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車在路邊停下,周宏宇叫道:“我撒個‘尿’啊!”說完逃也似的下車了。司機也跑到另一邊去解手,於是車上就隻剩下葉榮秋和黑狗兩個人。

車已經開了半天了,周宏宇都快憋死了,不是讓‘尿’給憋的,而是讓後座上兩個人給憋的。這兩人自打上了車,兩人之間就沒說過一句話。周宏宇試著調節氣氛,不停找話題丟包袱,但是那兩個人都不捧場,他說上十句話他們應一句。時間一久,周宏宇耳朵裏回‘蕩’的都是自己的聲音,他從後視鏡往後看,後麵兩個家夥一人看著一邊窗外發呆,就他一個人自言自語似的說說笑笑,就跟個傻子一樣。後來他就不說話了,不說話車裏的氣氛就更沉悶了,而且沉悶的讓人緊張,這種緊張不止他一個人感覺到了,他發現司機的腦‘門’上也跟著冒汗,於是趕緊叫了停車去路邊喘口氣。

周宏宇和司機一下車,車上就隻剩下黑狗和葉榮秋兩個人了。葉榮秋鬆了口氣:其實他早就想和黑狗說話了,可是有些話他當著周宏宇的麵不好意思說出口。

葉榮秋對黑狗說:“我就要結婚了。”

黑狗看了他一眼:“嗯?”

葉榮秋探頭往車外看,看見周宏宇和司機都在離車很遠的地方,應該聽不到他們說話,於是他縮回車裏,小聲說:“可是我不想結婚。”

“哦。”黑狗點點頭,爽快地說:“那就不結唄。”

幾句“可是”的話到了嘴邊,又被葉榮秋咽了下去。他突然覺得很高興。這麽多天來,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就想有人順著他的心意說一句,可黑狗不在的時候他知道這事不管找誰說都沒有用,就連一直寵著他的父親和兄弟都希望極力促成這件婚事的。黑狗不僅說了讓他高興的話,而且是從黑狗嘴裏說出來的,讓他更加高興。

黑狗莫名地看著他:“你笑啥?”

如果這時候有麵鏡子,葉榮秋會發現自己眼角眉梢盡是笑意。他連忙故作正經地搖頭,以顯得自己沒有那麽輕浮:“沒有啊。”

黑狗撇撇嘴:“生在福中不知福,勞資想要個媳‘婦’兒還沒有呢。”

葉榮秋高興地問道:“沒有人願意嘛?”

黑狗瞥他:“咋?你願意給我當媳‘婦’兒?”

葉榮秋哼了一聲,倒也沒生氣,笑嘻嘻地說:“結婚有什麽好的,如果不是他們催,我一輩子不結婚也沒什麽。”頓了頓,又道:“阿黑,你以後就留在我們家做事吧?”

黑狗顯得興趣缺缺:“先把你好手好腳地從安慶帶出來再說吧。”

葉榮秋愣了一下。他知道黑狗是擔心他在安慶會遇上什麽麻煩才跟過來的,可他心裏並沒有因此而感到高興,因為聽黑狗這話裏的意思似乎他帶自己離開安慶以後又要走。他漸漸感到生氣了,黑狗如果看不上他,就不要來招惹他;既然擔心他關心他,為什麽有不肯留下?來來去去,難不成是耍著他玩麽?

葉榮秋想賭氣地說“誰要你保護不想幹你就走”之類的話,又怕真把黑狗說走了,為表達自己的不滿,他隻能重重地哼了一聲。黑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然後收回手繼續眺望窗外的風景。

周宏宇回到車上的時候,發現葉榮秋和黑狗還是一人望著一邊的窗外景‘色’發呆,好像剛才他和司機離開的時候這兩個人之間就壓根沒有說過話。不對,應該是說過話的,而且好像還吵了一架,因為氣氛隻比剛才更加壓抑沉悶。

於是車的後半程,周宏宇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果斷當做後麵兩個人不存在,和司機兩個人談星星談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理,這才好歹把車裏的氣氛活躍了一點。

當天晚上他們才到安慶,這時候已經錯過了晚飯的時間,周宏宇沒法大半夜約那些官僚出來說事,隻好先找了個住處住下,明天再開始辦事。為了給葉榮秋和黑狗化解誤會的機會,他安排住處的時候有意讓黑狗和葉榮秋住隔壁房間,兩人房間的陽台同一朝向,隻要到陽台上就能麵對麵聊天。

晚上葉榮秋洗完澡以後,換了件幹淨的襯衣,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到陽台上乘涼。五月底的天氣正是最舒服的時候,‘春’寒已去,而暑燥尚未來臨,夜晚徐徐的微風讓人無比愜意。

葉榮秋走到陽台上的時候黑狗已經站在旁邊的陽台上了,他手裏拿著根煙正吞雲吐霧,葉榮秋低頭一看,見他腳邊已有兩根煙頭,不禁皺眉:“你的煙癮真大。”

黑狗愣了一下,突然變得很吃驚。他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煙,表情逐漸變得古怪。因為曾經的經曆,他厭惡並且回避會讓人上癮的事情。他以為自己並沒有煙癮,煙也並不能給他帶去什麽快樂和安撫,他隻是在閑時可有可無地‘抽’著,好讓自己有事情可做。然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閑下來時不‘抽’根煙,就覺得少了什麽。

黑狗被葉榮秋說破,先是覺得惶恐,漸又覺得可笑。他原想否認自己並沒有煙癮,可是這不是煙癮又是什麽?有的癮是像白粉一樣強烈的,有的卻是細水長流,沾染上了還不知不覺。這些癮頭不見得非是毒品賭博一類讓人傷筋動骨的,其實很多習慣也是一種癮,比如他習慣了將漫不經心作為保護‘色’,比如他習慣了自我作踐,比如他習慣了躲在暗處自以為清醒地嘲笑別人的‘欲’海沉浮,這都讓他有種無法言說的快感。這些其實都是癮,動一動就讓他無所適從。

葉榮秋眼看著黑狗的表情從驚訝變為茫然,最後又仿佛自嘲地搖頭歎氣,卻不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小聲嘀咕道:“我又說錯了什麽?”

“沒有。”黑狗想了想,把長長的胳膊伸出去,然而他與葉榮秋之間的距離遠了些,他夠不到,於是他笑著說:“大侄子,腦殼湊過來點喲,讓我‘摸’‘摸’。”

葉榮秋不滿道:“你把我當成貓貓狗狗了嗎?”

黑狗哈哈大笑,就在葉榮秋正準備往他手心下挪的時候,黑狗卻把手收了回去。葉榮秋頓時臉上一熱,覺得自己蠢透了,假裝不經意地‘摸’了‘摸’額角,將視線投向遠方。

黑狗說:“是呀,你真像隻貓。”不過小‘花’是娥娘養的貓,葉榮秋卻是他養的貓,比小‘花’還要更合他心意些,讓他時不時想逗得這隻小貓亮出爪子來撓自己兩下才舒坦。

葉榮秋哼了一聲:“你才是貓。不,你是狗。”

黑狗突然想起了什麽,向他張開雙臂,壞笑著叫道:“喵。”

葉榮秋一愣,立刻想起自己投懷送抱的那個晚上。他頓時臉上一燙,假作不明所以地扭開頭,眺望遠處的風景。黑狗笑得樂不可支,然後收回雙臂,亦看向遠處,自暴自棄地又點了一根煙。

夜晚馬路上沒有人了,但是有軍隊在巡邏。有一支巡邏的軍隊從他們樓下經過,領隊的軍官突然回過頭清點人數,然後問道:“怎麽少了一個人?少了誰?王栓呢?”

隊伍停了下來,士兵們麵麵相覷,誰都不吭聲。那軍官走到其中一個人麵前,一腳把他踹出了隊伍:“我問你呢,王栓就走在你邊上,他人呢?”

那人捂著肚子說:“報告,他……他剛才去‘尿’‘尿’了,然後……一直沒回來。”

“媽的,該不會跑了吧!”那軍官罵了一聲,煩躁地來回踱了兩步,突然抬頭一看,就看見了樓上站著的黑狗和葉榮秋。他大怒,拔出槍晃了晃:“看什麽看,大半夜不睡覺,你們是幹什麽?日本間諜嗎?”

黑狗掐滅了手上的煙頭,對那帶隊的軍官笑了笑:“睡了睡了,軍爺晚安。”他轉身往屋裏走,對葉榮秋說:“早點睡吧。”

葉榮秋應了一聲,也趕緊縮起腦袋回屋:“你也好好休息。”

進了屋,他們還能聽見樓下那軍官氣急敗壞地叫罵聲:“他媽的,什麽玩意兒!劉文,你去給我找,找到了帶回來,他要是敢跑,當場給我斃了!”

翌日一早,周宏宇帶著葉榮秋黑狗和兩個在安慶負責辦事的手下去會見當地的官員。看得出,安慶的局勢已經很緊張了,大街上不時有軍隊來來去去,有些道路已經封了,衙‘門’外守衛的隊伍也多了好幾倍。

周宏宇急著趕緊把事情辦完好回去,因此態度十分殷勤,又是送禮又是恭維,連‘門’外的警衛都給塞了厚禮。他還擺了酒席請相關的官員們吃飯。他這種殷勤的態度讓那些人看出了他的心急,於是更是獅子大開口,一張嘴就要十成裏頭的八成。周宏宇就是再急也萬萬不能接受這樣的條件,何況現在他們周家正缺現錢,這批貨可說是至關重要的,但那些官員一口咬定了這個價不肯放,於是第一天的談判以失敗告終了。

周宏宇本想速戰速決,頂好一天就把事情談妥了當天就能回去,奈何對方的坐地起價讓他這個念想破滅,隻能繼續耽擱在安慶。如果是在以前,對方絕對不敢這麽做,周家在各方麵盤根錯節的關係也是有一些的,安慶的負責人敢這麽做除非是官俸不想吃了。可是現在這些人自知這位子坐不了幾天了,等日本人一打過來,他們立刻就要卷鋪蓋走人,因此無所顧忌,非要撈一筆大的,端看他們和周宏宇誰先‘挺’不住。

就這麽耗了幾天,周宏宇耐下‘性’子一層一層關係往上疏通,威‘逼’利‘誘’手段用盡,終於讓對方鬆口吐出三成,大家五五分賬。

這天下午周宏宇總算把一切談妥辦完,從衙‘門’出來,看見等在外麵的葉榮秋和黑狗,話還沒說,腳一軟差點摔下去。黑狗和葉榮秋忙上前扶住他,他疲憊地擺擺手:“不行,累死我了,扶我上車,我先回去睡一覺。你們去通知大家,都準備好,明一早我們就返程回宜昌。”

兩個人把他扶上車,他又說:“這幾天你們也累了,辦完事早點回去休息。總算結束了,這鬼地方我是一天不想呆了。”

送走周宏宇,葉榮秋帶著黑狗又去把各個關節都打點好了,這才回去旅店。葉榮秋這幾天也累的夠嗆,放下架子忝著臉跟人周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好幾次差點跟人打起來,幸虧黑狗護著他,不然還不知讓人給修理成什麽樣。可他吃完了晚飯,躺到‘床’上卻不想睡覺,心裏滿滿都是心事。

葉榮秋心煩意‘亂’,便去敲黑狗的房‘門’。黑狗也還沒睡,葉榮秋剛敲完‘門’他就把‘門’打開了。

葉榮秋說:“能陪我說說話嗎?”

黑狗把‘門’關上:“屋裏太悶了,出去走走吧。”

於是兩人出了旅店,到外麵散步。

由於他們的貨先前被扣在碼頭,因此他們住的地方離江邊很近,拐過兩條街,江岸就出現在眼前了。因為聽說對麵已經有了日本人的影蹤,所以江邊有部隊駐守,他們不能靠近。然而他們沿著江岸往上遊走,就沒有設防了。因為江岸很遠,水流很湍急,他們覺得日本人無法從那裏登陸,防線也不能拉這麽長。

江邊的風很大,吹得人渾身舒爽。黑狗要脫下外衣給葉榮秋,葉榮秋搖頭:“我不冷。”

兩人走到江灘上,葉榮秋一邊走一邊說:“我跟你說過……我不想結婚……”

“嗯?”黑狗看著他。

葉榮秋說:“我是真的不想結婚……可是事情很複雜,你也看到周家是怎麽對我的,我爹和我哥都希望我結婚。”

黑狗點點頭:“哦。”

葉榮秋看了他一眼,有些著急地想把一切原委都跟他解釋清楚:“書娟也希望能跟我結婚,但她對我並沒有男‘女’之情……我對她也沒有!她隻是希望我能幫助她脫離她父親的控製,她想繼續讀書,可周伯父不同意。”

黑狗又點點頭,什麽也沒說。

葉榮秋問他:“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辦?”

黑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葉榮秋不滿意這個答案,停下腳步看著他。

黑狗想了想,又說:“結也可以,不結也可以,還得你自己拿主意。其實不管怎麽選都是能過下去的,又不是生或者死。”他笑了笑,“再不行,你就投‘色’子唄。”

葉榮秋問他:“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選?”

黑狗笑了:“不曉得,我又不是你。不過要我說,最好你不要結婚。”

葉榮秋不自覺地欣喜起來:“為什麽?”

黑狗說:“糟蹋了別個好姑娘。”

葉榮秋惱怒地瞪了他一眼。

葉榮秋找了塊大石頭坐下,垂頭喪氣地說:“現在都是民國了,我們應該講究婚姻自由,為什麽還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真是不想走封建社會的道路,可是我又覺得我不能這麽任‘性’。前幾天我總想著快點把事情辦完了快點回去,可現在我又情願在這裏多呆幾天,一回去,周伯父就要找我父親談結婚的事了。我快煩死了,寧願拖著,一回去就必須立刻做個決定,不然就晚了。”

黑狗在他身邊躺下,抱著頭看天上的星星。

過了一會兒,葉榮秋下了個決定,捏著拳頭說:“隻要有人告訴我,不結婚也可以,這婚我就不結了!”他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當著黑狗的麵說這個,可他心裏的確隱隱地期待著什麽。結婚對他來說就像一個枷鎖,他希望有一個英雄跳出來,就像把他從黃三爺手裏救出來的那一次一樣,把他從枷鎖裏解脫出來。不用替他分析為什麽,隻要告訴他:不要結婚!

但是黑狗什麽也沒說,從兜裏掏出煙叼上,又用火柴點火,可是風太大了,即使他用手遮著,也很難點起火,往往火光一現就被風吹滅了。

這時候他們看到有一個老人沿著江岸從遠方走過來,手裏拿著火把,是來檢查漁船的漁民。黑狗從地上爬起來,用力‘揉’了‘揉’葉榮秋的腦袋,說:“大侄子,別胡思‘亂’想啦,回去問問你爹吧。我去借個火。”說著就向那名老者走去。

黑狗剛剛走出兩步,突然隻聽咻的一聲,那名老人的身體猛地一顫,然後軟軟地倒了下去。

黑狗和葉榮秋都愣住了。耳邊風聲呼嘯,他們沒有聽清楚剛才的響聲,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緊接著,又是一聲和剛才類似的響聲響起,黑狗聽到尖銳的破空聲,有東西從他耳邊飛了過去。他終於意識到那是什麽,猛地轉身衝了過去,大力地將還坐著發愣的葉榮秋撲倒在地,壓著他躲到剛才他坐的那塊大石頭後麵。

葉榮秋被身下的石子硌得痛極了,掙紮地問道:“咋個的麽?出啥事嘍?”

黑狗死死壓著他不讓他‘亂’動,恨不得將他‘揉’進石頭堆裏,臉‘色’發白地說道:“有人開槍。日本人,日本人打過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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