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爐火與永夜

有那麽一個人,

像深冬藏在大霧後的爐火,

夜半隱在層雲後的月亮

“藝術節是不是快到了?”

“對呀,就在後天呢。”

“今天周幾?”

“周二。”

周彧一下一下按著卡在虎口處的自動鉛筆,立在試卷上,啪嗒,斷了。

“後天不放假啊。”

林滿有點兒遺憾:“嗯嗯,我們下午去比賽,你們照常上課,不放假的。”

周四那天下起了雨,灰蒙蒙的大霧飄浮在半空中,快到中午才散。午飯過後,校園裏駛進來一輛白色的大巴車,停在草坪前的空地上等著。

合唱團的同學早被厲潔叫去了辦公室化妝,除了化妝師,還有好幾個女老師上前幫忙。

化的是濃重的舞台妝。

林滿閉著眼,任憑各種刷子在臉上刷刷刷。

前方也沒有鏡子,不可窺探一二,此時此刻看不見自己的鬼樣子。

“眼睛睜開。”

“眼珠子向上,對,向上看。”

“抿一下唇。”

“再抿一下。”

全都照做就是。

辦公室比以往熱鬧很多,來送作業搬作業的各班課代表趁機圍觀,還有其他閑雜人等,沒剩幾塊空地能給人站腳了。

林滿隻剩下頭發還沒辮盤好。

化妝師在首飾盒裏挑出一個複古的銅黃色鴨嘴夾,上麵粘著兩片小小的幽綠葉子和潔白茉莉。

花瓣脈絡清晰可見,輕薄如蝴蝶的翼。

小巧玲瓏的發卡,點綴在她耳郭後的黑發上,勝似點睛之筆。

化妝師滿意地叫來厲潔:“讚吧,簡直就是小仙女下凡了。”

“你們合唱團的顏值都很高啊。”

厲潔得意道:“那是當然。”

一群人差不多拾掇好了,厲潔說:“再給你們五分鍾,該上廁所的上廁所,想喝水的去喝水,要去教室拿東西的快去,五分鍾後我們在教學樓前麵的草坪集合,馬上坐車出發……”

林滿左右兩邊的兜裏沉沉的,揣著兩罐牛奶,是中午在食堂碰見鞏夏秋時她給的。

林滿回教室放牛奶,穆之菏去喝水,兩人一道走。

穆之菏是領唱,臉上的妝容更誇張一些,珊瑚棕的眼影,美甲時用的小花朵被化妝師拿來貼在她的眼尾下,零星一小片,細細碎碎。

好像閃閃的星辰。

很襯冷美人的氣質。

林滿一個女生看著穆之菏臉紅心跳,傻孩子不太會說話,誇得不走心:“你今天有點兒漂亮。”

穆之菏笑了:“你也是,小滿同學。”

13班教室裏一如既往地吵。

齊子帥、陳頌圍在周彧的座位上抄下節課上要交的數學卷子,選擇題和填空題五十秒搞定,後麵的大題有選擇地照著寫點兒,意思意思。

周彧倚著牆在玩數獨,書拿在手裏掌中寶似的大小,卻有《新華字典》的厚度,顏色陳舊泛黃,紙頁起了粗糙的毛邊,像從哪個犄角旮旯裏撿來的,又像是本失傳已久的武林秘籍。

“咳咳——”陳頌忽然咳嗽兩聲,叫周彧,“老大。”

周彧盯著書沒挪眼,用鉛筆在空格上填了一個“7”。

“老大,快看快看。”

“你快看啊,你現在不看將來一定會後悔的。”齊子帥和陳頌兩個人幹著急。

周彧嫌他們吵,不耐煩道:“看個屁,看彗星撞地球還是……”

他掀起眼皮,視線遊移去了斜後方撞上剛回座位的林滿,她彎著腰撿飄在椅子上的試卷。

直起腰,就見前座幾雙眸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她訕訕,把手裏的牛奶給他們:“你們喝嗎?”

陳頌和齊子帥受寵若驚歡天喜地接過來:“客氣客氣。”

牛奶隻有兩罐,獨剩周彧落了個空。

他放下手中的古董數獨書,好整以暇,像在等她的一個交代。

林滿無奈地說:“我也沒有了。”

“哦。”又是一個字。

他的聲音無異,語調卻反常,聽起來似乎有那麽一點兒不高興,淡淡地控訴:“他們都有我沒有。”

你是小孩兒嗎?今年幾歲了?

但這話林滿不敢說,她好脾氣地說:“明天給你買好不好?”

不待周彧拒絕刁難,她另找了話題搪塞過去,朝他微微笑:“我今天好看嗎?”

周彧漫不經心地喝了口水,下顎抬起一點兒,黑亮的眼珠子鎖住她殷紅的唇色,方才不滿的情緒悶悶地堵在喉嚨裏,說出來的話卻不受控製。

是心裏話。

也是大實話。

“你天天都好看。”

五分鍾後,厲潔清點人數,全員上車。許多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圍觀和起哄。

齊子帥還在替周彧惋惜:“老大,小滿同學的演出呢,你不去看不覺得可惜嗎?”

周彧說:“誰說不去看了?”

齊子帥張大嘴巴:“你這是想好了要逃課?”

“你會不會說話,說得這麽難聽,誰說要逃課了。”消失了一個中午的徐東鑫閃進教室,他因為早上沒整理好個人內務,被子沒疊,被教官找去“喝茶談心”了。

齊子帥鉤住徐東鑫的肩膀,悄聲賊笑:“你中午錯過好戲了,沒看見穆同學。”

徐東鑫說:“沒事兒,還有機會能看到。”

幾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看準了時間,當天的最後一節政治課上,徐東鑫趴在桌子上肚子疼,一米八幾的男生做虛弱狀,也確實難為他了。

周彧舉手跟老師說明情況後,帶著他去醫務室看病。

被撇下的齊子帥和陳頌兩人相依為命。

齊子帥不服:“為什麽我被組織拋棄了?”

陳頌通情達理:“一次走四個不太可信,目標太大。”

“怎麽不可信了?就說我們中午吃了同一塊餅,可能餅過期了,一起食物中毒。”

陳頌恨:“你這麽機靈你剛才怎麽不說?我還想出去放風呢!”

藝術節舉辦的地點在信山大劇院。

厲潔代表合唱團抽簽,抽到了非常靠後的位置,倒數第二個出場。

所以還有不少時間。

林滿和穆之菏留在休息室裏,厲潔和其他同學都跑出去看競爭對手的節目表演了。

“你緊張嗎?”林滿跟穆之菏聊了起來,穆之菏是領唱,很關注很矚目的位置,壓力應該不小。

穆之菏坦然地點頭:“嗯。”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兩人發現其實互相比較合得來,雖然性格截然不同。

“你看上去這麽淡定,還以為你完全不會緊張呢。”

“我是穆榛推薦給厲潔的,如果我表現得不好,穆榛估計會麵子上過不去。”穆之菏也絲毫不避諱,跟林滿直言。

“穆老師她為什麽這麽希望你參加合唱團呢?”

“說是曆練。”前麵巨大的鏡麵映出穆之菏的身影,“她可能希望我多一個選擇,如果走文化這條路有阻礙的話,就去搞藝術特長。”

“你是學霸啊,成績那麽好,不用特長也能考一個自己滿意的大學的。”林滿說。

穆之菏看向她:“你呢?你有沒有想過要當特長生,我看你的小提琴功底很紮實,應該是從小學起的。其實你也可以往藝術特長這方麵想想……”

穆之菏的一番話讓林滿陷入了深思。

以她現在的成績,雖說還有兩年時間能夠追趕,但不一定能取得理想的結果。但如果加上特長,那她就更有把握了。

等下次見到林鴻川和戴涵的時候或許可以跟他們商量一下這件事,林滿出神地想。

一下午的時間過得飛快,林滿透過窗戶看了看天色,已經半暗,馬上就要黑了。

快要輪到他們上場前,厲潔幫他們補了補妝,給他們做思想工作:“待會兒上台不要緊張,我們練習了那麽久,準備得已經很充分了,隻要按平常練習時的節奏來就好……加油!”

林滿手拿小提琴,走在同行的人群中,像順著水流推著上岸。

他們站在深紅的舞台幕布後,準備就緒。

正前方傳來主持人報幕的聲音,隨後,帷幕緩緩拉開。

林滿看見底下第一排麵孔陌生的評委,大廳裏座無虛席,她準備收斂心神,屛住呼吸,卻倏然看見靠後的位置上舉起了一塊淡藍幽光的應援燈牌——

“一中加油”。

在一片昏暗的室內,那麽耀眼。

一直一直,高高舉著。

林滿把小提琴架上右肩,拉響第一個音符,眼睛裏始終映著那束遙遠的光。

那天,信山一中合唱團上台表演的所有同學都看見了這一幕,他們辨別不清舉牌人的廬山麵目,隻能瞧見一個黑色的高大的影子。

模糊的輪廓。

容易讓人想到深冬藏在大霧後的爐火。

想到夜半隱在層雲後的月亮。

這份驚喜來得猝不及防,對台上的演出者來說是莫大的鼓勵和感動。出乎厲潔的意料,大家表現得十分穩定且格外出色。

結束之後,鞠躬,謝幕,台下掌聲雷動。

下台之後,所有人都在討論剛才那件事。

“老師,是你安排的嗎?”有人問厲潔。

厲潔也覺得奇怪:“不是啊。”開玩笑地說,“可能是你們的小粉絲?你們厲害啊,這麽快就有小粉絲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心中有一百種猜測。

林滿心裏有某個答案呼之欲出,卻又不敢確定,心跳得飛快。她去洗手間的路上遇見一個人,扣著黑色的帽子倚在牆上,在朝她笑。

“表現得不錯。”熟悉的嗓音。

他手裏拿著應援牌,寫著——“一中加油”。

林滿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一刻的感受,想衝上去,想擁抱,想跳上他的背撒野,像小時候那樣。

她看著他掩不住地笑,最後變成明知故問的一句:“你怎麽來了?”

周彧說:“我競選成功了。”

“什麽?”

“林滿粉絲後援會會長,我被組織委以重任,來給你力量,你感受到了嗎?”

他身後的牆壁上掛著出自新晉畫家傅熹禾之手的名畫《江雪》,色調冷寂,無數雪粒霏霏如瑩。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襯得長廊也冷清。

而她站在他麵前,心中卻像懷揣著一團炙熱不熄的火。四處烽火狼煙起,他輕裘緩帶踏馬徐徐而來。

“感受到了。”她重重地點頭。

劇院外與溫暖的室內溫差巨大,完全是兩個世界。

穆之菏拿上呢子外套從側門溜出去,透透氣。對麵的街道上車水馬龍,夜裏的風吹起她淩亂的長發。

她下意識地用大衣裹緊了自己,裏麵是一件剛才演出時穿的米白色小禮服。

指尖無意間在口袋裏摸到了打火機與煙盒。

這件外套是穆榛的。今天上車之前穆榛順手拿了一件平時放在辦公室備用的衣服給她,怕她晚上會冷。

“啪嗒”一聲,火苗躥起,豆粒大的微光。

穆之菏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打火機。

“好哇,被我抓住了。”徐東鑫推開玻璃門神出鬼沒,盯著她手上的兩樣東西,像警察逮到了犯罪嫌疑人。

穆之菏把煙和打火機塞回口袋。

“我已經看到了。”徐東鑫得意,他威脅她,“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去教導主任那兒揭發你。”

穆之菏完全可以解釋清楚,衣服裏的違禁物品屬於穆榛。

她卻問他:“什麽事?”

“我今天早上沒疊被子,被教官罰了,接下來的兩周中午都要去操場跑圈,缺個在旁邊幫我計數的人。”

路燈白煞煞的光映著兩人的臉龐,反倒透出一點兒薄紅。

穆之菏沒有考慮多久,就接受了他的提議。

徐東鑫望著她咧嘴笑了,那種雀躍壓抑不住地嗞嗞往外冒:“那我們說好了,不許反悔啊穆穆。這樣叫你沒錯吧?上次聽穆榛就是這樣喊你的對吧,穆穆。”

“隻有我家人才這樣叫。”

“嘴巴長在我身上,隨我高興,我也要這樣叫,穆穆穆穆穆穆穆穆……”鼻息是冷的,卻因為在笑著,少年明朗的五官仿佛都溢著暖意。

穆之菏往劇院內走:“你煩不煩?”

聽家裏人這樣稱呼了十多年不覺得有什麽,而這人兩秒鍾念得她臉熱。

徐東鑫跟在她身後像個人形複讀機一樣,複述了一路。

厲潔的聲音從其中一間休息室裏傳來,穆之菏推門進去就聽她著急地喊:“這才不到十分鍾的工夫,你們都溜哪兒去了?”

“馬上就出比賽結果了,評委們正在商量。”

一群人又等了會兒,被工作人員通知去大廳。獎項頒布,信山一中——第一名。

所有人歡呼。

之前多天的辛苦和努力終於有了回報,他們代表學校參加藝術節也總算沒有辜負大家的期待。

興奮了一陣之後,厲潔澆了一盆冷水:“大家到我這裏拿卸妝油把妝卸了,然後一起搭車回學校,時間還早,你們還能再上一節晚自習。”

“啊啊啊啊啊……”發自靈魂的咆哮聲驚天動地。

林滿找到周彧和徐東鑫,問:“你們怎們回學校?”

徐東鑫說:“怎麽出來的怎麽進去。”

“又翻牆?”林滿問,翻牆有風險。

“車上有空位,不如等下你們悄悄溜上去跟我們一起走。反正都是一個學校的學生,大家看見了也不會說什麽的。”

大家一個接一個排隊上車,周彧和徐東鑫兩人安插在林滿和穆之菏中間。雖然一聲沒吭,但個頭矚目,沒法低調,被厲潔一眼發現,給攔住了。

穆之菏搶先一步說:“厲老師,他們倆也是我們學校的,專程來替我們加油的。”說著,她拿過周彧手裏的袋子,應援牌還裝在裏麵,“一中加油”四個字就是最好的證據。

大家終於見到了剛才的神秘加油嘉賓,頓時都很興奮。

尤其認出來是周彧和徐東鑫之後,內心腦補了一百出戲。

總算順利上車。

周彧和徐東鑫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徐東鑫說:“為了替一個人加油,變成替整所學校加油,不容易。”

周彧笑了笑。

校門從兩邊打開,大巴車直接開進去,停在了教學樓前。大家剛下車,驟然之間,眼前一片漆黑。

有人猜測:“這麽大陣仗,是準備給我們搞歡迎會?消息這麽靈通,就知道我們得第一了?”

有女生罵他:“白癡,這是高壓停電。”

“這也……太巧了吧。”

林滿完全遊離於狀態之外,不過一晃神,原本站在她旁邊的穆之菏已經不知去向。

她頓時有點兒慌。

手腕被人抓住。

“是我。”

視野太暗,周彧離她不過兩厘米的距離,勉強辨認出是他。

林滿霎時鬆了口氣。

周彧把她帶離人群。

“現在怎麽辦?”

“先回教室再說,學校會用發電機發電,隻是過程需要一段時間。”周彧扯了扯帽簷,回頭逗她,“剛才有沒有被嚇到。”

林滿說:“突然眼前一黑,我還以為我瞎了,確實嚇死我了。”大概覺得慶幸,話裏有劫後餘生的感慨。

周彧聽了低低地笑了兩聲。

黑暗讓整座學校直接陷入瘋魔和狂歡的狀態,有人扯著嗓子狼嚎鬼叫,有人在大聲唱歌,還有罵街的,當然也有告白的,瞎起哄的。

樓梯間也是危險區域,嬉笑打鬧者數不勝數,還有惡作劇專程埋伏在拐角那兒隨時準備竄出來嚇人的。

周彧與林滿一前一後,他稍微領先她小半步。

最後人潮擁擠,實在太混亂,周彧隻得把人半包圍似的用身體護著。

一路突出重圍。

他以為她會害怕,卻聽見她帶笑的聲音:“我們好像在闖鬼屋啊。”

好不容易到了教室裏,也是一盤散沙。關帝還沒來,班長根本鎮壓不住,大家鬧作一團玩得很開心。原本還有某學霸點燃一根蠟燭挑燈夜讀,但被人一口氣吹熄了。

徐東鑫跟穆之菏沒回教室,陳頌和齊子帥的座位上沒人。

“他們倆是不是出去玩了?”林滿非常懷疑剛才扮鬼嚇人的一群人當中就有這兩個家夥。

周彧想了想說:“我知道這倆幹嗎去了,估計要闖禍,我去看看。”

他走之前問林滿:“自己待在教室裏可以?還是要跟我一起去?”

教室黑漆漆的,林滿果斷跟著站起身:“我跟你一起!

“隻是……我們要去哪兒?”

“老師辦公室。”

“啊?!”

夜探老師辦公室,有點兒刺激。

周彧知道齊子帥不會閑著。

齊子帥前幾天上課被英語老師收走了一套漫畫書,那是他費了好大勁兒從一個高三學長手中花高價買回來的絕版。

這次機會難得,他一定會去拿回來。

這一層樓的老師辦公室在走廊的最右邊一間,格外安靜,跟喧鬧的教室完全不同。

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人。

周彧緩緩推開門。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火柴盒,擦燃一根火柴棍,幽藍的火苗刹那間照亮室內,也照亮了兩張嚇得慘白呆滯的臉。

齊子帥、陳頌雙雙蹲在櫃子前。

“啊!老大,是你啊,老子差點兒嚇尿了!”齊子帥手裏拿著剪刀準備撬鎖,陳頌在旁邊用小手電筒幫他照明,兩人聽到腳步聲溜都來不及溜。

還好虛驚一場。

齊子帥說:“找了一圈兒沒找到漫畫書,隻差這個櫃子了,英語老師上了鎖。”

幾人還沒商量對策,走廊外有動靜,皮鞋踩在地麵上的聲音,這次八成是老師。

周彧按住林滿的肩膀,把她往辦公桌下一藏:“先別出來。”拖過椅子擋住。

來人是自家班主任關帝,不幸中的萬幸。

“你們鬼鬼祟祟的,在幹什麽?”關帝拿手機手電筒的光一照,看見班裏的幾個老熟人,準沒好事,頭疼。

齊子帥背著手,悄然把剪刀收起來放進褲兜裏。

關帝把三人帶去走廊上談話。

林滿縮在桌子底下,滿目的黑,還有關帝氣急敗壞的聲音隱隱傳來。

她想想今天一天精彩的經曆,不由得捂著嘴笑了。

外麵的歌聲是忽然間慢慢變大的。

“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童年的**秋千,隨記憶一直晃到現在……”

黑暗中,不知誰帶的頭,整棟喧鬧的教學樓響起大合唱,越來越洪亮。

林滿摸黑從辦公室後門溜出去。

走廊上分貝驟增,大家都聚在一起扯開嗓子盡情地宣泄:“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

周彧他們分別被關帝罰了五千字的檢討。

他在走廊上找到她,歌聲回**在耳邊,山呼海嘯而來:“為你翹課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間……”

模糊的夜色中,他牽住了她的手。

他們站在人群當中。

被席卷一切的聲浪淹沒。

等學校發電機終於發電,離晚自習結束也沒剩多長時間了。教室裏、走廊上、樓梯間,甚至操場上,像經曆了一場浩劫。

世界恢複光明之後,牛鬼蛇神歸位,這場狂歡終於結束。

在回寢室的路上,林滿感覺到臉上有清涼的觸感。

信山市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先是雪粒,被大風刮落,夾雜著雪花,紛紛揚揚。

“下雪了——”歡呼聲又一次在校園中回**。

第二天起床,外麵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潔白無瑕。

齊子帥昨晚沒能拿回漫畫書,今天跑去跟英語老師商量。兩人達成協議,如果在三天後的單詞默寫當中齊子帥能夠得到滿分,老師會歸還漫畫書。

於是,一貫吊兒郎當的少年也開始埋頭記單詞了,有了目標,下定決心達成一件事情的過程既痛苦又快樂著。

13班教室因為擺滿了綠植盆栽的緣故,全然不同於外麵的蕭條,一片生機勃勃。接連好幾個任課老師跟關帝反應,說現在就喜歡來13班上課,看起來心裏舒坦。

關帝簡直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在班上大肆炫耀了一番。

齊子帥這才想起來他的富貴竹,擱在後麵的置物櫃上葉子發黃,看上去不怎麽健康。

他急了,怕富貴竹命喪13班:“是因為天氣太冷了嗎?”

陳頌說:“可能它是在提醒你,施主你與富貴無緣,不要強求。”

齊子帥要發飆。

周彧說:“你去弄個雞蛋來,滴兩滴蛋清在水裏。”

“真的假的?”齊子帥狐疑,但狐疑之後又立即肯定,“老大,你說的我就信,無條件的信任。”

陳頌說:“馬屁精,孤立你。”

齊子帥中午從食堂阿姨手裏討來一個雞蛋,小心翼翼往水裏滴蛋清,比對待生物實驗室裏的標本還慎重。

徐東鑫損他:“十根富貴竹宛如你繈褓裏的親兒子。”

齊子帥一連說了好幾個滾,一群說風涼話的家夥。

幾天後,富貴竹恢複盎然綠意,齊子帥抱緊周彧號啕:“老大,還是你靠譜啊。”

周彧把他從衣服上撕開,一臉嫌棄。幾個人想把齊子帥拖走,從窗戶口扔出去。林滿做題做累了,衝了一杯熱牛奶看他們鬧,覺得還挺解壓。

班長在塗膠水,在每個人的課桌上粘貼考生號,明天就要期末考了。

這一學期,馬上就要結束了。

期末考試的前一天,穆之菏還在操場上給徐東鑫當陪練。

她站在避風口,裹著厚實的羊絨圍巾,但是止不住地跺腳。雪突然而來,風中裹挾著白茫茫的影子四處飛舞,像山間湧來的霧靄。

跑道對麵的徐東鑫在視線中變成一個灰色的影子。

他每跑一圈經過她麵前,就衝她揚手,很肆意的笑容,毫不掩飾的開心。

風雪交加中,仿佛突破重重阻隔而來。

徐東鑫在穆之菏麵前停下,劇烈運動後呼吸急促:“雪太大了,我送你回寢室。”

“你跑完了?”穆之菏問,她這裏記著數呢,“還差一圈。”

“不管了。”徐東鑫把外套脫下來罩在她頭上,擋住風雪,“明天考試,你要是凍感冒我估計得以死謝罪。”

“你不冷嗎?”

“我熱。”

穆之菏持懷疑態度。

徐東鑫確實跑得全身發汗,大方道:“你摸一把。”

他這純屬玩笑話。

耳朵猝然一冰,穆之菏的手貼上來,兩指揉了揉他的耳垂。

她像個得逞的孩子,大膽做了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心裏止不住的欣喜,還有幾分得意。

她說:“我就暖暖手,你別怕。”

徐東鑫:“……”

一時間雪勢盛大。

林滿去鞏夏秋家拎箱子,恰好碰上她在家。抵不過鞏夏秋的熱情,她一路把林滿送上林鴻川的車。

“鞏老師再見。”林滿打開車窗跟她道別。

鞏夏秋似乎舍不得她,叮囑道:“寒假在家好好休息,但也別光顧玩去了,勞逸結合最好。”

林滿說:“我知道啦。”

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車子排起長隊,閑著無聊,林滿跟林鴻川聊了聊自己在學校的情況。

“爸,我下學期放周假的時候還住鞏老師家嗎?”

林鴻川反問她:“你喜歡住在她家嗎?”

林滿想了想:“感覺還不錯,剛開始還不習慣,後來發現鞏老師人很好。”

林鴻川打著方向盤,分神看了女兒一眼:“你喜歡的話,當然可以繼續住下去,她要知道了高興還來不及……”

“不會太麻煩她嗎?”

“不會。”林鴻川篤定地說。

“對啦,我媽沒什麽事吧?”林滿問,這次戴涵離家出走的時間太久。

“她沒事,其實早回來了。”林鴻川欲言又止,有些話似乎難以啟齒,“小滿啊……”最後變成隱晦的一句,“多讓著你媽一點兒,知道嗎?”

林滿覺得莫名,卻開始不安起來,方才的好心情隨著時間消減了大半。

到家時已經有點兒晚,她仰頭看見自家窗戶中透出的燈光,那種不安才被驅趕出去。

林鴻川從後備廂搬出她的行李,兩人拎著大包小包的衣服和行李上樓。

林滿按指紋,開門,看見門裏一個陌生的係著圍裙的女人,四五十來歲。

她有點兒蒙,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林鴻川給她解釋:“這是家裏新請的家政阿姨,你媽媽她現在不方便做家務……”

語音未落,林滿轉頭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戴涵,小腹微微突起。

“……你媽懷孕了。”林鴻川沒說完的後半句話傳入耳朵。

設想了種種情況,大概也未料到是這一出。林滿一學期沒有見到戴涵,再見就是這番場麵,多少對她有點兒衝擊。

林鴻川說:“三個月前你媽去醫院檢查出來有了第二胎,我就接她回來養胎了。”

林滿質問:“為什麽沒告訴我?”

覺得沒必要嗎,可她也是這個家裏的一分子。

客廳裏的幾個大人啞口無言。

林滿有時候也抱著盲目樂觀的心情,她回憶著從電視裏看到的新聞,二胎時代降臨,許多家庭的父母都期盼著能有兩個孩子。

她想啊,家裏多添一個人也熱鬧,她不是小氣的人。

可為什麽,她像被摒棄在外麵。

連旁觀的家政阿姨也察覺到了這個家的氣氛透著一絲古怪。

戴涵保養得當氣色很好,披散著長發,身後墊著柔軟舒適的腰靠,大概因為懷孕的緣故,整個人反倒洋溢著別樣的風情。她眉眼生得秀氣,仿佛江南溪河中的水,那樣溫婉,林滿卻不想靠近了。

林鴻川示意林滿過去:“去跟你媽說說話。”

林滿隻得坐到了戴涵旁邊的沙發椅上:“媽。”

戴涵問她:“在學校過得怎麽樣?”

她答:“很好,老師很好,同學也很好。”

戴涵說:“那就好。”半晌,沒找出第二個話題。

林滿試探性地問她:“媽,你希望肚子裏的這個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戴涵輕柔地摸著肚子,帶著天底下所有準媽媽都一樣的和藹與慈悲,卻說著讓林滿囫圇辨別不清的話:“甭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我都喜歡。”

林滿心想,騙人,怎麽不見你喜歡我呢。

吃完晚飯,林滿回到自己房間整理東西,亂七八糟的零碎物品擺放一地。她先疊衣服,要洗的放簍子裏,洗幹淨了的放一邊。

理著理著,心煩意亂,她把圍巾纏在腦袋上,想幹脆把自己悶死得了。

她倒在地上捶地,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小心眼,是不是心胸狹隘不開闊。她沒反省出個結果,捧著手機打電話給周彧,讓他傳道授業解惑。

她問:“我是不是小心眼?”

她問:“我是不是心胸狹隘不開闊?”

周彧不知道這姑娘在家發生了什麽,想起幼時的種種,想起她在家常常過得並不開懷,退出了電腦上的遊戲登錄頁麵,緩和了聲音告訴她:“沒有,你是我見過最通情達理善良可愛的小姑娘。”

林滿被誇得臉紅。

誰不喜歡聽好話,尤其是從周彧口中說出的好話。

見她心情似乎好了點兒,周彧問:“才回家,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性格使然,林滿大多時候不願意開口向人傾訴或者抱怨,但對方是周彧,情況另當別論,她悶悶地開口:“我媽懷孕了,要生新寶寶了。我剛剛才知道的,他們之前居然也沒有告訴我,我是不是不重要?

“我好像沒有想象中的高興,卻要裝出一副高興的模樣。我看我媽是真的很高興,她以前懷我的時候也有這麽高興嗎?”

她語序混亂地說了很多話,周彧沒打斷她,一直在聽。

她說著說著,情緒又漸漸低落下來,聲音也變小了。手揪著身上的棉布裙子,上麵浮起深深的褶皺,像紛雜無措的思緒。

手機通話結束以後,周彧推門走出臥室。

客廳亮著燈。

周繼昶專心致誌蹲在木茶幾前搗騰兩個一次性的抽紙盒,旁邊還放著剪刀和幾團玫紅色的毛線球。

“爸,你在幹嗎?”周彧撓撓頭。

“你媽下個月生日,給她準備生日禮物。”

周彧納悶盤腿坐下:“你這是要親自動手?”

周繼昶神情凜然:“你媽太挑了,前年給她送的是汝瓷柳葉瓶,我特地去了趟拍賣會,結果買回來她好像不太喜歡。”

周彧拍拍茶幾:“嗯,看樣子是不太喜歡,被她擺這兒插花了。”

周繼昶說:“去年她說手上那本教材不好用,我花大工夫給她重新編了一本,她也就一般滿意。”

“還有一年,考慮到她太辛苦,我準備在科技展上買一個能端茶送水的智能機器人給她當生日禮物,她當場就翻臉走人了。”

周繼昶大概現在也沒想明白自己哪兒做錯了。

周彧聽著樂了:“今年有妙招了?”

周繼昶邊說邊動手:“自己織條圍巾給她,至少誠意到了。”

“你還會這個?”

“院裏一個老教授教我的,簡單快捷,用紙盒就行了,我回家來試試。”

他把兩個抽紙盒子去掉底部,套牢在一塊,然後在紙盒上剪缺口。手邊的小本子上記著詳細精準的步驟:每一道缺口長度為3厘米,每道缺口之間間隔2.5厘米,將剪出的矩形外翻剪斷。

抽紙盒變成了齒輪狀。

“這個缺口的長度和間隔是可以調整的,就看你想要織得緊密一點兒還是稀疏一點兒。”父親給兒子上課。

“給我透明膠帶。”

周彧遞給他,看他用膠帶把毛線頭粘在紙盒上,將毛線從內到外繞著齒輪逆時針一圈,這才起了個頭。

之後的編織動作也特別簡單,隻是需要不斷重複操作。

周彧看出了點兒意思:“爸,還有抽紙盒嗎?給我兩個。”

“你要幹什麽?”

“你光給我媽織圍巾又沒我的份,我當然得自己動手了。”

“你要給自己織圍巾?”

“對啊。”

周繼昶深感懷疑:“沒錢了?”

周彧就笑笑。他挪了挪位置,坐在茶幾前的地板上開始動手,又挑剔:“還有其他顏色的毛線嗎?”

周繼昶拿出自己的所有工具與他共享。

周彧從小竹籃裏挑了團灰的,灰色不紮眼。一米八幾的個頭佝僂著腰扯著毛線團忙活起來,不太熟練,總歸還是顯得笨手笨腳。

相較之下,周繼昶更早進入狀態,手指靈活翻飛。

周繼昶說:“兒子,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什麽?”

“無臉男。”

周繼昶笑道:“織毛衣的無臉男。”周繼昶還記得這小子當時跟家附近的一個小丫頭最愛坐在一起看《千與千尋》。

周彧說:“那你可能是錢婆婆,教無臉男織毛衣的是錢婆婆。”

白頭發,長鼻子,擁有強大法力的女巫。

周母蘇靈茵快要回來之前,周繼昶催促周彧把毛線團和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收起來:“別讓你媽看到了,保留一點兒驚喜。”

周彧無奈照做:“行吧,你們開心就成。”

後來,蘇靈茵在玄關處換鞋的時候,周彧從房間溜了出來:“媽,方不方便透露一下。”

“透露什麽?”

周彧接過她的包:“下個月你生日,最想收到什麽生日禮物?”

蘇靈茵保持神秘,沒透露。

周彧給她揉肩膀,又捶了捶背,磨了許久,她才說實話:“口紅、香水、包包……女人都會喜歡的這些我也喜歡。”

周彧想想周繼昶送的古董瓶、智能機器人、新編教材,頓時笑岔了氣。蘇靈茵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小聲點兒:“別讓你爸聽見。”

多簡單的事,害得每年周大教授為了一個生日禮物絞盡腦汁搜腸刮肚,頭發都要多白兩根。

“不能主動說。”蘇靈茵哼了一聲,眼角有魚尾似的細褶,卻也有少女般的倨傲,“我不能讓他覺得我俗氣。”

“給你。”

“是什麽?”來年開學第一天,林滿從周彧手中接過一個紙袋子。

“開學禮物。”

“哇——”圍巾。

“地攤上買的,五塊錢。”

“你從地上撿的我也喜歡。”林滿高興地說。眼看著周彧掀開抽屜蓋,裏麵塞得滿滿當當的禮物和情書像水流噴薄而出,不少散落地上。

後腳進來的齊子帥沒刹住車,踩上粉色信封的一角,留下一個灰撲撲的鞋印子。他趕忙撿起來擦擦:“哎呀,這什麽情況啊老大,過了一個年回來,你這受歡迎程度簡直呈爆炸式增長啊。”

明白前因後果的徐東鑫在那兒笑。

周彧以前也受歡迎,但敢來遞情書送禮物的寥寥,他性格散漫乖張,透著冷漠,對待外人大多時候愛答不理,態度視心情而定。

這樣一個人,在去年信山市藝術節上舉應援燈牌給一中加油,事情經合唱團成員一宣揚、一傳播,大佬從此晉升為暖男。

那些不敢送出的情書終於找到了歸宿地,長著翅膀飛往13班。

沒過多久,外麵有人來找林滿。

隔壁12班的兩個短發女生,偏可愛的娃娃臉的長相,跟林滿不曾打過交道。

“你們找我嗎?”

對方神色羞赧,眼睛滿含期待地看著她:“同學你好,雖然知道這樣很麻煩你,但還是想問,你能幫我們一個忙嗎?”鼓起勇氣,一鼓作氣地說下去,“能不能幫我們拿到周彧的校徽?”

林滿不確定地問:“要周彧的校徽幹什麽?”

她剛問完,心裏忽然明了,校徽上有照片。

見林滿回了教室,周彧問她:“外班的人找你?”

“隔壁班的。”

她目光在周彧的校服外套上搜羅一圈,沒有看見校徽的影子。

“找什麽?”

林滿想,幹脆直接問好了:“你的校徽呢?”

“書包裏,自己找。”

得到允許,林滿把他的書包搬到膝蓋窩上,尋寶似的忙碌起來。

一塊小小的透明的矩形牌子落入掌心。

上麵有少年縮印的寸照,眉眼平靜,沒有笑地望向鏡頭,冷峻的麵龐仿佛寫滿了不耐煩。

“果然怎樣都好看。”林滿看著照片,就像看著自己最愛吃的海棠蜜餞。

“有真人好看嗎?”

林滿向他央求道:“每個人不是有兩塊校徽嘛,這塊給我行不行?”

周彧提出等價條件:“你的給我。”

“成交。”

林滿去取別在左胸襟前的小牌,兩人達成協議。

林滿決定跟周彧說實話:“其實隔壁班的女同學是來找你的。”

周彧示意她繼續。

“她們想要你的校徽,托我幫忙。我說一口價,兩百塊。”

周彧今天對這姑娘刮目相看。

林滿跟他一謀劃:“錢到手咱們對半分怎麽樣?”

周彧不屑:“我看上去像是缺那一百塊錢的人嗎?”

林滿誠實道:“不像。”

“可是我已經答應人家了,言而有信,不好反悔吧。”她聲音為難,見周彧吃癟轉過身去把卷子翻得唰唰響,連背影都透著怨念,眼睛笑得彎彎。

還原當時走廊上的情況,是這樣的:

林滿開價:“兩千塊。”

倆女生大概沒想到她是這樣喪心病狂的財迷,獅子大開口。

“校徽我們不要了。”倆女生隻好知難而退。

林滿把周彧的校徽收好,在筆盒底層放妥。

兩百沒門兒。

兩千不賣。

兩萬也請您走好。

她要自己私藏——讀高中的周彧。

伸手輕輕拽了拽前桌的衛衣帽子,林滿騷擾周彧:“你收到的那些禮物呢?應該都是巧克力吧?”

周彧沒回頭,也不理她。

她討好地捏了捏他肩膀,捶一捶,按一按,小動作不斷。看到他頭上有一根白了一半的頭發,一拔,周彧啪地蓋上書。

膨脹得像氣球那麽大的膽子驟然漏了氣,林滿小聲道:“你長白頭發了。”兩手掌心向上攤開,懦懦地供上一根銀絲給他。

周彧心裏歎氣,對她壓根兒沒一點兒辦法。

“你剛問我什麽?”

“你收到的一抽屜禮物呢?”

“幹嗎?”

“你一定感到很困擾,我來幫你吃掉吧。”

“晚了,都扔了。”

“……”

春暖花開萬物複蘇時,病菌滋生繁衍也快。

關帝在班會課上提到近期流感肆行,讓大家注意身體,預防感冒。當時沒多少人在意,過了一陣,情況驟然變得嚴峻起來。

林滿周末依舊住在鞏夏秋家,被她三番五次耳提麵命說要適當增減衣物,不能貪涼。

周一上午回教室,各班主任和相關的負責人員開始給每個人用紅外線儀器測量體溫。陣仗頗大,陡然讓氣氛變得緊張。

當天學校廣播通知,晚自習後請每位同學把自己課桌上的書本收拾好,放進抽屜,桌麵不要放置任何物品。書包也都帶回寢室。晚間學校會安排人對桌椅板凳進行殺菌消毒。

教室、寢室,整所學校都充斥著一股濃鬱的艾草味。

“還有84消毒液的味兒。”齊子帥皺皺鼻子,嗅了嗅凳腿和桌麵,掏出一打口罩,“小滿同學,要口罩嗎?”

林滿說:“好啊。”

齊子帥說:“幫我一個忙。”

“嘖嘖嘖,”齊子帥堆起滿臉笑容,“你這樣就不夠意思了,隻是一個小忙。”

“那你說來聽聽。”

齊子帥露出害羞的表情,突然純情:“那什麽,離高考也沒多長時間了,我寫了張字條給學姐加油鼓勁,希望她能考個好大學。等下了第四節課,你幫我去高三教學樓送字條怎麽樣?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你自己怎麽不去?”

陳頌過來拆台:“他一直都是暗戀人家,沒敢說。”

齊子帥說:“她高三,關鍵時期,我怕對她造成不好的影響,自己憋著比較好。”

林滿問:“那你字條上也沒留名字?”

“沒。”齊子帥說,拽酷拽酷的,“她不需要知道壯士的名字,隻要知道有個壯士在背後默默支持她就好。”

林滿決定成全這位壯士:“你把學姐的名字和班級告訴我。”

中午響鈴後,食堂在召喚,許清尤打走廊上跑過,途經後門時朝裏喊:“小滿,你不去食堂嗎?”

“我待會兒再去。”林滿打算趁人走了以後前往高三教學區,現在樓道裏太擁擠。

過程還算順利。

哪怕在中午的飯點,高三教室也有人駐守。林滿向前排的同學打聽清楚了學姐的座位號,慎重地把齊子帥的字條壓在課桌的字典下。

生怕學姐看不到,她特地露出了信封的一角。

總算完成任務。

林滿可以去解決個人溫飽問題了,她耽擱這麽久,食堂排隊的人仍然不少。一摸口袋,沒有飯卡。渾身上下摸了個遍,也沒找到。

飯卡不翼而飛。

明明帶在身上的。估計是掉在路上了,林滿順著來時的路低頭一路好找,最後一無所獲,不死心地回到食堂門口。

肚子餓扁了。

撞上個老熟人。

周彧雙手插在兜裏,校服袖子挽上半截。沒走幾步,他發現才二十來分鍾沒見的後座小姑娘杵在食堂門框前,右腳尖踩在地磚的花紋上摩擦摩擦,泄憤似的,身後透亮大門虛映著她的側臉。

周彧說:“你罰站呢?”

林滿還在想飯卡會不會掉在高三教室裏了,隻剩那邊沒去找。

周彧在她眼前一厘米處打了個響指,讓她回神:“吃飯了嗎?”

“還沒有。”林滿回答。

“不餓?”

“餓呀。”餓慘了,她現在特別想吃食堂二樓分量很足的烤肉餅。

“餓了你不去吃?”

林滿想,先借他的飯卡吧,填飽肚子要緊。她朝周彧眉開眼笑,好像雲破月出星星閃爍亮晶晶:“餓了就想想你。”

周彧一挑眉。

“有一首歌是這麽唱的,‘思念是一種餅,哦喔,思念是一種餅’。”

你就是我的烤肉餅。

“所以,你一定會借我飯卡的,對不對?”

林滿神色沮喪:“嗯嗯,沒找到。”

周彧指出:“我發現你現在套路很多。”

“真的套路到你了嗎?”她陰天轉晴,正午的太陽光絲絲縷縷地浸染過她臉龐,把那抹笑容染上甜甜的蜂蜜,“非常對不起,我純屬故意。”

周彧別過頭,沒再看第二眼,把飯卡拋給她。

“拿去,隨便刷。”

走了還擔心她智商,他叮囑:“記得去窗口掛失。”

坐在二樓吃烤肉餅和烤肉飯的時候,林滿聽到鄰桌的人在議論,信山市一所小學裏有學生因流感而死亡,消息還未確實,不知真假。

緊接著,下午關帝就在班上宣讀了通知:“各位同學和家長,近期,我國南部沿海地區相繼爆發流感疫情,其中已有318人死亡,信山市也有兩所學校及幼兒園發生流感疫情。學校人群密集,易感染流感……

“流感的主要症狀有:發熱超過38.5攝氏度、全身酸痛、頭痛、肌肉痛、食欲不振、咳嗽,嚴重會引起肺炎及其他更嚴重的並發症。世界衛生組織和我國衛生部明確指出:接種流感疫苗是防禦流感的最有效手段……

“所以,有需要的同學可以接種疫苗,學校和衛生防疫站會統一安排好時間。

“這則消息已經通過短信的形式發給你們的家長了,大家周末回家可以跟父母商量一下要不要打預防針。”

林滿絕對逃不過的,估計鞏夏秋已經把打針的錢給她放在房間書桌上了。

周一班長統計人數,13班全體同學都選擇了接種疫苗。

周三,信山市衛生防疫站的醫護人員來校,各班被通知後按秩序組織同學去一樓的兩間會議室打預防針。

高一1班打頭陣,13班落到末尾。

大半人盯緊課程表,上一節曆史課結束後便翹首以待,期待輪到自己班。畢竟下一節是數學課,能衝掉最好。

林滿聚精會神望著前方牆壁上的掛鍾,秒針慢吞吞地爬。周彧側過頭看了她好一會兒,她都沒有發現。

“別想了。”周彧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澆得她透心涼,“照現在這個速度,被衝掉的應該是下下節自習課。”

林滿想捂住大佬的烏鴉嘴。

“我不相信。”

“你等著瞧好了。”

打從周彧一開口說這話,林滿心底已經信了八成,不過嘴上還不屈地抵抗著。

然而事實就是,一堂四十五分鍾的數學課把底下一片人折磨得昏昏欲睡精神萎靡,卻沒等來解放的號角。自習課一打鈴,外麵就有人號了一嗓子:“13班同學,輪到你們班打針了,下去一樓……”

13班集體憤怒,蒼天無眼啊。

大家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似的往外走,特沒勁兒。

齊子帥雙手雙腳地掙紮:“我不去!你們不能耽誤我學習!我要上自習課啊啊啊!”

徐東鑫說:“這人瘋了。”

林滿笑嘻嘻圍觀,周彧拽著她領子將人帶走:“離瘋子遠點兒。”

大家在門口排隊,依次進去。

裏頭兩個白衣護士,一胖一瘦。稍微年長一點兒的那位,圓臉龐塌鼻梁小眼睛,嘴角像是天生帶笑似一尊彌勒佛和藹慈善。看上去年輕尚小的那位,窄臉尖下巴鼻翼兩旁布著點點雀斑,毫無表情猶如麵癱。

許清尤走前頭打完針,出門後憋著眼淚悄悄告訴林滿:“排左邊那隊,我先回教室了。”

林滿於是換到了左邊的倒數一號,站在穆之菏身後。

右邊隊伍的周彧、陳頌、徐東鑫、齊子帥正在說話,林滿友情提醒:“你們要不要考慮站左邊?左邊的護士打針可能沒那麽疼。”

齊子帥說:“不就是打一針嘛,權當被螞蟻咬了一口,沒事的,沒事的。”

林滿一想也是。

誰知人堆裏個頭最高塊頭最大的陳頌一個箭步竄到她後邊。

林滿:“……”

周彧與徐東鑫見怪不怪,齊子帥跟林滿解釋:“陳頌暈血,從小最怕打針,待會兒他要是沒忍住哭出來了,大家也別當麵笑話他,背地裏笑笑就可以了。”

陳頌朝他腦門劈下一掌:“給、老、子、閉、嘴。”

前邊有女生你推我搡,不太敢進門,要把半邊胳膊上的袖子捋起來送出去宛如酷刑,眼睛一觸到明晃晃的針尖,腳步就不由得自覺往後退卻了。

打針而已,芝麻大點兒的小事,也有人活到耄耋之年仍對這點兒小事存著一兩分畏懼心。

都屬人之常情。

路過的副校長看著這群孩子哭笑不得:“有的同學啊,咋還跟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怕什麽,一閉眼就過去了,打完快點兒回教室上課。”

左右兩邊隊伍的速度相當。

右邊輪到了齊子帥,他朝胖護士笑得可燦爛,嘴可甜了:“護士姐姐你這麽漂亮,長得跟嫦娥姐姐家親戚似的,打針應該一點兒都不疼吧?”

他使勁兒誇人,誇完又擔心:“胳膊被戳出一個針眼的我,不再是完美的我。”

整個一戲精。

胖護士針頭一紮,齊子帥忽然靜音。

想尖叫。

——真疼。

左邊輪到了穆之菏,她在板凳上坐定,左手利落地從袖管裏滑出,露出胳膊上雪白一片肌膚,望向同樣麵無表情的瘦護士,眼神冷冰冰而犀利,跟要威脅人似的:“你……”話音突轉,“勞煩您輕點兒。”

識時務者為俊傑。

注射眨眼間結束,不疼。

看來前線的情報準確無誤:板著臉的瘦護士打針不疼,笑眯眯的胖護士才是魔鬼。

周彧在她眼前一抬胳膊虛晃了一下,手指幾乎擦著她眼睫毛而過,她莫名,條件反射地閉眼,注意力頓時被轉移,沒顧得上打針。

幾秒,已經完事了。

“行了,自己按住棉簽。”瘦護士說。

“謝謝。”

右邊隊的徐東鑫選手毫不在意,反應清奇:“快點兒吧護士姐姐,我皮厚隨便紮,還等著打籃球。”

林滿讓位,陳頌登場,他說:“你們都看著我幹嗎,我是不在怕的。”然後,感覺到冰涼的醫用碘酒在輕輕擦拭皮膚,他臉上強撐的笑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消失。

大概他表情豐富,轉變太具戲劇性,吸引了一眾人的目光。

胖護士也分神往那邊瞧,不太專心,手上的動作停滯著,她麵前的周彧眼神淡淡一瞥,眼尾向上微挑,懟道:“您接著看戲,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