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夫緒

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時,我們方才解了馬繩繼續趕路。

路上燭九困乏得很,哈欠連天,一副沒睡好的樣子。我快馬跟夫諸並肩行走,悄悄地同夫諸說:“你說燭九真的是創始元靈座下的神子嗎?我是越看越不像了。”

夫諸反應不大:“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安心找你的神石就行了。”

哎,當初我怎麽就腦子不開竅讓夫諸跟著我下了山,弄得現在日日被他噎得說不出話,悶了一肚子氣。

當日在鍾山之上,我莫名其妙地躺在神石前,之前的事情我毫不記得。後來夫諸問過我,記憶停在了什麽時候,我仔細地想了想,不漏過任何一個細節,隻記得在山下時,我還同那隻生得嬌俏的金華貓律畫說著話。

夫諸將我說的話琢磨了一番,前思後想,猜想問題可能出在律畫的身上。

我雖然不信,可是夫諸和律畫相比,我自然更信夫諸一些的。

燭九慢悠悠地跟在我們身後,一路上沒說話,走得相當寂靜。

晃晃悠悠地走了幾日,一路上進食得少,最後在一間客棧前下馬歇息了下來。

用過晚膳之後,我歇息在自己的房內,燭九現在怕是早就入了夢鄉,夫諸現在可能在想著法子怎麽收拾我留下的爛攤子。

屋子裏燭火通明,我蹺腿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夢見那日在姚重華房內,他同我說的那番話。耳根燥熱得很,即使在夢裏,我也有了些少女懷春的羞赧。

他的那些話像窗子外邊的夜風,一遍又一遍地灌進我的耳朵裏,字字清晰,句句帶情。我看見他那雙眼睛裏,一臉張皇無措的自己,嘴裏喃喃了幾句,連自己都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夜半的時候,我清醒了過來坐起身,燭火快要燃盡,我又點了一支,獨自坐在房中央,臉上還是火辣辣的。

這番燥熱帶得屋子裏也悶得很,我起身將窗戶打開,窗前的木蘭花開得正好,月光灑下來照著花上好看得很。細細盯了好一會兒,我察覺有些不對勁,我上床榻前,窗戶明明是打開的,雖然我意識模糊,可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夜風激**在我耳邊,給我消了好一陣火熱。

這下我睡意全無,夫諸是定當不會在夜深時來我房間的,我開了房門,叫小二拿了壺酒到二樓的木欄前。

星星點點攀在寂黑的天頭,誰家的孩子啼哭聲傳來,街頭的燈籠在哭聲中搖搖晃晃。

一隻手伸出來,拈走桌上盤子裏的一粒花生米,那人施施然在我麵前坐下。

我問他:“歇息好了?這幾日看你困乏得很,吃飯時倒是不差你。”

燭九將花生米的那層外衣剝下,薄薄的一層紅衣褪在桌上:“夜風這麽大,你不在自己屋子歇著出來做什麽?”

我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那你出來又是為了什麽?”

他看著我,眼睛裏流動著什麽,像一波動漾的春水。

“南禺山上的那位神者同你是何關係?”

“我姑姑。”

姑姑和父親生於一穴時,是在創始元靈還未仙逝之前。

燭九看了我許久,同我說:“你同你父親生得很相像。”

“你見過我父親?”

他皺眉想了好久:“那時候你父親同你姑姑還是個奶娃子,生於南禺山時,金光照拂了好些日子。”他伸手比了比,比桌案高不了多少,“大概隻有這麽高,兩人身上光溜溜的。我恰巧路過,見到他倆喜歡得緊,又是這天地間僅此的一對鳳凰,我那時還以為……我還以為……”他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下文。

“父親後來下了山,同娘親安身在了另一處,他們仙逝之後姑姑帶我回了南禺山。”

他眸子裏流動著我看不懂的東西,抬頭說:“是啊,好些年月了。”

年月這種東西,看似隻對凡人有效,他們生老病死,在我們看來不過彈指一瞬間,可是隻有活了這麽些歲數,你再往回看,其實對我們這些天生有靈力的神體來說,更加殘忍。

樓下小二收拾著殘羹冷炙,我從樓梯的縫隙看過去,那個忙碌著的身影正蹲下身,擦洗著地上的汙穢。

“都說凡人命短事亂,其實我最豔羨他們,他們不過活個百年,好的壞的死後一並帶入黃土,誰也探究不得。我寧可活成個凡人模樣,世間走一趟,也就一趟。”

燭九嘴裏澀然:“你才活了多長時間,一個奶娃子罷了。”

聽他這話,我雖有些不滿,但說的也是實話。

在他麵前,我確實隻是一個奶娃子。

“凡人有凡人的好,神靈有神靈的難,我一個奶娃子把這天地跑了半個自然有些體會。不過你活了這麽長時間,誰也奈何你不得,可你那隻眼睛是怎麽回事?”

他的左臉還似當日第一次見麵時,拿青銅麵具遮掩得嚴嚴實實的。麵具自額間而起,下至下頜處,整張臉被遮住了一大半。

他抬手在麵具上摸了半天,然後苦笑一聲:“被一隻野貓抓的。”

我可不信他這話。這天地間沒有一樣法術能奈何得了他,一隻野貓怎麽可能抓壞了他半張臉?

還在南禺山上時,姑姑便日日教誨我,見誰有難,必要拔刀相助。

這老一派的說法在南禺山上自然是沒處使的,可到了人間,處處有了機會。

此前有姚重華,今日有良家姑娘一個。

我生得女兒身,最是見不得女子受辱。眼前一行壯身強體的男子將一明眸妙俏姑娘圍身在牆角處,嘴裏風流之語不斷,手上動作帶著輕薄之意。

我衝了過去,將最近的男子摔了出去,立身在淚眼婆娑的姑娘前,同那幫麵露凶色的男子大眼瞪小眼。

地上的男子嘴裏罵聲不斷,起身向我而來,巴掌舉得高高的,我藏在袖子裏的手捏了個小訣,他又飛出去三米多遠。

這是一條無人過路的巷子,那幫男子欺負我們兩個女兒身,再次圍了上來,我法術修得再不濟,麵對幾隻凡間蒼蠅也吃不了虧。

手上一揮,那幫人接連飛了出去。

先反應過來的人臉上露出害怕之意,嘴裏喃喃著“靈人……靈人……”,隨後起身哆嗦著跑遠了去,剩下的幾個人看出不對,也往巷頭跑了去。

身後的女子還在抽泣著,我看了她一眼,安撫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準備離去。

突然,身後“撲通”一聲,那女子跪了下去,聲音怯怯的:“娥皇謝過恩人救命之恩……”說完拂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抬頭正眼看我,眼睛紅腫得厲害,看來是嚇破了膽子。

我這人受不得這番大禮,將她扶了起來:“此處昏暗得很,你一個弱女子來此處自然要吃虧,往那明亮大道走,哪會受到這般欺侮。”

她身子顫抖得厲害,說話倒還利索:“我無心從這邊過路,可是方才聽見這裏麵傳出奇怪的聲音,好奇才來看看,沒想到……沒想到那幾人一眨眼的工夫便把我圍困住了……”

我不由得好笑:“那你同我出了這塊兒,快自行回家去,免得又出了什麽岔子。”

她嘴唇嚅動著,吞吞吐吐半天:“我……我不識得路。”

我本來是閑在客棧裏待得無聊,出門轉個一圈兒看看新鮮,這下又拎回一個妙齡女子。

我叫店家小二燒了幾道小菜,那姑娘害羞得厲害,遲遲不下筷子。

此處是帝君的城所,來往的人多,熱鬧得很,店裏的食客來去了好幾撥,我自己夾了好幾筷子,聽著旁邊桌的客人說著新鮮事兒。

夫諸下來時,撇頭看了我一眼,那眼裏的多管閑事之意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我看著他,無奈得很。

“姑娘你家住何處,稍後我讓這位公子送你回去。”夫諸在我身邊坐下時,我為了表明自己實在是無奈之舉,對她說道。

娥皇臉漲得通紅:“不必……不必麻煩了,等會兒會有人來尋我的。”她這話說得結結巴巴,可我聽出了話外之意,她應該是哪家名貴之女。

桌上的飯菜涼了不少,我叫來小二讓他拿去熱了熱再端上來,然後又點了兩個小菜,跟夫諸說:“你日日在房內不悶得慌嗎?”

他懶懶道:“我又不是你,見什麽拎回來什麽。”

娥皇聽他這般說,低頭不作聲。

我翻了個白眼跟她解釋:“他這人嘴巴毒得很,你不要介意。”

娥皇微微點了點頭。

飯菜再端上來時,客棧門口多了幾個腰間別刀的人,臉上肅色地在店裏看了一圈,眼神落定在我們這一桌,走了過來。

“女上。”他們欠身叫了娥皇一句,店裏的其他人看了過來。

不知道誰膽子大得很,說了一聲:“帝君的女兒怎麽來了此處?”

娥皇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向我欠了欠身子:“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姑娘請在城裏多歇息幾日,等明日我再來謝過姑娘。”

我擺擺手,哪裏需如此麻煩,何況她是帝君的子嗣,更是勞煩不得。

娥皇性子這時候反倒急了:“姑娘救過我,不可以怠慢的。明日我親自來請過。”

走之前,她回過頭來看我一眼,最後目光落在了夫諸的身上,臉上溢出明朗的笑意來:“明日姑娘的朋友也請一並來。”

到了第二日,客棧前立了兩頂花轎子,紅豔得刺眼。

娥皇從轎子裏下來,穿得同昨日不一樣。華衣裹身,額間映了扇麵花鈿,疏密相間,勻稱得當,襯得她雍容華貴得很。

她命人請我出廂房。

我打開門的時候,眼睛迷糊得很,揉了揉,那人突然拉住我的手,聲音含情脈脈:“且生,原來是你。”

他的聲音我在夜裏夢見了許多次,這下真真切切地灌進了我的耳朵裏,我卻感覺有些不真實。

他看我揉眼睛的力度狠了些,把我的手從眼睛扒拉了下來,直直看我:“是我。”

我這下有點不明白:“你怎麽在這裏?”

他麵上高興得緊,抬手將我耳邊的頭發別在耳邊:“我替女上來請你進宮。”

“你不是……”

他怕我不高興,同我解釋:“那日你走後不久,我同佩玖娘娘來了帝城,她賞識我收我做了義子。可我放心不下你我之間的約定,差人一直等在那裏,若你回去,就將你接了過來,可是沒想到,我能親自來接你。”

我本來詫異他怎麽突然出現在此處,可是聽他這般說,知道他還記掛著同我的約定,我心裏像吃了顆蜜餞又甜了一番。

“你說的佩玖娘娘可是那時歇息在店裏的帝君側妃?”我確實記著這檔子事的。

他把我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裏:“是的。你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好?我瞧著你怎麽瘦了些?”他伸出一隻手摸在我的臉上,麵上有了愁容,“可是太過奔波了?”

我感受著他的手在我的臉上摩挲著,這些日子裏心裏空****的地方一下子被填滿了,夜夜夢見的聲音現在正關切著我。

“沒有的事。”我抽回自己的手,走到木欄前往下看。

娥皇站在客棧門前,周圍的人都圍了過來,她是人間尊貴的女上,定不能讓她等得太久。

我回身同重華說:“走吧。”

他又拉過我的手,問我:“夫諸公子呢?女上交代,要請他一並回宮。”

我又去了夫諸房前,敲了門喚他快些下來。

他坐在房內不理睬我,每每總是他來說教我,這下我反而有了說教他的機會。

“此處是人間,不是南禺山上,由不得你的性子來了。再說人家身份尊貴得很,要不是有心,何苦等你等得這般久。夫諸,這下你可不能失了我南禺山的禮數。”

夫諸是個識得大體之人,換了件青衫同我們一起下樓。

娥皇見了我,歡喜地迎了上來:“昨日我總覺得忘了些什麽事情,回了宮才記起還不曾問過姑娘的名字。”

我看著她精心打扮的模樣,跟昨日判若兩人,額間的花鈿好看得很:“你喚我且生就好了。”

她不像昨日那般羸弱的樣子:“那我就喚你名字好了,你也不用太過拘禮,你救過我的命,叫我娥皇最好了。”然後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低著頭問我,“不知……不知公子叫什麽?”

夫諸就立在我身後,麵無表情。他這人不喜歡這樣的排場,我替他介紹道:“他喚夫諸。”

街上的人群越圍越多,紛紛好奇能勞駕女上親自來迎接的人是誰。

我同娥皇上了一頂轎子。

重華攙扶著我,放下轎簾時,他回身請夫諸上另一頂轎子,夫諸看他的眼神灼熱得很。

坐在轎子裏,娥皇同我說了好些話,等到了皇宮的時候,我才覺得這姑娘性子其實也是活潑得很,話語間並不嬌氣,好相處得很。

帝宮說來繁華,其實也簡樸。比起這些年月我跑過的神山仙所,金玉堂皇著實說不上,不過較之人間其他地方來說,是要好上一番。

下轎時有婢女一路迎著我們前去宮殿,一路上四處樹木常青而立,帝君樸實,愛戴貧苦百姓,帝所無金無玉,花草倒是數不勝數。

娥皇同我並肩而行,夫諸跟在身後,走到一扇房門前,婢女推開檀木門,乖巧地站在門前。

走了進去,桌上已經擺好了吃食,葷素皆有,卻不顯得鋪張浪費,娥皇同門前的婢女交代著:“隻雙,你先去無瀾院再打理一番,等用膳之後,我同恩人去坐坐。”

喚作隻雙的婢女恭敬地欠身走了出去。

娥皇將我跟夫諸迎到桌前:“不知道這些飯菜合不合你們的胃口。”

活了這麽些年頭,飯食這種東西對我夫諸來說隻為填飽肚子,並不過分在意。

“女上哪裏的話,你親自來迎接我們兩人,已經是無上的榮耀了,哪裏還在意這些。”夫諸說道。

娥皇臉上一紅:“公子……公子不用這般客氣,且生救過我的命,這些自然是應當的。”

我同娥皇親昵了一些,說:“你不用介意,他這人刻板得很,說話文縐縐的,顯得不通人情。”

娥皇坐下,手裏請著,我便坐了下來,夫諸似乎對我說的話有些不滿,冷眼看著我。

我習慣了他這番模樣:“這飯菜這般好,你再不坐下就要勞煩門外的人再去熱熱了。”

他坐在我和娥皇之間,聽著我倆說話,動著筷子。

飯後婢女來迎,我們一行三人穿過幾扇殿門,眼前豁然開朗。

一處明媚院子立在眼前,假山流水,花香鳥語,實是一番美景。

娥皇喚來戲班子,同我說笑著:“往日裏帝父最愛看這些戲子故事,我本來請了他來,可是近日裏外患迭起,他實在沒了心思。”

我有些吃驚,原來她一早還請了帝君。

我說:“不知我積了什麽樣的福,幸得女上的接見,差點兒還有幸見帝君。”

她吃吃一笑:“你這說的什麽話,你救過我的命,這些本就是常理之中的事了。”

戲班子的表演精彩得很,看得我目不轉睛,夫諸在一旁斟茶看得性子也起來了,跟著戲裏的唱角哼了起來。

這時一名婢女上前,同娥皇說了兩句。

娥皇轉過頭來,說道:“這戲班子確實唱得好,連佩玖娘娘也被吸引了過來。”

不一會兒,迎麵便來了一些人,走在最前麵的人穿著豔紅的衣裳,發間金簪在太陽光下晃眼得很,身後的女子粉衣裹身,三千青絲綰成一束,插著一支金釵,再往後些,是幾名婢女,頷首跟在身後。

娥皇站了起來,等那幾人越發靠近了,欠身迎禮:“拜見女妃。”

我和夫諸起了身,正要行禮,穿著豔紅衣裳的佩玖娘娘雙手各一邊將我和夫諸扶了起來。

“兩位不必客氣。娥皇雖不是我的親女,可是我待她如同親生,姑娘救了娥皇,我自然是感謝的,不必如此拘禮。”

我抬頭看她,生得雖不是傾國傾城,可是也明豔動人,一身火紅衣裳襯得她更是華貴得很。

夫諸先開了口:“謝過娘娘。”

娥皇上前拉住佩玖的手:“剛剛婢女來說女妃也過來了,怪我沒有一早跟您說,女妃今日心情可還歡喜?上午時分姚大哥來時我還向他問起您。”

她說的姚大哥應該就是重華了。

佩玖握住她的手,臉上慈愛:“看見你和女英我自然歡喜,晚些時候我同你們一起去你母親那裏請個安,我好些時候不見她了,心裏也惦念得很。”

娥皇聽聞此言,將佩玖身後的粉衣女子拉上前來:“妹妹可用過膳了?桌上有你愛的吃食,你多用些。”然後轉過頭來同我說,“且生,這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女英。”

我欠身行過禮,起身時女英已經徑直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桌前。

娥皇拉過我,小聲同我說:“我這妹妹性子古怪得很,你別介意。”

我聽她這樣說,斜眼看了看夫諸,不見怪,一點兒都不見怪,更古怪的我都見過。

等戲班子唱罷,娥皇命人將我跟夫諸送到了宮門前,上轎前,我遠遠看見重華向我們這邊而來。

我等在轎前,他一路跑來汗流浹背,發帶有些鬆散。

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裏翻騰得厲害。

他說:“這些日子你們可還要去什麽地方?且生,我聽女上說想留你們多歇息些時候,你意下如何?”

娥皇同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本無意放在心上,可是現在聽他這樣說,我卻真的想要再留些時候。

我同他笑:“本來也沒想好去什麽地方,再多留些時候也是無礙的。”

他聽到此處,眼睛明亮了起來:“那你等等我,等我忙過這幾日,就去找你。”

回去的路上,夫諸悶聲不吭,剛剛我同重華說的那些話他字字聽在了耳裏,不知道他在思量著什麽。

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照拂著白日裏娥皇以女上的身份親自來迎我們,小二見我們回來,特意迎了上來,恭敬地問:“姑娘公子可用過膳了?店裏已經備好了飯食。”

在無瀾院的時候用過不少茶點,肚子正飽飽的,我問小二:“我們不用了。樓上我那位朋友可用過膳了?”

我問的是燭九。

小二搖了搖頭:“那位公子整日不曾下來過,午膳時候我上去問過,他閉門隻說不用管他。”

我將小二遣散了去,夫諸早已回了廂房。

我上樓時猜想著夫諸已經看出了重華對我的情意,一抬頭在樓梯處看見燭九坐在木欄前,一個人喝著酒。

他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看我:“帝所一日遊的感受如何?”

我知道他在噎我,故意不回他,問他:“今日你是怎麽了?連備好的飯菜也不吃了?”

他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語氣澀澀:“一個人進食沒什麽樂趣,再說我隻念著夫諸的手藝。”

我朝他翻了一個白眼:“夫諸可不是你的下人,還要管你吃不吃飯了?”

他懶得同我爭辯,低頭不說話。

我將酒壺拿到自己麵前,聞了聞,味道並不怎麽好:“這倒是讓我格外想念南禺山上的梨花窖了,姑姑釀酒的本事怕是這天地間無人能比得過了。”

他聲音淡淡的:“我聽夫諸說,你是為了尋同類而下山的?不巧將鍾山上那人的神石眼睛打落了凡間,特意來尋?”

夫諸這人平常嘴巴縫得密密實實,生怕多說了一個字,這下卻將我的事情跟燭九全數交代了。

我沒好氣地說:“我同他生活了這些年來,還第一次見識到他嚼舌根的時候。”

燭九搖搖頭:“你可不要亂猜想了夫諸的心思,他同我說,是想問問有沒有法子尋回那神石眼睛。”

我正色看他:“那你有嗎?”

他又給自己斟了杯酒,不過這下客氣得很,不忘給我倒了一杯:“這酒雖然比不上梨花窖的味道,可是這夜色,少不了酒味,你嚐嚐。”

他抬頭又是一杯,我直直看著他,等著他的答複。

被我盯得久了,他自知躲不過我,語氣訕訕:“沒有。”

我泄了氣,將杯子裏的酒一口咽下,起身準備回房。

身後傳來燭九的聲音,語氣慵懶,話裏的意思卻真切:“夜裏風大,你記得關窗。”

回了房,我躺在床榻之上,細細打算著。

我活了這些年月,比不過姑姑,可是比起姚重華,不知多了多少。他是個凡人,隻能活不過百年的時間,對我來說,不過彈指一瞬間,可是於他而言,卻是一生。嫁娶之事,名利富貴,都在我這彈指之間。他那些情意綿綿的話,讓我心裏激**了好些時候。就在這片刻的思索間,我做了一個於他於我來說,都可謂是瘋狂而又大膽的決定。

果然如燭九所說,夜裏風大得很,我腦子裏清醒得很,可是眼睛不知在什麽時候早已經閉上不願意再睜開。

我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夢境,夢裏我洗手做飯,同凡人般料理家常,屋外柵欄聲響,有人拉開籬笆,推開房門,輕聲喚我:“且生,我回來了。”

那人的模樣我看得並不真切,可是潛意識就覺得那是同我做了約定的重華。

風本來灌得厲害,我翻了個身,呼吸均勻,這一夜,再無風聲。

在客棧裏歇息了兩日,燭九同夫諸用過幾次膳,我想著那日夜裏的決定,吃飯時都是無精打采的模樣。當日夫諸同我一起下山,雖說是師父讓他陪著我,可是這些日子他沒怎麽虧待過我,我實在不知該怎樣同他開口。

那日重華輕裝打扮來客棧尋我,我正苦思於我的決定是否妥當,可是見了他,我便有些不管不顧了。

他帶我將這帝城繞了一整圈,夜市上有我從未見過的花燈。見別家的姑娘人人手裏拿著一盞好看的燈船,我女兒家的性子上來,拉著重華到了河邊,學著那些姑娘的模樣,放了一盞燈船在水上,更是擺出一副嬌俏的模樣,在心裏默默許了個願。

重華緊跟在我身後,看我這番模樣,臉上笑意不斷。他將我拉進懷裏,手裏摩挲著我的頭發,嘴裏喃喃著:“且生,你真好看。”

我嘴唇抿成一線,像聽了世上最好聽的一句話。

他將我從懷裏拉開,那雙眸子看著我,裏麵流轉著星光。他低下頭,鼻息離我越來越近,我感受到他一方柔軟貼在我的唇上,將我化成了一潭春水,險些站不住。

他將我摟得緊了些,讓我有了支撐,而後他的柔軟離開我,頭靠在我的肩上,將我摟得更緊了。他的頭細細蹭著我的發絲,聲音動聽:“且生,我這個人很是蠢笨,可是我把你放在心上,滿滿當當。”

他將我送到客棧門前,雙手握著我的手,說:“你再多等幾日,佩玖娘娘許給我的宅子這幾日就修繕好了,我到時來接你。”

等他走後,我腦子裏空空的,上了樓梯,夫諸站在我的房門前,倚身靠著。

他看著我,語氣無奈道:“你莫不是打定主意要同那凡人在一起?”

聽他問出這句話,我心裏反而放鬆了不少。

我聲音肯定地回答他:“是。”

他本是隨口這樣一問,可是聽到我如此堅定的回答,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且生,難道你忘了你還要做些什麽事嗎?”

我沒忘,我一刻都沒忘記過。

我推開房門,坐在桌前,語氣裏滿是誠懇:“夫諸,你我同一時候上南禺山,這些年不管你再怎麽不同我親近,你也能知道我的性子的。父親和娘親仙逝之後,姑姑待我如親生,我視你如兄長,你們同師父,便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可是……可是現在……”

“可是現在,有個凡間男子說他愛慕你,所以你就要不顧一切地跟他了是嗎?”

我看著他,他說得對。姑姑疼愛夫諸,從不曾比對我的少,因為夫諸性子即使再冷清,可是他永遠善於把握人心,體諒別人。別家的仙山之上,清掃雜役服侍婢女數不清有多少個,可在南禺山上,姑姑從不將夫諸看作下人。即使山裏所有的尋常小事都由夫諸打點,即使在別人眼裏夫諸不過是姑姑的坐騎,可是隻有南禺山上的我們三人和精怪們知道,姑姑將我和夫諸都視如親子。

麵對著夫諸,他是我的家人,我從不在他和姑姑麵前說過一句謊話,我向他坦白:“是。”

他不說話,隻是看著我。

過了許久,他輕歎一口氣,問我:“你可想明白了?”

我日日夜夜等著他問出這一句,這下終於能坦白說出口:“夫諸,我想了許久,我們的年歲不知道還有多長,可是重華他不一樣,他不像我們自出生起便有靈氣就能活過漫漫歲月,他隻有短短的一百年。隻是一百年的時間,可是就是這一百年的時間,我想陪著他,到死的那一天。”

房間裏寂靜了許久,直到燭火就要燃盡不得不添上新燭。

他起身,步伐沉穩卻緩慢。

我問他:“這幾日夜裏,是你關上我房間的窗戶的?”

他不回頭,鼻息沉重:“不是。”

那一夜,我睡得並不安穩,夜裏醒了好幾次,可是總能夢見初見夫諸時,那條被他鮮血染紅的河溪。

醒來時,外頭陽光正好,我乏累得很。

我坐靠在床榻上,看見從窗欞縫隙裏投進的陽光,心裏煩悶。我想再睡些時候,可是腦子裏總有聲音傳出來,直到門外有人敲門,我才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店家小二將膳食端了進來。

我問他:“那兩位公子呢?”

小二態度尤為客氣:“夫諸公子上午時便出了門,特意囑咐我這個時候再將飯菜送來。燭九公子現在在外麵木欄前用膳。”

我覺得嘴裏苦澀得很,跟他說:“你將飯菜端去燭九公子那兒去,我等等就去。”

小二退了出去。

我洗了個冷水臉,又換了身衣裳,等到燭九那兒時,他已經吃好了。

我在他麵前坐下,依然提不起精神來。

他斟了茶水給我,便安靜地坐在那裏,也不同我說話。

“你可知道夫諸去了哪裏?”我問他。

街上小販吆喝得厲害,許多姑娘結伴出來置辦衣裳胭脂,他看著她們形形色色地走過,搖了搖頭。

飯菜是夫諸做的,我嚐了一口便知道。隻是燭九麵前的飯菜沒怎麽動過,我有些好奇:“今日這飯菜是夫諸的手藝,怎麽不見你吃得歡喜?”

他扭頭看我:“一個人吃,再好吃沒什麽樂趣。”

我伸手將他的筷子拾了起來,遞給他:“我陪你吃。”

他看著我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順從地接過。

“你往後有什麽打算?我可能會在此待上好些時候。”我問他。

他手上夾菜的動作停了下來:“不去尋那神石的眼睛了?”

我搖了搖頭:“要尋的。”夾菜到碗裏,“隻不過要等些時候。”

他又問我:“不去尋你的同類了?”

我又搖了搖頭:“要尋的,還要更往後一些時候。”

他夾了一筷子菜進嘴裏,細細咀嚼了好久,說:“我見過那凡人,其實沒那麽好。”

我抬頭看他,眉頭皺在一起:“他對我很好。”

他語氣淡然:“以後可能會對你不好。”

他跟我唱反調的功夫真的不比夫諸差,可是夫諸會稍稍遷就我,他卻一點兒也不讓步。

我語氣肯定地答他:“以後也會對我好。”

他把筷子放了下來,嘴裏哼氣:“難說。”

飯後我又問他:“你真沒什麽打算?”

他還是那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打算這東西,太牽製了。”

他眼裏有些失落,我說:“以後你一個人吃飯就沒樂趣了。”

“那就不吃了。”

“飯還是要吃的,你要是想找人搭個伴兒,可以來找我的。”

他還是看著街上流動的人群,久久之後才說:“好啊。”

直到夜幕,夫諸也沒有回來,我站在他門前等了好些時候,等到困意連連才回了房。合上門的時候,我不急著上床榻,走到窗戶前,將打開的窗戶拉了回來。

吹熄了燭火,我閉眼走回了床榻。

拉了被子,什麽都感受不到了。

等再起來的時候,背上汗濕了好大一片,心裏突然空落落的,像是丟失了什麽東西。

一直陪著我的,某樣東西。

小二再送來吃食的時候,問我:“姑娘房間想續到什麽時候?夫諸公子留下了一筆錢,說你要走時直接結清,餘下的銀子給你就好了。”

我被他問得莫名其妙,說:“你說什麽?”

小二滿臉諂笑地說:“夫諸公子說等你要走的時候直接將餘下的銀子結給你。”

“他人呢?”

小二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伸手遞給我:“夫諸公子早上已經退了廂房,說回來時的地方了,留下一封信給你。說這段時間你隻管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好了。”

我接過那封信,遣他散了去。

信裏隻有短短的一句話,他說:

一百年的時間,我給你。

他終於還是遷就了我,留下一封信便回了南禺山。我手裏拿著那封信,想笑又想哭,最後一臉呆滯,傻愣愣地關上門回了房間。我一直沒留心到的是,斜對麵廂房的燭九,開了房門看我,可我卻毫無察覺。

我在客棧再住了幾日,一日正午時分,重華騎馬來接我。他穿著青黑色的外衫,頭發束起綰成髻。沒了初見時候的清朗,卻多了幾分硬朗。他把我拉上馬,帶我回了宅子。

我沒有同燭九道別,我還跟他說好了,若是他一個人吃飯無趣了,就來找我做飯搭子。道別太讓人傷感了,所以夫諸自己悄悄地走了。可我明明知道這樣留下的那個人心裏會不好受,我卻還是一句話也不留,像夫諸把我留在那間客棧一樣,把燭九一個人留在那裏。

他又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