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往事如夢

【空氣裏充斥著嘔吐物的味道,不透風,又濕又冷,像一個冰窖。餘朝清感覺自己的睫毛上蒙了一層水汽,他艱難地掀開眼皮,胃裏又一陣翻湧,他低頭吐起來。

薑乾連續喂了他三顆紅色膠囊,跟呂教授給他的藥一模一樣,這導致他全身發冷,惡心嘔吐,整個人像是脫水的蔬菜,隻剩下最後一層皮。

薑乾掏出從泰國醫生那裏拿來的醫療血包袋,點燃一把火給刀鋒消毒,臉色陰沉地朝餘朝清走近。此時的餘朝清沒有任何反抗的力氣,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放掉氣的皮球、離開冰箱的雪糕,隻吊著一口氣。

山洞裏的貓因為地震四散而逃,離他太遠,沒法受到靈丸的影響再來保護他。如今,他隻有死路一條。

“誰讓你運氣不好把靈丸給吃了。”薑乾的下巴上生出青色的胡楂,脖子後的傷口已經結痂,衣服沒換,上麵的血跡都發黑了,加上一晚上沒睡,他看上去跟街邊的流浪漢沒什麽區別。

昨晚那群突然出現的貓,把薑乾手下的人嚇破了膽,他們覺得這事兒太邪門,紛紛連夜逃下了山,泰國醫生也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莫覃那幾個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裏。薑乾隻好一路找過來,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於還是抓到了餘朝清。

呂教授說這個紅色膠囊可以暫時削弱餘朝清身體裏靈丸的力量,為了保險起見,薑乾便多給他吃了幾顆,沒想到他會吐這麽久。薑乾等不下去了,決定直接放血。

餘朝清覺得自己胸口的那團火焰又開始燃燒起來,燒得他渾身難受,見薑乾朝自己逼近,他便拖著身體往後挪動著。這時他的胃裏又湧上一陣惡心感,但他什麽也吐不出來了。

“啊!”餘朝清難受地大喊起來,開始在地上打滾、掙紮,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快要裂開了。這一刻,不知為何,他想到了白初晗。若是從前,她一定會出現在自己身邊吧。雖然每次她都出現得莫名其妙,但不得不承認,是她一次又一次搭救了他。可這次,他的直覺告訴他,她不會再出現了。想到這裏,身體裏的那兩股力量又開始相互撞擊,一股像火一樣燃燒著他的理智和身體,另一股則像是被壓製了很久,暖暖的,從不知哪裏裂開的縫隙裏慢慢湧出來。他的腦子裏不斷閃過一些破碎的片斷,一幀幀就像電影畫麵。他看到了一個小男孩和年輕時候的餘偉業並肩站在一起,男孩手裏拿了塊黑色的石頭笑著拍下一張照片;他看到圖書館的桌上一隻貓正在看書,而後抬起眼眸,碧綠的眼睛裏充滿了不屑;他看到一個漂亮的女生帶著受傷的他去了一家簡陋的診所,讓醫生為他包紮傷口……

餘朝清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吼叫,他拚盡了全身最後的力氣,眼淚從他眼裏滑落。他想起了!全都想起來了!他叫餘朝清,是個不學無術的富二代,有很愛他的父母,還有他很喜歡的女孩。

“那邊有聲音,快過去看看!”地窖外麵傳來嘈雜的聲音,手電筒的燈光紛紛射了進來,警察和救援隊終於找到了他們。

餘朝清倒在地上,眼淚掛在鬢角。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身體,他看到了一切,又什麽都沒看到。原來最珍貴的東西,一直都在身邊。

時間一轉眼就到了夏至,窗外的石榴樹結了一樹的花苞。醫院的走廊上一個拎著今年最新款香奈兒包包的貴婦人徐徐走向一間病房,打開房門,見病**沒有人,瞬間蹙眉,拿出手機準備給老袁打電話。這時,她的背後突然伸出一雙手,輕輕捂住了她的眼睛,餘朝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猜猜我是誰。”

鍾靈臉上漾開笑容,回過頭嗔怪地瞪了餘朝清一眼:“你都多大了,還跟我玩這樣的遊戲!”

今天是餘朝清出院的日子,他在醫院躺了大半個月,整個人都快廢掉了。他一早就收拾好了所有東西,要不是鍾靈昨晚打電話來說一定要來接他,他肯定早就走人了。

鍾靈對自己現在的兒子甚為滿意,覺得還是恢複記憶後的餘朝清才是自己真正的兒子。她摸了摸餘朝清的頭發,說:“中午給你做好吃的,你說你想吃什麽。”

餘朝清挽著鍾靈的胳膊,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出醫院。隻是到了門口,他又如同往常一樣,向四周望了望,他總覺得那個人也許會突然出現。

邽山發生地震後,警察和救援隊的人找到餘朝清後,便把他送到了醫院。

薑乾被拘留了,麵臨著十年的牢獄之災。聽說了自己的兒子薑遊山在地震中喪生的消息後,他當場精神崩潰。因為他的精神狀態不佳,案子也被延遲審判了。但對於他而言,前方等待他的不管是什麽都不再重要了。

可是最奇怪的是,白初晗不見了。

餘朝清醒來後問過當時發現薑遊山的救援隊,他們說洞穴裏隻有薑遊山一人,並未發現白初晗。市裏也因為這事將邽山永久封鎖了,現在誰都進不去了。

“哎,那兒有隻小貓。”鍾靈指了指前麵的花壇,發出憐愛的聲音,“看著真可憐,是好久沒吃東西了嗎?”

餘朝清立刻衝過去,把那隻小貓扒拉出來,是一隻小花貓,身體羸弱,看上去病懨懨的。餘朝清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色,並不是他心裏期待的那隻,但他還是將它抱了起來,準備送到附近的寵物醫院。

“這貓多髒呀。”鍾靈走過來,讓餘朝清別碰那隻小野貓,“給它買點吃的就是了,野貓那麽多,你怎麽顧得過來。”

餘朝清摸了摸小花貓的腦袋,說:“有隻貓救過我很多次,所以哪怕是看到其他貓,我也舍不得放任不管。”

鍾靈聽他這麽說,便不再勸阻,讓司機把車開過來,但最後她又忍不住叮囑了句:“你得把它帶去檢查,給它打了針,才準帶回家。”

餘朝清給小花貓取名小白,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它很快就長得健碩了不少。雖然它長得不如小白好看,也不如小白機靈,但餘朝清把它當成小白一樣對待,給它的一切東西都是最好的,甚至單獨騰出一間屋子給它做貓窩,讓它有自己的私密空間。

餘偉業不喜歡貓,好幾次差點把小白送人,都被餘朝清給搶了回來。

餘朝清把對白初晗的愧疚全部補償到了這隻花貓身上,即使他知道怎樣做都是於事無補的。

“小白,你可不要離開我。”餘朝清說,“以前我也有隻叫小白的貓,我說過我要好好保護它的,可我還是不小心把它弄丟了。以後我再也不會隨便失憶了,我會記住你,好好對你的。”

麵前的小白聽不懂餘朝清在說什麽,隻“喵”地叫了聲,繼續趴在地上睡自己的懶覺,它沒看到餘朝清突然紅了的眼眶。

恢複記憶後,餘朝清不再去公司,每日待在家裏,或者帶著小白四處閑逛。他最喜歡的地方是青德大學,每天抱著小白在裏麵散步,生活方式像個退休老人。

餘偉業恨鐵不成鋼,氣得直捶胸口:“他怎麽又變得這麽不爭氣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餘朝清打著遊戲,小白坐在他的腿上,一人一貓都懶洋洋的,頗有幾分相似:“反正以後我都要繼承家業。”

餘偉業聽見後,直接拿著沙發上的抱枕朝餘朝清扔去:“以後別說我是你兒子!”剛吼完,他突然覺得不對勁,立馬改口,“要是你今天不去公司,你一分錢都別想從我這裏拿到!”

餘偉業摔門而去,餘朝清這才把頭抬起來,神色倦怠,順了順小白的頭:“你乖乖在家,我去去就回。”

一個多月沒去公司,餘朝清差點連地址都走錯了。他穿著黑色的寬鬆T恤,配了一條牛仔褲就出了門,絲毫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等到了公司,他發現所有員工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竟然沒人認出他來。

餘朝清覺得有些尷尬,立即幹咳了兩聲,前台見狀立馬走過來問:“這位先生,請問你找誰?”

餘朝清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毫無底氣道:“我是你們總經理。”

“什麽?”前台沒聽清。

“餘總!”蘇達清脆的聲音從走廊傳到了大廳,在所有人反應過來前,他已經屁顛屁顛地跑到了餘朝清麵前,熱情地拉住對方,“餘總你終於出院了,身體恢複了嗎?”

餘朝清不自在地收回手,回了句:“好了。”

其他同事這才回過神來,互相交換了個眼神,跟餘朝清打完招呼後,都回到各自的工位上埋頭工作。

自從白初晗失蹤後,蘇達每天來公司都提不起勁兒,呂教授和汪源兩個人都是悶葫蘆,非常無趣。

“學姐有下落了嗎?”蘇達見餘朝清回來上班,以為白初晗找到了,但見對方神色落寞,他立即意識到自己問錯話了。

“還沒。”餘朝清說,“警察還在找。”

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說消失就消失呢?蘇達心裏想著,但沒說出口,他一直有些忌憚餘朝清,上次在洗手間傷口突然愈合的事在他心裏還是個疑問。

餘朝清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後,便一直待著再沒出來。公司的事他都交給其他人處理,他什麽也不想做,靜靜地靠在椅子上望著窗外發呆。夏天熾熱的陽光照射進來,灑在他的身上,他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一個垂暮的老人,在生命最後的時刻裏,回憶起了這一生的遺憾和不舍。

就在餘朝清沉浸在自己自怨自艾的情緒裏不可自拔的時候,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把他拉回了現實。

“餘總。”

餘朝清轉過頭,看見徐明站在門口,這讓他一下想起了之前的事,騎摩托車去追他的人,就是徐明。想到這裏,怒氣上湧,他起身走過去,直接拎著徐明的衣領,大吼道:“你還有臉出現?!”

沒等徐明說話,餘朝清便一拳朝對方打去。他下手很重,徐明沒站穩,直接朝地上栽去。

這一下發出的動靜驚動了公司的其他同事,大家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徐明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他緩緩從地上爬起來,對餘朝清說:“我們進去說吧。”

“滾。”餘朝清怒吼道。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徐明垂下眼眸,“我已經向人事部遞了辭呈,但還是想來親自跟你道歉。謝謝你之前幫我作證,謝謝你讓我來你們家公司上班,是我不知道感恩反倒加害於你。”

“為什麽?”餘朝清不解道。

“薑乾是我媽媽的雇主,對我們一家很好。我大學的學費、爺爺奶奶生病時的醫藥費都是他給的,我不能不報這個恩情。”徐明說,“其實我一直很痛苦,在你們兩個之間無論站在誰那邊,都會讓我痛苦。現在薑叔叔被捕,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也沒臉繼續在這裏待下去,以後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

餘朝清這人最大的優點和缺點都是心太軟。他見徐明每個字都說得鏗鏘有力,不卑不亢,卻又充滿歉疚,心便一軟,怒氣偃旗息鼓,但他又拉不下麵子,便說:“進辦公室再談。”

徐明將辦公室的門關上,從外套兜裏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慢慢展開,交給餘朝清。

“這是之前抽你的血做的檢測報告。”

“我的血有什麽不同嗎?”餘朝清覺得好笑,他在醫院裏不知道被抽過多少次血,醫生都沒看出有什麽問題,徐明這份報告又能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這是薑叔叔從一個教授那裏拿來的,我偷偷複印了一份。”徐明說,“或許是檢測的方法不一樣,這份報告上顯示你的血液有很多不同於常人的地方。不過我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這不是我該多問和知道的。”徐明向來頗有分寸,對於不該知道的事,從不多存半點好奇心。他把報告放在桌上,然後退後兩步,朝餘朝清鞠了一躬,走出了辦公室。

餘朝清盯著報告看了良久,深吸了口氣,才做足心理準備打開。上麵全是各種專業術語,他看不懂,隻看到最後的結論是:靈丸已經滲透體內,想要單獨剝離幾乎不可能,隻能抽血後利用其不穩定性舉行儀式進行剝離。

他的視線移到報告最後麵,看到了呂教授的簽名。

呂教授?餘朝清不禁蹙起了眉頭,他和薑乾是一夥的?

最近研究所很閑,蘇達每天上班除了泡茶、喝茶外,幾乎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他問呂教授和汪源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忙的,他們都搖頭:“有需要,我們自然會叫你。”

白初晗消失後,蘇達在這裏就成了孤家寡人,他深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孤獨”。他每天上班帶幾本武俠小說來消磨時間,書看完了,更加無聊,最後他突然想到白初晗之前在研究啤酒植物的項目。既然呂教授和汪源他倆搞小團體不帶他,他就自己研究,說不定到時候還能超過他們,升職加薪指日可待。

不過蘇達搞不懂的是,白初晗的項目已經停了,呂教授和汪源兩人在研究所早出晚歸的,到底在研究什麽東西?

蘇達正東想西想著,沒想到呂教授突然抬起頭朝這邊看來,蘇達嚇了一跳,立刻把視線移到其他地方。結果呂教授朝自己走來,這讓蘇達一陣緊張,難道對方發現自己用哀怨的眼神盯著他了?就在蘇達準備以笑臉示人,表示友好的時候,呂教授目不轉睛,直接繞過了蘇達,走向門口,開門出去了。

蘇達:“……”

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這幕正好被汪源看到,不過對方一臉漠然,完全無視了他。

這個研究所實在是死氣沉沉!蘇達沒勁地想道。

呂教授上樓到了餘朝清的辦公室門口,見門開著,便輕輕敲了敲門。

餘朝清抬頭讓呂教授把門關上,然後開門見山問道:“我找你來是別的事,就想問問你認不認識薑乾。”

呂教授神情一滯,頓了兩秒,知道自己和薑乾的事情已經暴露,便坦然承認道:“認識。”

“哦,所以綁架謀殺我這件事你也有參加?”餘朝清質問道,“我突然想起薑乾給我吃的那些藥丸,跟你給我的那個什麽長生不老藥極其相似。我真是愚蠢,竟然會那麽信任你。”

“我也是迫不得已。”呂教授將自己曾經對白初晗說的那些話,複述給餘朝清聽,“小晗是我學生,現在我也很擔心她。”

“所以研究所之前的爆炸事件,是你自導自演的嗎?”

呂教授把頭垂得更低了:“如果我和你一起去雲南,很容易暴露自己,所以……”

“那你覺得白初晗會去哪兒?”餘朝清問。

“具體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過年期間去過一趟雲南,似乎是去找了什麽人。”

餘朝清立馬追問:“她在找什麽人?”

呂教授麵露為難:“好像是她爸爸生前的同事。那人叫汪培,我們都是青德大學畢業的,所以彼此認識,隻是關係慢慢變得生疏,我更是十幾年沒有和對方聯係過了。不過,我聽說小晗好像是為了靈丸的事去的。”

餘朝清的心“咯噔”一下,難道白初晗是為了自己大老遠跑去雲南嗎?不對,她之前一直在尋找不再變貓的方法,所以應該是雲南那邊有什麽線索才對。

“那家人住哪裏?給我地址。”

呂教授把地址寫下來,交給了餘朝清。

“研究所的所有工作暫停。”餘朝清對呂教授說,“我先不開除你,但要是找不到白初晗,我再回來找你算賬!”

聽說餘朝清又要去雲南,袁叔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上次在雲南的事還記憶猶新,這小祖宗是還沒吸取教訓嗎?

“白初晗可能在那邊。”餘朝清說,“我必須找到她。”

“那這次必須我陪你去,否則你要再出什麽事,老爺和夫人得把我大卸八塊。”

“不能讓我爸媽知道我去了雲南,這事得保密。”餘朝清見袁叔為難,便故作撒嬌的姿態,“袁叔,你可得幫我,否則我會生不如死的,遲早得抑鬱症,然後鬱鬱而終!”

這又是死又是活的,袁叔生怕自家少爺真給憋出什麽病來。不過那邽山確實風水不好,餘朝清一共就去了兩次,每次都是走著去,躺著回來的。現在,邽山這個地名都被餘偉業和鍾靈拉進了黑名單,誰都不準再提。當然,還包括那個白初晗。

“讓我想想……”袁叔最終還是鬆了口,餘朝清興奮得直接撲過去抱住了他,“哎呀,小祖宗你這是幹嗎?”

“我愛死你了,袁叔!”

見餘朝清開心,袁叔也開心了,果然還是恢複記憶後的餘朝清可愛些。

餘朝清在袁叔的幫助下向餘偉業和鍾靈撒了個謊,說自己要去外地出差一段時間,偽造了去上海的機票和酒店給他們看。鍾靈還是不放心,晚上餘朝清在房間收拾行李的時候,她端著自己煮的冰糖雪梨進去:“兒子,快來喝雪梨水。”

小白跟著鍾靈一起進了房間,直接跳上了餘朝清的大床。

“哎,快下來。”鍾靈上前驅趕小白,“你還是把這個小家夥拿去送人吧。你爸昨天看到它還讓人扔了呢,要不是我攔著,它又要成野貓了。”

餘朝清把襯衣扔進箱子,抬頭看到小白懶洋洋地躺著,翻了個身,露出肚子來讓人去撓。

“那我把它帶走好了。”

“你出差帶隻貓?”鍾靈詫異。

餘朝清抱起小白,揉了揉它的腦袋:“放在家裏不放心。”

鍾靈的臉往下一垮:“有什麽不放心的?”

餘朝清沒再說話,將雪梨水咕嚕咕嚕一口喝完:“真好喝,等我回來你再做給我喝吧。”

鍾靈笑了,兒子已經很久沒誇過她做的東西好吃了。

第二天早上,餘朝清拉著箱子出門,袁叔已經開著車在門外等著。剛出房門,餘朝清就覺得腳邊有什麽東西在扒拉褲腿,低頭一看,是小白。它正仰著腦袋,瞪著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好像在埋怨他出門不帶著自己。

餘朝清猶豫了會兒,最終抱起它,把它揣在懷裏,一起離開了家。

夏天的雲南,白天的紫外線強烈得像是有人拿著小針在皮膚上刺。袁叔下車立馬為餘朝清撐起太陽傘,跟在後麵進了一家臨街的飯館。

“我要一份水煮的魚肉,不要放任何調料。”這是給小白的食物。然後餘朝清又點了幾個小菜,準備吃完就去呂教授給的地址。

“這隻貓真可愛啊!”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餘朝清轉過頭,見是一個老婦人,懷中抱著隻花貓,點了一份很素的套飯,小口小口吃著。

餘朝清見婦人相貌慈善,心裏生起憐憫,私下讓店老板給她加了飯菜,賬算在自己頭上。

小白低頭吃著碗裏的魚肉,那隻花貓見了,從婦人懷裏跳到地上,過來爭搶食物。小白往後退了兩步,回到餘朝清身邊,蹭了蹭他的衣服,好似在撒嬌,抱怨那隻花貓搶了它的食物。

“乖。”餘朝清摸摸小白的頭,表示安慰,將碗裏的肉用杯裏的清水洗了洗,喂給小白吃。

“這隻貓長得真難看。”袁叔看到小白長得瘦弱不說,毛色又不勻,一看就是雜交品種,“少爺你要是喜歡,回去我送你隻英國短毛吧。”

餘朝清瞪袁叔一眼:“我隻要這隻。”

袁叔知趣地閉上了嘴巴,默默扒拉米飯。

“謝謝了。”老婦人吃完東西,把花貓招呼回身邊,對餘朝清表示感謝,“如果你不嫌棄,有空的話可以上寒舍坐坐。”

“阿姨,您的家在哪兒?”餘朝清見婦人拄著一根拐杖,似乎行動不便,想送她回去。

“就在那邊。”婦人指了個方向。

“我們送您回去。”餘朝清說,“我們正好也要去那個方向。”

婦人同意了,餘朝清見她腿腳不便,便上前攙扶著她往外走,順口問了句:“您的腳是怎麽回事?”

“自己傷的。”

餘朝清沒有聽懂這句話的真正意思,對她說:“平時走路要注意才是。”

“我自己弄傷的。”婦人說,“兒子一直不回家,我隻好想了這個笨辦法,讓他回家來看看我。”

餘朝清聽後,心裏不是滋味,說:“您這樣做,他會傷心的。”

“都是我自己的錯。”婦人歎了口氣,“以前太逼迫他了,才讓他不喜歡這個家。現在我才明白,發生過的事情已經不可改變,唯有珍惜當下才是對的。”

餘朝清沒聽懂婦人的話,安慰般點點頭,表示同意。

結果開車過去,下了車,餘朝清才發現老婦人住的地方正好是他要找的地址。

“請問您是汪培的妻子嗎?”

老婦人聽到這個名字,愣了一下,然後警惕地看向餘朝清,問:“你們是誰?”

屋子裏的燈光很暗,家具也非常老舊,牆上的漆斑斑駁駁的,雜物隨處可見,是年紀大的人特有的囤物癖。老婦人介紹自己姓吳,然後去給餘朝清和袁叔燒水泡茶。老花貓吃飽了就懨懨地趴在地上,餘朝清總覺得這隻貓很奇怪,但又說不上是哪裏不對勁。

“我的丈夫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吳阿姨端來茶水,坐在他們對麵,“你們來這裏找他做什麽呢?”

“其實我是想來找一個女生的。”餘朝清從手機裏翻出一張照片,遞給她看,“你有見過這個女生嗎?”

吳阿姨把頭湊近,細細看了看,然後坐正,說:“見過的。”

“什麽時候?她最近有來嗎?”

吳阿姨說:“等的人終歸是要來的,著急也沒用。”

這話聽起來像個啞謎,餘朝清不懂,轉頭看向袁叔。袁叔立馬搖頭,表示自己也沒明白。

“那她到底是來還是沒來過?”餘朝清繼續追問。

吳阿姨抱起花貓,摸了摸它的頭,語氣不疾不緩地道:“我說過了,會見到的人終究會見到的。”

餘朝清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燈光太暗了。他揉了揉眼睛,再抬起頭來,就覺得天旋地轉。

“少爺,我怎麽覺得有點頭昏?”袁叔的話還沒說完,便一頭栽倒在了沙發上。

餘朝清站起身來,但全身乏力,剛走了兩步,就“咚”一聲倒地了。

吳阿姨並未被眼前發生的事打亂節奏,她幫花貓梳理完毛發後,緩緩起身將桌上的茶杯收拾幹淨,然後走到陽台上給兒子打電話。

“他們已經昏過去了。”吳阿姨說。

“好,我馬上過去將他們接走。”對方的聲音利落幹脆。

要是從前,這會兒就該掛電話了,但這次吳阿姨頓了一下,忍不住問:“你這些年到底都結交了些什麽人……”

“我還不都是為了治好我爸!”對方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馬上就要成功了!照我說的做就行!”

吳阿姨隻好不再追問,掛了電話,憂心忡忡地朝屋裏望了眼。上次是那個姓白的女生,這次又是兩個大男人,他究竟都在做些什麽……

天漸漸暗了下來,因為位置偏僻,外麵幾乎沒有什麽行人路過了。吳阿姨將窗簾拉上,然後打開電視,又開始了她枯燥重複的生活。

大概二十分鍾後,大門被人用鑰匙打開,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走進來,和吳阿姨短促地打了聲招呼,便將袁叔和餘朝清挨個抬了出去。

“這是最後一次嗎?”吳阿姨問。

“最後一次,我們馬上就要成功了。”汪源說,“我們已經找到方法了。”

吳阿姨臉上波瀾不驚,隻有曆經滄桑的人才會這樣,她似乎早把一切都看淡了:“已經十幾年了,比起這些,我更希望你能夠早日回家。”

汪源沒說話,壓了壓帽簷,轉身離開,走進更深的黑暗裏。

餘朝清是被強光燈照醒的,他想動動身體,卻發現手腳都被綁在了**。他掙紮著想動,但無濟於事。

“餘總,你終於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幽幽地從角落傳來,沙啞、低沉。

餘朝清抬頭,看見對方戴著鴨舌帽,臉被帽簷遮住,一時沒想起他是誰。

“你知道我為了這一天,等了多久嗎?”對方站直了身子,餘朝清終於認出他是汪源,臉上閃過一絲詫異。

“怎麽是你?”

汪源走過去,取下帽子,嘴角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是我。”

“你也是想拿靈丸的?”餘朝清問。

汪源用手輕輕摩挲著餘朝清手腕上的皮膚,好像在端詳一件寶物,這動作讓餘朝清覺得有些惡心。

“我已經研究它十幾年了。”

十幾年?餘朝清見汪源的年齡和自己差不了多少,難道他在少年時期就已經開始研究這種怪東西了?

汪源見餘朝清用一種同情的眼神望著自己,心裏一氣,狠狠扼住餘朝清的手腕,說:“你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是不會懂的!我原本應該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都是它毀了我的人生!”

“它是誰?”

“靈丸。”汪源說,“當年,我爸受到靈丸的影響變成了一隻貓後,鄰居就開始說閑言碎語,於是我們舉家遷徙到這個偏遠的小鎮上。我媽因為身體不好,沒法長時間工作,我們一家人是靠著低保生活的,你是不會明白那種艱辛的。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一定要找到靈丸,然後找到救我爸爸的方法。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和呂教授終於發現了靈丸的弱點。”

“呂教授果然沒這麽簡單。”餘朝清早就懷疑呂教授不隻是幫薑乾製造藥物那麽簡單,原來他和汪源才是一夥的,“你爸爸是隻貓,意思是你們可以讓它變回人?”他想到了白初晗,如果汪源的父親可以變回來,那麽白初晗也有救了。

“對。”汪源突然笑了笑,“反正橫豎都是要你的命,薑乾要你的命去救他兒子的命以及賺錢,我們要你的命則是為了救回那些變成貓的人。誰讓你當初把靈丸吃進了肚子裏,不然你也不會落得這般下場。”

餘朝清並沒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反倒調侃起來:“看來我這身子真是金貴,被這麽多人覬覦。”

“話說,你把袁叔弄哪裏去了?”餘朝清問道。

汪源重新把帽子扣在頭上,沒有說話,轉身離開了屋子,餘朝清聽到一聲沉重的鎖門聲。

汪源出門的時候順帶關上了強光燈,隻留下牆上一盞瓦數很小的壁燈,加上屋內雜物隨地擺放著,總讓餘朝清感覺像是鬼片裏麵特有的場景。這間屋子應該離吳阿姨的家不遠,或者就是房子背後,作為儲藏室。

餘朝清躺在**,周圍都安靜得出奇。他盯著結滿蜘蛛網的天花板,估計是之前茶裏的藥效還沒散盡,他又開始犯起困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聽到有人進了屋子,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沒想到竟然還能睡著,心也是夠大的。”

餘朝清打了個激靈,猛地睜開眼,是呂教授。

“你……”餘朝清見呂教授戴著口罩,穿著白大褂,一副大夫的打扮,心裏開始有些不安起來。

“我們花了五年的時間,才研製出可以將靈丸徹底摧毀的分離器。”汪源從帶進來的黑色袋子裏掏出一個黑色的東西來。它長得很奇怪,有點像八爪魚,材質似鐵非鐵。

“摧毀靈丸?”餘朝清竟然不怎麽害怕,反倒有些期待,“摧毀了它會怎樣?”

“那些被靈丸影響變成貓的人,將會重新變成人。”汪源說,“我爸爸便會回來了。”

“你的爸爸也變成貓了?”餘朝清這時突然反應過來,吳阿姨家裏的那隻大花貓難怪看著奇怪,原來也是人變的,“是所有被靈丸影響的人都會變回來嗎?包括沒有完全變成貓的?”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汪源不想和餘朝清廢話,轉身幫呂教授一起調試機器去了。

因為之前靈丸被呂教授的藥丸影響,對餘朝清的影響減弱了許多,它自身的力量也減弱了一大半。呂教授選在子時進行,按照陰陽學家的話來說,這個時間段是陰氣最重的時候。因為前期找不到特定對象做實驗,呂教授他們的機會幾乎隻有一次。

呂教授調好分離器上的各項數值,這時他才感到手在微微冒汗。他為了這個機會已經準備了十幾年,不能有任何失誤。

汪源看出呂教授的緊張,想說點什麽讓他放鬆下來,同時也是自我寬慰:“一定會順利的。”

呂教授盯著手裏的分離器,腦海裏漸漸浮現妻子的臉。他的妻子和他是大學同學,兩個人在校園裏戀愛,畢業後便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在汪培的介紹下,他的妻子成了汪培的同事,十幾年前的邽山隕石事件,他的妻子也去了現場,並和汪培一樣,也變成了貓。

最開始,呂教授以為自己的妻子已經死了,因為一連許多天她都沒有回家,仿佛人間蒸發了似的。身邊所有人都告訴他,她不會回來了,和那些去邽山一起消失的人一樣,遭遇了不測,於是他一個人開始為妻子辦了葬禮。然而兩個月後,家裏突然出現了一隻貓,大概是一個人生活太寂寞了,他便收養了那隻貓。結果有天他回家,看到書桌上的墨水打翻在地,地板上多了一些淩亂的墨跡。家裏除了他,就隻有貓了,他剛要發火,那隻貓就跑到墨跡旁,用哀求的眼神望著他,也不逃跑。

他覺得奇怪,便蹲下身去研究,後來才發現那墨跡其實是漢字,寫的就是他妻子的名字。這十幾年來,他翻閱了許多資料,一直待在青德大學裏幫薑乾做事,假意要幫對方找靈丸,其實都是為了救自己的妻子。他相信,隻要通過分離器將餘朝清身體裏的靈丸分離出來,再通過高頻率的振動,改變其物質質量和分子結構,從而摧毀掉靈丸,這樣受到它影響的一切就會恢複原貌。

不過,這一切都隻是呂教授自己的理論。

大學期間,汪源的父親汪培和呂教授是玩得不錯的朋友,在隕石事件發生後,汪源家裏陷入窘境,也多虧了他的接濟,汪源才能夠讀大學。而汪源一直以來的願望,就是能夠回到從前那個歡聲笑語的家裏,而不是現在這樣,母親除了整日抱著一隻貓發呆外,什麽也做不了,哪怕實現這願望需要建立在犧牲一條人命的基礎上。

呂教授上好麻藥後走到餘朝清身邊,將他的袖子挽起,拍了拍手臂,待顯出血管,便一針紮了進去。

餘朝清覺得自己的眼皮上像掛了兩個鉛球,直往下沉,他還有問題沒問完,他想知道如果靈丸被摧毀了,白初晗是不是就能夠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