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律畫

那晚重華忙碌到很晚還不曾回宅子裏,代雲將已經涼了許久的飯菜端回了廚房熱了又送回來,擺上桌子的時候嘴裏一直碎碎念著。

“姐姐你這般愁苦著又是何苦呢?如若帝君真許了這門婚事,大人也會據理力爭的,他喜歡你,是我們人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呀!

“姐姐用過膳還是盡快歇息吧,等大人回來了我定來請你。

“姐姐這飯菜聞著可真香,我這肚子又餓了……”

我被她這一句逗得發笑,給她使了一個默許的眼色,讓她坐下來吃飯。

代雲這安定劑不用她特意來給我灌下去,我自然也是想得明白的。情愛這種事,來來往往的,隻圖一個你情我願,不欺人、不相瞞,如若重華能做到這些,我便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

況且我隻想聽他來同我說道說道,況且我相信他,況且我愛他。

第二日午膳之後,陳伯來院子裏請我,說是司掌之女來拜訪。

她這人倒是實誠,早前在佩玖娘娘的宴會之後說要來拜訪我,這沒過幾日,果然來了。

我讓陳伯將她請進了這院子,她一身白色素雅衣裳,衣擺處繡著散花淺霧綠草花紋,更襯得她額間那團火焰紮眼得很。

她獨身前來,我請她在院子裏的石桌邊落座。

代雲上過茶水吃食之後,我便將她遣了下去。

這下院子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手裏托著茶杯,靜靜等著她先開口。

她倒也是不慌不忙,將石桌上的幾色茶食嚐個遍後,抬頭笑問我:“大人吃人間這些吃食可還習慣?”

我搖搖頭,我更想念夫諸的手藝。

她繼續說著:“我倒是習慣,沒修成人身的時候,樹皮草葉子我都吃過,苦澀得很,這人間百味的吃食不知道比那些好上了多少倍。”

我細細聽著,等著她能說出什麽話來。

她看我不搭腔,撇撇嘴繼續吃起來。

模樣倒是嬌俏,隻是在她掃光了兩個盤子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問她:“你不怕撐死嗎?”

我拍著良心說我真的隻是善意提醒,之前我這樣吃的時候,胖了整整一圈兒。雖然她化作原形的樣子真的可愛,可是現在這女兒身,本來就生得嬌俏……胖了真不好。

她聽了我問的這句話,開始是羞紅了臉,過了一會兒,臉色便恢複如常,飲了杯茶水,不好意思地說:“大人在說什麽玩笑話,哪裏有精怪被撐死的。”

她跟在鍾山之下一般,還是那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我心裏悶聲笑了兩聲,說:“哦?我之前倒是聽說過在那鍾山之下有隻精怪被仙家打死之事,不知你可曾聽過?”

話一出口,她臉上瞬間變了顏色,“撲通”一聲在我麵前跪下,嘴裏低聲求饒著:“請大人莫要怪我,我實是無奈之舉啊!我撒那謊言,當時不過是為了兩位大人,那時候山上確實頻生怪事,我……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厲聲問她:“為我?你我素未謀麵,你何來的心要維護我?你滿嘴的謊言,平日裏說的時候,良心不會不安嗎?”

她本是跪在地上,身子瑟瑟發著抖,我起身往她身邊而去,她些許是因為害怕,雙腿不再使力整個人跪坐在地上,嘴裏喃喃:“大人……大人饒命……”

我在她身旁蹲下,伸出手捏著她的下巴,她臉上淚水漣漣,眼神怯懦得很。

我看著她那雙眼睛,想要從裏麵再看清楚些什麽,可是她仿佛知道我的想法一般,不再流露出其他的神色來。

我說:“你這條命,我自然有法子收,可是我想問問你,當日我明明上了鍾山,後來卻無端失了那段記憶,是不是你在這中間施了什麽術法?”

她搖了搖頭,一口咬定:“我實在不知大人後來發生了什麽變故,此事真的與我無關!”

她說得咬牙切齒的,堅持自己是清白的。

看她這番真切的樣子,如果不是跟她對唱的人是夫諸,我差點兒都要信了她。

我鬆開捏著她下巴的手,起身回了位置上,將茶杯捧在手上:“說吧,來我這兒做什麽?”

她氣息不平穩,在地上又蹲坐了好些時候才起身,將自己渾身上下拍了個幹淨,再施施然地坐下:“前幾日說要來拜訪大人,可這幾日家中母親常拉著我置辦花妝實在忙不過來,現下才脫開身來。”

我聽著,心裏嘲笑不已。

“我今日來,是想給大人送上帖子,下月初三,是我同子上的好日子。雖然我現在是司掌府的掌上明珠,可是這四下隻有大人你知曉我的真實身份,我不想……我不想到嫁人那日,連個親近之人都沒有……”

她說得委屈,我問她:“你要同丹朱結親?你到底藏了什麽心思?”

她陡然抬頭瞧我,一下子委屈得不行,似是要哭了出來,定了定,又露出自嘲的神色來:“大人這話著實傷人了些,你我皆知對方身份,你我現在同處於這人世間,我活了這麽長時候,孤孤單單了好些萬年,活了這麽些年了,大人心裏就不曾生過孤寂的感覺嗎?我日日想著,若如有個人說他喜愛我,就算前麵是條沒有回頭的路,哪怕讓我喪了命我也願意跟在他身邊,隻要他能好好待我,讓我覺得我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就足夠了。大人,這就是我的心思,你可還滿意了?”

她說得字字激烈,情真意切,如若跟她對唱的人不是夫諸,見了她這副模樣我多半都被她感動不已了。

我轉身回了房間,關門的時候她還在看我,我朝她投之一笑,說:“既然你親自來請了我,那我肯定不得不去了。律畫,你且要記住,你如若真藏有害人之心,你那命我自有法子收的。”

重華回來的時候我正巧在廚房,一碗雞蛋羹蒸得滑嫩,撒上細鹽再添些香油,那味道簡直誘人得很。我讓代雲將羹碗收拾進了飯盒,出了廚房。

走到大堂的時候,陳伯恭敬地站在重華常坐的位置邊上,看我的眼神有些閃爍,說話不自然道:“大人去了姑娘的院子,姑娘快些去吧。”

我欠身道過謝,轉身回了院子。

代雲跟在我身後,一路上微風習習,將樹枝吹得晃動,好幾片葉子掉下來從我的肩頭滑過落在地上,風灌進木藤織的飯盒將那香味又帶了出來,饞得代雲那妮子口水直流。

她暗暗吸了兩口氣,同我說:“姐姐,你也不可憐可憐我,平日裏我被陳伯呼來喝去的,現在連討個吃食都沒有,真是可憐我這小身板喲。”

她說話向來沒規沒矩的,我作勢不理她,讓她受受冷,可是這妮子停不下嘴,突然跟我八卦著:“姐姐不知道吧?陳伯當年是佩玖娘娘入宮時的陪同,聽宮裏的老嬤嬤說,佩玖娘娘嫁進宮時的那排場,可比女皇娘娘講究了不知多少倍……”

帝君同女皇成親時,還沒有登上帝位,排場自然沒有多講究,宴請了街坊四鄰,簡單吃過晚飯就將兩人送進了新房,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惜那日晚上不知道誰家發了大火,兩人連衣服都沒有褪去,便被鄰裏喊了出去救火。雖說女皇給帝君生了兩子兩女,給了她所謂的正母之位,可也隻是虛設罷了,她身後無依無靠的,不像佩玖出自達貴之家,錢勢均有。佩玖嫁入宮中時,家中特意挑選了二十個精明強悍的婢女給她,帝君親自將她從娘家迎進宮中,街上一共炮響九十九聲,比起女皇來不知道氣派了多少倍。

可即使這樣,佩玖的父親依然不放心,嫁給帝君本是無上的榮耀,可是誰人都知道,那裏麵也是吃人的地方,處處是明槍暗箭,儼然一座皇家牢籠。佩玖上花轎前,他特意叫來孤身坐在邊院裏一臉落寞的陳傅。陳傅是老管家的兒子,生來臉上便與常人不同,半張臉上布滿了猩紅色的胎記,醜陋不堪得很。可是陳傅得老管家的教導,做事果斷,細致強幹,將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條。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年輕男人,問陳傅是否願意同佩玖一起進宮,替她時刻提防著宮中的算計陰謀,至少在她誕下帝子前性命無憂,安然無恙。

那個年輕男子猛地抬起頭,眼裏燃起一團仿佛死過一次後又得希望而生的火焰,他聲音渾厚,語氣肯定:“老爺放心,我一定保護小姐的安全,保她一生一世安全,保她一生一世終得她所願之事。”

重華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前,見我回來,朝我招了招手。

我從代雲手上接過飯盒,跟她說:“現下我放你回去休息,可是體諒你了,你晚些時候再過來我這裏。”

她樂得開心,嘴上謝過,走前又同我嬉笑一句:“姐姐明明就是怕我打擾你跟大人……謝謝姐姐!”

我抬手作勢衝她打去,她一下子跳開跑得遠遠的。

我向重華走過去,在我離他還有半尺遠的時候,他伸出雙手一把把我拉進他懷裏,我跌在他的胸口前,聽見衣裳下一聲一聲的心跳。

他先開口說:“我聽陳伯說,女英來過了。”

我“嗯”了一聲,他以為我不高興,解釋道:“我不曾答應過娘娘這件事兒,更不知道女英竟然找上了門來。且生,你相信我。”

這幾日我日日想著念著的,就是他現在的這一句。

我合上眼睛,風吹來,把他未束起的頭發吹在我的臉頰上,搔得皮膚癢癢的。

我從他懷裏抽開身,打開飯盒取出羹碗。

“我信你。”

突然間,風驟然變大,樹枝被吹得四下晃動。

我將羹碗攏進袖擺裏,樣子肯定滑稽得很。

他笑著從我手裏接過,說:“我答應過你要給你一個家的,你再等等我,這些日子部落間征伐不斷,等帝君將戰事平息下來,我便去娘娘麵前請婚。我要做你的丈夫,這一生,我要陪你到白頭。”

這話聽來甜滋滋的,我輕輕點頭。

初三這日,宮中盛宴,嫡長子迎娶司掌之女,是帝城中一件大喜事。

送親的隊伍鑼聲敲得震天響,恨不得要將這喜事傳遍這四海九州,讓所有的人來共同慶賀這樁好事兒。

重華騎馬走在送親隊伍的最前麵,精神抖擻,麵上卻緊繃嚴肅。

一路行到宮門前,丹朱穿著大紅喜袍站在人群之首,等待著自己的新娘。

兩邊圍站著婢女,從宮門前排列至殿前,地上鋪滿了白色牡丹,象征著身份的尊貴,有木樨花的味道從遠處傳來,喜悅之情四處洋溢著。

被宴請的公子女淑們在無瀾院裏,紛紛露出豔羨之情。我坐在他們之中,無聊乏味得很。

不一會兒,佩玖娘娘和一位娘娘來了院裏,兩人落座位置不同,那位娘娘坐在正方,佩玖坐於次座。

欠身拜禮之後,我抬頭看著那位精神並不好的娘娘,她頭戴鳳冠,著一身金色鳳飛九天華服,即使麵上施粉濃重,也還是能看清粉下的倦容。佩玖娘娘言笑晏晏,往一處方向指去,那處來了一行人,腳步不緊不慢,行到兩位娘娘麵前,欠身喚道:“女兒拜見母後、女妃。”

來的人是娥皇和女英。

聽見自己兩個女兒的聲音後,坐在正位的那人才麵露笑容:“好些日子不曾見過你們兩個人了,近來可還好啊?”

娥皇上前跪坐在女皇身邊,頭靠在自己生母的懷裏,像是一個奶娃娃般跟女皇撒嬌道:“好些日子不見母後,女兒心裏實在記掛得很,若不是父君下旨說不可去打擾您,女兒願意日日服侍在母後身邊。”

佩玖娘娘看著母女兩人如此相互記掛的模樣,不禁暗下了目光,神色哀慟,把女英喚到身邊來,對女皇說著:“是啊,姐姐身子骨弱,帝君也是牽掛著您能早些康複起來,不過可憐了這兩個孩子,日日見不著你,飯食也用得少。”

娥皇和女英同時向女皇跪下:“女兒不孝,望請母後原諒。”

女皇看著自己多時不曾見過的兩個孩子,心裏**得厲害,她轉頭看著佩玖,眼神裏是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然後扶起兩個女兒,麵露笑意:“你們兩個有這番心意母親就心滿意足了,今日是你們兄長的大喜日子,切不可掉淚珠子。等晚些時候我遣人將我殿裏的好食給你們送了來,你們也要緊顧好自己的身子。”

皇英二人微微點頭,落座在一旁。

旁邊的公子女淑蒙見此紛紛噤聲,怕驚擾了身體孱弱的帝後。院子裏一下子清靜了不少,佩玖娘娘在帝後身邊不知道說了什麽,女皇四處看了看,向眾公子女淑問道:“早些日子我便聽聞有位且生姑娘曾救過我的女兒,不知道可在座啊?”

我不曾同這些公子女淑親近過,聽帝後這般問,眾人紛紛四處張望,想瞧瞧帝後口中的姑娘是個什麽模樣。

石階上的三人向我投來目光,佩玖娘娘笑容滿麵,女英隻是斜眼看過我一眼便轉回了頭,她們都是平常時候的樣子,可是娥皇小心地瞥過我後,便急急收了目光。

佩玖娘娘這時開口喚我:“且生,上來吧,讓帝後好好瞧瞧你。”

我起身,步伐盈盈地走到女皇麵前時,跪拜行禮:“拜過帝後。”

她將我扶了起來。

我抬頭的時候,一下子恍了神。

她的麵容像極了……像極了姑姑。

姑姑生於南禺山,長在南禺山,就這樣過了數萬萬年,除開將我接回南禺山的那一次,她便再未踏出過南禺山了。而麵前的女皇,除了麵容倦怠雙眼無神,與姑姑簡直如同一個模子下刻出來般。

她看著我麵上的變化,突然摸向自己的臉:“是不是被我這張臉給嚇著了?可憐的孩子。”

我被她扶起,微微欠身在她身旁:“不敢,帝後是天下的主母,同帝君一樣一心顧及著天下,民女是敬畏帝後。”

佩玖娘娘將我拉到自己身前,雙手覆著我的胳膊:“幾日不見你,看著又伶俐了不少,重華待你如珠如寶的。前些時候我同他說得空時就帶你進宮來同娥皇解解悶,可不巧這段日子部落間戰事不斷,他也忙得不可開交難有空閑休息。”

她說這話的時候,坐在她身旁的娥皇和女英紛紛抬起頭來。

我在她的雙手裏向她再行一禮:“謝娘娘的厚愛。”

女皇笑著言語道:“這姑娘著實討人喜歡,重華那孩子我是還未見過,不過這宮裏上上下下皆言他心好力強。這些日子我長居在自己寢宮裏,也難能出來走一走,今天看著這些孩子,心裏倒是歡喜得很。”

她轉過頭,對著娥皇女英二人又說道:“現下我身子調養得倒是還不錯,你們哪日也都來我處,同我多說說話。”她本來歡喜的麵容突然又黯然了下去,“這些年我也未曾照顧你們兄妹三人,娘親心裏也十分過意不去。”

娥皇望著自己的母親,聽她這一番話,眼裏濕潤了起來,淚珠子掉下來一顆。些許怕人笑話,她背過身擦掉淚珠,眼裏紅了好一圈兒,跪去女皇膝邊,喊道:“娘親……”

娥皇到底是女兒家,雖然養在這帝宮之中,錦衣玉食地過著,婢女伺候著帝君疼愛著,可看著自己的親娘日日身子不好隻能歇息在寢宮裏,又難能見上一麵,心裏自然不舒坦得很,這下好不容易能見著自己的娘親,可是看了她那副被病痛折磨得慘白的倦容,更是不好受的了。

女英性子比娥皇強硬了不少,可看了自己的母親和姐姐現在這副樣子,也跟著紅了眼眶。

佩玖娘娘從坐榻上站起身來,拉起跪坐在地上的娥皇,安撫道:“姐姐這下身子比從前好了許多,你可不能哭哭啼啼的,再說今日是你哥哥的大喜日子,你這副模樣可要不得。好了,此後你兩姐妹多多去你母親那處跟她說說話,她自然能好起來的。”

女皇向佩玖投去一笑,當日帝君迎娶佩玖時,她心裏是有不甘的。她同帝君從鄉野之處來,經曆了不少苦難。茅草房子,炊煙四起,十五歲時便過著男耕女織的日子,後來帝君一路攀坐到帝位,仰仗著夫妻之情她自然是帝後之位。可是部落間的戰事不乏,她眼看著自己的丈夫為了牢固權位迎娶了別人家的女兒,行的是帝家之禮,尊的是同她一樣的身份。後來她失去了第一個兒子,日日落淚眼睛不再好使了,那雙巧手甚至連一件平常衣裳都縫不出來了,後又添丹朱與皇英三人,身子更加欠妥帖。帝君體恤她,日日好食養著她,可是沒了親子在身旁,她總是牽掛著,如今看來,當時她憤憤不平同她一樣身份的人將她的子女照顧得如同自己的膝下孩子,她已然沒了怨言。

無瀾院裏公子女淑暢飲著,沒過多久便到了夜幕,點點星亮掛在天空,將這日子的氣氛襯得極好。大殿裏紅燭照得通明,鴛鴦燈籠掛在屋簷下,連成一片,將整個殿裏烘得喜慶極了。

帝君最喜愛的兒子迎親,請了諸多官員前來,官員自當不願意錯過這番為自家物色良親的好時機,各自帶了公子女兒前來。這下殿裏坐得倒是滿滿當當,隻是各懷心思,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裏,看著這些人,嘲笑得很。

不知道是哪家的女淑,嘴上咬牙切齒道:“也就隻是個養女,不知道哪裏修來的邪魅法子勾了子上的魂魄,模樣再好,身份擺在那裏,到底是上不得台麵的。”

旁邊坐著她的父親,衝她瞪了一眼,又低聲說道:“當初要你多巴結巴結子上的時候也不見你如此能說會道,現在來吃這壇子酸醋,早不掂量掂量自己了。”

這父親倒是不護短了,白白把自己女兒羞辱了一番。我坐在他們身後,聽著吃吃笑了起來,女淑回頭瞪了我一眼,可礙於父親在身旁,並不對我出言嗬斥。

不久,殿外鍾聲響起,過了好一會兒,殿裏眾人紛紛起身,向著正殿上的人行著大禮。我雖同他們不一般,可到底這裏是人間,得行人間的禮,再說堯帝自登位後,各處仙家皆對他稱讚連連。我同眾人跪在殿前,抬起頭時好奇地往正殿上瞧去。

這一瞧,可不得了,我直直癱軟在大殿上,幸得我處在角落位置,除了身邊幾位官員及其子女,並無其他人注意到我這嚇破了膽子的模樣。

剛剛被我嗤笑的女淑抬高眉眼看我,見我身旁並無人陪同,不顧她身旁的父親,譏笑道:“我當是誰家女淑,原來也是如此上不得台麵的。”

我心裏打鼓得厲害,聽她這話權當耳邊風過了,隻是我上不得台麵的緣由,是因為正殿上麵露肅色的人。

那明明……明明是父親。

這下子我腦子裏被嗡鳴聲擾得亂了心智,被今日這番參宴之行實在是弄得摸不著頭腦了。人間的帝君同我父親一般模樣,而他的帝後更是同呢噥姑姑長得相差無幾,這是個什麽戲曲兒?

這時奏樂響起,重華來到了我身旁,他見我這樣子,貼心地問我:“你可是身體不舒適?”

我不知該同他怎樣解釋,也不知該問他些什麽,隻是搖搖頭,看著殿門前緩緩往殿前而去的穿著喜袍的兩人。

儀式依著他們帝家規矩走,拜了帝君再拜帝後,司掌大人坐在帝君帝後位下,也許是富貴時候吃食狠了些,臉上圓鼓鼓的,笑起來如若用手一掐,準能掐下兩個肉丸子來。帝君平日對這個兒子甚是嚴厲,聽說當時帝君做了圍棋這一檔子閑事抒情之物,非逼著丹朱日夜學習。丹朱雖然好玩樂,圍棋技藝倒是無人能敵,討得帝君的歡心,當下將他封了嫡長子。可是丹朱畢竟年少心性,平日裏禍事不斷,帝君對他也頗有怨言,可畢竟幾子當中,丹朱既是嫡出,較之其他子嗣實屬出類拔萃,對他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丹朱臉上倒是笑意滿滿,我雖對律畫不大喜歡,可她那張皮相,確實是美豔得不可方物,額間的那團火焰裝點了花鈿,襯得她更是豔麗得很。

拜過帝君帝後之後,兩人便回了丹朱的波瀾殿,殿裏眾人開懷暢飲,女皇飲過兩杯酒後便回了殿。佩玖娘娘坐在側位,同司掌夫人說著話。

重華往我碗裏夾了好些菜,可我實在沒了胃口,時不時總往殿上那人瞧去。帝君自己飲著酒,等丹朱換過衣服來了殿前他才稍稍有了喜色,招呼過丹朱同他說話,我看著那父子二人,心裏沒由來地泛酸。

以前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他總愛將我放置在他的雙肩之上,騰雲帶著我四處看看。娘親怪他不知輕重,我一個女兒家磕磕絆絆如若出了什麽差池可該怎麽辦。這時候父親將我放在地上,我站在他二人之間,聽著他倆的打情罵俏,那時候我還不懂事,隻知道父親總愛蹭著母親的鼻尖,對她情話綿綿,我攀著父親的腿,奶聲奶氣地喚他:“爹爹……爹爹……”然後他一把將我撈起夾在腋下,說:“且生可是吃醋了?娘親的醋你可不能吃,我最愛的人是她,你隻排在第二位。”

我咿呀著:“不吃不吃。”

……

這轉眼一晃,已經過去了好多萬年了。

等我回過神來時,重華已經不在我身旁。我四處張望了一番,他正迎著眾人的目光往帝君身前去。

他的步伐緩慢,我心裏沒由來地被什麽東西狠揪了一下。

他跪拜在帝君身前,帝君笑著,佩玖娘娘也看著他笑著,娥皇偏頭看著我,眼裏悲傷得很,坐她身旁的女英卻麵露羞澀。我看著殿上幾人的模樣,心裏更是慌張得很,可是重華背對著我,我無法看清他麵上的神色。

帝君站起身來,聲如洪鍾,一字一句地把我心裏刺得鮮血直淌,他說:“今日是帝子的大喜之日,眾卿家現下也都在,我欲再宣布一樁喜事。姚家重華強幹精明,輔我之亂,謀略勇人,眼下三苗國正是虎視眈眈,禍起四端,如若姚家重華能平此亂,我便將皇英二人許予他做妻,此誓不廢。”

話畢,殿下議論四起。

我坐在此番聲浪中,突然亂了心神。我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他跪拜在那裏一動不動,不請命也不推辭。我這下知道了娥皇為何總是躲避著我了,雖然此前女英曾來府上羞辱了我一番,可我相信重華並不會做對不起我之事。而眼下帝君當著眾人前將此話放出,就是抹殺掉了我牢牢放在重華身上的那顆對他深信不疑的心。

我在眾人的討論聲中退出了大殿。

外麵鴛鴦燈籠照得依然喜慶,可是我心裏空****得很。

一路不知怎麽走著,到了一處四下無人的池子前,水波**漾著,我在那裏坐了許久,想起這些日子同重華在一起的日子,不過才些許光景,變化卻也是太快了些。

身後傳來淺淺的腳步聲,我以為是哪處的宮女從這裏經過,可那腳步聲停在我身後便消失了,我回過頭,換下華服的律畫正瞧著我,眼裏現出嘲笑之意。

在大殿之上行過拜禮後她便被送回了寢宮,現在她離我隻有一尺遠,額上沒有了花鈿,那團火焰燒得紅豔,提聲同我說道:“你當真以為我是請你來做我宴客的?”

她笑得明媚得很,並看不出哪裏有什麽不對,可是那話裏著實把我心裏澆涼了半截兒。

我譏笑一聲:“我真是蠢極了才又信了你的話。”

她拂袖在我身旁坐下,語氣嘲諷得很:“大人這腦子確實不怎麽好用,總是相信我這山裏精怪胡說,當日在鍾山也是,現下到了人間,一樣被我玩耍得愚笨。”

我抬頭看她:“你又為了什麽對我這樣?”

她說:“當日在鍾山,我隻是想著借你的靈力將那神石破了封,可是我沒想到,你卻將燭陰大人的眼睛打落到人間。後來我下山來尋,想借著人間這些愚人來幫我找回眼睛,可是我沒曾想到會再遇見你,我更沒有想到……”

她話說到一半,便不再言語。

我反倒不解了:“燭陰第二日便會醒來,你叫我去解個什麽封?”

她搖了搖頭:“燭陰大人自己不會醒來,那第二日需得有人施了法才行,而那施法的人是沒命活的。那些勞什子的仙家我騙不過,你瞧著倒是好騙。”

聽她這話,我更覺得自己蠢極了,那日差點兒白白把命給丟在了那裏。

我麵露不悅:“你倒是機靈得很,可惜我活到了這時候,讓你心裏添了堵。”

“那時我是對你歉疚,可是現在我巴不得你不痛快,我沒法子殺了你,可有的是法子讓你痛苦不堪。”

她這人簡直莫名其妙得很,我被她騙得將神石眼睛打落,現在害得我要四處尋覓,她卻揚言要折磨我。我當時是怎樣腦子一熱還說要養同她一樣好看的金華貓的。

“所以你知道帝君今日會宣告重華同皇英二人的婚事,故意叫我來找我的不痛快?”

她更是不避諱地說:“且生,你這腦袋瓜子怎的就不會學著聰慧一點兒?”

我氣急了,甩袖帶起一陣勁風,水裏的波瀾更大。

她隻眯眼看我:“我現在隻想讓你嚐嚐沒了所愛的滋味,且生,我是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帶給我的,讓我恨不得把你剝了皮削了骨丟在一處尖齒豺狼的地方,淋淋血骨也不讓你留有一絲一毫。”

她說得咬牙切齒,苦大仇深得很,讓我一下子摸不著頭腦,我自問從未得罪過她,反倒她曾想要我的一條命,換鍾山上那位。

還不等我說話,四周突然狂風驟起,吹得池子裏的水漫過石階往在一旁的草叢漫去,眨眼的工夫便淹到了草根。律畫瞬間變了臉色,身子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聲音一下子軟了下去:“且生,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嚐嚐這世上最噬人心骨的疼痛!”隨後便扭身化成一團煙霧散了去。

她走後,風也停了下來。

我頹然地站在池子邊,輕聲喊著:“出來吧。同我說說話。”

我心裏著實亂得很,被人騙來參加了喜宴,莫名其妙地見了“爹”,見了“姑姑”,那同我爹一個模樣的帝君給我心愛的人許了婚,現下又來了個咄咄逼人的律畫。

那人落坐在池子邊的院亭裏,坐姿是相當隨意,蹺著二郎腿,手裏還托著個酒壺,斜眼看著我。

我走到他身旁在一邊坐下,突然覺得心裏委屈得很,淚珠子啪嗒落下來,他看我這副樣子,把酒壺拿到我眼前:“酒解情恨。”

我一把拿了過來,仰頭喝掉了一半,酒香是香,就是嗆喉嚨得很,一口完了,我被嗆得涕泗橫流,他嫌棄得很,往旁邊的位置挪了挪。

這下我更委屈了,往日裏我時時待在重華身邊,小孩子模樣是有,可那些時候心裏甜蜜得很,小脾氣小性子是有,可大多都是做做樣子而已,從不跟他真鬧,更不要說會有哭鼻子哭成這樣子的時候。可現下我心裏不好受,完全不顧旁邊是燭九,我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鼻涕流了下來,我便拉起他的袖子擦了擦。

他心疼地看著自己繡著磐石花紋的衣裳:“我這可是前些日子剛做的衣裳,花費了不少銀子的。”

同他說話就像跟夫諸在一起時輕鬆自在,我腫著眼睛問他:“你哪裏來的銀子,你我剛見麵時你連飯錢都付不起。”

他使力從我手裏扯過袖子,歎氣地看了兩眼,從兜裏取出一塊方帕遞給我:“在這人間活著哪能不要銀子,不過這世上的人可勢利得很,狠狠訛了我一把,我那間宅子白白花了我好些銀子,心疼死我了。”

看來這些日子他過得也不錯,還知道給自己置辦些物件了。可是宅子,倒也真是大手筆了。

“那你近來過得倒是滋潤得很了,哎……我……不對,你置辦宅子幹嗎?”

“吃飯啊。”

我傻眼了。

“吃飯你買間宅子做什麽?哪兒不能吃飯啊?你……你……你買宅子的銀子夠你吃上一百年的飯了。”

果然活得長了,腦子也不清楚了。

他久久不說話,隻是看著我。

等我把酒壺裏的酒喝完,他才從我手裏將酒壺拿了過去,在手裏晃了晃,又是滿滿當當的一壺酒。

“有飯不如有個家,有家不如有個人陪著。你是舒舒服服地跟你的情郎生活在一處兒,可我是一個人。”他看著我笑,“且生,你說得對,凡人有凡人的好,神靈有神靈的難,我活了這麽長的時間,突然跟你生出一樣的想法,隻想活過一百年的時間,等一百年後,把那些好的壞的一並帶入黃土,誰也探究不得。”

這是那時我同他說過的話,當時我並不能得知他聽了是什麽樣的滋味兒,對不同於凡人的我們來說,一百年的時間,隻是日後想來眨眨眼的工夫,並不能生出什麽不一樣的東西來。可是我在這樣的時候聽他說這話,心裏翻騰得厲害。

“你現下是要放棄了,回南禺山,還是去找神石眼睛?”他故意說這話來給我添堵。

我懶得再與他爭辯這些,律畫說得對,我這人腦子真的不大聰慧。小時候師父授我心法,我無一能參透,他搖頭歎氣,說我這身子是沒什麽能仰仗的了,安安心心跟在姑姑左右便好,再不濟,繼續跟在他身邊做個捶腿丫頭,傻笨是傻笨了些,捏肩捶腿的功夫倒是不錯。我除了這手藝,最愛的便是鑽牛角尖了,聽不得別人在旁邊說些什麽話,隻聽得我想聽的那個人的話,真心的、騙人的,我通通聽了進去。

燭九拿這副模樣的我無計可施,剛才他吹的那股大風將我的頭發吹亂了好幾絲,他伸出手來一絲一絲地幫我捋直了,動作輕柔,可絞成結的東西,並不是那麽好一下子梳理開的,這淩亂的發絲,像極了我心裏亂成麻的感情。

“嘶……疼疼疼……”

他本來輕柔的動作被我嚇得使了力,動作更大了些,我左右晃動著,他一把摁住我的肩頭:“忍著!”

我噤了聲,讓他一個人忙著。

等殿裏再傳出奏樂聲時,他問我:“你可吃了食?我這下肚子裏倒是空空得很,那壺酒都被你給喝了。”

語氣倒是委屈得很。

我搖了搖頭,他抓著我的胳膊便騰雲往天空去,到了一處黑山林子,反而落了地。

我四處看了看,問他:“來這裏做什麽?又沒什麽可以吃的。”

他倒不理我,在一棵樹下等了等,簌簌聲而來,手做爪狀,唰的一下手裏便多了一隻白兔子。

兔子嘴邊還叼著根草,看來也是出來覓食的,可憐這下要進了兩個無良的神仙的肚子裏。

林子裏生了火,便引來了好些精怪,燭九捏了屏障將他們隔擋在外麵,木架子上正烤著那隻可憐的兔子,香氣撲鼻得很,精怪們聞著味兒,口水流了一地。

他本來正專心烤著兔子肉,不知哪隻精怪號叫了一聲,他不悅地抬起眉眼,衝屏障外圍著的精怪們厲聲道:“再叫就將你們也烤了來吃。”

他這人,可真沒善心。這精怪修成可是要花上好些萬年的,他隨便說一句,便把那些虎視眈眈的精怪嚇得四處逃竄,再不敢作聲。

我閑在旁邊無事可做,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又掛念到重華的身上去了。從殿裏出來也好些時候了,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些什麽,知道我不見了他又該是什麽模樣,會不會焦急地四處尋我,想到他因為找不見我急切的樣子,我心裏不忍極了。可是轉念又想到他站在帝君麵前,聽著帝君許諾婚事這一出,我心裏又猶如被螞蟻啃噬一般,心癢得難受。

燭九將烤好的兔子肉遞給我麵前,語氣驚喜:“我烤兔子的手藝是不錯的,那時候你的父親、姑姑可愛吃了。”

他這人真是時時刻刻都在給我添堵啊。

我接過來,咬了一口,好吃是好吃,就是燙嘴得很,我燙得嘴裏直直呼氣,他看著我笑得毫無君子風度。

想起這一日,太多的驚嚇了。我心裏除了重華,生起了諸多的疑問。

燭九從我手裏撕下一條兔子腿,沒什麽肉,他吃得倒是歡喜得很。我向他湊近,他抬頭看我,一臉的不可思議。

我問他:“你同我父親、姑姑之間到底有什麽淵源,總是聽你提起他們?”

他慢悠悠地啃完兔子腿,衝我笑臉吟吟:“那時候我身子並不太好,聽說南禺山上生出一對鳳凰來,我可沒見過,便尋思著去看看,一來湊湊熱鬧,二來這天地間生出這一對鳳凰,仙氣自然淩盛得很,我也可以養養身子。我到的時候,就見兩個小娃娃並排坐在山頭,身上光溜溜的,羞人得很。我揮了手給他們做了衣裳,普通的麻布料子而已,避避羞還是可以的。那時候兩人還不會說話,我逗他們,他們便咯咯地笑,有趣極了。後來我歇息在山上,他們日夜跟在我身邊,白日裏四處尋些果子來給我,晚上睡在我一旁。也就千年的時候吧,一日裏女娃娃突然說了話,嘴裏一直念叨著:‘且洛且洛……’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她喊的什麽,現在看來,她喚的原來是你父親的名字。”

“女娃娃其實不愛同我親近,平常時候都是跟在男娃娃身後的,男娃娃做什麽她便跟著做什麽。我瞧著女娃跟男娃跟得緊,不禁將她拉到身邊一問:‘你可喜歡他?’女娃也誠懇,小臉粉撲撲的,直直點頭……”

“所以……所以那時你說你以為的,是想要說姑姑依著那份心意,本會同父親在一起的?”我不禁接了話。

他點頭“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我這榆木腦袋,早該想到的。

父親娘親還在的時候,我從未聽父親提起過呢噥姑姑,可父親仙逝之後,姑姑便尋了來,她問我願不願意同她回南禺山,原來是舍不得……是舍不得丟下父親的孩子一人在外,被人欺負。

然而這些年,我卻一直未探究到姑姑的這份感情。她那麽一個清心寡欲的人,白白領了個孩子回家,悉心照料著,好吃好喝伺候著,時時刻刻掛念著,當作手心裏的寶貝,怕摔了怕磕了絆了,都是因為我是父親的孩子,而她心裏,一直有著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