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隻是它

【小白從花園的柵欄空隙裏鑽進去,見三樓臥室裏的燈暗了下去,才跳上房梁,接著從陽台上開著的窗戶裏躍進去。這個時候,薑乾大概已經睡了,但是他的房間關著門,小白很難進去。

小白在偌大的別墅裏踱步,腦子裏捋著各種關係。如果說徐明的母親是徐阿姨,而徐阿姨又在薑家工作了多年,那麽徐明和薑乾大抵也認識,所以徐明的一切行為會不會是受薑乾指使?而這一切的幕後人都是薑乾。可是薑乾是怎麽知道餘朝清的事的?

不知不覺,小白已經走到了樓下。徐阿姨已經下班回家,離開前給客廳裏開了盞暖黃的壁燈,整個屋子散發出一股鬼魅的氣息。突然,小白停住了腳步,退回幾步,又看到了牆壁上那幅奇怪的畫。上次回來她就注意到這幅畫了,因為按照薑乾的收藏習慣,他不會喜歡這種抽象派的畫。小白仰著脖子仔細觀察,可又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哪來的貓?”一道聲音從樓梯上傳來。

薑遊山突然想喝東西,就披了外套出來,結果就看到了小白。小白拔腿準備逃走,結果被眼明手快的薑遊山給抱了去。

“毛色真好。”薑遊山抱起小白左看看,右看看,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你的眼睛竟然是綠色的。”

小白“喵”地叫了聲,掙紮著想要逃脫,薑遊山一個沒抓穩,它便跳了下去。不過它沒往地上跳,而是借助薑遊山的身體朝那幅畫撞過去,它想要用自己的身體把那畫撞下來。

隻聽“啪”的一聲,小白墜落在地,打了個滾起身,牆上的畫被它撞得搖搖欲墜,但並沒有掉下來。

“你這貓!”薑遊山輕聲訓斥著,走過去把那畫取下來,準備重新掛正,結果一個文件袋從畫框裏掉了出來。

小白立馬走過去看,是一個牛皮紙文件袋,上麵印了個日期:2003年3月2日。其餘什麽都沒了。

薑遊山顯然也不知道這東西的存在,他好奇地撿起來,抱著小白走到沙發旁坐下來,然後拆開文件袋,裏麵是幾張已經泛黃的紙片,還有幾張老照片。

小白跳到薑遊山的腿上,這樣它才能看清照片上的東西。

薑遊山沒趕走它,因為他此時的注意力全在照片上。第一張是薑乾年輕時候的,他和一個年紀相仿的男人並肩站立,比了個剪刀手的姿勢,從身後的懸崖能夠看出他們在一座山上。第二張照片裏有個巨大的坑,周圍還散落著一塊塊巨大的石頭,還有些穿著製服、戴著口罩的人,看樣子像是在工作。第三張照片薑遊山就看不懂了,上麵是一些貓,並且拍得很模糊。

他放下照片,低頭一看,發現小白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了,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他嚇了一跳,趕緊伸手輕輕撫摸它的腦袋,說:“別害怕,這裏很安全。”

薑遊山沒看懂的,小白看懂了。

照片裏薑乾身邊站著的那個男人,是白初晗的父親,白航。

薑遊山拿起那幾張紙翻了翻,嘀咕了句:“這紙都快放脆了。”

小白把前爪搭在薑遊山的手臂上,支著腦袋去看紙上有什麽東西。薑遊山看到小白的這個動作,不禁覺得奇怪,用手指戳了戳它的腦袋,好笑道:“莫非你看得懂這些字?”

小白“喵”地叫了聲,懶得搭理他。

很快,薑遊山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看完文件的內容後,他有些難以置信,又重新看了遍。因為翻頁過於用力,有幾張紙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地上。小白立即跳下去,從那幾張碎紙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名字。

這時樓上傳來一陣動靜,薑乾走下樓來了,看到沙發上的薑遊山,再看到放在一旁的掛畫,心中明了了,怒氣湧上來,他走過去,聲音冰冷道:“誰讓你亂動這些的?”

薑遊山抬起頭來,雙目裏布滿了紅血絲,然後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眼神看向薑乾:“這些東西是白叔叔的?”

薑乾伸手去奪薑遊山手中的畫,薑遊山卻握著沒放手,結果畫紙被撕成了兩半。薑乾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小白趕緊重新跳回薑遊山身邊。

“小晗爸爸的死,是你造成的吧。”

其實薑遊山之前就懷疑過這事,當時他還小,薑乾似乎每天都很忙,家裏總會來一些他從沒見過的客人。他沒事就在家裏踢足球,從這頭踢到那頭,有次足球滾到薑乾的書房門口,他就去撿球,正好聽到裏麵人的談話。

“能對自己朋友下手,你真夠厲害的。”

“他太迂腐了,既然不是同一條路的,也不勉強了。”

薑遊山聽到這裏就沒繼續聽下去了,他已經拿到足球,便沒逗留了。

後來白初晗來到他們家,薑遊山聽說她是薑乾一個去世了的朋友的女兒,薑乾收養了她,以後她將要和他們一起生活。當時,薑遊山的腦子裏閃過那天自己在薑乾的書房外聽到的話,但隻有片刻,那些便消失殆盡。

“你爸爸怎麽死的?”薑遊山問當時隻有九歲的白初晗,他自己也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還不懂得委婉地將“死”這個字換成更易讓人接受的字眼。

白初晗咬著下嘴唇沒說話,淚水頓時蓄滿了眼眶。薑遊山慌了神,趕緊拿紙巾給她,做投降狀:“你當我沒問好不好?別哭了。”

“我爸爸沒拿那些錢……”白初晗小聲啜泣道,“沒拿……”

幾個月後,薑遊山才通過各種途徑了解到,白初晗的父親白航是業內小有名氣的中醫,十分了解藥草,跟薑乾一樣,也是青德大學畢業的。後來,薑乾進了一家醫藥公司,因為這個公司的薪資待遇不錯,便把白航挖了過去。然而沒到一年,白航便被查出貪汙數額龐大的公款,警察去抓他的時候,他竟從陽台上縱身一躍……

在他們爭吵的間隙,小白走到地上的文件旁邊,探頭看了眼,上麵是一些奇怪的圖畫,跟掛畫上的圖形有異曲同工之妙,而讓它驚訝的是,每張紙的右下角都簽有“白航”兩個字。

白初晗想到小時候每次去書房裏找父親,父親都埋頭在草紙上演算,他還有一種習慣,會在他用過的每張草稿紙上順手簽上自己的名字。

所以,很明顯,這幾張紙都是出自白航之手。

而薑遊山則陷在驚訝和困惑中,其實他早就有所懷疑,隻是這些年來,他不敢去細想,一個是他的親生父親,一個是他視若親人的白初晗的父親。

“當年白叔叔貪汙公款的事,其實是你從中作梗的吧?”過了良久,薑遊山終於問出了這個埋在他心中許久的問題。

薑乾沒有直接回答薑遊山,而是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片,並拿出打火機點燃了。望著燃燒的碎紙,他喃喃道:“當年就該一把火將這些東西燒掉的。”

這幾張紙確實出自白航之手,這幅畫是當年他在歐洲的拍賣會上發現的。這畫是中世紀歐洲的一幅植物祭祀圖,他覺得或許和隕石有些許關聯就買了下來。紙上的內容,也都是他當時演算留下的。

然而在白航跳樓自殺後,薑乾便把這些紙拿走並放在了自家儲藏室裏。前段日子,徐姐打掃衛生的時候看到了,便拿出來掛在了牆上。雖然薑乾看見畫被掛出來了,但也沒太注意,畢竟都是些陳年往事了。

“是你吧?”見薑乾沒說話,薑遊山更加肯定心裏的猜測,一激動就劇烈咳嗽起來了。

小白聽到他們的對話,全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綠色的眸子閃著幽光,隻是沒人注意到。

“你別管那麽多。”薑乾走過去,把掛畫拿著,對薑遊山說,“你現在身體不好,就別回茶山了,待在家裏休息。”

說完,薑乾轉過身,便看到一旁的小白,皺了皺眉,他不喜歡貓。

“這貓是從哪裏跑進來的?明天讓徐阿姨弄出去。”說完,薑乾帶著畫上了樓。

小白重新回到薑遊山身邊,見他捂著胸口大喘氣,很難受的模樣,便過去蹭了蹭他的胳膊。薑遊山抬起手臂摸了摸小白的腦袋,好似在說“我沒事”。

第二天早上,白初晗直接去倉庫找徐明,她知道自己打不過他,但事到如今,她沒有別的辦法了。她衝進辦公室裏,徐明正在整理資料,見她氣勢洶洶地進來,立即防備起來。她還沒出手,他便先發製人,一把擒住了她的胳膊。

“果然是你。”白初晗轉過頭,衝徐明笑道,“那天騎摩托車來攔我和餘朝清的人,是你吧?”

徐明鬆開手,往後退了步。

白初晗活動了下被弄疼的手臂,看向徐明:“餘朝清可是你的恩人,你這人怎麽能恩將仇報?”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徐明回到座位上繼續工作,不搭理白初晗。

“是薑乾讓你這麽做的?”白初晗的雙手用力地拍在徐明的辦公桌上,不讓他工作,把那些文件全部扔到地上,“他給你多少好處,我雙倍給你!”

徐明抬起眼,淡淡地掃了白初晗一眼,問:“你有錢嗎?”

“我慢慢賺給你,行不行?”

辦公室裏的動靜傳到了外麵,倉庫裏的人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沒人敢進來。

徐明站起身,雙手環在胸前,冷冷地盯著白初晗:“我勸你不要管這事,你和餘朝清又不是男女朋友,他也沒把你當朋友,你何必自找沒趣?”

白初晗冷笑起來:“看來你這是承認了。”

“我沒承認。”徐明狡猾道,“我壓根兒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白初晗氣極,可又不能拿徐明怎樣,這種感覺真窩火。最後,她幹脆將氣撒到一旁的椅子,用力地把椅子踹到了牆腳。

這個時候,餘朝清進來了。看見辦公室裏亂成一團,白初晗一副氣勢淩人的模樣,餘朝清差點沒被氣得吐血:“白初晗、徐明,你們在做什麽?”

原來是有人本想偷偷把這事發到工作群裏,結果發錯地方了,發到了公司的大群裏,被餘朝清看到了。

徐明瞬間變得老實起來,一臉無辜地道:“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剛才我在這裏工作,白初晗突然就闖了進來,然後二話不說把辦公室搞成了這樣。”

餘朝清看向白初晗,她的表情有些尷尬,沒說話。

“我想是誤會了什麽吧……”徐明說,“她一直說我是什麽騎著摩托車的人。”

餘朝清心裏大概清楚原因了,他瞪了眼白初晗,厲聲道:“你跟我出來。”

白初晗覺得這會兒真像讀書的時候,她闖了禍被班主任叫出教室的場景。以前每次遇到這情況,她都吐吐舌頭,背著手出去,不論老師說什麽,她左耳進右耳出。反正她的成績好,她知道老師頂多說自己幾句,最終還是拿自己無可奈何。

可餘朝清不一樣,他不是老師,他不會因為白初晗的腦子聰明就任由她胡來。

“你明天不用來公司了。”餘朝清說,“你被開除了。”

白初晗愣了一下,沒有辯解,也沒有求餘朝清留自己,而是聳了聳肩,笑得一臉悵然:“好啊!”

“啤酒花的研究我會交給呂教授全權負責的,你今天就跟他交接好。”

“好啊!”

“至於蘇達,如果他想繼續留下來,那就去幫幫呂教授,這方麵我沒問題。”

“好啊!”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說‘好啊’?”

“那我該說什麽?”白初晗笑道,“你是老板嘛,我當然得聽你的。”

“以前沒見你這麽聽話過。”

“最後一天了,留個好印象唄。”

餘朝清蹙眉道:“你別拿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那我該用什麽語氣?”

然後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空氣仿佛在他們之間凝滯不動,一張有毒的沉默的大網罩了下來。餘朝清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可更奇怪的是,這要是在從前,白初晗是這種態度,他直接轉身就走,今天竟然就這樣跟她耗了下去。要是她能夠稍稍服軟,他立馬就改口不讓她走了,但她仰著頭,身板挺得筆直,一點示弱的跡象都沒有。

餘朝清心裏窩火,卻找不到發泄口。

過了會兒,白初晗覺得腿站疼了,便說:“那我回研究所交接工作了。”

餘朝清怔了怔,還沒答話,白初晗已經走了。

聽到白初晗被餘朝清開除了,蘇達整個人都蒙了。

“怎……怎麽這麽突然?”

“對啊!”白初晗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不過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裏實習。”

“你都走了,我還留在這兒幹嗎?”蘇達憤憤不平,“餘總太不近人情了,就算念在昔日情分上,也不該這麽對你啊!”

白初晗笑了笑,把桌上的茶杯、毯子都塞進包裏,然後去找呂教授交接工作。

呂教授最近頭發白了不少,大概是熬夜做研究的緣故。得知白初晗離職了,他露出了詫異的神情:“怎麽這麽突然?”

“不想幹了。”白初晗隨便找了個理由,“還是想回學校繼續念書。”

“你很聰明,應該繼續做學問的。”呂教授說,“不要放棄。”

“呂教授你也是青德大學畢業的吧?”白初晗問。

呂教授笑了笑,道:“我都是青德大學二十世紀的學生了,老古董了。”

白初晗算了算呂教授的年齡,如果沒算錯的話,他應該和白航差了三歲,但白航是醫學院的,想必他們不會有什麽交集。

“我想弄個活動,請青德大學的老校友回來聚聚,我應該上哪兒查之前學生的信息呢?”白初晗說。

“這個哪能隨便查。”呂教授推了推眼鏡,“那都在人才交流服務中心裏保存著,一般人查不到。”

白初晗露出失望的神色,呂教授見了,問:“你找老校友回來做什麽呢?”

“啊,沒事。”白初晗笑得不太自然,拿了東西說要去人事部做交接,然後匆匆離開了。

白初晗交接完工作後,蘇達一衝動也辭了職,兩個人便一起離開了公司。

白初晗問蘇達:“你後不後悔?”

“工作沒了再找就是!”蘇達豁達得很,“主要我覺得待在這兒沒勁,才待這麽點時間我就待膩了。”

白初晗瞥了蘇達一眼,故作語重心長:“年輕人,要耐得住寂寞啊!”

冬日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下來,照在白初晗的臉上,她覺得暖洋洋的,不禁閉上了眼。她沒有想象中難受,大概糟糕的事太多了,她已經不知道該為哪一件難過。

白初晗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父親白航的遺物。以前她過生日時,白航特地托了同事從國外帶了盒進口糖果送給了她。那個糖果鐵盒特別好看,花花綠綠的,很夢幻,它不是直接打開的,而是往右邊輕輕旋轉一下才能打開。糖果吃完後,她就拿來裝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如明信片、星星發夾,後來父親去世了,她便用這個盒子來裝父親的遺物。

白航生性木訥、寡言,是個典型的學究性格,除了工作、看書,幾乎沒有其他感興趣的事。他平日裏生活也極為簡樸,衣服一年四季的加起來也不到十套,都是中規中矩的襯衣。他的朋友也很少,家裏幾乎不會有客人來。

白初晗找了半天,最終在箱子裏翻到了鐵盒。她打開盒子,倒出裏麵的東西,因為太久沒有拿出來過了,裏麵的物品都已經發黃。東西不多,一塊手表、一本相冊,還有一本父親的記事本。她打開記事本,裏麵白航按部就班地記錄著工作日程。

—2003年1月2日,周四。1.完成上月總結報告;2.下午有個會議;3.下班回家給小晗買鮮肉餅。

—2003年2月11日,周二。1.上午有個會議;2.下午研究、看書;3.晚上和薑乾見麵談事。

—2003年2月13日,周四。1.外出調研一天;2.晚上和薑乾見麵談事。

……

白初晗發現自二月開始,白航和薑乾見麵的次數極其頻繁,幾乎隔一兩天就會見一次。而在一月底到二月初的幾天時間裏,白航的記錄本上一片空白。白初晗打開電腦,輸入“隕石墜落”“邽山”兩個關鍵詞搜索,但網上關於這件事的信息少之又少,新聞報道也非常官方,找不到一點奇怪的蛛絲馬跡。她看了看隕石墜落的時間,2003年1月28日。

白初晗開始回想那一年發生了什麽,好像那段時間父親一起不在家,他說要出差一段時間,就給了她一筆數額不小的生活費,讓她在外麵的小飯館裏吃飯……

所以,當時父親是去邽山調查關於隕石的事情嗎?白初晗感覺自己的腦子裏那些紛雜無章的東西漸漸有了頭緒。

如果是這樣,當時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因為父親自殺前的一段時間裏一直鬱鬱寡歡,甚至開始抽煙喝酒了。後來白初晗以為,是因為父親貪汙了公款才性情大變,如今看來並不是這樣的。

這時,桌上的手機響了,白初晗的思緒被打斷了。她起身去接電話,發現是餘朝清打來的,猶豫了幾秒,她還是接聽了。

“喂,你的東西落下了。”餘朝清說,“你還要不要?不要我就給你扔了。”

“什麽東西?”白初晗記得自己把辦公桌上的東西都收走了,還能落下什麽?

“你的茶具啊!研究所辦公室的桌上那套紫砂壺茶具,看上去還挺貴的。你如果不要,那我收著了。”

白初晗這才想起自己把那麽貴重的東西忘在了研究所裏。那套茶具還是薑遊山送她的生日禮物,是他特地從宜興帶回來的,品相、質量都屬上乘。

“我明天去拿。”白初晗說。

手機那頭的餘朝清突然不說話了。

“有問題?”白初晗問。

“那個……”餘朝清咳嗽了兩聲,道,“我給你送來了,你在學校是嗎?”

“我沒住學校。”白初晗說,“不用麻煩,我明天自己去拿就行。”

手機那頭靜默了會兒,而後傳來餘朝清不太耐煩的聲音:“我都到青德了,你說你在哪兒吧,我不想事情沒做完就回去。”

於是,白初晗發了個地址給餘朝清。

掛了電話,餘朝清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他竟然放下手裏的工作跑來給白初晗送茶具。這不符合他的人生設想,也不符合他的做事風格,但在白初晗發來了地址後,他立馬掉轉了車頭,朝她家開去。

白初晗在樓下等餘朝清。她穿著一件很厚很大的白色羽絨服,雙手插在兜裏,見到餘朝清的車後,便走過去:“給我吧,謝謝了。”

餘朝清沒有直接把茶具給白初晗,而是打開車門下車了,又伸了個懶腰,說:“我午飯還沒吃,這附近哪裏有吃的?”

白初晗的眼皮垂下一半:“這附近隻有蒼蠅館子。”

“那你至少得請我吃頓飯感謝一下吧?”

“牛筋麵?”

餘朝清點了點頭。他是真餓了,現在給他任何東西他都吃得下。

白初晗帶餘朝清進了一家麵館,裏麵沒有暖氣,餘朝清隻穿了一件西裝外套,被凍得瑟瑟發抖,他對白初晗說:“你真會挑地方。”

白初晗抬了抬眉毛,淡然道:“那是自然。”

直到一碗冒著熱氣、撒了蔥花的牛筋麵上來,餘朝清才稍微暖和起來,這場景讓白初晗想到剛認識餘朝清時,他們一起吃早飯的那次。那時候,餘朝清沒有像現在這樣穿得人模人樣的,而是傻裏傻氣的,想到當初餘朝清笑起來的樣子,白初晗忍不住彎了彎眉眼。

“你笑什麽?”餘朝清看到白初晗臉上無緣無故浮現出慈母般的微笑,心裏一顫,她該不會對自己母愛泛濫吧?

“笑好笑之人。”白初晗說。

餘朝清吃完麵,還把麵湯喝得一幹二淨。

“湯那麽辣,你也喝得下。”白初晗說道,“到時候拉肚子了,你可別後悔。”

吃完麵,兩人走回停車的地方。餘朝清把茶具拿給白初晗,猶猶豫豫地道:“其實你要是舍不得這份工作,我可以酌情讓你做兼職的。”

白初晗接過茶具,看了看餘朝清,問:“你不是懷疑我嗎?現在我離開了,你該開香檳慶賀才是。”

“你這人……”餘朝清本想說白初晗“冥頑不靈”,結果腹部傳來一陣絞痛,“廁所……我要借用一下你家的廁所……”

剛才的牛筋麵太辣,餘朝清吃著沒什麽感覺,現在他的肚子卻遭了罪。他衝到白初晗家的廁所,關上門,一待就是半個小時。

白初晗非常嫌棄地計算著時間,坐在沙發上,隨手抓了本書看。餘朝清出來的時候,發現屋裏沒有暖氣,虛弱地問:“有沒有毯子,我快冷死了。”

白初晗走到陽台關上窗戶,打開空調,把溫度調高。熱風徐徐吹出來,餘朝清暫時緩過了神。

“這空調不錯,我家裏也是用的這個牌子。”餘朝清在沙發上坐下來之後,東看看,西瞧瞧,發現白初晗家裏的東西很少,除了一大摞書外就是最基本的家具,“你也太窮了吧,女生不都喜歡買買買?”

“這隻是租的房子,買太多東西放進來,搬家時會很麻煩。”白初晗燒了壺水,準備泡茶。

見白初晗坐在茶幾旁溫具、置茶、衝泡、倒茶,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餘朝清的心裏動了動,湧上一些熟悉又奇怪的情緒。他覺得自己好像有兩個靈魂,一個稀裏糊塗,總是想把他往白初晗這裏拉扯;另一個理性透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大多數時候,他都可以控製得很好,將稀裏糊塗的那個靈魂壓製住,不讓其突然冒出來幹些蠢事,但今天在白初晗離開公司後,那個靈魂他就怎麽也壓製不住了,然後本能蓋住了理性,直接把他帶到了這裏。

“我說……”餘朝清清了清嗓子,猶疑地朝白初晗問了個問題,“我以前是不是很喜歡你啊?”

水燒開了,發出了“咕咕”的聲響,白初晗拎起水壺,把水倒進茶壺裏,蓋上蓋子。

從側麵看去,她的睫毛又長又翹。餘朝清看見她微微愣了一下,才笑了笑,答非所問:“這個問題在現在看來已經沒有意義了。”

餘朝清接過白初晗遞來的熱茶,喝了一口,甘洌、微苦。

“其實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是在處心積慮地接近你。”白初晗說,“但我對你沒有惡意。”

“我想到了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這是餘朝清前不久看過的一本書,裏麵的人為了掩蓋自己的錯誤而扭曲模糊真相,以至於沒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麽回事,“我誰也不信,我隻相信自己看到的。”

白初晗笑道:“可是,真正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看不到的。”

餘朝清把杯子遞過去:“再給我倒杯茶吧。”

兩人喝茶一直喝到傍晚,直到袁叔打來電話說公司有急事,餘朝清才離開。白初晗把他送至門口,不知怎麽,他心裏有一種預感,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餘朝清匆匆趕回公司,得知是研究所出了事情。呂教授做實驗的時候發生了意外,現在他人在醫院裏,研究所已經被警察封鎖起來了,誰也不能隨便靠近。

事情發生得突然,正是午休時間,公司裏的人大多在午睡,突然一道“砰”的聲音,像是什麽炸開了。後來大家才得知是研究所裏發生了爆炸,呂教授被炸傷了,並被送去了醫院。奇怪的是,呂教授做的又不是化學實驗,根本不會接觸危險物品,怎麽會突然發生爆炸呢?警察在研究所裏發現了爆炸危險物品二亞硝基苯,至於爆炸的具體原因,警方還在排查中。

餘朝清見了警察後去了醫院,呂教授的手臂和前胸被炸傷了,雖然沒危及性命,但也得在醫院裏待一段時間。本來下周呂教授他們要到雲南出差,去看培育新啤酒花的土壤和環境,現在看來計劃隻能推遲了。

“要是推遲的話,計劃表就全亂了。”袁叔在一旁提醒道,“而且跟雲南那邊負責人約的時間也是好不容易騰出來的,如果這次不去,估計隻有等到下個月了。”

餘朝清皺了皺眉,說:“我想想辦法。”

這個辦法自然是隻有把白初晗重新請回來了,因為除了呂教授,她是最了解這個項目的。不過,想到白天才開除了她,晚上就要重新把她聘請回來,餘朝清還是拉不下臉來。何況,下午在她家喝茶的時候,她那脾性倔強得很,如果他真的主動去找她,估計她得把尾巴翹上天去。

思來想去,他決定算了,難不成沒有白初晗他還做不了事了?

回到家,餘朝清才看到手機上有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思甯打來的。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原本他是答應了她要去參加她的生日會的。

思甯的生日會上賓客都已散去,她在手機那頭說話,似乎帶著哭腔:“等了你一晚上,本來還想和你喝杯酒的。”

“抱歉。”餘朝清說,“今天公司出了點事,事情一忙就忘了。”

“沒事,那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再單獨給我補上吧。”

“你要出遠門?”

“我過幾天要去雲南表演。”思甯說,“和學校的同學老師一起過去。”

餘朝清說:“真巧,我過幾天也要去雲南一趟。”

“是嗎?方便的話你還可以來看我的音樂會,我給你留幾張票。”思甯開心道。

餘朝清猶豫了會兒,而後答應了:“好。”

放下手機,他覺得那股奇怪的情緒又湧了上來,心裏空落落的,有種悵然之感。

餘朝清不記得過去的事,對任何人的感情都很淺,哪怕是對餘偉業和鍾靈,不過因為他們是父母,這個沒法改變。而思甯則因為是自己父母介紹的對象,從社會道德的標準來看,他沒有理由拒絕。但令他奇怪的是,對於白初晗,他常常沒法用理性的角度思考,她就像一個異數,偶爾攪亂他的心。

臨過年,火車票變得特別難買,白初晗還是托了蘇達,才買到去雲南的硬座票。她在父親的記事本裏看到一個叫汪培的人,他和父親過去是同事,她在網上查到了一些他發表過的論文。白初晗花錢找了個黑客,幫忙查到了汪培現在的住址,得知目前他在雲南一個小縣城裏,白初晗便決定動身去找他。

近八個小時的路程,坐得白初晗雙腿發麻。下了火車,她又立即趕去汽車站,直到傍晚才趕到縣城。她一下車,便有拿著寫了“住宿”的廢紙板來詢問的當地人過來,問她要不要住宿。

“多少錢一晚?”白初晗算了算身上的錢,這幾天得省著點用。

“五十。”雙臉紅彤彤的婦女道。

“便宜點吧。”白初晗說,“我多住兩晚,算我四十。”

那婦女打量了白初晗一眼,心想:這姑娘長得白白淨淨的,怎麽這麽小氣?不過最近生意不好,她便答應了。

到了住的地方,住宿條件比白初晗想象的還要簡陋。一棟三層樓的舊房子,她住的房間在走廊盡頭,有個小窗戶,房間極窄,衛生間也很髒。她看了眼衛生間就立刻把門關上了,連澡也不想洗了,從背包裏拿出一盒泡麵,準備吃了就睡覺。

因為怕房間裏的泡麵味太重,她便推開窗戶。這不開窗戶還好,一開窗戶瞬間有了對比。對麵是一家金碧輝煌的酒店。她數了數,酒店一共有七層樓,屬於歐式建築,名字叫“馬可波羅”,估摸著是這個小縣城裏最豪華的酒店了。

七點一到,白初晗就變成了貓。它從開著的窗戶跳了下去,準備先去汪培家看看。

按照那個黑客給的地址,它走了近一個小時才找到。這是一棟單獨的房子,比起周圍動輒有三四層的樓房來說,汪培家顯得有些寒酸。從大門進去,有一片菜園,看來這家女主人挺居家的。

小白跳上院裏的梧桐樹,躍上窗台,進了屋子。

二樓一片漆黑,隻有一樓的客廳裏亮著燈,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在放電視。小白站在樓梯上看了眼,看見沙發上坐著一個婦人,她靠在沙發上,一邊打毛衣一邊看電視,屋子裏再沒有其他人了。

汪培今天不在家嗎?

小白轉了轉,發現臥室裏隻有一個枕頭,衣櫃裏也沒有男人的衣服。這棟房子裏沒有男人用的東西,真是令人奇怪。難道汪培不住在這裏?要找的人沒找到,小白倒是在陽台發現了貓砂和貓窩,他們家養了貓嗎?

正想著,小白聽到一聲“喵”,便趕緊找了個地方躲起來,再偷偷把頭伸出去。然後小白看到那隻花貓走了進來,向樓下的客廳走去。

花貓下了樓,就跳進了那個婦人的懷裏。婦人放下毛衣針,伸手摸了摸花貓的腦袋,語氣頗為憐愛:“今天又去哪兒了?現在才回來。”

花貓蹭了蹭婦人的手掌,撒嬌地叫了聲。

“剛剛兒子打電話回來,說研究有了進展,估計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把你變回來的方法了。”

花貓沒有回應,而是閉上了眼睛,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唉—”婦人歎了口氣,“一晃十幾年了,也不知道你現在還能不能聽懂我說什麽。汪培啊,要是你還能夠變回來,還能記得我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