斷不會向陸漸吐露,但見他容色枯槁,一日不見,似又消瘦許多,不由心中酸楚,想要為他拂拭麵頰,可是手指方動,卻又無力垂下。

陸漸見寧凝無恙,滿心喜悅道:“寧姑娘,沈舟虛如此惡毒,將來必有報應。你千萬別因為這種惡人做出傻事。”

寧凝心想你才傻呢,世上那麽多惡人,又有幾個得到報應的?想到這兒,悄悄看了陸漸一眼,雙頰微微發燒。

蘇聞香忽道:“凝兒,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尋那姓姚的姑娘了,要不然,主人可不饒我。”寧凝芳心微沉,轉眼一看,陸漸果然露出專注神色,盯著蘇聞香問:“姓姚的姑娘是誰?”蘇聞香胸無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澗的那位,她沒有死,她還活著。”

陸漸慘白的臉上湧起血色,拽住蘇聞香道:“她在哪兒?快帶我去。”蘇聞香道:“方才經過三祖寺,我嗅到了她的氣味。奇怪,她一個女孩兒家,居然躲在和尚廟裏!”

陸漸心想姚晴曾經隱身青樓,躲在和尚廟中何足為怪。一念及此,心神激**,把寧凝忘在一邊,握住蘇聞香的手臂道:“蘇先生,快帶我找她去。”

蘇聞香稍一遲疑,當先引路。陸漸緊隨其後,走了二裏,忽覺雙腿沉重,跟不上蘇聞香的步子,焦急間,一隻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湧入,陸漸如浴春風,轉頭一瞧,寧凝神色冷清,抿嘴直視前方。陸漸笑道:“多謝寧姑娘。”寧凝咬咬嘴唇,眼角閃動淚光。

陸漸訝道:“你哭什麽?”寧凝哼一聲,別過頭去。陸漸莫名其妙,可也不好再問。

不多時,來到三祖寺外,忽聽寺內喧嘩,幾個僧人退出寺門,其中兩人腰腿間血肉模糊,大聲呻吟不已。陸漸奇道:“寺裏發生了什麽事?”

一僧見三人貌似香客,叫道:“快下山,寺裏出了妖邪,正在藏經閣行凶呢!”他說話時,受傷的僧侶“啊喲、啊喲”連聲慘叫。陸漸大生義憤,忘了自身頑疾,快步奔向藏經閣。

性覺站在眾人之後,微露愁容,性智則氣色頹敗,由兩個小沙彌攙扶。陸漸見了二人,心中不勝鄙夷。覺、智二人忽見陸漸,也是一愣,雙雙流露驚惶,不待陸漸說話,性覺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辭而別,老衲惶恐不勝。若有怠慢之處,還望檀越量如大海,寬宥則個。”

他這話不無講和之意,陸漸雖覺這和尚陰險偽善,但關押自己時並未以武力相逼,比起性海更多一點兒良心,是以冷哼一聲,也不說破。二僧見狀,略略鬆了一口氣。

陸漸目視閣樓道:“上麵真有妖邪害人?”性覺道:“這魔頭藏在樓上,不時潛出盜竊茶點,性明師弟跟蹤發覺,卻被她行凶傷了好幾名僧侶,更在閣樓四周布下邪術,人不能近。”

性明念罷經文,召集眾僧商議:“心悟,你帶一隊人手,從正麵樓梯攻入,引開邪魔注意;心空,你帶幾個輕功了得的弟子,潛到附近屋頂破窗而入。”心悟、心空應了,各率人手,分別行事。

心悟率數十名僧人手持兵刃,直衝閣樓。還沒衝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幾根粗藤,藤上尖刺密布,隻一卷,就聽兩聲慘叫,兩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慘叫。心悟眼見藤來,將身一縱,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那藤見風就長,藤上生藤,刺上生刺,須臾化為一張巨網,“呼”的一下,將心悟罩個正著。

心悟淒聲慘叫,怦然落地,渾身血肉模糊,滾了兩下就不動彈。性明驚怒交迸,正想親自衝上,忽聽一聲大響,卻是心空撞破窗扇,衝入閣內,隨即便聽閣中傳來呼喝打鬥聲。樓前的怪藤忽生異變,“哧”的一下化為飛灰。

性明喜不自勝,提起棍棒跳入樓中,一時間,閣樓中乒乒乓乓,打鬥更劇,忽聽性明怒叫:“不是妖怪,是人。”眾僧聽了,越發振奮,哄然湧入樓中。突然間,樓頭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的屋簷。

性覺將身一晃,縱上房頂,一拳送出,正是“鎮魔六絕”中的“一神拳”。白衣人好容易脫身,一口真氣已衰,忽覺拳風剛猛,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頂。

“哪裏走?”性覺運爪扣向白衣人肩頭。他身為一寺之主,修為冠絕本寺,這一招“雕龍爪”精奇刁鑽,白衣人半空中無所憑借,眼看難避,不料身旁風聲疾起,一條棍棒騰龍起蛟,嗖地刺向性覺。

性覺一側身,大袖拂出,卷住木棒。這一記“大梵幡”是六絕之一,碗口粗細的樹木若被卷住,亦不免連根拔起。性覺本想奪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木棒忽生巧勁,雖然輕微,卻恰到好處,帶得性覺歪歪斜斜地橫移尺許,“雕龍爪”頓時抓空。

姚晴乍見陸漸,麵露喜色,縱身趕來。性覺沉喝一聲,方要出拳,忽覺臉麵劇痛,如被火炙,頓時“啊呀”一聲,捂著臉倒退幾步,重重撞在性智的身上。性智傷後無力,連著兩個侍兒,被撞了個四腳朝天。

眾僧見住持、長老吃虧,競相上前扶持,姚晴趁機拉著陸漸奔出寺外,寧、蘇二人也尾隨其後。

奔出寺門,鑽入一片山林,姚晴放開陸漸斥道:“你怎麽來了?”這一陣狂奔,陸漸幾乎窒息,劇咳一陣說道:“我……我來找你……”說罷定神打量。數日不見,姚晴雲鬟蓬亂,白衣鞋襪濺滿泥汙,看上去十分落魄。陸漸不由暗暗歎息,心想她這些日子必定受盡艱辛,以至於無暇整飾容貌、更換衣衫了。

寧凝對姚晴聞名已久,此次初見,也不覺凝神打量,見她粗頭亂服、不掩國色,寧凝雖是女子,也覺怦然心動,心想:“無怪陸漸對她癡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見寧凝怔怔望著自己,目中神色複雜,不由疑雲大起,問道:“陸漸,他們是誰?”陸漸道:“這位是寧凝寧姑娘,這位是蘇聞香蘇先生?”

姚晴流露警覺之色,冷哼道:“原來是天部劫奴,你們也是為祖師畫像來的嗎?”陸漸忙道:“阿晴,你誤會了……”

“我誤會什麽?”姚晴冷笑一聲,“寧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虛想抓我,左飛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陸漸,你要抓我,趁早動手,我皺一下眉頭就不姓姚……”說到這兒,眼裏湧起融融淚光。

陸漸愣了一會兒,搖頭說:“阿晴,你這麽說,不如殺了我。”姚晴冷笑道:“那你不是來抓我的?”陸漸瞪著她,麵色漲紅如血。

姚晴見他慍怒,語氣稍軟:“那好,你將這兩人殺了,我便信你。”

“怎麽成?”陸漸失聲道,“寧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掃視二人,印證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陸漸道:“你……你說什麽?”姚晴冷笑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麽寧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卻是豔福齊天呢!”

她目如寒冰,聲音更是冷淡,陸漸氣得說不出話來,寧凝也聽出弦外之音,她萬念俱灰,無心久留,說道:“蘇兄,走吧。”蘇聞香點點頭,二人轉身要走。姚晴喝道:“想走麽?沒這麽容易。”陸漸深知姚晴的手段,心叫不妙,湧身一躍,撲了過去。姚晴已動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寧、蘇二人身上,萬不料到陸漸會來阻攔,隻覺腰身一緊,被他牢牢抱住。

寧凝回頭瞧他一眼,麵色蒼白如死,忽地掉頭飛奔。姚晴望著二人去遠,又氣又急,身子卻又軟軟的不聽使喚,不覺心想:“這個臭小子,對我用了什麽邪法?臭小子,臭小子……”多日來她迭遇大敵,枕戈待旦,心力交瘁。明裏不承認,暗裏卻無時不在想念陸漸,這時心願得償,不覺殺心頓去,疲憊漸生,再也提不起爭強鬥狠的心思,任由陸漸擁在懷裏,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還沒死麽……”

陸漸一愣,道:“我,我……”忽覺一陣腿軟,傍著姚晴慢慢滑落,原來他情急之下用力太過,再度引發劫力,身子倍感空虛。

姚晴將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樹根旁,目視陸漸,隻覺多日不見,他似乎越發虛弱,臉上的黑氣仿佛消散,隻剩下了一片虛空似的蒼白。姚晴見他這樣子,心底湧起一股苦澀,望著陸漸不覺癡了。

“阿晴!”陸漸緩過一口氣來,“寧姑娘救過我,你不能傷她的。”姚晴盯著他,忽地緊咬朱唇,站起身來,快步向林子深處走去。

陸漸隻當她惱恨自己放走寧、蘇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掙起,卻又無力,眼見她消失林中,不由叫道:“阿晴,別……別走……”

姚晴步子不停,徑直向前。陸漸心中委屈,一股酸熱之氣直衝雙眼,衝口叫道:“阿晴,我快死啦……”多日來,這句話在他的心中響了千百遍,可是麵對他人從不吐露,這會兒不知怎的,居然衝口而出,一聲叫罷,眼淚已流了下來。

姚晴停下步子,林中寂靜如死,偶爾微風吹葉,沙沙細響,一本無名小花隨風搖曳,花瓣無聲零落。姚晴望著落花,肩頭顫個不住,忽地伸袖拂麵,轉過身來,雙眼盯著陸漸,似有極大恨意,一步步走了過來。陸漸見她神色駭人,吃了一驚,不由說道:“阿晴,寧姑娘她救過我……”話音未落,姚晴抬起纖手,呼地刮向他的左頰。

陸漸眼見手來,渾忘躲閃,誰知那手來到頰邊忽又停住,頓了頓,輕輕撫過他的麵頰,暖意透入肌膚,叫人渾身酥軟。姚晴口唇顫抖,眸子漸漸蒙朧,右手落下,扣住陸漸的肩頭,指甲入肉,陸漸眉頭一顫,吸入一口冷氣。

姚晴低了頭,淚珠點點,在枯葉上留下淡淡的水跡。刹那間,陸漸望著她,居然忘了肩頭的刺痛,他深深怨恨自己,恨自己太傻太笨,不解這少女的心思。

姚晴慢慢抬頭,雙頰淚痕斑斑,眼神兀自倔強:“陸漸,從今往後,我不許你再提這個死字。”陸漸見她近乎蠻橫,正不知如何回答,姚晴忽地將他背起,快步而行。陸漸道:“阿晴,你做什麽?”姚晴一言不發,隻是低頭飛奔。

姚晴心如亂麻,渾然不覺陸漸的異樣心情,奔走片刻,遙見前方山坡上聳立一座茅草房屋,當即上前,推門而入。

房子廢棄已久,姚晴將陸漸放下,低聲說:“你在這兒等我,我一定帶那救命法兒回來……”陸漸訝道:“救命,救誰?”姚晴望著他淒然一笑,向著那扇柴扉走去。

陸漸又叫一聲:“你去哪兒?”姚晴默不做聲,“砰”的一聲,合上柴扉,小屋陷入了一團黑暗。

陸漸心生不祥,大叫姚晴的名字,叫聲前後相疊,回**屋宇之間。

過了一會兒,忽聽“嘎吱”一聲,柴戶洞開。陸漸猛可抬頭,耀眼的強光中,一個身影若隱若現,陸漸衝口叫道:“阿晴……”

“哈。”來人大笑,“怎麽,又把姚大美人弄丟了?”陸漸身形陡震,恍惚間,隻見穀縝笑吟吟地踱入房中,眉飛色舞,神采照人。

陸漸不由睜大雙眼,穀縝笑道:“你死盯著我做什麽?”陸漸望著他語塞半晌,喃喃道:“你還活著啊?”

“好家夥。”穀縝嘖嘖道,“你敢咒我死了?”三兩步走上來,揪起陸漸,狠狠一拳打在他肩頭,不料牽動陸漸傷勢,惹得他一陣咳嗽。穀縝咦了一聲,住手道:“你怎麽了?”陸漸吐一口氣,苦笑道:“我不礙事,你怎麽來的?”穀縝望著他笑容漸收,眉間閃過一絲愁意,半晌說道:“我老遠聽見有人打噴嚏,特來瞧瞧。”

“打噴嚏?”陸漸大為不解。穀縝笑道,“若不是打噴嚏,怎麽‘阿嚏、阿嚏’的?”陸漸一愣,明白過來。“阿晴”、“阿嚏”本是諧音,自己大叫“阿晴”,隻怕外人聽來,還當自己正打噴嚏。陸漸本來愁緒滿懷,這一下,也被逗得破顏而笑。

忽聽門外一個脆生生的嗓音叫道:“穀縝,你在跟誰說話?”陸漸訝道:“還有人?”穀縝笑笑,點頭道:“不但有人,還多得很!”陸漸一愣,越發迷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