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當世有妖,長居北天】

楔子:

北天海域上邊,有一處漂浮著的大陸,淩空而建,無路可入。傳說,那裏囚禁著曾經的萬妖尊主——沈戈。

因妖族內戰而被奪去所有,如今的他早已不複當初意氣,要說唯一還剩下了些什麽,那也就是一點執念罷了。借助月魄養魂,從奄奄一息到如今靈力恢複,沈戈早可以逃離這裏,報仇雪恨。

可他不願離開,他答應過,要等他回來。

即便那隻與他留下承諾的妖,早就死了。

1.

那晚後的第二天,秦蕭就不見了,雖說他也講了要離開,可我還是覺得突然。仔細想想,也許是因為他沒有告訴過我什麽時候回來。

踩在自家院裏的板凳上往牆那邊望,我隨手撥開旁邊的木枝,無聊得發起呆來。從初遇想到最近,越想越覺得秦蕭不是個簡單的人,又或者,他可能都不是人。

想到這裏,冷風吹過,我無端生出個寒顫。

“如果不是人,那好像有些可怕呐。”我喃喃道,但不一會兒又笑出聲,“左右我也不是什麽正常人,兩個都有問題,也剛好。”

遠處的林葉被風吹得簌簌而落,我手邊這盞油燈卻是火焰筆直,連波動都沒有。

伸手虛虛往外一碰,手上沒有感覺,眼前卻晃出淺如煙霧的水波紋狀,但那也隻一瞬便過,若是不加留心,根本注意不到。這道屏障像是秦蕭留下的,隻是不曉得,有什麽用。

我歎一口氣,一個反身就坐上了牆頭,接著抬起臉來,正好看見天邊蒼青色的月亮。

分明是詭譎至極的異象,卻好像隻我一人能看見。

也是怪無聊的。

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腿,我拿出那指玉蕭來,左想右想也還是想不通。這個世上真會有這麽大方的人麽?隨手就可以給出去自己的一魄,還是給一個認識不過月餘的人。

我搖搖頭,手中玉物忽的便生出光色,白光在我的手中漸漸變強,卻意外的並不刺眼。而迫得我不得不遮住眼睛的那道光,它來自天上。

我透過指縫望一眼天邊弦月,隻見蒼青漸濃,生出的光卻是暗紅的,它慢慢匯聚成一束,朝著這處打來,帶著毀天滅地的氣魄和威懾,我下意識便要伸手去防。可還不等我抬起手,那指玉蕭徑自升起,白光灼灼,加護在了籠著小院的那層障上,將血色擋在外邊。

坐在牆頭,我著實是有些驚訝和後怕。

如果秦蕭沒把這個給我……

恐怕,現在的我,已經死了吧?

紅光和白芒對在一起,僵持不下,我看得心急,閃過幾分思慮,猛地一拍腦袋——

姑娘我也是有些靈力的,雖然從前都隻拿這個做些無聊的事情,但也不是什麽都不會,怎麽就光知道站在這兒幹著急呢?就算沒有做過,但現下情況危急,試了再說!

定了定心,我站起身,凝神,嚐試著將散在身體裏的氣聚起來,合在掌中,隨後猛地朝著白光一推——

等等!我是想讓你融進白光助它防守的,你打它做什麽?!

霎時,小院障破,玉蕭跌落,而我被那紅光一衝,直直從牆頭上摔下來,邊摔邊便感覺到自己的血肉褪去。刹那間,我的神思渙散,而最後一眼,我看見自己這幾日都沒機會重新安好的手骨。它掉在我的臉上,兩塊骨頭碰出一聲脆響,打得我有些疼。

失去意識之前,我覺得心裏有些苦,隻是說不出。

想的不是倘若這次不小心死了、進入地府之後有沒有臉同別的鬼說起自己的死因,而是覺得有些對不住秦蕭。也不曉得經過方才一擊,他那一魄還在不在、是否完好。

畢竟,坑自己是一回事,但要坑上本想幫我的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那個人還是秦蕭。

失去意識之後,我墜入一場夢不醒的夢,很長很久,處在一個離奇的世界,當了十七年人的我從來沒有想過的離奇世界。陌生得緊,卻也意外的熟悉。

這直接導致,醒來的時候,我有那麽一瞬錯覺自己還在夢裏。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讓眼睛睜開一條縫,隻見身側有火木,觸目是灰岩。這裏,像是個山洞。可又有些說不好,畢竟我從未見過裝修得這樣奢華的山洞。

“醒了?”

身側傳來一個聲音,飄飄忽忽的,辨不清楚遠近,但聽這音色有些低宛華麗,想必,它的主人也不是一個普通人。

我其實對這聲音的主人是有些好奇的,可眼皮實在有些重,費力地眨了幾下,依然睜不開,於是便順從本心地又閉上了。

“怎麽又睡過去了,這陣子沒睡飽嗎?”那個聲音的主人像是不滿,“不行,沒睡飽也得起來,快點睜開眼睛,看看我新做的玩具。”

那個聲音帶著些些興奮,極具感染力,可對我沒用。

隨後,我聽見他嘟囔了幾句,接著是漸近的腳步聲。他停在我的身側,之後就是一雙搭上我眼皮的手,那力道大得幾乎把我眼珠摳出來……

“噗唧——”

就在那想法生出來的下一刻,我看見五根手指頭立在眼前,隨後便是一張笑得羞澀、像是有些過意不去的臉。

“哎呀,不好意思,我本來隻是想扒開你眼皮來著。”他說著,把我的眼球送回眼眶裏,“我其實不是這樣的,平時不經過人家同意,我是不會亂動別人東西的。尤其是眼珠子。”

睡意霎時消退,我張大眼睛望他,幹笑幾聲。

“嗬嗬,我信,我信。”

說著,我抬手,想把眼珠好好安一安,卻是在抬起來的時候才發現——

“我的手呢?!”

驚悚之下,我幾乎一彈就要從榻上坐起來,卻是怎麽也動彈不了,於是低頭……

“我的腿哪兒去了?!”

旁邊的人笑得樂樂嗬嗬,拍了拍我身上唯一還有肉的地方,臉。

“這個不重要,有沒有都不打緊,來來來,你看看我新做的玩具。”他從身後抽出來一架木偶模樣的東西,滿臉等誇獎的表情,“喏,如何?是不是感覺特別靈巧!”

在瞟到那架東西的時候,我不耐煩的言語就這樣卡在喉間,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遠處的等身銅鏡映出榻邊景象,那兒一站一臥,有兩個“人”。一個是除卻臉部完好之外、周身皆散的骷髏,而另一個……

另一個,不過小鬼頭罷了,要說特殊,也隻在於他有一副成年男子的嗓子。

我眼前這孩子,看著不過八九歲的年紀,穿著卻是極好,雲紋的綢子、及膝的長發,粉粉的一團,很是可愛。

隻是,看在我的眼裏,卻有些惱人。

“那個,我們能商量一下嗎?”我盡量笑得溫柔,至少不泄露出自己的咬牙切齒,“你拚玩具的那些架子,啊不,那些骨頭,能先還我一會兒嗎?”

“嗯?”他寶貝似的把“玩具”抱回懷裏,“你要做什麽?我可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從一堆裏找出這些用得上的。”摸了摸那些骨頭,他像是委屈,“擦幹淨這堆東西花了我好長時間呢,嗯,說起來,既然擦幹淨了,剩下的也不能浪費……”

我驚得連眼珠子都掉出來,落在地上滾了一滾:“你說什麽不能浪費?”

“剩下的哇。那些有點大,不能直接用,我打算磨一磨,做個九連環。”他眨眨眼,很是無辜,“哥哥說,九連環很鍛煉思維,可我出不去,不能買,隻能讓他給我做了。”

聞言,我差點兩眼一翻暈過去,可事實上,就算我真這麽做了,閉著眼睛,但落在地上的那一顆還是能看得見,甚至是看得極清楚。

我的佛祖啊……

雖然我在暈過去之前祈禱不想死,但也不是這麽個不死法吧?您這當真不是在玩我?

“你不是真不打算把骨頭還我了吧?”

那孩子不說話,隻是笑笑,語尾微微上揚,悠揚於耳。

我說這麽一個死孩子聲音這麽好聽做什麽?他就算笑得再怎麽乖巧可愛,我也還是想打他好嗎!雖然就算想打,我現在也動不了來著。

在心底炸了很多次,我不死心地又問一遍:“不然這樣,你把它們還我,姐姐帶你去尋些更好的,拚一個更大的玩具好不好?”

“哦?”

聽到回應,我的心底一個咯噔,暗道有戲。

可也就是這個時候,那孩子笑著望我,眉眼盈盈,美得懾人。雖然容貌未變,可他同方才卻分明不一樣了。

“你說,自己是誰姐姐?”那孩子開口,聲音極緩。

而隨著他這句話說出來,身量也瞬間拔高不少,不過須臾,便長成一個青年男子模樣。也是此時,那張臉和那副聲音,看起來才終於像原配。

“倘若沒有記錯,歌兒隻有一個哥哥,那便是我。”

我兩隻眼睛分別在不同的地方望著他,這個人生得也是挺統一的,每一個角度,都讓人覺得可怕。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我總擔心,下一刻他就要踩爆他腳邊上我的那枚眼珠子。

這麽想著,我的心底霎時生出一陣冷意,還好骷髏沒法兒發抖,不然此刻的我,一定是抖如篩糠的。

“初次見麵,我是沈戈,長兵勾刃用作殺戮的戈。”

2.

聞言,我懵了一懵。

這是什麽自我介紹?又是長兵又是殺戮的……這樣不吉利,用在自己身上真的好嗎?

“吉利?”沈戈冷冷笑開,“倒是有趣。我見過許多的人,隻有你的反應,最慢。”

反應慢?我有些困惑。

的確,我不是個機靈的人,但也不至於反應很慢吧?

“說你反應慢,是因為你竟不懂得害怕。”他說著,一頓,仿佛想到了什麽,“也是,你如今神識不全,難免不靈敏。如此,我便送你個見麵禮罷。”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便看見他一揮衣袖,甩出原先抱在懷中的那個“玩具”。淩空頓住,我的骨骼四散,在落下之前完整好了形狀,無一缺漏。

然後他又一揮手,便聞得頂上轟隆一震,山壁移開,月光順著那塊空缺流淌進來,淌到我的眼前身上,慢慢充盈我的五感和神識。

而待到身子完好、可以行動之後,不等他說話,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眼珠給自己按進去。本以為要費一番功夫,卻沒想到很是順利。

順利到我還沒有來得及按,那眼珠就自己飛進了我的眼眶。

而我一怔,抬頭,正巧望見他微揚落下的衣袖。

“謝謝。”

他挑眉:“我原以為你的反應慢是因為識感差漏,現在看來,卻大抵是你真的沒有腦子。”

被這句話嗆了一下,我低下頭來,不欲與他爭辯。

其實,該想該怕該驚訝的,我之前就已經在腦子裏過過一遍了,尤其連番的驚嚇下來,實在很容易讓人麻木啊。更何況,一瞬長大、一身兩魂有什麽打緊,我因生來攜帶的異靈,從小到大也沒少見過異事和幺蛾子,別的不說,就說我自己吧。

走著走著摔一跤就散了,也不就這麽回事麽?還不是拚拚就好,都不過小事而已。

“不過小事?心態倒是好。但再怎麽輕描淡寫、不去在意,你不還是有放不下的一樁麽。”

我一愣,抬頭,頭一次覺得危險。

沒錯,我自幼見得比別人都多,所以,看得也就比誰都要更淡。

可就算所有的事情都是輕的,我也還是有一樁在乎的事情。不是之前的蒼青月輪血色紅光,也不是擔心他將我帶來這裏所為何事,而是……

那一指玉簫。

“你把它放哪兒去了?”

“它?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麽。”

我虛了虛眼:“就算我是未指明,就算誰都聽不出,但你不是可以看透人心嗎?你會不曉得我在說什麽?”

沈戈抬手,幽色光暈在他的掌中升起,如冥火灼灼,燃明卻冷。

“不過是一指玉塊而已,怎麽瞬間變了個人似的,真是無趣。有執念的人,大多無趣。”

隨後,那指玉簫自火光中出現,依然是我熟悉的顏色和模樣,也還帶著那熟悉的氣澤和靈氣。我終於鬆了口氣,看樣子,他那一魄還在,沒有被我累及消散。真好。

心情鬆懈下來之後,我的語氣也跟著軟了幾分。

“那個,沈戈是嗎?這個名字真是十分大氣,特別好聽。所以,我是直接稱呼您的名字嗎?還是需要加些敬稱什麽的?”

眼見著身前男子眉頭一抽,手中的光色跟著顫了幾顫,卻不過霎時又恢複了冷豔模樣,隻是好像懶得再看我。

“這裏是虛妄海上,北天之陸,我曾是……嗬,罷了,如今我不過是個禁犯,哪裏夠得上什麽敬稱。”他側過身去,眉眼被幽色映出幾分落寞,“你便直接喚我沈戈就是。”

語畢,他隨手一揚,那指玉簫就這麽穩穩落在我的手上。我接住之後寶貝似的趕緊把它揣進懷裏,差點沒控製住笑出聲來,卻終於還是拾回一些理智。

“那個,我看你挺厲害的,不像個禁犯啊,是誰困住了你?”

“你不曉得,我很好困,因為我是族裏弱點最為明顯的一隻妖。”他回身,聲色如笑意一般危險,“而你之所以會覺得我厲害,那不過是因為時候到了。在這之前,我弱得很。”

“時候?”

他的眼裏陡然生出無盡華光,透過我的眸子直直燒到了我的魂識深處。

恍惚間,我一陣眩暈,那個聲音卻是低沉宛轉,繞在耳朵旁邊——

“這麽多年了,我終於等到……既生魄的能量再次爆發。”

接著,我眼前一黑,恍入幽境。

3.

虛空暗處,四周除卻螢火點點之外,再無光色。而在我麵前,有一條小徑,很短,路的盡頭是一扇門。那門很是油膩,上邊有荊棘四布、還纏著些不知名的蟲子,看得我一陣反胃。

如果有得選擇,哪怕是盤腿坐下都好,我一定不會往那邊走,然而……

天邊劃過驚雷陣陣,其中一道落在我身後不遠處,地麵自那兒開始破裂,同時,有石塊從天上砸下來,我四處躲閃,無意間撞著了身側石碑。

抬眼,慌亂中我看見兩行字,上邊寫著:“北天虛境,有燈長明。燃燭為情,妄阻其行。”

這是什麽東西?和現在的處境完全無關好嗎!虧得我還以為是路牌呢!

震感漸強,裂縫蔓至腳邊,我提步一躍,落在不遠處,還沒來得及感歎自己的靈活便看見石碑從裂縫裏直直掉落下去。是這時候我才發現,地麵之下不是土,而是風起浪湧的深海,攜著無盡焰色,一波一波燃起在洪流裏,將跌入的一切都吞噬幹淨。

我眼見著那塊巨大石碑落下去,連個聲響都沒有就不見了,剛剛心驚完,轉眼便看見天邊一塊巨石落下,上邊刻著的,正是我方才在石碑上看見的那句話——

所以說,這腳下地麵和頭頂蒼天是連在一起的?這到底是個什麽世界啊!

左顧右盼尋不見出口的我幾乎哭出聲來,滿心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我一定不能掉進這裂縫裏去……

能摔死淹死都算好,但要這樣從地下天上落來落去的,處境也忒慘了些吧?!

側身躲開落下的石塊,腳邊上沒有一處完好的地麵,終於到了避無可避的時候。心下一定,我咬牙,朝著那扇門跑去,卻在推開它的時候落下無盡深淵——

在墜落的時候,我心下鬱悶,早知道都是要掉的,還不如不跑了。

霎時間,周圍生起火光燃燃,刺得人眼睛生疼,它們像是在燒我。

可是,為什麽不會覺得不適呢?

怔忪之中,我隱約瞥見有東西從我的身體裏鑽出來,白乎乎的幾團,四處亂竄,最後卻都融入了焰光裏,助它們燒得更盛。

迷迷糊糊的時候,我想數一數跑出來的白色東西有幾個來著,卻怎麽都數不清楚。怎麽我現在變得這樣不濟了?連數都不會數。

帶著最後一份疑惑,我墜到火色底部,透過灼灼強光,我隱約看見一個人朝著這邊在跑,從來沒有波瀾的臉上帶著幾分急切和關心……真是難得。

用著最後的力氣,我摸出那指玉蕭,卻無法再抬手遞給他,甚至連想喚他一聲名字都叫不出來。呐,這可不是我在逗你,我是真的動彈不得。

我強撐著,想等他的,可耐不住眼皮越來越沉,終於合上。

秦蕭,反正你都快到了,這一魄,你自己來拿吧。

好生收著,別再拆開,隨便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