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驟雨來臨時

他有時候是後盾,

有時候像太陽

寒假裏,林滿翻來覆去思考過許多次,決定要走音樂特長的路。當初藝術節前穆之菏跟她提過之後,她其實就有這方麵的打算了。

林鴻川仍然忙得不可開交,沒有一刻停歇。戴涵把所有精力傾注在二女兒林想涵身上,林滿最終找鞏夏秋商量了這件事。

鞏夏秋很讚同她這個決定:“你從小學琴,有這個基礎,試一試總是好的,我覺得有希望。心裏有了想考的大學嗎?”

林滿的目標是F大。

F大對她來說,屬於具有一定難度,但努力之後尚能攻克的存在。

林滿之前問過周彧:“你大學準備報哪裏?”

周彧還沒回答,她先替他給出了答案:“A大是不是?”

那是最好的學府,對周彧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她說:“你一直向前走就好了,不用顧及我——因為我會努力追上來的。”

那時候她就在心裏篤定地想,就F大了。A大與F大這兩所大學位於同一座城市,相隔有距離,但並不遙遠。

至少,是在同一座城市啊。

為了他們之間這場並不遙遠的分離,和即將打響的戰役,開始奮鬥吧。

鞏夏秋跟林滿製定了詳細的時間安排計劃表,此後林滿的作息被嚴格要求,每天練琴的時間驟然增加。

進入高三後,任務更加艱巨。

每年十月中下旬,信山一中高三的藝術特長生都會由老師帶隊統一外出參加為期三個月的培訓,主攻自己的特長。

“地點定在哪裏?”

“好像是一個叫維林的培訓學校,地方比較偏僻,聽說跟一中這邊隔得很遠。”

“中途會回來嗎?”

“應該回不來,每周星期天下午放半天假,可以休息一下。”

兩人坐在籃球場旁的高台階上,身後柵欄外嫩黃色的玲瓏袖珍的野花蔓延生長,從方格子的空隙中鑽進來。周彧抬手截住正前方飛來的籃球,再用力地扔回去,抿了抿唇,說:“那我去看你。”

林滿說:“不用啦,來回跑很麻煩,再說你也沒有時間吧。”

高三之後,周假改為月假,每月一天半的時間出去放風,尤其珍貴。周彧還有額外的培優班課程要上,各類競賽要花時間應付。

林滿讓他放寬心:“音樂特長生這邊的帶隊老師是厲潔,跟她也算比較熟悉了,她會全程跟著,有人照應。

“那邊雖然地方偏了點兒,但住宿條件和環境都很好。我們學校的藝術特長生每年都往那裏送,學長學姐們的反饋還不錯……”

她零零碎碎地說了許多。

“三個月。”周彧突然說。

“嗯?”

“你要走三個月。”他重申了一遍。

林滿見他好像不開心的樣子,脫口而出勸慰道:“可是三個月之後我們就又在一起了呀。”

她說得太過理直氣壯,“在一起”三個字又太理所當然,好像陳述了一種既定的事實。

周彧低聲笑。

林滿矢口否認:“我剛才什麽也沒說。”

“我聽見了。”周彧說,“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不能收回。”

藝術特長生從學校出發的那天,猶如戰士出征。學校預祝他們旗開得勝取得好成績,準備了一大掛鞭炮,沿著路肩一路鋪展開,點燃,一陣劈裏啪啦震天響,炸得爆竹屑漫天亂飛。硝煙嗆鼻的味道四處彌散,過了一會兒,無形遁入空氣中。

林滿拖著行李箱從寢室出來,手上拎著琴。等在宿舍樓下的周彧一把接過她的行李,送她去大巴車上。

箱輪壓過地麵,摩擦發出嘈雜的響聲,蓋過鞋底碾碎落葉時窸窸窣窣的動靜。

這一段路很短,隻夠說幾句話。

“我去那邊之後,你待在學校不要招蜂引蝶,不許收女生情書。”她開玩笑道,“當然男生的也不可以。

“不要逃課,不要惹事,打籃球要注意時間,別跟教官起衝突。

“按時去食堂吃飯,不要嫌麻煩,少吃垃圾食品。

“我會努力的,你也不要太大意喔。”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她在香樟樹下停住腳步,仰著臉龐看他,輕輕笑著說,“等我回來。”

到時候,我們就又在一起啦。

高三以來,13班難得的一節自習課。

有人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也有人絞盡腦汁打發時間。

陳頌警覺地朝前後門以及窗戶邊望了望,搓了搓手,從抽屜裏拿出《現代漢語詞典》。班上有幾句廣為傳唱的RAP:“喲喲切克鬧,如果生活很枯燥,打開詞典笑一笑,它會讓你重新認識人生多美妙……”

陳頌從中間的位置翻開桌上的詞典,裏麵挖著一個淺淺的坑,恰好容納一部手機。

斜前方的齊子帥一口氣喝完一瓶酸奶,自言自語道:“就沒了?”

他高高舉起瓶子抖了抖,張大嘴巴接著,真沒有了。作死地移到頭頂時,一滴酸奶立即滴下來,黏在頭發上。

旁邊的同桌掀開抽屜蓋照鏡子,整理發型,上麵用雙麵膠粘住的光盤是信息技術書上附贈的,拿來當鏡子使也算物盡其用。

大家各自忙碌,互不打擾。

關帝放輕腳步,悄悄來到窗戶邊,把眾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臉上寫滿了“恨鐵不成鋼”的無奈:“都到高三這麽關鍵的時候了,你們當中的某一部分人心思居然還沒用在學習上……照這樣下去,還想不想考大學了?!

“從現在就要開始努力了,腳踏實地,慢慢積累,不要妄想不付出努力就能取得好成績。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等關帝十分鍾後訓完話,底下鴉雀無聲,大家臉上表情非常凝重,似乎在進行自我反省。

就在他感到一絲欣慰之時,後排舉起了一隻手。

“老師——”齊子帥指了指前排黑板旁邊的鮮紅小旗幟,“先進班級的流動紅旗在我們班待了四個月沒走,按照之前說好的,是不是該獎勵我們晚自習看一場電影?”

“沒錯!”

“現在就到了您兌現諾言的時候。”

歡呼聲又起。

關帝總算知道自己高估了他們,重重歎氣,歎完氣之後覺得自己不能做一個言而無信的老師,言傳身教,至少要教給他們好的品德。

“看吧看吧,高三了,就當讓你們放鬆放鬆……雖然你們也沒少放鬆。”

七嘴八舌討論完,大部分決定在晚自習上看恐怖片。燈一關,多刺激,跟在電影院一樣。

為了不影響其他班同學,關好所有門窗,窗簾也拉上。

隻剩下投影儀上的一束光,和大屏幕上的影像。

好像是選的歐美恐怖片。

開頭低沉憂鬱的大提琴音響起,好像又被凜冽寒風吹散,逐漸帶人進入氣氛中,教室裏的雜音被掩蓋。

膽子小的不由得抱住了同桌的胳膊。

穆之菏旁邊是林滿的座位,已經空了快一個月了。

過了幾分鍾,坐過來一個人。徐東鑫若無其事再自然不過,見她看著他,隻好解釋說:“坐後麵看不太清。”

真能掰,之前體檢的時候還聽他炫耀說裸眼視力5.2。

旁邊有人的感覺還不錯,穆之菏沒打算攆他走,又聚精會神抬頭看了會兒電影。音響聲音開太大了,耳朵邊全是人物對白。

徐東鑫問她:“你不會害怕吧?”

穆之菏無比鎮定地搖頭:“沒什麽好怕的,都是假的。”

這話聽上去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

徐東鑫從後麵男生手邊順過來兩包脆冬棗和瓜子,吃著解悶,看電影標配,可惜了沒有爆米花。

他倒無所謂,就下意識地覺得該給旁邊的女孩兒準備一捧。

無形中,穆之菏又往他那邊傾斜了一點兒。

徐東鑫發現了,卻不說,笑著給她遞零食。

脆脆的,咬起來哢嚓哢嚓,有點兒甜。

電影快看到一半,屏幕上驚現一張小醜誇張的笑臉,在陰森的夜色中無端顯得詭異。音樂陡然一變,後排的女生驚呼出聲。

穆之菏撤回視線,一臉認真地問徐東鑫:“上次給你抄的單詞記住了嗎?”

“啊?”徐東鑫錯愣,這話題來得太突然。

“電影不好看,”穆之菏下了決心,蠱惑似的朝他露出一點兒笑意,“我們來默單詞吧,你覺得怎麽樣?”

徐東鑫:“……”

行行行,你厲害。

看恐怖片不如默單詞,你一點兒都不怕。

可是他又有什麽辦法,她這樣對他笑,那一瞬間感覺命都能給她。

“confirm……證實、確認。”穆之菏報單詞,徐東鑫聽寫,這股學習的勁頭讓人動容,兩人簡直能評個“全場最佳表現獎”。

“enthusiastic,熱情的、熱心的。”

“administration,管理、經營。”

“various,各種各樣的、不同種類的。”

屏幕上的光忽明忽暗,穆之菏從書包裏摸出一個迷你微型手電筒,打開最低檔,壓低照在徐東鑫的單詞本上,小小一團光亮。

也不會影響其他人觀影。

“寫字能看見吧?”她問。

“能。”徐東鑫笑,“沒想到我也有今天。”

音響的聲音太大,他和她講話必須得靠很近,才能聽清。穆之菏說話時的氣息全拂在他臉上:“你說什麽……什麽有今天?”

額頭幾乎快要撞到一塊兒。

“我沒想到自己也有挑燈夜讀默寫單詞的這一天。”

齊子帥跟陳頌哥倆兒好,擠著坐一塊兒。陳頌看向六組三號跟七組三號,瞎琢磨起來:“你瞧瞧那兩人,他們那是在幹啥?”

齊子帥說:“還能幹啥,談談天說說地,聊聊心裏話。”

說罷,跟陳頌心照不宣地賊笑起來。

齊子帥回頭一看:“哎,老大怎麽也不見人了?”

周彧出教室已經十來分鍾了。

樓頂天台上的一角積著幾張廢棄的舊課桌椅,每天日曬雨淋的,成了一堆朽木。周彧跳上去坐下來,手機還舉在耳邊。

電話那頭是林滿,在跟他絮絮叨叨地說培訓學校裏發生的事。

“這邊的宿管阿姨名字叫許三多,早上吹口哨叫我們起床,但我其實是被站走廊上練聲的同學吵醒的,她們可勤奮了,天天吊嗓子……”

“這邊白天隻上專業課,晚上有兩節自習,厲潔老師讓我們也搞搞文化成績,買幾套試卷做一做……我太久沒上文化課了,好多知識點都忘了,到時候要補……”

她八成也是躲在哪個犄角旮旯裏打電話,嗓音很輕,聽上去糯糯的,像初夏時節午後的風。

“到時候你幫我嗎?”

周彧笑了笑:“不幫你幫誰。”

多半時候是林滿說,他聽著,偶爾應一兩句。

到後麵漸漸變了味:“……給我們上聲樂課的老師可帥了,特別有氣質,脾氣也好,都沒見他發過火,說話從來都是不溫不火的,好多女生喜歡他,沒事專程跑過來看他……”

“還有一男生,應該是學鋼琴的,路過鋼琴房經常能從窗戶邊看到他,大家都說他長得像柏原崇,特別是笑起來的樣子……”

全成了她誇別人的話。

周彧看天上的星星都沒那麽順眼了,截住她的話:“林滿——”聲音懶散,“都這麽久沒見了,說點兒好聽的。”

骨節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著木桌的邊沿,他說:“給你兩分鍾的時間挽留我。”

林滿“撲哧”一聲笑了。

她今晚因為痛經請了假,現在一個人待在寢室裏,躺**捂著肚子,提不起力氣。被子上散著試卷,小提琴擱在一邊。培訓學校裏永遠不乏各類樂器聲,連晚上也一樣,還熱鬧著。

可這一室的空氣卻是寂靜的。

記不清楚來這邊已經多少天了,她沉默了幾秒,說:“我很想你。”

要什麽兩分鍾,就這麽一句。

就夠了。

周彧從桌子上一躍而下,欄杆上積攢的灰塵在月光下像鍍了一層水銀色,他猛地一腳發泄似的踢走眼前的石子。

耳朵是燙的。

聽著她的聲音。

時間越來越緊,日子似乎過得越來越快。

當下最流行的一句話是:“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焦急,多做一套《5?3》消消氣。”

課桌上的習題逐漸壘高,像砌成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堵在每個人麵前。平均每天能寫完一支筆芯,草稿紙用得飛快,錯題本厚厚一遝,上麵粘滿了便利貼。中午休息的時間被壓縮了,晚自習延長半小時,然而時間還是覺得不夠用,多少人晚上躲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繼續背單詞公式,一直到淩晨兩三點。

考試從月考變成周考變成天天考,再變成每堂課小考,帶著新鮮油墨味的卷子鋪天蓋地發下來。考到麻木之後,連班上那個一貫最在意成績的矮個子女生也不再緊盯著卷麵上的那點兒分數了,沒考好也不會哭了。

或許是習慣了,或許是在每天緊張的氣氛中已經把自己的情緒壓榨幹淨,不會再因為某次超常發揮而興奮一晚上,也不會再因為某次滑鐵盧而失魂落魄,能做的隻有爬起來,找原因反思,憋著一口氣,繼續走下去。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些點滴,都是在為最後的高考積蓄力量。

班上沒以前吵了,沒以前鬧了。

齊子帥打著哈欠從帽子裏鑽出來,發現大部分人在埋頭苦學,連周彧也在刷題。

中午走文科班的教室路過,聽人說他們班的第一名把五本曆史書啃了整整六遍,晚上做夢也在背中國及世界大事記時間表。

又聽說理科16班的一個男生今天傍晚退學了,因為家庭原因和自身因素他決定放棄,中途下了車。他走的時候,玩得好的幾個男生送他到校門口,好多人站在走廊上觀望,大家不約而同地沉默著,冬天的黃昏肅殺而冷寂。

天際有一線橘紅的雲。

關帝守晚自習發現班上氣氛壓抑,最近大家的精神狀態一般,在網上搜羅了一籮筐的心靈雞湯文,聲情並茂地朗讀,隔兩天就來一篇,《清華離你隻有一步之遙》《黎明前的黑暗》《寓言鎮上的神話中學》《你就是自己的信仰》《不拋棄,不放棄》。

有人默默戴上了耳塞聽英語聽力,有人豎起耳朵想從雞湯中獲取一絲力量,有人被催眠了,開始打盹休息一下。

“大家再堅持堅持,今年就快結束了,明年六月也不遠了。”

“永遠相信奇跡,永遠不要放棄!”

“不苦不累,高三無味。不拚不搏,高三白活。”

“別像角馬一樣落後,要像野狗一樣戰鬥!”

“同學們!就痛痛快快瘋一次,拚一次,撒開腿跑別停,讓你們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行!”

聲音傳出窗外,飄得很遠。

這個冬天依舊寒冷,萬物凋零,呼吸間帶著凜冽刺骨的涼意。

但仍有熱血。

仍在堅持。

周彧和穆之菏從培優班的教室出來,被風糊了一臉。

兩人話都不多,沉默的時候居多,偶爾聊天搭話,說的也是某道棘手的習題有哪種更簡單的解法。

穆之菏估計了一下時間,問:“小滿是不是也快回來了?”

“得1月份參加完藝考再回,那時候這邊都放寒假了。”

“這麽說這學期是見不到了?”

“嗯。”

周彧想想也煩,這學期都見不到了。

手機裏最後的通話記錄還是三天前的,他跟她已經三天沒聯係了。林滿當時電話掛得匆忙,說周彧咱們下次聊,我要去琴房練琴啦,厲潔老師在催。

他知道她其實很累,主專業小提琴副修聲樂,還有俗稱“小三門”的視唱練耳樂理要應付,每天除去睡覺所有時間都被瓜分得一幹二淨,吃飯也要用跑的。培訓學校的生活同樣枯燥,甚至更辛苦。

周彧卻從沒有聽她抱怨過。

她向來隻說好的方麵,食堂飯菜量多味美,室友人很好相處,周日晚上厲潔帶他們出去逛了夜市,買彩票中了五塊錢。

壓力大到快要承受不住的時候,是那次因為課堂考核失誤被主專業老師點名批評,她很晚給他打電話,情緒低落,說今年冬天好長啊,我想快點兒回一中。

他安慰她時間很快就會過去,再忍耐一下。

她懷疑自己很差勁。

他說在我心裏你已經是滿分了。

她聽後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梗在喉嚨口所有的不安與迷惘仿佛一瞬之間被消融,全身被充滿了電,終於能夠再戰鬥。

他有時候是後盾,有時候像太陽。

信山一中高三的寒假隻有九天。

雖然很短,但也能讓人喘口氣,放鬆下來緩一緩了。

各科老師布置的寒假作業遠遠超出學生的承受範圍,卷子一套一套地發,跟不要錢似的。13班的學習委員預估了一下,隻有在這九天裏每天學習十五個小時以上,才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全部完成。

周彧拎著書包一身輕鬆地走了,作業幹脆懶得帶回去。

陳頌跑後麵跟上,同他約好:“老大,後天出來玩——”

“不去。”

“別啊,大家都答應去,就差你了,你一個人在家有什麽意思。”

“睡覺。”

陳頌還要勸,被他一句話堵死:“睡飽了去找你們。”

他們一夥人常聚頭的一家台球棋牌室離一中後門不遠,位置隱蔽,位於兩家早餐店之間的窄巷裏。

巷子幽深,連接的地下室別有洞天,十分寬敞。裏頭有一家專賣盜版書籍和CD唱片的老店子,旁邊還駐紮著一家生意慘淡的網吧。

中午,穆之菏陪穆榛出來覓食,懶得開火做飯,兩人一致決定隨便找家飯館解決午餐。

視線遊移,飄到對街,穆之菏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閃進巷子口,待她仔細辨認,人已經不見了。

“在看什麽?”穆榛問。

“沒什麽。”穆之菏說。

“最近感覺怎麽樣,高三會不會很累?”

“就那樣。”

一問一答,兩人在等菜上桌時,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了起來。

穆之菏顯得心不在焉,還在想剛才那不經意的一瞥。是她看錯了?背影太像徐東鑫。

等吃完飯出去,還是同一條巷子口,爬滿灰紅色地錦的石磚牆前有一男一女正在聊天,高個男孩兒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線條鋒利的麵部輪廓會變得柔和起來。

他對麵的女生瓜子小臉,頭發齊肩。冬天穿著格子小短裙,露出兩條又白又直的大長腿。畫了較濃的妝容,從穆之菏這個角度看過去能清楚看見她鮮紅的嬌豔欲滴的唇色。

“你現在回家嗎?”穆之菏轉頭問穆榛。

“嗯。”

“我還得去一趟書店,下午自己回去。”

“隨你。”穆榛很無所謂地說。

等穆榛走遠了,穆之菏發現徐東鑫跟那個女生還站在原地沒動,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又近了一點兒。女孩兒再自然不過地把手搭上徐東鑫的肩膀,他看起來並不在意,也沒有躲開。

顯而易見,彼此應該是很親密的關係。

穆之菏在樹下看了一會兒。

好像什麽也沒想,腦子裏亂糟糟的,又好像想了很多。

此刻心裏沸騰的情緒,是不是就是林滿每次看到周彧收到女生情書和禮物時嘴上所說的吃味兒?

或許可以換一種說法,叫占有欲。

這感覺對穆之菏來說,挺新鮮。

再過兩秒鍾之後,她沒有多猶豫,決定走過去。

穿過馬路,徑直朝那個方向走過去。

“穆穆——”

徐東鑫看到她眼前一亮,走兩步迎上去,問:“你怎麽來了?”

穆之菏說:“路過。”

她望向他身後,那意思很明顯——怎麽,你不介紹一下?

女生也在打量穆之菏,像發現了有趣的事情,挽住徐東鑫的胳膊挑釁地看過來:“喲,這是遇見班上女同學了?”

“姐,你別鬧了。”徐東鑫無奈。

他相互介紹:“我堂姐,徐嘉嘉,今年二十五。我……朋友,”舌頭拐了個彎,“——穆之菏。”

穆之菏從善如流,打招呼:“姐姐好。”心底不免詫異,這位姐姐看上去確實像十八歲左右的女生。

徐嘉嘉特氣憤,無形之中感覺輸了一截,全拜徐東鑫所賜。她瞅著穆之菏,覺得小姑娘越看越好看,滿臉的膠原蛋白。

第一眼看著冷清。

第二眼隱隱讓人覺得驚豔。

徐嘉嘉讀書時也是混世魔王一個,被家裏寵著,自信過頭,凡事覺得老娘天下第一。

現在對著穆之菏這張臉起了攀比的心思,又被徐東鑫直接戳破年紀,頓覺惱怒,對著徐東鑫又推又扯:“你什麽意思啊,怎麽能隨意暴露你姐的年齡,你跟你這朋友什麽關係,憑什麽護著她……”

徐東鑫躲開她的拳頭,吐出兩個字:“打住。”

忽然嚴肅。

他不笑時,五官沉寂下來,硬而剛,確實很能唬人。

徐嘉嘉一怔,居然真的不敢再鬧,對這個堂弟多少心存忌憚。

“趕緊回家,不然我讓叔多給你介紹幾個相親對象。”徐東鑫開始攆人。

徐嘉嘉氣衝衝地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鑽進去,放下車窗,朝兩人翻了個白眼。

“那真是你姐?”穆之菏問。

徐東鑫說:“千真萬確。”

穆之菏笑了笑。

這時齊子帥穿著拖鞋啪嗒啪嗒從巷子裏跑出來,手裏抓著一套卷子:“老徐你幹嗎去了,快來快來,這道數學題不會做……”

一旁的穆之菏驚呆了。

她目睹著徐東鑫把卷子抵在牆壁的木板上寫解題步驟,一邊跟齊子帥講解。齊子帥不斷點頭,偶爾還會提出質疑。

學渣認真起來都這麽嚇人的嗎?

“……你們出來是幹什麽的?”穆之菏問。

“玩啊。”

“帶著試卷出來玩?”

“打打台球,刷刷題,生活才能更充實嘛。”

真是讓人肅然起敬的覺悟啊!

穆之菏被盛情邀請去台球室,一進去發現,在座的半數是熟人。

周彧窩在躺椅上睡覺,圍巾蓋住整張臉,但就是能讓人一眼看出來那是他。陳頌專心打球,跟他切磋的是個生麵孔,三十多歲的男人,這裏的老板。還有幾個外班的男生也在,穆之菏倒是在學校見過。

台球桌旁邊有張四角矮桌,亂七八糟鋪了一桌的課本。

前麵還豎著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化學方程式和數學公式,看上去像周彧的字跡。打球輸了的人自覺去把小黑板上的內容背個十來遍。

可見剛才齊子帥那麽一說,也不全是假話。

原來這群人在地下室開起了小灶搞學習,真沒浪費時間。

有穆之菏在,齊子帥可利用資源增加,圍著她跟徐東鑫打轉,再次遇到阻礙:“下列哪些情況中,A為B的充分不必要條件?”

齊子帥一頭霧水地問:“啥是充分不必要條件?有學過這個嗎?我沒一點兒印象。”

徐東鑫說:“當初學的時候你在看漫畫,沒印象正常。”

穆之菏簡明扼要地點撥:“事件A發生時,必然會有事件B。但事件B發生,不一定會有事件A,則A是B的充分不必要條件。”

齊子帥人機靈,一點就通:“懂了。”

穆之菏準確無誤地翻開一遝數學複習資料,給他把相關的知識點標出來。

齊子帥嘴裏念念有詞,自問自答:“這題型可真靈活……‘驕兵必敗’符不符合條件?符合。‘水滴石穿’好像也對,水滴久了石頭會穿孔,可石頭穿孔不一定是水滴出來的,所以前者是後者的充分不必要條件……”

他甚至說出了自己整個思考過程。

“‘頭發長,見識短’,不對,這個是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條件。”

“‘名師出高徒’,好像也不對吧?”他做個數學題,戲還很多,戳著數學卷子上的選項如同古代宮廷挑選秀女入宮,“讓我來仔細瞅一瞅,還有哪家小姐符合題幹要求,卻沒有入選的。”

穆之菏聽後問徐東鑫:“你們都這麽神經病嗎?”

徐東鑫立即跟齊子帥撇清關係:“隻有他。”

伸手從果盤裏拿了個橘子剝開,徐東鑫分一半給穆之菏,兩人坐在角落說話。

嘴巴裏滿是酸酸甜甜的橘子味,穆之菏說:“你發現沒有,剛才那道題的選項裏麵,沒有一個符合A是B的必要不充分條件。”

“我喜歡你就是你喜歡我的必要不充分條件。”徐東鑫開玩笑似的說,“而你喜歡我是我喜歡你的充分不必要條件。”

這句話推導出來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喜歡我,我一定同樣地喜歡著你,但是我喜歡你,你卻不一定會喜歡我。

穆之菏微愣。

她看著他的眼睛,似探究,想要看出其中包含了多少認真。

而後,她低頭笑了一下:“之前你和你姐在巷子口說話,我在馬路對麵看了幾分鍾。當時不知道那是你姐,我有一個衝動。”

“什麽衝動?”

“衝過去把你倆掰開。”

徐東鑫大概沒料到她會這麽直白,麵露驚訝,接著笑得燦爛,說不出的開心與得意。

穆之菏把手裏最後一瓣橘子留給他。

有些話,就暫時留在心裏好了。

所以啊,你剛剛說錯了,我喜歡你和你喜歡我其實互為充要條件。

“你準備考哪所大學?”

“A大。你呢?”

“我爸想讓我讀軍校。”這是家裏一早給徐東鑫定好的路,默認的選擇。他從小在軍區大院裏長大,潛移默化受其影響,“我並不排斥。”

“全國最高軍校學府在H省。”跟A大所在的城市一南一北。

穆之菏卻釋懷,她坦**無畏如同所有天真的少年:“四年而已。”

不過四年而已,我們來日方長。

林滿在培訓學校上課的這幾個月裏,周彧挑了星期天的時間去看過她兩次。藝考前夕,她在電話裏拒絕了他陪同她參加藝考的提議:“已經跟我爸約好了,他會過來的,剛好那幾天他休假。”

“你確定?”周彧不太放心地問。

“本人非常確定。”

周彧把諸事囑咐一遍,同她做好心理建設,讓她別緊張,猶如一個高三班主任操碎了心。

“盡力而為。”最後以四字收尾。

林滿心裏那丁點兒忐忑煙消雲散,笑起來。

她感覺自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到了藝考的前一天,她突然聯係不上林鴻川了。

打他電話沒人接,林滿便聯係戴涵:“媽,我爸人呢?”

戴涵問:“你找你爸幹什麽?”

她說這話時語氣很戧,問得也很奇怪。

林滿壓住心頭的怪異感,解釋說:“之前我跟他說好了,明天他會陪我去參加考試……”

“他明天要帶想涵去動物園。”

林滿沉默了,一時找不到什麽話好說。

她有各種複雜的情緒湧上頭,第一反應是生氣,但她對戴涵從來都是小心翼翼地討好,從小到大不曾衝戴涵耍過脾氣,連撒嬌也沒有。

堅守著距離,彼此像個陌生人。

所以,她無法衝戴涵發火,隻好靜下心說:“能不能讓我爸接電話?他在屋裏嗎?”

戴涵說:“他在帶想涵玩,沒空接電話。你這麽大個人,考試還要人陪?”漸漸扯遠,聊到錢的問題上,“你自己也知道,學特長開銷大,耗錢。全家就你爸一個人賺錢,都得靠他養,他也不容易,有事沒事別老問他要錢……”

“我沒有。”

戴涵不讓她把話說完,這次顯得尤其咄咄逼人:“你妹妹今後的花費更多,得留著錢給她上學,但是你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養自己……”

戴涵覺得自己說得合情合理,林滿那邊卻沒聲了。

猝然陷入寂靜。

“我知道了。”林滿終止通話。

那天晚上,林滿整宿失眠,第二天厲潔看到她,以為她擔心考試沒有睡好,逮著人又安慰了一通,給她加油鼓氣。

林滿按部就班地走完所有過程,中途沒有再分心去想別的事情。早上給自己灌了兩罐咖啡提神,就這樣撐著。

她達不到超常發揮,隻能穩中求勝。

架起小提琴的時候,耳邊響起的是周彧那句“盡力而為”。

直到藝考結束,林鴻川也沒有找過她。

時間已經很晚,林滿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收拾東西立即回家,不再等明天。

她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回過家了,平時在學校寄宿,周末住鞏夏秋那兒。林想涵出生後,她甚至沒怎麽見過。戴涵常把小孩兒抱在懷裏,有意無意地避開她,跟防賊一樣。

以往戴涵對她隻是冷漠,視而不見,如今卻仿佛有了針對的意味。

即便她不想往深處想,也沒有辦法否認,她如同被這個家庭驅逐出境了。

出租車在小區前停下。

接近下半夜兩三點,家裏的窗戶口居然還透著光。

林滿拖著行李箱走進去,上電梯,到達家門口。把門打開,還沒跨進去,爭吵的男女聲清晰傳來——

“我看你養了十幾年的女兒白養了,最後還不是跟你不親,早晚得被鞏夏秋要回去!”

“你胡說什麽?”

“我說什麽你心裏沒數嗎,難道我說錯了?鞏夏秋能安什麽好心,從高一開始讓人住她那兒去,好培養感情……到底是人家親媽,血濃於水,我拿什麽跟人家比?”

“當年咱們結婚前說好了的,你會把小滿當作自己的孩子,視如己出,現在又來跟我鬧……”

戴涵的聲音帶著嘶啞的哭腔:“因為我對你死心塌地,我沒有辦法,隻有我接受她,你才肯跟我結婚……”

戴涵說:“以前我不爭,什麽都依著你。可是現在我有想涵了,想涵才是我親生的,我不能不為她考慮!”

林滿手裏的小提琴重重砸在地上,玄關處的聲控燈亮了。

客廳裏狼狽的一男一女與風塵仆仆而來的女孩兒,相互對視,如同波濤洶湧的湖麵一刹那被凍結。

闃然無聲。

林滿把跨出去的一隻腳收回,她站在門外,沒有再進去。

冬夜室外死寂,寒風長驅直下。

林滿獨自走到老圖書館前,雙腳凍得沒有辦法再繼續挪動,在花壇的背風麵坐下來。全身裹得嚴實,隻有眼睛露在外麵。腦子尚且還能思考,她把聽到的那些內容串起來,好像明白了什麽。

一直以來困惑著她的許多疑問,在這一刻終於解開。

難怪自小時候起,戴涵對待她的態度就古怪。難怪無論她做什麽,戴涵鮮會在意。難怪她始終無法拉近母女之間的距離,難怪戴涵滿心期待著林想涵的出生。

她比想象中要平靜。

彼時的心境像製陶時的瓷石,被水碓日複一日地舂打,千錘萬鑿後凝成泥磚。時間耗盡了期待,也將求而不得的鬱結逐漸消磨。

三個小時後,林鴻川找到了她。

“小滿,怎麽跑這兒來了?電話也不接!”林鴻川著急上火,見到林滿時怒氣卻被愧疚所取代,“你這孩子,這麽冷的天怎麽能待在外麵,有什麽事我們回家說……”

林滿問:“鞏老師跟我什麽關係?”她要再確認一遍。

林鴻川知道再也瞞不住,隻能和盤托出。

林鴻川和鞏夏秋不隻是同學,還是曾經的戀人。兩人性格不合,相處過程中產生種種矛盾衝突,分手後鞏夏秋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生下林滿,卻因為強烈的事業心和當時經濟條件受限等種種因素,決定把孩子托付給林鴻川。

戴涵苦戀林鴻川,說願意接受還是嬰兒的林滿,兩人組成家庭,他們成了一家三口。

這些年戴涵一直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孩兒。而鞏夏秋心生悔意,年歲越長,越眷戀親情,想要認回林滿,便借著寄宿的由頭多製造林滿和她的相處時間。

林滿恍然大悟。

那些無微不至的照顧。

這不是煽情,是真心,抑或是一個母親想要對女兒做出的彌補。

林滿問林鴻川:“說好了藝考的時候你會來,為什麽不來?”

“爸爸忘記了。”

“我原諒你了。”林滿說,“就這樣吧。”

林鴻川遲來的道歉融入清晨的寒霧中:“——對不起。”

林滿想了想,抬起頭:“說到底,您並沒有虧欠我什麽,我不曾過過衣不遮體食不裹腹的窮苦日子,喝粥食肉,健健康康長大成人。世上最偉大不計回報的愛,大多來源於血脈相連的至親,可是連上帝也無法製定人心的規則,能讓這種不計回報的愛在每個人身上得到延續。”

誰也無法強求。

如果你能給我很多很多的愛,我會珍惜。

如果你無法給予我那些情感,我會自尊。

有那麽多的孩子因為家庭原因放縱自己打架酗酒,呼朋喚友逞凶鬥狠,彰顯叛逆、不甘和反抗。

有的東西不能像個乞丐般乞討,愛不能被施舍。

雙親給予你生命,生命是愛存在的基礎,可尊嚴比愛重要。

你唯有謹記著,千萬別讓自己變成一塊廢鐵,當愛缺失時,你要更加、更加愛自己——這叫自我成全。

她嗬著白氣,看見天邊有了暗淡的微光亮起,最後對林鴻川說:“沒關係,我一直過得很好。”

周彧在睡夢中接到一個電話。

林滿聲音沙啞,牙齒在打著戰,問:“我在老圖書館門口,你能不能來接我?”

他睡意全消,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外麵天色還沉,壓著心裏的疑惑什麽也沒問,一邊答應著,一邊開始快速地往身上套衣服。

周彧到得很快。

他下車之後找了一圈,叫著林滿的名字,在花壇前發現一團冰雕般的人影。她仿佛在風雪中被掩埋,在清晨流動的雲霧中化作一塊不動的磐石。

周彧走過去,在她麵前蹲下來問:“怎麽了?”

他的聲音出奇的溫柔。

林滿從膝蓋中抬起頭看他,眼淚在這一瞬直往下淌,順著沒有一絲溫度的臉頰無聲無息地淌進羊絨圍巾裏。她憋了一晚上的情緒,在見到他的這一秒崩潰。

她明明笑著對林鴻川說了“沒關係,我一直過得很好”,卻在這個人麵前有說不盡的委屈。

她僵硬地抬起雙臂,傾盡所有力氣抱住眼前的少年,像小時候每次覺得冷會本能地依偎著他取暖一樣,帶著哭音說:“周彧,我現在一個人了。”

孤家寡人。

周彧感覺懷裏像揣著一塊冰,他問她:“能走嗎?”問完又直接否定了,把這一團冰整個兒端起來。

之後,林滿因為這次受寒大病了一場。

感冒咳嗽斷斷續續沒有好完全,那段時間她像要把肺咳出來,隔三岔五去診所吊水。周彧陪著她,穆之菏和齊子帥他們偶然也會過來。

最誇張的一次,是周彧跟穆之菏在診所裏給他們講物理題,成功吸引了診所裏醫生的注意,他把家裏正在讀高二的女兒叫過來一塊兒聽課。一經宣揚,附近的大媽大爺們紛紛吆喝孫子孫女蹭蹭學霸的福氣,導致診所被包圍得水泄不通。

林滿在不知不覺中痊愈,跟其他人一起進入高考衝刺階段。

天氣逐漸變得炎熱。

他們迎來了全市一模、二模、三模……

最終迎來了高考。

這年夏天,他們順利畢業。

去往更廣闊的天地。

大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