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光電照

昏沉間,忽覺周身刺痛,陸漸未及張眼,忽聽有人道:“不要妄動。”陸漸努力抬眼望去,沈舟虛目光沉靜,默默盯著自己,數百根蠶絲自他袖裏吐出,半數將陸漸懸在半空,剩餘的蠶絲刺入他周身的穴道,一反雪白晶瑩,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虛見他醒來,徐徐道:“醒了麽?”陸漸驚懼交迸,方欲掙紮,沈舟虛搖頭道,“別動,你中了‘屍妖’桓中缺的‘陰屍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以你劫奴之身,也是性命不保。”

陸漸心中疑惑,盯著黑色蠶絲,忽聽沈舟虛笑道:“我用‘天羅’神通將蠶絲刺入你的經脈,吸取‘陰屍吸神掌’的屍毒,這些蠶絲變黑,正是屍毒離體的征兆。”

陸漸體內毒質減弱,身子有了知覺,但覺蠶絲入體,猶如百蟻鑽動,這時忽聽有人怒哼一聲,大聲說道:“父親,此人壞了咱們的大事,你幹嗎還要費力救他?”

陸漸聽出是沈秀的聲音,舉目望去,見他站在沈舟虛身邊怒視。沈舟虛冷冷道:“這宅邸中有何玄虛,咱們都沒瞧見,此人被‘妖屍’打傷,想必是瞧見了什麽不該瞧的東西。”

陸漸一定神,發現自己身處“羅宅”正廳,不由吃驚道:“你們怎麽也在這裏?”沈秀怒哼道:“這話該由我來問才是。”

沈舟虛微微一笑,撤去蠶絲說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內設有巢穴,假意讓秀兒劫牢,正是欲擒故縱,讓那陳子單逃來此地,而後縱兵合圍,抓住這一撥間諜。不料你跟蹤陳子單,打草驚蛇,我進來時,這所宅邸人去樓空了。”

陸漸不勝羞慚,但覺身子已能動彈,隻是兀自酸軟,於是起身道:“陸漸愚鈍,誤了閣下大事,如何懲戒,悉聽尊便。”

沈舟虛搖頭道:“你先說,你瞧見了什麽?”陸漸將所見所聞說了,在場眾人無不變色,沈舟虛皺眉道:“我小瞧這徐海了,不料他膽識了得,竟敢親身犯險、奇襲南京!”

陸漸道:“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誰?”沈舟虛冷笑道:“還有誰?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很好,該來的都來了,省得我天涯海角一個個找去。”

燕未歸、薛耳、莫乙帶了一眾甲士走入堂中,燕未歸道:“宅子裏和附近的民宅全都搜過,並無一人。”薛耳道:“這裏的梁柱牆壁、地板灶台我都聽過了,沒有地道,也沒有夾層。”

沈舟虛皺眉道:“這夥賊子逃得好快。”他自來算無遺策,一夜之間兩度失算,頗有一些煩亂,沉吟半晌,方問:“莫乙,這座宅子是誰的?”

莫乙道:“這宅子曾是紹興武舉陳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兩銀子賣給一個名叫羅初年的鹽商。”

“不必說。”沈舟虛冷冷道,“這羅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雙眉舒展,“沈秀,你去義莊裏尋一具屍首,服飾、體態要與這陸小哥相若,再將麵孔染黑,放在當衢之處。”

沈秀怪道:“這是做什麽?”沈舟虛道:“而今第一件事,須得讓那些倭寇以為,這位小哥中了‘陰屍吸神掌’,奔跑未久,毒發身亡。”

沈秀恍然大悟,應命退下。沈舟虛又道:“未歸,你附耳過來。”燕未歸移近,沈舟虛在他耳邊低語片刻,燕未歸一點頭,撒開雙腿走了。

沈舟虛喝退眾甲士,轉頭笑道:“陸漸,你方才說了,誤我大事,由我懲戒,對不對?”陸漸點了點頭。沈舟虛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陸漸有言在先,無法回絕。沈舟虛命薛耳拿來一套衣衫,給陸漸換過,又取了張人皮麵具給他罩上,說道:“無論見到什麽,聽到什麽,你隻管裝聾作啞,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離開。”

陸漸不知其中奧妙,但聽能破倭寇,也就聽之任之了。沈舟虛又道:“推我回府。”薛耳應聲上前,衝陸漸咧嘴一笑,推著沈舟虛出了宅邸。

屋外風清天明,行不多時,燕未歸大步流星趕回,躬身說道:“主人吩咐,均已辦妥。隻是應天府今早出了一件奇案,迫不得已,來請主人相助。”

沈舟虛道:“什麽案子,能難得住應天府的眾差官?”燕未歸道:“聽說閱馬校場的旗鬥上掛了三具屍體,那旗鬥離地十丈,也不知怎麽掛上去的。應天府的差官無法取下屍體,又害怕那凶手太過厲害,故而來請主人出馬。”

沈舟虛點頭道:“此案確有幾分奇處,你去府裏叫凝兒來。”燕未歸轉身去了。

“天時尚早。”沈舟虛微微一笑,“薛耳、莫乙,咱們去校場瞧瞧。”說完閉目觀心,再不言語,行了半晌,忽聽薛耳道:“主人,到了。”沈舟虛張眼望去,近處曠地冷清,黃塵不起,遠處閣樓崢嶸,托起半輪紅日,一竿杏黃大旗淩風招展,旗下掛了三具屍體。

陸漸見那屍體,暗暗心驚,尋思天下誰有如此能耐,竟能攜著數百斤的屍首,攀到如此高處。此時有捕快上前相見,一名老捕快說道:“今早天亮,喂馬的老軍出來鍘草,抬頭瞧見屍首。可恨小人能耐低微,無法取下屍首。沈先生手下能人眾多,屢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屍首,捉拿凶手歸案……”

正談論,燕未歸與寧凝聯袂而來。沈舟虛說道:“凝兒,你放屍首下來;未歸接住屍首,別摔壞了。”

寧凝一點頭,凝目看向旗鬥,雙眼玄光流轉,突然間,旗鬥上火光一閃,屍首頸上的繩索燒斷,屍首原本拴成一串,一繩斷絕,三具屍首如隕石落下。

燕未歸看得真切,如風掠上,雙足一頓,騰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屍首,左腿鉤住旗杆,車輪般一轉,右手將第二具屍首抓住,此時第三具屍首到他眼前。燕未歸手中的兩具屍首左右一合,將其夾住,跟著縱身落地,“嚓”的一聲,雙腳入地數寸。

陸漸瞧得心跳,三具屍首本有數百斤之重,加上墜落何止千鈞。燕未歸不但一一抓住,更以無儔腳力,將千鈞之力引入地下。換了他人,就算有能為接住屍首,落地時也勢必雙腿齊斷、腰身扭折了。

燕未歸放下屍首,退到一邊,沈舟虛冷冷道:“莫乙,你去瞧瞧,這三人怎麽死的?”莫乙上前看過,回道:“三人外表無甚傷痕,可是淚腺微腫。《內經》有言:‘微大為心痹引背,善淚出’,足見這三人是心髒麻痹而死,但何以心髒麻痹,奴才卻瞧不出來。不過,這三個人我在官府文書上見過。”

他指著一個五官俊秀、身著黃衫的年輕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綽號‘玉黃蜂’,是崆峒派棄徒,采花無數,在京城也犯下好幾件大案,刑部懸賞一千兩花銀捉拿。”又指一個黑臉猙獰的大漢,“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嘯聚山林,無惡不作,有大員矢誌拿他,卻被他率眾闖入官邸,滅了滿門,如今刑部懸賞兩千兩花銀捉拿。”

說到此處,莫乙語氣一頓,盯著那具道士屍首,遲疑道:“至於這個道長,來曆不同尋常。他本是當朝國師陶仲文的大弟子,道號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來江南物色秀女,不想竟然死在這裏!”捕快聽了這話,無不麵如土色。

沈舟虛移車上前,審視那具屍首,眾捕快突然跪倒,紛紛磕頭大叫:“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長是欽差,死了欽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虛望著屍首,沉吟半晌,搖頭道:“這些人外表均無傷損,乃是心髒麻痹而死,如何麻痹,卻又叫人想不明白。至於這根旗杆,離地十來丈,誰又有能為將屍首送上去呢?是以隻有兩種可能。”

眾捕快忙問:“哪兩種可能?”沈舟虛笑道:“殺人的要麽是鬼怪,要麽是神仙。元元子道長是國師高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麽會殺他?所以說,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嚇得心髒麻痹而死,其後又被鬼怪送上了旗杆高處。”

眾捕快初時聽得發呆,聰明的轉念明白過來,沈舟虛這話,正是教自己如何編造故事、敷衍朝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議,若說鬼怪作崇,那是再也恰當不過的。當今皇上性好鬼神,興許這麽一說,還能敷衍過去。眾人對視一眼,紛紛改口,說是鬼怪殺人。

沈舟虛笑了笑,推車出了校場,寧凝忍不住問:“主人,真是鬼怪作祟嗎?”沈舟虛見她神色不安,笑道:“傻丫頭,我說鬼話騙人,你也相信嗎?”

“這麽說沒有鬼怪麽?”寧凝舒一口氣,“這三個大惡人是誰殺的呢?”沈舟虛揮了揮手,忽道:“未歸,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麽奇談怪事,速來報我。”燕未歸答應一聲,一溜煙走了。

不多時,他飛步趕回,促聲道:“昨晚玄武湖畔的‘吟風閣’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鬧事。”

沈舟虛啞然失笑,點頭道:“好,你推我過去!”

一行人來到吟風閣前,閣樓臨湖,一片波光瀲灩,幾抹朝霞流暉,幾隻燕子蹴水而飛,呢喃著盤旋不已。

剛到閣下,突來一聲巨響,吟風閣窗破欄毀,掉下一個人來。那人翻了個筋鬥,手中竹杖向下一撐,卻忘了下方一湖碧水,“嘩啦”一聲,連人帶杖掉入水裏,濺起幾尺高的白浪。

隻聽閣樓上一個豪邁的聲音笑道:“贏老龜,你這招王八戲使得不壞!”

湖中那人濕淋淋地爬上岸來,十分狼狽,陸漸認出這正是“金龜”贏萬城,心中又吃驚,又好笑,心想老狐狸威風八麵,如何落到這步田地。

贏萬城麵漲通紅,厲聲叫道:“姓虞的,我東島清理門戶,你又幹嗎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不是說了嗎?”那人笑道,“你東島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你東島的朋友,就是我的敵人。來來來,小兄弟,莫管他們。有人說得好:‘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如夢,為歡幾何?’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這碗,再說其他。”

“虞兄高論。”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說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膿包。’”話音入耳,陸漸心頭大動,這答話的正是穀縝。

虞兄笑道:“我說的‘有人’大大有名,詩仙李太白是也,你說的‘有人’是誰?”

“不是別人。”穀縝哈哈一笑,“正是區區小弟,小弟什麽都做,就是不做膿包。”姓虞的將桌子拍得山響,叫道:“說得好。”

二人一番對白旁若無人,贏萬城半羞半怒,一跌足,還想再罵,沈舟虛忽地笑道:“贏道兄,多年不見,尚無恙否?”

贏萬城回頭一瞧,失聲道:“你……你……”噌地躥上樓去,高叫,“妙丫頭,不好,沈瘸子來了……”

虞兄哦了一聲,說道:“沈師兄也來了?”沈舟虛笑道:“虞師弟所過驚天動地,剛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了一個窟窿。”

“你說的是元元子那鳥賊?”姓虞的哈哈大笑,似乎頗為得意:“他奉了昏君旨意強搶民女,我虞照瞧不過去,小小彈了他一指頭,不料這老小子不經事,居然被彈死了。”

沈舟虛道:“天下間經得起你‘雷帝子’一彈的,怕也沒有幾個?”漫不經意彈出數縷蠶絲,鉤住屋椽,隻一縱,如飛鳥投林,連人帶椅鑽入二樓。

他平時舉止疏慢,此刻顯露神通,樓上樓下無不驚訝,眾劫奴更怕有失,匆匆登樓。陸漸定眼一瞧,隻見穀縝當窗臨湖,身邊牆壁上一個窟窿,贏萬城正是由此落水,身前一張方桌,橫七豎八擱了幾個酒壇。穀縝對麵,穩坐一條大漢,骨骼極大,國字臉膛,如飛劍眉壓著一對虎目,灰布長衫赫然打了兩個補丁,腳下一雙麻耳草鞋,眼見便要破散。

陸漸心想:“這人就是‘雷帝子’?”思忖間,虞照喝光一碗酒,目光掃來,眾人被他一瞧,隻如刀劍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師兄。”虞照微微一笑,“來一碗如何?”

“虞師弟取笑了。”沈舟虛道,“你又不是不知,鄙人隻會喝茶,不會飲酒。”虞照輕蔑一笑,滿上酒道:“小兄弟,幹。”穀縝笑笑,兩人碗盞相碰,雙雙飲盡。

虞照擱了碗,笑道:“贏老龜老當益壯,演了一出王八戲水,這小姑娘我沒見過,瞧你這一籃子破銅爛鐵,料是新進的千鱗高手。隻可惜,虞某平生不打女人,所以算你運氣。”

施妙妙端坐一隅,低頭沉思,應聲抬頭,不瞧虞照,卻向穀縝看去,眸子裏光芒閃動,充滿複雜情意。

虞照看看施妙妙,又瞧瞧穀縝,忽有所悟,失笑道:“這樣麽……”笑著舉起手來,在穀縝肩上一拍,施妙妙花容慘變,一抖手,一蓬銀雨射向虞照。

虞照大手一揮,漫天銀雨距他三尺,忽地叮叮落地,片片銀鱗鋒口向上,嗚嗚顫動不已。施妙妙臉色一變,喃喃說道:“‘周流電勁’?”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沒告訴你嗎?千鱗之術全靠‘北極天磁功’,這一門內功遇上‘周流電勁’,七折八扣,彼此抵消。哈,我再教你一個乖。”說著食指下引,銀鱗應指躍起,片片相屬,連成一柄銀光四射的軟劍,“刷”的一聲,刺向施妙妙的咽喉。

施妙妙飄身後退,踢起一條長凳,銀劍矯矯昂動,“哧”,將長凳斷成兩截。施妙妙俏臉發白,扣住六枚銀鯉,清亮雙目,一轉不轉。

忽聽穀縝笑道:“虞兄稍歇,小弟敬你這碗。”雙手捧碗,一氣喝幹。虞照笑道:“好說,好說。”一揮手,叮叮不絕,銀劍散落一地。

虞照喝過一碗,笑道:“小姑娘,你本領有限,又怕誤傷小情人,所以心存猶豫、出手軟弱,再打下去一定要輸。”

施妙妙麵漲通紅,厲聲說道:“誰……誰是我的小情人,你胡說……”虞照盯著她微微一笑,施妙妙與他目光相遇,心中機密似乎盡被洞悉,一時欲言又止,羞不可言。

虞照見她半羞半惱,嬌態可人,心覺有趣,笑道:“小姑娘,你嘴裏不承認,臉上卻寫得明明白白,我就奇了,你心裏喜歡小兄弟,為何偏要與他為難?唉,你們這些娘兒們,總是表裏不一,太不爽快。”說到這兒,沉思一下,忽又笑道,“沈師兄,聽說你升了官,發了財,可喜可賀。”他口中道喜,臉上卻流露出一絲鄙夷。

沈舟虛笑了笑,淡然說道:“哪兒有什麽升官發財,不過是小小的幕僚罷了。”虞照道:“什麽幕僚?文縐縐的我也不懂?老子隻曉得,要做朝廷的狗官,少不了狗頭狗腳,你是狗頭呢,還是狗腳?”

沈舟虛笑而不答,寧凝卻忍不住喝道:“放肆!”虞照瞧她一眼,心道:“晦氣,又來一個丫頭,真是太歲當頭、流年不利。”想到這裏,皺一皺眉,也不理會寧凝,又笑著說:“沈師兄,你不在衙門裏搖鵝毛扇子,到這裏做什麽?是不是替元元子出頭?”

沈舟虛搖頭道:“不敢,你我西城一脈,自當一致對外。我這次來麽,一會同門,二來助拳。”

“助拳?”虞照道,“助什麽拳?”沈舟虛道:“東島西城,誓不兩立。而今東島四尊來其二,師弟雖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敵二,難免有失。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將這二人就地擒殺,挫一挫東島的威風。”

聽到這話,贏、施二人均是臉色蒼白,虞照卻伸出食指輕彈酒壇,“叮叮當當”,彈罷笑道:“沈師兄,聽到了麽?這酒壇在說話呢。”沈舟虛一皺眉,歎道:“虞師弟說笑了。”

“你不相信?”虞照笑笑嘻嘻,“這酒壇剛才說了,八部之中,就數沈舟虛最不是東西。道理有三,其一,這世上最可恨者,莫過於煉奴,這廝不僅煉奴,還練了六個,真是混賬透頂;其二,大夥兒一拳一腳,分個高低豈不更好?偏這沈舟虛不要臉之至,盡玩些陰謀詭計,縱使勝了,也叫人老不痛快;最可氣的還是第三,別人喝酒,他偏要喝茶,專門跟人唱對台戲。”穀縝聽得解氣,拍手笑道:“酒壇兄不愧是裝酒的,一出口就是高論。”

虞照公然挑釁,眾劫奴無不震怒。沈舟虛笑了笑,說道:“前兩條也罷了,沈某天性不能飲酒,也算是過錯嗎?”虞照笑道:“這個虞某就不知了,酒壇嘛,就是這麽說的!”

燕未歸忍耐不住,厲聲道:“姓虞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主人好心助你,你反倒汙蔑他。”劫奴中數他性子最烈,一旦發作,氣勢逼人。

虞照正眼也不瞧他,冷冷說道:“虞某人什麽酒都吃,就沒吃過罰酒,你有本事,請我吃一盅如何?”燕未歸突然跳起,左腿掃出,樓中好比颶風掠過,碟兒碗兒丁當作響。

眾人未及轉念,旋風忽地消失,碗碟窗戶還在顫動,燕未歸的左腳卻被虞照空手握住。

陸漸深知燕未歸腿力了得,怎料一腿掃去,居然被人空手接住。他心中駭然,忽聽燕未歸怪叫一聲,右腳高高掄起,勢如大斧劈下。

“哧”,燕未歸鬥笠飛出,露出蒼白麵皮,一條刀疤從額至頸,深可見骨,恰似一條怪蛇盤在臉上,他的滿頭發絲筆直豎起,右腿已到虞照頭頂,忽地凝固不動,僵如一尊雕像。

“去!”虞照一聲沉喝,燕未歸身如陀螺,呼地摔回。莫乙、薛耳大驚失色,雙雙搶上攙扶。

“接不得。”沈舟虛喝聲入耳,薛耳的指尖已經觸到了燕未歸的衣衫,但覺一陣麻痹透指而入,身子幾乎失去知覺,跟著哧哧兩聲,一股大力將他向左拽出,薛耳一個踉蹌撲倒,斜眼看時,莫乙也摔倒在地,臉色煞白如紙。

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二人一個跟鬥雙雙站起,他們低頭一看,腰間纏了一縷蠶絲,與沈舟虛雙手遙遙相連。

沈舟虛的十指拈滿蠶繭,掌法飄飄,襟袖飛揚,將一路“星羅散手”使得神奧無方。蠶繭隨他掌勢,忽左忽右,簌簌射出蠶絲,有如天孫織錦,玉女投梭,轉眼鉤梁搭柱,在燕未歸的身後織成了四張大網,同時射出兩縷細絲,淡如流煙,輕飄飄刺向虞照。

眾人見這手段,均是暗暗喝彩,一眨眼的工夫,沈舟虛以“星羅散手”施展“天羅”,拉莫乙、拽薛耳、編織絲網、反擊虞照,一心四用,變化不窮。

悶響聲不絕於耳,燕未歸連破三張大網,終被第四張網裹住,兩眼上翻,渾身抽搐,口中流出長長的涎水。眾人見他如此淒慘,心中均起一股寒意。

虞照笑了笑,頭也不回,右手端酒,左手出掌,逼得兩束蠶絲無法近身,口中笑道:“沈師兄好本事,練成了‘天羅繞指劍’,惹得虞某技癢,也想討教討教。”一擱碗,方要起身,忽地臉色一變,晃身繞過蠶絲,大鳥般飛到寧凝頭頂,聳肩揮臂,向下一掌拍落。

“手下留情。”沈舟虛失聲大叫,叫聲出口,人影閃動,一人抱住寧凝,貼地滾出老遠。一股白氣從虞照掌心射出,落在寧凝立足之地,“哧”的一聲,方圓尺許盡變酥黑。

“雷音電龍?”沈舟虛雙眉揚起,虞照一拂袖,煙灰四散,樓板上露出一個大洞。

“好個‘瞳中劍’,沈師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哈哈大笑,肩頭一點紅色初如針尖,轉眼大如銅錢。眾人恍然大悟:他受傷了?

虞照一手按腰,忽地厲聲說道:“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還賴在地上幹嗎?”眾人應聲望去,一個男子抱著寧凝,似被掌力嚇呆,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寧凝羞怒交加,反手一記耳光,不想這一巴掌,把那人的臉皮也刮了下來。

穀縝不覺眼前一亮,寧凝也看清來人,吃驚道:“哎,怎麽是你?”男子正是陸漸,他的麵具飛出,心中慌亂,匆忙拾了戴上。眾人齊聲哄笑,虞照也忍不住笑罵:“傻小子,穿幫了,還戴著做什麽?”

陸漸定了定神,大聲說:“雷帝子,你說話不算數。”虞照奇道:“怎麽不算數?”陸漸手指寧凝:“你說平生不打女人,方才你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嗎?”

虞照濃眉一挑,也不見他抬足,一伸手,扣住陸漸的肩頭提了過去。陸漸空負“一十六身相”,竟無閃避之能。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專打男人,你要充好漢,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寧凝花容慘變,瞳子裏玄光一轉,虞照左手扣人,右手揮出,隻聽劈啪有聲,二人間火光四濺,“瞳中劍”撞著虞照的掌力,無不化為烏有。寧凝連發數劍,身子一晃,忽地麵孔慘白。

沈舟虛搖頭歎氣:“凝兒,他有了防備,你不是對手。”寧凝顫聲道:“可……可他……”盯著陸漸,雙頰忽轉緋紅。

沈舟虛沉吟一下,徐徐說道:“虞師弟,‘雷音電龍’身坐不動,十步殺人,你真要殺他,方才那一掌,凝兒與這少年都難活命。你故意遲了時許,嚇退他們,方才出手,不為別的,隻為跟我顯擺威風吧?”

虞照的確沒有殺心,掌力擊下,半是嚇唬寧凝,半是向沈舟虛示威,但聽他說破,心中卻不痛快:“就你沈瘸子聰明!”他臉一沉,揚聲說道,“沈師兄,凡事講個理字,我好端端地坐著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又是‘無量足’,又是‘瞳中劍’,踢的踢,刺的刺,這算那門子道理?”

沈舟虛道:“敝仆疏於管教,過在沈某!”虞照道:“你是本門師兄,我不與你計較。這樣吧,這少年我不動他,你讓小丫頭出來,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寧凝轉愁為喜,大聲說:“好,你把他放了,我受你一掌。”說罷挺直腰身,跨前一步。虞照見她豪氣,心中暗許,笑了笑,正要說話,忽覺陸漸肌膚收縮,滑不留手,一瞬間脫出手底。虞照十分吃驚,手掌圈轉,飄然抓落,這一抓淩厲無比,極少高手能夠逃脫,不料陸漸就地一滾,貼地躥出。虞照一抓不中,不由叫了一聲好。

陸漸以“大自在相”脫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躥到寧凝身前。寧凝驚喜不勝,躬身扶他起來,不料胸口、小腹各自一麻,身子頓時酸軟無力。

陸漸製住寧凝,將她放到一邊,寧凝氣急道:“你……你做什麽?”陸漸低聲道:“寧姑娘,對不住!”想了想,衝虞照叫道,“我來接你的掌力。”

虞照搖頭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陸漸一呆,尋思自己別說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來。虞照見他沉默,笑道:“怎麽,怕了?怕了就別充好漢!”

陸漸一咬牙:“好,三掌就三掌。”虞照笑道:“妙啊,事先說好,受這三掌,不許還手,要麽可不算數。”寧凝急道:“不成……”雙目淚水一轉,忽地奪眶而出。

陸漸瞧了瞧穀縝,但見他緊鎖眉頭,望著自己,心頭不覺慘然:“我怕是不能陪他捉倭寇、洗冤屈了。”忽聽虞照道:“備好了麽?”當下點頭說:“備好了。”

眾劫奴無不悲憤,莫乙高叫:“陸漸兄弟,你放心,你死了,咱們一定為你報仇。”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義,何不代他受這三掌?”莫乙臉一白,死死瞪他一眼。

虞照目不轉睛地望著陸漸,忽地抬起手掌,啪啪啪在他肩頭連拍三下,隨後抓起陸漸,小雞般拎到桌邊,倒一碗酒笑道:“好小子,來,幹了這碗。”

陸漸捧著酒碗,莫名其妙,穀縝卻笑道:“陸漸,虞兄讓你喝酒,你還不喝?”陸漸稍一遲疑,捧酒一氣喝光。虞照嘖嘖說道:“小兄弟,原來你們認得。”穀縝道:“他是我的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虞照不覺動容,“小兄弟,這四字萬金不換,不可亂說。”穀縝淡淡說道:“萬金算什麽?隻要他一句話,我這條性命也是他的。”虞照目光一閃,默默點了點頭。

酒壯人膽,陸漸酒一入肚,頭昏腦熱,挺身說道:“虞先生,酒喝完了,你快出掌吧。”虞照笑而不答,穀縝卻說:“陸漸你真笨,虞兄不是拍過你三掌嗎?”陸漸一愣:“那也算數?”

“當然算數!”虞照漫不經意地說,“我隻說三掌,可沒說是輕輕地拍,還是重重地拍。”陸漸逃過一劫,亦驚亦喜,呆在那裏。

寧凝一顆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流淚,心中不勝羞慚,低聲罵道:“什麽雷帝子,分明是雷瘋子!”虞照耳力通玄,聽見笑道:“叫我瘋子的人隻多不少,小丫頭不要嘀嘀咕咕,大聲罵出來,虞某也不會生氣。”他一邊說一邊搖頭,那樣子非但不生氣,更有幾分沾沾自喜。寧凝一時漲紅了臉,滿心想罵,可是對手臉皮太厚,搜腸刮肚,也湊不出罵人的詞句。

虞照又看東島二人,笑嘻嘻說道:“可惜葉瘋子沒來,要不然咱們歪鍋配扁灶,一套配一套。你們兩個嘛,一個糟老頭子,一個小女娃娃,以一當一,勝之不武,罷了,你們兩人一起上,縱然輸了,人家也不會說我恃強淩弱。”

這話欺人太甚,贏、施二人均有怒意,贏萬城色厲內茬,厲聲說道:“雷帝子,你想一力伏二尊?少做夢了,何須二尊聯手,爺爺一人便能……便能……”

“便能贏我?”虞照接口笑道,“好啊,贏萬城,你隻要接得下我十掌,虞某撒手就回西城,永世不返中土。”

贏萬城的臉色陣紅陣白,握杖的手微微發抖,一時間仿佛老了許多,低眉耷眼,一言不發。施妙妙偷瞟了穀縝一眼,目光微微一亂,忽一咬牙,高聲道:“虞先生,我和你打個商量。”

虞照好奇道:“什麽商量?”施妙妙吐一口氣,說道:“你放了贏爺爺,我跟你一決生死。”眾人均覺訝異,盡望著這銀衫少女,見她神色冷靜,氣度沉凝,與本身的年紀全不相符。虞照也打量她一眼,目透讚許,搖頭說:“這主意不劃算,贏萬城名氣大得多,若是宰了他,傳到江湖上去,大家一定都會蹺起大拇指說,‘雷帝子’一掌拍死‘金龜’,厲害厲害。若是你這小女娃娃,我都不大認識,一掌打死了你,別人一定先吐一泡口水,說道:‘雷帝子’連女人都殺,真沒出息。這樣吧,你走,贏萬城留下。”

“不成。”施妙妙大聲道,“贏爺爺不走,我也不走。”贏萬城縱然臉厚心忍,聽了這話,也不由大為感動,老淚盈眶,連聲道:“好閨女,好閨女……”

沈舟虛忽地笑道:“虞師弟,他們都不肯走,你又何須客氣?”虞照冷冷瞅他一眼,道:“沈師兄,今日這場算我的,你若插手,休怪我翻臉無情。”目光掃過眾人,有如赫赫電光。

沈舟虛隻是微笑,徐徐道:“虞師弟盡管出手,沈某決不插手,但若師弟不慎失手,沈某再來不遲。”

此言一出,用心昭然。虞照神通矯健,一人足當二尊,縱不能全勝,結果也是兩敗俱傷。那時沈舟虛再行出手,大可收拾殘局,是故贏、施二人到此地步,生機實在渺茫。

虞照也知此理,心下甚是猶豫,他和贏萬城頗有舊仇,今日遇上,萬無罷手之理;施妙妙年紀雖幼,風骨清峻,虞照私心裏十分激賞,但施妙妙不肯獨自逃生,又叫他心中為難。

正猶豫,穀縝笑吟吟地站起身來,走到施妙妙身邊,施妙妙麵露嫌惡,錯了錯身,瞪他一眼。穀縝如同未覺,笑嘻嘻說道:“虞兄,我也和你打個商量。”

虞照點頭道:“老弟隻管說!”穀縝道:“虞兄昨晚來此,不會是來尋小弟喝酒的吧?”虞照笑道:“那倒不是,我是來找贏老鬼晦氣,不曾想遇見老弟,喝了一頓好酒,可謂不虛此行。”

穀縝笑道:“虞兄為何要找贏萬城?”虞照道:“他是東島,我是西城,曾有怨恨,誓不兩立。”穀縝點頭道:“若是東島西城的怨恨,那麽我也有份。”虞照笑道:“你也有份?”

“是啊!”穀縝鄭重點頭,“我也是東島的人……”話未說完,施妙妙目透鄙夷,啐道:“你這壞東西,也配提東島二字?”穀縝望著她歎了口氣,虞照嗬嗬笑道:“老弟,你莫不是東島的叛徒?看吧,人家不認你呢!”穀縝搖了搖頭,說道:“她認不認沒關係,我心在東島,人就在東島。”

施妙妙應聲一怔,虞照卻麵露微笑,撫掌道:“好個‘心在東島,人就在東島’。你能得二尊追殺,當是非常之輩,敢問尊姓大名?”

穀縝笑笑說道:“免尊姓穀,名縝,家父穀神通,虞兄或有耳聞!”虞照臉色微變,他雖知穀縝出身東島,卻隻當他是普通島眾,不料竟是東島少主。

沈舟虛眉峰聚攏,目光銳如鋼針,刺在穀縝臉上。穀縝衝他微微一笑,說道:“沈舟虛,你不用這樣瞪我,今天你不殺我,來日我勢必殺你,你我之中總要死上一個。”沈舟虛瞧著他,嘴角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徐徐道:“很好,沈某也有此意。”

穀縝哼了一聲,轉向虞照說:“虞兄,你說我算不算是東島的人?”虞照濃眉陡挑,樓中氣氛一冷。陸漸不自覺氣貫全身,心中忐忑:“這姓虞武功太高,他要殺穀縝,我可抵擋不住。”

虞照沉默時許,忽地長聲歎道:“穀老弟,你們三個一起上吧。”施妙妙心神一黯,瞧了穀縝一眼,暗道:“這個壞東西,又何苦自露身份?你這點兒本事,摻雜進來,還不是白白送掉一條性命?”

心念方動,忽聽穀縝輕輕笑道:“虞兄說差了。英雄好漢,理應以一當一。以多打少嘛,穀某不屑為之。”虞照心下奇怪,搖頭笑道:“穀老弟,你酒量不弱,人也豪氣,但這武功嘛,不是虞某小瞧,實在上不了台麵。”

穀縝也笑道:“虞兄又高又強,穀某人又低又弱。你我比武,的確不大合適。”虞照笑道:“不比武又比什麽?”穀縝笑了笑,朗聲道:“比喝酒如何?”

虞照一聽,拍案大笑,“好!就比喝酒。”說到這裏,一瞅穀縝,“你我喝了半夜,不分勝負。依我看來,你這酒量十成裏也去了六成,剩下的三四成,怕是勝不了我。”

穀縝笑道:“我三四成,虞兄七八成,小弟以少敵多,算不算好漢?”虞照哼了一聲,叫道:“夥計,把酒缸將上來。”酒樓裏的掌櫃夥計早就被這飛來橫禍嚇破了膽,躲在樓下發抖,聞言心中淒苦,說道:“酒缸太重,搬……搬不上來。”

虞照哼了一聲,閃身下樓,不一時,便聽篤篤巨響,木樓搖晃,似不能支。突然間,半截酒缸先入眾人眼裏,缸身兩人合抱有餘,盛滿酒水之後,足有四五百斤上下。虞照雙手托著,神態從容,樓板卻吃力不住,每走一步,偌大酒樓也似搖晃起來。

眾人為其神力震懾,一時鴉雀無聲。虞照走到桌前,淅瀝瀝注滿一碗,酒至碗緣,不漫不溢。眾人見狀,均是暗暗喝彩,托缸注酒已是不易,酒水齊碗而止,更是舉重若輕。

虞照注滿一碗,又注一碗,放下酒缸笑道:“穀老弟,若不將這一缸酒喝得底兒朝天,便不算完。”穀縝笑了笑,端起一碗,施妙妙見狀,心頭微微一堵,脫口道:“穀縝……”穀縝掉頭笑道:“什麽?”施妙妙略略一怔,默默低下頭去。

穀縝深深看她一眼,眉頭皺起,忽地哈哈一笑,舉碗近口,高聲說道:“虞兄,我贏了又如何?”虞照道:“你贏了,東島三人來去自由。”穀縝笑道:“好,我輸了,這條小命兒就是你的。”

兩人隻言片語許下生死,心中都覺痛快,將碗一碰,飲盡烈酒。喝完又傾缸中之酒。虞照神力驚人,把酒缸當酒壺,隨拿隨放,渾不著意。

二人碗到酒幹,樓中盡是飲水之聲,不多時數斤下肚。沈舟虛望著二人,麵露譏誚,說道:“這小子自作聰明,和雷帝子拚酒,哪有取勝的機會?”

寧凝被虞照打得大敗,心中還在生氣,暗裏盼望穀縝勝出,煞一煞這狂人的氣焰,這時忍不住說:“那也不一定,姓穀的或許有什麽巧妙法兒。”

施妙妙側耳傾聽,為穀縝擔足了心事,偷眼看去,場上的形勢果然不妙。虞照麵皮泛紅,豪飲鯨吞,滴酒不漏,穀縝卻是麵紅如血,酒越喝越慢,目光也呆滯起來。施妙妙又心痛,又心急:“壞東西明明喝不過人家,為何還要逞能……”忽聽“咣當”一聲,穀縝酒灑碗落,摔了個粉碎。他左手扶案,雙眼似要滴出血來,虞照將碗中酒一氣喝幹,笑道:“穀老弟,罷了,你就此認輸,也不算丟臉。”

穀縝雙手扶著桌沿,挺直身子,取過一隻好碗,徐徐勺滿酒水,笑道:“人總是一死,與其死在虞兄掌下,還不如活活醉死痛快。”將碗湊到嘴邊,怎料入口一半,臉色忽變,“噗”的一聲,把酒全噴了出來。

虞照微微皺眉,穀縝擺手道:“這碗不算,須得補上,小弟縱然酒量不濟,卻不占虞兄便宜。”虞照濃眉一揚,蹺起拇指:“好漢子,酒量不濟,膽量可嘉。衝你這份酒膽,虞某送你三碗。”也不歇氣,連飲三碗,喝罷連呼痛快。

穀縝也是大笑,滿酒入碗,抖索索湊到嘴邊,隨他舉手抬足,樓中人無不提起心子。陸漸隻覺悲壯之氣注滿身心,渾身發抖,幾乎搶前一步,代他喝光碗中之酒。

穀縝心有所覺,看他一眼,微微搖頭,陸漸明白他的心意,頹然低下頭去。穀縝目光又轉,投向施妙妙,少女癡然佇立,眼中透出幾分迷茫。

穀縝吐出胸中濁氣,低頭盯著酒水,雙目忽地微微泛紅,說時遲,那時快,烈酒一傾,盡又灌入口中。

酒才入喉,穀縝兩眼上翻,身子一晃,從凳上頹然滑落。施妙妙輕呼一聲,俏臉煞白如紙,雙腳卻釘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眼看穀縝摔倒,一顆心也似片片摔碎。

突然人影一閃,陸漸搶到桌邊,將穀縝穩穩扶住,施妙妙心頭一鬆,不覺輕輕舒了口氣,同時暗暗生氣:“你何苦掛念這個壞東西?他醉死了又與你什麽相幹?”自責之餘,雙眼卻又不忍離開穀縝。

陸漸劫術在身,雙手勝似醫國聖手,與穀縝一觸,後者體內情形就已盡知,但覺他肚腹漲懣、血流奇速,渾身精氣濁亂不堪,當下尋思:“穀縝酒量再大,這麽多烈酒也非常人所能承受。”心中思索,“大金剛神力”順著掌心注入穀縝體內,依照穀縝在獄島地窟中所傳的脈理,虛則補之,實則泄之,浩然大力在經脈五髒間縱橫馳突、所向無礙。

穀縝半昏半醒,體內忽有熱流滾動,身子時輕時重,時緊時鬆,不一時,胸口窒悶減弱,頭腦也不似先前昏沉,他心係勝負,稍一清醒,立時張眼,卻見眼前白茫茫一片,如雲如霧,雲霧中彌漫芳醇酒氣。

眾人目睹這‘化酒成氣’的神通,都是驚奇不勝,眼看白氣越濃,人影模糊不見,隻有酒氣縹緲,縈繞鼻端。

穀縝體內的熱流越來越強,每轉一周,酒意便消失一分,轉到十周天上,醉酲盡無,徐徐直起身來,莞爾道:“虞兄,勝負未分,咱們再喝怎麽樣?”

虞照一拂袖,雲消霧散,他目光如電,打量穀縝一眼,默默點了點頭。他性子剛毅,明知對方換了對手,也不點破,笑了笑說道:“好,再喝。”二人各持酒碗,相對豪飲,看似虞、穀爭鋒,可酒一下肚,便成了虞、陸鬥法,後者佛力精微,酒化為氣,一團霧氣嫋繞不散,三人遮掩其中,宛如神仙中人。

不多時酒缸見底,勝負仍是難分,穀縝忽聽身後氣息粗重,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陸漸的眸子神光散亂,臉色漲紅如血,不覺心頭微沉,知道陸漸神通不濟,雷帝子卻如無底的酒缸,這麽鬥下去,合上二人之力,也隻有落敗一途。

虞照喝得興起,隻見酒幹,高叫:“夥計,再拿酒來。”樓下的夥計哀叫:“大爺,酒沒了。”虞照怒道:“去相鄰的酒家借來,還怕大爺少了你的酒錢?”從懷裏取出一個羊皮口袋,抖出幾個金元寶,抓起一個,“嗖”地擲往樓下。

夥計見了金子,轉悲為喜,從鄰近酒家買來十壇烈酒,送到樓上。虞照拍開酒封,朗笑道:“穀老弟,今日喝不光南京城的好酒,你我不算好漢。”

穀縝臉上帶笑,心中發苦,尋思若是敗了,贏、施二人勢必危殆,可是再鬥下去,陸漸神通不濟,勢必破掉禁製,引發天劫。方覺兩難,忽聽閣樓上方傳來一聲輕笑,有人曼聲道:“雷帝子,好豪氣,小可不才,敬你一壇。”

笑語柔和,陸漸甚覺耳熟,他人的神態卻起變化,沈舟虛眉頭微聳,虞照濃眉上挑,贏萬城和施妙妙對視一眼,雙雙流露喜色。那人話音方落,窗外射來一道金光,“咻”地纏住一個酒壇,如龍如蛇,電縮而回,屋瓦上方傳來飲酒之聲。

片刻飲酒聲歇,金光穿窗而入,“嗡”的一聲,將空酒壇拋在桌上,有如陀螺嗡嗡亂轉,那金光忽又縮回,來去之快,除了寥寥數人,均未看出它的真實麵目。

虞照微微一笑,按住旋轉酒壇,洪聲道:“狄龍王,既然來了,何不下來?大夥兒扯開胸懷,痛飲一場!”

來人正是狄希,他形跡未露,先聲奪人。陸漸的心子一陣狂跳,忍不住低聲說:“穀縝,糟了,來的是九變龍王。”穀縝淡淡說道:“來了就來了。”陸漸不由撓頭,隻覺眼下敵友難分,形勢有如亂麻,以自己的智識,說什麽也分解不開。

贏萬城得了強援,眉間陰霾盡掃,嗬嗬笑道:“雷帝子,沈天算,這一下西城二主對上了東島三尊,二位可有幾分勝算?”

狄希突然趕到,樓中形勢生變,原來西強東弱,一轉眼變為勢均力敵,若論細微之處,東島尚且占優。沈舟虛應聲沉吟,虞照卻舉頭望天,冷笑道:“贏老龜,你先別歡喜,九變龍王又如何?就算穀神通來了,老子興頭一起,也要與他計較計較。”

贏萬城本意嚇退此人,不料虞照寧折勿屈,鬥誌更勝。贏萬城權衡雙方實力,即便殺了天、雷二主,三尊之中,也得一死兩傷。他本是出了名的老滑頭,這一番合計,心中打起鼓來。

狄希嘻嘻一笑,忽道:“雷帝子如此有心,狄某奉陪到底。可惜,你的老對手沒來,這一仗打起來,少了許多興味。”

贏萬城忙道:“不錯,針尖對麥芒,葉老梵才是你雷帝子的敵手,那年你倆小鏡湖一戰,勝負未分,如今他正趕來中土,不如大家另約時候,比個高低!”

“好啊!”虞照拍手大笑,“‘不漏海眼’多日不見,老子甚是掛念,九變龍王的本事纏纏繞繞,打起來太不痛快。好,改期便改期,贏老鬼你說,下回定在什麽時候?”

贏萬城方要接口,狄希忽道:“雷帝子,你和葉梵交手,也隻是小打小鬧,依我之見,如要改期再戰,不如玩個大的。”

虞照道:“玩什麽?”狄希笑道:“比鬥之期,定在九月九日如何?”眾人紛紛色變,施妙妙失聲叫道:“九月九日,論道滅神?”

狄希嗬的一笑,一字字道:“不錯,九月九日,論道滅神。”虞照縱然狂放,也是濃眉一挑,想了想,掉頭說:“沈師兄,你意下如何?”沈舟虛笑了笑,拈須說道:“狄龍王,你欺我西城內訌已久、元氣大傷吧?”

“不敢!”狄希咯咯輕笑,“萬歸藏兩次東征,東島菁英死傷殆盡,十多年來難複元氣。說到元氣大傷,大夥兒也是半斤八兩。”

沈舟虛沉吟半晌,說道:“虞師弟,你以為如何?”虞照本想沈舟虛一旦反對,自己立刻借坡下驢,誰知這瘸子狡猾如狐,把皮球輕輕踢了回來。虞照隻一怔,耳聽狄希笑道:“久聞雷帝子性子一起,把老天也捅個窟窿,怎麽一說論道滅神,就成了啞巴了?”

虞照怒哼一聲,右掌拍在桌上,“砰”,一張梨木方桌被震得粉碎,虞照厲聲道:“論道滅神就論道滅神。”聲如響雷,震得木樓瑟瑟發抖。

狄希嗬嗬一笑,說道:“好啊,二位早早知會同門,容我回稟島王,定下地點,再行告知。”

狄希又說:“狄某今日前來,還有一事,隻望雷帝子賞個麵子。”虞照冷冷道:“什麽?”話音未落,一道金虹破窗而入,直向穀縝繞來,這一下極盡神速,陸漸近在咫尺,動念業已不及。不料金虹方到,一道白氣破空射出,迎頭撞上金虹,疾風電射,劈啪亂響。刹那間,金虹一滯,“刷”地縮回,這一下陸漸終於看清,金虹不是別的,而是一條金光閃閃的長袖。陸漸想起狄希海上所言,心中恍然大悟,:“他說得不錯,要是動起袖子,我怕是一招也抵擋不住!”

狄希冷笑道:“雷帝子,我捉拿本島叛徒,你又為何阻攔?”虞照看了穀縝一眼,揚聲道:“論道滅神雖然定下了,但你東島自穀神通以下,個個貪生怕死、狡猾無賴。老子想來想去,且拿這小子當人質,以防到了九月九日,你東島言而無信。”

這話十分辱人,狄希怒哼一聲,贏萬城嘿嘿冷笑,施妙妙卻按捺不住,大聲說道:“雷帝子,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東島上下,哪一個貪生怕死、狡猾無賴了?”

虞照笑道:“說近的,這贏萬城就是一個老滑頭,逢打必逃。遠的嘛,穀神通的逃命工夫,那也是江湖一流。”施妙妙俏臉漲紅,方要嚴詞駁斥,忽見穀縝目光投來,歎道:“妙妙,你非要捉我回去嗎?”施妙妙話到嘴邊,不覺怔住,忽地一手捂臉,轉過身子,如飛般下樓去了。

贏萬城生恐落單,望著穀縝冷笑:“乖孫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幾時。”邊說邊走,話沒說完,已到樓下,這時忽聽狄希發出一聲長笑,屋簷邊金芒一閃,倏忽而逝,真是來如鬼魅、去似飛鴻,人已去遠,笑聲卻縈繞樓中,久久不去。

虞照眼看敵人盡去,心中氣悶,忽地揚聲說道:“聯絡諸部的事交給沈師兄了,若要商議,虞某隨叫隨到。”不待沈舟虛答應,手挽穀縝,快步如風,“噔噔噔”下樓去了。

陸漸不知虞照心意好歹,但怕穀縝吃虧,不顧與沈舟虛有約在先,叫道:“沈先生,我去去就來。”慌慌張張地追趕上去。

虞照步子豪邁,沿湖行走,陸漸對他十分懼怕,可又不願棄穀縝於不顧,是以小心翼翼,遠遠跟著。

走了數裏,虞照虎目如電,掉頭射來,陸漸大驚,眼見道旁有棵大樹,急往樹後躲藏。虞照、穀縝相視而笑,穀縝叫道:“陸漸,你躲什麽,鞋都露出來了。”

陸漸訕訕轉出,虞照歎道:“你跟著我們做什麽?”陸漸如實道:“我怕你害了穀縝。”虞、穀二人瞧著他,卻沒發笑,虞照點了點頭,歎道:“穀老弟,得友如此,今生足矣。”穀縝默然不語,若有所思。

“九變龍王。”虞照冷冷道,“哼,九變龍王!”說到這裏,坐在一塊湖石上麵,皺起眉頭,一臉愁苦。

穀縝道:“虞兄發愁什麽?”虞照搖頭道,“今天闖禍了。”穀縝道,“為了‘論道滅神’?”虞照歎道:“我一時糊塗,中了狄希的激將法,將來大戰一開,不知要死多少人?若被那娘兒們知道了,定要嘮叨我三天。”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遠遠傳來:“哪個娘兒們,要嘮叨你三天?”

虞照的臉色微微一變,穀縝、陸漸轉眼望去,一個紅衫綠發、膚若瓊脂的美貌夷女撐著一葉扁舟,從湖麵上悠悠飄來。見了三人,停下竹篙,抬手掠了掠耳邊鬢發,玉頰生暈,朱唇含笑,眸子碧澄如湖,凝注在虞照臉上。

虞照悻悻說道:“晦氣。”夷女嬌聲道:“誰又惹你晦氣啦?”虞照大聲道:“除了你還有誰?”

夷女目有怒色,撐近湖岸,縱身躍到三人身前,瞪著虞照道:“你說,我怎麽惹你晦氣了?”虞照梗起脖子道:“我話說得好好的,你插什麽嘴?”夷女冷笑道:“你背著說我壞話,我怎麽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說了什麽壞話?”那夷女道:“你罵我‘娘兒們’,算不算壞話?”虞照道:“天下娘兒們多的是,我說娘兒們,就是說你……”話沒說完,忽見夷女雙目泛紅,虞照微微一怔,不耐道,“哭什麽?你就算哭,我也不怕。”神色可恨,口氣卻軟了不少。

夷女望著他,忽又笑了起來。虞照道:“有什麽好笑的?我臉上又沒有開花?”夷女歎道:“你嘴裏說不怕,心裏卻怕我哭是不是?”

虞照被她說到心虛處,惱羞成怒,揮手道:“去去去,你怎麽樣與我什麽相幹?”夷女也不作惱,淡淡說道:“我怎麽樣都不與你相幹,你幹麽巴巴地跑到江南來?要不幹脆輸給左飛卿,讓我嫁給他好了。”

虞照瞪著她,臉上神氣古怪,似憤怒,又似傷心,忽一轉頭,悶悶不答。夷女抿嘴微笑,目光一轉,忽見他肩頭血漬,訝道:“你受傷了?”

“大驚小怪。”虞照一揮手,“擦破點兒皮,過兩天就好。”夷女道:“不成,你解開衣衫給我瞧瞧。”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不害臊麽?”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夷女不急不惱,淡淡說道,“柳下惠坐懷不亂,你不過露一點兒肌膚,又怕什麽?難不成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心思,見了我連衣服也不敢脫?”

夷女見傷口兩分來深,略帶焦灼,訝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不對,火部誰能傷你?寧不空?”虞照不耐道:“寧不空算隻鳥。是天部的人!”

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寧凝?”虞照哼了一聲,卻不回答。夷女知他心氣高傲,對受傷深以為恥,心中暗笑,從藥囊裏取出一枚白瓷瓶,一疊白紗布,一把小銀剪,又從瓷瓶裏傾出若幹淡紅粉末,點在傷處,用白紗精心纏好,剪斷之時,順手打了一個蝴蝶結兒。穀縝看到這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這算什麽?”虞照瞪了瞪蝴蝶結,又抬眼怒視夷女。夷女故作不見,給他拉上衣衫,拍了拍他臉,笑眯眯說道:“好啦!這樣才乖。”虞照氣得七竅生煙,鼓起兩腮,眼裏似要噴出火來。

夷女又問:“阿照,這兩人是誰?”虞照呸了一聲,罵道:“誰是阿照?叫得肉麻兮兮的,”夷女道:“你不叫阿照,叫阿貓阿狗?”

虞照說不過她,瞪了一會兒眼,忽似泄了氣的皮球,軟下來說道:“這個是東島少主穀縝。”夷女啊了一聲,麵露訝色。虞照又手指陸漸,還沒說話,陸漸上前一步,拱手說道:“仙碧姐姐,別來無恙。”他乍見仙碧,心生波瀾,恨不得立馬相認,隻見仙碧與虞照鬥口,不便相擾,此時見問,趕忙出口相認。

仙碧越發驚奇,問道:“你是……”陸漸道:“我是陸漸,你不認得我了?”仙碧驚喜交迸,拍手道:“啊,你怎麽變了樣子?”陸漸這才醒覺戴了麵具,忙道:“因為一件大事,我戴了麵具。”說到這裏,他忍不住道,“姐姐,阿晴她……”仙碧不待他說完,搶著笑道:“諸位請先上船,到了我的蘅荇水榭,大夥兒慢慢再談。”

陸漸心懷疑惑,與眾人上船,漂行數裏,望見一座曲廊水榭,鄰水依林,吞吐煙雲,水榭邊幾名靚妝少女正在洗衣打鬧,望見仙碧,均是歡笑招呼。

虞照皺眉道:“地部怎麽盡招些女孩兒?每次聚會,都鬧得跟麻雀似的。再說了,地部神通不離土性,一群女孩兒玩泥巴成何體統!”

“你這個死腦筋,你才不成體統呢!”仙碧笑了笑,“聽說天劫以後,女媧娘娘造化萬物,便是以水和泥,捏作一個個小人小獸,再吹一口仙氣,那些泥人泥獸就活過來了。女媧娘娘是女孩兒,女孩兒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陸漸摘下麵具,仙碧凝視他半晌,笑道:“這孩子,也生俊了呢!”轉頭對虞照道,“這就是我在姚家莊遇上的少年,他冒死去尋北落師門,卻一去不回,後來那把火將姚家莊燒成白地,我以為他未能幸免,難過了好多天。”

虞照恍然道:“原來是他,怪不得,足見義勇之心,本是天生天成的。”又衝穀縝笑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應浮三大白。”穀縝笑道:“好啊,我奉陪。”

仙碧瞪了二人一眼,說道:“來到這裏,不許喝酒。”虞照嗖地彈起,怒道:“豈有此理?”仙碧卻不理他,冷冷說道:“酒能亂性,我這裏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你們幾個大男人,喝多了鬧出事來怎麽辦?”

虞照啐道:“老子量大如海,別說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穀老弟我也擔保,不過……”望了陸漸一眼,“這小子卻不好說。”

仙碧啐道:“我這好弟弟最老實,我才不擔心呢?倒是你們兩個,我不放心。”虞照含憤坐下,見有少女捧來清茶,他賭氣扭頭,瞧也不瞧一眼。

陸漸忍耐許久,終於得閑,鼓足勇氣問:“姐姐,阿晴……”不料仙碧搶先一步,大聲問起他逃生的經曆。陸漸隻得將自己被寧不空所擒,前往東瀛,又如何被煉成劫奴,在織田家受苦,最終遇上魚和尚,逃出寧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一一道來。陸漸隻怕仙碧與虞照生出誤會,有意略過了穀縝被囚的事。

這一段奇遇曲折驚險,穀縝聽過還罷,仙碧和虞照卻聽得入神,聽到陸漸被煉成劫奴,仙碧臉上血色盡失,虞照更是大怒,拍案罵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寧不空這鳥賊,走到哪兒都是禍害!”

再聽說魚和尚坐化,二人又不約而同對視一眼,虞照歎道:“晦氣,這世間的良心又少了一顆。”

陸漸說完,汗顏道:“北落師門隨我流落天涯,多年來相依為命,誰知將到中土,還是將它丟了。”仙碧也覺難過,說道:“那麽你既是金剛傳人,又是寧不空的劫奴了?”

陸漸道:“魚和尚大師臨終前讓我到西城求取解脫‘黑天劫’的法子。仙碧姐姐,虞大先生,你們是西城中人,可知道那法子嗎?”

仙碧顧視虞照,見他臉色沉重,不覺輕輕歎道:“魚和尚一代奇僧,可對《黑天書》知之甚淺。自這部武經成書以來,三百年間,從無劫奴能夠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