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梵宮叱吒

陸漸日思夜想,雖也料到這一結果,心底深處卻始終抱有一線希望,忽聽這話,心頭一根細弦猛然崩絕,震得雙耳嗡嗡作響,仙碧後麵的話,竟是一句也聽不下去。

“……《黑天書》流毒無窮,即便西城也屢次禁絕。到我這一代,山、澤、地、雷、風五部均已禁奴。”仙碧說到這裏,忽見陸漸兩眼發直,一時心如刀割,輕輕推了虞照一把,低聲道,“你呆著做什麽,還不想想法子?”

“法子倒有兩個。”虞照沉吟道,“第一,回到寧不空身邊,繼續為奴,隻消寧不空活著一天,你便可以不死。”

陸漸決然道:“我死也不會回去的。”虞照目透嘉許,點頭道:“第二個法子,便是從今往後,不再借用劫力,依照第二律,若不有意借力,黑天劫的發作便可緩和許多。魚和尚一代宗師,神通廣大,他以性命設下的禁製非同小可,可惜你頻繁借力,連破兩道。饒是如此,隻需從此不再借力,僅憑這一道禁製,活上兩年也不是難事。”

眾人無不變色,仙碧叫道:“隻有兩年?”虞照點頭道:“再若借力,今年也活不過去。”忽見仙碧秀目中淚光閃動,不覺心軟,歎道,“本來還有一個法子,隻是太不靠譜。”仙碧喜道:“什麽法子?”

虞照沉默一下,一字字說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

“是啊!”仙碧一拍手,叫道,“除了劫主,世間還有這三人能封住‘三垣帝脈’,不過,如今萬歸藏仙逝、魚和尚坐化,世上能救陸漸的隻有一人了。”說到這裏,三人的目光投在穀縝身上。穀縝遲疑道:“你們是說我老爹?”

虞照道:“令尊若能出手,在魚和尚的禁製破掉之前再設兩道禁製,陸兄弟或許有救。”陸漸見穀縝低頭不語,心知他的難處,笑了笑說道:“多謝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強求不來,我陸漸雖隻活了二十年光陰,能交到你們這些朋友,也算是不枉了。”

仙碧心中大慟,怔怔流下淚來,不料陸漸頓了頓,又問:“仙碧姐姐,阿晴還好麽?”仙碧拭了淚,歎道:“你這人真是癡絕,我幾次想要岔開這件事,卻終究避不開的?”陸漸心頭冰涼,顫聲道:“她……她……”

“你別瞎猜。”仙碧輕輕擺手,“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後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陸漸轉憂為喜,笑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仙碧苦笑道,“這妮子生性難纏,縱然入我西城,也不是安分之人。她麵上裝得老實,心裏卻將焚莊殺父的仇恨記在我頭上。數月前,她突然發難,打傷同門,盜走地部秘笈《太歲經》和祖師畫像,逃出西城,一路向東來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

陸漸聽得吃驚,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亂,幾乎立馬去找,可一轉念,又想到自己壽命不永,找到姚晴徒添感傷。想到這兒,不由默默起身,走出房門,倚著一排朱紅闌幹眺望,玄武湖邊林莽慘碧,煙靄淒迷,無時無處不透著幾分悲涼。

突然間,房中傳來仙碧的嗬斥聲:“……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鬧事,招惹是非,這麽多年了,家母一直避免輕啟戰端,不和東島決戰,如今就憑你幾句話,十年之功,毀於一旦。”

虞照悻悻道:“我早就說過,你一定要嘮叨我三天。”仙碧氣道:“你還有理了?”虞照接口道:“沒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沒話可說。

忽聽腳步聲響,穀縝走了過來,並肩依欄,看了陸漸一眼,歎道,“陸漸,萬不得已,我去求求我爹。”

陸漸擺手道:“你沉冤未雪,救不了我,反把你自己陷進去。”穀縝眸子清亮逼人,注視陸漸半晌,忽而目光一轉,笑道:“這麽說,你我真的成了生死之交,我洗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能同生,就要共死。”

陸漸啞然失笑,想了想,把發現徐海的情形說了,穀縝喜透眉梢,叫道:“真是送上門的買賣,若不做成,太不給老天爺的麵子了。”

陸漸悵然道:“可惜我打草驚蛇,那群賊子也不知逃到哪兒去了。”穀縝笑道:“不打緊,蟹有蟹路,蝦有蝦路,徐海也有他的道道。現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搶先一步,在沈舟虛之前拿住此賊。”

陸漸想了想,搖頭道:“可惜,穀縝,我如今借不了劫力,幫不了你。”穀縝未答,忽聽一個嬌脆的聲音說道:“劫力雖不能借,但可以用!”兩人轉眼望去,仙碧與虞照並肩行來,一個嬌美嫵媚,一個英武豪邁,聯袂間真是一雙璧人。

仙碧問道,“陸漸,你的劫力聚在哪裏?”陸漸道:“在雙手。”

“雙手?”仙碧沉吟未決,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術應是‘補天劫手’。”仙碧吃驚道:“你能斷定?”虞照道:“錯不了,我跟他交過手。”仙碧知他眼力極高,言不輕發,不覺也喜也憂。

陸漸心中茫然,心想:“沙天洹也曾說過‘補天劫手’,卻不知這名兒中有何玄機。”仙碧看出他心中迷惑,笑道:“‘補天劫手’是一門劫術。《黑天書》的劫術分為‘四體通’和‘五神通’,‘四體通’強在體力,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無窮。”陸漸道:“就如燕未歸麽?”

“他算一個!”仙碧輕輕歎氣,“‘無量足’日行千裏,踏水無痕,已是‘四體通’裏頂尖兒的角色,比他強的料也不多。可是‘五神通’,奧妙卻在神意。‘嚐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天部六大劫奴,除了燕未歸,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四體通’得來容易,‘五神通’卻很難得,許多劫術百年不遇,而沈舟虛一人練成五種,實在叫人驚歎。”

穀縝哼了一聲,冷冷道:“那幾人我大多見過,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這話不對。”仙碧搖頭道,“倘若打鬥,‘五神通’沒什麽了不起,可‘五神通’的神奇不在於打鬥,這種劫奴,大多身負絕世異能。好比‘嚐微’秦知味,烹飪之術古今無雙;‘聽幾’薛耳,能聽世間任何宏聲妙音;‘鬼鼻’蘇聞香,嗅覺通玄;‘不忘生’莫乙,過目不忘;至於‘玄瞳’寧凝,世人都當她隻會‘瞳中劍’,卻不知她畫得一手神妙丹青。”

仙碧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隻不過,‘補天劫手’與眾不同。”虞照點頭道:“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陸漸問:“這話什麽意思?”

“這是當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頓了一頓,“‘補天劫手’,說它‘四體通’也可,說它‘五神通’也不錯。說到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那是‘四體通’的能耐,可僅憑雙手,能知水中遊魚,地下蟲豸,練到神妙處,遠方的鳥飛蟲動俱能感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的本事。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聽得驚訝,喃喃道:“怎麽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虞照冷笑道:“寧不空巨奸大猾,包藏禍心,‘補天劫手’如此厲害,他自然害怕,怕你一旦知道,再也不給他乖乖賣命。”

陸漸回想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感,寧不空要麽裝聾作啞,要麽支吾其詞,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虞照說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四律’;第二篇‘元體’,講的是修煉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劫力運用。你如今不過練成劫力,對運用的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借力,既會引發‘黑天劫’,又不能發揮‘補天劫手’的威力。”

陸漸喜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笑了笑,回望仙碧,仙碧半笑半嗔道:“陸漸,你可真沒眼色。他就是嘴巴會說,又知道什麽運用法門?說到運用劫力,姐姐我才是大行家。”說罷瞪了虞、穀二人一眼,“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得遠遠的?”

虞照笑笑,挽住穀縝道:“聽說這蘅荇水榭裏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味獨特,咱們去偷一壇嚐嚐。”穀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哈哈笑道:“好,好,就去二人一月刀。”兩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著二人背影,心中詫異:“這位東島少主真是奇人,阿照從來目無餘子,為何與他如此投契?”她沉思一陣,不得其解,轉而問道,“陸漸,你聽說過‘定脈’麽?”

“定脈?”陸漸茫然搖頭。仙碧笑了笑,說道:“你且閉上眼,感知到你體內‘劫力’現在何處?”陸漸閉眼默察,半晌方道:“全身上下,無處不在。”仙碧又問:“你知道這是什麽緣故?”陸漸搖頭,仙碧笑道,“這是因為你的劫力散亂無章,如行雲流水,殊無定質,故而才會全身上下無所不在。”陸漸遲疑道:“這樣不好麽?”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緊不慢地說,“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小者密布體內,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則強,力分則弱,況且劫力本就奇怪,若是離開隱脈,散入顯脈,氣血一動,就會轉化為內力外力。根據第二律‘有借有還’,這是借力,必要償還的。”

陸漸想了想,問道:“劫力留在隱脈,就不算借力了?”仙碧笑道:“你還不算笨哩。”陸漸道:“怎樣才能讓劫力不離開隱脈呢?”

“這就說到‘定脈’了。”仙碧笑了笑,“劫奴越強,‘定脈’功夫越強。所謂定脈,就是將劫力盡數納入隱脈,不令之散入顯脈。這個功夫,‘五神通’先天較強,‘四體通’稍弱一些,但任何劫奴隻要依法修煉,均能達到。”

說到這兒,仙碧手持一根樹枝,在地上點點畫畫,說明定脈之法。陸漸聽了一陣,領悟明白,依法吐納凝神,將散漫於全身的劫力徐徐聚攏,點滴納入隱脈。

仙碧見他精進神速,勉勵道:“定脈法子不難,定脈的念頭卻絲毫不能鬆懈,就算是激鬥間也要時刻不忘!”說到這裏,她招手笑道,“你跟我來。”

兩人來到一棵茂密的大樹下麵,仙碧說道:“陸漸,你知道隱脈的樞紐在哪兒麽?”陸漸不假思索道:“三垣帝脈。”

“大錯特錯。”仙碧搖了搖頭,“你這念頭還是拘泥於顯脈!顯脈的樞紐是丹田,在臍下三分,無論是誰,全都一樣。隱脈的樞紐卻因人而異,比方說,你的樞紐在雙手,一左一右,共有兩個,‘嚐微’秦知味的樞紐則在舌頭,隻有一個。這兩手一舌,正是《黑天書》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陸漸皺了皺眉。仙碧笑道:“若說丹田是顯脈的‘氣海’,匯聚了人體內大半的真氣,‘劫海’則匯聚了一大半的劫力。”陸漸沉吟道:“丹田不離臍下三分,劫海卻因人而異,修煉劫力,豈不要多出許多變化?”

“這話問得聰明。”仙碧正色道,“若說修煉顯脈的要旨在於換鉛汞、煉丹田,那麽《黑天書》的要旨便在於修煉‘劫海’。可是劫奴的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髒,各各不同,因此運用劫力的法門也就因人而異,劫海在哪兒,就練哪兒!”

陸漸道:“這麽說,‘補天劫手’就練雙手了?”仙碧一笑,忽然舉起手來,在樹幹上輕輕一拍,這一掌看似飄忽,那棵合抱大樹猛地一震,葉落如雨,仙碧飛身縱起,十指縱橫,落地時,十指間拈滿了翠綠的葉片。

陸漸佩服道:“好功夫。”仙碧撒開葉片,漫不經意地道:“這算什麽好?我隻是給你演示一番。從此時起,在這些樹葉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將它們全都拈住,不得錯過一片。記好了,隻用劫力,不許借力,更不許用魚和尚教你的武功。”說到這兒,仙碧轉身高叫,“燕蟬。”

遠處有人應了一聲,一個粉衣少女匆匆奔來,嗔怪道:“仙碧姐姐,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麽?”

“死丫頭就知道玩兒。”仙碧佯怒道,“不怕我的家法麽?”燕蟬笑道:“怕,怕得要死!”仙碧沒好氣,在她雪白粉嫩的臉上彈了一下,罵道:“你們這些死丫頭,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個籮筐來。”

燕蟬撅嘴去了,半晌提來一個大竹籃,說道:“沒見籮筐,就看見一個空籃子。”

“盡會偷懶。”仙碧白她一眼,“丟在這裏,玩你的去吧。”燕蟬道:“我們在抹骨牌,你來不來?”仙碧道:“你眼睛長到後腦勺了?沒瞧見我有事嗎?”燕蟬撅起嘴道:“不來就算了,幹嗎挖苦人?”瞥了陸漸一眼,微露好奇,轉身去了。

“陸漸。”仙碧將竹籃擱在地上,“你拈了落葉丟在籃子裏,出手時不要忘了‘定脈’。”

陸漸答應一聲,望著滿樹綠葉,忽覺麵紅心跳,無由緊張起來。仙碧一抬手,拍中樹幹,掌力所及,落葉亂墜,陸漸一邊用心定脈,一邊揮指拈葉,一時手忙腳亂,待得樹葉落盡,也隻抓住三四片。抬眼一瞧,仙碧正抿嘴直笑,陸漸麵紅耳赤,好不羞慚。

仙碧笑道:“太著意於雙手,劫力反而難以發揮。你要記住,出手時不可老想著拈幾片葉子,而要順其自然,心念在若有若無之間,不是以心馭手,而是以手馭心!”陸漸心頭一動,喃喃說道:“以手馭心。”忽見仙碧揮掌擊樹,慌忙出手,此次多拈了十片葉子。

如此這般,仙碧反複振落樹葉,陸漸則反複拈取樹葉,雙手的知覺漸漸敏銳,每片落葉下墜時的軌跡也能感知,初時笨拙慌亂,練了一會兒,他手揮目送,漸漸從容起來。

練了一陣,到了午飯時間,陸漸用了飯,繼續苦練。練到後來,手臂舒展開來,再也不是身心帶動雙手,而是雙手帶動身心,身隨手轉,勁在意先,往往心念沒動,手已搶出,拈了好幾片葉子,心中方才明白過來。

又練時許,仙碧笑道:“且慢。”陸漸應聲住手,仙碧叫來燕蟬,將地上的落葉掃盡,又將籃中的葉子傾空,“這次我將這一樹的葉子全都振落,看你能否一片不落地拈到籃子裏麵,要是能夠,算你厲害。”

陸漸抬眼望去,樹上枝幹扶疏,綠葉稀落,經過這一陣修煉,葉子落了大半。仙碧長吐一口氣,圈轉手臂,手掌如風擊出,勁力四通八達地傳至樹梢,颯然一振,滿樹葉子不分先後地落了下來。

仙碧手掌中樹,陸漸便生異感,但覺每片葉子離樹之時,便已落入掌握,一飄一轉,了然洞明,那光陰也似凝固住了,滿天落葉如被無形之力托在半空,等著他一一拈取。

這心念一閃而過,陸漸來不及回味,身子先行搶出,雙手揮舞,竭力拈取空中的樹葉,一轉眼拈了大半。眼看前方七片離地不遠,慌忙彎腰去撈,誰知一陣風來,樹葉應風飄落,陸漸急切中隻搶到了兩片,轉眼望去,仙碧正笑吟吟地收回手掌。

陸漸詫道:“姐姐這是做什麽?”仙碧正色道:“陸漸,我要你記住了,這葉子是死的,敵人可是活的,他們不會像樹葉一般,呆在那兒等你來捉。”

陸漸若有所悟,默默點頭,這時忽聽擊掌聲,掉頭一看,正是虞照、穀縝。

虞照笑道:“‘補天劫手’取萬物如拈草芥,不但極快,而且極準。”陸漸隻顧專心習練,是快是慢,全無所覺,聞言訝道:“是麽?”穀縝笑道:“雷帝子所言不虛。”

仙碧冷笑道:“拈上一兩百片葉子算什麽?陸漸,依我看來,還需用光三百棵大樹上的葉子,‘補天劫手’才算小成。”陸漸聽得目定口呆,虞照卻嗤了一聲,冷冷說道:“危言聳聽。”仙碧白他一眼:“總比你信口胡誇,引人自滿的好。”虞照怒道:“我怎麽信口胡誇?”仙碧冷笑道:“你自己知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陸漸夾在其間,不知聽誰的才好,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仙碧姐姐,你對劫力所知甚多,難道也煉過劫奴?”

仙碧笑了笑,反問:“你瞧我是煉奴的人麽?”陸漸打量她一眼,搖頭道:“據我所見,煉奴的人多半心狠。”

“算你會說話。”仙碧笑道,“也難怪你心疑,我雖不煉劫奴,本身卻是半個劫奴。”陸漸、穀縝均是驚訝,穀縝笑道:“有趣,這半個怎麽說?”仙碧笑道:“你們知道‘有無四律’的第四律麽……”話未說完,虞照忽道:“仙碧,夠了。”仙碧看他一眼,正要說話,虞照又道:“囉裏囉唆,外麵還有人找你呢!”

仙碧道:“誰找我?”虞照道:“一個小尼姑。”仙碧詫道,“奇了,我向來不跟空門中人交往,怎麽會來尼姑?”於是來到正廳,還沒進門,便聽到有人嚶嚶哭泣。

仙碧更覺奇怪,入門時,隻見一眾女弟子笑嘻嘻地圍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尼姑,小尼姑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哭得十分傷心。

仙碧哼了一聲,斥道:“燕蟬,你又欺負人家?”燕蟬委屈道:“才沒有呢,是虞師兄嚇哭她的。”虞照怒道:“小丫頭,說話當心。”仙碧見燕蟬臉色發白,不覺瞪了虞照一眼,說道:“燕蟬,不用怕他,老實跟我說。”

燕蟬這才說道:“我也不知道怎的,就看虞師兄慌慌張張跑進來,叫我們來陪這位小師父。我們來時,她就在哭,想來是虞師兄嚇唬了她。”仙碧臉色一沉,冷冷望著虞照,虞照皺了皺眉,卻不作聲。

“仙碧姑娘別誤會!”穀縝忽地笑道,“我和虞兄本在門前喝蓮子酒,邊喝邊聊,忽見這小尼姑鬼鬼祟祟走過來,趁人不備,就往水榭裏鑽,虞兄攔住她說:‘光天化日,私闖民宅嗎?’小尼姑說:‘我找人。’虞兄問:‘找哪個?’小尼姑說:‘反正不是找你,我找一個頭發墨綠、眼睛藍藍的女施主,又漂亮又幹淨,才不像你這麽髒兮兮的,師父說的臭男人,就是你這個樣子。’……”

聽到這裏,眾女子無不掩口偷笑,虞照惱羞成怒,目生厲芒,地部眾女被他目光一掃,個個花容失色、噤若寒蟬。

仙碧也是莞爾,問道:“虞照怎麽說?”穀縝笑道:“虞兄什麽都沒說,隻是像瞧這些姐妹般瞧了小尼姑一眼,就把她嚇哭了,邊哭還邊埋怨:‘來找女施主,卻碰到了兩個臭男人。’說完還連叫師父。虞兄沒了法度,還是我好勸歹勸,才將這小師父勸到客廳裏來。”

仙碧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嗔怪道:“虞照,我說了多少次,你眼神太厲害,尋常人經受不起。”虞照怒道:“我生來如此,有什麽法子?難道將眼珠子挖了不成?”仙碧道:“又說渾話。”說著走到那小尼姑身邊,溫言道,“小師父,你找我?”小尼姑抬起頭,淚汪汪地看她一眼,拭淚道:“你頭發是墨綠的,眼睛又藍藍的,一定就是仙碧女施主了。”

仙碧含笑道:“是我。”小尼姑從袖間取出一個鑲銀的四方木盒,說道:“貧尼是無漏庵的淨修,這是一位神仙大哥托貧僧轉交你的。”眾女見她稚氣未脫,卻口口聲聲自稱貧尼,忍不住又笑了一回。虞照卻凝注盒子,臉上破天荒地閃過一絲緊張。

仙碧沉思一下,接過盒子道:“那位神仙大哥,是不是白衣白發,還撐了一把白傘?”

“是呀是呀!”淨修露出傾慕神氣,“他一塵不染,從天上飛下來,給了貧尼這個盒子,讓貧尼轉交給女施主,然後一撐傘,又飛走了。”仙碧問道:“他一個人嗎?”淨修搖頭道:“不是不是,還有一個蠻漂亮的女神仙,撅著嘴巴,看起來不大高興。”

此言一出,虞照臉無血色,仙碧也微微失神,呆了一會兒,忽向燕蟬說道,“你備些齋飯給小師父吃,用完了飯,再送她十兩銀子,派車馬送她回去。”

淨修合十道:“齋飯貧尼可以吃些,至於銀子,神仙大哥已經施舍過了。”話沒說完,便聽虞照冷笑一聲,說道:“那個不男不女的假神仙,竟花錢讓尼姑送信,真是莫名其妙!”

淨修偷偷望他一眼,怯懼之外,還有幾分氣惱,嘴裏嘀咕道:“神仙大哥說了,仙碧女施主生性好潔,若派男子送信,開口便是一股男人的濁氣,勢必衝犯了她;若派女子來,又怕仙碧施主對神仙大哥生出莫須有的誤會,至於貧尼出家之人,又是女身,既無衝犯,也不會生出誤會,神仙大哥說的話一定沒錯。”她邊說邊看虞照,那意思儼然是說,神仙大哥沒錯,自然都是你大錯特錯了。

虞照越發惱怒,高聲道:“那廝滿肚皮花花腸子,送個信也這麽多彎曲。哼,男人一股濁氣,他就不是男人了?濁氣,濁氣,姓左的滿嘴放屁!”

眾女聽得無不皺眉,仙碧嗅了嗅空中,笑道:“我濁氣沒聞著,倒有好大一股醋酸氣。”

虞照臉上陣紅陣白,跌足便走,卻被仙碧扯住,說道:“開了盒再說。”虞照呸了一聲,怒道:“他給你的盒子,跟我什麽相幹?”仙碧麵色陡沉,喝道:“你真個不聽?”虞照道:“孫子才聽。”說著大步去了,仙碧望他背影,隻氣得淚花亂滾。

“這盒子是風君侯送的?”穀縝湊上來瞧那盒子,“久聞西城‘傳音盒’大名,不知能否有幸一聽?”仙碧瞧他一眼,笑道:“好啊,你和陸漸都隨我來。”

三人來到內室,仙碧將盒子放在桌上。盒子為紫檀雕刻,嚴絲合縫,六麵鑲嵌銀絲雲紋,雲紋間凸出一個銅質方塊,分別鐫著“甲”“乙”“丙”“丁”“戊”“亥”六個天幹數字。

仙碧道:“這盒子名為‘傳音’,但叫‘藏音盒’更貼切。盒裏藏了人聲,要聽時就放出來。但聽聲一方,須得事先知曉說話者的暗碼,若不知暗碼,不僅聲音無法放出,強行開盒,聲音還會消失。西城同門間時常約定一組暗碼,或是‘甲乙丙’,或是‘丁戊亥’,一方接到‘傳音盒’,依照暗碼按下銅塊,即可放出聲音。”

“好設計。”穀縝讚道,“姑娘和風君侯之間也有暗碼?”

“有的。”仙碧皺了皺眉,“可我也不知道這盒子當不當開。”穀縝笑道:“仙碧姑娘多慮了,虞兄脾氣雖大,心眼卻不小。”

“若隻心眼小,倒也還好些。”仙碧神色一黯,“當初左飛卿與我有約,擒住姚晴便送‘傳音盒’給我,可是……唉,可是他擒住姚晴,取回《太歲經》和祖師畫像,依照諾言,我就得嫁給他了。”

陸漸、穀縝聽得吃驚,穀縝心想無怪虞兄那麽憤怒,陸漸卻想:“糟糕,姚晴落到了風君侯的手裏了?”當下如坐針氈,恨不得立馬趕過去。

穀縝沉吟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仙碧姑娘可否相告?”

“說來話長。”仙碧歎道,“我和虞照、左飛卿自幼一起長大,相處日久,不免生出情愫。這十年來,左飛卿多次向家母提親,家母每每問我,都被我婉言謝絕。”穀縝笑道:“這麽說,姑娘心中喜歡的還是虞兄了?”

仙碧雙頰泛起一抹霞紅,低聲說:“若論人才風華,左飛卿天下少有,但說到性情,我與虞照更加投緣。可恨造化弄人,虞照偏偏是雷部之主。”陸漸奇道:“雷部之主又怎的?”仙碧道:“八部中,數雷部的‘周天電勁’最難修煉,練成後還有一個極大的弊端……”說到這裏,欲言又止。

穀縝眼珠一轉,說道:“我來猜猜,是不是有關男女之事?”仙碧啐了一口,紅著臉罵道:“隻有你這不正經的小子才會一猜便中。不錯,若有‘周天電勁’在身,便不能親近女色。如今虞照養成了‘雷音電龍’,但我與他……”說到這兒,不禁語塞。

穀縝問道:“有無解救之法?”仙碧道:“有是有的,但很難辦。”陸漸不由問道:“什麽法子?”

“散去一身‘周流電勁’!”仙碧頓了頓,神色凝重,“隻消電勁一失,便可回複如常。但虞照疾惡如仇,平生仇家無數,若是沒了武功,必有性命之憂。再說八部群龍無首,爾虞我詐,雷部又人丁單薄,虞照一去,勢必淪為他部魚肉,故而這散功之法,此時萬不可行。”

穀縝道:“因為這樣,二位才延挨至今,不能琴瑟相諧嗎?”仙碧點頭說:“姚晴反出西城,家母十分震怒。恰遇左飛卿又來求婚,家母便許諾隻消他拿住姚晴,便讓我嫁他。隻因姚晴是我帶回來的,她惹下大禍,我難辭其咎,家母這麽一說,我也不好拒絕。”

“我明白了。”穀縝笑了笑,“你此番來南京,是想在風君侯之前抓住姚晴,好讓這婚約作廢,誰知風君侯神通廣大,仍是占了先手。”仙碧瞪他一眼,嗔道:“讓你來商量,你倒好,嘻嘻哈哈的,幸災樂禍。”說到這兒,眼圈兒已經紅了。穀縝忙道:“姐姐莫惱,山人自有妙計,包管轉敗為勝。”仙碧又驚又喜,忙道:“什麽妙計?”

穀縝道:“我去叫來虞兄,徐圖商議。”仙碧搖頭道:“他尊性高傲,說了不聽傳音盒,死也不會來的。”穀縝笑道:“這一計若沒了虞兄,好比炒菜無鹽,砍柴無刀,那是萬萬不成的。你放心,我去叫他,包他前來。”說罷出門去了。

仙碧、陸漸正疑惑,忽見人影晃動,虞照一陣風闖了進來,看到仙碧,先是一驚,隨即轉為惱怒,厲聲道:“穀縝,你給我滾過來。”這一喝有如雷霆,偌大房舍為之一震。

穀縝慢慢走進門來,笑道:“虞兄找小弟麽?”虞照額上青筋暴突,攥拳怒道:“你敢騙我?說什麽仙碧一聽盒子,便傷心昏倒!”

“我不這樣說,你會來麽?”穀縝笑了笑,“你一個人躲著喝悶酒,醉死了也於事無補。”

虞照厲聲道:“虞某的事,與你什麽相幹?”穀縝笑道:“與我是不相幹,卻與仙碧姑娘相幹,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忍心讓她嫁給別人?”

這話說中虞照心底痛處,沉默一陣,苦笑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麽法子?何況我耽誤了她多年,這樣也算是個了局。”

仙碧聽得眼眶一紅,朱唇顫抖。穀縝嗬的一笑,說道:“這個了局隻是你的了局,你光棍一個,死活都幹淨。仙碧姑娘卻要嫁給不愛之人,將來的痛苦可說無日無之。”

虞照神色一灰,歎道:“那你說怎樣?人已被他捉了,難道還搶回來不成?”穀縝道:“不錯,正要如此。”虞照臉一沉:“這是地母娘娘親口許諾的,仙碧也已答允,左飛卿捉到晴丫頭便嫁他。人生在世,豈能言而無信?”

穀縝笑道:“虞兄太古板了,沒說讓你去搶,而是我和陸漸去搶。嗬,或許不該叫搶,而該叫救。”他轉向陸漸,“姚晴是你的心上人,對不對?”陸漸臉漲通紅,搖頭道:“我……我配不上她。”

穀縝道:“配不配不說,如今她犯了大錯,回到西城必受嚴懲,你救不救她?”陸漸正為此事煩惱,說要救吧,自身本事不濟,說不救吧,豈非眼看姚晴受苦,忽被穀縝挑破心事,不由得瞠目以對。

“一二三。”穀縝數罷三聲,笑道,“你不說話,便是默認。我和你是生死之交,自然要幫你。虞兄被人橫刀奪愛,難免憤怒,自要找左飛卿打架解氣,打他個斷手斷腳才叫痛快。”

虞照呸了一聲,說道:“虞某豈是市井無賴?”穀縝道:“那你眼睜睜瞧仙碧姑娘嫁給左飛卿,就是英雄好漢了?”虞照道:“放屁。”穀縝哈哈大笑。

“我聽明白了!”仙碧沉吟道,“穀縝你是說讓虞照尋釁滋事,引開左飛卿,你和陸漸趁機救人?”

“姑娘英明。”穀縝笑道,“這一計叫‘聲東擊西’,又叫‘調虎離山’。何況陸漸是為救他的心上人,師出有名,跟地母和姑娘的許諾全無關係。”

仙碧沉吟道:“救出了姚晴呢?”穀縝笑道:“自是和陸漸遠走高飛,叫風君侯一輩子都找不著,他找不著,就不能履行婚約。”

“你想得倒美。”仙碧冷笑一聲,“你借我西城的兵,放走我西城的叛徒,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穀縝兩眼一翻,大聲說道:“那好,姑娘盡管嫁給風君侯好了。”

仙碧與虞照均是氣結,對視一眼,皆想:“左飛卿得了手,我二人囿於約定,不能從他手裏搶人,若要破除婚約,唯有仰仗外力……”想到這裏,心中喜愁交織,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穀縝察言觀色,笑道:“一二三……二位不說話,也算默認。這條計策一箭雙雕,成就兩對神仙眷侶,小子真是功德無量。”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仙碧啐了一口,“計謀定了,再做什麽?”穀縝道:“自然是先開‘傳音盒’。”

仙碧望了虞照一眼,見他點頭,拿起木盒,依照“丁乙甲戊”的順序按下四鍵,隻聽盒中哢哢數聲,忽地傳出風君侯的聲音:“霸王自刎,雨在天上,十人之家,寸土必爭。”

眾人聽得皺眉。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麽話?再放一遍聽聽。”仙碧苦笑道:“不成,這盒子隻能聽一次,方才這四句,應是左飛卿設的謎語。”

虞照皺眉道:“這廝行事從來都是藏著掖著。”仙碧歎道:“他天生喜歡猜謎,就跟你天生好酒一樣,你們兩個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說罷思索謎題。

穀縝微微一笑,說道,“若是喜好猜謎,小子和風君侯算是同道。所謂霸王自刎,霸王者,項羽也,自刎,卒也,羽卒相加,是一個翠字;雨在天上,天上之雨,雲也;十人之家,一人一口,十口相加,是一個古字;至於寸土必爭,寸土相加,是一個寺廟的寺字。若將這四個字合起來,當為翠雲古寺。”

“厲害!”虞照一蹺大拇指,嘖嘖連聲,“這些鬼名堂,我是一個也猜不出來。”穀縝笑道:“那寺廟我知道,地處東郊,廢棄多年,事不宜遲,咱們立馬出發。”

四人急如星火,離了水榭,打馬出城,向東奔了十裏,遙見岡巒起伏,碧樹成蔭,一處山坳中飛出寶塔簷角。穀縝遙指道:“那便是翠雲古寺!”

四人將馬留在山下,沿石徑走了一程,尚未近寺,一陣風來,拂過滿山鬆林,鬆濤陣陣,節律宛然,緊接著,又是一陣鳴珠碎玉之聲,引商刻羽,與這鬆濤相應,宛若一人鼓琴,萬眾相和。

陸漸不由抬眼望去,叮當聲來自寺中坍塌小半的六合寶塔,鐸鈴因風,搖曳交擊。

突然間,穀縝朗朗笑道:“好一曲《鳳求凰》!”仙碧看他一眼,心道:“你也聽出來了?”虞照冷哼一聲,神色頗不自在。

陸漸奇道,“什麽叫《鳳求凰》?”穀縝笑道:“你不覺得這鬆濤塔鈴,湊合起來就是一支極好聽的曲子?”陸漸道:“是呀,這風怪得很,竟然吹出曲子來!”

“不怪不怪。”穀縝笑道,“這是風君侯知道我們來了,特意引颺動樹,呼風搖鈴,奏出這一曲《鳳求凰》,寓意男子對女子的愛慕之情。想當年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彈的便是這支曲子,風君侯這一曲,大有效仿古人的意思。”說到這兒,含笑望著仙碧。仙碧瞪他一眼,心中暗罵:“這小子太可惡,再瞧,哼,我挖出你的眼珠子。”

虞照忽地冷笑道:“有道是‘千金難買相如賦’,左飛卿自命風流,論到才學,又哪能比得上司馬相如?”仙碧見他吃醋,心中歡喜,口中卻漫不經意地說:“他比不上,你又比得上嗎?”

虞照有意叫左飛卿聽見,高聲說道:“彈琴作賦,我比不上司馬相如,喝酒打架,他也比不上我。虞某八尺男兒,自當橫行天下,又何必拾古人的牙慧,學彈什麽求黑求黃。”

陸漸猶豫已久,終於忍不住問:“司馬相如是誰?”眾人一時大笑,穀縝道:“司馬相如既是大色鬼,又是馬屁精,專拍皇帝老兒的馬屁,專騙年輕寡婦的歡心。”

陸漸吃驚道:“如此說來,竟然不是好人?”虞照聽得痛快,一拍他肩,正色道:“說得對,就不是好人。”仙碧白他一眼,說道:“陸漸,你別聽他胡說。司馬相如才冠一時,名重兩漢,乃是了不起的大才子、大文豪。”陸漸恍然道:“難怪,難怪。”

虞照雙眉斜飛,縱聲笑道:“左飛卿,你這曲子奏得平平,因風為琴卻是上佳的手段。這麽看來,你的‘周流風勁’已練到十層以上了?”

他這一番話,字字如吐驚雷,山鳴穀應,經久不息,最末一字吐出,第一個字的聲音還在山間盤旋。

“好家夥。”虞照嘖嘖道,“強過你老子左夢塵了。”說話間,四人已近寺前,隻見那山門殘破,半開半闔,門上塵封未淨,掛了幾縷蛛絲。

虞照正要入門,左飛卿忽地笑道:“且慢。”虞照道:“怎麽?”左飛卿道:“我請仙碧妹子來,可沒請你,更沒請這兩個不相幹的外人。”

虞照道:“這破廟又不是你家的產業,虞某就不能進來瞧瞧?”正要破門而入,忽聽左飛卿冷笑道:“虞兄且看腳下。”

虞照低頭一瞧,不知何時,足前多了一層細沙,似被微風吹拂,若聚若散。仙碧神色微變,喃喃道:“沉沙之陣?”

“左飛卿,”虞照淡淡一笑,“你設陣對付虞某?”

“虞兄高估自家了。”左飛卿輕輕發笑,“晴丫頭詭計多端,我這陣本是設來困她,隻要虞兄不恃能闖入,左某決不為難。”虞照道:“你這是威脅我?”左飛卿笑道:“虞兄這麽想,那就算是了。”

仙碧見他二人還沒見麵已是劍拔弩張,忙道:“常言道:‘來者是客’,大家來了就是客人,左兄拒之門外,不是待客之道。”

左飛卿沉默時許,歎道:“仙碧妹子,你知道我素來好靜,除了你不想見外人。可你既然說了,我也不能不近人情。罷了,我出四個謎語,你們解開一個,進來一人,若不然,別怪我發動陣勢。”

仙碧回望穀縝,見他含笑點頭,便道:“好吧,左兄請出題。”左飛卿道:“第一個謎是打一個字,謎題為:‘驅除炎熱,掃**煙雲,九江聲著,四海威行’。”

眾人聽了,不及思索,穀縝已笑道:“這不是尊駕的大號麽?”眾人均是恍然:“不錯,微風驅暑,狂風**雲,江風厲叫,若是海風,威行自然四海了。”

左飛卿道,“好,仙碧妹子請進。”仙碧方要入內,穀縝笑道:“姑娘何必著急,四個謎語解罷,大夥兒一塊兒進去。”仙碧略一猶豫,止步不前。

左飛卿冷笑一聲,又道:“第二謎仍是打一個字,謎題為:‘雨打卷尾猴’。”穀縝聽了,嗤嗤笑道:“虞兄,他罵你呢。”虞照道:“與我何幹?”

穀縝道:“十二生肖的猴對應十二地支中的哪一個?”虞照道:“申猴酉雞,對應申。”穀縝道:“不錯,若申字當中一豎變成彎勾呢?”虞照一怔,伸出手指,在右手心裏寫了一個“電”字。

穀縝道:“這個字,不就是猴子卷尾巴?雨打卷尾猴,豈不就是一個“電”字?雷部修煉‘周流電勁’,他出這個謎語,正是罵雷部高手都是落水的猴子!”

虞照氣量恢宏,聞言淡淡一笑,不以為意,忽見穀縝對擠眉弄眼,頓時醒悟過來:“是了,我來這裏挑釁,這不是大好的借口嗎?”當下佯怒道:“左飛卿,你辱我雷部?很好,咱們久未切磋,虞某倒想領教領教。”

穀縝搖頭道:“虞兄,他不死心,不但罵你,連我也罵了。”虞照道:“怎麽罵的?”穀縝笑道:“下飲黃泉,黃泉之下隻有鬼魂,在黃泉下飲酒的鬼,都是酒鬼。說到酒鬼,咱倆都算,他卻說是打一種怪物,這不是罵咱們麽?”

仙碧笑道:“這卻罵得不錯。”虞照佯怒道:“這一罵我也記下了,待會兒一起算賬。”左飛卿冷笑一聲,說道:“解謎的,這次算你身旁的小子過關。第四個謎……”穀縝笑道:“慢來。”

左飛卿道:“怎麽?”穀縝道:“第四個謎,咱們不妨換換,我來出題,你來猜謎,你若猜不著,我便進這寺門,你若猜著了,我拍馬就走。”

左飛卿笑道:“你這小子有趣,也好,你來出題。”穀縝道:“我這謎也是打一個字,謎題是:‘正二三月風月無邊’。”

左飛卿聞言,一時默然,虞照知道他必被難住,心中快意,笑道:“怎麽,猜不出來了?猜不出來就認輸。難不成你今天猜不出來,明天又猜,明天猜不出來,明年再猜,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等你猜出來,虞某都該抱重孫子了,哈哈。”

左飛卿聽得大怒,倉促間又猜測不出,隻好說:“算我猜不到,小子,謎底是什麽?”穀縝笑道:“謎底就在你身上,你再想想。”左飛卿怪道:“我身上?難道是手?不對,眼麽?也不對……”胡亂猜測間,穀縝笑道:“罷了,告訴你吧,正二三月是什麽季節?”左飛卿道:“春季。”

穀縝道:“故而‘正二三月’是一個‘春’字。至於‘風月無邊’,卻要用到拆字法,‘風’字沒了邊框,是一個蟲字,‘月’字沒了邊框,是一個二字,合起來是‘蟲二’兩字,反過來便是‘二蟲’。兩隻蟲加上之前的一個春,你說是什麽字?”

左飛卿不及回答,虞照搶著道:“當然是一個大大的蠢字,無怪說謎底就在某人身上,這麽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不是蠢材是什麽?”左飛卿大怒,但有言在先,不便發作,強壓怒氣道:“好,諸位請進!”

虞照在穀縝肩頭一拍,悄聲說:“這個謎語解氣。”哈哈一笑,當先進門,另三人緊隨其後。陸漸一進門,便覺足下柔軟,低頭望去,地上鋪了數寸厚一層細沙,伴著微風盤桓起落。

寺中庭院幽曠絕俗,石龕石鼎,殘破歪倒,佛像聖獸,缺手少足,一株臥槐枝幹焦枯,火痕猶在,唯獨不見了風君侯的影子。

虞照濃眉上揚,喝道:“左飛卿,藏頭縮腦的算什麽本事?”忽聽一聲輕笑,清風掠地,沙塵漠漠,左飛卿發如飛雪,飄飄然立在眾人麵前。

虞照冷哼一聲,忽道:“左飛卿,聽說你捉了晴丫頭,人呢?”左飛卿道:“我捉沒捉到,與你什麽關係?”虞照眼神陡厲,大喝道:“姓左的,虞某一向瞧你礙眼,來來來,咱們大戰五百回合。”

左飛卿卻不著惱,笑道:“仙碧妹子就要嫁我,你心中一定難過。但左某平生不愛打落水狗,你在情字上已經輸了,武功上再輸了豈不可憐?”

仙碧聽得心往下沉,轉眼一瞧,虞照虎目陡張,目光有如無形神鋒,仙碧與之一觸,心驚肉跳,慌忙閉眼。

虞照周身真氣湧出,勢如千針萬箭。陸漸、穀縝在他身旁,肌膚如被針紮,不自覺雙雙後退,突然間,虞照開聲說道:“左飛卿,從五歲那年起,我便討厭你了,無論說話也好,練功也罷,都是不男不女,討厭之極。”

“彼此彼此。”左飛卿溫文含笑,目光悠然,漫如湖水生暈,閑似流雲飛卷,“左某再不堪,也比不上你雷瘋子又髒又臭,酗酒無賴,不止雷部蒙羞,就連我西城千百弟子,也沒有一個不慚愧的。”

“你神氣個屁?”虞照冷笑道,“你長到四歲還尿床,誰髒誰臭,大夥兒都知道。”他每吐一字,雙眸便熾亮一分,亮至極處,有如紫電耀霆、穿雲裂水。

“不敢當,總好過你長到八歲,還光著屁股滿山亂闖。”左飛卿笑語閑閑,目光凝聚,初時凝雲為水,繼而凝水為珠,混沌瑩潤,任憑對方眼神如何淩厲,與之交鋒,均如殘電夕照,鋒芒盡失。

仙碧又好氣又好笑,可是真想笑時,卻又笑不出來。她深知二人正眼對視,縱未交手,目光已如長鋒大盾,看似你一句,我一句,互揭幼時隱私,其實意在亂敵心神,隻需一方心神擾亂,勢必鬆懈敗亡。

仙碧看了一會兒,鼻尖沁出點點汗珠,欲要出聲,一口氣堵在心口,真是欲出不能。

虞照主攻,攻不可久,目光亮至極點,漸轉衰弱。左飛卿目中的混沌卻徐徐吐出,有如千鈞鈍物,壓住虞照心神。

虞照守了一會兒,“呔”的一聲,目光忽又熾亮,將左飛卿的目光逼回。過了片時工夫,虞照神光又衰,左飛卿目中的混沌再度壓來。

這麽進進退退,忽如兩劍交纏,忽如尖矛破盾,時而示弱,時而逞強;變化之奇尤勝刀劍。

“喝!”虞照左腳如負千鈞,忽地跨出一步,左飛卿應勢飄退,高高縱起數尺。

“去!”虞照雙掌相抵,一道白氣橫空射出,左飛卿運起“風魔盾”一擋,“哧”,白傘化為一團齏粉。

兩人剛一交手,立成生死之勢,仙碧不由忘了來意,失聲叫道:“住手,別打了。”

“白發三千羽!”虞照眯起雙眼,“左飛卿,你藏了這一手?”

“那又怎的?”左飛卿冷笑一聲,“你不也偷養了一條‘雷音電龍’?”

仙碧眼看二人無恙,心子稍稍落地,忙道:“大夥兒點到為止,這一陣算是平手!”

“平手?”左飛卿眼神一變,冷冷道,“早得很呢!”大袖一甩,“風蝶”如一陣狂風,繞著虞照疾轉,聚若堂堂之陣,散若飛雪滿天。

“雷音電龍”十步之內莫可抵擋,十步之外煙光變淡、威力驟減。左飛卿始終遠離十步,操控“風蝶”,虞照的電勁抵達不了,怒道:“左飛卿,有種的到地下來打。”左飛卿道:“你怎麽不到天上來?”

“好。”虞照縱起丈許,掌心白氣飛出,左飛卿不敢硬擋,飄然後退。虞照輕功雖強,卻無法如他一般久淩虛空,頃刻間又落了下來。

這麽忽起忽落,僵持數回,左飛卿得空一瞥,臉色忽變,不知什麽時候,仙碧身邊的兩個少年消失不見。

“上當了!”左飛卿一揮袖,欲要飛向後院,虞照大笑:“想走?哈,那得看老子答不答應!”縱身射出兩道電龍,將左飛卿擋了回去。

陸漸、穀縝潛入後院,陸漸沿途叫喚:“阿晴……”連叫數聲,忽聽左邊禪房裏一個細弱的聲音道:“陸漸,是你麽?”

三年來,這聲音在夢中縈繞千回,突然親耳聽見,陸漸隻覺悲喜交集,雙腳停佇門外,仿佛呆了一般,嘴唇微微顫抖,卻吐不出一個字來。直待穀縝在他肩頭拍了一下,他才還醒過來,喃喃說道:“阿晴,真……真的是你?”

姚晴半喜半嗔,沒好氣道:“你是聾子麽?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陸漸聽這埋怨,隻覺不勝親切,仿佛又回到了海邊的樹林,林中空地上,少女手持木劍,對著自己笑罵嬌嗔。陸漸雙眼滾熱,幾乎兒落下眼淚,顫聲說道:“我……我聽出來啦,隻是不敢相信……”姚晴聽了,沉默一下,輕輕歎了口氣。

陸漸跨上一步,來到禪房之前,但見門未上鎖,當即一推,那門被一股大力從內抵住,陸漸情急之下,忘了“不可借力”的訓誡,以“大須彌相”猛力一撞,門戶狠狠一晃,門內的姚晴發出一聲慘叫。

陸漸聽得慘叫,一發急,又欲衝撞,穀縝忽地拉住他道:“不可莽撞,這門裏有古怪。”陸漸愕然收勢,穀縝撫摸那門,神色怪訝,忽道:“你來摸摸看。”

陸漸伸手一摸,但覺門上似有一股潛力,稍一運勁,手指便被彈開,不覺奇道:“怎麽回事?”穀縝繞著禪房轉了一圈,說道:“這股力道密布四周,莫非房裏有人守衛?”

“這個法子是風部神通,名叫清風鎖。”姚晴頓了頓,輕聲說道,“左飛卿將我的真氣引到禪房四周,布成屏障,你要救我,先得破去我的真氣,可是真氣一破,我也一定沒命。哼,左飛卿這臭賊可惡透頂,不費一繩一鎖,讓我自牢自困……陸漸,你這傻子,方才一撞,幾乎兒害死我了……”說著中氣不足,輕輕咳嗽起來。

陸漸急道:“阿晴,你受傷了?”邊說邊在門上摸索,指望找到縫隙,忽聽姚晴怒道:“都怪你這傻子……”陸漸羞愧悔恨,可又束手無策,向穀縝道:“你有法子,對不對?”眼巴巴望著穀縝,眸子裏滿是希冀。

穀縝搖了搖頭,苦笑道:“不是我誇口,不管鐵鎖銅鎖,明鎖暗鎖,隻消是有形有狀、有模有樣的鎖具,我一根烏金絲在手,均能打開。但這‘清風鎖’以真氣為鎖,看不見,摸不著,分明是一種武功,你也知道,提到武功,小弟的能耐十分有限……”

姚晴冷笑道:“陸漸,你別信他,他賊頭賊腦,你狠狠揍他一頓,他就說了。”陸漸啊了一聲,心中猶豫,姚晴催促道,“呆什麽,快動手!”陸漸道:“這個,揍哪兒啊?”姚晴道:“蠢材,哪兒痛揍哪兒。”陸漸偷偷看了穀縝一眼,低頭支吾起來。穀縝卻微微一笑,說道:“好毒的婆娘,落到這步田地,還想公報私仇?”

陸漸奇道:“你和阿晴從沒見過,談何私仇?”穀縝笑道:“你還不知麽?她就是……”姚晴忽地喝道:“臭賊閉嘴。”穀縝道:“閉嘴也成,你還揍不揍我?”姚晴哼了一聲,悶聲不答,陸漸見她不再催促,大大鬆了一口氣,心裏十分慶幸:“阿晴真要逼我,倒也難辦,穀縝是我的生死之交,我怎能打他?可不打他,就是不聽阿晴的話!”

姚晴不聞動靜,焦躁起來,叫道:“喂,臭狐狸,你想到解鎖的法子沒有?”陸漸不勝驚奇,心想阿晴怎麽也叫穀縝“臭狐狸”,這調子跟醜奴兒差不多。可將姚晴花容月貌和醜奴兒一比,又是大搖其頭,心想:“也不知醜奴兒去哪兒了,她孤苦伶仃,在這世上怎麽生活?”

正為醜奴兒難過,忽聽有人笑道:“要破‘清風鎖’麽?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陸漸、穀縝應聲回頭,仙碧不知何時,到了二人身後。姚晴恨恨道:“是你?”仙碧笑道:“姚師妹,你好!”

姚晴冷笑一聲,道:“我好得很呢,兩條狗兒從西到東,隨本姑娘跑了幾千裏,又叫又跳,又撒歡兒,有這麽忠心的狗兒陪著,我還能不好?”

仙碧笑而不語,陸漸心思笨拙,忍不住問:“阿晴,你什麽時候養狗了?你不是說過,猧兒死後,你就不再養狗了麽?”猧兒是姚晴幼時的愛犬,為姚母試藥而死,姚晴一傷母親,二傷愛犬,從此不再養狗。她與陸漸練劍時隱約說過,陸漸牢記在心,此時聞言,隻覺詫異。

陸漸這才明白過來,苦笑道:“阿晴,你在罵人?”姚晴啐道:“蠢材。”仙碧笑了笑,接口道:“晴丫頭,你這張嘴越發陰損了。當日我為求自保,使出絕智之術亂了令尊的神誌。你若要報仇,盡管衝著我來,何故打傷同門,盜走秘笈畫像?”

姚晴道:“這還不簡單!我盜走《太歲經》,是要學會裏麵的神通;盜走祖師畫像,更是明白極了,八圖合一,天下無敵。隻需我湊齊八幅畫像,便可無敵於天下,將你們這些八部高手殺得幹幹淨淨,再放一把火,燒了那座西城,讓你們也嚐嚐毀家滅族的滋味。”

這番話怨毒至深,房外三人無不背脊發涼。仙碧皺眉道:“晴丫頭,你入魔了!”姚晴咯咯嬌笑:“是呀,我是魔女,你卻是菩薩,要麽怎的那樣好心,給我解毒,還救我性命?換了是我,斬草除根,在姚家莊就該將我殺了。怎麽樣,你後悔了?現在還來得及,今日不殺我,終有一天我會先滅地部、再毀西城。”

陸漸忍不住道:“阿晴,你……你怎麽這樣說話?”姚晴冷冷道:“我怎麽說話了?是不是說了你的好姐姐兩句,你就心疼了?”陸漸又羞又急,吃吃地道:“我……我……”仙碧皺了皺眉,忽道:“陸漸,別說了,先放她出來。”

“胡說八道!”姚晴冷哼道,“他一個傻子,又怎麽放我出來?”陸漸也道:“是啊,我怎麽能放她出來?還是勞煩仙碧姐姐。”

“我沒這能耐。”仙碧搖了搖頭,“這裏的四個人中,隻有你能破‘清風鎖’。”陸漸驚奇道:“我?”仙碧道:“我來問你,天可補麽?”陸漸沉吟未決,穀縝已道:“天者清虛,無殘無缺,既無殘缺,如何彌補?”

“不對。”仙碧搖頭道,“天也有殘缺,隻是常人感覺不到。”穀縝咦了一聲,說道:“難不成陸漸感覺得到?”

仙碧道:“正是。”因向陸漸說道,“‘清風鎖’的道理近乎天道,看似渾成,其實也有縫隙。你且用雙手虛按牆壁,以劫力感知壁上的真氣,找出真氣流轉的間隙,出手切入,真氣受阻,‘清風鎖’就破了。”

陸漸大喜,正要動手,忽聽姚晴冷冷道:“陸漸你別上當,這女人要借刀殺人!”陸漸吃驚道:“什麽?”姚晴道:“她說得天花亂墜,誰又知道真氣受阻會怎樣?倘若真氣受阻,我就死了呢?”

陸漸一怔,隻聽姚晴又說:“我若死了,她必然會說,因為你本領不濟,還沒感知真氣的間隙就倉促出手,故而弄巧成拙。這一來,她不用擔上殺我的名聲,又可讓我死在你手裏,叫我九泉之下也不甘心。”

“仙碧姐姐?”姚晴冷哼一聲,“叫得好親熱呢!這麽說,你是寧肯信她的鬼話,一心害死我了……”說到這裏,嗓子哽咽,微微帶上哭聲。陸漸一咬牙,揚聲道:“你放心,無論你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

屋子裏沉默一下,姚晴一字字道:“好,你定要出手,先答應我一件事。”陸漸道:“你說。”姚晴道:“我死了,你得殺了仙碧這賤人給我報仇。”仙碧不待陸漸答話,微微笑道:“你放心,你死了,我自盡以謝。”

陸漸聽了這話,更無遲疑,雙手虛按門扇,劫力湧出,刹那間,他清晰知覺出禪房四周的真氣,有如水流縱橫交織,幾道真氣交匯之所,果然若有若無,露出些微間隙。

陸漸舉起右手食指,急點門扇左側。一指點中,無所阻礙,門上真氣卻被他手指隔斷,陸漸的食指輕輕向前一送,嘎吱聲響,禪房門戶登時洞開。

穀縝一摸牆壁,笑道:“清風鎖變無風鎖了。”陸漸心情激動,飛身搶入,但見室內幽暗,一名女子盤膝而坐,陸漸望著蒙矓形影,眼眶微熱,顫聲說:“阿晴……”一聲未畢,眼淚已流下來。

“哭什麽。”姚晴冷冷道,“你過來。”陸漸拭淚上前。姚晴又道:“我雙腕各有一枚銀針,你拔出來。”陸漸依言屈身,摸到她手腕處,果有兩枚銀針刺入要穴,針尾一條細絲遠遠拖出,埋入地下。

陸漸才拔出銀針,姚晴一躍而起,她被囚已久,身子虛弱,雙腿一軟,又坐在地上。陸漸將她扶住,隻覺她身子溫潤,有若一塊暖玉,軟綿綿地靠在自己肩頭。

“呆著做什麽?”姚晴低喝一聲,“還不扶我出去?”陸漸還過神來,隻覺此情此景有如做夢,恨不能今生今世就這樣扶著她。可轉念一想,自己劫奴殘生,性命不過兩年,若是執著於這份愛戀,豈不誤了姚晴的終生?

他歎了一口氣,默默將她扶起,忽聽姚晴道:“你歎氣做什麽?”陸漸悶聲道:“沒什麽,隻是幾年不曾見你,心中歡喜得很。”姚晴心細如發,聽出他這話較之方才淡了許多,微感氣惱,方要嗬斥,忽然眼前一亮,已到廂房門外。

借著天光,陸漸望向姚晴,數年不見,昔日的少女有若盛放的牡丹,不止美貌勝過當初,更添了幾分傾倒眾生的風韻。

陸漸心跳難抑,又怕情火重燃,隻瞧了一眼,就掉過頭去,卻見穀縝笑嘻嘻望著自己,頓時麵紅耳赤,羞得抬不起頭來。

仙碧目視二人,眼神忽而淩厲,忽而猶豫,終於歎道:“姚師妹,你將《太歲經》和畫像留下,我放你離開,至於家母那裏,一切由我擔當。”

姚晴冷笑道:“假仁假義,我才不領你的情。再說,《太歲經》和祖師畫像不在我身上,怎麽拿出來給你?”仙碧吃驚道:“難道左飛卿拿到了?”姚晴冷冷道:“他若拿到,怎麽還會將我關起來?隻怕早就向你邀功去了。”仙碧鬆了一口氣,說道:“我就知道,以你的心機,不會將那兩樣物事帶在身邊。”

陸漸探入破損,從內扯出一個細絹小袋,袋中盛滿米粒大小的圓珠,陸漸大感糊塗,不及詢問,姚晴又說:“別做聲,偷偷給我。”

陸漸對她向來順從,側身擋住穀縝、仙碧的視線,將一袋小珠交到姚晴手心。穀縝見他二人交頭接耳,如膠似漆,不覺啼笑皆非:“這位老兄平日老實,這會兒怎麽如此猴急,身在險地,還有心思調情?”念頭未絕,忽聽一聲大吼,好似雷霆飆發,不止眾人心跳耳鳴,房舍樹木也是瑟瑟發抖。

仙碧掉頭一望,空中沙塵密布,有如一隻蒼黃的羊角,跟著“轟隆”一聲,六合塔受不住“羊角”催逼,忽地坍塌大半。

“沉沙之陣!”仙碧顧不得姚晴,縱向前庭。穀縝也道:“虞老哥有難了,我去瞧瞧,陸漸,你帶她先走。”說罷尾隨仙碧而去。

陸漸微一遲疑,說道:“阿晴,我扶你出寺。”姚晴冷笑道:“誰說我要出寺?”她徐徐起身,“你扶我到前麵去。”

陸漸叫道:“那怎麽成?他們都要捉你!”姚晴道:“你不去?好,我自己去。”甩開陸漸,直往前庭走去。

陸漸大驚,想要拉她回來,不料手在半途,一束白光射來,纏向他的手腕。

“補天劫手”自發自動,陸漸五指一縮一鉤,將那白光攬住,定眼一看,竟是數縷蠶絲。他掉頭望去,沈秀立在遠處,目有驚色。

陸漸見他,又驚又怒,姚晴也皺眉道:“你怎麽來了?”沈秀將蠶絲一拋,笑嘻嘻說道:“秀葉師妹,哈,不對,姚師妹,我找得你好苦!”姚晴冷冷道:“找我做什麽?”沈秀笑道:“師妹有所不知,昨晚我私自放走你,擔了莫大的幹係!”

“與我有什麽相幹?”姚晴掉頭便走,沈秀快走兩步,跟在她身邊。姚晴不由怒道:“你跟著我做什麽?”

沈秀歎道:“因為縱走師妹,家父怪罪下來,小可如今有家難回,除了追隨師妹,真是別無去處。”說話間,雙眼凝視姚晴,臉上似笑非笑。

姚晴見他神色曖昧,輕哼道:“不怕死你就跟著。”沈秀笑道:“死在師妹手下,也是小可的福分。”說畢回眼望去,陸漸跟在身後,登時目射寒光,冷笑道,“師妹,這鄉巴佬死纏爛打,要不我代你打發了他?”姚晴一言不發,足不點地向前走去。

陸漸自從知道“黑天劫”無法可解,便一心斬斷情絲,誰知見了姚晴,心懷激**,無法克製。是故望著沈、姚二人並肩而行,真如毒蛇噬心,尋思陪伴姚晴的男子聰明正直也就罷了,自己即使抱恨,也大可心無牽掛,尋一個深山幽穀了卻殘生。但這沈秀**邪狠毒,姚晴若是被他糾纏,前途凶多吉少。

“嗬!”虞照又是一聲大吼,聲如巨雷,狂沙被這一喝,刺刺散落在地。

沈秀衝口叫道:“好一個‘天雷吼’。”穀縝應聲回頭,看見姚晴、沈秀,目中微露詫色,又見陸漸神色落寞,登時皺起眉頭。

此時飛沙走石,電閃雷驚,虞照與左飛卿殺紅了眼,仙碧連聲喝止,二人隻是不聽。左飛卿久戰不下,發動‘沉沙之陣’,衝擊虞照的護體電龍。虞照接連發出“天雷吼”,想要震散龍卷,可難以湊功,沙子散而複聚,越發猛烈。

仙碧心知“沉沙之陣”一旦發動,不死不休,要麽虞照送命,要麽左飛卿力竭而亡,心急之下,雙手按地,潛運“周流土勁”,突然雙眼一亮,高叫:“虞照,地下有水。”

話一出口,虞照一聲厲吼,“天雷吼”威力所至,風沙迸散,隨即他雙手交叉,向下一送,電龍哧地鑽入土裏。

左飛卿心道不好,忽聽地底哢哢有聲,刹那間,磚裂土分,一股渾濁泉水衝天而起,沙塵遇水,嘩啦啦有如雨下。

左飛卿無沙可用,不得已向後飛逝。虞照以“雷音電龍”擊穿地底泉眼,破了“沉沙之陣”,不待左飛卿重振旗鼓,呼呼兩掌,將泥水攪得滿天飛濺。

左飛卿匆忙閃開,不料虞照一俯身,掏起大把泥沙,和水捏成團狀,嗖地擲了過來。左飛卿慌忙再閃,卻被虞照猜中方向,一團泥沙正中他的白袍下擺。左飛卿望著袍上一點泥印,幾乎氣昏過去,正想還以顏色,不料虞照一著占先,左右開弓,泥團雨點般擲來,左飛卿左閃右避,顛而倒之,有如一個陀螺滿天亂轉。

左、虞二人自幼一起長大,左飛卿生有潔癖,素來風勁繞身,不令半點塵土沾染白袍。虞照從小頑皮胡鬧,少時與左飛卿玩耍,專愛找些汙泥弄髒他的白袍小臉,害得他哭哭啼啼。故而兩人從小結怨,此時虞照占了上風,心中得意,咧著嘴嗬嗬怪笑。

仙碧見二人才鬥得你死我活,一轉眼又玩起了兒時把戲,真是哭笑不得。方要開口勸解,突然腳下一動,十餘根粗大藤蔓破土而出,刷刷刷將她纏住。

仙碧奮力一掙,竟未掙開,忽聽姚晴冷冷道:“你想死麽?”仙碧心念一動,叫道:“你練成了‘化生’?”姚晴道:“算你有見識。”說到這裏,高聲叫道,“虞照、左飛卿,你們還要不要這番婆子的命?”

虞、左二人掉頭望來,無不變色,陸漸忍不住勸道:“阿晴,你別胡來。”姚晴瞪他一眼,喝道:“不關你的事。”陸漸被她一瞪一喝,作聲不得,沈秀卻笑道:“師妹高明,這‘孽因子’什麽時候種的,沈某居然毫無察覺。”

姚晴冷冷一笑,說道:“本姑娘又不是傻瓜,會把‘孽因子’全都放在身上?”話音未落,忽聽穀縝笑道:“所以你放在陸漸身上。”姚晴臉一沉,喝道:“臭狐狸多嘴。”穀縝笑了笑,陸漸卻很糊塗,忍不住道:“穀縝,什麽放在我身上?”

穀縝道:“你方才扶她坐下,是不是給了她什麽東西?”陸漸道:“我給她一包珠子,奇怪,這小包竟在我的內衣衣襟裏。”

穀縝笑道:“那就是了……”姚晴接口道:“你閉嘴。”穀縝笑道:“你若不想我揭穿此事,便放了仙碧姑娘。”

姚晴眼珠一轉,冷笑道:“你揭穿了又怎樣,我才不怕呢!”穀縝笑道:“好啊。”轉向陸漸問道,“你的內衣是誰換的。”

陸漸道:“醜奴兒……”說到這裏,他看向姚晴,目定口呆。姚晴麵色微微一紅,冷冷別過頭去。

“明白了麽?”穀縝大笑道,“姚晴便是醜奴兒,醜奴兒就是姚晴。”陸漸心神大亂,失聲道:“她……她為何要扮成那樣?”穀縝笑道:“她跟我想得一樣,隻當躲在那等下九流的地方,自汙自晦,便能逃過對頭的追蹤。可惜她生得太美,若不易容,在那風月場中,不止會暴露身份,一不留神,還會被登徒子算計。故而她把心一橫,索性扮成奇醜女子,你說,誰會用心去瞧一個醜八怪呢?美人變醜,已是出人意料,更何況還是妓院裏的下等賤婢。”

他說到這裏,望著陸漸笑道:“你大約在想,她為何見了你也不肯卸去偽裝?”陸漸點頭。穀縝說道:“隻因她自覺丟臉,又知仇家厲害,不願將你牽扯進來,姚大美人,我說的對不對?”

姚晴白他一眼,默默不答。穀縝又道:“這丫頭狡猾無比,救出你以後,她怕萬一落入風君侯手裏,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便將這怪藤的種子分出少許,藏在你的身上。哼,她算計不差,這一著當真派上了用場。”

陸漸聽了這番話,心神一陣恍惚,不知怎的,他對姚晴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怨恨。心想她千辛萬苦逃出西城,一路上遭受多方追捕,以至於走投無路,不惜藏身青樓,其中的辛苦無奈,豈是言語所能形容?他越想越難過,雙眼發酸,幾乎流下淚來。

左飛卿白眉一軒,忽地叫道:“仙碧妹子,不用害怕,我和她交過手,她的‘化生’還沒練全,隻能困人,不能殺人。”

仙碧將信將疑,姚晴卻冷笑道:“我也不用殺她,隻要用‘孽緣藤’在她的嬌嫩嫩的臉蛋上蹭幾下,叫她皮破血流便是。”此言一出,虞、左二人齊齊變色,均想:“仙碧自來珍惜容貌,這一來豈非生不如死?”

虞照想也不想,忽地探手入懷,取出一個卷軸,隨手扔出道:“拿去。”

姚晴忌憚電勁,待得卷軸落地才敢拿起。左飛卿望了虞照一眼,苦笑道:“臭酒鬼,我左飛卿從小到大沒有服過你,今日今時,左某算是服了。”也自廣袖間取出畫軸拋了過來。這祖師畫像十分緊要,風雷二主萬裏東來,均是隨身攜帶,姚晴一討,即刻便來。

仙碧見這情形,盡管不能出聲,心中卻很感動,雙眼一閉,流下兩行淚水。

姚晴拿到畫像,歡喜不盡。虞照卻不耐道:“畫已拿到,還不放人?”姚晴兩眼一轉,笑嘻嘻說道:“小女子神通低微,不及二位呼風引電的大能,若是放了人,難保你們不會將這畫像奪回去,那時我人財兩空,豈不倒黴?”

虞照皺眉道:“你這丫頭,心眼兒真多。虞某答應你,隻消放了仙碧,七日之內我不動你一根寒毛,七日之後,你好自為之。”姚晴笑道:“雷帝子一言九鼎,小女子不敢不信,你還須代這番婆子立個誓,這七日之中,她也不能與我為難。”

虞照望了仙碧一眼,見她點頭,便道:“好,我代她立誓,七日之中,也不與你為難。”姚晴笑道:“風君侯意下如何?”左飛卿目視遠處,冷冷道:“我讓你先逃七日,這七日之中,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這個不勞君侯關心。”姚晴抿嘴一笑,“那麽姚晴先行告辭。”撤去周流土勁,“孽緣藤”立刻枯萎。

姚晴後退兩步,嘻嘻一笑,待要出寺,忽聽仙碧說道:“姚師妹,你什麽時候練成了‘化生’?”

“就在逃亡路上。”姚晴眨眼笑笑,“怎麽,我練成‘化生’,你心裏難受了嗎?”她時時不忘刺痛仙碧,仙碧卻不在意,溫言道:“師妹,這三十年來,地部弟子中唯有你練成了‘化生’,隻消你痛改前非,家母一定會寬宥你的過失,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給你……”

姚晴一言不發,眼中滿是譏嘲,不待仙碧說完,轉身走出門外,沈秀快步趕上,滿臉堆笑,不住口地吹捧姚晴。

西城三大高手麵麵相對,虞照忽地哈哈大笑,仙碧、左飛卿均是瞪眼望他,仙碧碰了個釘子,正覺羞怒,不由打他一拳,喝道:“你還笑得出來?”虞照道:“這就叫‘三十老娘倒崩孩兒’,咱們幾個枉稱高手,居然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裏,傳之武林,還不笑死人了?與其被他人恥笑,老子自己先笑個痛快。”

“那倒未必。”左飛卿冷冷道,“七日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左某人先放她七日,再抓回來便是。”散開白發,飄出牆外。

陸漸、穀縝出了寺門,走了一程,遙見姚晴、沈秀,穀縝冷笑道:“那小子是誰?”陸漸還沒開口,他有擺手說道,“容我猜一猜,是不是沈舟虛的烏龜兒子?”但見陸漸無語,忍不住大喝一聲:“你還不上去?不怕他拐走了姚晴嗎?”

陸漸歎了一口氣,苦笑道:“穀縝,我拜托你一件事。”穀縝道:“你說。”陸漸望著他,神情既似期盼,又似淒涼,良久歎道:“我想托你照顧阿晴,無論如何……不能讓她落到沈秀手裏。”

穀縝眉毛一挑,吃驚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陸漸苦笑道:“你也知道我命不久長,將來一旦死了,阿晴孤身流落世上,無人看顧,豈不可憐?如今不止西城高手與她為難,沈秀更是糾纏不清,此人心性狠毒,又有一張好麵孔,慣會奸騙女子……”

穀縝冷冷道:“因為如此,你更該趕上去,不讓那廝得手。”陸漸搖頭道:“我性命不久,就算能得阿晴歡心,又能怎麽樣呢?好兄弟,我仔細想過,無論容貌智計,財富家世,你都是那沈秀的敵手……”

穀縝啞然失笑:“你要我去追求姚晴?”陸漸道:“好兄弟,你瞧我麵子,萬莫推辭。阿晴聰明美貌,正是你的良配……”穀縝笑了笑,淡淡說道:“這個主意,我有四個字答複你。”陸漸期盼道:“哪四個字?”

穀縝道:“狗屁不通。”陸漸一呆,忽地麵色鐵青,掉頭就走。穀縝見他自暴自棄,心裏大為惱怒。兩人互不理睬,默默走了一程。將近城池,穀縝忽地歎了口氣,說道:“罷了,拗不過你,這事混賬透頂,但瞧你麵子,我且試一試。”陸漸一愣,衝口而出:“你……你答應了?”穀縝眼珠一轉,笑道:“不過在此之前,你我還需分開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