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靈貓妙步

那一夜,穀縝被穀萍兒製住,望著施、穀二女交手,心中大感滑稽,尋思這老天爺約莫發了瘋,將這世事都顛倒了:自己心愛的女子要殺自己,害過自己的女子,偏又百般護著自己,真是顛七倒八的不成樣子。

穀縝斜瞅身邊的波斯貓,不覺暗歎:“貓啊貓,若有來世,我也向閻王老兒請求做貓,省得太多煩惱……”一念及此,那貓兒一雙湛藍瞳子凝注過來。穀縝有生以來,從未被一個畜生這麽注視過,不覺心中發毛:“這賊貓兒瞧我做什麽?我又不是耗子……”心念未絕,白貓將身一縱,趴到他的胸前,衝著他衣袂嗅了又嗅,伸出一隻前爪,在穀縝的腰間撓來撓去。

隔了幾重衣衫,穀縝仍覺所過奇癢、欲笑不可,一股氣隻在胸臆間衝突翻滾,突然心口發熱,哈地衝口而出。

隻笑了半聲,穀縝便即打住,心中驚詫極了。原本他被穀萍兒封住要穴,這一下不但笑出聲來,從手至腳也能動彈。

他長於應變,隻一愣,便抱了貓兒站起身來。舉目望去,施妙妙正與穀萍兒激鬥。穀縝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兒,倒做了娘兒們的賭注?他奶奶的,管他誰勝誰敗,我先拍馬走人。”心意已決,瞧那貓兒又想:“萍兒那丫頭害我不淺,我虜走她的靈貓,害她也擔心難過。”越發心安理得,抱著波斯貓跑了起來。

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當日與陸漸在海上失散,幾經輾轉,落到葉梵的一名侍女手裏,隨她來到中土,其間又被葉梵轉送給了穀萍兒。

北落師門性子靈通,一心尋找舊主仙碧,故而才會一反常態地與陸漸同行。一旦回到中土,它尋主之念越發強烈,若能尋到仙碧最好,不能尋到,就想先找陸漸。穀縝與陸漸相處已久,不經意間,衣衫上留下了陸漸的氣息,北落師門嗅見,立時施展異能,解開了他的穴道。

穀縝不知自己懷抱西城靈獸,一脫大難,歡天喜地,一口一個“貓兄”,叫得格外親熱。北落師門重女輕男,跟隨男子情非得已,聽這少年胡言亂語,心中大為厭煩,當下眯眼假寐,懶得理會此人。

穀縝怕後方追來,跑到身子虛脫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這一下魚入大海,鳥上青天,勞什子東島四尊,都該吃我的屁了。”想著在草地上打了兩個滾兒,見北落師門死樣活氣,不由笑道:“深更半夜,你還睡得著?還不起來捉老鼠麽?”頑皮心起,想去揪它頸皮,不料北落師門兩眼陡張,呼地抓來,穀縝手背劇痛,手上還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賊貓兒,抓你老子?”揮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見北落師門冷冷瞧來,目光極是陰沉。

穀縝一呆,轉怒為笑,罵道:“賊貓,瞪你爺爺?”手掌在北落師門的頭頂掠來掠去,卻不當真拍落。北落師門本想待他手來,給他一下狠的,不料穀縝乖覺,竟不真打,瞧了一會兒,又覺厭煩,閉眼打盹去了。

穀縝興奮勁兒一過,倦意陡生,心想找個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尋找人家借宿。

他方才急於逃命,盡往偏僻處行走,不知不覺已入深山。夜濃林深,迷失道路,走了數十裏,腿腳酸軟,尋一塊大石坐下,還沒坐熱,平地一陣風起,隱含絲絲腥氣。

穀縝一個激靈,掉頭望去,一頭白額猛虎雄踞身後,銅鈴巨眼迸射凶光。穀縝縱有偷天之計,卻無伏虎之能,遭遇險惡之徒,還可設計弄詭,遇上一頭猛虎,當真無法可施,刹那間,雖不至癱軟如泥,卻也腿腳僵硬、寸步難移。

虎嘯低沉,猛虎前掌一按,勢要撲來,穀縝忽覺懷中一動,北落師門躥落於地,藍瑩瑩的眸子對上了惡虎的雙眼。

那虎本來專注穀縝,這當兒卻被小貓吸引住了,刹住來勢,移步換形,鼻子微微**,似乎頗為困惑。

北落師門一派悠閑,蹲在地上,舔爪子,撓頸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長毛如雪,飄揚四散。猛虎吃了一驚,後挪半尺,發出低聲吼叫。北落師門卻“喵”的一聲,邁開細碎步伐,繞著那虎轉起圈子。

野獸弱肉強食,常處生死邊緣,直覺敏銳超乎人類。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隨著北落師門原地轉圜,雙睛始終不離貓眼。

穀縝僵立一邊,又吃驚,又好奇,這兩隻獸類,一個龐大凶惡,花紋斑斕;一個小巧恬靜,雪白可愛;這麽一大一小彼此對峙,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對手。

“是了。”穀縝心念急轉,“賊貓兒纏住大老虎,正是我逃命的良機。”方要轉身,忽又想賊貓兒兩次相救,這麽棄它而去,豈非不講義氣?想到這兒,暗自好笑:“我瘋了不成,跟這貓兒狗兒也講起義氣來了?”雖然自嘲,可也不再挪步。

北落師門的小碎步越走越急,走到第三圈,一陣風來,樹搖葉晃,猛然間,驚天動地一聲虎嘯,穀縝眼前陡暗,猛虎騰空而起,有如飛來山嶽,擋住漫天星月。

白光乍閃,北落師門先向左躥,忽轉右移,虎形貓影,淩空交錯。

“喵!”一聲貓叫,淒厲絕倫。

“賊貓兒……”穀縝脫口驚叫,跟著隻聽一聲虎吼,長草偃伏,樹葉振落,白額虎四爪著地,如顛如狂,兩行鮮血自它眼窩流下,點點滴滴,灑落在地。

穀縝驚疑不定,凝目望去,北落師門蜷若雪白毛團,四爪扣住虎頭,任那老虎掙紮,隻是一動不動。

“吧嗒”一聲,虎頭迸裂,猛虎的天靈蓋被北落師門活活掀開,露出熱騰騰的腦髓。老虎形如醉酒,搖晃著走了幾步,終於砰然歪倒,再也不動。

穀縝望著虎屍怔忡時許,再瞧那貓,早已蹲在一旁,舔舐爪上血跡,舔完踱了過來。穀縝望著這小小貓咪,忽覺心驚肉跳,拱手笑道:“貓兄,救命之德,多謝多謝。”一邊說,一邊步步後撤。

北落師門見他畏畏縮縮,大不耐煩,白影閃動,穀縝便覺肩頭多了個毛茸茸的物事,不覺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片時,不覺貓兒異動,這才定下心來,笑道:“古有武鬆,今有貓兄,穀某真是見識了,日後還請多多指教。”他也不知這貓兒能否聽懂,總之胡言亂語討其歡心,以免“貓”顏震怒,給自己一爪半爪,那可大大不妙。

穀縝本就膽大包天,此時神貓在肩,人假貓威,越發神氣,隻管橫衝直撞,巴不得再來一隻猛獸。這麽溜達一圈,找到一個山洞,鋪上枯枝敗葉,躺下來睡覺歇息。

歇了半宿,次日醒來,隻覺胸悶,定神一看,北落師門蜷在胸口,睡得正熟。穀縝心中大罵:“賊貓兒倒會享福,將你老子當肉墊?”卻不敢公然叫罵,小心將之抱起,走到洞外,忽見洞前擱了兩隻野兔,均是眼珠被挖,頭骨被揭,一瞧就是北落師門的手筆。

穀縝饑腸轆轆,見狀眉花眼笑,連誇賊貓兒懂事。於是找來一塊尖石,尋溪水將野兔洗剝了,在溪邊烤得金黃流脂,揀些細嫩的喂貓,餘者狼吞虎咽,全都填入五髒廟中。

不料地處深山,四溢肉香引來一頭蒼狼。北落師門吃飽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躥一縱,落在蒼狼頸上,咬著頸皮嗚嗚直叫。

蒼狼瘋了似的又蹦又跳,卻步了猛虎的後塵,白費氣力,受製如故,不多時就夾尾乞命。北落師門這才跳下,那頭狼十分狡獪,隻覺後頸一輕,立刻轉身就逃。

北落師門嗖地搶在前麵,左躥右縱,騰空一躍,又伏在蒼狼頸上。蒼狼掙紮一時,忽又乞命。北落師門將它放了,蒼狼再逃,北落師門一如前法,又將其擒住。這麽捉了放,放了捉,反複施為,不厭其煩。

穀縝從旁看戲,瞧出北落師門縱然通靈,卻也難脫貓類本性,有道是“靈貓戲鼠,玩過再吃”,它卻將蒼狼當作玩物恣意玩弄。這麽瞧了一陣,穀縝忽有所悟,原來這波斯貓昨夜伏虎,今日戲狼,所用的伎倆並無二致,均是先向左躥,引岔敵心神,跟著右躥,跳上對手頭頸,挖其眼,破其顱,首腦一破,任是何等對手,均是無有不敗。

這幾下看似簡單,可是屢試不爽。穀縝好奇心起,留意觀摩,隻覺波斯貓左躥時並非極快,右縱時突然轉疾,旋即騰身掠空,忽又變慢,其間覷敵方位,隨時下沉。這麽縱躍騰撲,四般舉動連貫如一,包含一種微妙的節奏。

穀縝悟及此理,來了興致,學著北落師門奔躥起落,但覺那身法簡單,微妙之處全在節奏快慢,穀縝蹦跳時轉折太快,不慎雙腳互纏,摔得滿身是泥。

北落師門聽到動靜,放了蒼狼,注視穀縝。穀縝臉皮甚厚,不以為恥,爬起來笑道:“還請貓兄指教。”即又邁步,左躥右跳。他素來行事不循規蹈矩,幼時讀書,明明記得一字不差,背誦時卻故意增刪詞句,添上自家見解,島上的西席為之萬分頭痛。後來學武,亦複如是,不愛一招一式,最愛招式練到一半,憑空編些花招,將大好的絕學練得十分輕佻。穀神通大為震怒,逼他改正,穀縝不但不改,反而自恃智術,鄙夷武力,又嫌習武辛苦,從此不肯專心武道。

直至近日,因為武功太弱,屢吃大虧,尤其見過穀萍兒之後,穀縝痛定思痛,漸漸生出向武之心。此時學這靈貓奇步,開始一板一眼,漸漸舊病複發,自作主張,胡亂改易,添加諸般花巧,將一路靈獸殺招,變成了樂伎舞蹈、賣弄**。

北落師門這一路身法,本是與禽獸博殺中練成,全以獵殺對手為要,斷不容許些微花巧。穀縝胡鬧正歡,肩頭陡沉,北落師門跳了上來,伸出爪子在他臉上拍打。穀縝吃痛道:“貓兄,有話好好說……”

北落師門輕叫一聲,鑽入林中,不一陣,擒來一隻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詭譎,遠勝蒼狼,不住聲東擊西,北落師門應以奇步,任那狐狸如何騰挪,總是一招就擒。

穀縝一瞧,即知這靈貓當麵演示招術,意在**自身,不覺亦驚亦愧,收起嬉鬧之心,凝目關注起來。

他一旦用心向學,穎悟勝於常人,不多久,就窮盡了北落師門的撲擊之術,可惜體力不足,施展起來絆手絆腳。又想北落師門如此了得,不是貓中之仙,就是貓中之王,昔日東島有武功名叫“仙蝟功”,占了一個“仙”字,這裏不妨用個“王”字,起名“貓王步”再妙不過。

習練稍熟,次日穀縝將醒未醒,忽聽野獸咆哮,他睡意陡消,張眼望去,洞前伏著一頭惡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長流。

穀縝吃驚跳起,忽見北落師門蜷成一團,趴在餓狼頸上。他才鬆一口氣,不防北落師門忽然躍下,惡狼發聲低吼,如箭躥來。穀縝猝然遭襲,險被撲翻,疾使“貓王步”繞至狼後,手腳並用地爬上一棵大樹。

才爬至半途,忽覺手背劇痛,抬眼望去,北落師門搶至上方,爪子揮舞,嗚嗚吼叫。貓爪雖小,力量卻大,穀縝的臉上挨了兩記,眼目暈眩地滑下樹來。

穀縝至此醒悟,惡狼竟是北落師門驅來對付自己的。他又驚又怒,大罵“賊貓”,隻恨惡狼在側,無暇多罵,硬了頭皮以“貓王步”周旋。一人一狼盤旋追逐,攪得塵土翻飛。

惡鬥半晌,穀縝逮住破綻,繞到狼後,將之摁倒,“哢嚓”一聲,擰斷了狼頸。

林中寂寂,枝柯微晃,穀縝伏著狼屍疲乏欲死,自覺有生以來,不曾這麽累過,一時隻顧喘氣。他的手腳腰背均被抓傷,衣褲也被撕成條狀,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穀縝爬起來一瞧,北落師門正趴在樹上舔爪理毛,甚是悠然自得。穀縝心中“臭貓、賊貓”一陣大罵,北落師門理也不理,隻顧眯眼曬那太陽。

穀縝無法可施,把餘怒發泄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狠吃,心裏卻將之想象成北落師門,叫聲“賊貓兒”,便咬一口,直至飽足才罷。這時左右一瞧,忽地不見了波斯貓的影子。

穀縝餘怒未消,心想這賊貓可惡,從來隻有我算計人的,今日卻被這畜生算計了,不成,不能就這樣算了,定要想個法子報複報複。正咬牙發狠,忽聞一股異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穀縝這兩日不曾飲酒,立時咽了一口唾沫,掉頭望去,北落師門銜了一枚紫色靈芝悄然走近,擱到穀縝腳前,又去一旁睡覺去了。

穀縝驚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芝草巴掌大小,明潤剔透,莖葉中若有紫光流轉,更妙的是,紫芝的香氣有如醇酒,勾起他肚裏酒蟲,當即咬了一口,甜如醴,潤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化為酒杯大小的一團暖意。

穀縝幾口吃罷,看了北落師門一眼,怨氣消了大半,心想算你賊貓兒有良心,送來這等好東西,咱們扯一個直,暫且恩怨兩清。一念及此,忽覺睡意湧來,眼皮沉重。穀縝心下奇怪,連連搖頭,可怎麽也無法驅散睡魔,他心念一動,瞪向北落師門,見那小小白影漸漸模糊,穀縝既驚且怒,不由喃喃罵道:“賊貓兒,你又算計老子……”謾罵尚未出口,早已眼皮合攏、知覺全無了。

這一覺無思無夢,覺醒時神氣清爽,穀縝即刻躍起,走了幾步,忽然不覺傷口痛楚,低眼望去,身上的傷口不知何時盡數彌合,僅餘淡淡紅痕。

穀縝吃了一驚,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喜極叫道:“貓兄,貓兄。”飛奔出洞,忽聽樹叢颯地一響,躥出兩頭大狼。

穀縝滿心歡喜化為一團憤怒,無奈施展“貓王步”招架。這次多了一頭惡狼,應付起來越發驚險。苦鬥半晌,總算製服二狼,誰知北落師門不容他喘息,又趕來更多的野狼、豺狗,乃至於花斑大豹。待到穀縝傷疲,它便銜來紫芝,穀縝食後沉睡如死,可是一覺醒來,又是傷愈力複、更勝往昔。

叢林中弱肉強食,競以武力取勝,穀縝素日的聰明機巧,麵對如許猛獸無所用之,唯有鼓起勇氣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戰,樂於冒險,越到生死關頭,越能激發自身的潛力,是故初時氣憤,幾次爭鬥下來,反而生出了莫大的興趣,對這“貓王步”的神妙節奏領悟更深,伏獸製強,漸有餘力。尤其服食紫芝以後,日覺體健身輕,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揮拳出腳無不沉猛。隻苦了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數日間死傷不迭,縱不死傷,也被穀縝一頓拳腳打得昏頭腦脹、夾尾而逃。

這一日,穀縝趕走一頭猛虎,身子不勝疲憊,四顧不見北落師門,便坐下來閉眼假寐。坐了時許,他心頭一動,這幾日他與野獸對麵相搏,對叢林中的危機生出異常知覺,猛一睜眼,忽見北落師門悄立丈外,口銜紫芝,眼中藍光湛然。

“賊貓兒。”穀縝鬆一口氣,“又送吃的來了?”話沒說完,一股寒意走遍全身。穀縝突地掉頭,隻聽一聲銳響,好似雛雞啞啼,“刷”,十丈外的草叢中鑽出一個蛇頭,大如笆鬥,後麵帶著水桶粗細的蛇身,通體紫鱗,長達七丈。

饒是他鎮定過人,見了此蛇也不由兩眼大睜,眼看怪蟒“哧哧”吐信,旋風般盤起一座蛇陣,上下兩丈,血紅的蛇眼靜靜盯著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口一鬆,前爪忽挑,將紫芝遠遠掃出。“哧”,蛇頭一晃,向紫芝撲去。

北落師門有意拋出紫芝,誘那蟒蛇低頭。蛇頭一低,它已跳出,揮爪劈落,不料狂飆忽起,粗大蛇尾疾掃而來,北落師門立足未穩,就被千鈞之力遠遠拋出。它翻身落地,身如彎弓,發出一聲厲叫,眼裏迸出駭人凶光。

“刷”,怪蟒轉過頭來,盯著穀縝,嗤嗤尖嘯,似乎大為憤怒。原來,穀縝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間一件異寶,稟受山水靈氣、日月精華,經曆數百歲月始才成形,能夠益氣輕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傷。因其神異,芝成之日禽獸覬覦,一場爭鬥下來,終被這怪蟒占據。

北落師門亦是靈獸,得知紫芝所在,仗著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覓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時不覺,豈料北落師門貪得無厭,不但自吃,還帶回送人。紫芝本就稀少,不出數日所剩無幾。怪蟒知覺以後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終日潛伏巢窟附近,北落師門再去,登時與之遭遇。

怪蟒千年壽元,靈異無比,北落師門使盡解數也難取勝。這貓兒行事強梁,不占便宜決不罷休,不能取勝,便於蛇吻下強行掠走一枚紫芝。怪蟒不肯罷休,一路追蹤而來。穀縝也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氣,怪蟒一嗅,憤怒欲狂,巨口張大,露出長劍般一對尖牙,將頭一擺,閃電般撲向穀縝。

穀縝忙使“貓王步”閃開蛇吻,跳上蛇頸,伸拳下擊,不料蛇頭一甩,穀縝如遭電擊,渾身幾百根骨頭似要散架。所幸他多日磨煉,矯捷許多,落地一滾,讓過蛇尾掃擊,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風毒氣中人欲嘔。

一聲厲叫,北落師門躍上蛇背,猛抓蛇身,可是蛇鱗堅厚,隻留下五道淡淡的白痕。怪蟒對這靈貓十分忌憚,棄了穀縝,頭尾並至,北落師門不敢硬當,輕輕縱身跳開。

雙方疾如旋風,往來纏鬥。怪蟒力大無窮,攻守靈動,以一敵二,不落下風。穀縝一邊躲閃,一邊尋思:“《孫子兵法》雲:‘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皆至’,這條蛇大約就是‘率然’之類,所盤的蛇陣首尾呼應。當務之急,就是破掉它的蛇陣。”目光一轉,紫芝就在不遠,怪蟒和北落師門苦苦相持,不及奪回。他念頭一轉,舉目再看,遠處一株參天檜樹,三人合抱,高出林表。

穀縝使出“貓王步”,貼地抄起紫芝,直奔那棵檜樹。怪蟒大怒,隨後追趕,可是北落師門從旁襲擾,怪蟒且鬥且走,追到檜樹下方。穀縝早已爬到樹腰。怪蟒纏繞樹幹,急遊上樹。穀縝在前攀爬,耳聽“哧哧”蛇嘯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發軟,攀爬無力。忽聽一聲貓叫,北落師門跳上蛇頭,隻一爪,怪蛇的左眼流出血來。

怪蟒盤繞樹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首尾不能呼應,蛇陣頓時告破。蛇陣一破,既不能搖頭甩掉對手,又不能擺尾攻敵,要害暴露在北落師門的爪下。它左眼受損,一時痛極,逆轉身形,想要退回,不防北落師門將口對準眼角傷口,身子鼓脹數倍,雪白的長毛根根聳起,旋即向內一收,縮小如初。這麽忽脹忽縮,硬將一口氣吹入傷口。怪蟒的頭上應勢鼓起一個大包,腫包越脹越大,怪蟒發出“哧哧”尖嘯,儼然遭受了極大痛苦。

穀縝瞧在眼裏,暗暗稱絕。怪蟒年歲已久,鱗甲堅厚,北落師門縱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很難撕破蛇皮。此次抓破蛇眼,全因出其不意,怪蟒一旦回到地麵,再也休想傷它,怎料北落師門別出心裁,由細微傷口鼓入空氣,竟使怪蟒皮肉分離,遭受從所未有的重創。

呼嚕聲不絕於耳,北落師門形如一口風箱,身子脹縮不定,不住鼓入空氣。怪蟒膨脹起來,倏爾鬆開樹幹,重重跌落在地。北落師門得勢不讓,任它如何翻滾,始終抱住蛇頭吹氣。蟒身越脹越粗,落到地上,已不能如先時一般扭曲,怪蟒痛苦難當,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說盤成蛇陣了。

不多時,蛇身粗了一倍有餘,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師門這才跳開,蜷縮在一邊喘氣。穀縝害怕蛇性太長,臨死反噬,過了好一會兒,見其僵死不動,這才滑下樹來。

穀縝望著死蛇,隻覺不可思議。又想這幾日與禽獸為伍,離塵絕俗,頗得隱士之樂,可是沉冤未洗,陸、姚二人生死不明,真不是逸樂遊玩的好時候。如今“貓王步”小成,又有靈貓相助,異蛇尚且授首,各方強敵又何足為懼。穀縝想著豪氣頓生,將北落師門挑在肩上,向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雞聲報曉,天地在曙光中慢慢變亮。穀縝立在山口,極目眺望,平林漠漠,煙雲如織,茅廬炊煙淡如水墨,在穹隆中畫出數點蒼痕,阡陌水渠則如棋盤縱橫,將原野分割成無數細小方塊,一眼望去,漫無邊際。

穀縝多日來首次看見塵俗景象,心中忽生感慨:“這大千世界何嚐不是一方棋盤,其中的芸芸眾生,不過是造物者手中的雙陸棋子,任由擺布罷了……”歎息久之,走下山岡,摸索身周,分文也無,敢情被擒之後,隨身物品均被白湘瑤搜走,所幸他早有防備,將傳國璽詔、財神指環藏在別處,才沒落入敵手。

穀縝詢問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遠,當下尋思:“這幾年桐城趙守真、江船之、姚中行個個大發橫財,老子若不打打抽豐,真是不講義氣。”想著微微一笑,沿路前行,不久便入桐城,來到城東的“真字綢莊”。這綢莊是桐城首富趙守真開設,從生絲到繡貨,無不收羅轉賣,方圓數百裏的蠶農織戶仰其活命。此時門庭若市,客商進出不絕,落到穀縝眼裏,這些客商全都不是真人,而是一個個碩大元寶,骨碌碌滾進滾出,瞧起來十分愜意。

正要入內,門首的夥計見瞧他衣衫髒破,攔住喝道:“叫花子,做什麽?”穀縝笑道,“買綢緞啊。”夥計瞧他一眼,狐疑道:“本莊隻做大買賣,少於一百斤生絲、五十匹緞子的生意不做。若要買緞子做衣服頭巾,奉勸你沿街直走,轉過街角,左邊正數第三間就是綢緞鋪子。”

穀縝見這夥計眼角勢利,笑道:“狗眼瞧人低,你怎麽就知道爺爺不做大買賣?”夥計鼻子裏哼了兩聲,神氣十分冷淡。穀縝看他一眼,徑直入內,夥計伸手去攔,穀縝將身一晃,夥計攔空,穀縝已經到他身後,呼地跳起,大喇喇往櫃台上一坐,叫道:“掌櫃,掌櫃。”

這一下滿堂皆驚,夥計掌櫃齊聲叫罵,穀縝一隻泥腳踩住櫃台,叫道:“怎麽,這是賣緞子的鋪子,還是打架的武館?”眾人均是一愣,掌櫃分開人群,說道:“閣下要買緞子?”穀縝笑道:“不錯,先買五萬匹緞子來揩腳。”

掌櫃麵露慍色,喝道:“你這人好無禮!別說小莊沒有這麽多存貨,就算是有,哪兒有拿來揩腳的道理?”

“到底是小本經營!”穀縝擺了擺手,“好啊,我買一匹緞子。”掌櫃不耐道:“好好,夥計,給他一匹,打發他出門。”有夥計拿來一匹彩緞,穀縝瞧也不瞧,丟在地上笑道:“打發叫花子麽?我要的緞子與眾不同。”

掌櫃見他衣衫雖破,言談舉止卻不同凡俗,微覺奇怪,忍不住問道:“怎麽不同?”穀縝笑道:“我要的緞子,長五丈,寬四尺,重半兩,你莊裏有麽?”掌櫃臉色一變,搖頭道:“哪兒有這種緞子?五丈長,四尺寬,少說也有數斤,隻重半兩,聞所未聞。”穀縝笑道:“你沒有,趙守真有啊。”

掌櫃臉色又變,遲疑道:“敢問足下是……”穀縝笑道:“你別管我是誰,隻管告訴趙守真,有人向他討‘天孫錦’來了,若不給,先拿兩萬兩銀子出來。”

掌櫃心中驚疑。趙守真確有一幅“天孫錦”,長五丈,寬四尺,絲質奇特,不足半兩,織造巧奪天工。趙守真引為鎮宅之寶,極少人知,這人公然來討,要麽是仇家,要麽便是趙守真極要好的朋友。若是朋友,萬萬得罪不起,掌櫃忙道:“足下不報身份,我怎麽稟告主人?”穀縝笑道:“你隻管跟他說,八字頭的爺爺來了。”掌櫃不知穀縝底細,不敢怠慢,找來一名夥計,低聲交代兩句。

夥計去後,穀縝蹺腿坐在櫃上,笑嘻嘻地左顧右盼,綢莊內外,凡人均比他矮了一頭,就如櫃台上供了一尊菩薩。

穀縝鬧了一陣,正覺無趣,忽見門外進來三人,老少不一,三人見穀縝坐著櫃台,均是愕然,其中一人叫道:“店家,拿六十匹上好的彩緞。”

穀縝眼利,瞧見三人腰上均繡三道銀線,正是先天“乾”卦的標記。他認得這圖出自西城天部,但凡西城弟子,部主以下分為金、銀、紫、青四品,這三人帶繡銀絲,品級不低。

思量間,掌櫃調來錦緞,三名天部弟子匆匆會鈔,將錦緞搬上馬車,打馬去了。穀縝心下好奇:“天部買這麽多緞子做什麽?急匆匆的,莫非趕著去做壞事?”當下跳下櫃台,跟出門外。這時一騎飛來,馬上人高叫:“穀爺,穀爺。”穀縝笑道:“你這麽叫,令愛怕是不大高興。”那人情急中讀音不準,穀字讀成平聲,聽來就如“姑爺”一般。

那人啼笑皆非,跳下馬來罵道:“你這人真是天生的強盜,又要我的寶貝,又要我的銀子,如今還打我女兒的主意。可惜這主意岔了些,趙某連生三個,都是兒子。”莊內的掌櫃夥計聞聲,都從堂中出來,向那人行禮,來人正是綢莊主人趙守真。

穀縝道:“寶貝、銀子暫且不說,先借你的馬匹一用。”奪過韁繩,翻身上去,笑道,“兩萬兩銀子且記下了,待我忙過一陣,再來領取。”

趙守真目定口呆,張口欲問,穀縝早已揮鞭打馬,馳出南門。

遙見那輛馬車奔突在前,穀縝也緩下馬蹄,遠遠尾隨。這麽行了五十裏地,馬車停在道邊,道旁蒼鬆錯列,綠意森森,林前聚了二三十名天部弟子,為首一人正是沈秀,他腳傷未愈,左手拄杖,右手搖了一把羽扇,左右麾指,念念有詞。

穀縝遠遠下馬,藏在草中暗罵:“這龜孫子羽扇綸巾,當自己是諸葛孔明麽?”心念未絕,一名天部弟子疾逾奔馬,沿官道奔到沈秀身前,低聲訴說幾句。沈秀將手一揮,天部弟子呼地散入兩旁鬆林,立時大道空曠,寂無一人。

穀縝正奇,忽聽鸞鈴聲響,轉眼望去,遠處道上來了一行人馬,居中是一輛華麗馬車,兩名的駕車男子均是東島弟子,施妙妙、穀萍兒各騎白馬,一左一右地護著馬車。

穀縝恍然大悟,沈秀率人埋伏,必是針對這東島一行,而瞧目下情形,施妙妙等人還不知危險將近。穀縝心想出麵提醒,不啻於自投羅網;留書提醒,眼下又無紙筆。施妙妙雖然無情,穀萍兒縱是無義,但眼瞧著二人落入沈秀陷阱,穀縝又覺十分不忍。

車馬逼近,穀縝心念急轉,將北落師門放在一邊,低聲說:“賊貓兒,躲好了,不要出來。”那貓理也不理,蜷在草中眯眼打盹。

穀縝見它貌似聽從,舒一口氣,跳入附近水田,隻一滾,滿身滿臉都是汙泥,又將頭發披下,搭在臉上,而後跳至道中哇哇大哭,邊哭邊滾,裹得一身泥灰,越發髒汙難辨。

東島諸人吃了一驚,一名弟子喝道:“臭乞丐,瘋了麽?”穀縝披頭散發,渾身泥漿,絕似落魄乞兒,他一味哭著翻滾,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始終占住道路,不令東島馬匹經過。

那弟子大怒,取鞭欲抽,施妙妙喝道:“住手。”縱身下馬,看看穀縝,皺眉道,你這人哭什麽?”穀縝聽她語調溫柔,心頭一熱,大聲叫道:“我不活啦,不活啦!”

施妙妙怪道:“好端端的,怎麽不活啦?”穀縝道:“我爹媽死了,媳婦兒跟人家跑啦,妹子不給我飯吃,趕我出來……”他初時不過作戲,說了幾句,想起這些年的遭遇,淒慘處猶有過之,竟爾引動衷腸,真個號啕大哭。

施妙妙聽得心酸,歎了一口氣,取塊銀子塞到穀縝手裏,說道:“乖乖的,別哭了,來,給你銀子。”穀縝左手攥住銀子,右手擤把鼻涕,止住了哭說:“姐姐,這個白花花的,我家也有,能換好多果子糖吃……”施妙妙見他傻裏傻氣,不覺啞然,穀萍兒卻冷笑一聲,說道:“這人分明是個傻子,無怪丟了媳婦,還被妹子趕出來。他若也算男子漢大丈夫,我就是玉皇大帝、如來佛祖。”

施妙妙聽得滿心不是滋味,轉身道:“萍兒,他這麽可憐,你還笑他?”穀萍兒噘嘴道:“他自己傻,怪得了誰?妙妙姐,你心腸好,換了我呀,先給他兩個嘴巴子,將他打清醒一些。”

施妙妙心中有氣,揚聲說:“萍兒,你心有怨氣,衝著我來,幹嗎撒在別人身上?”穀萍兒眼圈兒一紅,高叫道:“我有怨氣又怎樣?哼,他有個長短,我做鬼也不饒你……”施妙妙臉色發白,睫毛一顫,忽地滴下兩點淚珠。

馬車裏有女子溫言道:“好好的,爭什麽?趁早趕路才是。”穀萍兒沒好氣道:“趕什麽路?找了三四天,連人影兒也沒有……”說到這裏,妙目一瞬,也流下淚來。

白湘瑤撩開車簾,將穀萍兒摟在懷裏說道:“他或許逃進深山,不敢出來……”穀萍兒經她一勸,越發哭得厲害,伏在白湘瑤肩上嗚咽:“山裏那麽多野獸,他又沒本事……”施妙妙聽得心中酸溜溜的,賭氣道:“那種人啊,被野獸吃了也活該……”穀萍兒轉過頭來,狠狠瞪她,施妙妙並不回避,四目相對,似有火光迸濺。

白湘瑤淺笑道:“萍兒別淘氣,咱們再找一天,找不到也是天意。”施妙妙黯然點頭,穀萍兒卻瞪著母親,噘著小嘴,神色極是倔強。

一名東島弟子不耐道:“臭乞丐,拿了銀子還不快滾?”穀縝卻不動彈,憨笑道:“你要去玩藏貓貓麽?”弟子更怒,罵道:“我藏你爹……”穀縝道:“我爹藏在一個土包包下頭,你藏那兒,別人一定找不到。”東島弟子道:“什麽土包包?”另一個弟子笑道:“楊青,這傻子咒你死呢,土包包就是墳墓,他爹早死啦,你藏土包包下麵,哈哈,有趣有趣……”楊青惱羞成怒,抬腳便踢,施妙妙伸手扣住他肩井,楊青腳在半空,踢不出去。

施妙妙向穀縝道:“這位大哥,你讓開路,我們要過去。”穀縝道:“你也玩藏貓貓?”施妙妙見他纏夾不清,漸感不耐,說道:“我們不藏貓貓,你也別胡鬧。”穀縝道:“你們不玩,過去做什麽?前麵的人玩得好好的,你們去了,就藏不成了……”

施妙妙不知所雲,白湘瑤母女卻有心機,聞言心頭一凜,穀萍兒抹淚笑道:“這位大哥,你說前麵有人藏貓貓,是些什麽樣子的人……”話沒說完,穀縝卻怕她走近瞧破,又故意撒瘋,滾來滾去。穀萍兒連問幾句,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心中有氣,與白湘瑤換了一個眼色,叫道:“哪方同道,何必藏頭露尾的,不妨出來一見。”

一聲叫罷,前方仍是寂然。穀萍兒冷笑道:“媽,有道是‘逢林莫入’,前麵這麽大一片林子,咱們不如繞道而行……”話音未落,忽聽哈的一笑,沈秀率領天部眾人從林中奔了出來,緞匹展開,斑斕奪目。

穀萍兒見了沈秀,忽地想起“五穀通明散”,抿嘴一笑,說道:“哎呀,又是你?”沈秀見她玉雪肌膚,媚態入骨,心頭一陣癢癢:“我閱女無數,如此妖媚女子卻是少見,姚師妹也算美人,但說到‘媚’字,這小妞兒更勝一籌。”當下搖扇笑道:“小子沈秀,忝為天部少主,穀夫人與小姐國色天香,小子心甚向往,隻恨福緣淺薄,卒難親近。今奉家父之命,與二位相會此間,可謂天賜巧緣,還望夫人與小姐屈移芳駕,盤桓數日,以解小子渴慕之情。”

他言辭輕佻,語含猥褻,穀萍兒笑容一斂,眼中透出冷洌。白湘瑤卻是眉飛眼動,脈脈含笑,惹得沈秀神為之飛,但聽她笑道:“沈舟虛是你爹?”沈秀忙笑道:“正是家父。”白湘瑤點頭道:“沈瘸子奈何不得神通,便讓你為難我們這些婦孺,好擾亂他的心神是不是?”

沈秀笑笑,不置可否。一轉眼,忽見施妙妙目光冷冷,素手把玩兩枚銀鯉,說道:“施姑娘的‘千鱗’縱然厲害,但雙拳難敵四手,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施妙妙哼了一聲,一抬手,滿天銀雨射向沈秀。沈秀笑搖羽扇,紋絲不動,身旁搶出兩名弟子,抖出錦緞,結成大幕,銀鱗射在幕上,簌簌落在地上。

沈秀搖扇笑道:“柔能克剛,施姑娘不知這個道理嗎?”施妙妙咬了咬嘴唇,一張手,四枚銀鯉射出。四名天部弟子應勢擁上,手中彩綢翻飛,哪知立足未定,兩名弟子失聲慘叫,丟了綢緞栽倒在地。原來鱗至半空,施妙妙潛運磁勁,若幹銀鱗繞過錦緞,射中了持緞的弟子。

沈秀喝道:“布好陣勢,不要輕敵。”天部眾人應聲散開。施妙妙見其三三兩兩,錯落有致,暗合先天義理,分明是一路奇門陣法,不覺心頭凜然,握住六枚銀鯉揚手打出。

天部眾人隨沈秀呼喝,或是前奔,或是後退,或是高高縱躍,或是翻滾向前,各以綢緞遮蔽同伴,“千鱗”之術縱然奇詭多變,但對方遮攔嚴密,鱗片即便繞過一道錦障,後續的錦障也會立時補上。

施妙妙再三無功,籃子裏銀鯉漸少,不覺額間見汗,望著錦浪翻騰逼來。

他故意出聲擾亂施妙妙心神,施妙妙抿著嘴,默聽聲音來處,忽地飛身跳起,抖手發出“六鯉”。錦障紛紛攔至,施妙妙這一擊去勢驚人,“哧哧”射穿兩層錦障,始才衰弱,叮叮叮落在沈秀身前。

沈秀迸出一身冷汗,後移兩步,冷冷道:“施姑娘好本事,可惜‘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再說姑娘這一輪下來,籃中的‘銀鯉’怕也不多了。”

施妙妙輕輕一掠秀發,忽道:“楊青、鄭自然。”兩名東島弟子答應,施妙妙道:“你們兩個,護送夫人小姐先走。”二人驚道:“施尊主。”施妙妙冷冷道:“事關我島興衰,不得抗命。”她語調平和,神色間卻自有一種威嚴。揚、鄭二人鋼牙緊咬,流露悲憤之色。穀萍兒冷笑道:“妙妙姐,你別小瞧人了!”雙手一分,撒出兩把“無相錐”,趁天部弟子移陣抵擋,奔近錦障,左手白光一閃,“哧”的一聲,一幅錦障裂成兩半。

沈秀吃了一驚,忽見穀萍兒掌中短劍沉如秋水、寒氣森森,知是一口寶劍,若是任她一路劃來,必將這‘天機雲錦陣’割得七零八落。當下隱身一幅錦障後麵,張手射出一蓬銀絲。

穀萍兒膽識雖佳,江湖閱曆卻淺,一時賭氣闖入陣中,但見錦繡翻飛,五光十色,頓覺目不暇接,心神迷亂,那銀絲又是無聲飛來,穀萍兒猝不及防,頓被裹住,心中慌亂,舉劍便劃。她掌中的短劍名為“分潮”,分濤裂浪,鋒利絕倫,隻一劃,劃斷數十莖蠶絲。沈秀卻不容她寶劍再揮,“天羅”又發,纏住劍柄,運勁一拽,穀萍兒短劍脫手,眼前銀絲流動,第三張“天羅”壓頂罩來,將她層層縛住。

穀萍兒又驚又氣,奮力掙紮,不想那張網越掙越緊。沈秀哈哈大笑,正要擒捉,眼前銀光忽閃。沈秀慌忙放開“天羅”後撤,身旁的弟子見機奇快,錦障掩至,“哧哧”幾聲,攔下數百片銀鱗。

施妙妙逼退沈秀,俯身扶起穀萍兒,穀萍兒喜不自勝,叫聲“妙妙姐”,忽就流下眼淚。施妙妙見她淚臉,又氣又憐,目光轉動,但見錦障蔽天,絲光起伏,勢如湖波縱湧,海濤倒立,心知自己若在陣外,憑借“千鱗”遠攻,雖不能勝,也不會敗,一旦入陣,不啻於自投羅網。

沈秀哈哈笑道:“施姑娘,進陣容易出陣難,還是乖乖投降的好。”施妙妙不做一聲,凝神尋他藏身之所。沈秀卻學乖了,使出“流音術”,聲音忽左忽右,難以捉摸。施妙妙正覺心急,疾風忽來,兩麵錦障如軟牆一般翻轉逼來。

“周流天勁”為天部神通之源,如非禽獸毛發、蠶絲蛛縷不能傳遞。這些錦緞均是蠶絲織成,運用者又是天部弟子,“周流天勁”注入錦中,將這數十匹錦緞化為了一張張“天羅”。

施妙妙明白此理,心下微亂,暗想穀萍兒若有“分潮”劍在手,尚可一戰,如今又被沈秀奪走,可謂智力俱窮。思忖間,她左衝右突,均被錦障攔回,不多時,二女香汗淋漓,嬌喘微微,四周彩浪翻滾越急,騰挪的間隙更加仄小,忽聽沈秀笑道:“二位姑娘美如天仙,我見猶憐,何苦冥頑不化?倘若有個好歹,傷了二位凝玉般的身子,沈某於心何忍……”他心中得意,一麵指揮圍堵,一麵風言風語地擾亂二女心神。

施妙妙果然中計,忽地縱起,向聲起處奔突。一不留神,沈秀發出“天羅”,施妙妙避讓不開,竟被纏住腳踝,不及掙脫,眼前忽暗,一麵錦障淩空罩下,將她裹住。掙紮片刻,錦緞掀開,便見沈秀眼神猥褻,笑嘻嘻地盯著自己道:“施姑娘,幸會幸會。”說著伸手來摸她臉。施妙妙怒極,迎麵啐了一口唾沫。沈秀讓過笑道:“姑娘不讓我摸,我偏要摸一摸。”故意慢慢伸手,雙眼卻一眨不眨,凝視施妙妙的雙目。

施妙妙望著那隻臭手,眼前一陣昏黑。沈秀見她神氣,越發得意,正想大施**猥,身旁一名衣帶繡金的老者忽道:“少主,部主命我等擒拿穀神通的妻女,但沒吩咐少主幹別的。”沈秀眉頭大皺,看那老者一眼,再瞧其他弟子,大多數一臉的不以為然,當即眼珠一轉,起身笑道:“吳長老,我與施姑娘鬧著玩呢。”說著轉過身來,笑道,“穀夫人,可隻剩你啦。”

施妙妙聞言一驚,轉眼望去,穀萍兒也被幾匹緞子裹成了粽子,見她望來,落淚道:“妙妙姐,隻怪我害了你。”施妙妙見她自責,暗自苦笑:“這會兒說這些又有什麽用?怕隻怕,落到這姓沈的惡人手中,便求一死,也不得清白……”心頭忽地閃過穀縝的笑臉,胸中劇痛,兩行熱淚滾滾而落。

兩名東島弟子武功不弱,較之施妙妙卻差了不止一籌,此時對視一眼,均起拚死之心,各自拔出刀劍,護在白湘瑤兩側。白湘瑤卻搖頭說:“楊青、鄭自然,放下兵刃。”二人一愣,大覺不解,但既有令,也不敢違背,當啷兩聲,拋下刀劍。

沈秀笑道:“穀夫人要親自出手?很好很好,沈某正想領教。”白湘瑤笑了笑,搖頭道:“哪裏話?沈公子少年英俊,奴家一介弱女子,豈敢冒犯虎威。”眾人越覺糊塗,沈秀笑道:“小子愚鈍,還請夫人明言。”白湘瑤笑道:“還用說麽?事已至此,奴家也隻有任憑沈公子處置。”說著眼波流轉,水光漣漣,沈秀瞧在眼裏,癢在心頭,聽到“任憑沈公子處置”一句,更覺筋骨酥軟,身子也似輕了幾斤,當下搖扇大笑,說道:“夫人長了幾歲,果真見識不凡。”

“好!”白湘瑤笑了笑,“我隨你去見沈舟虛。”楊青、鄭自然聞言大驚,叫道:“夫人。”白湘瑤頭道:“眼下形勢,敵強我弱,你二人速速離開,告知島王,神通自有主張。”

楊、鄭二人均露出悲憤之色,站立不動。白湘瑤秀目一寒,叱道:“還不快走?”二人淚如雨落,雙雙一揖,轉身便走。沈秀有意讓消息傳出,震懾東島,故而笑吟吟任其離開。

白湘瑤目送二人去遠,方要轉身,忽覺有人拉扯衣襟,低頭一看,卻是那個乞丐,白湘瑤皺眉道:“你做什麽?”穀縝道:“我要說話。”白湘瑤怪道:“說什麽話?”穀縝道:“我什麽話都會說,人話,狗話,豬話,鳥話,樣樣都會。”

天部眾人均是大笑,心想當真是個傻子。沈秀生平最愛戲弄弱者,當即笑道:“你會說豬話、狗話,會不會學狗爬?”穀縝笑道:“會呀會呀,我爬給你看……”當真手腳著地,如狗兒般爬向沈秀。

眾人見狀大笑。沈秀誌得意滿,見了這麽一個活寶,有心取樂,搖扇笑道:“乖狗兒,再叫我一聲好爺爺,我給你糖吃。”穀縝笑道:“我是乖狗兒,你做了我爺爺,豈不也做了狗兒?這樣麽,我叫狗爺爺好了,狗爺爺,狗爺爺……”他沒口子亂叫,沈秀不由大怒,厲聲道:“臭乞丐,你想死?”穀縝笑道:“我不想死,我想騎大馬,狗爺爺,你借我騎一騎好麽?”

沈秀勃然大怒,飛起一腳,想要踢死穀縝,穀縝忽往左閃。沈秀一腳踢空,暗叫不好,目光方轉,那“乞丐”恰似換了一人,身如疾電,已向右縱,兩旁的天部弟子阻攔不及,抬眼間,穀縝跨在沈秀頸上,左手扼住沈秀咽喉,右手二指如鉤,扣住沈秀雙目。

沈秀雙眼劇痛,隻聽穀縝笑道:“狗爺爺,動不得,你一動可就成了瞎眼狗兒了。”這幾句話沒有掩飾嗓音,沈秀聽得耳熟,吃驚道:“哎呀,是你。”

“狗耳朵挺靈。”穀縝笑語方落,沈秀“天突”穴一痛,身子軟麻倒地,心中真是悔恨交加,不知穀縝從何而來,又為何這副裝扮。

穀縝“貓王步”出其不意,一擊得手,心中得意,哈哈大笑。施妙妙、穀萍兒聽出是他,喜極而呼,一個叫“壞東西”、一個叫“哥哥”。穀縝衝二人笑笑,說道:“沈兄,還不放人?”沈秀怒道:“放屁還差不多。”

“去你媽的……”沈秀風度盡失,破口大罵,天部眾人聽了,無不大皺眉頭。穀縝任他謾罵,笑嘻嘻不做一聲。沈秀罵了半晌,未有回應,恨恨啐道:“我若放了人,你如何對我?”穀縝想了想,說道:“我保你不死。”

沈秀沉默半晌,咬牙道:“放人。”天部弟子不敢違命,放開施妙妙與穀萍兒。穀萍兒搶上前來,奪回“分潮劍”,舉手便刺沈秀心口,穀縝攔住道:“我答應不殺他。”穀萍兒怒道:“跟這種人講什麽信義?”穀縝笑道:“信義卻是其次,你殺了他,誰能破這‘天機雲錦陣’?”穀萍兒瞧瞧四周,心生猶豫,穀縝卻笑道:“白湘瑤,你的‘玉蛟索’呢?”白湘瑤半嗔半笑,注視他片時,從袖裏取出“玉蛟索”。

穀縝接過,將沈秀攢馬蹄綁了,丟在馬背上笑道:“有道是‘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沈兄是難得的好人,最愛助人為樂,隻可惜兄弟俗人一個,與佛無緣,故而沈兄也不必送到西天,送個三五百裏,我就歡喜不盡了。”

沈秀怒目以向,穀縝笑笑,叫聲“賊貓兒,出來”,路邊的樹叢裏“喵”的一聲,北落師門跳將出來,穀縝張手去抱,不想北落師門忽使“貓王步”,將他繞過,縱入穀萍兒懷裏。穀萍兒驚喜不勝,撫著它淩亂長毛,連聲道:“粉獅子,粉獅子。”北落師門輕叫兩聲,舔著穀萍兒的嬌嫩臉頰,逗得她咯咯直笑。

穀縝悻悻罵道:“賊貓兒不要臉,欺負我也夠了,見了女人卻裝好貓。”哼了一聲,牽了馬匹當先帶路,白湘瑤母女坐上馬車,施妙妙卻向一名天部弟子說:“把籃子還我。”她被擒之後,銀鯉籃子均被奪走。那人隻得將籃子送回,餘下弟子卻布下錦障,嚴加防備,怕她一得暗器就翻臉傷人。

施妙妙本也存有此心,但想方才沈秀對自己無禮,天部弟子亦曾仗義直言,於是收了銀鯉,上馬去了。

穀縝四人走了百十裏,天部弟子始終不即不離,四人也時刻提防。入夜時分,四人入宿客棧,穀縝將沈秀交給其他三人,自去沐浴更衣,回來時,忽見沈秀滿臉青腫,穀縝故作驚訝:“沈兄的臉怎麽了?誰這麽大膽,竟敢欺侮沈兄?說出來,我給你出氣。”

沈秀瞧在眼裏,幾乎氣炸了肚皮。施妙妙亦覺心中酸澀,咬了咬嘴唇,轉頭不瞧,唯獨白湘瑤坐在桌邊含笑不語。

穀縝忽而停下,穀萍兒一頭撞入他懷,奪過玉簪,卻就勢偎著,拈著簪子笑道:“哥哥,你摘下了,就須給我戴上?”穀縝一瞧施妙妙,見她神色冷淡,心中氣惱,笑道:“好,戴就戴。”說罷給穀萍兒戴上玉簪。

施妙妙見兩人舉止親昵,意態溫存,哪兒還有半分兄妹的樣子,不由騰地站起,喝道:“你們……”話未說完,眼已紅了。穀縝頓時心軟,放開穀萍兒歎道:“妙妙,你別當真……”伸出手來,想為拭去她淚水,施妙妙卻是怨恨難消,打開他手,厲聲喝道:“別當你做了一點兒好事,就能抵消之前的罪孽……”說到這兒,滿腹委屈迸發,眼淚如決堤一般流了下來。

穀縝望著施妙妙,心中忽悲忽怒,一時癡了。這時又聽啜泣,轉頭望去,穀萍兒撇著小嘴,滿臉是淚,不覺煩惱道:“你又哭什麽?”穀萍兒哽咽道:“我……我也不知為什麽,就……就是想哭……”

穀縝暗暗皺眉,忽見沈秀望著自己,滿臉幸災樂禍,當即反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沈秀怒道:“姓穀的……”穀縝笑道:“沈兄莫怪,方才見你右臉上有隻蒼蠅,又大又黑,難看極了,忍不住幫你趕一趕……哎呀,不好,又飛到左臉上了……”手起手落,沈秀左頰劇痛,方知身在敵手,不容逞強,當即垂頭喪氣,不敢出聲。

穀縝在沈秀那兒出過了氣,轉眼看向白湘瑤,見她氣度雍容,捧著茶盅細細品味,穀縝道:“白湘瑤,我知道你嘴裏不說,心裏卻很開心。”白湘瑤淡淡一笑,說道:“我有什麽好開心的?”

穀縝正想罵她幾句出氣,忽聽有人敲門,施、穀二女一驚收淚,穀縝捏住沈秀後頸,笑道:“進來。”門開時卻見一名天部弟子,手持一支竹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穀縝道:“有事麽?”那弟子道:“部主傳書,交於少主。”穀縝笑道:“你送出來,由我轉交。”弟子目視沈秀,見他點頭,當即抽出管內紙條,一揮手,紙條為掌風所激,飄至穀縝身前,懸在半空,久久不落。

東島諸人均是一凜,不料區區一名天部弟子,竟有如此掌力。隻有穀縝不以為意,接過紙條念道:“地部叛逆囊括祖師七圖,寧不空重現中土,事出非常,速率弟子來天柱山與吾會合。”

穀縝心想:“地部叛逆,必是姚大美人,這麽說她在天柱山?她在天柱山,陸漸也在不遠;寧不空為陸漸劫主,七圖是禍亂之源,加上葉梵那廝,糟糕,陸漸大大不妙。”想著抬眼望去,那弟子環顧屋內,目光閃爍,當下笑道:“你告訴沈舟虛,沈兄立時趕往天柱山。”

天部弟子目定口呆,他此次借口送信,實欲趁機救回沈秀。他在門前吸引穀縝等人,另有十餘名金、銀二品的好手,埋伏上下四周,隻待屋內人鬆懈,立時殺入房中,搶回沈秀。怎料穀縝看似漫不經意,實則防範周密,那弟子方寸大亂,望著穀縝十分喪氣,忽聽穀縝笑道:“還不快去?”他這才醒過神來,低頭走了。

那人一去,穀萍兒不由叫道:“哥哥,你瘋了?這鐲子若換銀子,買下十座這樣的客棧也有多的!”穀縝道:“不就是一塊石頭嗎?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穀萍兒翹嘴跌足,大發嬌嗔。這鐲子是白湘瑤祖傳之物,她喜愛已久,幾次討要,白湘瑤亦不曾給。穀縝卻討了送人,穀萍兒心中氣悶,嚷道:“媽,你幹嗎給他?”

白湘瑤勉強笑笑,說道:“縝兒說得是,這鐲子不過是一塊石頭,沒什麽了不起的。媽不給他,他會笑媽小氣,索性給了他,省得受他嘲笑。”穀縝拍手笑道:“好脾氣。”白湘瑤一皺眉,並不做聲。

施妙妙若有所思,抬眼道:“穀縝,你怎麽知道房屋四周有人潛伏?難道你當真得了奇遇,不但功力大進,連耳力也非同一般?”此番來的都是天部一流好手,施妙妙自幼修煉暗器,耳力極好,也隻聽見些微動靜,不想以穀縝之能,竟能聽得如此清楚。

穀縝搖頭道:“我聽不見,卻猜得到。”施妙妙冷笑道:“唬人麽?”穀縝道:“聲東擊西,趁機救人,不過是最尋常的伎倆,何必聽了動靜才知道?都怪你平時不學無術,隻知蠻幹,故而老是吃虧。”忽見施妙妙秀眼瞪圓,忙擺手道,“你早早歇息,明天還要去天柱山呢!”

施妙妙呸了一聲,說道:“誰去天柱山了?”穀縝笑道:“你啊,你非去不可。”施妙妙怒道:“這是什麽話?”穀縝道:“我今天救了你是不是?”施妙妙道:“是又如何?”穀縝道:“我救了你,便是於你有恩。你老爹施浩然不是說過嗎,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施妙妙隱隱感覺又入了穀縝的圈套,心中氣恨,罵道:“你這個施恩圖報的小人。”穀縝笑道:“不錯,我就是小人,就是施恩圖報。難道說,你這位大君子還要忘恩負義嗎?”施妙妙道:“你放……放……哼,誰忘恩負義了!”

“什麽非分之想?”穀縝笑了笑說道,“我年紀小,什麽也不懂。”話沒說完,穀萍兒已笑出聲來。施妙妙羞怒難當,轉身要走,忽聽穀縝說道:“你若走了,即是忘恩負義。”施妙妙止步怒道:“你想我怎麽報答?要說便說,不要廢話。”

“說的是。”穀縝笑道,“第一件事,隨我去天柱山。”施妙妙皺眉道:“還有第二件?”

“不錯。”穀縝笑道,“第二,不許將我當作勞什子重犯叛逆,動輒打呀殺的。”施妙妙哼了一聲,心裏卻鬆了一口氣:“如此也好,我便尋這個借口,不親手捉他,至於別人怎樣,我也管不著……”

穀縝見施妙妙臉上時喜時憂,猜到她心中所想,不覺暗喜:“這傻魚兒,還有點兒良心。”當下又說:“至於第三麽……”

“什麽?”施妙妙叫了起來:“壞東西,你有完沒完?”穀縝笑道:“至於第三,我還沒想好呢,待我想好了再跟你說。”施妙妙氣極,張口欲罵,卻被他一雙眸子盯著,心中的隱秘似乎盡被洞悉,一時心頭鹿撞,啐了一口,轉身入房。

穀萍兒撅嘴道:“哥哥,我也要去天柱山!”穀縝揮手道:“去去去,你小孩兒家,回島玩去。”穀萍兒騰地站起,瞪著他淚花直轉,穀縝瞧得心軟,又瞧白湘瑤一眼,笑道,“白湘瑤,你要不要去?”

白湘瑤笑了笑,說道:“我們母女孤弱,若無妙妙護衛,難免為人所乘。又聽說天柱山風光獨好,還是禪宗祖庭,前往一觀也是好的。”

穀縝微微冷笑,心知這毒婦靜待時機,等著算計自己。但眼下自己占了上風,並不怕她,再說路上多一個對手比鬥智謀,亦是賞心樂事,於是笑道:“好,大家正好同路。”一轉眼,見穀萍兒低頭不樂,便笑道,“答應你了,還不開心麽?”穀萍兒抬頭看他一眼,神情幽怨,默默入內去了。

白湘瑤亦冉冉起身,含笑道:“夜色亦深,你也早早休息。”穀縝大笑道:“這些虛情假意,趁早收起來吧!”白湘瑤的目中閃過一絲陰影,笑了笑,轉身去了。

穀、沈二人獨守外屋。沈秀四肢被捆,血流不暢,被穀縝兄妹打傷的地方更是隱隱作痛,當即閉眼假寐,一心盼著穀縝睡熟,然後設法脫身。不多時,便聽身畔傳來鼾聲,沈秀心中大喜,張眼瞧去,卻是一愣,敢情穀縝正笑嘻嘻地望著他,神采奕奕,殊無睡意。

沈秀情知中計,暗暗惱恨,又假寐片刻,再聽穀縝呼吸勻細,儼然睡熟,當即張眼,又見穀縝望著自己,不由怒道:“你這廝不睡覺嗎?”穀縝笑道:“沈兄不睡,小弟也不敢睡。”沈秀咬牙切齒,再度閉眼,但聽穀縝忽而呼吸均長,忽而鼾聲大作,可每每張望,穀縝總是笑眯眯地盯著他。沈秀不勝其詐,放棄逃走之念,任是聽到何種聲息也懶得睜眼,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