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黑狗死死壓著葉榮秋不讓他亂動,恨不得將他揉進石頭堆裏,臉色發白地說道:“有人開槍。日本人,日本人打過江來了!”

“日、日本人?”葉榮秋嚇懵了,立刻不敢動了。

黑狗半個身子壓在葉榮秋身上,兩人身體緊貼著,都能感到彼此劇烈的心跳聲。恐慌,這是葉榮秋全部的感受,而且他知道黑狗也一樣恐慌,因為壓在他身上的肩膀正在顫抖著。

他們都已經經過兩次日本人的轟炸,然而那兩次與這一次卻是截然不同的,那時日本人遙遙地在天上飛著,攻擊也是範圍性進攻,隻要他們躲得好,就能逃過一劫。可是現在,日本人就在附近,而且子彈不是從江對岸打過來的,日本人已經在江的這一頭了。空曠的江灘上現在隻有他們兩個人和日本人,他們就是唯一的靶子,日本人為他們兩人準備了充足的子彈。

我們死定了。葉榮秋心想。他的大腦飛快地運作著,卻想不出任何他們能夠死裏逃生的可能性。

“砰!”一聲巨響在他們身前響起,又一顆子彈射中了他們前方一米處的石頭,爆起一陣煙霧。

葉榮秋開始劇烈的顫抖。他害怕極了,到了這種極致的狀態,他反而哭不出來,四肢僵硬,連動都不能動。

過了幾秒,他們聽見不遠處的石頭發出響動聲,是有人在石頭上行走,並且向他們靠近。現在隻要葉榮秋和黑狗稍稍冒一下頭,立刻就會一枚子彈把他們的腦袋打開花。可是躲著不動,日本人摸過來也是時間的問題,他們手裏沒有任何武器,沒有任何勝算。

葉榮秋死死抓著黑狗的胳膊,這是他現在唯一的依靠。他哆嗦著問道:“阿黑,怎麽辦,日本人,真的是日本人。阿黑,我,我好怕。”

黑狗比他稍微鎮定一些,但額頭上也因為緊張而滲出汗水了。響動聲越來越近了,又是砰的一聲巨響,這一次子彈直接打在他們藏身的那塊石頭上,濺起的石頭碎片飛到葉榮秋身上,他痛的一個抽搐。

“待って!”黑狗突然大叫起來。

那邊踩踏石子的聲響停了。

黑狗劇烈喘息著,用力捏了捏葉榮秋的手,又放開聲音大喊。葉榮秋本以為他是在呼叫別人的救援,可是聽了兩句以後他發現自己聽不懂黑狗說的話——黑狗不是在說普通話,也不是方言,聽起來,好像是日語。

在黑狗喊了一串話以後,葉榮秋終於聽見那邊人說話的聲音。他們一開口,葉榮秋的心就沉到了穀底:來人的的確確是日本鬼子。日本人的軍隊已經過江了,他們即將要把安慶這座城市也拖進煉獄之中。

黑狗和不遠處的日本人來來去去地對上了話,槍聲不再響起。葉榮秋聽不懂,他很驚詫地看著黑狗,因為他並不知道黑狗竟然會說日語,但他依舊動也不敢動。

日本人喊了一句什麽,葉榮秋看見黑狗的表情變得猶豫,然後他舉起雙手,緩緩爬了起來。葉榮秋嚇壞了,拚命拉扯他,小聲道:“你做啥呢?”

黑狗把葉榮秋壓下去,低聲道:“你趴著,別動!”然後黑狗舉著手站了起來。日本人沒有開槍。

那日本人似乎問了黑狗什麽,於是黑狗說了一長串話,然後雙方都沉默了。有好幾秒的時候除了風聲之外都沒有任何聲音,葉榮秋不敢抬頭看現在究竟是個什麽情形,他隻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恨不得趕緊把黑狗拉回自己身邊。他的神經崩到了極致,任何輕微的響動都能讓他抓狂。

終於,那日本人又開口了。他說了句什麽,黑狗又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把葉榮秋拉了起來:“別怕,起來。”

葉榮秋相信他,他說不怕,葉榮秋的心就安定了不少。

黑狗把葉榮秋護在自己身後,葉榮秋終於看清了,那裏站著兩個濕淋淋的日本人,已經站的很近了,就在七八步開外。他們都穿著日式軍裝,手裏拿著衝鋒槍,但是並沒有用槍指著黑狗和自己。其中一個矮矮胖胖,另一個高高瘦瘦。高瘦的那個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從眼角一直蔓延到喉結,模樣十分凶狠。

黑狗死死把葉榮秋藏在自己身後,又對著那兩個日本人說了幾句,那兩個日本人交頭接耳了兩句,疤臉男對黑狗點了點頭,下巴朝某個方麵撇了撇。葉榮秋聽不懂他說的話,但從他的動作上能猜得到那人是讓他們離開。他簡直不敢相信,但是黑狗對那兩個日本人鞠了個躬,迅速抓起葉榮秋的手向那個日本人指的方向跑了出去。

“嘿!”

他們跑出沒幾步,疤臉男突然在後麵叫了一聲。葉榮秋隻覺全身一陣過電似的緊張,僵住了不敢動。黑狗察覺了他的緊張,攬了攬他的肩膀,轉身看向那兩個日本人。疤臉男對黑狗嚷了一句,黑狗點點頭,於是疤臉男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快點離開,就帶著另一個日本軍人矮身向城中摸去。

黑狗帶著葉榮秋拚命地跑,兩人頭也不敢回,不一會兒前方出現了一片樹林,黑狗帶著葉榮秋一頭紮進樹林裏,又是一陣狂奔,直到奔到樹林深處才停了下來。黑狗找了一棵倒掉的大樹,帶著葉榮秋一起藏到了樹下。

葉榮秋抖得很厲害,他說:“你、你聽,外麵有槍聲。”

黑狗聽了一會兒,用寬厚的手掌捂住他的耳朵:“沒有,你聽錯了。”

葉榮秋仰起頭看著黑狗,兩行眼淚迅速滾了下來:“我好怕,好害怕,我以為我們死定了。”

黑狗把他摟進自己懷裏,用力裹著:“別怕,沒事了。”

過了一會兒,葉榮秋平靜了些許,顫抖的沒那麽厲害了。他問黑狗:“你會說日語?”

黑狗點點頭。

葉榮秋又問他:“你跟他們說了什麽?”

黑狗沉默了一會兒,摟著葉榮秋的手臂又收緊了一些。他勒得葉榮秋有些疼了,但是葉榮秋沒吭聲,因為他抱得越緊,自己越有安全感,那點疼也不算什麽了。黑狗低聲道:“我騙他們,我說我不是中國人,我也是日本人。”

葉榮秋沒說話,隻是輕輕拍著他的胳膊。

過了一陣,黑狗緩緩說道:“我小時候,中日關係還沒有那麽惡劣,我家也沒有倒,我父親給我請了幾個先生教我寫字讀書畫畫,其中有一個日本人,叫山寺光,他是個畫家,在日本小有名氣,因為喜歡中國的山水畫所以來到中國,父親請他教我繪畫。他除了教我畫畫,也教我日語,我那時候年紀還很小,他在我家呆了四五年,我畫畫沒有學好,卻把日本話說得很好。山寺先生很喜歡我,認我做幹兒子,並且給我起了個日本名字叫山寺幸。後來他在重慶呆夠了,說要去黃山上住幾年,就走了。再過兩年,我家也倒了,我再沒有見過他。”

葉榮秋點點頭。

黑狗接著說:“剛才我告訴他們,我是山寺先生的侄子,他說他很喜歡繪畫,他看過山寺先生的畫,很欣賞,問我山寺先生最好的畫作是什麽,我告訴他是《山石》,他問我山寺先生現在在哪裏,我說在黃山,他相信我了。他告訴我他們今晚要偷襲安慶,他們兩個人是斥候,大部隊很快就要渡江了,十幾分鍾以後就會到。他讓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盡快投奔日本部隊,請他們送我回日本,不行就報他的名字,大穀健三郎,他是個小隊長。”

黑狗把下巴擱在葉榮秋的肩窩裏:“我告訴他你是我重要的人,也曾經是山寺先生的學生,他就讓我帶你一起走。”

葉榮秋問他:“他最後叫住你又說了一句什麽話?”

黑狗說:“他說如果我再見到山寺先生,告訴他,他的畫很棒,請他繼續畫下去。”

葉榮秋沒說話,抱住頭把臉埋進膝蓋裏。過了一會兒,他帶著哭腔說:“怎麽說打就真的打過來了呢?我們的軍隊擋得住他們嗎?宏宇哥他們還在旅店裏,他們能跑掉嗎?”

黑狗自嘲地歎了口氣:“戰爭,這就是戰爭,不說打就打,難道還約法三章帶著軍隊友好地走進來嗎?要是日本人都是宋襄公,這仗也不能打成這樣。”頓了頓,又苦笑道:“可我們中國人都是宋襄公,敵人都打到門口了,卻還在為那點錢財磨磨唧唧,不等別人渡了江,衝到了家門口,我們都不知道仗已經開打了。”

這時候黑狗已經不捂葉榮秋的耳朵了。那槍聲不再是隱隱約約,密集的槍聲雖然是從遠方傳來,但也能聽得很清楚,捂耳朵也擋不住。

葉榮秋開始小聲啜泣。

黑狗抬頭望著凜冽的月色,心裏很壓抑,找不到一個發泄口。

突然,葉榮秋小聲問道:“阿黑,你討厭日本人嗎?”

黑狗有一陣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不曉得。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十年前,皇姑屯事件爆發,張大帥被日本人炸死了,咱那裏反日的情緒很凶,山寺先生出門都不敢開口,怕叫別人看出他是日本人,讓人打死了。他人不壞,他隻想畫畫,不想打仗。他本來想逃回日本的,可是他舍不得走。有一句話,‘寧做盛世狗,不做亂世人’,這句話我還記得,不是我的國文老師教給我的,是山寺先生從書上看到教給我的。”

“你不討厭他們。”葉榮秋哽咽道:“可是我討厭他們。”

黑狗搖搖頭:“不曉得,不是討厭不討厭,是不曉得,因為你說的是日本人。日本有很多人,有像山寺先生一樣的,也有在南京殺了幾萬個中國人的。我討厭戰爭,我討厭打仗,剛才那兩個人放了我們,但是他們很快要去殺別的中國人,因為他們在打仗。”

密集的槍聲始終沒有停下來,葉榮秋也哭的停不下來。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象城裏的光景,那會讓他崩潰。

黑狗閉上眼睛靠在樹幹上,眼睛很澀,但是流不出眼淚。他喃喃道:“我不討厭日本人,但我恨日本軍人,日本鬼子。他們拿著槍踏上中國的第一步,我就恨他們。他們炸死了娥娘,炸死了小花,炸死了歐陽青,打死了很多人。他們挑起了戰爭,我恨他們。”

葉榮秋轉頭撲進黑狗的懷裏,抱著他哇哇哭了起來。

黑狗抱緊了他的背,兩人緊緊相擁。那槍聲不僅讓葉榮秋感到顫栗,於黑狗亦然。槍聲突然輕了下來。但是很快,槍聲又響了,是比剛才更慘烈的交火,甚至隱隱約約有炮彈爆炸的聲音,殘酷的響聲折磨著葉榮秋和黑狗的耳膜。黑狗抱著葉榮秋,安慰道:“莫怕,我不丟下你,等他們打完了,我再送你回重慶,不走了。”

葉榮秋拚命地點頭。

槍炮聲一直持續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終於停下了。葉榮秋和黑狗又在樹林裏躲了幾個小時後才敢出去。他們不敢走大路,也不敢回安慶找周宏宇他們,隻能挑偏僻的小路往西走,但求快點離開戰火蔓延的地區。

他們走了很久,天已經亮透了,葉榮秋的腳步開始踉蹌。他提心吊膽聽了一整晚的槍聲,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什麽都沒吃,甚至連一口水都沒喝,精神已快到達極限。他雖然沒有胃口吃也沒有心情睡,但是身體的確已極度疲勞。黑狗扶著他到路邊坐下,解下水壺遞給他:“休息一會兒再走。”

這個水壺還是那個行軍水壺,黑狗出來的時候什麽都沒帶,隻帶了一壺水。

葉榮秋接過水壺掂了掂,發現裏麵的水很充足,於是大口喝了兩口,將水壺還給黑狗:“謝謝。”

黑狗也喝了幾口水,然後將水壺收了起來。

兩人在路邊坐了幾分鍾,正打算繼續趕路,突聽前方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立刻緊張起來,葉榮秋死死抱住黑狗的胳膊:現在他不怕死,因為要死也逃不過,但是他怕和黑狗分開,他害怕一個人死或者一個人活。

轉眼那行人就出現在黑狗和葉榮秋的麵前,那是一支部隊,但是顯然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殘兵敗將,每個人都灰頭土臉的,還有很多傷員。黑狗和葉榮秋都鬆了一口氣:那些人穿的是國軍的服裝,不是日本人,是中國軍人。

為首的軍官走上前打量黑狗和葉榮秋,黑狗看著他,覺得他有點眼熟。那軍官問道:“你們是幹什麽的?”

黑狗站了起來:“軍爺,我們是剛從安慶逃出來的……”話還沒說完,那個行軍水壺從他身上掉了下去。

“逃兵?”那名軍官接住了他的話。

黑狗一愣:“啥?不是,我們是從……”

那軍官卻突然暴喝一聲:“劉文!把這兩個逃兵給我抓起來!”

黑狗和葉榮秋都愣住了。從隊伍裏衝上來兩個士兵要捆他們,葉榮秋掙紮著叫道:“不是,我們不是逃兵,我們是老百姓!”

那軍官冷笑著指著掉在地上的行軍水壺說:“不是逃兵,這是什麽?媽的,老子生怕最恨的就是逃兵!都捆起來,給我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