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且生

南禺山上近些時候又新遷來了些鳥類,山上啼聲三日不斷,我站在山林裏,聽著他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心煩得很。

呢噥姑姑出穴時,夫諸來尋我。他跛著右腳走在我前麵,手裏打發著還在鳴啼的各路鳥類,回身看我的時候笑得假惺惺的。

穴口兩旁站滿了山裏的靈精小怪。呢噥姑姑同我父親且洛是這南禺山上同生一穴的一對鳳凰,父親當年下山遇見我娘親再未回南禺山,此後這山裏隻剩下她這隻凰後輩分最高,各類生命都倚仗著呢噥姑姑的佛光而生。今日姑姑醒了,他們自當是要來探望的。

姑姑看見我,招手喚我過去,我來到她麵前,她問:“這些日子你可想明白了?”

我搖了搖頭,低聲回她:“還不曾,可我不相信,這世間就僅我一隻青鸞。”

她歎氣不說話。

靈精小怪們拜過姑姑便自行散了去。

夫諸本來也要走,姑姑繞過我叫住他:“夫諸,你且去把我埋的那壇梨花窖挖出來,稍後有客來。”

我往天頭望去,看見一片火紅祥瑞,猜到了幾分。

夫諸欠身下了山,我驚喜地拉起姑姑垂著的手:“姑姑說的客人,可是師父?我已經有兩百年不曾見過他了。”

姑姑笑:“當年你師父送你回來時,大概不會想到你會這般想他。”

師父號作“陸壓道君”,是上古創始元靈的四弟子。同出一門的師兄弟們早已經列了仙班,或是上了佛門,他卻愛逍遙,脫離三界,喜歡四處雲遊。

我第一次見他,是姑姑帶我回南禺山後。他在山下扯著嗓子求姑姑的梨花窖,看到我時,捏著我的臉,問姑姑:“這丫頭長得可真俊,是鳳君且洛的孩子吧?像極了她爹。”低頭又問我,“可願意同我學藝啊?”

那時候我年紀還小,除了騰雲還不曾修過其他術法,聽他這樣說,不問姑姑便急急點了頭。之後同他學藝的那些年,我方才知道自己被騙了,他收我這徒弟不過是方便雲遊時有個替他揉揉肩捶捶腿的人,術法授得少心法說得多,可我天生榆木腦袋,心法參不透,跟著他把這天地倒是跑了半個。

師父來的時候,我正幫著夫諸把梨花窖往山上搬。

夫諸右腿有疾,當年姑姑帶我回南禺山的途中,路過一窪地,夫諸蜷縮著身子躺在那裏,右腿淌著血,流進池子裏,顏色醒目得很。他本是一隻四角白鹿,兆水之獸,淹了村子,村民一路追打他逃到這裏。姑姑將他帶回了山上,醫治的時候他求姑姑不要治他的右腿,他留著腿疾,就是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切莫要再隨意走動,免得再禍害了無辜生命。姑姑擺擺手,封製了他身上的禍水之性,真的沒治他的殘腿,所以,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到山上的時候,師父正坐在穴前榻上同姑姑說著話,我不管身後腿腳不便的夫諸便奔了過去。到榻前時,師父抬起頭看我:“我倒是想且生丫頭想得緊,看你這番,也不負我當日收了你這徒弟。”

我將梨花窖放在玄桌上,樹上梨花正好掉下來落在壇帽上,我說:“師父這次可是來看我的?我想你也想得緊,你可還缺揉肩捶腿的人啊?”

他聽了這話倒是受用,可好似沒聽出我話裏的意思,隻道:“缺倒是不缺,倒是想你現在給我揉揉肩。”

姑姑撲哧笑了一聲,我跳下榻木立在師父身後,揉著肩抱怨:“看來師父也沒真想我。”

他反問:“你這丫頭說話怎麽這般酸?”

我悶氣不理他,姑姑卻開口:“她這是想同你再出去四方看看,塌塌心。”

相比之下,姑姑把這話直接挑開了說,我自覺有些任性,也不接話了,隻是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不少,奈何沒用,他還是不疼不癢。

“塌什麽心?小丫頭可是藏了什麽心思?”他有些困惑。

姑姑與我心裏明白。

跟師父四處雲遊那些年,我心裏便生了疑問,這天地跑了半個,飛禽走獸、佛門仙家見識了不少,可是同我一般的鳥類,我再沒有見過第二隻。

回了南禺山後,我在林裏守了好些日子,將各色鳥類都喚了來,也問過他們好幾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樣“不曾見過”。姑姑見我整日待在林裏,把我拎了出來,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答她。

她歎氣看我,眼裏滿是憐惜。她說:“你母親是南方神鳥焦明,你父親是鳳君,才有了你這僅有的一隻小青鸞。”

後來我同夫諸說起這事,他逗著樹上的精怪,想了半天說:“噢,難怪,原來你是隻雜交神鳥。”雖然他話說得糙,倒也終於點醒了我姑姑那番話的意思。

我再去尋姑姑,說要下山找同類,她轉身不看我,我再說話時,她拂袖進了穴門:“我歇息了,你想想清楚吧。”

姑姑如今一人照拂著這南禺山,自然疲乏得狠了些,每三百年就得睡上一陣子,算算到今日她醒來,這下睡了快有一百年了。

夫諸站在榻木前,給姑姑和師父各斟上一杯梨花窖:“她要下山,尋她那同類去。”

同夫諸長在南禺山的這百年間,我同他置過好幾次的氣,可是他現在跳出來替我說的這一句我倒是感激,因為如果姑姑怪罪,師父嗤笑,話從他的口裏出來自然都被他擋了下來。

我縮在師父身後,看見姑姑的眉頭鎖了又鬆,憂心忡忡的樣子一閃而過。

夫諸往姑姑身後站去同我相望,看我的眼神裏帶著幾分愧疚,我搖搖頭,想告訴他無礙。

“我說話裏這般酸,原來是有求於我。”師父端起酒杯。梨花窖的香氣衝進我的鼻子裏,過分的甘甜味道,難怪師父總求著姑姑討這一杯酒喝。

我摸著師父的性子,問他:“那你可是同意了?”

他笑:“我是無礙,不知你姑姑怎麽想?”

我心裏一沉,當初我隨師父學藝四處雲遊,姑姑便不大願意,好不容易等著盼著我回來了,我又想下山,此前她歇息時要我想清楚,實則就是想拖拖我要下山的心。

我這下泄了氣,心裏怪著師父太不會猜心思,如若姑姑是答應的,我便不會在他麵前再求一番。

姑姑不回答,反而問貪著酒杯的師父:“你這番經過我這裏,可是因為鍾山上的那位?”

夫諸再給師父添上酒,退回去時又看我。

我甩袖氣惱地在梨樹下坐著,把本來在樹下玩耍的指長精怪趕走。

“是。再過幾日他便醒了,他同我師父創始元靈同生於混沌之間,師父不在,我自當是得代師父去拜訪拜訪的。”

“那倒也是,說起來他同創始元靈可是這上古時候的第一二人,各路仙家大抵都會去湊個熱鬧吧,我這兒還有兩壇梨花窖,你幫我帶了去吧。”

“你同山上那位也是有些情分的,你不……”似是想到了些什麽,師父噤了言。

姑姑把玩著手裏的酒杯,眸子越來越沉,微微搖了搖頭:“不去了,我還要守著這座山。”

我在樹下打了個盹兒,醒來時夫諸正晃著我的肩,我睡得有些迷糊,隻見他嘴裏說著什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且丫頭你陪我下去拿酒吧。”

拿酒的路上,夫諸不像平日裏跟我開玩笑,些許是覺得自己剛才多嘴了,他一路上有些安靜,我被他看得無奈。

“沒事的,反而我要謝謝你,幫著我說話。”

他清了清嗓子:“我可不是幫你,我隻是想你早日下山,我圖個清靜。”

我又被他氣著了,故意加快了腳步讓他跟不上。

放下酒壇子我正要走,姑姑叫住我。

“我攔你是攔不得的了,今日不讓你走,你總要想著辦法走的,我仔細想了想,巧了你師父也在,我便依了你吧,但是你一個丫頭片子可不要給我惹什麽閑麻煩回來。”

我欣喜得連連謝過姑姑,倚在她的膝前,臉上樂得開了花,她大抵是拿我沒辦法。

夫諸這時候趕了上來,看我正樂,識趣地退到一邊兒。

這次我學乖了,不像當年學藝時出門帶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初下南禺山的時候,我覺得一路上什麽都會缺,什麽都得帶上,滿滿當當背了一個大包袱,最後騰雲時累得身板兒都直不起來,索性全給扔了,一路上央著師父缺啥買啥。這下我掂了塊憑闌玉在身上,其他物件兒也不拿了。

我跟在師父身後,姑姑過來將我帶到梨樹下,正色道:“世間最壞的就是人類,他們雖不像我們修術法有變化,可是心腸極壞,所以千萬不要碰上了,若真的遇見了,也要躲得遠遠的。”

我聽得似懂非懂,對人類的記憶我是有的,第一次見夫諸時他就被沒有絲毫修為的人類打得殘了腿,還有一次是我同師父歇息時在人間的茶樓坐下,聽他們說的戲調子,甚是有趣。

師父倒是不急,等著我和姑姑的時候,把夫諸也給騙得一起下了山。我訝然,這些年他都不曾下過山,這下同我一起下山讓我有些惱又有些開心。

夫諸這人嘴巴毒起來讓我常常暴跳如雷,我同他一起上山之後想著他身上有傷前去探望,一來是關懷關懷他,二來想著以後大家也能照應照應,玩耍什麽的也能有個伴兒。可他連看也不看我,說:“我不大會同別人親近,主子不用常往我這裏跑動。”他一聲主子倒是把我叫得分不清身份了,一副沒人情味的模樣。而我開心的是他心細做飯也好吃,一路上也是餓不著了。

下山的時候姑姑不看我,我心裏酸楚得很。

想起那年我才四千來歲,算作人間姑娘的年紀不過十一二歲,父親和娘親相繼仙逝,我蹲坐在洞口前,兩年不跟山裏的小精小怪說話,他們猜測我多半是不會說話了。直到有一天,天頭突現祥瑞,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穿一身素色麻衣的姑姑在我身旁坐下。

那之前我從未見過她,雙手作揖:“不知哪位仙家來此,且生拜過。”她的目光在父親的墓牌上看了許久,久到小精小怪們又在一旁竊竊私語猜測我倆是不是過於悲傷所以石化了。死的是我父親娘親,與她有何幹係?

感覺到自腳底傳來一陣酥麻之意,我挪開雙腿疼得直叫時,聽見她說:“我跟你父親同生一穴,算起來,你叫我一聲姑姑自是情理之中的事兒了。”

我從未聽過父親談起過他以前的事,自我有意識起,父親和母親恩愛如眷,日日你儂我儂,哪還有時間追憶過去。

我叫她一聲姑姑,她問我願不願意同她回南禺山。

“現下也無人能照看你,我一個人也無聊得很,缺個伴兒,眼下你跟我回去,錦衣玉食算不上,欺負淩辱你的人自然是不會有的。”

於是,她帶我回了南禺山,對我百般好。誠然她說自己缺伴兒無聊,可是我知道,她若沒有要收留我的心,找誰搭個伴兒都是可以的。

她看著我,眼睛裏是萬般不舍,甚至有了一絲不甘。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她為何這般看我,等我將這未知的一程走完,再回南禺山跪在她的膝前時,她早已不是現在這般模樣了,我才知曉,父親和我在她心裏占了什麽樣的分量。

可是這時候,我什麽都還不知道。

我轉過頭,嘴裏喃喃:“姑姑,你照顧好自己啊,我會很快回來的。”

下山之後師父並不急著往鍾山趕去,帶著我和夫諸在戲台子裏吃吃茶看看戲,晃眼就過了兩日。到了第三日,夫諸敲我門窗,我磨蹭了一會兒打開門,一張紙立在我腦門前——為師實在對那株佛蓮念念不忘,你且代為師往那鍾山跑一趟吧。

我被師父這一遭弄得愣頭愣腦的。昨日茶館子裏說戲人唱:“在九州之外,荒莽之內,生有一株佛蓮,樣子嬌俏不說,還保佛家仙身不腐不爛。”當時他老人家還笑言,若世間真有此蓮,他怎麽會不知道?說戲人手裏的山水扇扇轉個不停,對著師父吹胡子瞪眼:“你若不信大可以去瞧瞧,我可不騙人的。”

是是是,您不騙人,您這話說出來可就害了一般人。

可聽在師父耳裏,卻是另一番意味了。他堂堂創始元靈座下四弟子,四海九州跑了個遍,可這佛蓮偏偏生在荒莽之內。

當年鍾山之神燭陰開天辟地混沌,天地間豁然開朗,沒成想一絲混沌之氣沒有散去,久而久之,在這四海九州之外,聚集而成了荒莽之地,誰也不曾往那處去過。

我把紙揉作一團,抬頭問夫諸:“這下怎麽辦?”

他神態輕鬆,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能怎麽辦?上鍾山啊。”

我隻覺得頭疼,卻也無可奈何。

那天下午我倆退了客棧,踏出店門時我對著院子裏還在說戲的先生咬牙切齒,好個牙尖嘴利的黜人!

少了師父,路程自然慢了一些,我騰雲騰得淒慘,繞了好些個彎兒。夫諸是一隻四角獸不懂得騰雲之術,站在我身後嘟囔得不少。

“你看你這雲,再來兩個彎兒直接回了南禺山吧。”

“你謹慎著點兒,我腿本來就不好,可不想再廢一條。”

……

“哎哎哎,說你是說不得了,歇息歇息吧。”

我被他念得煩,故意旋了個彎兒嚇得他不輕,隨後在一處山腳下停歇。

山頂縈繞著祥瑞之氣,四周林木茂密,仔細聽還能聽見瀑布順流而下的潺潺聲。

夫諸躺在一旁一副要打盹兒的樣子,我瞅他瞅了好一會兒,見實在沒意思,盤腿計算著到鍾山還要多少時候,想著想著,睡意也來了,靠在樹根上眼皮打著架,不過一會兒也睡了去。

也沒做什麽稀奇的夢,隻覺得有什麽東西搔得我鼻子實在癢得難受,翻個身兒不理,意識還淺薄著,突然聽見夫諸大喝一聲:“哪裏來的精怪放肆!”

我被他嚇得一躍而起,手腳並用地往樹上爬去,尷尬的是自個兒又溜了下來,因為看清了我和夫諸兩樹之間蜷縮著的是隻白貓。

白貓生得好看極了,額間畫了一團火焰,仔細一看星星點點的簇成一團,引得我十分憐愛。

我從地上爬起來,蹲在白貓身邊,眼前突然一晃,剛剛那隻白貓不見了,一個身穿紅衣的姑娘淚眼婆娑地看著夫諸,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滑落下來,聲音糯糯的。

“我……我不是有意冒犯兩位大人的,隻是……隻是……”她吞吞吐吐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兒來,我心裏更是對她憐愛得泛濫。

我上前,朝夫諸瞪了一眼:“姑娘莫怪莫怪,他這人脾子粗鄙了些,嚇著姑娘了吧?”

夫諸譏笑一聲,問那姑娘:“你在此處做什麽?”聲音威嚴得可怕,連我都嚇得抖了三抖,那姑娘更是嚇得身子直哆嗦。

“昨日一隻剛成形的精怪因為作惡被打回原形,我見二位大人歇息在此處,怕過路的仙家誤以為二位大人同昨日的精怪一樣將你們重傷,我……我本是想叫醒二位大人……”

哦,人家姑娘也是好心。

我擺擺手,將夫諸支去了一旁,從袖口裏變出一方絲帕遞給還淚眼婆娑的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喚律畫,本是一隻金華貓。”

難怪,早些時候聽師父說過,金華貓本是雌雄一體,若遇見心儀的女子,可化作俊朗男兒身;若是遇見心愛的男子,可化作女兒身。律畫模樣生得豔麗,不愧是依著日月精華而生。

我點點頭,又問她:“你說此處有過路的仙家,為的何事啊?”

她抽抽搭搭地說:“這裏是鍾山腳下,明日就是鍾山之神燭陰大人蘇醒之日,各路仙家都是來拜訪他老人家的。”

她這一說,我反而把心裏的石頭壓了下去,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雖然雲我騰得不好,這運氣倒是不錯。

夫諸回過身,細細聽著。

“因著燭陰大人就快要醒了,山裏山下的精怪們本都不敢放肆,昨日那隻小精怪實在猖獗,活生生吃了兩個來砍柴的樵夫,仙家見他嘴角充血,當即一掌劈了過去把那精怪打回了原形。剛剛我看……我看兩位睡著鬆懈得很,怕……怕……”

她後怕得說不下去了,我拍著她的肩,安撫著:“不怕不怕,我不是什麽精怪,你說的仙家們也不會輕易動手,我知道你是好心,無礙無礙。”

大概是夫諸那模樣把她嚇傻了,一直抽泣著。我有些無奈又好笑,看著夫諸:“你看你那性子,急得很,把人家嚇成什麽模樣了。不過此番倒是不用再辛苦我馱著你騰雲了,再歇息歇息吧,晚一些時候咱們就上山。”

夫諸點了點頭,自個兒歇下了。我見律畫還沒緩過神兒,柔弱得可憐,便拉著她一同坐下,順便同她打聽打聽這鍾山之上的往事。

以前同師父四處雲遊的時候我便聽他提起過,鍾山上的這位大人厲害得很,同創始元靈一同孕於這世間,開天辟地混沌之後便長眠於這山中,若要算來,比我父親、姑姑不知道大了多少萬萬輩。

律畫接著開口,說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孕育在這山間,被燭陰大人的盛氣照拂著,又靠日月精華養著,她小時候常常去看燭陰大人,蜷身在一旁,終於有一天化作人形,卻自然成了女兒身。

天色灰了下來,夫諸探頭看我,我拍了拍衣擺,那就上去吧。

山上現在聚了不少仙家,作為一隻精怪的律畫怕驚擾仙家們興致,自己識趣地同我們別過。走之前她拉著我的手,細細交代:“大人切莫記錯,石像左邊凸起的圓內,切莫記錯。”說完她便化作原形走開了。

我看著她搖搖晃晃的尾巴,心想哪日我也要養一隻還未成形的精怪來玩玩,實在乖巧得很。

到了山上,我才發現這鍾山實在荒涼得很,同南禺山上比起來,一點兒也不像上古神君的居所。不過細細想想,燭陰睡了萬萬年,此處哪尋得有人替他收拾,荒草長了不少,仙家們隨地而坐,聊得五花八門。

一個圓頭大腦袋的布衣突然看著我,眼睛裏驟然升起一絲光來,然後他憑空不見,又憑空而立在我身前。

“這不是且生丫頭,好些日子不見,水靈了不少啊。”布衣用手拍著我的臉。

我也不吃虧,拍在他肩上的力氣不小:“混鯤師伯又在取笑我,當年您還說我哭喪著臉難看呢。”

圓頭布衣號作“混鯤祖師”,是創始元靈的二弟子,也就是我師父的二師兄,如果早知道後世有西遊一行人,我可真巴不得師父天天在二師伯的耳邊天天喚他“二師兄”。

“你這丫頭還是同以前一樣,愛記仇!一點兒可愛樣子也沒有。”師伯把手從我臉上抽開。

人生地不熟的,我可丟不起師父的臉,巴巴跟在師伯身後,諂媚地笑:“師伯哪裏的話,我就是開開玩笑,您知道我這腦子不好使,就愛記些不該記得的東西,您別生氣啊!”

我搖晃著他的布衣袋子,裏麵總是裝些新奇寶貝,我悄悄拉開布袋一角,還沒看個究竟,就被師伯一把扯了回去:“我還能不知道你這丫頭的性子?我可再不會從你這兒吃苦頭了。”

他說的吃苦頭這回事,是當年師父帶我去師伯的仙山——迦落山的時候發生的事情。那時候師父下棋吃子,贏了師伯好幾步,師伯氣急了,從布袋子裏取出憑闌玉,說如果師父能贏他便把這玉白送給師父。我在一旁嬉笑著,一子下去將師伯吃得死死的,這下更不得了,他氣得在榻木前暴走,根本沒注意我趁他氣急時施了障眼法將他的幾步棋隱了去,白得了他一塊好玉。

“師伯光是說我,自己也是記仇得很。”我跟在他身後嘟囔著,一路拜過幾位仙家。

當年跟師父四處雲遊的時候見過在座的不少仙家,他們圍坐在一起,談論著這上天下地的奇聞異事。

“聽說人間堯帝也是能幹,將一方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條。”

“是啊是啊,果然不負當日天君重望。”

“隻是人有壽長命短,不知道下一位人帝是否像他一般。”

……

我聽著無聊,心裏又念著律畫同我說的話,然後四處尋夫諸的人影。

在外人眼裏,夫諸隻是姑姑座下一隻廢了腿的坐騎,沒人在意他他便自己找了塊兒空地坐下。我撫著肚子走到他身前,一副鳥有三急的樣子:“你在這裏同師伯說著話,我去去就來。”

他朝我看一眼,眼神嫌棄得很,我往他背上踢了一腳,直直跑開,生怕他發現端倪跟了來。

剛剛在山下的時候,律畫同我說這事兒可不能聲張。我順著她說的方向走過去,仙家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終於找到那尊神石。

神石立於山巔之上,有半丈高,在黑夜裏發出熒熒的光芒。我站在神石下麵,找到左邊凸起的圓形。

在山下同律畫說話時,她告訴我,在神石左邊,記載著上古以來所有生命的來去,如若我想找同我一樣的鳥類,大可以來此處看看。我從下方往上找去,發現這些記載字跡清楚,而在律畫說的凸起的圓形上,真的記載著飛獸走禽一類。

倒也奇怪得很,偏偏在我仔細查看走禽一類時,神石上的字突然變得模糊不清。律畫這倒沒跟我提過,我騰著雲立在空中,身子往前傾了傾,手摸著神石,可是沒料到神石突然顫動起來,我嚇得往後一跌,從半空滾落在了地上。

顫動的感覺並沒有消失,一堆黑突突的精怪從地裏鑽了出來,我往後又滾了一圈,看清時,隻見神石周圍籠罩著混沌之氣。我當下慌了神,趴在地上不知該怎麽辦,那團混沌之氣突然向我襲來,我一下捏了個訣朝它們甩去,眼前一團金光閃現,然後我暈了過去,意識模糊地覺著有個人在我身前站了許久。

等我醒來時,身邊站了好些個仙家。夫諸見我睜開了眼睛,一把把我從地上撈了起來:“你怎麽跑到了此處?”

我迷迷糊糊的,一下被他問蒙了,是啊,我在此處幹嗎?

“我……我……”

我根本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明明剛剛我還勸說律畫不要生夫諸的氣,怎麽現在已經變成了黑夜,而我現在怎麽又躺在了地上?

“我們在此處幹嗎?什麽時候聚了這些仙家?”我拉過夫諸的手問他,他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你說什麽?”夫諸莫名其妙地問我。

然後我看見仙家中一個圓頭大腦袋的布衣,高聲喊他:“師伯您怎麽也在這裏啊?”

圓頭大腦袋回過頭看我,同仙家們說了些話,走到我麵前,問我:“且生丫頭方才隻有你一個人在這裏?”

我搖搖頭:“我剛剛不是在山腳下嗎?”

眾仙家七嘴八舌又是談論了一番,我這才聽出來,剛剛山體晃動,眾仙家趕來這裏時,隻見我一人倒在這裏,而神石的眼睛沒了一隻。

夫諸問我:“你可還記得這裏是何處?”

“鍾山,我們剛剛不還碰見了一隻金華貓,同我們說昨日有隻精怪被過路的仙家一掌劈回了原形。”

夫諸看了我一會兒,朝各路仙家問道:“不知昨日是哪位仙家在山腳下撞見一隻吃活人的精怪?”

站在神石下的仙家們不約而同地晃了晃腦袋:“沒有,沒有。”

鍾山上的仙家們各自散了去,師伯臨走前語重心長地同我說:“且生丫頭你得謹記著,這世間好的壞的各一半,斷然不能輕易相信別人。這神石的眼睛你也定要找回來。”

我心裏委屈極了,聽仙家們說,鍾山的這位仙主目前已經醒了,可是現在並不知道身在何處,他們留在這裏也沒個盼頭了,便各回各家散了。而神石的眼睛掉落之時因為隻有我一個人在,這個鍋我隻能強行背上了。

我被師伯這番話說得渾渾噩噩的,轉頭問夫諸:“我怎麽覺得他們走得心不甘情不願的?”

“他們此番是特意為燭陰大人而來的,這下人沒看見,肯定心不甘情不願。”

“那你說,此事不會是因為我吧?”

他白了我一眼:“瞎想什麽?你連雲都騰不好,哪能有這本事?”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夫諸問我:“什麽時候下山?”

“姑姑讓你帶的梨花窖呢?”

“喝光了。”

“沒留一口?”

“一口不留。”

唉,我心裏苦極了,失了上山後的記憶,莫名其妙地躺在鍾山之神的神石前,還要去找什麽神石眼睛,現在想討口酒喝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