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重華

再見到娥皇,是在重華的喬遷之宴上。

帝君的側妃——佩玖娘娘收了重華為義子,宮中不少官員攜女眷來道賀。

我坐在房間裏,聽著從庭院裏傳來的聲音,不一會兒有人敲門,我好奇府裏的婢女現在應該正在接待著客人無暇顧及我。打開門的時候,看見娥皇一躍到我身前。

“且生!”她今日穿得輕便卻不失帝女的風範,青色長裙包裹著她的玲瓏身段,額間還是畫著精致的花鈿,青絲用發帶束起,雅致又好看。

我將她迎進房內:“外麵大堂熱鬧得很,你怎麽來了我這處清靜地方?”

她坐在桌前,自己給自己斟了茶水:“外麵那些假惺惺的麵孔,我早已看厭,覺得好生無趣。之前聽姚大哥說將你接了來,我便來找你玩。你這院子倒是好生清靜,我來避避,不用麵對那些貴家公子的虛情假意。”

娥皇是帝君之女,朝堂上那些官員爭權奪勢,免不了想要同帝家結親,以便拉攏勢力,家裏若有傑出的兒子,都想要往自己身上再添一筆。

我在人間戲台子上,聽這番戲講不知聽了多少遍,眼前娥皇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隻覺唏噓不已。

門外敲門聲又起,我開了門,代雲端著好些茶食站在門前。

“公子說女上來了姐姐這裏,特意叫我再送些茶食來,庭院裏的人都已經差遣去了大堂,方便兩位敘舊。”代雲邊說邊將木檀盒子放在桌上,打開盒蓋,將那些茶食一一擺放了出來。

等代雲退了下去,娥皇問我:“這麽些茶食我們兩個可吃不完,那位夫諸公子可在?你將他一同叫來啊。”

聽她說這話,我覺得好笑又苦悶,她此番來找我明顯是想見見夫諸,可是夫諸那日留了封信給我後,便回了南禺山。

“夫諸不同我在一起,他回家照看姑姑了。”我將茶食往她那邊放了放。

她聽了有些失落,而後繼續同我說:“這樣啊,那以後他再來帝城,還是可以敘敘舊的。”

她話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同她笑著:“等什麽時候他來了,我定帶他去見你。”

她一下子羞紅了臉,手裏拿著茶食,扭頭不看我。

外麵宴客結束前,代雲又來過兩次:一次送來我們兩人的飯菜,一次是依照佩玖娘娘的命令來請娥皇。

娥皇走後,重華來看我,他喝了些酒,臉上潮紅得很。

他拉起我的手,坐在桌前。

燭火昏暗,屋子裏並不亮堂,可是他那雙眼睛裏流轉著星光,將我整個人照得明亮起來。

他的氣息並不平穩,可是說話語氣誠懇不已。

他說:“且生,我有了一間自己的宅子。你再等等我,我還想給你一個家。”

我的手搭在他的後背上,漸漸將他的氣息拍撫得平順。他閉眼睡著了,整個人伏在桌上,我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渾身傷痕,卷起他的衣袖,上麵還有清晰可見的疤痕。

我心裏著實不好受,那是他那沒良心的父親給他留下的,那時候我勸他不要再回去,就是不想他再經曆父母的痛打和辱罵。

我捏了一個訣,將他身上的疤痕全部抹了去。他生來幹幹淨淨,從此不用再過任人辱罵的日子。

不用再去想法子尋那勞什子的神石眼睛,我日日歇息在宅子裏閑得自在,代雲端上飯食,我便吃兩口。平日裏重華多待在宮中,夜幕時分才回來,我無事可做,便時時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

久而久之,整個人倒是豐盈了一圈兒。

那日我歇息在庭院裏,手裏搖著山水扇解著暑氣,突然一陣風刮起,整個院子裏清涼了不少。如同前幾日一般,這風總是來得恰是時候,我叫代雲準備了飯菜,等她走後,對著無人的庭院說:“出來吧。”

那張戴著青銅麵具的半張麵孔便施施然在我身前坐下,拾起筷子大快朵頤了一番,而後嘖嘖兩聲:“不怎麽樣不怎麽樣。”

“前幾日怎麽不見你大大方方的,今日等飯菜給你備好了,你才出現?”

他坐在我的對麵,上下將我仔細看了一番,說:“你胖了。”

我本來拾起筷子的手聽見他這句話反而不敢動了,嘴角抽搐著:“我的這張嘴巴可不像你那般刁。”

他麵露鄙夷之色,從衣兜裏掏出個酒壺來:“看來那凡人將你養得不錯。”

拔出瓶塞子,酒香之氣湧出,將整個院子都陶醉了好一會兒,我巴巴望著他給自己斟上一杯,喝下之後嘴裏還吧唧兩聲,看著甚是討厭。

“這幾日你倒是清閑得很,可是還住在客棧裏?”我問他。

他連著飲了好幾杯酒,才抬頭看我,那隻不被麵具遮著的眸子裏麵看不清我的臉,他聲音黯然:“不在。”

聽他這樣回答,我心裏突然升起一絲歉疚,如果不是我跟夫諸坦白了那些話,氣得夫諸回了南禺山,他跟夫諸還可以繼續做著飯酒搭子的。

“那你歇息在何處?”我自覺問得不合情理,也不做打算他會回答我。

可是良久之後,他語氣輕鬆又帶調侃之意地問我:“怎麽?你這是擔心我?”

擔心?其實並不擔心,他活的年歲比我還長,法力也在我之上,並沒什麽可擔心的地方。隻是想著他活了這麽長久,好不容易碰著夫諸這麽一個性子極搭的人,卻因為我又變成孤身一人,連吃飯都沒了樂趣的時候,心裏總歸覺得自己欠著他一些什麽。

誠然在這四海九州之內,在我活過我夢寐以求的這百年時間以後,當我孤身站在蒼梧之野,四周是呼嘯而過的疾風,天空盤旋著淒聲歎息我這隻沒了嗓子的飛鳥,我淚眼模糊地看見他從遠方飛到我麵前,手上用力一攏將我拉進他懷裏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欠了他什麽。可是那時候我啞著嗓子說不出一句話……可惜這時候,我並沒有料想到,我打定主意要留在帝城,跟在姚重華身邊的百年後,我會變成什麽樣子,我身邊的這些人,又都是怎樣的下場。

我聳了聳肩:“你有什麽好擔心的,與其擔心你,我不如想想夫諸是不是安全回了南禺山。”

夫諸自走後給我留下那封書信,便再未與我聯絡過,我知道他是生我氣有心這樣為之。我們不是凡人,不用靠著那馬車等上十天半個月才能等來一張信紙,隻要合指捏個訣,便能說上兩句話。可是這些日子我給夫諸捏了無數個訣,他都未曾回複過我。

燭九喝完那壺酒後,便飛身離開了庭院。當然,他那酒壺裏的酒,我是一口都沒討著。

燭九走後,我在院子裏坐了好些時候,樹蔭正好籠著我,愜意之感升了上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腦子裏像炸開了鍋一樣想起好些事情,困乏之意也漸漸散了去。我站起身,突然鬼使神差地將自己上下左右看了一番。

確實……確實胖了好多,比豐盈還要肉多一圈的那種。

代雲這個時候上前來,收拾著石桌上的飯菜碟子。

我吞吞吐吐地問她:“代雲,你看我……你看我是不是胖了許多?”

她被我問得莫名其妙,然後繞著我走了一圈兒,支手撐著下巴,語氣肯定地說:“姐姐,你這麽一說,嗯……確實是比進府時候胖了不少。”說完還重重點了兩下頭。

這下我有些想要捶胸口了,在院子裏來回走了好幾趟,嘴裏喃喃著:“怎麽就胖了?怎麽就胖了?”

她被我轉得頭有些發暈,拉著我說:“姐姐你不必太過介懷,平日裏你總歇息在房內,很少出來走動走動,那肉自然囤積了起來。要不?我陪你出府四處走走?”

她嘴裏說著實話,可我聽著卻覺得自己實在太不該了。這懶散之意真真不單單隻是叫人發胖發福,連我這隻鳥也避免不了。

等她將手上的活收拾幹淨的時候,我回房換了件素色衣裳。

出宅子大門的時候,街邊敲鑼打鼓地過去一行人,中間四人抬著一頂橘紅色轎子。人群圍觀在一起,不知哪家婆子一路跟著走來,嘴裏高聲喝著:“喜迎司掌大人之女今日回帝城……喜迎司掌大人之女今日回帝城……”

那吆喝聲從街頭傳至街尾不絕,把這鄰裏好幾戶人家喊得紛紛探頭出來看這熱鬧。

我回頭問代雲,那司掌大人之女怎的如此氣派?

代雲自小生活在帝城裏,家裏本來就是貧困之戶,可她那爹爹更是不爭氣,好賭又沒錢。她上麵本還有兩個姐姐,可都被她那個無良的父親賤賣了出去轉身又進了賭坊,代雲她娘哭天喊地痛罵她爹爹不是人,可是罵歸罵了,吵也吵了,再沒錢的時候主意又打在了代雲的身上。代雲她娘決心不再同她爹過日子,收拾了衣服搬去了自己姐姐家,代雲的姨娘在宮中做活,見代雲乖巧得很,將代雲帶進了宮中,所以她對宮中這些貴人之事知曉不少。佩玖娘娘喜歡她,又將她賜給了重華,現下重華見我一人閑在宅子發悶,將她遣了來照顧我。

代雲探頭看著轎子裏的司掌之女,聲音裏滿是納悶:“咦?司掌大人確有一子不錯,可惜是個姨娘生的,不得大夫人待見,可是不曾聽過膝下還有一女啊?”

說著這話時,我們剛巧走進人群裏,有人聽見代雲這番疑慮,探頭過來跟我們八卦著:“司掌大人膝下無女是沒錯。聽說轎子裏的嬌女兒是前些日子司掌正妻收的義女,司掌夫人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初次見麵就送了好些珠寶給她當作見麵禮,現在更是轎子相迎,抬進了司掌府。”

代雲邊聽邊點頭稱是,這小妮子喜歡聽這些八卦花邊喜歡得緊,我剛進府時,她便同我講了好些宮中的緋色秘事。

帝城這幾日裏除了司掌府將義女抬進府門這事,也沒什麽新鮮事兒。代雲領著我往幾處脂粉攤子、珠寶店看了看,自己挑揀得倒是滿滿當當。我站在門外等著她,時不時地接濟一下她那可憐的幹癟荷包。

等她逛得心滿意足了,我又貪戀起戲台子上的講書人了,拉著她坐在一間客棧裏,聽著書,嗑著瓜子兒,喝喝茶。

代雲忙著收拾手上的東西,左翻翻右看看,突然合手看著我,眼睛裏含淚:“姐姐你待我這般好,還替我置辦這些東西,我真是……真是無以為報!”

我擺擺手,並不在意。這妮子平日話多是多,但是懂規矩得很,難怪佩玖娘娘也對她刮目相看。現在來了重華的宅子裏,那工錢自然沒有在宮裏時候領得多。夫諸走之前給我留了好些銀子,我也沒處使,給她花我也樂意。

“不用報不用報……平日你看著我少吃些飯就行了。”我細細聽著講書人的故事,沒空搭理她。

等戲講完,夜色也降了下來。代雲雙手將桌上置辦的東西抱在懷裏,模樣傻氣得很。

回了宅子,重華等在大堂裏,見我踏進院子,朝我招了招手。

他將我拉到桌前,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說:“我回來時聽陳伯說你今日心情不錯,出門去逛了逛,怎麽樣?可買了什麽好東西?”

他肯定是看見代雲抱在懷裏的那些物件,我說:“心情自然是不錯的,東西買得也不少,可都是些女兒家用的東西,你要用用看嗎?”

他夾了一筷子魚肉,仔細將魚刺挑了出來,再放進我碗裏,說:“好啊,等哪日你也拿給我來用用,就算是描眉抹粉,隻要是你給我用的,我都喜歡。”

周圍還在服侍的婢女們聽見他這話,紛紛捂住嘴笑了起來。他自己倒不察覺哪裏不妥當,繼續往我碗裏夾菜。

在這麽多人麵前聽他說這番話,我臉羞得通紅的,我埋頭吃著碗裏的飯菜,連頭都不抬一下,他依然沒察覺出哪裏不對勁兒,一個勁兒地繼續往我碗裏夾菜,我的速度比不得他,不出一會兒,我的碗裏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

代雲收拾好東西進大堂時,就看見我在拚命地跟那座小山戰鬥。而那個罪魁禍首還在一旁樂嗬得很。代雲說話算話得很,她踱步到我身邊,俯首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嚇得我趕緊丟了手裏的碗筷。

“我……我吃飽了……”

重華把我丟亂的碗筷擺放得整齊,嘴上笑得咧開,輕聲問我:“明日佩玖娘娘在宮中設宴,你去不去?我回來時娥皇可是一直央著我記得帶你去的。”

娘娘設宴這事,如若不是發了帖子,我貿貿然前去,丟的可是他的麵子。

我滿麵愁容地看著他,他便知曉了,說:“自然是娘娘允了旨讓你去的,聽說各官員的子女都會前去,你同我去看看,順便找娥皇談談心。我日日不在家中,生怕你悶得發慌。”

聽他這般說,那也沒什麽好推托的了。

飯後他在我院子裏坐了好些時候,天空看不見月亮,隻有點點孱弱的星光,襯托得這景色並不迷人,我困乏地打了個嗬欠。他將我送回了房內,便回了自己房間。

半夜的時候,疾風穿窗而進,我困得腦子不大清醒,將被子往身上裹了又裹,然後聽見豆大的雨滴砸在窗沿上的聲音。我悶哼了一聲,不滿著這風雨來得太不是時候,翻了個身兒,靜靜躺了會兒,那股冷意消失全無,我這才又甜甜地睡了去。

再進宮中時,我比第一次熟門熟路了些。娥皇叫了身邊的婢女來迎我,我記得她的模樣,是上次乖巧地站在娥皇房門前的隻雙,等隻雙接過我,重華便去了殿內同帝君處理政務。

一路上倒也是熱鬧得很,昨日聽重華說,今日佩玖娘娘設宴,請了帝城裏有名望的權貴人士的公子女淑來,大家相互相互認識。可是這些受邀而來的公子女淑,心裏自然是清楚的,不過就是為了給子上和女上挑選合適的成親對象。

說到現在帝君膝下適齡的子嗣,均是正母女皇所生,嫡長子丹朱,兩個女兒分別是娥皇與女英。聽代雲跟我提起過,丹朱本不是嫡長子,可惜長子監明早逝,帝君對這次子丹朱尤為疼愛,監明死後,特封了丹朱為嫡長子。帝君還有九個庶子,可惜生來身份並不尊貴,母妃也不得疼愛。現下宮裏,女皇因為痛失一子本就心情鬱鬱寡歡,加上後來又添子嗣,身子骨羸弱了不少,終日歇息在自己的殿內,所以這宮裏都由佩玖娘娘打點。佩玖娘娘膝下雖無子嗣,可是人生得精巧能幹,同宮中各位娘娘關係也好,深得人心。

娥皇見我來了,將我拉到一邊,她臉上不樂意得很,怕是也猜到了佩玖娘娘的心思。

我正想著法子要怎麽勸解她,她卻先問起了我:“且生,你們家離帝城離得遠嗎?”

她這一問讓我摸不著頭腦,好好問起我家做什麽?

我估摸著從南禺山上下來之後,我帶著夫諸也騰了好些時候的雲,後來騎馬又行了好些日子,思來想去地終於回答她:“很遠。”

正好這時佩玖娘娘來叫她,我同她一起行到佩玖娘娘麵前,身邊的眾公子女淑也圍了上來。

佩玖娘娘本坐在木榻上,這下不得不站起身來細細看過:“這幾日宮中花開得嬌豔,你們平日裏也總不愛走動,今日本妃便將你們聚攏在一處,賞賞花,吃吃茶,熟絡熟絡。”說完又坐了回去。

各公子女淑坐回自己的位置,我跟著娥皇,在她和女英之間坐下。

女英今日穿得豔俗得很,大紅衣裳配著妝容更顯世俗的意味,頭上蝴蝶釵子搖搖晃晃的,我看著都替她害怕得緊,擔心那釵子隨時會從她那厚重的發髻裏掉下來。

得了佩玖娘娘的令,大家也放開了些,各自聊起興致愛好,能聊到一塊兒的人還真是不少。

我將身子往娥皇那邊靠了靠,看著那些清朗俊硬的公子,問她:“可有你中意之人啊?”

她臉上緋紅,抬手作勢就要打我,我嬉笑著轉身攔她。這一下可不好,人群湧動著,不經意間我的目光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訝然得不可思議。

還是那副豔麗模樣,額間那團火焰怕是藏不住,星星點點簇成一團,如果不是因為我早知道,恐怕就當作誰家姑娘手藝這般好,將花鈿裝飾得如此精美。

我看著她,嘴裏喃喃著她的名字:“律畫?”

娥皇見我這般癡傻的模樣,便也不跟我玩笑了,她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且生啊,你怎麽了?”

她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同樣把目光停頓在那額間的火焰上。

娥皇湊到我跟前來:“那是司掌夫人前幾日收的義女,你來之前就已經同大家介紹過了。喚作律畫。”

正巧這個時候,律畫透過人群看著我,可她不像我,鎮定得很,還對我投之笑容,明眸皓齒。

佩玖娘娘喚來了那日娥皇請我看的戲班子,我活了這般時候,獨愛這個,這下更是看得津津有味,連重華來了在我身後坐下都未察覺。

同重華一起來的,還有子上丹朱,他跪坐在佩玖娘娘身前。代雲曾同我說,因為他出生時全身紅彤彤的,所以取名“朱”字。可是我現下看來,他生得唇紅齒白的,相貌上同娥皇女英有些相像,畢竟一母同胞而來,我猜想,如果他生為女子,要比皇英二人還要好上一看。

戲班子唱的戲字正腔圓,那渾厚的聲音把我一拉扯,就拉進了戲裏。風沙卷地而來,天空昏暗,四周茫茫一片看不清,隻有沙沙作響的石子碰撞之聲。然後聲音忽然間靜止,我眼前出現了一條河,河麵上探出一條魚,緊跟著兩條、三條……隨後有序排列在我眼前,忽而變裝戰士,呐喊聲震破我的耳膜,我的頭發被一雙厲爪撕扯著,我張皇地抬頭,那明明是一張人臉,卻生出鳥嘴,胳膊無力垂在空中,腋下生出的翅膀上下撲騰著。場麵太過真實了,我臉上滲出涔涔汗水,捏訣也不管用。

不知是誰先起的拍手叫好聲將我從那幻像裏拉了出來,我遲鈍地伸出手來拍掌以示叫好,渾身使不上力氣來。

娥皇正好轉過頭來看,她倉皇地把手搭在我的額間:“且生,你怎麽生出許多冷汗來了?身子可還好?”

台上戲班子收了聲,她的聲音因為急切高了好幾個調,引來眾人紛紛側目。

重華上前將我拉了拉,在我耳邊問話:“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問這話時,律畫抬眸看著我,嘴邊笑得禮貌客氣,那些公子看了將她圍住,吃食茶水通通獻上。

我坐直了身子,抬手將汗水抹了去,回頭看著重華和娥皇,說:“你們不覺著院子裏悶得慌嗎?早上出門時我穿得多了些,現在可能是熱氣湧了上來,唉,這汗珠子真是膩人得很。”

說著,我從桌上撈起一杯冷茶,咕嚕灌進喉嚨後,整個人清醒了不少。

重華手搭上來扶著我的身子,他微微使了些力,我知道他是擔心我,所以想給我築起一道城牆把我圈進他的城池裏。

我跟他笑:“真的沒事。”

戲班子下了台,佩玖娘娘交代我們好好在院子裏多玩耍一會兒,她說這話的時候,特意看了丹朱和皇英三人,那眼裏的意思再愚笨的人也都看出來了。

女英視而不見隻顧喝著自己的茶,娥皇訕訕一笑,丹朱呢?聽著佩玖娘娘這話,膽子更大了些,他繞過那些殷勤的公子,直向律畫而去。

律畫見他迎麵而來,掩麵笑著,作揖拜禮。

一個大膽追求,一個含羞不拒。

佩玖娘娘交代後,便回了自己的寢宮。即使娘娘這人如拂人春風,可再怎樣也是長輩,身份擺在那裏,這些公子女淑多是不敢太過放縱的。這下娘娘走了,大家更加放開來,嬉笑打鬧,歡樂輕鬆地打成一片。

娥皇邀我去她宮中歇息,我婉言推辭了。

我現下更是對律畫好奇,目光一直追隨著她。丹朱伴在她左右,不知道丹朱說了句什麽玩笑話,逗得她嗬嗬地笑。如若不是因為我曾見過她,知曉她是個什麽東西,以她現在這番模樣並不覺得奇怪司掌夫人喜歡她喜歡得緊,又賞賜珠寶又收作義女的。行為舉止落落大方,真真一副名家之女的做派。

重華被佩玖娘娘叫了去。娘娘膝下無子嗣,對帝君幾個子女愛護得很,可人家畢竟都有親娘,不知道哪個不如意的時候會吹些什麽耳旁風。重華跟她來了帝城,她也處處心細照顧著,待重華更勝丹朱。重華平日裏在宮中忙碌著,她總命人小心料理著重華的生活瑣事。

我推辭娥皇的好意之後,她便同女英前去拜見親母女皇了。我一個人坐在個角落裏,誰也不打擾,隻管細細看著律畫的裝腔作勢。

那日從鍾山下來之後,夫諸同我細細講了一番。我這人不善於琢磨心思,聽得懂一句便是一句,夫諸知道我,盡量也往簡單了說。

我們在山下碰見律畫不錯,我的記憶停在了同她攀談說話之時,等我再有記憶,人已經躺在了沒了左眼的神石前。律畫曾在山下同我們說過,在我們到時的前一日,有仙家殺了隻吃人精怪,可夫諸問過眾仙家,並不曾有過這件事情。

那她裝作一副好心的樣子,到底是為了什麽?

天色漸漸晚了,好些個公子女淑已經被自家管家接了回去。丹朱還坐在律畫身旁,兩人細語不斷,聊得歡暢不已。

我看著都犯了困乏,從他們那邊傳來的低聲笑語還是不曾間斷過。

重華來接我時,宮女們早已給這座院子點上了燈火。司掌大人家的管家恭敬地等著自家主子,路過律畫時,她起身向我拜了拜禮:“姐姐生得真好看。”

沒有沒有,比不得你的容貌。

我不回她,客氣地笑了笑,她突然伸出手來蓋在我的手上:“總覺得姐姐好生熟悉的樣子,改日不知能否上門拜訪姐姐?”

她這生疏樣子裝得倒是不錯,我的另一隻手同樣覆在她手上:“我看你心裏也正喜歡,你若閑來有空,自然可以來找我。”

丹朱顯然有些不耐煩,身子往前探了探,對律畫說:“夜晚了,我送姑娘回去吧。”

律畫聽著這話,低頭一羞:“不敢勞煩子上,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我同重華走出了院子,再回頭看時,丹朱正引著律畫上了石橋往我們這邊走來,我腦子裏突然思緒翻湧,如果鍾山之上的事真是律畫所為,她又為何如此呢?

直到回了宅子,重華都悶悶的,不多言一句,我猜想他定是在白日裏同帝君處理事務勞累了,後來又喝了些酒水,身子肯定疲乏了。我去廚房給他熬煮了些枇杷水,送去時,他已經更衣入了床榻。

我放下盛著枇杷水的木盒子,坐在床榻前,他的眉頭皺在一起,我撫平,又皺起,我樂此不疲地來回幾次,自己被自己的動作逗得嗬嗬大笑。

他跟初見時候有些不一樣了,可是不同在哪裏,我卻說不出來。想著他同我說過的那些膩人情話,我低頭用鼻尖蹭著他的臉。

“這一刻,我真的很愛你啊。”

“這一百年,日日夜夜,倏爾漫長,我都愛你啊。”

窗外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動靜大得很,我怕他著涼,將被子往上拉了拉,又將窗戶關上,夜色昏暗不明,可是我心裏一片亮堂。

女英突然來宅子這事,我有些莫名其妙。

她領著人將宅子裏外看了一番,到我院子外時,命人將我叫了出來。那時我正琢磨著握筆練字,代雲那妮子急急推開我的房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姐姐,小女上在門外,領著一幫人將整個宅子走了一圈兒,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她說話哆嗦得很,是因為害怕門外那人。

代雲還在宮中時,伺候在佩玖娘娘身邊,久了之後,她性子浮躁得很,因著娘娘喜愛她,對其他宮女難免呼來喝去的。不知哪日她犯了渾,把女英身邊的婢女說教了一番,女英受不得這辱,跑到佩玖娘娘麵前將代雲要了去,狠狠打了一番才放回去。娘娘讓她吃了這個教訓,她從此見著女英也怕得很。

我出了屋子,女英站在院子裏正看著我笑,薄唇嚅動:“你這處院子倒是不錯。不過可以收拾收拾,搬出去了。”

我欠身向她施了個禮,抬頭問她:“不知女上此話何意?”

身邊的婢女巧笑一聲,手直直指著我:“你算個什麽東西?女上讓你搬你麻溜兒地搬出去便是了,怎的話如此之多,眼睛耳朵長反了,都不會用了是吧。”

這一刻,我突然有些同情代雲那妮子了,當初她氣浮心躁隨意對待宮女們確實不妥,可是女英身前這些婢女教訓得並不無道理。

“不勞煩姑娘替我憂心,我這眼睛耳朵長得不錯,用得也好。隻是這處院子,我住得甚好,平白無故叫我搬了出去,我定不依的。”

代雲藏在我身後,輕輕扯了扯我的青衣袖子,她好心提醒我不要得罪女英,可我這個人,不對,我這隻鳥,向來軟硬通吃,要是急了,大家甩了袖子大幹一場,也是可以的。

先前說話的那個婢女又跳了出來,她個子小小的,嗓門兒卻大得很,叉著腰站在那裏,字字紮耳:“你什麽身份還能有你不肯依的地方?佩玖娘娘已經在帝君那裏許了兩位女上同姚大人的婚事。念在你是大女上的恩人,不將你趕了出去就很是寬宏大量了,你這厚臉皮擱這兒臊不臊得慌……”

她話還沒說完,女英訓斥她:“隻文,說話客氣些。”

女英抬眸細細看我,眼睛裏挑釁意味明顯:“不知姑娘聽明白我這婢女的話沒?如若還未聽懂,我可以再同你詳細說一遍。”

她這話態度明顯,我看著她,笑臉相迎:“既然帝君同意了女上同重華的婚事,我自當是要道賀的。不過,這間宅子的主人還未開口,女上可是擔心姚大人不同意,所以現在急急而來請了我出去?”

鬥嘴這門功夫,我活了這些時候,在夫諸那裏也是學了些皮毛的。

女英聽了這話,麵色變化了幾番,潮紅褪了去又煞白得很,然後拂袖而走。

她那些婢女跟在她身後,烏泱泱好些個,麵子足得很。

代雲退了去,我一個人坐在房間裏,想起重華這幾日麵上的愁色,原來是為了這番。

風吹得窗欄啪嗒作響,眨眼的工夫,燭九突然立身在我麵前,將我嚇了一跳,整個人直直往地上栽去。

他動身伸手,刹那間便就將我撈在了懷裏。

我推開他,沒好氣地看他:“怎麽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他往後退了一步:“窗子已經被我快呼啦壞了,是你自己想事情想得入了迷。”

他把話頭挑開,我喉嚨裏哽咽著什麽東西,聲音沙啞,問他:“一個人無聊了?”

他盯著我看,遲遲不說話。

我被他盯得心裏毛毛的,手在他麵前一揮,話沒說出口,便被他一手抓住。

他像是料定了我會有所動作一般,語氣裏有些怒意,同我說:“那個凡人同意了婚事。”

我揮開他抓著我的那隻手,瞠目看他:“我跟他之間的事,跟你有何幹係?”

他可能猜想過我或許不在乎,或許會過分在意,可是他肯定沒有猜想過,我問出的那一句,生生將我跟他之間拉開了距離。

聽到這句話,他尷尬地收回頓在半空中的手,語氣訕訕:“我隻是想告訴你,你當初選錯了人。”

我譏笑他:“在你跟他之間,我自然是選擇聽他說的話。他說是就是,他說不是就不是。”

我不知道燭九是從何聽來的這消息,可是我心裏明白得很,有些話從別人嘴裏傳出來,自然是會變了味的。那些過多的猜想和別人善意或者惡意的說法我都不去聽,我隻願意相信一件事。

那就是重華親自站在我麵前,來告訴我真與假。

但是,我從未想過,如果這些話都是真的,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我要怎麽辦?

燭九頹然地坐在桌前。

幾日不見,他看上去憔悴了許多,那麵青銅麵具上在從窗欞透進來的零碎陽光下閃出微微的光澤。

屋子裏一下子寂靜得讓人心裏發慌,燭九垂著眸子,嘴角扯動著,卻沒有說話。

話說出了口,我知道或多或少肯定傷了他。

我在同一天遇見了他和重華,後來同路相伴了些時候,雖然我總矢口否認,可是待他,確實如同朋友一般。那時他歇息在客棧裏,時時一人把酒坐在木欄前,也許真的是活得太久了,我在他身上能清楚地感受到被日月風塵包裹起來的孤單,都不用藏在什麽探究不到的地方,他隻要坐在那裏,我就知道,他需要人陪,他想要人陪。

師父跟我談起燭九誕世這件事時,眼裏有過尊敬和惱意。

燭九先於他立於天地間,他們兩個出於同一師門下,可是師父在師祖座下修行了數十萬餘年,卻從不曾見過燭九。混鯤師伯同師父親近,一日瞞著師祖兩人偷偷溜進神山低壑——無涯門。

那一處地方師祖曾嚴聲厲斥不可踏進,那時候師父同師伯兩人性子好勝,非要比試個高下誰強誰弱,約在無涯門前,話沒說兩句便要開打。

無涯門是神山的禁地,師祖坐下四位弟子,除開女媧女兒身,性子極為平淡,另外三個都是年輕愛起禍端之人,兩人不顧師父的重責斥罵,在無涯門前打得不可開交。

刀光劍影,法術四起,把禁地打得一片狼藉,後來師祖循聲而來,將師父師伯二人綁了起來。

比試還沒有個結果,師父自然不服氣,向著師祖高聲喊道:“此地無人來過,連個看守之人都不曾有,師父為何如此看重?”

後來師父停頓了許久都沒再講下去,那時我們坐在戲台子前,台上的講書人語措動人,等一曲說完,師父才喃喃道:“我當時怎麽沒有想到,他就在那裏麵,我當時怎麽沒有想到,他……”

燭九的嘴角扯動了好幾次,卻依然沒有說出一句話來。我看著他這番模樣,心裏有些不好受,他把我當作朋友,怕我受騙受傷特意來提醒我,可我待他均是處處帶刺。

他不想我被別人欺侮,可是我卻先刺傷了他的心。

我扶額撐在桌上,聲音有氣無力,可是我不甘心。重華承諾過我,他隻把我放在心尖兒上的,他喜歡的人是我,所以我要等他回來,好好問他一問。

“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燭九,我想聽聽他怎麽說。”

他輕聲嗬了一句:“是我多管閑事了,不該多嘴。”

他臉上被一層陰影籠罩著,死氣沉沉的。

他站起身,步子不穩地走到窗前,窗邊正開著顏色豔麗的海棠花,模樣討人歡喜得很,可是我根本無心留意。

他聲音沙啞,仿佛喉嚨被誰扼住了,發出沙啞的聲音:“且生,如果他負了你,你便不要再在他身邊多作停留。回你那南禺山上去,有酒喝有人相伴有何不可的,快活愜意得多。你若還要去尋你那什麽同類,哦,對了,你說要去尋那神石眼睛,你一定要做到。你若要去,記得叫我,我陪你一道。一個人上路,最寂寞了。”

我“嗯”了一聲,他便變幻不見消失在了窗邊。

我還不曾問過他這些日子去了什麽地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吃過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