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做你的不二臣

天王蓋地虎,

寶塔鎮河妖

周末。

林滿在屋子裏宅了一天,看書寫作業,乏了就上網看看劇。高三這周不放假,鞏夏秋隻中途回來拿了一次東西,整天守在那邊。

微信倒是發了好幾條。

“小滿,物理有不會做的題先空著,晚上我回來給你講。”

“冰箱裏有水果和巧克力,給你買的。”

“不想做飯就去食堂吃,或者我幫你打飯回來。”

看到這一條,林滿趕緊回複她:“不用了不用了,我剛剛已經煮了水餃,吃飽啦。”文字後麵小心翼翼附上一個“心滿意足”的表情包。

鞏夏秋的態度一直讓林滿受寵若驚,她工作忙,不可能做到無微不至,但對林滿確實稱得上用心。

現在晝短夜長,天黑得越來越早。

林滿是個沒有夜生活的人,洗完澡舒服地窩在被子裏聽廣播,照舊調到她最喜歡的頻道。

“大家好,現在是晚間20:30,您正在收聽的節目是《信山夜話》,我是主持人路衡……”

林滿一度跟身邊的人說起《信山夜話》,女生大多接受了她的這份安利,因為男主持人的聲音實在太酥。

經典歌曲《童年》響起:“池塘邊的榕樹下,知了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隻有蝴蝶停在上麵,黑板上老師的粉筆……”

“想必大家都猜到了,今天我們的主題就是‘童年’,大家一起來聊聊童年的故事,聊聊那些已經逝去了,但你卻記憶猶新一直珍藏的某段回憶。”

不斷有人打進電台的電話熱線,跟主持人聊到自己童年時代發生的趣事。

“小時候有一次我端著碗站在院子裏,怕前麵的公雞跟我搶飯吃,一口全包嘴裏了,結果公雞跳起來啄我的嘴。我姐姐,我親姐姐,在旁邊笑得從台階上滾下來,頭上磕了好大一個包……”

“我讀二年級的時候上台表演小品,我媽給我弄造型。昨天翻到以前的老照片,在裏麵看到個傻子,滿頭的衝天炮,全用五顏六色的小皮筋紮著,我不會承認那個傻子就是我……”

“我們六個住得近,從小一起玩兒,有次去家附近的地裏偷西瓜,其中有一個被大人抓住了。他一邊掙紮一邊號,狗子大柱小強鴨蛋母雞你們快來救我啊,他號完把我們幾個幸存者全暴露了。當晚回去我媽一頓竹板炒肉……”

主持人笑著跟他聊:“現在你又把你們五個在大庭廣眾下暴露了一次,狗子大柱小強鴨蛋母雞,你是哪一個?”

“我是鴨蛋,因為我學習不好,常考鴨蛋。”

後麵還有走傷情路線的。

“我讀小學的時候一直人緣不好,幾乎被全班同學孤立了,連老師也不喜歡我,隻有她願意打掃衛生跟我分在同一組,我們慢慢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就轉學走了,我是聽班主任說的時候才知道的,一開始還不相信,那天我坐在她的座位上哭了很久,心裏想,原來她也討厭我嗎……”

林滿靠在枕頭上。

形形色色的人在分享著屬於他們的童年。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節目接近尾聲時,主持人說:“今年還有一位特別的聽眾朋友,他托我向一個女孩兒轉達歉意。那個女孩兒跟他一起長大,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昨天他惹她生氣了……

“他給這個女孩錄了一首歌,《少年錦時》。”

隨即,林滿聽到少年獨有的淡淡低啞腔調,緩緩傳來。

是周彧。

“又回到春末的五月,淩晨的集市人不多,小孩在門前唱著歌,陽光它照暖了溪河,柳絮乘著大風吹,樹影下的人想睡……”

林滿陷在溫暖軟綿的被子裏,想象周彧唱歌的樣子。

真遺憾啊,沒能親眼看到。

後來歌聲停止,伴奏聲漸漸變小,當晚所有收聽《信山夜話》的人都遭受到了暴擊,那句一半強勢一半猶如裹著蜜糖般的話在最後一個音符徹底消失後響起:

“如果你聽完了整首歌,就不能再生我的氣了。”

話語清晰地回**在林滿耳邊。

林滿一把掀起被子鑽了進去,空氣稀薄,憋得麵紅耳赤。

枕頭旁邊的手機振動,她拿起來一看,屏幕上顯示,來電者周彧。她幾乎是手忙腳亂下按了接聽鍵,聲音還不穩:“喂?”

“林滿,你聽完了嗎?”周彧第一句話就問。

“聽……聽完了。”

“不生氣了吧?”

林滿在被子裏搖頭,想到他根本看不到,又說:“嗯。”早就不生氣了。

周彧滿意:“你下樓。”

林滿疑惑。

突然心領神會,她跑下床打開窗戶,風迎麵灌進來。林滿探出頭,路燈下的人也不約而同抬頭望向她,頭頂,滿天璀璨星河。

“下樓嗎?我等你。”周彧問。

林滿握著手機,臉頰紅撲撲的,熱度始終不退:“好。”

她低頭看看身上的卡通睡衣,從衣櫃裏扒拉出一件巨大的能容納兩個她的棉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這衣服應該是林鴻川買的,明顯不合身。

周彧一看從樓道裏束手束腳走下來的人,行動不便,好像一隻笨企鵝。

他用手指一推,她估計就要倒。

“你這是準備去南極過冬?”周彧臉上帶著笑。

林滿也不撒謊,正經告訴他:“睡衣太幼稚了,怕你笑話,但是換掉又覺得冷,幹脆用大襖子藏起來。”

“你還挺聰明。”

“當然,近朱者赤,環境對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順帶也誇誇他。

“那以後你別離我太遠,不然要變笨。”

她抬腳踢了踢他的後腳跟。

“跟我出去走走?”周彧提議。

林滿猶豫,離高三下晚自習差不多隻剩一個小時的時間了,到時候鞏夏秋就該回來了。

“隻能一個小時喔。”她同他商量。

“行。”周彧明白她的顧慮,保證道,“準時送你回來。”

周彧說的走走,就是直接把人帶去體藝樓。他輕車熟路翻窗戶進去,從裏麵把鎖好的大門打開,放林滿進來。

夜晚整棟樓寂靜且空**,填滿了沉沉的黑。

一前一後的腳步聲清晰入耳,眼前隻有周彧手機發出的光,林滿跟在後麵心裏有點兒緊張,手指攀上他的衣角,壓著嗓子問:“我們來這裏幹嗎?”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周彧放緩腳步,與她並排走。手往袖子裏麵縮了縮,突然橫在林滿眼皮子底下。

“牽著。”他說。

林滿先是一怔,緩慢地隔著衣袖的一層薄薄的布料,牽住了他的手。

牢牢握住,屬於他掌心的溫度傳來。

再朝裏走,穿過側門,在長廊上找到一處隱蔽的狹窄樓梯口。

一層層往上繞。中間又經過了哪幾個地方,林滿不知道,黑暗阻隔了她的視線。而周彧顯然對這個地方熟得很,始終從容不迫地領著她。

最後推開那扇仿佛鑲嵌在牆上的老木門,“吱呀”一聲,視線頓時變得明朗,整座信山一中盡收眼底。

他們到了體藝樓的最頂層。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上頭的景致特別好。

但還有句話怎麽說,高處不勝寒。

兩人肩挨著肩坐在水泥管上,夜幕上遙遠的星空真美,寒風撲麵,也是真冷。林滿看完星星看周彧,T恤衫加套寬鬆衛衣。

美景當前,她仍憂心忡忡,問少年:“你抗凍嗎?”

周彧:“……”

隔著衣袖牽住的那隻手還沒鬆。

“你千萬別感冒了,你要是感冒了,就沒人給我講題,沒人給我抄作業,打掃衛生也少一個人,還有……”

周彧嘴角噙著笑湊近,一側臉頰上淺淺陷進去的梨窩又出現了:“還有什麽?”

林滿挪不開眼,口中呼出一縷白霧:“還有啊,到時候你身體不舒服,脾氣肯定很差,身為你後桌的我又得提心吊膽了。”

她被他盯得窘迫,倏地站起。

“我感覺有點兒熱,應該穿睡衣就夠了。”她說著三下五除二脫下自己笨拙的大襖子,給周彧披上。

然後,她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那件毛茸茸的粉兔子睡衣徹底暴露在空氣中。還沒反應過來,她就被周彧整個抱進懷裏:“這樣就都不冷了。”

他穿著她的棉服,他裹著她。

衣服在他身上長款變短款。

兩個人的世界,擁擠而溫暖。

頭頂無數顆星星閃爍,唱夜的讚歌。月亮睡在池塘裏,和著岸邊倒映的流光碎影,在水波中搖**。

高三下晚自習的前五分鍾,周彧送林滿回去。走到樓下,林滿終於忍不住問他:“你怎麽知道我今天一定會收聽電台,萬一我沒有聽到你的《少年錦時》呢?”

冷月的清輝落在他眼睛裏,他挑眉,一貫散漫的態度:“那就算了。”

林滿撇了撇嘴,跟他道別。

最後,她又回頭告訴他:“忘了說了,你唱歌真好聽。”

這種鄭重其事的讚美讓人耳郭發熱。周彧看她小跑著上樓,背影消失不見,很快,二樓的房間有燈盞亮起。

突兀的鈴聲打破沉寂。

嘈雜的人聲湧來,高三下課了。

林滿坐在床邊,摸到口袋好像有奇怪的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塊小小的木牌。顏色陳舊,像放置很久了。

上麵是用剪刀刻出的痕跡,勉強可以辨認出“免死金牌”四個字。

那是遙遠的記憶。

“這塊免死金牌給你,以後你犯了錯,隻要把它拿出來,你就沒事了,它可以保你的一條命。”小林滿從電視劇裏學來的套路。

那一陣很流行,小朋友們都愛這麽玩。

木頭不知道是林滿從哪裏撿來的,刻字的時候尤為困難,“牌”字複雜,照著字典來,但橫橫豎豎筆畫勾纏,像一團洇開在一起的墨痕,刻出來實在不像個字。

指頭被剪刀誤傷了許多次。

牌子被送到周彧手上時,他瞅著瞅著,端詳又端詳,表情似乎有點兒嫌棄。林滿很擔心,再三交代:“你一定要好好留著喔,真的很管用的。”

但她沒有想到,周彧會一直保留到現在。

如果你沒有聽到那首歌,

那就再把免死金牌搬出來,

公主殿下,饒我一死,

願做你麾下不二臣。

周一早上,周彧翻了翻書,裏麵夾著一片銀杏葉子。

他傾斜著椅子,往後一靠,抵在林滿的課桌上。頭後仰,慣性地枕在她的練習冊上,故意高高揚起手裏的書。

銀杏葉仿佛鑲嵌在兩頁之間的縫隙當中,居然沒有掉下來。

“我說怎麽今天的書好像變重了,原來多了片葉子。”他如同在自言自語,林滿卻聽得一字不漏。

那是她上周五打掃書香大道,聽穆之菏解釋之後,腦子一熱撿給周彧當書簽用的。

林滿臉上掛不住:“葉子能有幾斤重,累著你了?”

周彧解釋:“我的意思是,禮輕情意重。”

林滿有時候真想朝著他的頭一棒槌敲下去。

“早啊各位,”齊子帥來到座位上,美滋滋,“新的一周又開始了。”

快樂的學渣一點兒都不厭學。

班長喊林滿的名字:“今天輪到你值日了!”

課間教室裏永遠打打鬧鬧。林滿忙著收拾講台,上麵鋪了一層粉筆灰,得洗幹淨抹布再擦一遍。粉筆盒、粉筆刷、教鞭、三角尺,她把亂七八糟的東西規規矩矩擺好。

上節生物課,講到細胞內的一種高能磷酸化合物ATP,接近一米九的生物老師順手把這種化合物的結構式寫在黑板的最右上角,且筆力蒼勁,非常用力,字跡像烙在了上麵。

林滿胳膊都舉酸了,正打算去搬張凳子墊腳。

周彧去飲水機前接水,拐了個九十度的彎,十分不順路地路過講台,一把抽走她手裏的黑板擦。

輕鬆地擦了起來。

林滿被困在他和黑板之間。

粉筆灰撲簌著往下掉,跟下了一場小雪似的,差點兒落進林滿眼睛裏,她趕緊閉眼。周彧輕嘲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矮子。”

他的下巴擱在她腦袋上,動作像在丈量,隨後便有了結論:“天王蓋地虎,林滿一米五。”

林滿聽他侮辱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身高,正欲反駁,周彧反問她:“寶塔鎮河妖,你怎麽長不高?”

林滿:“我……”

她在他們班女生堆裏,海拔真的不算矮。

“其實也夠用了,”周彧見她一臉憋屈的表情,安撫道,“不夠還有我。”

穆之菏抱著幾本課後輔導書從後門進來,還拿著兩盒穆榛剛塞過來的水果,手裏東西很多,她步子急,沒顧得上看,衣服帶著旁邊課桌上的書往前一扯。

堆得高高的一遝課本,轟然倒塌,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這一下動靜太大。

埋頭在打遊戲的受害人徐東鑫被驚得抬起頭,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視線,掃過麵前空空如也的課桌,望向肇事者:“你弄的?”

穆之菏似乎也被突然發生的意外給嚇了一跳。

她看到對方臉上的戾氣和一絲不善,態度也不佳,第一反應竟然是問:“你想怎麽樣?”

徐東鑫說:“你過來。”

氣氛僵而凝重。

不少人注意到這邊的小風波,一直在座位上看戲的齊子帥見兩人好像下一秒就要抄椅子打起來,準備過去當和事佬。

徐東鑫卻緩了語氣,摻雜著無奈對穆之菏說:“過來撿書啊。”

穆之菏放下懷裏的東西過去幫忙,頭差點兒跟徐東鑫的撞一塊兒。她悶聲不吭,近看臉頰有一點點緋紅,像櫻花的顏色。

兩人迅速把散落的東西整理好,中途誰也沒再多說一句話。

等穆之菏走了,齊子帥跑過來問徐東鑫:“剛才那麽好的搭訕機會,你怎麽也裝高冷?”

徐東鑫也納悶:“我是想跟她好好說話來著,但她看上去心情不好根本不想搭理人啊,我硬趕著湊上去她估計得煩。”

“喲喲喲,”齊子帥口氣酸了,“你還怕人家煩?昨天晚上你把我拽起來去給你買胃藥的時候你怎麽不怕我嫌煩?”

“你嘛,揍一頓就好了。”

“同學們,上課了,都回自己座位上坐好。都是高中生了,關於紀律方麵我也不想總費時間跟你們重申,人哪,要自覺……”關帝夾著教案踱步進來,往講台上一站,發現滿教室的人跟窗戶外被風吹禿了的樹枝一樣,沒精打采的。

他敲了敲黑板。

“我看這樣,等這周放假你們去買點兒綠植盆栽回來,把咱們教室稍微裝點一下,任課老師看著心情也能舒坦一些。”

“好的,老師。”

底下答應得爽快。

隻要不提學習,又來勁了,大家開始小聲討論著去哪兒買盆栽。

下課後,穆之菏過來通知林滿:“厲潔老師說離藝術節越來越近,我們的時間不多,從這周開始周末也要去藝體樓排練。”

林滿點頭:“沒問題。”她就住在教師公寓,過去很方便。

“周末也排練的話,你準備什麽時候去買綠植?”她多嘴問了一句。

穆之菏似乎還沒想好,林滿說:“要不等周六排練完我們一起去吧?我知道漕芳渡那邊有個花鳥市場。”

“好。”穆之菏沒問題。

前桌周彧回頭:“幾點?在哪兒會合?我也去。”

齊子帥哇哇大叫著:“老大!說好的周末雙排呢!你要拋棄你親愛的隊友嗎?”

徐東鑫跟林滿說:“加我一個。”

陳頌說:“我不去網吧了,我選擇花鳥市場。”

齊子帥辛酸地看著一個個臨陣倒戈的隊友,歡快地表示:“遊戲哪有花鳥市場好玩兒,小滿同學,記得千萬要帶上我啊!”

林滿:“……”

同學,你簡直是學變臉出身的。

排練從周六上午持續到下午,解散後其他同學都走了,林滿等穆之菏鎖儲物室的門,兩人落在了後麵。

周彧、徐東鑫幾個在樓外候了兩分鍾不到,直接進去找人。

“嗨,小滿同學——”齊子帥的聲音率先響起。

林滿問他們:“等很久了嗎?”

“對呀,在外麵站了快半小時。”齊子帥信口開河。

徐東鑫推開他的腦袋:“你別聽他瞎說,我們剛到。”眼看著兩個人又能鬧起來。

齊子帥把陳頌拽過來,躲到他身後尋找庇護:“阿頌,他欺負我。”

陳頌笑:“我想跟他一起欺負你。”

周彧感冒了,白皙的鼻頭泛紅,難得裹了大圍巾,下半張臉都被遮住。林滿的注意力全在他這邊:“你身體不舒服?”

周彧嗓子沙啞:“昨晚沒睡好,著涼了。”

“吃藥了嗎?”林滿問。

周彧搖頭,他不喜歡吃藥:“過兩天就好了。”

門窗都檢查好了,穆之菏把鑰匙放回書包的隔層裏,鎖上拉鏈:“可以走了。”

六人出了校門去公交車站台,中途不用轉車,隻不過要去的花鳥市場距離比較遠,保守估計得四十分鍾以上。

公交車上沒幾個人,後排都是空座。

齊子帥跟陳頌走前頭,搶占先機坐到了一起。接著是穆之菏和林滿,林滿才跟上去一步,準備挨著穆之菏坐下,臂彎被身後的周彧一拉,拉回身邊。

他麵無表情嚴肅地告訴她:“我生病了。”

“噢。”

他生病了,所以麻煩優先考慮一下病人。

她得看著他點兒,她得坐在他旁邊。

徐東鑫還在跟他奶奶打電話,走在最後,他剩兩個選擇,坐穆之菏旁邊,或者自己挑個單座。好歹是一塊在教務處吃過烤串的交情了,沒必要這麽生分,他選擇了前者。

徐東鑫換了隻手舉手機,奶奶還在念叨,他一句一句地回:“回不回家吃晚飯?不知道,到時候再看。”

“不路過東街口,別想了,不會給您帶糍粑的,自己數數口裏還剩幾顆好牙行嗎?”

“我要是給您買了,我爸得抽我。”

“別騙我,他今晚會從部隊回來,我媽早告訴我了。”

“實在嘴癢您就去說相聲吧,您說得好,大院裏誰都得給您捧場……”

徐東鑫總算跟老太太周旋完,掛了電話,發現穆之菏正看著他。

“怎麽了?”他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你跟你奶奶打電話?”她猜。

“對啊。”

“哦。”

“嗯。”

“……”

這尬聊,聊不下去了,太尬了。

穆之菏轉頭看窗外掠過的景色,今天天氣很好,燦爛的冬陽透過車窗玻璃照在她臉上、指骨上、膝蓋上,像一匹柔軟的素緞籠著她。

長長的卷發邊緣仿佛被天光淡淡虛化。

染上暖暖的色澤。

看上去高冷的穆同學也終於沒那麽高冷了。

徐東鑫想問她很久了:“我們以前在鬆山敬老院見過,你記得嗎?”

穆之菏“嗯”了一聲:“記得。”身邊的男孩兒頓時露出一口白牙,張揚而耀目的笑不經意就能烙到誰心上。

公交車內廣播報站:“下一站漆樹橋,請要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

林滿刷了會兒手機,總不太放心,頻頻側過頭偷窺。一直靠在椅背上假寐的周彧撐開眼皮:“你幹嗎老看我?”聲音從圍巾裏飄出來,悶悶的。

林滿說:“我擔心你發燒呀。”

還沒見過他這副病懨懨的樣子,她想都沒想,手背伸過去探他額頭的溫度,好像是比自己的燙一點兒。

“回去還是吃兩顆藥吧。”

林滿的手剛要縮回去,被他按住:“就這樣貼著,舒服。”

這是把她的手當冰袋使了?林滿哭笑不得:“可是馬上要下車了。”

“哎哎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老大你又耍流氓啊!”齊子帥和陳頌從後麵跳出來。周彧掃了他們一眼,兩人趕緊閉嘴,憋著一臉壞笑。

大家準備下車,林滿站起來卻沒往前走,周彧回頭就見她一臉著急,向他求救:“書包帶子卡住了。”

卡在兩個座位之間的空隙裏,她根本扯不動。

周彧倒回去,不知怎麽一拽,就拽出來了:“笨死了。”

“你說誰笨呢?”

“你啊。”

“你才笨。”

莫名其妙鬥嘴,大佬有時候真的也很幼稚。林滿突然大度:“算了,你是病人嘛,我得讓著你。”

下車之後對著手機地圖,一路導航又走了快二十來分鍾,他們才看見一塊架起的大招牌——漕芳渡花鳥市場。

“再不到,我這腿估計都要廢了。”齊子帥裝嬌弱,倒在陳頌肩膀上。

陳頌拖著這麽大一掛件向前:“去食堂吃飯跑得比誰都快,那時候怎麽不見你廢了?”

“兄弟,人艱不拆。”

下午兩三點的天空湛藍澄淨,太陽光刺眼,曬得人昏昏欲睡。周彧覺得悶,把脖子上的圍巾解開了,林滿主動伸手幫他拿著。

“這麽積極?”周彧若有所思,“生病果然福利多。”

林滿隻差過去攙扶著他了,語重心長道:“您還是好好保重身體吧。”

身邊不時有大人帶著小孩子路過,非常熱鬧,嘰嘰喳喳的。第一個攤子上擺著兩個大紙箱,裏麵鋪著幾層幹稻草,毛茸茸的小雞仔擠成了一窩,吸引了小腦袋蹲在前麵圍觀。

旁邊是賣金魚的。盛滿水的透明塑料袋裏裝著幾尾小魚,在木架上懸掛了一線,不同顏色,不同種類的都有。陽光一照,有種晶瑩剔透的可愛。

林滿過去詢問價錢,老板說十塊錢三條。

“要養魚嗎?”周彧問。

“不了。”她想想還是放棄,“我養不活的,別草菅魚命。”

周彧想起小時候的經曆,林滿養在玻璃缸裏的三條魚,一夜之間,全被撐死,是她不知節製溺愛的結局。後來不信邪地又買過幾條,最長也活不過一周,無緣無故暴斃。

隻要她養魚,必死無疑。

那些小屍體都是周彧挖坑埋的,葬在一排桂花樹下。

周彧當時想,如果她還想要立個碑,每塊牌子上應該分別寫上金魚一號、金魚二號、金魚三號……金魚N號。

“滿滿啊,咱不養魚了,去種向日葵吧,你隻要站在田中間撒種子就好。”

他搬出緩兵之計,騙她說來年會種出一片向日葵花海,於是林滿放棄每天傍晚去魚店的計劃,改道去小攤販上買花種。

“你這個大騙子。”林滿現在想想也覺得搞笑。

“不騙你能怎麽辦。”

你一進門,滿店的金魚瑟瑟發抖。

齊子帥和陳頌在另一家店的鳥籠前駐足,門口的老大爺興致勃勃地問:“喜歡哪種啊?”

“就看看,隨便看看。”陳頌說,“這裏麵除了鸚鵡,我都不認識。”

老大爺熱情地給他們介紹:“看這個,黑白相間的,跟迷你小企鵝一樣。尾巴特別長,一看就能認出來,這叫四喜鳥,我們管它叫吱渣、豬屎渣。”手再一指,“這個看著素,羽毛顏色暗,但嗓子洪亮好聽。你看它眼圈這兒是白的,眼邊各有一條白眉,跟條帶子似的往後延伸,名字也就是這麽來的,叫畫眉鳥。”

“現在店裏賣的最好是相思鳥,雌雄在一起,形影不離,最受顧客歡迎……”大爺使勁兒推銷,“小情侶經常來買,你們也考慮考慮?”

陳頌看看齊子帥。

齊子帥瞅瞅陳頌。

兩人一同擺手:“不了不了。”

落荒而逃。

再往前走就是賣蟋蟀的,用白色的塑料罐裝著,擺了一地。旁邊立著的紙牌上歪七扭八地寫著:保證純野生蟲。

紮堆在看的都是一群大老爺們,穆之菏背著書包站在裏麵很紮眼。

徐東鑫跟在她身後,萬萬沒想到她一女生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之後才發現不是這麽回事。

穆之菏轉身問他:“你幫我挑一個?”她仰著頭,迎著太陽,眼睛望向他。哪怕有求於人,神情仿佛也帶著微妙的倨傲,和一點點的倔,讓徐東鑫想起家中養在露台上的一枝白梅在料峭寒風中開花的模樣。

他除了答應她,別無他法。

他上前幫她挑選,心想,原來她是害怕的。

大大小小的蟲子密密麻麻,看上去確實對視覺衝擊很大。

“買回去給家裏的老人嗎?”徐東鑫問,一句話猜中了穆之菏的心思,她自己不喜歡,必然是要買來送人。

“給齊爺爺的。”穆之菏說,“你還記得吧,就是在敬老院裏說相聲的那位,你們倆還聊了很久。”

“他身體本來就不太好,今年更弱了。”穆之菏頓了頓,“醫生說,他可能今年會走。”

說老人要走了,就是要離開人世的意思。

徐東鑫選中一隻蛐蛐,直接付了錢:“你一直堅持去敬老院嗎?”

“以前每周都去,高中寄宿之後大概每個月去一次。齊爺爺是我外公的朋友,他沒有子女,現在就一個人。”

“你下次去的話叫上我,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穆之菏把買蛐蛐的錢還給徐東鑫,後者不肯接。她要把錢塞他手裏,他手揚起來,她根本夠不到。又準備塞進他口袋,但被擋住,他笑著揶揄:“你這手怎麽能隨便摸呢?注意影響啊同學。”

一個追,一個躲。陳頌看了驚歎:“不得了,這才半天,孤男寡女就打成一片了。”

齊子帥說:“人家早就勾搭上了,就你反應遲鈍。”

陳頌說:“他們倆有戲,老大和小滿是青梅竹馬,現在就剩我倆了。”

齊子帥說:“你別看我,我才不要跟你一起買相思鳥!”

“誰說要和你一起了!”

“弟兄們,”齊子帥揚手呐喊,“還記得咱們來這兒有什麽正事要幹嗎?”

大家朝這邊聚攏,去買綠植。

六個人走在一排,氣勢很足,尤其裏麵幾個男生是大高個。路過賣冰糖葫蘆的小販之後,人手一根糖葫蘆,畫風頓變。

殺氣驟減,一群中二少年。

周彧撕開外層的薄膜,看著裹在上麵那層厚重的糖衣皺眉,遞給林滿。

“你不吃嗎?”

周彧搖頭,覺得太甜太膩。

林滿問:“真的不試一口?”

低垂著眼角,周彧的視線瞟到已經被她咬過一口的那串上:“我們倆吃一根就夠了,你剩一個果子給我。”

“可是你的這串我也吃不完呀,吃多了甜到掉牙。”

周彧想也不想:“扔了。”

林滿說:“浪費。”

“麻煩。”周彧重新從她手上拿過來,轉身走到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兒麵前,把糖葫蘆給他。

小男孩兒蒙蒙的,周彧說:“你剛才幫奶奶撿蘋果了,這是獎勵。”

小男孩兒張大了嘴巴,似乎在驚訝他怎麽會知道,然後害羞地紅了臉,很小聲音地說謝謝。

林滿看得目瞪口呆。

周彧對她說:“解決了。”

“你們怎麽又掉隊了!”齊子帥他們停下來等。

花草綠植的攤位和店鋪集中在市場靠後的位置,花店門口傳來玫瑰馥鬱的芳香,鐵桶中插滿了大束大束的繡球花。一眼望去,大小不一的樹木盆栽築成了一片小森林。

林滿發現了地上的多肉,種類繁多,提議道:“要不就買多肉吧?放在教室不占地方,也容易養。”

大家都覺得可以。

齊子帥是根反骨:“我不,我要買富貴竹。

“富貴竹多好啊,花開富貴,竹報平安,大吉大吉,保佑我門門功課好成績。”

徐東鑫說:“老關要是聽到了,肯定淚灑當場。”他問穆之菏,“你買什麽?”

穆之菏相中了一個小瓷盆裏的多肉,老板在旁邊搬運東西,順帶跟她說:“這叫紅稚蓮,長得快,好養。隻是得注意,溫差大它就會整株變成紅色。”

他們挑完,唯獨齊子帥懷裏捧著用報紙包好的十根富貴竹。

突然,“咕咕——”誰的肚子叫了。

聲音從左邊傳來,所有目光齊齊望向站在左邊的兩個女生。穆之菏端著一張冰山美人臉:“不是我。”

林滿捂著肚子,不受控製的,再一次“咕咕”兩聲。

林滿的臉皮燒起來。

周彧嘴角翹了翹,手指撥了撥她額前的劉海兒:“剛還跟我說兩串糖葫蘆吃不完,你太謙虛了。”

齊子帥、陳頌、徐東鑫三人爆笑。

林滿用鐵頭功撞周彧,周彧也不躲開,掌心抵著她的腦袋,看她徒勞無功地掙紮,雙手亂揮怎麽也打不到。

怕把人真的惹惱了,大佬朝眾人正經臉道:“笑什麽笑,不準笑。”

穆之菏站出來說話:“我們中午跟厲潔老師在教師食堂吃的,人太多,菜點得少,估計大家都沒吃飽。”

林滿使勁兒點頭,覺得小菏姑娘人美心善,還會替她辯白。

齊子帥一看電子表,下午四點多,再過一個小時也到了要吃晚飯的點:“要不我們去找個地方吃東西?”

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商量起哪兒哪兒的烤肉分量足,哪兒哪兒的自助餐不錯,哪兒哪兒的小炒菜味道好,最後不知道怎麽說起了吃火鍋。

又不知道怎麽變成自己動手煮火鍋。

最後的最後,變成一起去周彧家煮火鍋。因為周彧爸媽出差一周現在沒人在家,二來眾人對大佬家都抱有好奇心。

逛了一圈兒超市,買回去各種食材。火鍋底料準備了兩種,麻辣和清湯的,考慮到眾口難調,準備煮兩個鍋。

洗菜切菜各司其職,都捋起袖子上,除了周彧。

林滿把人推出廚房,按在軟軟的沙發上:“你不舒服就好好休息,等著吃就好。”找到飲水機和他的杯子,“多喝開水。”

周彧低頭吹了吹熱氣騰騰的水麵,淺呷一口。

“冷嗎?”林滿不放心地問,“要幫你拿毯子嗎?”

“冷。”周彧雙手緊握杯子,似在汲取上麵的溫度。

林滿照他指的方向去房間找毯子,背影匆忙像隻著急的兔子。

另外幾人透過廚房的玻璃偷看,隻見她跑來跑去,忙上忙下,各種伺候著沙發上的大爺。

齊子帥說:“老大變了。”

徐東鑫說:“還記不記得初三他感冒那次?”

陳頌說:“高燒,跟我們在網吧通宵,第二天照樣生龍活虎,還打了一場籃球賽。”

齊子帥說:“他現在有小滿同學疼了,就變成豌豆公主。”

穆之菏問:“誰把蒜剝一下?”

大家遂放棄了八卦,又開始忙碌。

林滿用薄毯團團裹住周彧,裹成一個球,嚴嚴實實蓋到他下巴處。接著去廚房幫忙,午餐肉切片,香菇刻花,豆腐切塊,幾乎也沒什麽事了。

隻是林滿沒想到主廚的居然是陳頌,除了火鍋,他另外做了一盤可樂雞翅和炸肉丸。

菜和鍋很快端上桌,各自選擇陣營,周彧感冒了要吃清淡,還有穆之菏不愛辣,其他人圍著漂起一層紅油的麻辣鍋。

林滿嚐了一個雞翅,味蕾立刻被征服,陳頌的手藝簡直比齊子帥吹的還厲害。

徐東鑫說:“他爸媽都不愛下廚,常使喚他做飯,熟能生巧。”

“難怪了。”

隔著騰騰熱霧,林滿發現周彧似乎沒怎麽動筷子,不動聲色地挪了個座位換到他旁邊:“沒胃口嗎?”

“嗯。”冷淡的一個字,帶著鼻音。

他在清湯裏撈了兩片蕭瑟白菜葉擱碗裏,蘸一蘸醬,用筷子無所事事地攪著,像幼稚園裏挑食鬧別扭不肯好好吃飯的小朋友。

“你坐過去,不用管我。”

他一提,林滿立馬反應過來,左邊的麻辣鍋前熱鬧得過分,右邊又太冷清。

她誠心誠意地表態:“我跟你還有之菏一起吃吧,我也吃清湯的。”

周彧挑眉,瞅著她。

林滿說:“清淡點兒好,我怕上火嘴巴起泡。”

周彧勉強接受她這套說辭,把林滿夾給他的肉片吃進嘴裏,一下一下地嚼著。

林滿終於放了心,開開心心埋頭吃起來,撈菜的時候,還不忘照顧旁邊的這位。

生病了的人好像格外傲嬌啊。

吃完撐到不行,癱在椅子上緩了好一會兒,幾個人把滿桌狼藉收拾幹淨,就散了場,各自回家。

穆之菏似乎並不意外,隻囑咐她:“注意安全。”

林滿去藥店買了藥,原路返回,劇烈的奔跑讓心髒撞擊著胸膛,耳邊仿佛回**著自己的心跳聲。

她走之前跟他說好了的,洗澡,吃藥,睡覺。不要再玩手機,不要再玩遊戲。

他答應了說好。

可就算多此一舉,回頭確認了才甘心。

敲門之後,門裏遲遲不應。

或許已經睡了?林滿想,她轉身準備回去。

門卻從裏麵打開了。

周彧剛洗完澡出來,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看見她頗驚訝,側身讓她進去:“你沒跟他們一起走?”

林滿說:“你吃藥了嗎?”

“剛找了一遍,家裏沒有藥。”

林滿頓時慶幸自己多跑了一趟:“我給你買了幾粒白加黑。你要是難受就吃一粒,然後蒙著被子睡一覺就好。”

“特地來給我送藥的?”

“不是。”下意識地否認。

“那你來幹嗎?”

“你……你家沙發軟,沒坐夠,特地再來體驗一下。”

“你好好感受。”周彧低啞的嗓音帶笑,找來吹風機吹頭發,示意林滿過去幫忙,連借口都是現成的,“感冒四肢無力,沒力氣。”

沒力氣到連吹風機都舉不起。

林滿當麵揭穿他:“又不是癱瘓。”

少年身上還帶著浴室中氤氳蒸騰的水汽,水珠順著細軟的黑發往下滴,削薄的唇抿出一道弧。他跟她細數往事,翻舊賬:“你小時候生病了,我是怎麽照顧你的?”

林滿一回憶,倒熱水,擰毛巾,量體溫,鞍前馬後,她連作業都不用自己動手寫。

他比她親媽戴涵做得還周全,她儼然成了他親閨女。

周彧問:“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嗎?”

——不孝。

這麽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林滿承受不住。

原本就對他沒有多少底線,憶起並不遙遠的從前,心更軟成一攤泥。

她把人趕回臥室,捂好被子,幫他吹頭。呼呼的熱風送出,如一陣無形的浪潮從她的指間漫過,頃刻間漂去了他的海岸。

手背不知道第幾次貼上微燙的額頭。

她倒好白開水,剝藥丸,送至嘴邊,伺候年邁的老父親。

他感慨萬千:“這種感覺就像十年前養的一頭牛,十年後終於學會了耕地,地裏終於能種出莊稼。”

林滿說:“這是什麽破比喻。”

他的臉沉浸在床頭燈投落的一片陰影中,嘴裏殘留著淡淡的苦澀味道。他知道自己的感冒並不嚴重,卻在她低低的溫聲細語中感覺到了困倦。夜晚寧靜,窗外的月光映著鬆柏的影。

可以陷進去,舒服地睡一覺。

硬硬的,卻並不冰冷,在口中含了含,就融化了,帶著一絲清香和甜味。

也不知道之前她在手心裏焐了多久,連糖都給焐熱了,直到這一秒,才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