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妙目澄波

陸漸與醜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中走錯了方向,正要轉回,忽聽遠處傳來木魚之聲,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喪心木魚”,心有所感,忍不住循聲走去。

穿過一道圓門,忽見燈火微明,檀香氤氳,卻是一座佛堂。陸漸透過雕窗,恍惚瞧見一個丫環沒精打采地敲打木魚,名為清影的溫婉美婦雙手合十,正對一尊觀音塑像低聲念誦。

陸漸不敢打擾,立在庭角,柔和的誦經聲卻漫如涼水,悄然淹來:“……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今獨坐?兒常睹吾以果歸,奔走趣吾,躃地複起,跳踉喜笑曰:‘母歸矣!饑兒飽矣!’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雲,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於地,睹之心感,吾且發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美婦念到這段經文,忽地語聲悲切,漸不成聲,陸漸不明白經文含義,心情卻隨那語調起伏難平。忽聽那丫環吃驚道:“主母,你怎麽又哭了?”

陸漸恍然驚醒,忽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盡是淚水,不由暗暗自責:“陸漸,你可真沒出息,聽幾句經文也要掉淚麽?”

美婦沉默半晌,歎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懺悔,再也沒有別的法子。”丫環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麽會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美婦道:“這世上,有些罪孽不是你親手所為,卻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而是前世裏帶來的,唉,或許我前世裏做下許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報。孩子,我流淚的事,你別跟舟虛和秀兒說,省得他們擔心。”

丫環似懂非懂,說道:“主母放心,我不說就是。”這時忽聽西北角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陸漸大吃一驚,聽出說話的正是穀縝,幾乎出聲招呼。佛堂中二人也很吃驚,美婦抖索索站起來,澀聲道:“來者……是誰?”穀縝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拋棄過一個孩子對不對?”

商清影玉容慘變,失聲叫道:“你……你怎麽知道?”穀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哼,你別以為求求佛祖、念念經就能安心。我告訴你,不止佛祖不會原諒你,那個孩子也會恨你一輩子,此罪此孽,你來生再世也休想解脫……”

商清影身子一晃,悲歎道:“你……你究竟是誰?”穀縝冷冷道:“你連我是誰也聽不出來?果然是棄子**奔、下流無恥的賤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衝口而出:“你是縝兒……”猛地掙脫丫環,奔出佛堂,叫道,“縝兒,是你麽……”

庭中一陣寂然,商清影張著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邊摸邊叫:“縝兒,縝兒……”嗓子漸自哽咽。陸漸聽到衣袂破空之聲,心知穀縝已經去了,暗暗歎一口氣,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來步,還能聽到商清影淒切的叫喚聲。

陸漸本想追上穀縝問個明白,忽覺身後異樣,仿佛有人尾隨,回頭望去,又不見人,再轉頭時,那異感卻消失了。

陸漸尋思穀縝狡計百出,必有出府妙法,自己與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當下瞅準方向,來到與薛耳預約處,誰想不見有人。正奇怪,忽見遠處沈舟虛的書齋燈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聽書房中傳來重重一哼,沈舟虛的怒喝聲遠遠傳來:“你們三個,倒有臉回來?”

隻聽燕未歸悶聲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沈舟虛哦了一聲,卻聽沈秀嗬嗬笑道:“此事確是孩兒做主。孩兒以為,這三人深夜潛入總督府,本應擒捉。怕的是他們別有同夥。若這三人就擒,同夥生出警覺,不易盡殲。故而莫如欲擒故縱,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蹤,找到他們的巢穴,將之一網打盡。”

沈舟虛沉吟時許,忽道:“你安排追蹤人手了麽?”沈秀笑道:“安排了。”沈舟虛嗯了一聲,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麽丟的?”

莫乙正是陸漸當日所見的大頭怪人,隻聽他支吾道:“我……我追的人是個小子,膽子很大,竟想潛進內宅,我便攔住他報上名號,使一招金山寺鎮寺絕招‘蛟龍出窟’,左手虛晃,彎腰屈膝,頭向左擺,右手化掌為指……”說到這裏,沈秀“噗”地笑出聲來。

沈舟虛冷冷道:“莫乙,你隻需說出招式名稱,至於招式變化,就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應了一聲,“那小子長得高大,功夫卻很稀鬆,被我一指戳中腰眼,蹲了下去,打一個滾,還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絕招‘飛鷹三踢’,將他連踹了三個跟鬥。”沈舟虛道:“如此說,你是占盡上風了?怎麽又被他逃了?”

莫乙歎道:“那小子連挨三腳,卻不著惱,笑著說:‘你說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說:‘是又怎樣?’那小子笑道:‘聽說‘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無書不讀,過目不忘,區區一向十分佩服。’我聽得高興,便說:‘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見主人。’不想那小子卻說:‘不成,你說你是不忘生,難道我就信了?傳說‘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地背誦天下任何書籍,能一招不落地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個風流倜儻、文質彬彬的人物,你這個頭大頸細、相貌猥瑣的家夥,怎麽會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虛聽到這裏,冷冷道:“這小子詭詐多多,這些話都是引你入套的先著。”莫乙道:“是啊,我當時犯了糊塗,一聽之下,氣憤說道:‘你怎麽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說:‘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應無書不讀,過目不忘。’我說:‘那是自然。’那小子說:‘那麽天底下無論什麽書,你都能背得出來?’我就說:‘我的劫力生在頭腦,過目不忘,無論何種書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著說:‘好啊,我這裏恰好有一本書,你背得下來,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聽背書,便覺歡喜,說道:‘好呀,是什麽書,你說名字,我立馬背出。’那小子從懷裏取出一本冊子,說道:‘這本書名叫《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也能背?’我一聽傻了眼,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愣沒想出這麽一本書來。”

沈秀接口道:“蠢才,天底下哪有這麽一本書?一定是他自己胡亂編寫的,你沒瞧過,又怎麽背得出來?”

莫乙呸了一聲,說道:“你才蠢呢,這一點我又不是沒想到,但事先誇下海口,到了這個份兒上,怎麽能夠反悔?隻好說:‘這本書我沒瞧過,自然背不出來。我隻需瞧過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沈秀頗是悻悻,哼了一聲,沈舟虛歎道:“這話答得不錯,卻又不知不覺落入了他的第二個圈套。”莫乙說道:“對啊,他一聽這話,笑著說:‘好呀,你拿去瞧,但瞧這一遍需多長時間?”我說:‘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頁,這冊書不過一百多頁,一盞茶的工夫就夠了。’那人笑道:‘好,給你。’當真將書給我,我拿到亮處,須臾瞧完,轉過頭來,正要背給他聽,不料這一瞧,居然不見了他的人影。”

沈秀哈哈笑道:“你還說自己不蠢?換了是我,先點了他的穴道,再來看書。”莫乙氣哼哼說道:“好呀,你聰明,敢跟我比背書麽?這書房裏的書,大夥兒隨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這奴才就會背死書,卻不知活學活用,所以才會上當吃虧。想當年,宋太祖的宰相趙普,隻通半部論語就能治理天下,可見讀書不在多,而在於舉一反三、領悟書中的精神。”

莫乙沉默一下,又說:“好呀,說到宋太祖、趙普、論語,咱們就來背《宋史》裏的《太祖本紀》、背《趙普傳》、背《論語》、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虛忽道,“沈秀的話不無道理。莫乙,你身為劫奴,背書無算,隻為我若有遺忘,隨時詢問,而不是讓你炫耀學問。不過,沈秀的話也有不妥之處,那小子詭計多端,未嚐不能因人定計,他對付莫乙用這一條計策,若是對你,或許別有詭計了。”

沈秀笑了笑,淡淡說道:“我又哪有這樣好騙?”沈舟虛冷冷道:“鬥智更甚鬥力,輕敵者必敗無疑。”沈秀略一沉默,說道:“父親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別信他,他嬉皮笑臉的,嘴裏說知錯,心裏卻一點兒也不服。”沈秀怒道:“狗奴才,我不惹你,你倒來惹我了……”

“夠了!”沈舟虛喝道,“莫乙,那書冊還在麽?”莫乙道:“在這兒,我都背下來了。”

書房內沉寂時許,忽聽莫乙驚道:“主人,你怎麽將冊子燒了?”沈舟虛冷冷道:“這《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一個字都不許泄漏出去,倘若泄漏一字,仔細你的皮。”莫乙喃喃道:“是,是。”

沈秀道:“那廝潛入內宅,萬一……”沈舟虛道:“不妨,有凝兒在,他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之中。”沉默一下,忽地徐徐說道,“薛耳,你有‘喪心木魚’,劫奴中神通僅次於凝兒,怎麽也把人弄丟了?”

薛耳嗚嗚哭道:“主人,我該死。我遇上的那人很壞,他弄壞了我的木魚,又騙我說他送走同伴就跟我來見主人抵罪,沒想到我等了好久他也沒來,恰好主人有召,我隻好回來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讓你等著,你就傻傻等著?現如今,他隻怕溜之大吉,已在幾十裏外了。”薛耳抽抽答答地道:“我隻當他是好人,不會騙我的。”

沈舟虛沉默半晌,徐徐道:“凡事必有賞罰,燕未歸與沈秀欲擒故縱,以觀後效;莫乙大意縱敵,但拿到《實錄》,功過相抵;至於薛耳,不但失了至寶‘喪心木魚’,更加妄信敵言,縱走強敵,罪不可恕,罰你經受一個時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聲叫道:“主人饒命,主人饒命。”沈舟虛冷哼一聲,道:“都散了吧。”這時間,忽聽有人叫道:“且慢。”陸漸推開大門,應聲走入書房。

眾人見他,均有訝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陸漸,嗬嗬笑道:“你沒跑,你沒跑。”轉向沈舟虛道,“主人,我說的就是他。”

陸漸點頭道:“擅闖貴宅的是我,踏壞喪心木魚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罰薛耳,他丟了木魚,並非褻職,隻是實力不濟,輸給我罷了。”

沈舟虛端起桌上茶杯,吹開茶末,向陸漸笑道:“咱們好像見過,那天在十裏亭,你就在戚參將身邊。”陸漸道:“戚將軍是我結義大哥,多謝沈先生替他說情。”說罷拱手施禮。

沈舟虛沉思一下,笑道:“你混入總督府,也是為了戚繼光麽?”陸漸道:“不錯。”沈舟虛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幹嗎又要回來?”陸漸道:“我答應過薛耳,要幫他抵罪,豈能言而無信?”

沈秀聽到這裏,冷笑道:“又是一個蠢材。”沈舟虛神色微變,大喝:“閉嘴,你懂什麽?”沈秀不料父親突發雷霆之怒,隻得耷拉眼皮,低頭不語,心中卻將陸漸恨到十足。

沈舟虛又道:“你與薛耳是敵非友,為何要幫他抵罪?”陸漸微微苦笑:“因為陸某同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安寧。”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著陸漸,各自露出古怪神氣,薛耳眨巴小眼,一雙大耳朵呼呼扇動;莫乙口中念念有詞,雙眼卻眨巴眨巴,像是進了灰塵;燕未歸的臉仍被鬥笠遮掩,鬥笠下的兩道目光卻越發灼亮。

陸漸又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殺要剮,你衝著我來。”沈秀瞧得眾劫奴的神情,不知為何,滿心不是滋味,接口冷笑:“你逞什麽英雄,若有本事,正大光明闖入總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潛入,說到底,不過是一介無膽鼠輩。”

陸漸瞅他一眼,冷冷道:“我是無膽鼠輩,也勝過你殘殺老弱、勾引尼姑。”沈秀心頭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汙蔑沈某?”陸漸道:“是不是汙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亂,麵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你這人胡言亂語,莫不是瘋了?”不待陸漸說話,衝沈舟虛拱手道,“父親,此人汙蔑孩兒,委實可恨,孩兒想親自出手懲戒他。”

沈舟虛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輸了呢?”沈秀一怔,卻聽莫乙道:“輸了也活該,這次大家都不要幫沈秀,狗腿子,聽到沒有?”他兩眼瞅著燕未歸,燕未歸怒道:“書呆子,你罵誰?不幫就不幫,誰稀罕麽?”

薛耳也道:“還有凝兒,你也不許幫沈秀。”隻聽夜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我才不會幫他呢!”

沈秀氣得血湧雙頰,冷笑道:“誰要你們幫了?我會輸給這鄉巴佬麽?真是笑話。”向陸漸一招手,“到院子裏來。”撩起衣袍,走到庭院之中。

陸漸微感遲疑,莫乙卻說:“不用怕,跟他打,輸了不過一死,贏了卻是白賺。”薛耳拍手道:“說得對。”忽聽沈舟虛歎道:“你們兩個,到底是誰的劫奴?”莫、薛二人應聲一驚,四隻眼瞅著沈舟虛,卻見他容色淡漠,不知打著什麽主意。

陸漸來到庭中,卻見沈秀垂著雙袖,目光凶狠,不由心想:“這廝會‘天羅’,可惜上次周祖謨用時我沒看清,要麽對付起來,倒有幾分把握。”

正想著,忽見沈秀吐個架子,喝聲:“愣什麽?”雙掌一分,劈了過來,他出掌又快又狠,隻一晃,陸漸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真是痛徹心肺。

莫乙叫道:“不好,他學會了‘星羅散手’。”薛耳急道:“什麽叫‘星羅散手’?厲害麽?”莫乙苦著臉說:“這是當年‘西昆侖’的絕技,你說厲不厲害?”薛耳跌足哀叫:“‘西昆侖’的絕技?怎麽讓他學了?”莫乙道:“是啊,好雨灑在荒地裏,好肉都被狗吃了。”說罷連連歎氣。

沈秀忍不住怒道:“兩個狗奴才,全給我閉嘴!”掌法越快,繁如星鬥,疾如飛光。陸漸連挨數掌,忽地穩住陣腳,“壽者相”一變“猴王相”,呼呼呼接連出掌,‘大金剛神力’奔騰四向。沈秀的掌力與之一觸,便覺疊勁如山,難以深入,隻得高躥低伏,尋隙搶攻。

“星羅散手”本為天部秘傳,當年的“西昆侖”梁蕭(注:見拙作《昆侖》)挾此絕技,打遍四方。如果陸漸麵對的是昔日的梁蕭,隻怕一招之間就已敗落。但沈秀為人輕浮多詐,學文習武均是流於表麵。“星羅散手”包容天文,須得學問精深,方能從容駕馭,更須內力雄渾,才可顯見威力。沈秀對天文知見尚淺,內力難稱精純,是以偶爾得手,也難與陸漸以重創。

兩人一巧一拙,勢成僵持,旁觀的眾人都很詫異。莫乙怪道:“‘星羅散手’我認得,這人的武功卻很怪,來來去去就是這麽兩下,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虛淡淡說道:“這是金剛一門的‘大金剛神力’,三百年來一脈單傳,不見於世,你沒瞧過,怎麽認得?”

莫乙聽得驚喜,定定望著陸漸,默記他的招式,可記來記去,陸漸總是先一個“壽者相”,後一個“猴王相”,樣子別扭難學,而且了無新意。莫乙瞧得不耐,忽見陸漸出招變快,雙臂幻化,如有六臂,這一來,先時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壓力陡增,唯有隨之變快。

陸漸自嫌變招太慢,前招後式總會留出縫隙,索性先變“諸天相”。“諸天相”化自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來,有如三頭六臂。再變“壽者相”、“猴王相”,一時快了許多,盡管不及沈秀,卻堪堪補上了招式的破綻。

這麽一來,攻守生變,初時沈攻陸守,漸至於互有攻守。陸漸鬥得興起,忽將“諸天”、“壽者”、“猴王”三相合一,連出兩掌,跨上一步。莫乙、薛耳瞧見,忍不住齊聲叫好。

沈秀連連變招,也難挽回頹勢,忽聽得二奴叫好,不覺惱羞成怒,稍一分神,幾乎被陸漸一掌掃中。

沈舟虛冷眼旁觀,這時忽道:“‘星羅散手’法於天象,這門武學之強,如洗天河、如轉北鬥,氣魄之雄偉,不在‘大金剛神力”之下,怎麽你使出來盡是小家子氣?好比流星經天,一瞬即滅,奇巧變化有餘,卻無浩大永恒之氣象。如此下去,‘西昆侖’祖師的一世威名,豈不敗在你的手裏?”

沈秀聽了這話,隻如醍醐灌頂:“是了,我一心求奇求變,卻忘了‘星羅散手’也有雄渾浩大的招式。”他沉喝一聲,掌指間勁力陡增,舉手投足,雖不如沈舟虛說的神妙,卻也顯出堂堂之勢,再輔以詭招,瞬間扳回劣勢。莫乙、薛耳心中不平,發出低低噓聲。

對手越強,越是激發出陸漸胸中的傲氣,諸般變相源源而出,“須彌相”肩撞、“雄豬相”頭頂、“半獅人”拳擊、“馬王相”足踢,“神魚”飛騰,“雀母”破局。他越鬥越勇,渾身上下皆可傷敵,乃至於拾起石塊枯枝,以“我相”擲出,勢如飛箭,逼得沈秀手忙腳亂。他步法鬥轉,想要繞到陸漸身後,卻被陸漸“人相”一腳反踢,幾乎踢中小腹。

兩人又拆十來招,陸漸忽由“大自在相”變為“半獅人相”,沈秀被拳風掃中,慘哼一聲,仰天便倒。陸漸見狀,收勢道:“你輸了。”話音未落,一蓬白光迎麵罩來,陸漸周身一緊,落入一張絲網。

莫乙、薛耳見沈秀翻身站起,麵露獰笑,均是氣憤難當,大叫:“不要臉,分明都輸了。”沈秀冷笑道:“怎麽輸了?本公子這是詐敗誘敵,再說了,這次又不是分勝負,而是決生死,誰叫他大意了?”掌中“周流天勁”綿綿傳出,蠶絲網越收越緊,陸漸舊傷被絲網勒破,血如泉湧,沈秀笑嘻嘻說道,“鄉巴佬,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陸漸咬牙不語,劫力自雙手間湧出,順著那千百縷蠶絲傳遞開去。沈秀見他不答,默運內力,蠶絲再次收縮。他使詐方能獲勝,對陸漸恨到極點,手上運勁,右腳突地飛起,向陸漸心口踢去。

他存心取人性命,眾劫奴未及驚呼,忽見蠶絲網中伸出一手,攥住沈秀的足踝,隻一擰,沈秀關節脫臼,發出一聲慘叫,刹那間,蠶絲節節寸斷,陸漸破網而出。

“天羅”神通被破,眾人無不詫異,沈舟虛也放下茶盅,微微皺起眉頭。沈秀口中慘叫,獨腳向後一躍,尖叫道:“你怎麽出來的?”陸漸道:“你這張網再強,也不會每一根蠶絲都強,總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衝口問道:“你怎麽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強?”

“這與你何幹?”陸漸眉毛一挑,“既是決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麵如死灰,想要求援,可又羞於啟齒。猶豫間,陸漸一拳打來,沈秀跛了一足,閃避遲緩,這一拳正中麵門,登時口鼻流血,整個人飛了出去。

陸漸這一拳實已留情,要麽沈秀不死也傷。他想到這公子哥兒的劣行,不覺怒火難抑,飛身搶上,揪住他的衣襟,方要舉拳痛打,忽聽有女子喝道:“住手。”

陸漸回頭望去,商清影麵色蒼白,死死盯著自己,美目中噴出火來。陸漸為這目光所懾,不自禁放開沈秀。商清影快步上前,扶起兒子,見他滿臉是血,不由心如刀割,盯著陸漸厲聲道:“你是誰?為何傷我的秀兒?”

不知怎的,陸漸被她一喝,竟有幾分心虛,又見商清影一改溫婉,滿臉怒容,更覺有口難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說完,斥責道:“你們這些人都沒有良心嗎?一個個隻會站著,看別人欺負秀兒。”莫乙還想爭辯,商清影又叫,“閉嘴!”眾劫奴從沒見她如此動怒,一時無不沮喪,低頭不敢吱聲兒。

商清影淚眼迷離,望著沈舟虛道:“你也這麽坐著,瞧著別人毆打秀兒?”沈舟虛苦笑道:“他二人約好單打獨鬥,我若插手,有違道義。”

“道義?”商清影冷笑一聲,“當年你為了道義拋下我,如今又為了道義坐看別人打你的兒子。”沈舟虛微露尷尬,說道:“清影,秀兒太過驕狂,讓他受點兒挫折也好。”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懲戒秀兒、打他罵他還不夠,還讓別人來懲戒他?你何不稟告胡大人,把秀兒明正典刑,一刀殺了?沈舟虛,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說到這裏,勾起滿腹傷心往事,忍不住淚如雨落。

沈舟虛雙眉顫動,半晌歎道:“未歸、莫乙,將這小子關在北廂,聽候發落。”燕、莫二人不敢違命,取來鐵鎖,莫乙向陸漸低聲說:“兄弟,對不住了,誰叫你運氣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這廝也好,被主母撞見了算你倒黴。”商清影隱約聽見,皺眉道:“莫乙,你說什麽?”莫乙幹笑道:“沒什麽,我背書呢。”也不敢抬頭,將陸漸反剪雙手,鎖了起來。

商清影心中怨氣稍解,說道:“你們也不要虐待他,即使關著,也要讓他吃飽睡好。”莫乙連連稱是。

商清影轉頭望著沈秀,撫著他臉上的青腫,心疼道:“還痛麽?”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媽一來,不知為何就不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歎道:“你這孩子,就愛讓我擔心,以後不許跟人打架,若再受傷,怎麽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幾次傷,讓媽多疼我幾次。”

“不說一句好話。”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裏,我給你敷藥。”說罷牽著沈秀去了。

陸漸望著二人背影,聽著沈秀笑聲,不知怎的,心中微微酸楚,黯然一陣,由燕未歸帶著,來到北邊廂房。

這數月來,陸漸迭犯牢獄之災,先被織田家囚禁,後又流落獄島,其後再被趙掌櫃關在地窖,算上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這裏,他既好笑,又悲涼,再想商清影望著沈秀的眼神,那份慈愛憐惜,竟是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從小他便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可從沒一次如今日這般渴望。

靜坐良久,忽聽門響,跟著火光一閃,沈秀擎了一支紅燭,笑嘻嘻地立在門口。陸漸心往下沉,隻聽沈秀笑道:“大英雄,大豪傑,方才的威風去哪裏了?”走到陸漸身前,又笑,“這樣如何?你叫我十聲好祖宗,給我磕十個響頭,再從我褲襠下麵鑽過去,小爺心情一好,說不準饒你這次。”

陸漸懶得多說,隻是冷冷瞧他。沈秀忽地揪住陸漸頭發,擰得他顏麵朝上,將紅燭微微傾斜,笑道:“我在想,這燭淚燒熱後滴在你瞳子裏,你會不會變成瞎子?”他將燭淚在燭芯四周輕輕搖晃,“你想清楚了,叫祖宗,還是變瞎子?”

陸漸咬牙不語,沈秀眼露凶光,正要傾下蠟油,誰知燭火一暗,倏地熄滅。沈秀咦了一聲,燭芯一閃,忽又點燃,剛一燃起,再又熄滅,這麽明明滅滅,反複三次,沈秀不覺苦笑道:“凝兒,你又淘氣了,是顯能耐呢,還是玩把戲?”

門外一個清冷的聲音說道:“我不顯能耐,也不是玩把戲。主人吩咐了,要我看好他,你若胡來,我便不客氣。”沈秀一轉眼,笑道:“好凝兒,難得見你,我正想跟你說幾句體己話兒呢。”

他聽門外那女子不吱聲兒,又道:“凝兒,我對莫乙他們凶,是因為他們古古怪怪,總是跟我慪氣。但你說說,從小到大,我什麽時候對你凶過?小時候我吃果子,總是分你一半,長大了,我哪一次出門沒給你帶衣服首飾?可你心狠,近年來不但老躲著我,我跟你說話,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們跟你說了我許多壞話?”

凝兒冷冷道:“你是好是壞,跟我有什麽關係?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對我那麽好,我一個奴才受不起的。隻盼你不要傷害這人,省得主人罰我。”

沈秀笑道:“你不許我傷害他,他打我的時候,你怎麽不來幫我?難道我們十多年的交情,還不如一個外人?”凝兒道:“我是劫奴,聽命行事。”

“凝兒。”沈秀長歎一口氣,“你對我生分多了,到底莫乙他們說了什麽?”

凝兒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還不知道?”沈秀一愣,臉色紅了又白,嘴裏卻笑著說:“難道凝兒你信他們,就不信我?”

凝兒淡淡說道:“原本你是好是壞,就與我全不相幹。”沈秀哼了一聲,慢慢鬆開陸漸的頭發,陰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兒,我就不信你整晚守著他,連眼睛也不眨。”說罷哈哈一笑,出門去了。

陸漸避過一劫,按捺心跳,沉聲道:“這位姑娘,多謝相救。”話音方落,門外火光乍閃,一位青衣少女左挾竹籃,右擎燭台,飄然走入房中。她容色秀麗清冷,雙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煙籠罩,透著一點淡淡的迷茫。

少女將一個竹籃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餓了麽?這裏有些吃的。”陸漸揚了揚手上的鐐銬,苦笑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少女也不瞧他,接口道:“這好辦。”從籃子裏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湯匙勺了,輕輕吹了一口氣,送到陸漸嘴邊。

陸漸紅著臉道:“這個,姑娘,怎麽敢當……”不待他說完,少女已將肉羹塞進他嘴裏,待陸漸咽下,又勺一匙,輕輕吹冷,送入他口。她舉止溫柔,神色卻很冷漠,仿佛眼前的事兒與自身毫無關係。陸漸幾度想要推謝,但瞧少女冰冷目光,又覺無法開口。

這麽一個喂、一個吃,房中寂然無聲,隻有燭光搖曳。待得羹盡,少女放碗入籃,又取了一壺茶,送到陸漸口邊。陸漸喝了兩口,忍不住說:“多謝姑娘。”

少女冷冷道:“你不用謝我,飯是夫人讓我送來的,你要謝,便謝夫人。”說完並膝靜坐,望著門外,眼神空茫。

陸漸忍不住問:“你也是劫奴?”少女嗯了一聲。陸漸道:“聽說天部有六大劫奴,嚐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我已見過四個,你……你是玄瞳還是鬼鼻?”少女道:“我是玄瞳。”

陸漸暗暗點頭,心想:“無怪她眼神奇怪,難不成她的劫力在雙眼?”想著歎了口氣,那少女道:“你歎氣做什麽?”陸漸道:“沈舟虛可真狠心,竟將你這麽一個女孩子煉成了劫奴。”少女淡淡說道:“那又怎麽樣?我是主人養大的,夫人待我又挺好,我做劫奴,也算是報答他們。”

陸漸怪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嗎?”少女冷冷道:“無主無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麽樣呢?”陸漸衝口而出:“當然是解除‘黑天劫’,恢複自由身。”那少女轉過眼來,神色奇怪,打量他半晌說:“你要麽是瘋子,要麽就是傻子。”

陸漸一愣,少女又轉過頭去,冷冷說:“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沒告訴過你,《黑天書》一旦練成,就無休無止,永無解脫麽?”陸漸道:“他說過,我卻不信。”

少女怪道:“竟有你這麽不聽話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樣,要麽是瘋子,要麽是傻子?若不然,怎麽會讓你這麽胡來?”

陸漸搖頭道:“他不瘋也不傻,又精明又厲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號稱‘天算’,你那主人怎麽比得上?他有名號麽?”陸漸道:“他叫寧不空。”

“寧不空?”少女抬起小手,托腮沉吟,“奇怪,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陸漸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門那裏聽過也說不定。”

“或許如此。”少女點頭道,“難得他還與我同姓。”陸漸奇道:“姑娘也姓寧?”少女道:“我叫寧凝。”陸漸笑道:“我叫陸漸。”

寧凝頭也不回,冷冷道:“你叫什麽名字,與我有什麽關係?”陸漸羞得無地自容,悶著頭再不吭聲。

寧凝目視燭火,坐了一陣,取出一塊手絹,將桌麵上的灰塵拭去,雙手枕著麵頰睡了起來。不一時,想是漸入夢鄉,呼吸變得輕細勻長,燭光在黑暗中將她的半片麵龐勾勒出來,輪廓嬌美出奇,長長的睫毛也被燭光染了一層融融的金色。衣領微褪,露出半截修頸,瑩白細膩,宛如牙雕玉琢,橘黃色的燈光微微浸染,帶著說不出的溫柔韻致。

陸漸望著女子睡靨,心中祥和安寧,忽而燭火搖晃,卻是晚風破門而來,陸漸怕寧凝著涼,微微挪身,擋住風勢。女孩兒睡夢中若有所覺,蛾眉輕顰,更加堪憐。

“咻”的一聲,一隻白羽箭破門而入,直奔陸漸麵門。陸漸大吃一驚,未及躲閃,羽箭“波”的一聲,淩空粉碎,碎片化作點點火光。

陸漸轉眼望去,寧凝俏立桌邊,雙眼注視門外,一掃茫然,亮若寒星。

門外“嘻”的一聲,沈秀笑道:“好凝兒,你什麽時候也學壞了?裝睡騙我是不是?”寧凝冷冷道:“你再胡攪蠻纏,當心我的‘瞳中劍’。”沈秀幹笑兩聲,語調轉柔:“凝兒,你越是這個樣子,我心中越疼。你這麽清靈如水的女孩兒,正當摘花為簪、鬥草前庭,何苦這麽一本正經,不但辜負了大好韶光,更傷了天下男兒的心。”

寧凝默默聽著,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徐徐坐下,輕歎道:“你走吧,別在這裏甜言蜜語,我不愛聽。”沈秀幽幽地道:“也罷,我不說了。好妹妹,能不能讓我陪你坐一會兒,看一看你的樣子,就算……就算一句話不說也好。”

“免了。”寧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計其數,你大可挨個兒瞧去。你若踏入門中一步,左腳進來,我傷你左腳,右腳進來,我傷你右腳。”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過我倒是明白了,你這麽恨我憎我,不為別的,敢情是吃醋?”寧凝道:“呸,誰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不稀罕。”

沈秀道:“那些女人再多,也不過是朝雲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的青梅竹馬之情?”

寧凝聽了這話,沉吟不語。陸漸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語說動,不由心頭暗急,脫口道:“寧姑娘,你別信他的花言巧語,他根本就是個大奸大惡之徒。”

寧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與不信,他是好是壞,又與你什麽幹係?”陸漸不禁語塞,卻聽沈秀拍手笑道:“說得好,這廝真討厭,死到臨頭還多管閑事。”頓一頓,又說,“凝兒,我可進來了……”話音方落,忽然慘哼一聲,沈秀驚怒道,“凝兒,你……你用‘瞳中劍’傷我?”

陸漸又驚又喜,轉眼望去,寧凝秀眼大張,青色的瞳仁在燭光中流轉不定,朱唇輕啟,緩緩說道:“我不是說過了麽?你敢進門,我便對你不客氣。”

沈秀恨恨道:“好狠心的妮子。”忽聽遠處傳來腳步聲,沈秀輕哼一聲,似乎向遠處去了。

寧凝吐了一口氣,闔上雙眼,臉上露出一絲倦怠。腳步聲越來越近,忽見一個小丫環挑了氣死風燈,引著商清影進來,商清影見了寧凝,訝道:“凝兒,舟虛讓你看管他麽?”

寧凝站起來點了點頭,商清影將她摟入懷裏,歎道:“這個舟虛,真不曉事,深更半夜的,怎麽讓一個女孩兒家來看守囚犯?”她撫著寧凝的麵頰,眉間流露出一絲憐愛。寧凝臉一紅,輕聲道:“夫人,還有外人在呢,別讓他笑話。”

“是麽?”商清影笑了笑,“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想好沒有?”寧凝雙頰漲紅,低聲道:“什麽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麽?你不記得了?我提點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兒的親事……”

寧凝的頭垂得更低,輕輕道:“我是劫奴,他是少主,主奴之間豈能婚配?”商清影道:“主奴通婚,西城中並非沒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兒,就能長伴我左右了!”

陸漸聽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梟獍之性,如果嫁他,勢必毀了這少女一生。正要出聲阻止,又覺這是他人家事,自己階下之囚,怎可妄加評斷?一時欲言又止、好生氣悶。

忽聽寧凝道:“夫人恕罪,寧凝此身已為劫奴,乃是天譴之人,豈能再連累少主?凝兒情願孤獨一生,終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眼圈兒一紅,淒然道:“你別這麽說,你若不嫁人,舟虛的罪孽豈不是更大?他當年喪心病狂,將你煉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但若因此害你終生,我……我……”說到這裏,已是淚如雨下。

寧凝淒婉一笑,歎道:“這事再議不遲,夫人你深夜來有什麽事?”商清影止淚道:“你若不說,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還是覺得放了這孩子的好。”

陸漸吃了一驚,寧凝也奇道:“主人知道麽?”商清影搖頭道:“他已睡了,你先放人,舟虛問起來,一切由我擔當。”寧凝稍一遲疑,取出鑰匙將陸漸的鐵鎖解開。

此事太過突然,陸漸枷鎖雖解,人卻愣在那裏。商清影歎道:“你這孩子,看相貌也不是什麽惡徒,怎麽就任性妄為、欺負秀兒呢?經過這次,望你好好做人,切莫逞勇鬥狠了!”

陸漸哭笑不得,起身作揖,無言以對。商清影又說:“凝兒,相煩你送他出府。”寧凝嗯了一聲,衝陸漸點頭道:“隨我來。”陸漸隨她走了十步,轉眼望去,商清影立在門首,形容依稀,不知怎的,他心中一陣酸澀,隻想立在當地,多瞧這女子幾眼。但此情此景,不容他心願得償,隻要輕歎一聲,跟在寧凝後麵。

兩人走了一程,來到府邸後門,寧凝取了腰牌,對守衛道:“我是沈先生的屬下,出門公幹。”守衛驗了牌,放二人出門。

宅後是一條悠長巷落,寧凝將陸漸送到巷口說道:“你去吧,走得越遠越好,要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說罷轉身去了。

陸漸欲要稱謝,見她神氣孤高,不覺自慚形穢,望她背影消失,這才打起精神。走了幾步,忽聽頭頂上傳來細微響聲,當下縮身簷下,抬頭望去,一道黑影從總督府牆頭一掠而過,飄然落地飛奔,該人黑衣蒙麵,背扛一隻布袋。

陳子單探出頭來,拱手道:“足下是誰,為何營救陳某?”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麵罩。陸漸、陳子單均是大驚,蒙麵人不是別人,正是沈秀。陳子單尤為錯愕,失聲道:“怎麽是你?”

沈秀笑道:“子單兄受苦了。”陳子單神色一變,寒聲道:“你又有什麽詭計?”沈秀笑道:“詭計不敢當,隻是有個消息,承望子單兄傳與令主。”

陳子單冷冷道:“什麽消息?陳某不稀罕。”沈秀笑道:“明日淩晨,胡宗憲將親自提兵出城,前往沈莊剿滅令主徐海。這個消息你也不稀罕?”

陸漸大驚,他雖知沈秀輕薄無行,但沒料到此人不顧大義,出賣重大軍機,他心中憤怒,恨不得立馬上前,可轉念間又平定下來,立意聽二人說些什麽。

陳子單仿佛吃驚,皺眉道:“你叫我怎麽信你?”沈秀笑道:“這個消息不是白給,我賣你十萬兩銀子。”陳子單望著他,獨眼中冷光閃爍,良久方道:“我怎麽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

沈秀笑道:“你不信也罷。”說著轉身就走,陳子單叫道:“且慢!”沈秀止步道:“怎麽?”陳子單沉吟道:“你知道胡宗憲的行軍線路嗎?”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說,須得先見銀子。”陳子單道:“你給我行軍線路,我給你銀子。隻是十萬兩太多。”

“十萬兩也算多?”沈秀冷笑一聲,“你得了這個消息,便可在行軍路上設下伏兵,一舉除掉胡宗憲。隻要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誰還會是令主的對手?屆時你們一氣攻破幾座大城,別說十萬兩銀子,一百萬兩也輕易賺回去了!”

陳子單搖頭道:“陳某不明白,你好端端的,為何要出賣胡宗憲?”沈秀笑道:“你還不知我這個人?若是銀子足夠,就是皇帝老子、親生爹媽,我也照賣不誤。”

陳子單狐疑不定,半晌道:“你為何抓我傷我?”沈秀笑道:“若不用這種苦肉計,怎麽騙得了胡宗憲親自出征?”陳子單似乎心亂如麻,沉思一下,咬牙道:“好,給我三個時辰籌措銀兩。三個時辰之後,仍在燕子磯相見。你拿行軍圖來,大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沈秀拍手笑道:“子單兄爽快。”又道,“我得早早回去,牢裏丟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嚴必然疑到我身上。”說罷蒙了麵,飛縱上房,踏瓦去了。

陳子單四麵望望,忽地拔步就走。陸漸心道:“半夜三更,城門緊閉,他又上哪兒去取銀子?莫非城中還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縱身跟上,卻見陳子單三步一回頭,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門前停下,他一輕一重,扣環十下,那朱門洞開,有人低聲道:“陳先生麽?”

陳子單一膝拜倒,沉聲道:“拜見主公。”陸漸雷震一驚,定眼望去,廳中正麵一人高鼻長臉,須發濃密,戴一頂飛魚八寶攢珠冠,穿一身白緞紋龍繡金袍,五尺倭刀光華流轉,橫放膝上,聞言皺眉道:“你怎麽來了?咦,你的眼睛怎麽了?”

陳子單恨聲道:“被沈秀的小畜生壞了,還被他關在總督府裏。”白袍人吃了一驚,挺刀怒道:“你被捉了?怎麽逃出來的?”陳子單慘笑道:“沈秀那小畜生放出來的。”

白袍人臉色陰沉,徐徐道:“這就怪了,莫不是欲擒故縱?”陳子單道:“我已留了心,並無跟蹤之人,本也不想麵見主人,但軍情緊急,不能不來。”

白袍人哦了一聲,略略放心,說道:“什麽軍情?”陳子單道:“胡宗憲中計,決意明日淩晨,親自提兵偷襲沈莊。”

白袍人目光閃動,咯咯笑道:“是麽?那再好不過了。這消息你從何得來?”陳子單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貪得無厭,要與我做一筆交易,開價十萬兩銀子,出賣胡宗憲的行軍路線。哼,可他萬沒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裏。”

白袍人拍手大笑:“我讓你去貢獻詐降,就是要慢其心、驕其誌,讓胡宗憲以為我徐海隻會固守山寨,坐以待斃,而後率軍出城,去圍那個沈莊乍浦。萬不料老子早已潛入南京城內,隻待兵馬出動,城內空虛,咱們就四麵縱火,血洗此城。屆時就算胡宗憲不死,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讓他丟了腦袋。”眾倭寇聞言,均是狂笑。

徐海又轉向一人:“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馬埋伏好了嗎?”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屆時城中火起,你率人搶到三山門外,殺光守軍,打開城門,將汪老的人馬放入城來,裏應外合,盡情燒殺。”霍老六麵露獰笑,大聲應命。陸漸聽得心跳如雷:“好險,若非我無意知曉,豈不斷送了這一城百姓?”

徐海又說:“子單,你本是我放出去的死間,原以為此去有死無生,不曾想你還能活著回來。可見上蒼眷顧,不忍分離你我兄弟。”陳子單哭拜道:“主公對我恩重如山,屬下唯有以死報之。”

徐海歎一口氣,溫言道:“你這一日一夜裏勢必受了許多苦楚,徐某全都記在心裏,待到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萬剮,給你報仇。隻不過,沈秀那邊還需你走一趟,先拿銀子買下行軍圖,饜其貪欲,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敗垂成。”

陸漸聽到這裏,忽生警兆,一股疾風自後襲來,疾風中夾著一股腥甜腐臭。他躲避不及,使一個‘雀母相’,身子縮如雀卵,讓過要害,卻被那一掌擊在肩胛。掌力雖被變相卸去不少,陸漸仍覺奇痛徹骨,急變“神魚相”,貼著屋瓦滾出丈餘,眼前忽地一陣昏黑。

來人一掌未能將之擊斃,咦了一聲,縱上又是一掌,來如雷轟電至。陸漸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他的鼻間腐臭變濃,對方掌力如山,壓得他百骸欲散,足下嘩然巨響,屋瓦破碎,身不由主地掉了下去。

陸漸不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許高手,自他練成十六相,從未在掌力上落過下風。他身在半空,頭頂風響,那人也沉身追來、淩空擊下。陸漸不敢硬接,左手變“多頭蛇相”,繞過那人的掌勢,纏向他的手腕。

那人哼了一聲,右掌後縮,左掌擊出。陸漸欲抬右掌拆解,忽覺右臂麻痹,居然不聽使喚,情急將身一縮,使“大自在相”貼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聲,左掌使一個“壽者相”,忽變“猴王相”。那人也是高手,一見陸漸出手氣勢,旋身飄開數尺,方要順手反擊,不料陸漸從“猴王相”變“半獅人相”,一拳送出,轟隆巨響,牆壁應手坍塌,露出一個窟窿。

那人不料陸漸出掌是虛,揮拳破壁卻是本意,驚覺時陸漸已鑽牆而出,發足狂奔。奔跑間,陸漸隻覺右肩麻木漸漸擴散,須臾擴至半身,他張口欲呼,又覺舌頭僵硬,也不知跑了多遠,忽地雙腿一軟,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