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燭九

下山之後,我同夫諸一路向北,聽說北邊生靈最多。這下我除了要找同類,還要找那該死的神石眼睛,我心裏一口氣不上不下正好噎在心口,愁苦得很。

雲是騰不了了,我這下心情不暢,更加掌控不好,夫諸也怕了我,所以我倆商量之後決定,走吧!

一路上吃喝倒是不少,吃膩了人間的飯菜,我便讓夫諸露一手,他的手藝是絕佳的,連姑姑也讚不絕口。

那日我倆歇息在鎮子的客棧裏,夫諸借了客棧的灶房燒了幾道菜。終於等到夫諸把菜上齊了,我提了筷子正要下手,一隻手卻快我一步先夾了一筷子,然後嘴裏連連稱讚:“好吃好吃,公子手藝不錯。”

我循著聲兒看過去,那人正坐在我對麵,生得好看是好看,就是左邊臉拿青銅麵具遮了起來。

夫諸被那人誇得受用,斟茶時還不忘給那人倒一杯,一副“你吃你吃隨便吃不夠我再去炒兩個菜保管你夠”的架勢。

那人真也不客氣,不一會兒便空了兩個盤子,我瞪大了眼睛看他,可他渾然不覺。

“公子,飯菜要收銀子的。”我並不是那種因為美色失了原則的鳥,現在入了人世,銀子最重要。

那人連連點頭,手裏動作卻並未停下:“好好好……”

一餐飯下來,我跟夫諸一筷子未下手,盤子倒是空得幹幹淨淨,那人擦擦嘴,抬頭問我:“銀子是什麽?”

用人間的話來講,這是吃霸王餐,想甩手走人的意思?

我用手支著頭看他:“公子莫不是想拍拍手就走?”

“沒有沒有,不敢不敢……”

夫諸不說話,在他看來,一句稱讚比得上千萬錢財了。他是一點兒也不計較,那我也沒什麽可計較的,出力做飯的人不是我,隻是勞苦夫諸還得再下趟灶房。

我伸手將那人麵前的茶杯拿了過來,他看著我欲言又止,然後轉頭問我旁邊的夫諸:“公子,還有飯菜嗎?”

我合了合眼,瞧夫諸的動靜。

夫諸低笑不回答,茶水飲盡了,問我:“你想吃什麽菜?”

對麵的人緊緊盯著我,我問他:“你想吃什麽?”

他也不客氣:“拿手的就行,再多炒幾個吧,公子手藝太好,我肚子能裝下更多。”腦子倒是好使,看準了夫諸受用了他的好話,趁機蹬鼻子上臉。

夫諸進了灶房,客棧裏正是人多吃飯的時候,那人拿起倒扣的杯子:“燭九。”

我傻愣愣地看他:“煮什麽酒?”

他看著我,眼裏帶笑:“在下燭九。”

我這下才反應過來,掩飾尷尬地說:“嗯,一個煮酒,一個燒菜,兩齊了。”

燭九看了我半天,然後無奈地從茶杯裏蘸水在桌子上一筆一畫地寫著,我無聊地順著他的手看去,白淨修長,直到桌上的水漬散去。

夫諸端著燒好的菜出來時,客棧外麵鬧哄哄的,摔打的聲音傳進來,好些食客湊到紙糊的窗子邊看熱鬧,我站起身也準備過去,夫諸喊我:“別惹些麻煩。”

我擺擺手,擠在窗戶邊。

旁邊的大叔指指點點:“姚家孩子真可憐,生在那樣的人家,祖上也不見可憐可憐他。”

摔倒在地上的人,衣衫襤褸破爛不堪,也許是被揍得狠了,額頭上滲出了絲絲血漬,他伸手在額頭上抹開,抬頭看著對麵罵罵咧咧的男人,眼睛裏卑怯又憤恨。

“是啊,那兩口子也不知道著了什麽魔,把那麽好的孩子打成那樣子。”

“到底是個後母,再說了瞽瞍這人,知道自己早沒有了祖上榮光的庇佑,不尋思著找誰出出氣?”

眾人聽見這句話,紛紛搖了搖頭,嘴裏不住地歎息:“可惜了重華這麽好的孩子,還處處維護他那個沒心肝的父親。”

窗戶外邊的摔打聲並沒有停下來,身材高大的男子繼續對著地上的人拳打腳踢,嘴裏高聲罵著:“要你裝什麽好心,狗東西,滾遠點兒。”

地上的人悶哼一聲,嘴邊滲出殷殷血色來。周圍的人不見阻止,對麵的茶棚裏響起一個聲音:“象,別打了,不用多管他,讓他死在外麵我也不想再見到他。”

叫作象的男人這下才停了手,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聽見了沒?爹爹讓你死在外麵不要回來了。”然後便走回茶棚坐下吃茶。

周圍的人見怪不怪地散了去,我趴在窗戶邊,看著他們議論著走開。

師父曾經說過,人間是個善於爭搶,過於貪婪的地方。弱肉強食,一個要覬覦一個被剝奪,他們這種沒有靈力的弱者,靠著心裏的欲望急於往上,不管對方是誰,都可以把他踩在腳下。

茶棚裏除了忙碌的小二,就坐著三個人,象跨腿坐在橫凳之上,轉過頭看著地上的人,一臉鄙夷不屑。另外的一男一女,年紀看著稍大一些,繼續吃著茶,說著話。

我把目光轉了回來,剛巧對上躺在地上一聲不吭的人的眼睛。他應該很疼吧,額頭上的血還在往下淌,漫過他看著我的眼睛,裏麵燒著熊熊怒火,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地把我心裏灼掉一塊。

夫諸這時叫我,我看過去,燭九已經把菜吃得差不多,我走過去,問夫諸:“你現在成了別人的燒火廚子了?”

燭九抬起頭,不好意思地朝我笑:“怪我怪我,好長些日子不曾吃過東西了,這一嚐了味就停不下來。”

夫諸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一副“誰叫你去瞎湊熱鬧?該吃飯不吃飯現在反倒怪我”的樣子。

唉,果然夫諸還是夫諸,就算甘心陪我下了山也還是南禺山上老愛說話激我,做事煩我的夫諸。

我雙手往桌上一攤:“唉,真是可憐我小小身子的女兒家,還要被自家人欺負。”

夜幕降臨的時候,客棧老板特意差小二打發走食客,我坐在二樓,聽見樓下老板對著動作慢吞吞的小二謾罵,說什麽辦事不力小心腦袋不保的話。

我數著手裏剝好的瓜子仁,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盡頭廂房裏的動靜。一來二去,瓜子仁還是數不明白。

街上擺攤的小販早早收拾回了家,圓月掛在天上顯得冷冷清清的,在我閑得快要把瓜子仁數明白時,聽見木欄下哼哼的聲音。

隔著客棧老板擺放得並不雅致的花草,我看見白天時被揍的那人,還是躺倒在地上的淒慘模樣,也許是睡得清醒了,他掙紮著身子想要坐起來,可是無奈掙紮了好幾下,臉都朝下又摔了去。

我支手看著他,跟自己打賭他還能掙紮幾番。瓜子仁被我握在手裏,肉尖摩擦著皮膚癢癢的。

“啪”的一聲,那人又摔了下去,這一聲砸得悶實,連我都小小驚呼了一把。

那人費力地抬頭往上看,眼皮被血糊得一直打戰,嘴裏一直含糊著:“水……水……”

水這東西,凡人明明離不得卻又恐慌得很。當年夫諸就是因為兆水之力被一個村子的人追打得廢了一條腿。夫諸害怕,不敢再隨意走動了,可是這些凡人,還是得靠著水來活命。

所以說,人這種沒有靈力的生命,缺什麽也怕什麽。

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搭錯了,我從茶壺裏斟了杯水,又從木欄上躍了下來,把茶杯放在那人的麵前,蹲坐下來看他。

他頭發蓬亂得很,血跡粘在頭發上和臉上,看不清樣子,但是他那雙眼睛卻是好看的。盡管他早已被揍得神誌不清了,可那雙眸子卻看得我差點兒陷了進去。

我把茶杯往他前麵又送了送:“你不是要喝水嗎?”

他的手艱難地在地上摸索著,摸了老半天終於抓著茶杯,手卻顫顫巍巍地灑了好些水出來。

我看著無奈,從他手裏拿過杯子送到他嘴邊,他一點一點地喝進去,吞咽的聲音極大。

“夠嗎?”茶杯太小了,我懊惱地想著剛剛怎麽沒把一整壺茶順下來。

他睜開眼睛看我,眼神裏說著不夠。

我躍身上了二樓,“嘭”的一聲撞在一麵人牆上。

“沒看出來你心地這般善良?”燭九施施然地坐下,手上揉著被我撞著的位置,看我的時候眉頭皺在一起,像是在說“你可把我給撞疼了”。

我煩他煩得緊,想著我現在肚子空空就是因為他,我也懶得勞神跟他爭辯什麽,提了茶壺就要往下。

可等我站在剛剛那人躺倒的位置,人卻不見了。

真是奇怪。

燭九立在木欄旁,嘴裏調笑我:“怎麽,好心沒人收?我現在口渴得緊,你要不把茶壺再拿上來吧?”

我性子極不好,最惱別人讓我在他身上連著吃虧,不管是他精明還是怎樣,說起來都是我傻得能讓人接連騙我。

所以我提著茶壺,從客棧大門進去,不再搭理他。

剛進門,小二便迎上來:“不好意思……啊?你……”

小二像著了魔一樣,看著我口吃不清。我不解地看他,等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想起,我方才是從二樓木欄下來的,他現在瞧見我從正門進來,肯定是好奇我是什麽時候出去的。

“還有飯菜嗎?我餓得出去尋了一圈可是街上不見攤子。”我把茶壺往後收了收,怕他看出什麽端倪來。

小二蒙了:“不見客官什麽時候出去的啊?”

客棧老板站在錢櫃前:“磨蹭什麽!還不快收拾收拾!等下有你好看的!”

小二這下顧不得我,匆匆離去。我緩緩往樓上去,客棧老板叫住我:“姑娘同你那兩位朋友明日可還要續房?稍時有幾位身份尊貴的客人要來,若姑娘還要再住幾日,切記不要隨意走動,免得得罪了那幾位。”

老板說的兩位朋友,除了夫諸,另一個就是燭九了。

燭九飯後要了一間房不錯,可我沒明白怎的一餐飯下來在別人眼裏他就成了我朋友?唉,果然凡人的眼睛不大好使。

上了樓,夫諸站在廂房前看我。

“你去了哪兒?”

我晃了晃手裏的茶壺:“澆花。”

他對我這鳥來瘋沒辦法,關上門前叮囑我:“這裏可不是南禺山,你小心點兒。”

唉,活得可真沒自由。

我拈著我剛剛剝好的瓜子仁,走回去時燭九還坐在那兒。

可是我那一盤子的瓜子仁卻不見了,燭九嘴裏還細嚼著什麽,見我走過去,他換上一臉諂媚的笑容:“姑娘可是來給我送茶水的?”

這天地之間怎麽能有他這樣無恥的人啊?

我放下茶壺,不想再跟他多說話,氣呼呼地回了房。

連著幾日客棧裏都不接待食客,住客們的餐食都是由小二們送進房間。

我實在閑得無聊,又念著夫諸的手藝,去他房間敲了敲門,半天都沒有回應。

我心想著他這人平常不愛交際,不知道這個時候去了哪裏,往回走的時候聽見燭九房間裏傳來的聲音。

“公子這手藝實在沒話說,要不你跟隨在我身邊,咱們兩個大男人平日裏相處得也更自在些。”

好啊,這是來挖我牆腳了?

我趴在門框上,細細聽裏麵的聲音。我同夫諸在南禺山生活了三千年,他這人性子清冷得很,來往的仙家再多也不見他與誰交好過。姑姑說,在夫諸的心裏有條血河,一直淌著淋淋的血水,他害怕極了與誰交往。如果不是當初姑姑將他帶回了南禺山,他可能就死在這世間的人或者精怪手裏了。人是恨極了他身上的兆水之力,而精怪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他身上的兆水之力。那番力,可助長好些靈力。

“你若喜歡吃,隨時可以找我。”

“夫諸公子這般手藝我可真是放心不下了,不知你們此後往哪兒走?我一個閑性無事之人也實在沒了想往的去處,大家還可以搭個伴。”

我猜想以夫諸的性子他也不會答應,便下了樓想出去尋點兒吃食來,客棧裏的飯菜我實在吃不慣。

剛要下樓,就被兩個黑衣男人攔住,手裏拿著的刀直直向著我。想起前幾日客棧老板交代的這幾日有幾位有身份的人入住,耷拉著頭回房,從窗口跳出了客棧。

唉,真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做這般偷偷摸摸的事。

窗戶下是條無人小巷,堆積著哪家店鋪的廢棄東西。我往巷口走去,卻聽見巷尾處傳來的嘁嘁之聲。

在南禺山的時候,夫諸不大愛同我玩耍,平日我就常往姑姑那處跑動,隻是姑姑倦困了,我便隻能同山裏的精怪們逗樂。那些剛剛修煉成形的精怪喜歡成群聚攏在一塊兒竊竊私語,我沒什麽樂子,就愛瞎往他們那處趕。時間久了,聽見這些嘁嘁之聲我便養成了習慣愛去探探。

我往巷尾處走去,嘁嘁之聲越來越大,那裏是有一堆木頭柱子,參差不齊地立著,從外麵往裏看過去,能看見一些毛發,我伸手撥開一根木頭柱子,裏麵是個衣衫襤褸的男人。

也許是沒想到會有人打擾到他,那人張皇地抬起頭來,看向我的眼睛裏有些不可思議,慢慢地,又平靜了下去。

我看著他,心裏納悶,問他:“你怎麽躲在了這裏?”

他額頭上的血漬已經幹涸結痂了,臉上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樣。

等夫諸終於想起我有沒有吃飯這個問題時,已經是下午時分了。

他見我的房門虛掩著,輕叩了一聲便推開走了進來。

姚重華坐在廂房正對著門的位置,見他進來,嚇得哆嗦了一下,人直接從凳子上摔坐了下來,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我將盆裏清洗的水倒掉:“你怎麽直接進來了?要是我正巧換衣服,看你怎麽跟姑姑交代。”

夫諸朝姚重華走過去,洗幹淨臉的姚重華還是個少年郎模樣,跟夫諸駐顏的模樣看起來相差無幾,除了身上那件衣裳實在破爛得有些可憐。

“你不交代交代這是哪裏來的?”夫諸立在姚重華的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放好水盆子,我將姚重華扶了起來:“撿的。”

當初在南禺山,我也經常撿些鳥獸走禽回家,都是些受了傷走不動的,我把它們養在穴旁的林子裏,時不時去瞧瞧它們,可是沒了幾天就都走了。

那時候姑姑同我說,那些沒有修成精怪的動物是沒有思想的,它們不懂得什麽叫作恩情,所以你要是想帶回來,就要先想著它們總會走的那一天。

姚重華看著夫諸不說話,使勁兒往我身後湊。

夫諸板著臉的時候,確實嚇人得很,好幾次我也被他那樣子給嚇得一愣一愣的不敢動彈。

“且生,這裏不是南禺山,不是往日裏你想隨意養養就作罷的走獸。”夫諸看我的時候,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聽著來氣,什麽叫“不是我隨意養養就作罷的”?那些我悉心照料的飛禽走獸僅僅是因為我一時的心血**嗎?我扭頭不看夫諸。

“你那兒有多的衣裳沒?拿件過來給他換上吧,這破破爛爛的,像什麽樣子?”我走到床榻前,故意在夫諸麵前翻找著自己的衣物,這些都是前幾日我在街上買來的,數數也才三四件,通通都是女兒裝。

夫諸自然知道我脾氣倔,歎氣出了門。

沒多久,房門又響起輕叩的聲音,我猜想是夫諸,故意讓他等了好些時候才開房門。

門外沒有人,地上擺放著幹淨的衣物和飯菜,我從地上拾了起來,放在桌上時對姚重華說:“這是剛剛那位公子給你送來的,別看他人凶巴巴的,其實人很好的。”

姚重華便是前幾日在街上被摔打在地的那人,那晚我再送水下去時,他自己強撐著身子往巷尾爬了去,這幾日他躲在那幾根木頭柱子後麵,滴水未進。

他這人也還老實,問他什麽便答什麽,等用過飯,他前幾日被打的事跟我說得也差不多了。

他的祖上名喚顓頊,本是榮光無限的家族,可是膝下二十四子,自窮蟬起衰敗不堪,到了他父親瞽瞍這一輩,已經沒有什麽庇佑可言了。那日坐在茶棚裏的一男一女,就是他的父親瞽瞍與後母,而對他拳腳相加的人,是後母生的胞弟——象,比他不過小了一歲。

說起那天之所以對他拳打腳踢,是因為瞽瞍讓象去賭坊使計騙取錢財,他不忍,告誡父親不能這樣騙人,可是話還沒說完,父親便一茶杯砸在了他的頭上,砸出條條血跡。後來象將他拖到街上,一拳一腳繼續施暴。

嘖嘖,聽到這裏我不禁想起姑姑和師伯交代我的話,這世間好的壞的各一半,那一半壞的,真真是壞到心裏去了。

我從枕頭下摸出一罐膏藥來,手裏挑著一些藥膏往他額頭上抹去,一邊塗抹著一邊同他說:“這藥性子刺激得很,你要是疼就叫出聲來,我下手沒輕沒重的,你多擔待著。”

話雖是這麽說了,可他卻一聲不吭,隻是眉頭一直皺起,連哼都沒有哼出一聲來。

我離他離得近,洗漱一番後他的模樣幹淨了不少,那雙眼睛透亮得很,看得我心裏發慌,手一抖,抹在了他的鼻子上。

他愣神看我,我尷尬地轉過頭,假裝合上膏藥罐子:“手抖了手抖了。”

說話的時候我心裏怦怦跳個不停,心裏正想著這人的眼睛可真是抓人心扉,手就被人抓住了。

這下更不得了,我被他那雙溫柔得就要溢出水來的眼睛看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想想我一隻南禺山上的神鳥,居然被一個凡人看得春心**漾,實在不該,實在不可。

他從我手心裏拿過膏藥罐子,仔細蓋上:“謝謝你那日的茶水,讓我還能活到今日。”

我覺得他這話說得過頭了,一杯茶水而已,說得跟救了命似的。

不過仔細想想,對他們凡人來說,水就是救命的好物。

我擺擺手:“沒事沒事,一杯水,不用說得太貴重。”

那日晚上,夫諸以男女授受不親之由,另外給姚重華找了間廂房。

我在**輾轉著睡不著覺,心裏一直念著姚重華的那雙眼睛,真的是攝人心魄。

夫諸這幾日老往燭九那處跑,想起我的時候方才來問一句:“你想吃些什麽?”

我覺得自己太不被他看重了,好歹我們從一座山上來,師父還說讓他給我做個伴兒,沒成想他現在跟別人交好得倒把我給忘記了。等回了南禺山,我一定要在姑姑麵前好好告上他一狀。

來回了這樣幾次,我都賭氣說不吃了不吃了,他倒把這話遵成聖旨一般,真也不管我了,自己跟燭九把酒言歡好不快活。

我憤憤地在他們的酒桌邊坐下,斜眼看著夫諸:“姑姑讓你陪我下山,可不是讓你對我不管不顧的。”

他聽完後從木盒子裏拿起一雙筷子放我麵前,一副愛吃不吃的樣子。

我懶得同他爭辯,要說成他這是給我台階下我也認了,畢竟我饞他的手藝著實饞了好幾日。

本來以為這下順了心,卻聽見他突然問我:“那個人你打算怎麽辦?不會是想著一路上都帶著吧?”

我其實倒也沒這個打算,隻想著等姚重華傷好了,我們在這處也歇息得差不多了,互相道個別也就是萍水相逢罷了。可是經他這麽一問,我突然想起前幾日在房門外聽見燭九說要同我們搭伴兒的事。

我指著老老實實吃著飯菜的燭九,反問他:“那他呢?你也沒同我商量就同意他跟我們一起啊?”

夫諸大概沒料想到我居然聽到了他之前同燭九吃飯時的玩笑話,正要開口卻被滿口塞著飯菜的燭九打斷。

“想不到且姑娘也有偷聽別人說話的癖好啊?”

我看著燭九,心想這世上怎麽還有比夫諸更能噎我話的人呢?

我氣得哭腔都要出來了:“我哪有偷聽啊!你們自己掩著房門說話還不知道聲音放小一些,我不過是過路時聽見了而已,怎麽就是偷聽了?”

夫諸看我麵色不對,突然有些慌了,手拍著我的肩背,安撫道:“燭九兄當時隻是說了一句玩笑話,你大可不必當真,況且他閑來無事也沒個去處,若要同我們一起就一起吧。隻是你可要自己想清楚,一個凡人你帶在身邊,路上我們恐怕是多有不便的。”

我自覺臉已經漲得通紅,夫諸這是擺明了幫著燭九說話。

“你說姚重華一個凡人多有不便,那你可探究清楚他是不是來曆不明的人了?”

燭九吃完最後一口菜,木筷子整齊擺放在桌麵上,氣定神閑地看我:“且姑娘可知道昆侖山?”

我癡癡答他:“知道,創始元靈的神山。”

燭九像是料到我這般反應,一字一句緩緩道:“這下不巧,在下正是來自昆侖山,曾是創始元靈座下的一名神子。”

聽他這般說,我卻不信:“不可能,我師父是創始元靈的四弟子,我可沒有聽他說過創始元靈座下有過什麽神子。”

這下他倒不緊不慢,麵上浮出一絲笑意,問我:“那你可曾聽你師父說過,在鴻鈞、混鯤、女媧、陸壓之外,創始元靈曾將一團靈氣注入無極時期的宇宙中心?”

他這番說起,我確實有印象師父曾向我提起過此事。

那團靈氣注入了無極時期的宇宙中心的一株巨型垂楊柳,因受此強大靈氣法力的影響,此楊柳算得上是這宇宙間的一大變故,甚至比創始元靈的大弟子鴻鈞老祖出世還要早上三千年。因為是一團靈氣促他生長,所以他變幻而來時,自然沒有心,任何法寶、法術、法力都對他無效。

我吃驚地看著麵前吃飯像個孩童般的燭九,嘴裏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你是……”

他了然我聽明白了他這番話:“沒錯,我就是那株楊柳兒。”

聽他如此肯定回答,我驚訝得合不攏嘴:“你說的可是真的?”

夫諸夾起一筷子菜往我碗裏送:“嗯。”

我還是有些不相信:“那你遮著你左半邊臉幹什麽?因為受傷?不對,你根本不可能受傷的啊。”

他應該是猜想到我會問這句話,也不答我,自己斟了杯酒:“聽說你們南禺山上的梨花窖很是醉人,可惜我還未嚐到過。”

夫諸攔袖接過燭九的那杯酒:“等我們此番事了,你大可以同我們一起回去,嚐嚐那梨花窖的味道。”

他倆自顧自地說著話,我還是沒緩過神來,如若眼前的燭九真是神子,那我此番就不必大費什麽工夫找神眼了,他要是願意幫忙,此事就簡單一半了。

客棧老板說的有身份的人,這幾日眾人早在店裏猜想得議論紛紛了。客棧有三層,二樓住著平常的客人,三樓時時都有人把守著。

據說這店裏的三樓,住著的是人帝堯君的側妃,此番回娘家探親回都,身體恰感不適,便在此地歇息了下來。這話是店裏小二伺候店裏客人時不小心說漏嘴的,聽說剛剛傳出來時,便被把守的黑衣男子抓住欲要正法。可是娘娘心善,非但沒有治小二的罪,還體貼小二的貧寒家境,打賞了他一些銀兩。

這些流言蜚語除了在這間客棧,差不多在整座鎮子都傳了開來。聽了此番話,我倒是對這位娘娘有些好奇。

都說堯君精強能幹,把這四方土地整理得井井有條,看來不止堯帝讓人佩服,連身邊的這位娘娘都讓人讚不絕口。

再見姚重華是離開客棧時,夫諸說我們在此逗留的時間過長,是該要啟程找神眼了。

說到找神眼這事,我實在心有不甘,那日後來發生的事我毫無記憶,猛然間我便被師伯教訓說一定要尋回燭陰大人的神石眼睛,實在讓我莫名其妙得很。

夫諸看我不願意,隻說:“你若不去把那神眼找回來,那你此次下山的目的怕也實現不了。”

一針見血!戳痛我的內心!

姚重華的房間在二樓的最裏間,我叩了叩門,他問也不問來人是誰便開了房門,將我迎了進去。

幾日不見,他的傷養得都差不多了,換上一件幹淨的衣裳,人看著清朗了許多。

說起他的相貌,比起夫諸差不了多少。夫諸是精怪而成的神獸,變幻的法術使得自然好,那樣貌也是俊朗得很,而姚重華隻是凡人之軀,生得卻不比變幻多樣的精怪差到哪裏去,一雙桃花眼直勾勾的,把我勾得神魂顛倒的。

我坐在桌前,想起他家人此前那番對他,心裏不忍,便向他交代道:“你的家人如此待你,你還是不要再回去的好。這人世間肯定有容得下你的地方,你何苦再回去任他們欺負?這房間我給你續了一個月的時間,吃食衣物什麽的,小二都會按時給你送來,你大可以放心住下。不過我這人吧,不喜歡欠人也不喜歡別人欠我,以後我若有什麽要你幫忙的地方,你可不能推托。”

他細細聽著我講的話,聽到最後像是反應過來似的,問我:“你要走?”

我被他這傻愣愣的樣子逗得發笑:“是啊,我還有事情要去辦,可不能一直歇息在這裏。”然後嘴欠地問了一句,“你舍不得我啊?”

我本是開玩笑的一句話,卻被他一句肯定的“是啊”擾得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他本是坐在我對麵,現在起身在我旁邊坐下,聲音極其溫柔道:“且生,我對你有愛慕之意,你呢?”

愛慕之意?!

就是那時候爹爹和娘親你儂我儂,如漆似膠般的感情?

我被他問得瞠目結舌,全身抖得顫顫巍巍的,臉刹那間紅得跟南禺山上那猴子的屁股似的。

“我……我……”

他突然拉著我的手,深情地看著我:“你不用現在回答我。你說你要走,那我就等你,我這條命可是你親手救回來的,以後你要是想拿去就可以拿去。可是我更想的,是我們兩個人,以後可以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我感覺到臉上燒得火辣辣作痛,我活了近七千年,頭一次被告白,對方還是個凡間的俊朗小夥子,我心裏突然像是被什麽撞擊得厲害,不知道要開口說什麽。

他的手覆上我的臉,細細摩挲著:“這幾日夜裏我總是做夢,夢見那天晚上你喂我喝水時的樣子。這世間誰都有自己擁有的,可是那一刻我知道,在我覺得我自己都快要放棄自己的生命的時候,我有了你,我隻有你。”他的話聽來甜得跟蜜餞一樣,把我說得像翻身滾進了糖罐子一樣。

我伸出手抓住他還摩挲著我臉頰的手,不確定地問他:“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他好像被擊中軟肋了一樣,眼神誠懇又迫切地回答我:“是!我喜歡你,沒有一句假話!”

“喜歡”這兩個字,我曾經聽爹爹對娘親講過無數次。那是我兩千歲的時候,我常常跟在娘親身後,坐在山頭邊等著父親收耕回家。在我清晰的記憶裏,娘親坐在榻前,一針一線地給爹爹織衣裳。那是從藤樹上取下的藤條揉成的藤線,娘親一邊給我講上古時期以來的世間變化一邊拉扯藤線。等夜幕的時候爹爹回來,看見一大一小的身影,揉亂娘親給我梳好的頭發,親昵地將娘親摟進懷裏。

重華叫了我好幾聲,才將我從那段記憶裏拉了回來。

他說:“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裏,可是你身邊的夫諸,是個很厲害的人吧,有他保護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找我。”

他的手覆在我的肩上,將我拉進了他的臂彎裏,我倚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見跟我的心髒一樣的跳動聲。

慢慢地,就好像要重合在一起。

我從他懷裏退了出來,細細看他。我知道自己臉上潮紅得很,可是他的皮膚還是白皙,我歪著頭好奇地問他:“你說剛剛那番話的時候都不害羞的嗎?”

他被我問得莫名其妙,眼睛一直盯著我,突然笑出聲來:“且生,我這人說話不愛拐彎抹角的,何況麵前的人是你。”

我實在對這些情話招架不住。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娘親,她日日聽爹爹對她吐露這些蜜糖罐子裏浸出來的話到底是如何受得了的?

我拿不準自己聽著他這番話心裏的波動是為了什麽,不過那日給他上藥之後,我這滿腦子裏確實總想著他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睛。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聲音軟軟的,更把我的心搔得癢癢的:“我不知你從哪裏來,是什麽人,又要往哪裏去。可是你一定要記著,”他的另一隻放在左胸口上,“我的心裏有你,這裏是你能住一輩子的地方。”

聽他這樣說,我心裏的波動緩緩平息了下來,像開出了一朵搖曳的花骨朵,**來**去,就要盛開綻放,燦爛無比。

走的時候,燭九不知從哪裏牽來三匹馬,哼哧地晃著腦袋。

上馬前,二樓的木欄邊探出個腦袋,他靜靜地看著我,直到鞭馬時,他的嘴角扯動,喃喃了一句:“我等你。”

有了馬,路程快了不少。對於騰雲這事兒,想必夫諸是指望不上我了,燭九法力高深可身後兩個拖油瓶,他有心而沒有餘力,索性在鎮上牽了馬來,也方便得多。

日落西山的時候,我們在一片林子裏歇息下來。

走了一天,我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響,夫諸離我近,肯定聽見了。他不看我,卻在那裏笑,我惱得眉頭皺成一團。

“想吃什麽?”

我四處看了看:“有什麽能吃的?”

一片荒廢林子,連新葉子都不肯長,更不要說除了我們三個之外還能有另外的生靈了。

燭九將馬拴在一旁的樹幹上,拍拍手一同坐下。

林子裏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添了一分淒涼之氣。夫諸起身四處尋了去,看能不能找些吃食回來。

林子裏多的是沒修煉成形的精怪,在南禺山上,很多飛禽走獸一輩子都很難碰上運氣修煉成精怪,到死的時候還是笨手笨腳的,一心往那棵千年樹精的枝丫上撞去。夫諸便將它們撿回來,洗淨剝開,算作一餐。

燭九這人一路上安靜得很,不怎麽聽他多說話,我往旁邊挪了挪。

“聽說當年創始元靈創造你的時候,消耗了大把的靈力。可是他依然能撐起這個天地,師祖很了不起啊。”我先開了口。

燭九沒料到我會同他說話,反倒愣了好一會兒,眼神變化了好幾次,語氣冷冷淡淡:“是啊,他很了不起。”

同師父下山學藝前,姑姑曾同我說過,師父的師父——創始元靈是這上古時期的第一人,連鍾山之神燭陰都在他之後。其身修成正果不知熬過了多少的年月,才能成為第一個踏足在這世間的人。地位是崇高而讓人敬畏的,而當年他為了能將這天地一分為二,將體內的一團靈氣打出,注入楊柳樹上,這才有了我麵前的燭九,可是後來這天地怎麽被鍾山上那位劈開,就不得而知了。

夫諸回來的時候拎回一隻兔子,自己架火燒烤,酒足飯飽之後,大家便各自歇息了。

月亮正掛在天頭上,缺了好大半個,霧氣將之籠罩著,隻影射出點點光亮。

我往夫諸的方向挪了一點點,然後聽見燭九那邊也傳來些聲響,聲音離我近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