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她的假想敵

時間如同一條寬廣的河流,

他們涉水行舟,

多慶幸沒有被衝散

周四最後一節課,13班的美術老師換了人。

“你們鄭老師回家生孩子去了,暫時由我接手你們班……”新老師三言兩語介紹完自己,“我叫穆榛。”

她看上去很年輕,臉上化了一個適合秋冬季節的楓葉色妝,穿著簡單的白羊毛線衫和咖駝格子長裙,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氣場卻很強。

林滿盯著人看了整節課,感歎道:“穆老師真漂亮。”

漂亮的老師還很有個性,美術課居然布置家庭作業:“大家畫個自畫像吧,下堂課我會抽查。”

不給人拒絕的機會,穆榛準時踩著鈴聲瀟灑走了。

新官上任,一個不大不小的下馬威。

齊子帥惆悵地說:“我敏感的耳朵聽到‘作業’兩個字,對新老師的好感度下降了百分之五十。”

陳頌附議:“她長得再好看,我也不會再為她轉身了。”

徐東鑫說:“你們哪那麽多戲?”

林滿思考這自畫像要怎麽畫,抽象派還是寫實派,拿紙墨筆硯勾個輪廓走中國風,還是用2B鉛筆草草了事塗兩筆。

她從書包裏摸出一麵掌心大的小鏡子,照了照自己的模樣。

周彧從走廊上回來,瞧見她的小動作忍俊不禁,不知在叫誰:“豬八戒。”

“哪兒?哪有豬八戒?”齊子帥左看右看。

林滿起初沒反應過來,再一想,豬八戒照鏡子……

“哎,你罵誰呢!”

穆榛的第二堂美術課照舊留了作業,隻有一個大主題——最美的風景,其他不限,請自由發揮。

她上次說好的要抽查自畫像,後來約莫忘了這一回事,上完課直接走人,所以這次大家也沒怎麽把她說的作業放在心上,大部分人敷衍了事,小部分人幹脆拋之一邊。

“好了,現在請組長把我布置的第二次家庭作業‘最美的風景’收上來……”穆榛從來不按套路出牌,在後來的課堂上,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這次不知是臨時想起,還是有意為之。

齊子帥嚼口香糖,吹出一個巨大的泡泡黏在嘴巴上,回頭問周彧:“老大,你畫了嗎?”

“沒有。”周彧看他的眼神帶著明顯的嫌棄。

“我畫了喲,你看!”這種人屬於沒事找事、欠揍找抽型。

齊子帥從抽屜裏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麵五顏六色的,大約能辨別出是棟樓,那麽歪,像比薩斜塔。

陳頌一把搶過來,笑著說:“你這畫了跟沒畫有啥區別?一頓瞎搞,也好意思說自己做了家庭作業?”

“比你交白紙強。”

後邊的林滿聽見他們鬥嘴,有點兒擔心,她拍周彧肩膀:“你真的沒畫嗎?”

“對啊。”周彧的聲音聽起來坦**。

皇帝不急太監急,林滿氣憤。

呸,誰是太監。

穆榛用蘸水的毛筆在黑板上肆意畫起了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幾筆勾勒,幾筆點綴,就成了形。清瘦窈窕的背影看上去像個仙女,嘴上卻嚴苛,輕描淡寫的,像威脅:“這次大家交上來的作業我會好好看,計入期末成績,占百分之四十。”

底下又是一陣轟然。

現在講究音體美全麵發展,美術成績也重要啊。

林滿真替周彧急。

“怎麽辦呀?”現在畫也來不及。

偏偏周彧惡趣味地喜歡看她這副替他著急上火的模樣,再扭頭,添一把幹柴,望著她的那雙眼睛別提多真摯,小聲朝她說:“救我——”

從小到大,林滿大概頭一次被周彧這麽需要,以前總是他幫她的忙。

收作業的小組長已經快走到後排,林滿突然急中生智,問:“你上次作業畫了嗎?”

周彧說:“一次也沒有。”

林滿想打人。

她手忙腳亂翻出夾在美術書裏的自畫像:“給你,你就交這個……”

話沒說完,周彧利索地從她手中抽走畫紙,拿筆,翻個麵,標名字——高一13班周彧,交小組長手上。

林滿鬆了口氣,這算不算逃過一劫?

她劫後逃生,周彧卻像優哉看了出戲:“你剛剛很緊張?”

“對呀。”

“我交不出作業,期末不及格,你緊張什麽?”

林滿:“……”

她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懸著剛落地的一顆心又像被攥入了他掌心,整個人失了神。她幹脆豎起課本擋住臉,把周彧的視線隔開。

穆榛捧著那遝美術作業翻了翻。大多數人畫得中規中矩,夕陽下的千年古城牆,滿山杜鵑花,潺潺溪江水,連學校體藝樓也有入畫。雖然沒功底,畫得不夠像,勉強還能辨認得出。

裏麵有幅很特別的,用淡棕色水彩畫的一個女孩兒。長發,頭微低,目光垂在地上,眉眼安靜,難得有點兒神韻,配色也瞧著舒服。不專業,但勝在用心。

穆榛看了看後麵的名字:“周彧是哪位?”

周彧從座位上站起來。

林滿心想,完了,八成被逮住了。

穆榛走下講台:“周彧同學,你確定你沒有交錯作業?”

“沒有。”

“我布置的主題是‘最美的風景’。”

“我畫的這個女孩兒就是我眼中最美的風景。”周彧鎮定自若地對答。

全班瞎起哄。

“你確定是你自己畫的?”穆榛追問。

“老師這是他畫的!”有人做賊心虛地站起來,等同於不打自招。

穆榛看一眼畫,再看一眼林滿,一對照就知道,問她:“你就是畫上的女主角?”

哪兒都有齊子帥:“對對對……老師,是她是她就是她,我們的朋友小哪吒!”

穆榛笑了一聲。她對女生意外地溫柔,讓林滿坐下,到最後也沒拆穿。

林滿縮在座位上一直沒敢再抬頭,臉紅了個透,像岸邊倒映在湖麵的晚楓。周彧頻頻轉過臉去看她,無論他說什麽,小姑娘都不肯再出聲了。

風波就這麽過去。

教室裏響起懊悔的聲音:“早知道我就應該把之前的自畫像交上去,到時候穆老師一問,我就說我眼中最美的風景就是我自己……”

“哈哈哈,你能不能要點兒臉……”

穆榛收好工具,走前跟他們交代:“忘記說了,下周你們班會有個轉學生過來,是我妹妹,大家幫我多照顧照顧,別欺負她。”

底下異口同聲說好,答得響亮。

“穆老師這麽好看,我估計她妹妹也長得好看,期待!”

“顏狗沒救了。”

徐東鑫他們這周末有場球賽,跟六中的人約在校外。

齊子帥前來慫恿林滿:“小滿同學,後天下午有空嗎?來看球賽。”

林滿不懂籃球,興趣不大:“我來不來有什麽關係?”

齊子帥正兒八經地解釋給她聽:“關係可大了,您要是到場,老大估計得興奮。他一興奮,我們這邊贏的概率就更大。”

被他一調侃,林滿直接埋頭默寫文言文,回避。

齊子帥這個煩人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旁邊不停念念叨叨,無賴地拖長了腔調:“安陵君其許寡人也。”

啥?

對他知根知底的徐東鑫給林滿解惑:“以前讀初三的時候他惹了事,剛好在學《唐雎不辱使命》那一課,我們班語文老師是教導主任,罰他抄了一千遍課文。他到現在還能一字不差地把全文默寫出來,偶爾搬出兩句賣弄,你原諒他是個傻子。”

齊子帥抓住林滿的袖子,號道:“安陵君你可一定要答應寡人啊。”

林滿體諒他是個傻子:“準奏。”

“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呢?”她問。

“後天下午四點整,桑西街尾,那塊有個籃球場,你知道不?”

“好像知道。”林滿以前去新華書店會從那邊路過。

“那就這麽定了。”

周日,林滿為了避免遲到,提前三十分鍾從鞏夏秋家出門。

桑西那一片多汽修店和鋼材廠,房屋低矮,地上遍布未幹的水痕,屋旁的大葉香樟種植密集,枝葉重疊在一起。下午三點多的秋陽照在那些舊招牌上,灰撲撲的。

她在小巷子裏穿梭,一路走到頭,鏽跡斑斑的鐵絲柵欄後麵有一塊空地,看得出前身是個籃球場,隻是現在荒了,旁邊卸著不少黃土和泥沙。

兩個木頭做的籃球筐經日曬雨淋,搖搖欲墜。

場上已經有人到了,幾頭惹眼的黃毛湊一起,一地煙頭,被扔在台階上的隱約可見是六中的校服。

林滿環視一圈兒,還沒看到熟悉的人,有點兒慌。

見他們似乎朝這邊看過來,她心裏打起了退堂鼓,現在撤還來得及嗎?

“林滿?”

周彧幾個姍姍來遲,他老遠看見電線杆邊上杵著一丫頭,紮了個馬尾,幾乎跑著上前:“你怎麽來了?”

齊子帥在後麵邀功:“我叫來的!”

徐東鑫和陳頌心照不宣地笑笑。

林滿看見他們總算安心了,本能地朝周彧這邊靠攏了一步,底氣也足了:“我來給你們加油。”

周彧說:“贏了請你吃晚飯。”忍不住又揉了一把她的頭。

兩邊的人上場,林滿也不知道他們怎麽約起來的。一中和六中,一所在城東,一所在城西,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兩所學校。

她剛想坐台階上,周彧脫了外套扔過去,她眼前一黑,被兜頭罩住,聽他說:“墊著。”

“哦。”

她將外套疊了疊,墊著坐下,門外漢看球。

徐東鑫瞧她那模樣,撞了一下周彧:“你家姑娘真逗,跟小學生一個樣兒,坐那麽直,手還放膝蓋上,哈哈哈哈,現在小學生都沒這麽聽話的了。”

周彧也禁不住笑。

林滿渾然不覺,安安靜靜等著比賽開始。

對於場上的各種規則,林滿一知半解,視線就黏在那隻籃球和周彧身上。他們打得激烈,她看得緊張。

稀薄的太陽不知不覺中變得灼熱,捏著毛衣衣角的手心冒了一層汗。

她小時候不是沒見過周彧打球。

那時他臉龐稚嫩,她眼中帶著崇拜。他一邊投籃,她一邊鼓掌,能把掌心拍紅,而後相視傻笑。一起待一個下午,直到太陽下山,滿樹桂花落肩頭。

如今少年初長成,看他在球場上奔跑,攔人搶球灌籃。天空湛藍高遠,幾年時光悄然過去,仿佛什麽也不曾改變。

時間如同一條寬廣的河流,他們涉水行舟,直至今天,多慶幸沒有被衝散。

太陽光有點兒刺眼,林滿拿手背擋了擋。

除了正前方的熱烈碰撞,四下寂靜,鳥鳴和風聲顯得空曠幽遠。

林滿注意到好像有人腳底打滑。球場的地麵上混著沙子,大家都怕衝勁太猛,到時候刹不住摔個狗啃泥。到底沒防住,最後也不知是誰跟溜冰似的一衝,手裏的籃球往場外飛,直奔著林滿那邊的方向而去。

周彧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激得心跳都停了幾秒,臉上的汗直往下淌。卻見籃球略有偏差,砸向了另一道身影。

球飛過來,擦著林滿的發梢掠過,然後傳來一聲悶響,她旁邊的女孩兒中招了。

林滿剛才看球看得認真,壓根兒不知道右邊什麽時候多了個人!

穿著六中校服的女生單手捂著泛紅的額頭,波浪卷的長發在陽光下呈淺棕色披散在肩頭,遮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林滿對上那雙有些狹長微翹的眼睛:“同……同學,你……你沒事吧?”

“你就是轉來的新同學?”

“是。”

“穆老師的妹妹?”

“是。”

“叫什麽名字?”

“穆之菏。”

“穆桂英掛帥的穆,荷花的荷?”

“菏澤的菏。”

女生拿過粉筆,在黑板上一筆一畫用力寫下自己的名字。

林滿怔怔望著講台上,原來是她,從六中轉來的新同學,上周日在球場被球砸到的那個女生。

當時她揉了揉額頭,也沒說一句話,一個人就背著包走了,剩下他們一群人麵麵相覷。

林滿看她背影,就覺得酷酷的。

趁關帝沒來,班會課上,班長帶頭為難人:“新同學,你給大家唱個歌吧。”

林滿暗暗打抱不平,覺得班長這次有些過分了。

“你翻過幾座山踏過幾座河流,跋山涉水來到這裏,你說你是渴望自由的人啊,你拾起你的夢想離開遠方的家,丟下眷戀的東西……”穆之菏卻真的開口唱了。

大大方方,不見絲毫扭捏。

大家都挺驚訝。

冷冷清清的嗓音,讓教室忽地靜下來。

她嶄新的校服下麵是黑色的兜帽衛衣,反襯肌膚雪白,頭發卷而長,及腰。眼睛沒有落到實處,又像在看停在窗沿上的麻雀。

有的人天生能吸引別人的目光。

林滿對穆之菏的好感再一次噌噌噌上升,覺得太有個性,忽然注意到前麵的周彧一手撐著下巴,也盯著前方講台。

那樣子,別提有多認真。

他懶散慣了,以往班會課除了睡覺就是翻雜誌,哪像今天。

林滿踢了下他凳子。

沒反應。

再踢,周彧終於回頭,問她有什麽事。

林滿低頭不說話,嘴裏泛著酸。

周彧滿頭霧水:“?”

上節課數學老師留下的那道題還在黑板上躺著,沒被值日生擦掉,他盯著看了許久,確定有一步出了問題,答案錯了。

題是解了,沒明白後麵小姑娘怎麽了。

高三年級組組長鞏夏秋的突然到來讓人措手不及,因新同學到來燃起的興奮小火苗全熄下去,一個個裝模作樣地寫卷子。

鞏夏秋朝裏喊:“林滿,出來一下。”

林滿住在鞏夏秋家裏已經有一段時間,這還是鞏夏秋第一次來找她。高三單獨有一棟教學樓,除了升國旗開全校大會,兩人幾乎也沒在校園裏撞見過。

“鞏老師。”林滿對鞏夏秋恭恭敬敬的,有點兒敬畏。

鞏夏秋帶著她往教師公寓的方向走:“你爸爸過來給你送琴和衣服,還有一些零碎東西。”

“他現在過來了?”林滿驚喜。

“車就停在那邊。”

鞏夏秋手一指,林滿跑了過去。

林鴻川坐在車裏抽煙,一邊看文件,聽到腳步聲抬頭:“小滿。”開車門,抖落大衣上零落的煙灰,高挺鼻梁上照舊一架金框眼鏡,往上扶了扶,他打量林滿,“是不是長高了?”

林滿鼻子一酸。

林鴻川攬著她,哄道:“這麽久沒和爸爸見麵,怎麽不說話?”

“你也知道很久了嗎?”

林鴻川解釋:“工作忙。”

“嗯,我學習也很忙。”

“我看不僅長高了,脾氣好像也見長啊丫頭。”林鴻川從後備廂把東西拿出來,鞏夏秋幫忙去接。

“夏秋,這段時間也辛苦你了。”

鞏夏秋橫了林鴻川一眼,笑著說:“你就別跟我扯這些虛的了。”

林鴻川提議:“放了東西,一起出去喝一杯?”

高三最忙,林滿本以為鞏夏秋會拒絕,誰知她欣然應允。

兩個大人手裏拎滿東西走在前頭,林滿背著小提琴跟在身後,聽他們敘舊,漫無邊際說了許多話。

林鴻川混跡社會多年,獲得今時今日這個位置,為人處事自有一套。他雖然看上去精英又嚴肅,隻要有心,調節氣氛是一把好手。年輕時候的趣事張嘴就來,鞏夏秋被逗得咯咯直笑。

好不容易等到歡聲笑語暫歇,林滿插入他們說話的空隙,問林鴻川:“爸,我之前跟你說過的相冊,你幫我帶了嗎?”

“哪敢不帶,你每次給我打電話都念叨這個。”

林滿猶豫著,還是試探地問:“我媽回家了嗎?她一直不肯跟我聯係。”

林鴻川腳步一滯:“還在你外婆家。”一句話便搪塞過去。他的背影高大寬闊,走在校園逼仄的林蔭道上,突然沉悶下來。

林滿啞然,個中滋味難以言喻。

鞏夏秋忙轉了個話題:“老林,你說上次跟嘯丘他們聯係上了,是不是……”

之後他們又說了什麽,林滿沒有再去聽,到了鞏夏秋家裏邊,就迫不及待地去翻林鴻川帶來的行李包裏的相冊,一個人躲去了房間。

“小滿。”鞏夏秋敲她的房門,“一起出去吃飯吧?晚自習我跟你班主任請假。”

自高中寄宿後,林滿難得有機會跟林鴻川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她應該珍惜機會的,心裏卻說不出的別扭,不想再插足大人們的飯局。

“你們去吧,今天作業多,我等下就回教室。”作業也成了拿來搪塞的借口。

外麵窸窸窣窣,過了一會兒,林鴻川來跟林滿道別:“小滿,爸爸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關門聲和腳步聲逐漸響起,又一陣陣消散。

第八節課的下課鈴聲突然而至,廣播裏振奮的交響樂響徹校園,蓋住其他一切聲囂。

林滿翻開封麵貼滿卡通貼紙的相冊,舊舊的,這是她小時候的珍藏。裏麵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還有她和周彧的照片,很多都是周彧媽媽用鏡頭捕捉的瞬間,後來洗出來一式兩份,倆小孩兒各拿一份。

一翻,照片上是八年前的信山公園,矮墩墩的她扮演古代妃子,清裝旗頭,笑眯眯地看著前方,嘴都好像笑歪了。身邊的周彧穿著黃色龍袍,板著臉,正經嚴肅,似乎並不滿意這身裝扮。

兩人一個搞笑,一個苦大仇深。

卻意外和諧。

林滿現在看都差點兒樂出聲。

再一翻,是在溪江街上,周彧手中拎著小提琴,落後兩步的林滿拉著他的衣角,看上去可憐巴巴。

林滿隱約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那時候林滿還在堅持學小提琴,幾經輾轉,林鴻川托人給她找了一位頗有名望的新老師。她每周日上午自己搭車去老師家。

那天倒黴,先摔了一跤,後被偷了錢包,身上一分錢沒有,連公交車都上不了。

她就坐在信山步行街高高的大花壇上,等周彧。

她知道,周彧每周六去跆拳道館,周日去圖書館,雷打不動。步行街就在他去圖書館的必經之路上。

後來果然讓她給等到了。

在人群裏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她站在花壇上揮手,大聲叫他的名字。

“怎麽不直接上圖書館找我?”

“太遠了,我不想走。”

“林小滿,你幹脆懶死算了。”

“上一上午課很累,昨晚練琴練到了好晚。”林滿說起來也委屈。

周彧於是心軟,語氣緩和下來:“你媽今天在家嗎?”

“好像跟小姨她們出去逛街了,不知道回沒回來。”

“那咱們吃了午飯再回去。”

“你請客嗎?”她眼睛又亮了。

“不然還能指望你?”他幫她背琴。

“背我嗎?”她得寸進尺,“我剛才摔了一跤,腳疼。”

記得周彧還真背了她一段路。在一起親密無間長大的孩子,照顧起來得心應手,對她怎麽好都不為過,都不嫌多。

她軟趴趴地伏在他肩頭,長發時不時蹭上他臉頰,些微的癢。

他忍了忍,說你下來自己走。她就拚命抱著他脖子不撒手,活像要勒死他,牛皮糖似的黏著他笑得直抖,那聲音毫無罅隙地貼合他的背脊震顫,仿佛來自他的肋骨。

小孩子有點兒蹬鼻子上臉的毛病,她知道誰真心對她好,便在誰麵前更加肆無忌憚。

在小館子裏吃完飯回家,到了溪江街頭,最後一程路她跟在周彧身後自己走,拉他的衣角,鉤他的小指,小動作不斷。這一幕被周彧媽媽撞見,還以為她受了欺負。

相機“哢嚓”定格。

小時候那些趣事,現在想想都覺得有意思。林滿收好相冊,把林鴻川帶來的厚衣服和圍巾掛起來。

她許久沒有碰過琴了,調好音,鬆香來來回回塗擦琴弓,上好肩托,隨手拉了一遍《小夜曲》。

窗戶開著,二樓的高度讓玉蘭樹探進來枝葉。

林滿卸下左肩上的小提琴,視線往外一看,從樓下經過的穆之菏正望著她。

兩人的目光交匯。

還是那雙寧靜卻顯得鋒利的眼睛,很漂亮,但又藏著很多秘密。

市裏的藝術節快要到了,學校負責這件事的老師厲潔來各班挑選合適的人參加。

“有會樂器的嗎?”

林滿遲疑地舉起了手,班上還有一個拉二胡的、一個彈鋼琴的。

厲潔分別問清楚,在表上登記完,又問:“哪位是穆之菏同學?我聽穆榛老師說,你唱歌唱得很好聽,有沒有興趣加入合唱團?”

穆之菏從座位上站起來,考慮之後點了點頭。

第二天中午,厲潔把人召齊,篩選了一批下去,林滿和穆之菏都被留了下來。林滿小提琴伴奏,穆之菏則成了合唱團主唱。

回教室後,周彧問林滿:“怎麽樣?”

林滿興致不高:“選上了,從今天開始,抽出中午和第二節晚自習的時間去體藝樓排練。”

齊子帥說:“那爽了,早知道我也報名去唱歌,我的歌喉悅耳嘹亮。”

周彧把發下來的卷子拍他臉上:“黃鸝鳥,做作業去吧。”

穆之菏的座位在八組五號,跟林滿隔了很遠。中午去體藝樓,兩人一前一後出教室,好像無話可說。

林滿找不到可聊的話題,而穆之菏一貫沉默。

林滿有時候覺得穆之菏跟周彧在某些方麵挺像的,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這種感覺揮之不去。

半路撞上徐東鑫,他跟兩個高年級的學長圍在一起說話。

他的個子和板寸頭矚目,五官的輪廓硬朗,笑的樣子陽光又有點兒不羈:“嗨,小滿同學,排練去呢?”

徐東鑫從口袋裏掏出什麽,突然扔過去,林滿措手不及地去接,一看,兩根棒棒糖:“謝謝。”

她分了一根給穆之菏,終於有了開口的契機:“給你。

“我叫林滿。”

穆之菏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打量徐東鑫,繼而挪開,回歸到眼前的女孩兒身上,聲音淡淡:“嗯,上次就知道了。”

林滿想,果然高冷。

兩人繼續走。

體藝樓的大舞台下麵連著室內籃球場。林滿一看兩邊高大的籃筐,就想到之前夏天的時候齊子帥偷偷告訴她說,他們幾個中午頂不住大太陽曬,常爬窗戶溜進室內打球,應該就是這個地方了。

等人到齊,排練開始,厲潔老師親自擔任指揮。

沒過多久,穆榛背著畫板出現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估計是擔心穆之菏。

再一會兒,幾個男生抱著籃球過來了。林滿夾著小提琴站在左側的位置,一不留神就看到了周彧,手一抖,陡然拉錯一個音。

別人沒察覺到,厲潔扭頭看了她一眼。

林滿於是收斂心神,集中注意力放在麵前的譜架上。

“老大,小滿同學在那邊!”齊子帥用手指,“左邊拉小提琴的,第二個。”

“有眼睛的都看見了,要你瞎操心?”徐東鑫打開他的手,“別對女孩子指指點點的。”

“嘿呀,你啥時候這麽有紳士風度了?”

眼看著兩人耍嘴皮子就能鬧起來,周彧不耐煩,皺著眉:“你們到底來打球的,還是來看人的?”

“打球,打球。”

舞台上排練,男生們在台下邊打起了球。

清一色的木地板,籃球拍打在上麵的聲音聽起來分外響亮,還有鞋底在上麵摩擦,時不時發出刺耳“吱吱”的噪音。

厲潔捏著指揮棒,背對他們,屢次想出聲阻止,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她去年才大學畢業走出校門,又才調來一中不久,尤其不想招惹這些人高馬大一看就是刺頭兒的男生。

“算了,不打了。”周彧突然出聲。

陳頌剛起跳,一聽,雙手掛在球筐上,滿臉迷茫,以為自己聽錯了:“啊?不打球我們來幹嗎?”

“看人。”周彧說。

齊子帥和徐東鑫會心一笑,重現剛才的一幕,模仿道:“你們到底來打球的,還是來看人的?”

“哈哈哈哈……看人……”

“老大,你打臉不要太快。”

幾個少年在台下地板上坐了一排,正對著中央的舞台,看得十分正兒八經,就像專程來當觀眾的,免不了交頭接耳。

“喂,陳頌,你看最後一排從左邊數第二個,長得好像你初中暗戀的那個什麽官官啊。”

“官你大爺的,人家叫綰綰!張綰綰!”

齊子帥被罵了,抱住周彧的胳膊:“老大,他凶我。”

周彧說:“你離我遠點兒,‘齊子巾’。”

“討厭!”齊子帥嬌嗔。

徐東鑫要被笑死了,倒在地板上。

齊子帥被他們輪流擠對,頑強不屈地繼續欣賞:“我覺得那個彈鋼琴的也不錯,之前怎麽沒發現,咱們學校女生這麽好看……”

周彧把玩著手裏的籃球,看林滿,就沒移開過。林滿大約有所察覺,每次視線從譜子上移開,往台下瞄,準能與他撞上。

臉熱,室內暖氣開太足了。

台上有個唱高音的女生被他們目光灼灼盯得心躁,一激動,直接破音。

厲潔歎氣。見男生們終於沒再打球製造噪音,心裏已經萬分慶幸,他們現在隻在台下坐著也沒搗蛋,她更不好趕人,隻能訓自己的學生:“都給我認真點兒,別開小差。

“休息五分鍾。”

林滿跑下台去找周彧,蹲在他跟前,兩人相互望著傻笑,一時也沒說什麽。周彧把自己的水拿給她:“喝不喝?”

她搖頭:“我不渴,我得去找廁所啦。”說完就跑了。

“講真的,老大,你們剛才看對方的眼神,我真是……”陳頌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快出來了,“我語文不好,形容不出來。”

“你真謙虛,你哪是語文不好,你哪門科目都不好。換我,我來給你形容。”齊子帥說,“你應該這麽講,我從你們倆看對方的眼神中,聞到了狗糧的味道。”

“滾。”

他們閑扯著,徐東鑫抬眼不經意地往台上一掃,稀稀拉拉的人群,那個長卷發的身影早就不見了。

藝體樓的廁所不是一般的難找,林滿繞了一個大圈,還上了一層樓,最後穿過一條半開放式的長廊才發現目標。

藏得真隱蔽,不知道當初設計這棟樓的建築師怎麽想的。

她直衝進去,再出來時聽到旁邊幽靜的拐角後有人在說話,一叢竹林將視線阻隔,但能辨認得出來是穆榛和穆之菏的聲音。

“在合唱團感覺怎麽樣?”

“誰讓你多管閑事了,我要想進合唱團我自己會爭取,你多嘴跟厲潔推薦我,隻會給我帶來麻煩。”

“喂,怎麽跟你姐姐說話的?”穆榛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

“現在別人背地裏都說我走後門。”

“有後門可走不好嗎?”穆榛呼了口氣,笑笑,“再說,你有這個實力,怕什麽?”

“我可沒說怕。”

“不怕就好。對了,在班上有沒有交到朋友?”

“沒。”

“那個周彧呢?”

林滿無意間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不由得頓住腳步,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你轉學之前不是還特地找我打聽周彧在哪個班嗎?怎麽沒跟……”穆榛這句揶揄的話不合時宜地刮進林滿耳朵裏,她做賊似的逃跑了。

穆之菏的樣子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五分鍾馬上過去,再接著排練,這次林滿再也沒朝台下亂瞟,一丁點兒餘光都沒分給周彧。

齊子帥直覺神準:“老大,你覺不覺得小滿同學上了個廁所回來整個人的氣場都不對了。”

周彧說:“沒覺得。”

齊子帥給他分析:“你看,她都沒笑了,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幽怨之氣。”

周彧說:“你再說話把你嘴封起來。”

齊子帥捂住嘴巴,露出驚悚浮誇的表情:“她會不會是在廁所沾染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廁所,不幹淨的東西,陳頌天真:“你是說屎嗎?”

這次沒輪到周彧動手,徐東鑫先忍不住了,一手一個,掐住兩人的後脖子:“有時候是真的想抽死你們算了。”

然而事實證明,齊子帥的確捕捉到了女孩子細微的情緒變化。厲潔宣布解散之後,林滿把琴收好,誰也沒搭理,一個人匆匆回教室,連招呼都沒打。

在藝體樓前等她的周彧:“……”

這什麽情況?

剛不是還好好的?

陳頌抬頭看天氣,雲層沉悶地積壓在一處,他納悶道:“怎麽一會兒晴一會兒雨的?”

“老大,你肯定什麽時候惹到小滿同學了。”齊狗頭軍師上場,“我教你一招哄哄她,你要不要聽?”

周彧這人能屈能伸,扔了頂在手指上靈活轉動的籃球:“說來聽聽。”

“今天我數理化三科的作業……”

“我幫你寫。”

“還有政史地。”

單薄的唇緩慢吐出幾個字:“不想死就滾。”

“不滾。”齊子帥嬉皮笑臉的,開始出謀劃策,“最近不都流行吃夜宵嗎,12班的狗耙子他們天天下晚自習去後牆那兒跟外麵燒烤店的老板接應,進行暗中交易。我去給狗耙子捎個信,今天讓他多帶一份。”

“沒有什麽是一根香噴噴的烤串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一堆。”

“老大,你給小滿同學買一堆烤串,不管你們之間存在什麽問題,我保管你們冰釋前嫌。”

徐東鑫提出質疑:“你確定她們女生會喜歡夜宵這種東西?”

“哼,愚蠢的人類。”齊子帥眼神犀利,“誰都抵製不了吃的**。尤其等林滿排練了一節晚自習,整個人都非常疲累的情況下,這時候如果有人送上一頓香噴噴的愛心夜宵,我如果是她,我就嫁……”

周彧摸出幾百大洋堵住他的嘴:“這事交給你了。”

“我馬上去辦!”

在走廊放完風回教室,周彧走後門進,經過林滿的座位:“今晚你們排練什麽時候能走人?”

雖然塞著耳機在聽歌,但音量調得不大,林滿其實能聽見他的聲音,筆尖擱在草稿紙上不動,腦子短路,一時忘記回答。

周彧彎腰,伸手,往後撥了撥她剛洗過不久披在肩頭傾瀉而下的長發。

耳朵露出來,他摘了她一邊的耳機,再問:“今晚你們排練什麽時候能走人?”

林滿蒙。

“說話。”

過近的氣息帶來壓迫感,林滿坐得端端正正老實回答:“下晚自習前五分鍾,厲老師會提前解散讓我們回寢室。”

“很好。”他滿意於她的配合,揉了一把她的頭,“到時候你直接過去學校後門,挨著醫務室那邊有一堵矮牆,我在那兒等你,知道嗎?”

她點頭。

右邊的耳機裏正在播放蘇打綠的《小情歌》,“你知道,就算大雨讓整座城市顛倒,我會給你懷抱……”左邊耳郭回**著周彧近在咫尺的聲音。

——我在那兒等你。

幾乎同時響起。

林滿的耳朵紅得滴血。

第二節晚自習前半個小時,徐東鑫帶來好消息:“聽12班人說的,他們班那個誰成績進步飛速,家長為表示感謝請科任老師吃飯,教官也被拉著去了。我估計他們一群人喝多了,到現在好像還沒回來。”

“今晚天時地利人和,齊了。”

提前十五分鍾開溜,抵達信山一中後牆。

12班人稱狗耙子的那位仁兄正坐在水泥磚上吹冷風,裹在一層小皮衣裏瑟瑟發抖,抖腿抗寒:“哎呀,這外麵空氣就是比教室裏的新鮮,呼吸起來讓人神清氣爽。”

徐東鑫嫌棄地看了一眼掛在他鼻尖上搖搖欲墜,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鼻涕。

“還要等多久?”周彧才問,後麵那堵牆傳來磚頭的敲擊聲,左三下,右五下。

狗耙子拍腿站起來:“來了!”

他熟練翻上牆根,跟下麵的燒烤店老板接頭,兩人說了幾句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拎過來一個龐大的黑色塑料袋子。

一打開,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

狗耙子從裏麵取出自己的兩份,其餘的遞給他們:“老板說感謝我這次給他攬了一單大生意,下次你們還要,給打八折。”

周彧問齊子帥:“你買了多少?”

齊子帥歡快地說:“你給的錢,我全買了呀。”

藝體樓。

排練解散後,男生女生一般都會直接回寢室。穆之菏負責最後鎖門,出來發現林滿獨自朝另一邊的小道上走。

那是學校醫務室的方向。

大概出於關心,穆之菏跟了上去。不可否認,她覺得那個女生很可愛,盡管那女生和她接觸的時間並不長。

林滿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嚇了一跳:“你怎麽來了?”

“你身體不舒服嗎?”穆之菏問。

“沒……沒有啊。”突如其來的關心雖然讓林滿受寵若驚,但更讓她摸不著頭腦。

“那你來這邊做什麽?”

林滿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麽說,那邊已經傳來興奮的吆喝聲:“小滿同學,這邊這邊,我們在這裏!”

滿叢的矮樹後,林滿跟穆之菏一起出現,讓大家多少有些驚訝。不過都是同班同學,多聊聊就熟了。

結果還沒說上話,他們就撞見喝高了從後門回學校的教官,打了個照麵,麵麵相覷。

霎時,教官酒都醒了一半,反應迅速地看手表,離下晚自習還有四十五秒鍾:“你們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今晚天上的月亮又亮又圓,照得人無處遁形,想躲都躲不了,隻能跑。

是誰說的天時地利人和來著?

徐東鑫和齊子帥一步躍上高台階,準備不走尋常路,從醫務室後麵的風雨跑道逃命,回頭一看倆女生,又跳了下來。

周彧站在林滿旁邊,幹脆沒抬腳。

林滿著急地小聲問他:“你怎麽不跑呀?”

周彧反問:“你能跑得過教官?”

林滿搖頭。

“那我還跑什麽,跑了照樣得回來。”

最後就12班的狗耙子溜了。

一幹人等晚上被請去教務處喝茶、吃夜宵。

一大袋烤串擺出來,放滿了兩張桌子。烤羊肉烤牛肉烤脆骨烤黃花魚,雞翅雞腿雞柳炒蝦尾,茄子韭菜香菇土豆,花生玉米田螺毛豆……還有擠得紮紮實實的三盒炒粉和三盒炒飯,雞蛋炒成了金燦燦的顏色。

教官說:“你們幹脆把人家燒烤攤搬學校來算了。”

整個教務處,飄**著一股寒風都吹不散的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

“陳教官,”周彧看向兩個女生,“她們兩個在體藝樓排練節目,當時老師已經宣布解散了才離開,她們並沒有逃晚自習。”

“學校三令五申,說了禁止校外人員送外賣進來,學校食堂不夠你們吃嗎?!已經有高年級的被逮過兩次了,這次你們又被我抓個正著,還有什麽可解釋的?”

林滿怕周彧跟教官杠上,從後麵悄悄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服,又順毛似的,摸了摸,示意他別再說了。

大家擼袖子開吃。

穆之菏獨自沉默地站著,有點兒尷尬。徐東鑫拿起一盒烤脆骨給她:“一起幫著吃吧,多個人多張嘴。”

是真的很香,齊子帥啃完一個大雞翅,問站在旁邊圍觀的教官:“那……那教官,你吃不?我覺得味道還可以。”

教官眼睛一橫,轉過身去。又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這群倒黴孩子真叫人糟心,咽了口口水,幹脆出去了。

留在屋裏的人埋頭往嘴裏塞東西。

周彧跟林滿說:“挑你喜歡的吃,覺得撐就算了,剩下的都給齊子帥。”

“什麽叫剩下的都給齊子帥啊,”齊子帥不樂意了,“齊子帥又不是豬。”

“你可不就是個豬隊友嗎,誰讓你買這麽多的。”徐東鑫見左手邊的穆之菏一聲不吭在吃脆骨,“你也就意思意思得了。”

穆之菏愣了愣,首先沒意識到他在跟自己說話,反應過來,咽完嘴裏的東西,唇被辣得紅殷殷的。她說:“我餓。”

“啊?”

“我沒吃晚飯。”

徐東鑫笑了,又給她端了盒烤魚過來:“那你慢點兒吃,這邊還有。”

齊子帥不明白大型受罰現場怎麽就吃出了合家歡的氣氛,他看看左邊的周彧林滿,再看看右邊的徐東鑫穆之菏,覺得自己孤家寡人有點兒淒苦,感歎:“要是陳頌在就好了……”

陳頌傍晚就被他爸接走了,沒參與作案。

“我噎著了,想喝水。”

沒人理他。

等關帝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解決掉了一半。

關帝一看這五人,有些心疼,跟教官求情:“你說孩子們把胃吃壞了也不好,這些東西太油膩了,又上火,他們晚上還睡不睡了……”

好說歹說,教官終於答應放人。

關帝進去告訴他們教官的原話:“明天通報批評,還有,罰掃書香大道一個月。”

齊子帥說:“關老師,我想喝水。”

關帝脾氣都被磨沒了,居然真拿出一次性杯子給他倒水。

齊子帥頓感親切:“關老師您真好,跟我爸爸一樣好。”

“我可不想有你這樣的兒子。”關帝嫌惡,“你擦擦嘴巴上的油。”

林滿拿起一根烤香腸給關帝,真心誠意地推薦:“關老師,你要不要試一試?這個真的很好吃。”

第二天晨讀,關帝沒有像往常那樣來教室逛一圈監督。直到第四節有他的語文課,他才戴著口罩出現。

“老關這是怎麽了?”齊子帥小聲問。

關帝打開教案,又合上,暗暗歎了口氣,說話聲音有點兒含混不清:“同學們,今天這節課大家自學。”

學習委員擔心地站起來:“老師,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關帝一看後排坐著的那幾個就來氣,“老師昨天貪嘴吃了點兒東西,過敏,嘴巴腫了。”

“噗——”林滿正喝水,一口噴了出來。

周彧後腦勺兒一涼,扭頭,挑眉,抿著削薄嘴角。

林滿狂扯抽紙給他擦衣領和頭發:“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周彧無動於衷,隻目光涼涼地看著她。

林滿欲哭無淚,想到昨晚自己遞給關帝的那根香腸,不敢看講台,更不敢看前麵的周彧,縮在座位上拚命壓低了聲音:“大佬,我給您洗頭。”

書香大道是高三教學樓區的一條柏油路,兩旁種了幾棵高大的銀杏,秋天葉子漸漸染黃,遠望好似一叢碎金飄浮在半空。

一夜風吹,滿地落葉,鋪成一條長毯。

偶爾會有興致高的同學拾幾片漂亮葉子去做書簽,然而第二天負責打掃衛生的那群人,心裏隻想罵娘。

學校廣播公開批評了某五位同學後,宣布接下來的一個月裏,把這一艱巨的打掃任務交由他們來完成。

上完最後一節課,五人拿著掃帚和撮箕準備出發,順帶捎上昨天逃過一劫的吃瓜群眾陳頌,物理老師叫住他們:“周彧和穆之菏等一下,跟我去一趟辦公室。”

林滿一聽這兩人的名字連在一起,擰開手裏的果粒橙,灌了兩口,當酒喝。

他們在走廊上站一排,跟賞景似的,燦黃燦黃的銀杏從鍋爐房的紅磚牆後露出一角,遠遠望去,像給蒙蒙的天色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你說,物理老師叫他們倆一塊兒過去幹什麽啊?”也不知道是誰先問起的。

齊子帥說:“準是好事唄,倆學霸湊一塊兒,壞不了。”

“穆之菏也是學霸嗎?”林滿好奇。

“據我所知昨天物理的隨堂小考,那麽變態難的題,就兩個人上八十分,一個老大,一個她。”

得,那兩人又多了一點相似之處。林滿心裏更亂了。

學霸跟學霸之間的共同話題應該很多吧?

沒過幾分鍾,周彧跟穆之菏一前一後地回來,林滿繼續拿果粒橙當酒,咕咚咕咚咕咚。

周彧一看她那架勢就覺得不對勁,問:“你中午吃多了鹽?”

林滿又不理人,垂著青白眼皮,烏黑的瞳仁不知望向哪兒,總歸落不到他身上。

林滿嘴裏的還沒來得及咽下,猝不及防又被灌了一口,立馬被嗆住,黃色的果粒橙從鼻子裏噴了出來。

齊子帥:“……”

徐東鑫:“……”

陳頌:“……”

穆之菏:“……”

林滿無比狼狽地捂著鼻子咳得驚天動地,眼睛霎時就被憋紅了,嘴巴喉嚨鼻子全都說不出的難受。眼淚盤旋在眼眶裏要掉不掉,含著一汪水似的橫了周彧一眼,跑去了廁所。

周彧也沒想到會這樣,下意識跟上去,又在女廁所前止步,轉頭對穆之菏說:“你幫我去看看她。”

陳頌搭著周彧的肩:“老大,你剛才過分了啊,我看林滿好像被嗆哭了。”

徐東鑫捂住他的嘴巴:“別說了。”

再觀察周彧的反應,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前方,竹掃帚被攥在他的掌心,手背凸起的經脈看上去比青灰的竹節更加清晰分明。

低氣壓持續到了書香大道上,連平時話多得恨不得長八張嘴的齊子帥也識相地沒出聲,大家一個個低頭掃葉子。

教官路過,看到這幅場景頗為欣慰,這群小兔崽子終於知道錯了,一個個儼然在反思。

林滿和穆之菏兩個女生從左邊掃起,男生從另一邊掃過來,兵分兩路,很自然地衍變成兩大陣營。

齊子帥憋了五分鍾後打開話匣子,聲音不大,就他們幾人能聽見:“老大,其實我覺得吧,小滿同學可能在吃醋。”

周彧用眼神示意他繼續,齊子帥說:“吃你和穆之菏的醋。”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直覺。”

直覺神準,婦女之友。

“穆之菏跟我沒關係。”掃帚帶起連片的葉子和灰塵,發出沙沙的響聲,周彧看向右側的徐東鑫,“跟你好像有關係?”

大家的目光頓時聚焦在徐東鑫身上。

徐東鑫說:“我跟她以前好……好像見過一麵,這算有點兒關係?”

“算算算,”齊子帥遞話筒,“來,說出你們的故事。”

其實這事如果從頭說起,周彧仍脫不了幹係。

去年他們初三,四個人也在同一個班。當時學校組織一個“關愛老人?情暖夕陽”的活動,去敬老院獻愛心。初三年級麵臨中考,學習任務相對較重,老師就隻在每個班挑選了一名尖子生作為代表過去。

周彧中標,成了他們班的代表。

時間定在下周六,正好是周彧外婆生日的當天。

“我得回鄉下看外婆,老太太盼了一個月了。你們三個裏麵挑一個,替我去。怎麽挑,你們說。”

陳頌說:“誰最矮誰去。”

最矮的齊子帥說:“誰最高誰去。”

最高的陳頌說:“這盤誰輸了誰去。”

正在瘋狂點擊遊戲鼠標的徐東鑫滿不在意地說:“我去,我家離敬老院近。”

初一初二來的人多,全由班主任帶著在清點人數。初三加起來總共也就十來個人,在學生會主席那裏簽到。

徐東鑫在簽到表上找到周彧的名字,打個鉤。

學生會主席一雙眼睛直打量他,之前在別人口中沒少聽過周彧的名字,所以這次特地留心:“你就是周彧?”

徐東鑫一點兒也不心虛,生怕誰不知道似的,聲音又亮又狂:“對啊,小爺就是周彧。”

常來這邊做義工的穆之菏不由得回頭看了看,人群裏個頭矚目的男生露著一口白牙,笑得比天上的太陽還燦爛。

她心裏一跳,就記住了周彧這兩個字。

雖然不知道是哪個“yu”。

大家一進敬老院,就分組去給老人們送慰問品,陪著聊了會兒天,沒過多久就載歌載舞地表演節目,該唱歌的唱歌,能跳舞的跳舞。

徐東鑫幹不來這個,更適合做體力活,問人找了鐮刀和鋤頭。

經過大院子,牆角邊沾著灰塵泥垢的破爛瓷盆裏種著幾束葳蕤蘭花,長勢也好,剛澆過了水,暗綠的葉子上滾著水珠在日光微風裏舒卷。葡萄藤架下有幾個同學在掃地,還有幫忙打水擦桌椅窗戶的。

徐東鑫繞過他們去了後麵的菜地,土裏種著家常小菜,全都綠油油的,他也認不全,但琢磨著除個草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樹上築巢的鳥叫喳喳,前邊大堂裏飄來的歌聲斷斷續續,聽不太清了,周圍變得安靜。

徐東鑫蹲下來才割了幾鐮刀,就發現走過來一個老大爺。

老大爺腿腳慢,一步步挪到堆著的水泥塊前,坐下來曬曬太陽,也不說話。

徐東鑫一開始沒管,忙了十多分鍾,回頭見老大爺垂著頭,扶著手裏的拐杖,樣子好像不太高興。

徐東鑫過去跟人搭話。

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沒話找話:“大爺,您曬太陽呢。”

“小夥子,聽相聲嗎?”老大爺問他。

“聽啊,跟著我奶奶一塊兒聽的,她喜歡聽德雲社。”

老大爺頓時眼睛都有神了:“你會唱不?太平歌詞。”

“這我可唱不了,我隻會聽。”

“我會唱呀。”老大爺驕傲。

“那您來一段,我幫您聽聽?”

就等著這句話呢,好像遇上了知己,老大爺跟剛才悶悶不樂的樣子判若兩人,高興完又歎氣:“可惜了,沒竹板。”

徐東鑫四處看了一圈兒:“這個好辦,我幫您弄來。”

他瞧見不遠處柴堆上隔著的竹掃帚,那麽長的手柄,剁掉幾厘米應該不礙事。

徐東鑫拿著鐮刀就過去了。

帶回來兩塊小竹板,太平歌詞裏管這叫玉子,用來打伴奏的,這個他也懂一點兒。

前邊的老人宿舍裏,穆之菏正急得團團轉,問裏麵的護工:“姚姐,你看見齊爺爺了嗎?他人不見了。”

大家都說沒看見,都擔心著。

姓齊的這位老大爺脾氣古怪,平時隻跟另一位郭老伯走得近,兩人都愛聽相聲,有時還一起說相聲。幾個星期前,郭老伯突發心梗死亡,齊老大爺沒有了伴,這些日子一直精神頭不好,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穆之菏從屋裏找到屋外,從前院找到後院,終於在靠近菜地的牆後邊聽到了動靜。

老大爺的《韓信算卦》已經唱到後半段:“……五八損去四十年的壽,將軍想,你還能壽活多少年。算得一個三齊賢王長歎氣,看起來爭名奪利也是枉然。韓信抬頭再一看,不見卦棚在哪邊,一片青雲飄飄去,那老道飄飄搖搖上了九天……”

半樹桃花後,穆之菏率先看到的是側對著她的少年,一張輪廓硬朗的臉,挽著鬆鬆垮垮的褲腳,球鞋上沾了一層新泥,垂著的左手上被雜草邊緣的小鋸齒劃傷兩道,口子細卻泛著血紅,很顯眼。

穆之菏一時間忘了上前。

蒼老帶著喑啞的聲音唱完最後一句:“老朽一言唱不盡韓信算卦,願君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伴奏的竹板停了下來。

徐東鑫接腔:“您也福如東海長命百歲。”

穆之菏聽他兩人在閑聊。

老太爺愁苦:“我活不了那麽久。”

徐東鑫說:“愛聽相聲的人都長壽。”

“還有這麽個說法?”

“愛聽相聲的人能自個兒樂呀,像我奶奶,今年七十七,還能坐牌桌上贏錢,大院裏的老太太都沒她精明。”

“那我是得向你奶奶學習。”

“對啊,您也別整天喪著一張臉了。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

“我現在笑了,你看看我年輕了十歲嗎,樣子好看嗎?”

“好看。”

“淨瞎說。”

“沒騙您,都說了,最美不過夕陽紅,您啊要對自己有信心。”

老大爺這次是真的樂了,穆之菏也聽樂了。

徐東鑫在敬老院的菜地裏忙了半個上午,老大爺曬太陽坐了半個上午,穆之菏站在樹後待了半個上午。

臨近十二點用餐時間,穆之菏才上前把老人扶回去。她跟徐東鑫道謝:“齊爺爺最近心情不好,都沒見他怎麽笑過,這次多虧了你。”她頭一次發現自己跟人說話會感覺扭捏,站在他麵前束手束腳。

麵上不顯端倪,一如既往的冷淡,心裏卻有一百隻兔子在上下蹦躂。

隻這樣,機緣巧合下見過一麵。

穆之菏沒有等來下文。她依舊每個周末去敬老院,但沒有再遇見過他。就像印刷失誤的課本上,寥寥幾行短詩,遺漏了注腳。

後來姐姐穆榛去信山一中教書,她偶然看到姐姐夾在備課本裏的花名冊,“周彧”兩個字毫無征兆地躍入眼簾。又想起當時向敬老院護工打聽的消息,那一天來的是霖花中學的學生。

或許這些都隻是巧合,連周彧的名字也僅僅是讀音相似。

但她忍不住問穆榛:“姐,你認識周彧嗎?”

穆榛說:“認識啊,去他們班教美術,我第一個有印象的就是他。”

“高嗎?”

穆榛感覺莫名其妙,點頭。

“多高?”

“得一米八往上走吧。”

穆之菏坐在書桌前,麵前是成堆的各科試卷習題,她的臉龐在台燈光線下呈現出白而微冷的視覺感,如白瓷一般,表情嚴肅而正經地向穆榛提問:“你覺得他長得帥不帥?”

“帥。”

名字、身高、學校、長相,都大致能合上。

應該就是他沒錯。

穆之菏說:“姐,我要轉學去一中。”

“為什麽?”

“不是你天天催我轉學嗎,說好有個照應,六中雖然不差,但離家遠。”穆之菏問,“周彧在哪個班?”

“13班,花名冊上第一行寫著呢。”穆榛擱下畫筆,“你今天晚上不對勁啊,智商也讓人著急……”

穆之菏打斷她:“我要轉去13班,你幫我弄好轉學手續。”

“你對周彧有意思?”

“沒有。”一口否決。

銀杏落葉被掃攏在一起,聚成小堆。

徐東鑫把以前在敬老院見過穆之菏的事情簡單一說,其他幾人紛紛感歎:“緣分啊——”

徐東鑫說:“就那次見過,我覺得她都可能不記得我了,當時連名字都沒問。”

周彧一語戳穿:“你不也照樣記得她。”

“對啊!”齊子帥起哄,曖昧地朝徐東鑫眨眼,“依我看,她說不定就是衝你來的。”

徐東鑫推他:“滾滾滾,掃地去。”

書香大道的另一頭,穆之菏大致也挑揀了幾件事跟林滿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陳詞:“我認錯人了,當時以為徐東鑫是周彧。”

“你別誤會我跟周彧。”這話說得直白。

林滿也不好接,眼前的銀杏葉仿佛自燃了起來,火光全映在她臉上,紅了大片:“喔。”

穆之菏綁起頭發,加快了掃地的速度。

“所以你們趕緊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