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改命

天微微亮的時候,燭九已經不在林子裏了,我身上披著他那件有我鼻涕眼淚的袍子,被罩在屏障裏。

我想了想,仔細盤算了下,想著還是回姚宅一趟。

昨晚我出了大殿,並不知曉後麵發生了什麽,怎麽著,我也得給重華一個機會解釋解釋,不要白白斷了我跟他之間的情誼。

騰雲回了帝城在城外停了下來,城門口守著好些個官兵,細細盤查著每個進出的人。

近些日子部落戰事迭起,帝君為了防止三苗國的人,加強了守衛,我過了城門,大街上倒是人群湧動著。

昨日子上娶了妻,雖有外患,但這內喜倒是照拂了帝城,人人臉上皆是笑得大開。

我一路徑直走回了姚宅,到門口時,代雲正低頭四處轉悠著,抬頭見了我,直直往堂內跑去,也許是興奮得極了,路上還跑掉了一隻鞋,嘴裏囔囔著:“姑娘回來了!姑娘回來了!”

我踏過門檻,抬頭便見重華跟娥皇從堂內迎了出來。

重華疾步上了前來,雙手一伸把我拉進了懷裏,嘴上責怪著我:“昨夜裏你去了哪裏,我在宮中尋了好久不見你,回來依然不見你,把我急苦了。”

雖然他嘴上這樣責備地說著,可是手上使力,勒得我差點兒喘不過氣了。

他的下巴處生出了些青茬,紮得我臉生疼,我將他推了開來。

他以為我還在生氣,又將我拉進了懷裏,這下變成責備自己的言語:“昨日帝君那話我並不知情的,我早已回絕了佩玖娘娘了,可我也不知為何帝君還念著這事。且生,你信我,我隻愛你,我隻要你做我的妻子。”

他這話倒是把我的淚珠子引出來了,我靠在他的懷裏,不知道該怎麽樣接話。

直到娥皇迎了上來,麵對著我,眼裏急切:“你昨日夜裏去了哪裏,姚大哥找你找得快瘋了。方才他還說胡話,要遣兵去尋你,如若讓父君知道了,定是饒不了他,幸好你回來了。且生,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傻事我倒沒有做,我隻知道重華再這樣勒著我我怕是真會沒了氣,我手上使力將他推開來,淚水珠子又掉下來一顆。

“我沒做傻事,隻是當時迷了心竅,一路向外走了些時候便迷了路,天亮了自己便尋了回來。”我說得情真意切,生怕他們再問我些什麽。

重華大概是一夜未睡,眼眶紅紅的,他聽我這樣說,將我左右轉身看著:“那你可有受傷?”

我搖了搖頭,跟他說:“我有些乏累了,想先回去歇息著。你眼眶紅了許多,也快回去歇息著吧。”

我從他的雙手裏掙脫開來,代雲跟著我,一路回了院子。

路上代雲一直喋喋不休著:

“姑娘昨夜裏可嚇死我了,公子擔心你一直坐在大堂裏,說怕你回來時見不著他,一夜沒有合眼。

“早上時候女上也急急趕了來,兩人是真心關切你,姑娘可千萬不要做傻事啊。”

……

等回了房,我將代雲攔在門外,吩咐著:“你去給公子女上做些吃食,我睡一覺,醒來再喚你。”

代雲這下不像平日裏沒規沒矩的了,點頭稱了是,便退了下去。

我現在不想去解心裏那團亂麻,昨夜裏歇息得並不好,睡習慣了這人間軟榻,在那黑山林子裏睡得實在硌得慌。

一覺醒來,代雲早已經打好了洗臉水。

我站在洗漱木櫃子前,將自己整理了一番,再換了件幹淨衣裳。打開門的時候,瞧見娥皇正坐在院子裏的石榻前,見了我,本來愁容滿麵的她一下子樂了起來。

我在她身旁坐下,心裏煩悶得很,好些話想同她講,可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她伸手握住我的手,突然問我:“你是不是怪我這幾日對你不夠熱情了啊?”

我倒不曾這樣想過,她是帝君的女兒,結親聯姻這樣的事,我在戲台下不知道聽了多少回,自然知道她們心裏多是不甘願的,況且她同我交好的這些日子,我是知道她心裏裝著的是一直不曾回信給我的夫諸。

我搖搖頭。

她接著說道:“女妃同我說起這事時,我心裏並不願意,可她說得確實並不無道理的,姚大哥能力出眾,比起我那個終日遊手好閑的哥哥來說,不知道強了多少倍。我明白女妃心裏想的,眼下其他幾個兄弟皆無出眾之人,如若以後出了什麽岔子,有姚大哥幫扶著哥哥自然是最好的,唯一能讓姚大哥情願這樣做的緣由,想來想去也隻有跟帝家結親了。可是且生,我明白你同姚大哥之間的感情,所以自從知曉這件事情之後,我……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

她這話我倒未聽重華跟我提起過。

我正細細回想她這番話,奈何她那廂哭腔已起,再次同我解釋道:“且生,你信我,我和姚大哥並無感情,我……我心裏另有一人的。”

我見她這副模樣,實在不好不再搭腔,急急安撫著她,將她臉上的淚水珠子拭了去,說:“我知道我知道……”

我著實是怕了她那淚水珠子了。

她像得到了肯定一般,繼續往下說道:“你救過我,我是知恩的人,所以這些日子裏實在想不出到底該如何來麵對你,前些日子我聽聞姚大人去女妃麵前回絕了此意,女妃雖說再議,可不知為何昨晚父君怎的又突然起了此意,還在眾人麵前談起。我當時愣了神,女英笑我怎的這麽不知好歹,我是心裏念及你,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宴散後,我聽宮女談起姚大哥在找人,當時就猜了是你,所以今日一早便趕了過來。且生,我把你當作朋友,不想你對我心生誤會。”

她這番話讓我反倒不好意思了起來,細細想了想,自己著實小肚雞腸了些。

想想我一隻鳥,在天地間活了這麽長時間,被一隻金華貓騙得差點兒丟了性命,反而這人間凡人卻處處維護著我。

當鳥真的太失敗了,還不如學人當人。

重華並未在房間裏歇息著,聽代雲那妮子說,我歇息不久後,宮裏便來了傳喚將他叫進了宮去。

等他再回來時,已經是夜裏時候了。

他沒有休息徑直來了我的院子,我還未睡,正立在窗前給夫諸捏信。

夫諸心也是真的狠,自走後真的再不同我聯係,連燭九都知道時不時還跟我做個飯搭子,他倒好,走得幹幹淨淨的。

我實在不敢捏信給姑姑,我這檔子荒唐事若聽在了她耳裏,鐵定會棄了南禺山生生來將我活抓了回去,以後要是想再出南禺山,更是難上加難了。所以我隻能念著夫諸還能想起我這個絕情人來,至少,跟我說句話啊。

重華輕叩了兩聲門,見屋裏燭火還亮著,便推了門進來。

我這下不敢再跟他置氣,生氣著實傷身子,他連著好些日子都是累著的,解釋也同我解釋了,娥皇也向我示好了,我再耍小孩子脾氣那就真的太不識大體了。

我將他拉到桌前坐下,他臉上還長著青色胡楂,雙眼並沒有什麽精神,虛虛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睡了去。

“本來就沒有休息好,因為我又讓你累了一夜了。”我實在歉疚得很。

他不說話,隻是看著我,眼睛裏仿佛把混鯤師伯的乾坤袋借了來,生生將我吸了進去。

那時候就是因為他這雙眼睛,讓我常常記掛著,現在他正看著我,我反而不知道該如何迎向他的目光了。

他著實累了,眼睛半眯著,一副隨時會趴倒在桌子上的樣子,我將他拉了起來,扶到床前,讓他妥帖躺了下去。

我又將窗邊的木榻子收拾好,反正白日裏睡得飽飽的,也實在不大困覺,想著就在這木榻子歇息著就好了。

我吹熄了燭火,上了木榻子。正閉著眼,突然聽見重華輕輕喚了一聲。

他氣息並不平穩,想是做了噩夢,我怕他被那夢境困得出不來,走到床邊,想要叫醒他,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他說:“我要那帝位……誰也阻止不得……”

天大亮的時候,我才起了身,代雲等在門外,等我意識稍稍清醒了些,她在門外喚我:“姐姐可是醒了?”

我悶哼了一聲,示意她推門進來時,突然想起重華還在房間裏,一下子坐起身來看了看,重華早已不在了屋裏,反倒是我不知什麽時候上了床榻。

代雲端來了些吃食,這妮子這兩天不同往日裏那般嘰嘰喳喳的,規矩是規矩得很了,隻是我卻反而不適應了。她伺候我洗漱之後,我招呼她坐下一起吃些東西,她往後退了兩步,樣子怯弱得很:“我……我不敢……”

這倒是新鮮了,還是頭一次看見有她不敢的時候,況且以前叫她陪我一起吃飯的時候也不是不曾有過,今日她這模樣倒是顯得生疏得很了。

我放下碗筷問她:“你這些日子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平日裏風風火火得很,這下老實規矩得,讓我生了好些疑惑。”

她說話支支吾吾的,遲遲沒能開口。

我見她這扭捏樣子反而生起氣來:“有話答話,你這是做什麽假樣子?”

這下,她鬆了口:“陳伯說……陳伯交代說姐姐是女上的救命恩人,切不可在你麵前沒規沒矩的,若讓他抓著一次,便往我身上賞賜……十鞭子。”

我進宅子已經好些光景了,陳伯這下才同代雲交代這番話,是生生要將我跟代雲之間拉開距離來啊。

我讓她把門關上,再讓她坐下:“吃吧,我還能不知道你這個妮子。這下沒人看見了,放心大膽地吃吧。”

她瑟縮著手,一副敢又不敢的樣子。

我將盤子往她那邊挪了挪:“我讓你吃你就吃,陳伯教訓是沒錯,可你跟我之間,用不著分什麽主仆關係。他若說要給你鞭子,那在人前你便做好樣子,關了門,你愛怎樣便怎樣,我可不避諱這些。”

她這下放了心,拿起盤子裏的糕點:“謝謝姐姐,姐姐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對我好。”

傻裏傻氣的模樣真的叫人喜歡。

就這樣,在宅子裏安心待了好幾個月,重華日日在宮中忙碌,娥皇時常來與我談心,聽她同我講,女英倒是還記掛著當日帝君許下的與重華的婚事,對他關切得很,時時親自送去她遣人做好的羹湯。我聽著當玩笑話,當作樂子。燭九時常來與我做飯搭子,一日我實在閑得慌,去他那宅子上坐了坐,確實心疼他那白花花的銀子,宅子並不大,東西兩個廂房罷了,外加一處偏僻院子,幸得他細心照料,花草開得倒是不錯。

要說這帝城裏有什麽大事,無非就是丹朱終日無所事事,全身心放在了自家的嬌娘子身上,帶著她把這人間走了個遍,賞心了好幾個地方,砸錢置辦了好幾處宅子,帝君其他幾個兒子對此頗有不滿,紛紛上殿前將丹朱告了一狀。

我聽聞此事的時候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終於明白當日律畫同我說的那些話,她之所以嫁給丹朱,不過是想借丹朱之便,把四處網羅一番,將那神石眼睛找回來。我不知她為何如此急切找回那眼睛,不過有她勞心費力,我更樂得輕鬆了,平日裏跟別家女淑一般,做些簡單刺繡,學學琴藝,倒把身上那股子山野之氣收斂了不少。

再聽聞丹朱的消息,是四月開春之時,帝君見丹朱實在不思進取,性情又頑劣全然不顧百姓疾苦肆意揮霍,將他放逐到了南方的丹水做一個小小的諸侯,由叔叔後稷看管著。

此消息一出,戲台子裏的人紛紛寫了腳本,唱了好些戲本子。我聽過的一版,便是說帝君實在認為丹朱並無操國之力,所以早做了打算將帝位傳姚家重華,故前特意許諾將皇英二人下嫁於重華。

我嗤笑著聽完這場戲,代雲那妮子在一旁嘴裏嘟囔著:“這戲本子真是越講越離譜,哪有不傳位給親子一說的,公子的好名聲白白敗在了這些人的嘴裏。”

付過了茶錢,我招呼著代雲回府。

陳伯守在大門前,見我回來了,同我交代:“姑娘,佩玖娘娘來了宅子。”

娘娘來了,那照著禮數我自然是要去拜一拜的,可陳伯又繼續說:“娘娘正同公子商議事情,不許人打擾,姑娘若無事,便先回院子歇息著吧。”

他既然這樣說了,我便不再無趣故意打擾,一路回了院子。

代雲閑不下來,送我回了院子不知道人又去了哪裏,我這幾日倒是心情不錯,也就隨著她去了。隻是陳伯近來對她管教得嚴厲,就怕那妮子風風火火一個不小心又被陳伯看著不順眼地給罰了。

這幾月裏我刺繡的功夫倒是學得好了,獨自忙活個幾日,還能繡出一方樣式不錯的鴛鴦戲水圖來。昨日代雲還笑我,若哪日我同重華結了親,那喜榻上的鴛鴦戲水紅棉被我一人縫製就好了,這話聽著著實害臊,她那膽子也著實更加肥了些,我罰她晚上沒了甜水喝,可她卻並不介意,晚膳時候足足吃了三碗飯。

等到了下午時,我想著重華今日在家中,便打算去廚房露一手。雖然我這手藝是比不過夫諸的,可好歹受他的熏陶,自然也是差不到哪裏去。代雲給我打著下手,添柴加火這事兒她做得還挺利索的,不出一會兒,四菜一湯便做好了。

我吩咐廚房裏的燒火丫頭將這些飯菜收拾進木盒子裏,隨我一起去大堂,可不湊巧,陳伯見了我,上前又同我說:“公子隨娘娘一起進了宮,說是有大事商議,姑娘還請自便吧。”

自從丹朱去了丹水之後,重華更是為帝君重用,日日朝堂上皆是重華的感慨發言,羨慕死了好些個官員。

聽說前不久的時候,重華還獻計平定了三苗部落的叛亂之舉,快而準地將這外患解決得妥帖,帝君甚是歡喜,升了重華的官職,又賞賜了一方地,佩玖娘娘更是歡喜,往宅子上送了好些賞賜來,府上人人樂得很。

代雲那妮子在陳伯麵前不敢多放肆,老老實實站在我身後,我這下心意沒處去,揮揮手遣了代雲同我回了院子,陳伯欠身送我:“佩玖娘娘走前說,姑娘若在府上悶得慌,便去宮裏同女上做做伴。”

我應了一聲,算是回答了他這番傳答。

回了院子裏,天開始顯了夜色,代雲把院子裏那叢花草細細打理了一番,正是春天花開的時候,經她修枝過後,看著那花兒心裏美滋滋的,我撐手坐在院子石榻邊看她,沒一會兒便有了困意。

打了小會兒的盹,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夢境裏的畫麵著實太清晰了些,額間生了好多汗出來,若不是代雲瞧見了我將我喚醒了過來,這夢再做下去我怕是走不出來了。

代雲送我回了房,我這下反而睡不著了。天頭月朗星疏,一團雲朵罩在月亮周圍,這月色實在好,我翻身從床榻上坐起來,呆呆地看著明晃晃的燭火。那團火焰燒得快,不一會兒就燃掉了大半根蠟燭,燭蠟滴落下來化成濃稠的**,我著了魔一般,起身晃晃悠悠地往桌邊走去。

那燃燒的火焰顯出畫麵來,同我打盹時候的夢境重合了起來,這下我清醒著,看著那畫麵不禁打起哆嗦來,那是那日再見律畫時,聽著戲台子上的戲曲聲時我闖進的景物裏。

水麵橫開,波浪湧動,拍擊著兩岸的堤壩,大開的水底陸地上井然有序地排站著部落戰士,銅盔鐵甲,長矛短箭,嘶喊著、叫囂著,像是要把這天地給攻占下來。而迎麵的黃沙陸地上,是與之相抗的訓練有素的士兵,鐵甲覆身,怒視前方,那軒昂的氣魄不單單隻是想要把天地霸占一方,而是要衝破天際,直上九霄。天頭盤旋著人臉獸身的另一隊士兵,雙臂自然垂下,腋下生出的翅膀上下撲扇著,帶起一陣勁風。把黃沙吹起,吹迷了每個人的眼睛。嘴裏發出難聽的嘶叫聲,像是為一方呐喊,抑或是為了自己鳴叫。

那一幕幕的畫麵實在是太過真實了,我感覺到眉心在突突直跳,帶動著血脈裏的某種東西也沸騰了起來。

這漫長的年月裏我生長在南禺山上,從未想過會有一日看見這樣的畫麵來,那黃沙裏充斥著征戰的氣息,連帶著將我的氣息也變得不安穩起來。

我揮手滅了那燭火,黑色充斥著整個房間,我身處其中,突然升起不安的情緒來,可是來自哪裏,我卻無從得知。

宅子裏還是一樣安靜,重華自從那次隨佩玖娘娘去了宮中,自此之後吃住都在了宮中。三苗族自上次吃了敗仗,細細籌劃了一番後再次卷土重來。眼下帝君身邊大臣個個出謀獻計,重華得他重用更是一刻不離。帝城裏盛傳,丹朱自從去了丹水之後,日日吃喝玩樂,帝君見他依然如此為所欲為,絲毫不再顧及自己帝家的身份,一道旨令頒去了丹水,如若丹朱再這樣胡作非為,便不要再回帝城了。帝君這話意思再明顯不過,眾人心裏也是心知肚明,這帝位繼承人,不是非丹朱不可的。

那日我打發了代雲,去燭九的宅子裏同他做飯搭子。他將宅子修葺了一番,東西廂房間隔開的院子裏新砌了個亭子,喚作“歇心亭”,隻見他坐在亭子裏煮茶,我取笑他著實活得更像個人類了。

他反而問我:“當初不是你說做人要比做勞什子的神靈好嗎?我現下活得煙火味一些,反要遭了你的嗤笑了?”

我搖搖頭,認真看他:“是比不得的,七情六欲,愛恨仇深,敗仗勝伐,他們隻要百年的時間就可以帶進黃土裏,化塵化土,一捧黃沙,吹了就散了。可是我們呢,那就是日日煎熬,夜夜錐心。”

他聽完之後隻是對著我笑,是那種蒼涼又特別無奈的笑意。

他說:“不過兩年的光景,你怎麽就生出了這些想法來?”

是啊,不過才兩年的時間,這短短的兩年對我和他來說算得了什麽,在未入人世之前,不過是我在南禺山上眨眨眼的工夫罷了。可這裏是人間,是貪戀和欲望叢生的地方,他們用白淨有力的雙手一點點握住權勢,沾染染鮮血,繼而變得麵目全非。

我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問他:“我前些日子同你說的那件事,可幫我探究到了緣由?”

他正了正臉色,說:“丹朱在丹水城外拉起防禦隊伍,日日操練新兵,後稷的部落被他們壓製著,無力回帝都報稟。如若丹朱真的有心攻回帝都來,隻靠著帝君手下的那些兵力,恐怕根本無力抵擋。”

他繼續說:“且生,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人世部落之間的征伐自有他自己的命數,你如若想要幫姚重華拿得帝位,你有沒有想過此後這人間的亙古變化都脫離不開你的雙手,你恐怕……恐怕……”

我恐怕……會被這天地驅逐,流放到混沌之外,再也……再也無法回到這天地了。

可我絲毫不在意這些的,我隻知道,我喜歡的那個男人,他有謀略、有愛民如子的大義,可他也同世間所有的凡人一樣,有野心。那晚我明明聽見了他的喃喃低語,他說他想要這帝位,在那困人如獸的帝宮裏,誰都明了佩玖娘娘的義子姚重華,更是甚過帝君親子,要他來登這帝位,就算為了這蒼生,也並無不妥。

我苦笑:“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我既然知道這條路不好走,我便不會讓他一個人走,這條路那麽長,不知道要沾染誰的鮮血,不知道要踏過多少屍體,他那麽一個一心為蒼生的人,我不想……不想他真有坐上帝位的那一天,會因為葬於自己手上的那些哀號慟哭。我要幫他,不管這天地要給我什麽樣的懲罰,都不能阻止我。”

我再看向燭九的時候,他眼神暗了下去,那裏麵之前是眼見我時的喜悅,是貪戀我同他一起能慢慢熬煮茶水的愜意,可那些東西,被我這番話打落不見。

他聲音低沉,開口問我:“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暗自算計了這麽些時候,時刻提防著身邊的人,這下聽他這樣問,我心裏甚至升起了一絲不再孤軍奮戰的想法,可是轉念間,是我自己要蹚這水的,我不能拉了別人來陪我一起,何況他是現在,唯一我能說說心裏話的人。

杯子裏的茶水空了,他拂袖給我倒滿,這茶水煮得倒是好,澀口又甘甜,像極了人間日子。

我抬眼四處看了看這院子,添了些不用費心打理的花草,他這人平日也懶散得很,若真要他卷起袖子來做這些女孩子才能做的細致事,怕也做不好。天頭日光灑了下來,將假山池子裏的水照得波光粼粼,實在算得上一番難得的好景色。

我說話不緊不慢,把這些時候想到的事一件不落地告訴他。

“佩玖娘娘曾經有個嫁伺,後麵遣去了重華的府中,喚作陳伯,往日裏還好,可有一日代雲突然跟我說,陳伯讓她記著自己的身份。一個丫頭而已,且不說從我進府之後,代雲那丫頭一向同我交好,可自從丹朱去了丹水之後,陳伯像是刻意一般,要將我同那個宅子裏的人生生剝去了瓜葛,如果不是佩玖的吩咐,他何苦在我身上花了這些心思。況且佩玖早些時候就做了打算要將娥皇與女英許給重華,她下的那盤子棋,實在費了些工夫。可她那個人啊,愛麵子,這麽些年她在人前裝了多久的良善樣子,怕的就是被拆穿了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如若不是那日夜裏我聽見重華嘴裏的喃喃之聲,怕也不能知道她在重華耳邊吹了些什麽風,她把重華看作親子,不過是想利用重華得了這帝位,此後再下什麽惡毒手段。重華是她義子,自然是誰也懷疑不到她頭上的。可惜了,她這盤棋,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繼續說:“丹朱去了丹水,心裏鐵定是不服氣的,況且他身邊……有個叫律畫的女子,是生在鍾山之上的金華貓。此前她便與我作對,如若真像這四處流言一般讓重華得了帝位,她怕是早已做好了準備要將我千刀萬剮的。她是不是要幫著丹朱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在的一天,她自然也會對重華下手,她說過,總會有一日讓我嚐到失去身邊人的痛苦。我要的,就是先他們一步,把重華安安穩穩地送上帝位,把這些迫害他性命之人,全部鏟除掉。”

他起先並不說話,但在聽到“鍾山”二字時,眼裏突然有了些許不一樣的東西。

思量了一番,他問我:“你說的那個律畫,可是那日帝宮裏對你語言脅迫的人?”

我點點頭:“是。”

過了許久他都不同我說話,直到天頭暗了天色,他才低聲說道:“且生,僅僅是兩年,你就被這人間,改變了模樣。”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為了重華,算計的這些事。可是那是許了我諾言,日日說情話給我聽,是我的心愛之人,我不能不幫他。

我笑:“隻要是為了他,變成什麽模樣我都不在乎。”

後來我回了重華的宅子,卻四處不見了代雲,我一個人用過晚膳之後便早早歇息了。

窗外有蟲鳴聲響,我遲遲不能入睡。

等第二日醒來,變化多端。

帝城裏人人畏懼,說子上欲要造反帝君,三苗族的士兵已經舉兵行至了帝城三百裏外的山頭上,一路上高歌前行,高舉旗幟,誓要打贏這場勝仗,攻下帝城,霸占為王。

城裏人心惶惶,帝宮大臣紛紛請命出戰,可多的是文官,治理這民間閑事還管用,可現在是要出戰,雖然嘴上說得義不容辭,可是心裏都掂量著,千萬不要點在自己頭上。

帝君把這朝堂上巡視了一圈兒,最後目光落在姚重華的身上,他氣勢迫人,一字一句地問:“你可願意帶兵相抗,打贏這場勝仗?”

像是得了命令,姚重華連思考都不曾有,雙手作揖請上,肯定答道:“臣願意。”

朝堂上的官員都鬆了一口氣,這次不同於上次三苗族來犯,那一次單單隻是百來人的小部隊來犯,姚重華僅僅將他們逼到城外的峽穀裏就讓他們吃了敗仗。雖說當時人人都誇讚姚重華有勇有謀,可真正信服他的人,寥寥無幾。而這一次,丹朱聯合三苗族,部落間的聯盟,人數上就比上一次多了不知道多少,況且這一次是帝君的子上來犯,凡有征戰殺伐之事,就免不了有斷頭流血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冒犯了子上丹朱,帝君會不會念及親子一慮,最後痛罰在了自己身上。

帝君聽聞他應下此戰,站起身來,寬大的袖袍揮舞在半空中,左手一揮,說道:“此次嫡長子丹朱勾結外族部落欲要將我方國土侵占歸己,我同他,於私便也沒了父子情誼,於公他若敢來……”帝君回過身,語氣肅然,“這人頭,不要了也罷!”

朝堂官員聽聞此言,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

姚重華抬頭看著背身的帝君,他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可是因了早些年間奔赴於戰場,身子還是剛硬得很。他輕輕埋下頭:“臣領旨。”

三苗族的兵隊愈發逼近,出兵迫在眉睫。重華匆匆回了宅子,我當時正坐在院子裏,聽著鳥鳴,他腳步輕輕而來,從我身後將我攬進懷裏。他身上的體溫我已經好幾個月不曾感受過,這一下,我隻覺得他身上冰冰涼涼的,陌生得很。

他蹭著我的頭發,在我耳邊輕輕低喃著:“這些日子你一個人可還好?”

我靠在他的懷裏,明明是我想念的人,這下他在我麵前,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久久不答話。

他覺得無奈,鬆開我後在一旁坐下,拉過我的身子讓我正麵著看他。

細細算來,我同他已經有四個月未曾見過麵了。我住在他的宅子裏,他卻忙於政事安寢在了帝宮裏。

我被禁錮在他的雙手裏,左右看不是,掙紮也不是,我隻好正麵瞧他,看他的臉。這是我甘於付出所有的一張麵孔,大概是因為連著好幾夜不能安然入眠,下巴處生出了好些青茬,我伸手覆了上去,細細摩挲著,隻覺得癢,他的手也覆在了我的手上:“這些日子我無暇顧及你,可是生我的氣了?”

我不會生他的氣,任他多久不回家我都不會生他的氣,他有自己的抱負,他是個男人,是弱者中的強體,他要為了自己的抱負去拚搏,我自然不會生他的氣。

除非,他負了我。

我看著他許久,終於笑了。

他看著我泛起的笑意,把我再拉進他的懷裏,手上撫著我的長發,輕輕拍著我的後背,聲音裏無奈卻又帶著驕傲:“明日我便帶兵去攻打三苗族了,我不知道這又要多少時候,且生,你再等等我,等我回來,誰也阻止不了你做我的妻子。”

我嘴裏含笑,我要留在這人間,為的就是他這一句話罷了。

我點點頭,和他相擁著。

這一刻,什麽話都不需要了,我已經聽見了我最想聽見的那句話了。我什麽都不求,隻求他在我身邊,讓我有機會,陪他走完這一生。

第二日的正午,帝宮前兵馬齊全,鮮豔的紅色旗幟揮舞在宮中,我飛身站在帝宮城牆上,層巒的瓦磚遮蔽住我,我看著自己的愛人,他是那麽英勇地騎馬行在兵馬的最前方。他即刻就要去廝殺敵人,臉上是肅殺的神色,他要用這一仗,換來再無人可以撼動他繼承皇位的事實。

狂風驟起,把將士們手裏的旗幟吹得左右晃動。

燭九站在我身旁,一身黑衫袍子,問我:“你可想清楚了?逆天改命,此後你可能……”

逆天改命者,此後便將陷身在混沌之地,可能再也無法見這光明天地。

我輕鬆答他:“想清楚了。”

燭九瞧著馬上的重華,突然笑了起來:“且生,你都不曾想過這賭注會讓你輸得精光嗎?”

我不解地看他,他抬手往前方指去,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行動的戰士,個個身穿青色盔甲,神色緊迫,他們誰也不知道這一去,能否活著回來。在這片土地上,有他們的親人、愛人,更有甚者已經有了孩子,可是他們必須要踏出去這一步。如若……如若三苗族攻進了帝城,那就是屍橫遍野,他們的至親就會葬身在這片他們賴以生長的土地,所以他們必須奮戰。

可是就是這些戰士之中,我實在沒想到,女英居然混進了隊伍中。她同戰士們穿得一樣,跟在隊伍的後麵,手上持長矛,神色自然地在隊伍之中,仿佛她也是為了這片土地而不得已上戰場與敵軍相抗的忠心戰士。

再往後看,我突然笑了起來,不止女英,在將士末尾,還有一臉神色慌張的娥皇。

我飛身下了城牆。

燭九依然跟在我身後,想著在這凡世兩年多的時間,我張了張嘴:“此後我會去了哪裏,怕是沒了定數,可能……可能就會處於混沌之地……了卻了這殘生。”

我輕輕喚他:“燭九……”

他並不應我。

“燭九……又要留你一個人了……這成千上萬年的日子你過得索然無味了,就去南禺山吧……姑姑見了你,定當是喜歡的……還有夫諸給你做飯搭子,肯定是比過我的……如若……如若我真的回不來……幫我跟姑姑說一聲……且生不孝……辜負了她當日將我撿了回來細心養著……可惜且生卻不能再侍奉在她身前了……”我說得斷斷續續,像是要將這身後事交代個清楚。

他依然不說話,隻是悶聲跟在我身後。

我明明哭了,那豆大的淚珠從我的臉頰滑過。

我又想起一句,同他說:“謝謝你……那時候總惦記著我房間裏沒關上的窗子……”

他依然不說話,我依然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