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最好的情侶裝

天上掛個白玉盤,

地上誰家小少年,

我家少年你別露臉

化學學到氣體摩爾體積那一部分的知識點後,林滿聽課就有點兒吃力了。關於阿伏伽德羅推論的公式抄了大半頁紙,但光抄沒用,做起題來卻仍摸不著頭腦,不能靈活運用。

她不習慣問老師問題,前桌周彧實在是很好的可利用資源,可她也有點兒猶豫。

每天都有女生鼓起勇氣拿著習題過來跟周彧請教,他倒不會直接拒絕,可態度也就打個及格分。公式一擺,三下五除二,就得出了結論。往往人家還沒回過神,他已經講完了,對方回座位了還得自己拿草稿紙琢磨半天。

林滿覺得她要是問周彧題,估計得聽不懂,顯得自己很笨。

自習課上,她自個兒拿著練習冊糾結,用筆戳戳戳,紙上都快戳出一個洞來。周彧回頭一看:“你畫畫呢?”

林滿想遮也來不及,神情又頹又喪。

“不會做就問啊。”周彧真想敲她腦袋。

“問了我也不會。”林滿嘀咕,“老師上課講了的,我根本沒聽懂。”

“是老師講太快了,我再講一遍,你就懂了。”

“要是還不懂呢?”

“再講兩遍。”

林滿感激涕零:“你不嫌我笨嗎?”

“嫌啊,”周彧說,“誰叫你是家養的豬,再笨還不是得養著。”

“你罵誰是豬呢!”林滿邊笑邊掄拳頭打他。

鬧完終於開始開小灶上課,林滿不忘叮囑:“你千萬別省略步驟,一步一步來。”

周彧沒辦法,拿出百分之兩百的耐心,點了點題幹:“先看這裏,氣體摩爾體積的數值不是固定不變的,它決定於氣體所處的溫度和壓強,在零攝氏度……”

十分鍾後,周彧問:“懂了嗎?”

林滿喜笑顏開:“懂了老師,謝謝老師。”

周彧嗓子有點兒幹,杯子遞過去,林滿心領神會地接過,狗腿樣兒:“我去給您倒杯溫開水潤潤喉,麻煩您晚自習還給我講題,尤其是數學題,我覺得我也遇到了困難。”

“你不是不敢嗎?”

“要是早知道您這麽和藹可親平易近人,我早就撲上來了。”

周彧揉了一把她的頭發,手感可真好。

“行了,別拍馬屁了,去上體育課。”

這節體育課測的是立定跳遠,照舊開始之前先跑兩圈熱熱身。

下午的時候刮起大風,操場周圍的香樟枝條忽然之間瘋狂舞動,葉子像要掙脫出去。跑步時逆著風,阻力很大,校服貼在身上往後飛,揚起衣角。

林滿隻覺得今天這兩圈兒格外累人。

跑完之後大家靠攏過來,圍在體育老師旁邊。

男生先測,立定跳遠對他們來說幾乎沒什麽壓力,彈跳力普遍很好,一蹦老遠。連之前帶頭扔林滿書的小組長成績也不錯,渾身肉一抖,輕輕鬆鬆一米九。

許清尤擠在林滿旁邊站著:“怎麽辦小滿,我頂多跳個一米六,那估計還得超常發揮。”

“你別緊張。”林滿安慰她,其實自己心裏也沒底。

場上輪到徐東鑫,然後是陳頌、周彧,他們跟走過場似的,兩秒鍾一個。林滿眼睛一瞄,見沒有少於兩米的。

馬上就要輪到女生。

按花名冊上的順序來,林滿排在較後頭。

關鍵許多男生測完之後還不散開,聚在旁邊圍觀女生跳。徐東鑫叫周彧打籃球,後者剛要走,忽然後退回人群裏,把林滿拉出來。

周彧脫了外套給她,說:“係腰上。”

林滿不太明白,但慣性地把衣服接了過來。

“為什麽?”她後知後覺地問。

周彧見她猶豫,幹脆自己動手。他上前一步,靠近,林滿不由得後退一步,被他逮住:“躲什麽。”

說話時,他的兩隻胳膊繞著她,外套貼上她後腰,快速拉住兩邊袖子交叉,打上一個結,一拉。不鬆不緊的,他沒太用力。

“我打籃球去了。”周彧走之前語氣似威脅,似勸哄,“不許解開。”

體育委員還在報名字,林滿重新鑽回人群。

許清尤壓根兒沒發現她剛剛不見了,一個勁地抱著她的胳膊:“我怎麽覺得有點兒冷,早知道就拿個外套下來了。”許清尤使勁兒往下拽了拽衣擺,“哎呀,感覺好尷尬。”

林滿再往場上看,終於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

因為上體育課,很多人都嫌外套累贅,沒穿下來。女生的夏季校服短,往前一跳,落地時衣服往上一縮,後背一小片肌膚會露出來。

林滿低頭看看自己腰間,瞬間被冒出頭的小甜蜜溢滿。

“下一個——林滿,做準備。”體育委員喊道。

跳出來的成績是一米七五,照林滿的要求,已經很不錯了。她抱著周彧的外套,去籃球場等他。

周彧把手裏的球傳給齊子帥,跑過來,問:“怎麽樣?”

“至少及格了。”林滿覺得萬幸。

“還有謝謝你。”她指的是借她外套的事兒。

兩人挨著在台階上坐下來,林滿把他的外套擱膝蓋上,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你怎麽從來不穿校服?”

“嫌麻煩。”周彧說,“每套都一樣,哪分得清哪件是誰的。”

林滿覺得他的理由也挺奇葩,大佬的思維方式果然不同於常人。

“可是這樣的話,你就錯過了一個很好的機會。”林滿想起之前在網上貼吧看到的一種說法,一不小心說出了口。

“嗯?”

“跟喜歡的人一起穿情侶裝的機會啊,”林滿撐著下巴笑,“都說了,校服是最好的情侶裝。”說完,才覺得不太好意思。

她別過臉,周彧就盯著她的側臉。

耳邊風聲呼嘯,如同浪潮撲打礁石,千萬隻海鷗展翅欲飛。

一滴雨掉落發頂,大雨將至。下課鈴聲及時而至,大家都朝教學樓奔。

林滿起身時,周彧說:“行,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

她的臉倏然一紅。

第二天,周彧穿著校服進教室,直把13班的同學驚呆了。關帝前來視察晨讀情況,第一眼還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

齊子帥悄悄問周彧:“老大,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

周彧今天確實不太對勁,不僅穿了校服衣,連那麽肥大的校服褲子都給套上了,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關帝走到一組後麵的位置,心裏也納悶,嘴上還是表揚道:“不錯啊小夥子,穿校服多帥,終於開竅了……”之前不知跟他念叨過多少次,做過多少次思想工作,今天總算長大了。

惹得林滿頻頻抬頭看前麵。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跳得飛快,一大早不肯消停。

——“都說了,校服是最好的情侶裝。”

——“行,我知道了。”

從來不穿校服的他,今天突然把校服穿上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什麽?

林滿腦子裏亂哄哄的,想了很多,又不敢真正地深想。

入秋以來的這個月,許清尤連著三個星期被偷熱水瓶,賊像是專門盯上她了。

“小滿,我零花錢光用來買熱水瓶了。”許清尤哀號。

林滿問:“你準備怎麽辦?”

“抓賊!”

女生宿舍樓靠近學校鍋爐房,兩者之間砌了一堵紅磚牆隔開。大家早上一般都會把開水瓶從寢室拎出來,整齊地挨著牆根擺放,晨讀結束後打好開水,傍晚再提回去用。

熱水瓶也是宿舍樓前的一道盛景。

花花綠綠,別提有多壯觀了。

但多了就容易混亂,常會有拎錯瓶的。但故意偷人家的這種惡劣現象,偶爾也會有。

許清尤連著丟了三次,而且她綁了根小紅繩做記號,不太可能是別人拿錯了,估計是真被偷了。

許清尤喊著要抓賊,守株待兔,中午也不準備去食堂吃飯了,一下第四節課就往外衝,趕去紅牆旁邊蹲點埋伏。

林滿答應了幫她去食堂打飯。

但今天大姨媽造訪,林滿肚子不太舒服,稍微一動,就感覺自己要遭殃。

教室裏稀稀拉拉還剩幾個人,林滿合上書本,一站起身就覺得不對勁,費力地扭頭看身後的褲子。

立馬一屁股蹲坐下去。

完了,弄褲子上了。

周彧翻完手上的地理雜誌,有點兒詫異:“你還沒走?”

林滿一手悄悄按住抽疼的肚子,朝他幹笑:“等你們都走了我再走。”她在考慮這一路要怎麽回寢室。

周彧見她一臉心虛鬼鬼祟祟的樣子,覺得狐疑:“那我先走了?”

“嗯嗯。”林滿一個勁地點頭,完了還是叫住周彧,猶猶豫豫地問,“你座位上的校服外套,能不能借我?”

周彧扔她懷裏,打趣道:“害個什麽羞,你又不是沒借過。”

“你生病了?”他發現林滿臉色不太對。

林滿含糊地說:“就是有點兒肚子疼。”

“去醫務室?”

“不了不了,寢室有藥呢,不是什麽大事,我多喝兩杯熱水就好了。”

林滿站起來遮遮掩掩地把他的校服係在腰間,又擔心給他弄髒了,神情尷尬:“改天我洗幹淨了再還你。”

周彧大概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點了下頭。

“能走嗎?”

林滿一窘,她還沒嚴重到那個程度,又聽周彧問:“要不要背?”

林滿臉爆紅,忙不迭擺手:“不用了,不用了。”

周彧揚起嘴角淡笑了一聲:“嚇你的。”

林滿噘嘴:“你一點兒都不‘幼稚’。”

林滿埋頭快步走回寢室,許清尤已經在等著了,看她兩手空空,問:“咦,小滿,我的飯盒呢?”

林滿翻箱子找衣服褲子換,隨口道:“在周彧那兒,他去食堂了。”

“什麽?!”許清尤激動得差點兒破音,“我不是做夢吧?!年級大佬親自給我打飯?!我這上輩子積了什麽德呀。”

林滿不想理會她發神經,轉移話題,問:“你抓賊怎麽樣了,抓到了嗎?”

“沒抓住,賊太聰明了。”

“你別老把熱水瓶放在同一個地方,換塊地兒就好了。”

“老子不信這個邪。”

“等你第四個熱水瓶被偷,你自然就信了。”

許清尤跳過去捂住林滿的嘴巴:“呸呸呸,烏鴉嘴。你別說了,我害怕。”

再回教室時,林滿的課桌上多了一杯奶茶。她伸手一摸,溫的。

插入吸管,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甜而不膩的味道在整個口腔內蔓延,桌上的習題試卷也不再顯得那麽麵目可憎。

林滿揉著小腹,手裏捏著一張字條,是剛才壓在奶茶杯下麵的。

略潦草的字跡:“給你買的,小姑娘。”來自於她的前桌。

她能想象他說這話時的模樣和語氣。

不過長她一歲,嚴謹來說,是十一個月零五天,卻從小愛端出老成持重的做派,儼如她長輩,自己分明也就一半大男孩兒,有時也幼稚得可愛。

再吸一口奶茶,好甜啊!

廣播裏宣布了一個暴躁性消息,學校為整頓紀律作風,邀請了一名退役軍人擔任教官參與到日常的管理工作中來。

那位陳姓教官到信山中學給所有人的第一個下馬威,是晨跑憑票。

按照規定,男生四圈,女生三圈。每跑完一圈,在教官指定的地點會有各班班長發你一張票,作為證明。

這就意味著,一場晨跑下來,男生手中必須握有四張票,女生三張。

杜絕某些人偷工減料的現象。

長方形的一小塊硬紙片,正麵紅色,寫的是班級名和班主任的名字。大家管它叫小紅票,一個個深惡痛絕,又拿它毫無辦法。

下早自習前幾分鍾,每組小組長收票,統計好情況,匯報給班長,班長再匯報給教官,不會有漏網之魚。

林滿聽見齊子帥在跟陳頌商量如何自己造出小紅票,其他不難,主要是蓋在上麵的章子沒法兒弄。

兩人還慫恿周彧出謀劃策,後者賞他們一個後腦勺兒,抄起校服外套蓋頭上,繼續睡。

自從教官來後,每天在教室外盯著,時不時出來巡邏一趟,這也導致周彧上課的睡眠時間銳減。

他一睡不飽,眉頭就皺著。

連林滿都覺得他最近脾氣有點兒大。

陳頌提醒齊子帥:“你要是皮癢就再嚷嚷,大聲嚷嚷,保管老大會起來給你撓癢。”

“沒意思。”齊子帥回到自己座位上,繼續鑽研手裏的小紅票,也沒鑽研出個結果。他確實手癢,一刻也閑不住。

突然,他嘿嘿笑了兩聲,把四張小紅票一溜兒排開,挨個兒翻過來。背麵是白的,他拿筆在上麵寫了點兒什麽。

忙完,他不忘跟林滿和陳頌炫耀:“你們等著看,有緣的話,過幾天我或許會收獲一個‘兒砸’!”

聽得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過了兩天,早自習上,班長照舊催各組把小紅票收上來。

“林滿,薛亮拉肚子跑廁所去了,你幫忙收一下你們組的。”班長喊。薛亮是林滿他們組的小組長。

林滿點頭答應了,起身,第一個問的是前桌周彧:“交票了。”

周彧趴著,睜開一隻眼睛看她,眨了眨,聲音懨懨的,帶著明顯睡眠不足時的低啞:“口袋裏,自己掏。”

“你晚上到底幹嗎去了?”

“我說做題你信嗎?”

林滿撇嘴,鬼才信你。

隔著條過道的陳頌幫周彧說話:“千真萬確,老大晚上確實躲在被窩裏做物理競賽題,是高三那個年級組長找他的……”

高三年級組組長,不就是鞏夏秋?她確實是物理老師沒錯。

林滿半信半疑,試探著去摸他的校服口袋找小紅票,左邊沒有,她說:“找不到。”

“那就在右邊。”周彧說,卻沒有動,右側身體貼近牆,林滿根本不好伸手過去。

她幹站著,瞪他。

他頭枕著手臂,露出的半張臉上抿出一個很淺很淺的梨窩,似在笑。幾根稍長點兒的頭發稀疏搭在眼瞼上,眸裏映著她小小的影子,仿佛盛滿了瑩瑩的光,像折射在教室窗戶玻璃上徐徐漾開的朝陽。

半晌,他先妥協。

他直起身,掀抽屜蓋,裏麵躺著四張小紅票。

林滿怒了:“你剛還說在你口袋裏!”

周彧無辜:“記錯了。”

林滿抬腳輕踢了一下他的椅子。關帝及時進來,拍拍黑板:“同學們,今天的班會課改上數學課了,我就利用早自習的時間簡單說幾件事情……”

林滿一把搜刮走周彧的小紅票,回到自己座位上。

關帝說了什麽,她沒太認真聽,卻被手上的小紅票吸引了注意力。看清了背麵寫的字,她捂著嘴,差點兒笑噴了。

一直憋著笑,好不容易等到關帝從教室離開,她迫不及待地拍拍周彧的肩膀:“恭喜你。”

“嗯?”周彧沒明白。

“多了個爸爸。”

林滿把剛從他那兒搶過來的小紅票還給他,全翻過來:“你看看。”

第一張後麵寫著——齊。

第二張後麵寫著——子。

第三張後麵寫著——帥。

最後一張壓台,是狗啃般的字擠擠攘攘湊成的一句話:“如果你集齊了‘齊子帥’三個字,那麽你將光榮地成為他的兒子。”

齊子帥腦袋湊過來圍觀,一臉震驚,不敢置信,爆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大……這真的是你集齊的嗎?哈哈哈……”

小紅票是隨機發放的,全班六十二個人,大概二百多張票,要收集齊這四張,多小的概率啊。

緣分,緣分。

上天注定的父子緣。

周彧鉤住齊子帥的肩膀,帶著他往外走,好脾氣地商量:“咱們去天台認認親怎麽樣?”

齊子帥一聽就了,樂極生悲:“老大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占你便宜。”

周彧無動於衷。

齊子帥掙紮,扒著門框,向林滿呼救:“林滿!林滿同學,救我啊!你難道要見死不救嗎?”

林滿還在笑,這個梗夠她拿出來回味百遍,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給齊子帥加油,歡欣鼓舞:“少年你可以的,千萬不要向邪惡勢力低頭。”

周彧一手擒著齊子帥冰涼的後脖子,回頭,唇一開一合,沒有發出聲音。

但林滿看清楚了他的口型:“待會兒再收拾你。”

林滿不由自主一縮脖子,把頭埋進課本裏。

有時候選擇當鴕鳥,是明智的選擇,避免惹火燒身。

一場秋雨一場寒。

一連四五天的秋雨澆灌下來,等周假過後返校,不少人的大包小包裏都被塞了一兩條秋褲。

許清尤收拾完東西,以為自己逃過一劫,結果打開書包,從裏麵扯出來一團豔麗的玫紅——毛線褲。

她媽媽一針一線純手工打出來的。

一寢室的人笑瘋了:“嘖嘖嘖,這款式,絕了。”

許清尤說:“絕版,這年頭,你們想要都買不到了。”

有一種冷,叫你媽覺得你冷。

大家聊起了自家母上大人。

林滿剛從鞏夏秋家回寢室。仔細算一算時間的話,戴涵已經許久沒有聯係過她了。很忙?還是純粹被忽略了?

林滿甩了甩還沒幹透的頭發,算了,想不通的事情別耗腦子去想。

傍晚時分雨勢轉小,滂沱的陣仗衍變成淅淅瀝瀝的雨絲,牛毛似的飄在空氣裏。

503寢室的女生圍在一起啃鴨脖,啃得歡快,一時忘記看時間,晚自習前幾分鍾才回過神來,一個個忙不迭穿好鞋子往外衝。

一點兒小雨,誰也顧不上打傘了。

從寢室出來有一個緩坡,坡下是花壇,種著滿簇被雨打蔫了的美人蕉。

林滿隻見跑前麵的一個接一個從斜坡上跳下去,踩在花壇上。這一跳,可減少了不少路程。

許清尤推了推眼鏡,腦子還在猶豫,腳下沒遲疑,有驚無險地落在花壇邊緣。她站在下麵催林滿:“小滿,趕緊啊,要遲到了!被教官抓住就慘了!”

林滿也急得跺腳,見許清尤在下頭慫恿,心裏也存著僥幸。大家都沒事,她也不至於這麽倒黴?

心一橫,眼一瞪。

起跳。

安全落花壇上。

可高興得太早,她腳下打滑,一屁股墩坐下去,震得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她兩手撐在地上,稍微擦破了點兒皮,火辣辣的疼。粗糲的水泥地麵上摻了點兒被雨水稀釋過的黃泥,旁邊遍布深一個淺一個的水窪。

許清尤把人扶起來:“沒事兒吧你?”

“先別管了,回教室再說。”林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許清尤評價四字真言:“小滿同誌,身殘誌堅。”

“你才殘了。”林滿又覺得好笑。

“清尤。”

“啊?”

“我覺得最近好像諸事不順啊。”

“別擔心啦,否極泰來。”

“也對……”

兩人緊趕慢趕,踩著鈴聲進了教室,教官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走廊上。

林滿扯紙擦了擦衣服和手,沒什麽大問題,就是腳脖子不太舒服,好像扭到了。

周彧一貫喜歡靠牆坐著,半張側臉朝林滿,眼睛一瞟,她烏黑頭發上覆蓋著一層細細密密的瑩白水珠,在牆壁燈管下仿佛閃著光,一看就知道淋了雨。

“你沒傘?”他問。

“有啊,來不及打。”

“你是不是傻?”最近因為天氣驟變,班上感冒了的人不在少數。

林滿不太服氣,突然教室廣播打開了,教導主任一口標準的塑料普通話從裏麵傳出來,開場白照例是:“耽誤大家幾分鍾時間說個事……”

“剛才在上晚自習之前,我站在教學樓這邊看著好幾個同學從宿舍樓外麵的斜坡上直接往下跳,有些人為了抄近路,真是‘不擇手段’啊……”

各班教室裏傳出竊竊笑聲。

林滿心虛地低著頭,在草稿本上胡亂塗鴉,畫個小豬佩奇,結果四不像。

主任說:“還有一個同學幹脆當著我的麵摔倒了……”

林滿幹脆趴了下來。

主任還在說:“你們也老大不小了,都是高中生了,能不能有點兒分寸?什麽事情能做,什麽事情不能做,凡事想想後果……”

廣播裏念經,林滿耷拉著腦袋,腳擱課桌下藏著,期盼著這事到此打止,別再出幺蛾子了,也千萬別再有後續,不然一張臉都不夠丟的。

“喂,”周彧曲起食指關節,敲了敲林滿的課桌,“主任說的那位好漢不會是你吧?”

他說著想伸手去撓一下她的頭,手背的弧線輕擦過她的一截肥大空**的衣袖,感覺到不對勁,折回來反手捏了那料子一把,連著袖口處的一大片半幹半濕,像梅雨季裏晾在外頭電線杆上泛著潮的。

因為秋季校服是深色,乍一看也不明顯。

“看來還真是你。”周彧說。

林滿立即把袖口往上卷起兩段,強撐著笑:“誰還沒個不小心的時候。”

“挺能耐,居然敢跳花壇。”周彧諷她,問,“還有哪兒弄濕了?”

林滿見齊子帥、陳頌、徐東鑫仨全看著這邊,耳朵都快豎起來了,不肯搭腔回答,周彧不耐煩地恐嚇:“下晚自習我去教導處舉報……”

“屁股。”林滿閉眼,視死如歸說出口。

齊子帥最賤正要開口笑,周彧踢他凳子,三人便裝聾作啞,宛如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是肩膀一聳一聳,憋著笑,抖個不停。

林滿麵紅耳赤。

周彧也有點兒蒙,麵上卻不顯露,隻說:“我看你還是請個假回寢室換身衣服比較好,兩節晚自習沒那麽容易撐。”

他可真能操心。

回頭自己仔細一琢磨,覺得這程度都快趕上他媽了,後座的又不是他閨女,他圖什麽?

說完,他轉回身去,這次沒再散漫地倚著牆了,端正坐好,後背朝著林滿,情緒一點兒不可窺視。

林滿能瞧見的,僅剩少年白皙的頸,和那兩隻薄而好似透明的耳朵,在她的視線中,悄無聲息染上紅暈。

林滿換了身衣服回來。快下晚自習的前幾分鍾,她耐不住口渴,偷偷摸摸地去飲水機前接開水,周彧這才發現她走路一頓一頓,似乎不太流暢。

“你腳受傷了?”林滿經過他座位,被一隻手臂攔住。

林滿望著窗戶外著急,擔心有教官神出鬼沒,推周彧:“好像扭了一下,快讓我過去啊你。”她自己覺得沒大問題,應該用不著去醫務室。

時間在走,鈴聲響起前的幾百秒最難挨,教室各個角落窸窣的說話聲開始冒頭,像燜煮了許久的一鍋水開始沸騰。周彧大概是趁亂從前麵躥過來的,他蹲著,仰頭看她:“把鞋脫了我看看。”

徐東鑫撐著頭,朝兩人調笑:“老大,你又耍臭流氓呢?”

林滿手裏的筆在作業本上無意識地畫下長長一道,她佯怒,眼梢卻含著微不可察的笑,沉迷於這個角度看周彧。

終於她比他高。

她才發現,這人眼睫毛長得有些過分了。

周彧從桌子底下揪出她的左腳,不由分說褪了鞋襪,幹脆利索,沒半點兒猶疑,左右仔細檢查了一遍。

陡然暴露在空氣中的腳趾微微蜷縮起來,像在害羞,白白的,圓圓短短,透著點兒稚氣。

“稍微有點兒腫,每天拿紅花油擦兩遍就好。”周彧注意力全在腳踝上,擔心她那一腳摔出大毛病。

“我都說了沒大問題了,哪那麽容易就骨折。”林滿嘴硬。

周彧一用力。

“嘶——”林滿抽氣,聲音直顫,“疼啊。”見腳脖子還捏在他掌心裏,半秒鍾認,“我錯了,都聽您的,都聽您的。”

幹燥溫熱的手指貼著微冷的腳踝,那裏有一塊嶙峋突起的骨,他指腹從上麵摩挲而過,然後終於撒了手。

林滿登時像逃過一劫。

露出半截的腳踝上,似乎還有從他指尖過渡的餘溫未消散。

鈴聲響,今天的晚自習結束。

大家三五成群地往寢室趕,林滿整理好桌麵和抽屜,教室隻剩下兩個值日生拎著兩大袋垃圾準備去扔:“林滿,你幫忙關下後麵的燈。”

“嗯。”

順帶把後門關好,走廊上映著路燈暖白暖白的光,雨後空氣清新凜冽,帶著秋夜裏的寒意。林滿不快不慢地下樓梯,多了分小心。

隻要步子別太急,左腳好像也不受什麽太大影響。

許清尤等在503門口,林滿才在拐角露個臉,她就迎了上來:“你可算回來了,幹嗎去了?”

“賞月呢。”

“今天有月亮?”

“有啊,剛躲雲裏頭去了,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林滿笑。

“嘿,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臉皮也不薄啊。”許清尤打趣。

“近墨者黑,跟周彧、齊子帥他們幾個待久了,耳濡目染,臉皮也長厚了。”

有人站在走廊上敲了敲門,隔壁寢室的,過來傳話:“林滿,快出來,有人找你!”

林滿才換上睡衣,在水槽前刷牙,嘴角兩邊沾著清涼薄荷味的牙膏沫,說話含混不清:“誰找我?”

許清尤最八卦,她率先跑出去看,回頭興奮地朝林滿揮手:“快快快……”

走廊上還有人在起哄。

林滿以為出了什麽大事,沒顧得上擦嘴,叼著牙刷踩著拖鞋往外衝。

外麵是一片巨大的漆黑天幕,星辰隱匿,樓前幾棵開白花的枇杷樹枝條輕晃,一地碎影。

周彧就站在底下。

他視力極佳,一眼就看見她出來了。

他揚了揚手裏的東西,喊道:“忘了給你。”說著隨便攔了個女生,托人捎上去,“麻煩你交給503的林滿。”隔得近,他的身高容易給對方帶來壓迫感,雖然說話挺客氣,偏低沉的聲線卻聽得人心弦緊繃,緊張忐忑。

女生忙答應著接過來,臉紅心跳,三步並作兩步疾走。

林滿收到東西,長長扁扁一小紅紙盒,湊眼前一瞧,獅馬龍紅花油,溪江街上愛搬張板凳坐門口的老太爺們家中常備。

周彧之前說過了,每天擦兩次腳踝,她當時滿嘴答應下來,其實沒有放在心上,寢室裏也確實沒有這玩意兒。

許清尤抻長了腦袋,搶過來一看:“大佬送紅花油哈哈哈,別出心裁啊,你們倆可真夠浪漫的。”

“去去去。”林滿推開她的腦袋,伏在欄杆上去看周彧。

他的身影覆著路燈的微光,如在冷夜裏沾染上一層寒霜,仰視著少女的星眸,好像挑唇衝她笑了一下。教官吹響了口哨,他手落回兜裏,幾步快跑,立馬不見蹤影。

那天夜裏,林滿夢見了那樣一個背影。

盛滿了風,藏在夜色裏。

像童年記憶中戴半邊麵具的魔法師,遠遠站在高台上,衣服被吹得獵獵作響,他露出笑容,被雲遮住的月,也露出臉。

天上掛個白玉盤。

地上誰家小少年。

半夜尿急摸黑起來上廁所的許清尤發現下鋪的某位同學牢牢抱著被子滾了兩滾,嘴上嘟囔:“我的,我的,我的……”

許清尤納悶,這是做夢搶錢呢,這麽著急。

別急,就你的,誰都搶不走。

空氣裏一股辛辣的紅花油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