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來路與歸途

這一生山長水遠,

他們奔向彼此,

迢迢來赴

不知道從哪天起,班上逐漸有同學頻頻議論起高二讀文還是讀理的問題,這是橫亙在高中生涯中每個人必經的分岔路口。

昨晚鞏夏秋找林滿談話,就是想探探她的底。

“我和你爸爸都會尊重你的選擇,但是我站在一個一中老師的角度,建議你選擇理科,會更有利。”

信山一中一貫重理輕文,每年理科的本科上線人數遙遙領先,且常常包攬本市理科前十名,師資力量雄厚,極具優勢。相較而言,文科處於弱勢地位。

鞏夏秋有自己的考慮,她是物理老師,到時幫襯林滿肯定不成問題。

林滿說她還沒有想好。

她的理綜差強人意,數學慘不忍睹,雖然鞏夏秋老寬慰她,隻要肯下工夫後期一定能趕上來,但她心裏其實很虛。如果選擇文科,她或許會過得輕鬆一點兒。

再想想周彧,他不偏科,隨便拎出來一門都名列前茅。但比起要背誦條條框框的政治,他多半更喜歡化學物理,估計會讀理。

要上交文理分科意向表的前一周周末,林滿約周彧出來見麵,地點定在他們小時候常去的老圖書館。

綠蔭覆蓋的牆垣被舊時光晝夜不停地衝刷,斑白的牆皮在日曬雨淋中慢慢剝落。

前兩年新建了一座市圖書館,坐落在繁華的中心地帶,高樓大廈玻璃房。這邊的舊址也沒有撤,像個年邁的老人佝僂著背坐在長木椅上搖蒲扇、看夕陽,逐漸被人遺忘。來的人越來越少,居住在附近的小孩兒反而是常客,過來翻小人書。還有退休的老幹部,偶爾散步過來看看報。

林滿坐在樹蔭下等周彧,太無聊,小聲哼起了歌。

她給他發短信:“再等你十分鍾。”

周彧回:“路上堵車,快到了。”

林滿看手表計時,十分鍾後,非常大度:“再給你五分鍾。”

五分鍾後,僻靜的街道空無一人,長風刮過卷起樹葉,一路暢通無阻。林滿龜速打字:“時間到了,你還沒來,我走了。”

她說要走,卻不見動,坐在木樁上慢悠悠地晃著雙腿。

手機沒動靜,周彧沒有回複她。

不僅遲到,態度還欠妥,這就很過分了。她跳下木樁,沿著馬路牙子踢腳下的石塊,來來回回地走。

她告訴周彧:“我真的走了。”

身側的杏樹粉白粉白地開著花,她踩過樹葉,有一隻無辜的螞蟻從鞋底爬過。她折了一根草,蹲下來逗螞蟻,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在她身後。

車窗放下來,露出周家父子有幾分相似的臉。

周彧看得有趣,問:“能釣到螞蟻嗎?”

林滿抬起眼梢,一驚,站起來,率先看見的是周繼昶。她站得筆直僵硬,一鞠躬,滿臉的緊張:“叔叔好。”

林滿以前在溪江街上見過周繼昶,大名鼎鼎且不苟言笑的周教授,遠遠看一眼,莫名便心存敬畏。

周彧見她那反應,“撲哧”一聲笑了:“還不到敬茶的時候,就行這麽大的禮啊。”

林滿沒聽明白他意思,周繼昶則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別占人便宜。”

周彧滿不在意,跳下車,心想不過早晚的事。

周繼昶跟林滿說:“有空來家裏玩。”言簡意賅的幾個字後,驅車離開。

林滿還處在震驚狀態,問周彧:“你爸還認識我?”

周彧說:“當然認識啊,我在家老提到你,你的名字出現的頻率極高。”

林滿打了他一下,他笑:“幫你刷存在感呢。

“什麽時候去我家?”

“啊?”林滿一蒙。

“我爸剛不是邀請你了嘛。”

“有空來家裏玩,我一直以為這隻是句客套話。”

“是大實話,我媽也常念叨你,她很喜歡你啊。”依舊是輕描淡寫說出口,後麵幾個字卻聽起來叫人耳熱。

林滿恍惚,怎麽有種——要見家長的感覺?

她乍然醒悟過來:“周彧,你不要以為這樣我就不計較你遲到的事實了。”

“我爸順路送我過來,走石霜路的時候前麵有兩輛車追尾,堵了挺久,就遲到了。”周彧解釋。

林滿毫不猶豫:“那行吧,下不為例,我原諒你。”

麵前兩層的平房,白牆灰瓦,有一道木梯架上二樓。走路的時候稍微用點兒力,就會發出“咚咚”的響聲。

上了年紀的圖書管理員坐在櫃台後打瞌睡,脫了鞋,雙腳交叉擱在刷著紅漆的鬆木桌上,腳指頭從破出一個小洞的腈綸襪裏鑽出來。

四周窗戶洞開,外頭青蔥樹木環繞,被風吹動發出沙沙清響,滿眼綠意,格外安靜。

林滿找到當年周彧最愛的位置,臨窗,桌麵上有年歲久遠的淺坑,斑駁不平的痕跡。

兩人對麵而坐,林滿望了一圈兒,除了遠遠的一排書架後有兩個坐在地上看書的小孩兒,沒有其他人。

“說吧,什麽事,這麽鄭重還要當麵談。”

林滿雙手交疊,清了清嗓子:“那你說吧,你選文還是選理。”

周彧麵龐帶笑,隔著過近的距離凝視她的臉,卻不說話,不知是在猶豫,還是吊她胃口。

“馬上就要交意向表了,你不會還沒想好吧?”林滿急了。

“你選文還是選理?”他問。

林滿捏手:“我們一起說?”

“行。”

林滿:“選理。”

周彧:“選文。”

毫無默契可言的兩個人。

林滿:“……”

周彧:“……”

跟想象中不一樣,怎麽大家都不按套路出牌?

林滿說:“你選文幹嗎呀,你理科那麽好。”

周彧說:“我文科也不錯。”

林滿快要氣死了,七竅冒煙,學霸顯擺起來不是人。她試圖說服他:“對你來說讀理科肯定更適合啊,也更輕鬆,你想想看,以後就不用背政治也不用記曆史了。”

周彧不以為然,駁回:“我記性好沒問題。”

林滿卻凜然,周彧終於不再逗她,問:“那你呢,你為什麽選讀理科?數學已經夠你頭疼的了,物理和化學兩座大山壓下來你根本背不起。”

“少瞧不起人了。”

“少在我麵前逞強。”

林滿摸摸口袋,還留了一手,掏出四張小紙片,擺在周彧麵前:“上麵有兩張寫了文,有兩張寫了理,咱們來試試抽簽吧?就聽老天爺的安排。”

她把折疊好的小紙片放在掌心搖了搖,一把拋下,散開在桌上。

“你先拿。”林滿說。

周彧選擇就近原則,撿了離自己手邊最近的一張。林滿挑挑揀揀,也選好了。

“咱們同時攤開,公布結果,誰都不能反悔喔。”

周彧——理。

林滿——理。

“好了,既然是老天爺的指令,那我們就一起愉快地決定讀理科了!”林滿興高采烈地宣布。

周彧拾起另外兩張沒被選中的字條一張張拆開,全是同一個字,理。

“解釋一下。”他看著林滿。

被識破了。

林滿想了想,決定說實話:“上周跟鞏老師吃飯的時候她提到你,誇你物理好,競賽方麵已經拿了好幾個獎項,還說我們這一屆的信山市理科狀元大概要指望你了。我覺得你不讀理科,簡直浪費……”

“浪費什麽?”周彧打斷她問。

“浪費了狀元的頭銜。”

“嗬,”周彧輕笑一聲,“敢情你已經把狀元給我內定好了。”

林滿訕笑:“我這不是相信你嘛。”

“所以啊,”樹梢綠葉後傳來寂靜的鳥鳴聲,“我就想,跟你一塊兒讀理科好了。”

“好當狀元夫人?”周彧接過話茬。

林滿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又鬧了個大紅臉。

“周彧,再來打個賭吧。”

“還玩?”

他們小時候在溪江街尾的一棵桂花樹下埋過一個鐵盒子,裏麵裝著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彈珠、紙牌、貼紙、手工書簽,滿滿一盒,都是寶貝。

林滿記得其中有個圖畫本的封麵上,她用圓珠筆寫了自己和周彧的名字。

“我們把鐵盒挖出來,如果本子上麵的名字沒有褪色,就聽我的,我們都讀理科。如果字跡已經褪了,那就選文科,可以嗎?”

“不作弊?”周彧問。

林滿點頭:“不作弊,這次玩真的。”

溪江街上的一排桂花樹如今也長大了,更加茂盛繁密。周彧記得當年陪林滿一起埋東西的時候,在左邊的最後一棵樹下刨了一個坑,靠近墨綠色生著鏽的鐵柵欄。

兩人找過去,撿了根硬點兒的樹枝,鬆軟的土質挖起來也不費勁,沒多久就把鐵皮盒子掏了出來。

林滿跟開啟藏寶盒似的期待,沾著棕黃泥巴的雙手去揭蓋子。圖畫本壓在許多五顏六色盈盈閃閃的玻璃珠子下麵,她把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全倒出來,才拿出圖畫本。

棕色的封麵,上麵有水彩筆塗的花花綠綠的人,每人頭上整整齊齊三根頭發,不多不少。耳朵大又長,手指就兩根,身前黃黃一個點,就像露在衣服外麵的肚臍眼兒。

林滿捧著本子笑:“我真厲害,天才小畫家。”

視線往下,姓名那一欄的橫線上,填著兩個名字——周彧林滿。歪歪扭扭,像堆疊的火柴棍散了架。

字寫得差強人意,但字跡卻無比清晰,沒有褪色。

林滿得意:“看吧,上天注定,就是讀理。”

周彧見她高興的樣子,沒說話,卻也終於點了頭。

說好了不作弊的,小騙子。

地上的泥巴一看就知道之前是被鬆動過的,圖畫本上的筆記明擺著是新填寫了一遍的。先是字條,後是鐵盒,居然還做好了兩手準備。

可見她的決心。

隻是智商欠費,不怎麽高明,而他卻舍不得拆穿第二次。

分科意向表上交之後,林滿才知道徐東鑫、陳頌、齊子帥全都選了理。

徐東鑫理科優勢大,尤其又記不清哈格裏斯夫發明了珍妮紡紗機還是瓦特改良了蒸汽機揭開了英國工業革命的序幕。

陳頌門門科目吊車尾,冠冕堂皇地表示以後還想去學汽修,理科管用。

齊子帥說:“跟著老大走,幸福在招手。”

而503跟林滿同寢室的女生半數以上讀文,許清尤也在其中,就數她跟林滿走得近一點兒,又是上鋪和下鋪的關係。

許清尤多愁善感,說請林滿吃散夥飯。

林滿說:“不至於吧,以後都還在一個學校,又不是見不到了。”

許清尤說:“我最近在減肥,忍著好久沒吃肉了,其實就想借這個機會請你吃大雞腿,隨便給我自己也來一個。”

林滿:“……”

許清尤憋了半個月沒吃葷食肉,逮住請林滿吃飯的大好機會,心裏寬恕自己的罪孽,陪朋友吃肉不算自己吃肉。

林滿看她吃得狼吞虎咽,把餐盤裏的裏脊再分一半給她:“你慢點兒吃。”

“小滿,你看我現在也是迫不得已,難免多吃點兒,上帝應該不會見怪吧?不會隨意給我增體重吧?”

“不會,”林滿笑,“你是上帝的私生子。”

摸著圓滾滾的肚子從食堂出去,一個回寢室,一個回教室,就此道別,許清尤招招手:“走了,你跟周彧好好的啊。”

林滿噎住:“我跟周彧怎麽了?”

許清尤說:“你別跟我裝傻充愣。”

林滿還是懵懂模樣,許清尤又問:“難道你倆還沒定下來?”

什麽定下來,定下來什麽?

“換一種說法問你好了,你們一起走過寢室後麵的那片杉樹林了嗎?”

“沒有。”林滿好奇地問,“為什麽要走杉樹林,林子裏麵有什麽?”

許清尤曖昧一笑:“小、情、侶。”

“今天下第一節晚自習以後,姐姐領你去走一遭,見見世麵。”

信山一中女寢後麵的杉樹林曆年來是備受歡迎的一大聖地,倘若有一天教導主任心血**,趁著月黑風高悄悄溜進去,手電筒一照,保管能逮住好幾對。且一抓一個準,一般來說不會有誤傷的情況。

許清尤提前跟林滿說好了:“咱們就手牽手進去散步,轉一圈就出來,你可以心裏默默地數一數,裏麵到底藏了多少人。”

林滿遲疑:“真的要去?我們幹這事是不是有點兒無聊?”

許清尤說:“不無聊不無聊,我隻是帶你領略一下豐富多彩的校園文化。”

晚自習鈴聲一響,兩人徑直下樓,直奔杉樹林。

高大的常綠喬木,樹幹筆挺直指天穹。林中昏暗,月亮和路燈的光被層層過濾後,越發稀薄,零星地撒落,半空像罩下一層灰蒙的紗。

“兩點鍾方向,一對。”許清尤壓低聲音告訴林滿。

“左邊,九點鍾方向,兩對。”

“斜後方還有,三對。”

沿著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向前,小徑清幽,除了有青苔和野蘑菇冒頭,果然不缺黑乎乎的人影,凝神諦視,總有收獲。

“多少了?”許清尤問。

林滿伸出指頭比了個手勢,九。

“也快走完了。”

“趕緊走吧,回教室。”林滿心裏不自在。

眼看著再走幾步就快到出口,許清尤說:“喏,瞧那兒,還有一對,正好湊了個整數,十全十美。”

許清尤兩塊鏡片有啤酒瓶底厚,隻能看個模模糊糊,但林滿視力好,直接瞧清楚了人臉,巧了——

是認識的,尷尬了。

林滿用力一搡,推著許清尤一路飛快往前跑。

杉樹下,穆之菏吃著雪糕,視線捕捉到掠過的一道人影,問旁邊的人:“剛才那個是林滿?”她說話聲音有點兒含糊,牛奶味在口腔裏甜滋滋地融化。

徐東鑫玩味地笑:“看著像。”心裏盤算著等會兒回教室要不要給周彧報個信,這日子過得可真夠精彩。

“你叫我出來什麽事?”穆之菏聊到重點。

徐東鑫反問:“聽說你選了理?”

“對。”她氣定神閑,白皙麵龐一貫不露端倪,卻嚼著碎冰碴子在降心頭火。離他太近,會有眩暈感。

“可我還聽說你當初是準備讀文的,為什麽改主意了?”

“你從哪兒聽說了這麽多?”穆之菏反問。

徐東鑫笑了笑:“人脈廣,聽說的消息自然多。”

穆之菏不經意退開半步,徐東鑫緊跟一步,兩人間的距離反而縮短。嘴裏殘留的冰碴子被穆之菏含在舌尖,凍得舌尖微麻。

“你還沒說呢,為什麽臨時改主意。”

穆之菏說:“我樂意。”

徐東鑫衝她笑得燦爛:“多謝你樂意,高二請繼續指教啊。”

13班教室,第二節晚自習。

周彧問林滿:“你去小樹林幹什麽?”

“——噓。”林滿縮著頭,“你小點兒聲說話。”

周彧臉上泛起的笑意瘮人:“敢做不敢說?”

林滿幾乎在用氣音跟他解釋:“大家都在自習呢。”

她翻出草稿本,在倒數第二頁上寫道:“咱們筆聊、筆聊。”

本子遞給周彧。

周彧不知哪兒來的耐心,沒拒絕,一筆一畫帶著潦草:“你跟誰去小樹林了?”

“許清尤。”

“去幹嗎?”

呃……林滿為難,說出來覺得怪不好意思的,畫了一個跪地求饒的小人。

周彧回她一個字:“說。”求饒無用。

林滿翻翻手肘下壓著的兩個課時的數學試卷,空了幾道題,還得仰仗大佬答疑解惑指點迷津,低頭寫:“我還沒走過杉樹林,很好奇,清尤帶我進去逛逛。”她沒把兩人數情侶的糗事說出來。

十多秒過後,本子再次傳回到她手上,上麵唰唰勾了幾筆,有新添的字跡如快刀斫削蒼勁有力。

“下次我帶你逛。”

轉眼高一結束,他們進入到暑假。

林滿再次打包著行李從學校滾回家,此時戴涵已經接近預產期,肚裏的孩子快要生了。林鴻川也逐漸把工作帶回家來做,擠出時間待在家中。

請的保姆廚藝一流,每天變著法地做些討孕婦喜歡的菜品。

口味皆偏酸。

林滿現在越發喜歡去超市買糖,拎回來塞滿抽屜和櫃子。有時從飯桌上下來,偷偷去房間包一嘴大白兔,才能甜回來。

她在外頭待久了,對自己從小生活到大的家反而覺得陌生起來。

一星期後,關帝在13班的班級群裏發消息,問有沒有同學需要報補習班,是他的一個朋友辦的。補習科目分別是英、數、理、化,主要補基礎,鞏固知識點,針對成績偏中下的同學。地點較偏,在明暉區,離市中心有點兒遠。為期三十天。

有需要的同學可以找關帝報名。

林滿舉著手機躺**,想了又想。走出臥室,去找林鴻川:“爸,我想去上補習班。”

林鴻川在挽著袖子給戴涵剝橘子,空氣裏泛著水果的酸味。戴涵問林滿:“怎麽突然想去補習?你小時候最討厭這個了,小提琴都是按著你的頭才肯學的。”

林滿說:“這次補的都是基礎,我想趁機把成績趕上來。雖然還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趕上來,但我也應該去試試,至少盡力了,以後才不後悔。”

這一番話說得深明大義,很能說服人,像是好好思量後得出的結果。

她打了八百遍腹稿。

林鴻川從不會在這些方麵苛待她,聞言就去翻錢包:“補習費要多少?”

戴涵咬著嘴裏酸酸甜甜多汁的橘子肉,柳葉眉蹙起,有些食不知味,忽然扶著腰呻吟:“肚子……肚子疼。”

家中幾人頓時慌作一團。

好在虛驚一場,約莫肚裏的嬰兒調皮,在羊水裏翻了個跟鬥雲。

林滿去上校外補習班的事,就這樣定下來。

正式上課的第一天,林滿怕找不到地方,特地提前很早出門。在明暉區的一個公交車站下車以後,打開百度地圖搜索了老半天,她才發現地圖有些看不懂。

手機放在掌心裏顛三倒四,轉來轉去,也確認不了方向。

明暉區地界大,臨近郊區。林滿下車的附近有兩所職業學校,大門卻緊閉,也不見有人來往,她沒辦法問路。

後來碰上一輛小小的刷得通身綠油油的快遞車,她跟小哥一打聽,小哥說:“不遠,就在我們運輸點隔壁一棟房裏,你上來,我載你去。”

林滿還存著警惕心,不敢貿然上陌生人的車。她先道過謝,又說:“既然不遠,我還是自己走吧,你給我指個方向就行了。”

小哥直樂:“我又不是壞人。”

林滿也和和氣氣地笑:“沒有哪個壞人會說自己是壞人。當然啦,我也沒說你是壞人。”

“也是,女孩子謹慎點兒好。”

小哥給她講前麵紅綠燈路口向左拐,橫穿過工地,能看見一家新開的婦產科醫院,醫院的正對門有一片巷子,隨便找個路口進去,就能找到地方了。

那裏是個開放式的舊小區,裏麵有許多棟居民樓,補習班在其中一棟,占據了整個第六層,規模頗大。

走到巷子口,遇到的人也漸漸多起來。

才早上八點半,林滿穿過幾個推著走動的麵攤子,買了兩根油條和一杯溫熱的小米粥當早餐,望見幾個快遞招牌掛在門前,也望見2棟樓下粘貼的補習班信息。

林滿到教室裏時,除她之外隻來了兩個學生,大家彼此都不認識,來自不同的學校。

上課從九點開始,之後陸陸續續有人來,有的結伴,有的一個人形單影隻。

林滿挑的是中間位置,身邊的座位逐漸被填滿。負責人踩著高跟鞋進來,在黑板前說了幾句,接著讓數學老師上課。隔壁還有幾個班,不同的年級,林滿聽到了飽含熱情慷慨激昂的英語朗誦聲。

她翻開數學書,拿出本子和筆。

一堂課上得很踏實,老師把基礎的知識點掰碎了一點一點講,十分詳盡。舉出的例題極具代表性,林滿事先在草稿本上算了一遍,正確率還挺高,頓時多了分信心。

教室裏不見有飲水機,她趁下課去一樓買瓶水,回到座位沒兩分鍾,門口傳來踢踢踏踏的拖鞋聲。

“小滿同學——”齊子帥蹦躂著進來,額頭滾著亮晶晶的汗珠。

他鄉遇故知,人生四大喜之一,林滿坐在一堆陌生人中間突然看到這張臉倍感親切,就差衝過去握手。

齊子帥說:“還有更大的驚喜在後麵。”雙手做漫天撒花狀,“天空一聲巨響,老大閃亮登場。”

周彧剛好到教室,他瞥了齊子帥一眼,手上拿著兩本書,老神在在的悠閑。

林滿看出來了,這兩人一個是跑著上六樓的,一個是慢步走上來的。

“你們倆怎麽會來?”林滿臉上掩不住的高興,她當時還特地向關帝打聽了,班上隻有她一個人報名參加這個基礎補習班。

周彧看向齊子帥,齊子帥立即說:“我媽希望我來好好學習,開學就高二了,我得偷著進步,到時候讓大家刮目相看。”

周彧說:“徐東鑫被他爸拖去部隊了,陳頌跟著他爸媽去旅遊在外麵浪,剩下我們倆。”

說這麽多題外話,就是沒解釋清楚他怎麽會出現在這兒。這兒可是基礎班,林滿要沒記錯,上學期期末考周彧毫無懸念又是全年級第一。

“那你呢?”偏生林滿愛在跟前打破沙鍋問到底。

周彧語氣不鹹不淡:“我在家閑著無聊,過來睡覺。”

“真的?”

“不然呢?”周彧垂眼看著她一笑,頭微低,改口換了種說辭,半真半假道,“我可是為你來上補習班啊,林滿同學。”

林滿訕訕笑了兩聲:“哈哈您可真幽默。”

前麵的座位已經坐滿人,隻有最後一排還空著。兩人去後頭,林滿說:“明天我早點兒來,給你們一起占好座。”

齊子帥歡快答應。

周彧垂眼一笑:“這麽熱情?”

林滿說:“現在你們算是我戰友,咱們同一個戰壕裏的。”

“你罩我?”

“沒問題。”她爽快答應,氣息都仿佛帶著盛夏時節青檸的清甜味,都怪最近在家糖吃太多。

外麵火辣的太陽炙烤著地麵,密樹濃蔭,知了叫聲不停歇。

教室裏空調調到了最低的16℃,林滿摸摸胳膊反倒覺得有點兒冷,一看周彧和齊子帥都是大T恤和寬鬆的半長短褲,腳上一雙人字拖。她忽然詫異:“你們穿拖鞋啊。”

補習班的老師倒也不管這些,大家來上課圖個方便,不能和在校時比,隻要課堂上沒人搗亂就好。

林滿掃視了一圈,不論男生女生,教室裏趿著拖鞋的大有人在。

“小滿同學,你明天也這樣穿。輕輕鬆鬆來補習,開開心心好成績。”齊子帥左右兩腳一甩,人字拖飛出半米遠,掉落在林滿跟前,他打著赤腳,不忘慫恿林滿,“你來試試,穿上拖鞋,飛一般的感覺。”

周彧看不下去了,攥住齊子帥的衣領往後排拖,回頭警告林滿:“別跟他學。”實在操心,又叮囑,“不準穿他的鞋,他腳臭。”

被冤枉腳臭的齊子帥蒙受奇恥大辱,如遭天打雷劈般,被周彧一頂帽子扣下,壓得他翻不了身。

周圍的幾個素不相識還很陌生的同學,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

“老大,我、的、清、白、啊——”

補習班隻管課,不管飯,無論老師還是學生中午那一餐都得靠自己解決。

附近有幾家生意冷清的麵館,門雖然開著,老板大多窩在隔壁的麻將桌上摸牌,蒙著一層油垢泛著光的菜單粘貼在櫃台上,幾隻討人嫌的蒼蠅盤旋不走,在灶台前飛來飛去。

周彧他們三人轉悠了一圈,實在沒發現靠譜的店,最後打算去買桶麵。

“行嗎?”他問林滿。

林滿特別高興:“當然行呀,好久沒吃過方便麵了。”

“真好養活。”

小商店老板往身後指指,告訴他們熱水瓶放那兒了。

三人一邊等麵泡發,搬著椅子坐在背陰的窗戶口吹風,窗外是盛大空曠的綠意,灌木生長像一把撐開的綠茸巨傘。

頭頂隻有一台老吊扇不停晃圈,空氣中無聲地滾著熱浪,伸手往背脊上一摸,準是黏糊糊的。

林滿吃麵吃得鼻頭冒汗,兩邊臉頰白中透著粉紅。

周彧說:“明天開始叫外賣。”今天第一天,都沒摸準情況,在附近找館子花了不少時間,臨時訂外賣也來不及。

林滿咽完嘴裏的食物:“我覺得方便麵就很好。”

周彧嚇她:“吃一兩次就夠了,總吃對腦子不好。”

“老大,”齊子帥說,“你這樣造謠小心康師傅來找你。”

林滿認真地想了想:“我覺得吃完麵,再喝瓶六個核桃補回來就可以了。”

齊子帥自動腦補了一出畫麵,吸溜一口麵,喝一口核桃飲料。

周彧的建議更鬼畜:“你不如直接用核桃水泡麵。”

“哈哈哈哈……”齊子帥目光中流露出欽佩,“你們城裏人真會玩,在下認輸。”

小桌上有一副現成的撲克牌,三人吃飽喝足,坐著不太想動彈。齊子帥把撲克牌抓手裏,問周彧:“老大,來一局?”

周彧問林滿:“玩嗎?”

“我不太會。”林滿補充說,“隻會拖板車。”

齊子帥憋著笑:“我家三歲的表弟也會拖板車。”

“那就拖板車。”周彧一錘定音。他快速洗好牌,均勻分成三份,三人各拿一遝。

信山市當地拖板車的遊戲規則十分簡單,反扣撲克不能偷看,按順序依次出麵上第一張,一路疊下去。如果所出的牌與已出的牌中有相同的,就能將兩張牌之間的收回。直到有一方手中的牌用盡,對方獲勝。

該遊戲毫無技巧,全看運氣,而且是個無底洞。

一般來說,玩家不會贏,也不會輸,板車能拖一上午不結束。

不過五分鍾,無聊到讓齊子帥懷疑人生。他癱在椅子上,仿佛身體被掏空:“我不行了,拖板車太累,我歇會兒。”

一玩家中途棄局,另外兩人繼續。

齊子帥在旁邊看得嘖嘖稱奇,周彧這種打遊戲時瘋狂操作能把鍵盤敲爛的人,現在捏著撲克出牌,一張張不緊不慢地擱桌上,顯得特小清新。

齊子帥拿手機悄悄拍下這一幕,發送到聊天群裏。

這照片被他拍得極妙,高遠意境。畫麵中,室內光影斑駁,紛雜塵埃在日光下亂舞,白牆前有一張矮桌,少年與少女坐得很近,均低頭垂眸托腮,作凝思狀,如同高手對弈,在下一盤絕世棋局。

他再附上文字:“老大在陪小滿同學拖板車。”

在部隊被操練了一上午,趁午休時間躲在廁所玩手機的徐東鑫,笑得一震,差點兒沒拿穩讓手機給溜了。

陳頌在海邊的沙灘椅上躺著,接連發出了三連歎,哈哈大笑。

陳頌問齊子帥:“在旁邊吃狗糧吃得爽嗎?”

徐東鑫則抓緊休息時間給另一個人發消息:“會玩撲克牌嗎?”

穆之菏在家午睡剛醒,坐在涼席上抱著膝蓋發蒙,看到手機屏幕亮了,沒想那麽多,下意識回複:“會。”

徐東鑫:“下次跟你拖板車。”

穆之菏滿腦子疑問號,又有一條消息發送過來,徐東鑫問她:“好不好?”

手指頭點了兩下,穆之菏說:“好。”

兩三分鍾過後,穆之菏徹底清醒過來,再次打開聊天對話框看了好幾遍。她趿著涼拖下床去客廳找穆榛:“姐,撲克牌拖板車怎麽玩?”

穆榛係著圍裙在給新作上色,聽聞後詫異:“你不會?”

“你教我。”

“壓根兒不用教,我說一遍保管你就會了。”穆榛想不明白,“特別無聊的一種玩法,你幹嗎突然對這個感興趣?現在連小孩兒都不玩這個了。”

“有多無聊?”穆之菏問。

“都說‘板車能拖一萬年’,你自己琢磨琢磨這句話就知道了。”

——板車能拖一萬年。

——我想和你拖板車,好不好?

原來是這個意思。

穆之菏突然笑了起來,穆榛看著她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睡傻啦?”

林滿早上占座位,考慮到周彧上課太惹眼,特意沒選太靠前的位置。倒數第三排正合適,競爭也不激烈,大部分人都愛往前坐。

對她而言,每天出門去上補習班,反倒成了最輕鬆自在的事。

紮個馬尾辮,穿拖鞋,拎個小布袋裏頭裝了書本,捧著瓶沁涼的汽水去搭公交車。

初升的太陽照在臉龐時,她用手擋在眼睛前,一路走在樹蔭下聽蟬鳴。有時候塞上耳機,裏麵在唱:“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杆上多嘴。你說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覺。手中的鉛筆,在紙上來來回回……”

在教室,偏過頭總能看見周彧枕著手臂的側臉。如他所說,他真的是來睡覺的。

T恤衫黑色的布料軟綿地坍塌在弓起的背脊上,領口扯得往一側歪斜,總之不太規矩。偶爾她看他時,他眯著眼睛醒來,睡得懵懂的模樣,顴骨的位置壓出淡淡的小塊紅印,眼神清澈又有些迷糊地回望她:“又有哪道題不會?”

林滿會意地笑笑。

中午的時光最悠閑,大約一半的人躲在教室吹冷氣,總還有一半的人不知所終,直到下午上課才會出現。有人午休,有人看書,有人打鬧。

林滿一般解決掉外賣就在教室裏從頭到尾來來回回走上幾遍,消食。

齊子帥總能想出許多新花樣,嚼了一上午的口香糖,每一片的包裝紙也沒浪費,折出一堆青蛙千紙鶴蝴蝶結小桃心。

“折得好好。”林滿準備加入折紙大軍,齊子帥自豪地說:“我從小手工課得滿分,沒什麽不會的,快來拜我為師。”

林滿悄悄指了指周彧:“那你能折出一個大佬嗎?”

“這個……這個……”牛皮吹上天,轉眼就打臉。

林滿坐回自己的座位,與齊子帥之間隔著一個周彧。齊子帥越過周彧,企圖騙來個徒弟:“小滿同學,你再說個簡單點兒的,我一定能教你……”

周彧忽然直起身,擋住齊子帥的視線,徹底將他隔絕開。

周彧從唯一的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裁成正方形,對折出溝壑,兩個邊角對齊往裏一疊。

林滿隻見他手速極快,沒幾秒就折出一張又方又扁的臉,居然還有劉海。用鉛字筆點上眼睛和鼻子,再畫一張笑得合不攏的大嘴,非常喜感。

“林滿。”

她應聲。

“我折了一個你,你看看像不像。”

他遞給她。

“不像不像不像。”林滿堅決否認,她哪有這麽醜。

周彧說:“我心裏想著你的樣子折的,折出來就長這樣。”

她氣急敗壞地叫他的名字:“周彧——”

“嗯?”周彧笑,半路截了齊子帥的胡,“想拜我為師是不是?我手工課也不差。”

“才不要。”

林滿打量著醜萌醜萌的小紙人,越看越覺得可愛,臉上的笑早已經藏不住。

窗外夏日疾雨忽至,枝頭白梔子亂墜,驟然間劈裏啪啦的動靜猶如亂石擊打鼓麵。

老師進入教室,下一堂課又開始。

時間一長,來自不同學校的學生相互之間漸漸熟絡起來之後,有人按捺不住開始向林滿打聽周彧的事情。

除卻已經知道的姓名,其他相關的信息與八卦都有人好奇。

例如他今年多大,是否是本市人,家住哪個區哪條街道哪一棟哪一戶,家中幾口人,家境如何,有無兄弟姊妹。

例如他最近在玩哪款遊戲,在遊戲中的ID是什麽,愛看哪本雜誌,愛好哪種運動,籃球足球排球台球抑或乒乓球保齡球。

例如他口味喜酸或喜甜,無辣不歡還是清湯泡飯,食不食蔥薑蒜,吃不吃榴蓮臭豆腐。

直到一天,高二補習班的一個男生也聞風趕來湊熱鬧,看準時機逮住林滿詢問,周彧同學愛好男還是愛好女,性向可有定?

林滿這兩天被眾人問得心煩,著急上火,大言不慚道:“他愛好我。”

眾人像參破了什麽天機,黯然退散,總算不再圍著她糾纏。

林滿站在樓梯上長舒一口氣,心想雖然不要臉了一回,好歹也解決了危機。捏著剛從樓下商店買來的棒棒冰在掌心搓了搓,鼓勵自己,剛才那一句話霸氣,秒殺八百號情敵,實在幹得漂亮。

前方傳來低聲輕笑。

林滿愣怔地仰頭,周彧就在樓梯口。

他看她的眼神戲謔,如慵懶的貓穿過月光下的小徑細嗅著森林盡頭的薔薇,慢慢走近了,低著頭,下巴碰觸到她的頭發。

“你剛剛說什麽?”

她沉默不語。

“我愛好什麽?”他步步緊逼。

“我……我不知道。”林滿裝傻,眼睛看向別處。

她實在熬不住那目光。

“給你吃。”她用力一折,手中草莓味的棒棒冰斷成兩段,塞給他二分之一,“一人一半,感情不散。”

她往旁邊一鑽,人先跑了。

補習班三十天的課程,進度完成過半,難度呈階梯式遞增,後麵的內容也逐漸讓人有些招架不住。課堂上冷不丁走了神分了心,漏掉一兩個解題要點,就再難跟上老師的節奏。

大半教室的人坐得端正,比以往更認真。

黑板上,左半邊是斜截式和截距式方程公式,右邊老師在舉例:“大家看題幹,直線與X軸相交,這說明B=0,而A≠0,我們先把已知條件擺出來……”

齊子帥昏昏欲睡時,看到桌上的水瓶和紙。他揉一個紙團,蘸水浸濕,放在手中掂量掂量,快速往頭頂的天花板上一擲。

紙團立即粘在天花板上,一時都不見掉下來。

這個好玩兒。

趁老師麵朝黑板時,揉紙團,蘸水,拋,動作一氣嗬成,越發流暢。他一個人自娛自樂玩得很嗨。

老師說:“下麵我們來看卷子上的第二題,跟上一題稍微有些不同,大家先動筆試試。”

同學們做題,老師得空下講台,在座位之間的過道上轉悠,視線不經意地從左右兩旁同學的試卷上掠過,看看正確率,檢查大家掌握的情況。

老師在齊子帥的課桌前停下來,手指著一個演算出錯的點,提醒道:“剛才說過這種情況,當B≠0時,直線L的斜率是多少?”

齊子帥半邊腦子清醒半邊腦子糊塗,記不起來,眼神隔著左邊趴著睡覺的周彧,求助於林滿。

林滿心裏也不太確定,但還是無聲地提示:“不存在。”那種情況下,斜率不存在。

——不明白?

齊子帥絕望,為什麽這麽對我,咱們寶貴的同窗情誼呢小滿同學!

“老師,我不知道。”放棄掙紮的某人坦言道,認錯態度良好。

好在老師耐心十足地給他指點,告誡他上課別走神,要認真。齊子帥笑嘻嘻全滿嘴答應,哄人開心的功夫一流。

師生交流正愉快,忽然,頭頂下冰雹,一陣啪嗒啪嗒。

這可是盛夏天。

以齊子帥為中心,向旁邊擴散,上方的天花板上粘了不下二十個濕紙團,接二連三,全往下掉。前方的同學回頭,隻看見一個個白色不明物體從天而降。

除了齊子帥自己,附近還好幾個人中招,老師的鞋麵也沒能幸免,像添了一朵繡球花。

周彧露出的一截脖子上忽而一重,濕漉冰冷的觸感,閉著眼睛伸手抓下來,一團黏糊糊。他皺著眉從臂彎中抬頭望向罪魁禍首。

齊子帥頓時心下一緊。

被**過的紙團從周彧的方向衝他飛來,他脖子一涼,被穩穩貼住。

周彧物歸原主。

齊子帥回以大家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回家的路上,林滿想起白天課堂上的事還覺得樂。齊子帥正在群裏不怕死地把自己的光輝事跡添油加醋描述了一遍,補習班的數學老師已經正式記住了他名字,想必之後的日子他不會太逍遙,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是常態。

她在公交車上時,天空又下了一場陣雨。

等下車後,雨又停,空氣裏混著柏油路上灰塵與水汽蒸騰的悶熱感。走進小區,橫穿花草叢中的小道,聞到茉莉的清香。

黃昏時分的天空架起一座彩虹橋。

林滿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才按指紋開門。今天裏麵空無一人,請來照顧戴涵的保姆也不在。

“媽……”林滿喊了一聲,去房間找人。

是真的不在。

林滿給戴涵和林鴻川打電話,均無人接聽。想著或許是兩人出門散步去了,又實在擔心,給林鴻川發了兩條語音。

林滿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等他們回來,隨便找了一個台。

不知不覺躺下睡著了,醒來時外麵天已經全黑,隻有幾盞路燈亮著。電影頻道正在播《海上鋼琴師》,從未登上過陸地的1900在船艙內演奏。

海上波濤洶湧。

黑白琴鍵上,他十指起伏間如有無盡的浪潮湧來又退去。

屋內空曠地回**著電視機裏傳來的鋼琴音,光影明滅,孤獨感一瞬間席卷而來。林滿緩了緩,慢慢才想起這是在自己家。她翻過身,在沙發縫裏找手機,按亮屏幕,上麵沒有未接電話也沒有未查看的信息。

晚上九點,林鴻川和戴涵還沒有回來。

林滿在通訊錄裏找到姑姑的電話,她家跟姑姑往來較多,於是打過去問一問姑姑。

“我不知道,他們沒跟我說,打電話沒打通。心裏大約猜到了,但是又不確定,也不知道他們去的是哪一家醫院。”

“那兩個糊塗蟲,居然把你忘了!”姑姑罵道,“小滿你別急,等我把詳細的地址和房間號告訴你……”

林滿收拾東西出門,打車直奔樂好婦產醫院。剛才聽姑姑說,戴涵在傍晚已經生了,是個女孩兒,非常健康討喜,六斤六兩。

林滿還沒抱過嬰兒,想想也有點兒期待。

她在醫院樓下遇到了行色匆匆的林鴻川。

“小滿?”林鴻川在醫院待了一天,戴涵疼了一天,他陪著抽不開身。等嬰孩兒終於生下來,母子平安,他趁著晚上戴涵休息後還抽身去了一趟單位拿材料,現在又趕來醫院。

“忘了跟你說了。”林鴻川看到她,才反應過來。

“我問了姑姑。”

“她跟你姑父下午就過來了,也才走不久。”林鴻川說。

“你媽應該睡了,張姨在房裏照料。”張姨是林家請的保姆。

父女倆一起往裏走,搭電梯上樓,林滿聊到小寶寶緊張又興奮:“聽說有六斤六兩,是個小胖子嗎?”

林鴻川說:“不算胖,不過身上確實肉嘟嘟的。”

林滿說:“我想捏。”

林鴻川笑。

兩人進門發出輕微的動靜,還是吵醒了戴涵。

大床旁邊的小**,緊緊閉著眼睛的小嬰兒層層裹在毯子裏。林滿半蹲下來,伸出手指頭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又趕緊縮回來,像對待易碎品生怕給碰壞了。

“爸,你給妹妹取名字了嗎?”

“早就想好了。”林鴻川說,“想涵,林想涵。”

林滿一聽就笑,看了看坐躺在**的戴涵,名字的含義不言而喻。林鴻川補充:“是你媽內定的名字。”

戴涵被當麵拆穿沒麵子,對著丈夫嗔怒地板起臉。她一向敏感,又剛生完孩子十分沒有安全感,三言兩語間已經紅了眼。

林鴻川隻得去哄人。

小嬰兒像是被吵醒了,兩瓣嘴唇一動,就要開始啼哭,一直在盯著她看的林滿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準備把她抱起來。

戴涵突然高聲製止:“你別抱她!”

林滿被吼得一怔,聚集的勇氣頓時跌落,原本就不太敢抱小孩兒,剛才隻是一瞬間的衝動反應,也才彎腰,聽聞後立即把手垂下來。

她有些尷尬地站著。

這隻是發生的一個小插曲。

林鴻川開車送林滿回家的路上,林滿問他:“當年我媽生下我之後,也這麽寶貝我嗎?”

林鴻川難以回答。

他抽煙時的手輕顫,滿腔往事藏在雜糅的煙絲裏,隨一管煙灰從車窗外抖落。良久,他依舊是那一句勸慰:“你……讓著點兒你媽,別跟她計較了。”

城市的夜晚濃縮在浮光掠影中從眼前閃過,她體會到長大時的痛楚和迷惘,路的前方還有未知的荊棘與未解的謎題。

如果不用長大,就做個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嬰孩兒。

過了零點一刻才到家,林滿的手機振動,是齊子帥發來的一段短視頻,在周彧家拍的。

昨晚徐東鑫被他爸從部隊放出來,結束了短期巡邏,剛到信山市。恰巧他今天生日,事先約好了直接回周彧家,齊子帥他們都在。

這麽晚了,周繼昶和蘇靈茵居然也還沒睡,在畫麵中露了臉。

蘇靈茵煮的夜宵,徐東鑫手裏捧著一碗長壽麵,上麵臥兩個荷包蛋。周繼昶倒了紅酒,準備跟幾個小孩兒喝一杯,被蘇靈茵眼疾手快給攔下,往他杯裏撒了一把枸杞。

蘇靈茵說:“你老年人了,要養生。”

眾人笑得岔氣。

後來,齊子帥跟林滿感慨:“你說周彧爸媽怎麽這麽逗,平常明明看起來是兩個特嚴肅的高校教授,聽說周叔年輕時候很虎,板著臉能把幼兒園小孩兒嚇哭,老大以前好像還挨過揍,哈哈哈哈……我真是不敢想象他被打屁股是什麽樣的畫麵,哈哈哈……”

視頻的鏡頭接著一轉,林滿終於看到周彧。

他也在笑,依舊坐著沒個正行,渾身放鬆地窩在躺椅裏,一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像是發現了齊子帥在偷拍,他朝鏡頭的方向看了一眼,沒遮沒擋,破天荒地繼續嘴角上揚,清澈的眼睛被燈光映襯出了一絲奇異的溫柔,露出八顆白牙。

正兒八經的一個標準笑,那叫一個燦爛。

“老大你勾引誰呢!”視頻的最後兩秒,齊子帥發出忍無可忍的咆哮。

林滿全程笑著看完,莫名積壓在心上的烏雲被掃**幹淨。

她想,她總要長大。

隻有從嬰孩兒長大成人,才能遇見他。

這一生山長水遠,他們奔向彼此迢迢來赴,越過詭譎的海,越過無盡的湖。

他是她來時的初衷,也是她宿命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