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斷情燃燈,唯以燒魂】

楔子:

無需實物便可生火,且自上古以來,經久不相滅,冉冉灼灼直至如今。這世上真的有那麽一盞燈,也是六界之中唯一的一盞。

這盞燈名曰“四緒”,據說為北天妖君所有,裏邊燒的,是世間各類生靈的感情。要說無情,唯有太上聖人道,可人神妖魔都不是聖人 ,誰都有情,誰也都會消亡。

消亡之後,人的魂魄會被冥界領走,神魔妖則會散去,而那個情,卻會受此燈吸引,穿過天陸海域,來到這裏,等待著被它燒毀。

這是世人都知道的,但這盞燈的另外一個功能,卻是鮮有人知——

燒魂。

四緒燈火非實火,自然也不會燒實體。可一旦有人在燈內情斷的時候進入燈門裏,便會立刻被吸入燭心,墜入虛空世界。

他們會沉在四緒編造出來虛假的故事和記憶裏,被激發出所有感情,而四緒燈火便趁機將其一點點吞噬,最後,那人會被逼得靈識漸弱,乃至最後散盡魂魄,貢作燃料。

一旦魂魄靈識被燒完,這個人便是活著,也算死了。

1.

原以為自己就那麽過去了,卻不想半夢半醒之間,我的意識隨著秦蕭的到來,竟分出了一半。這一半虛乎乎飄在空氣裏,我的神思因此鬆散得不像話,但意誌卻是堅定的——

堅定地始終站在他的身側。

然後,我看見總是帶著清淺笑意的秦蕭,此時,麵對負手而立、眸光冷徹的沈戈,他卻是祭出周身靈壓。強壓之下,連空氣都凝滯成不透風的密壁,叫人窒息。

然而沈戈是誰?窒息就窒息,左右他是隻妖,想來,也不用呼吸,於是揚袖回首,狀似若無其事。

“北天之境荒蕪許久,數千年了,終於迎來一位貴客,卻不知……”

他抬眼,笑意薄涼:“因斂尊者此番到來,有何要事?”

因斂尊者?那是誰?他在同誰說話?我皺眉,一陣疑惑,這個名字像是有些熟悉。

秦蕭也不多話,隻是那麽盯著他。

“把她放了。”

“哦?”沈戈眼睛微虛,“能勞煩尊者親自跑一趟的絕非凡人,而若非尋常,我也沒有那個本事把人困住。既是如此,談何放人?”

話音剛落,連我這麽一個誰都看不見的虛魂,都明顯的感覺到空氣中的能量場又強了幾分,空氣中仿佛有千鈞重壓落在身上,沉得人幾乎直不起腰來。

我扶著腰撐著秦蕭,如果可以,我真想晃著他的肩膀罵出聲來——

你們不管怎麽樣,至少看起來都是輕鬆自如能挺住的,難受的隻有我!這是為什麽?你說啊,這到底是為什麽!

沒想到,就在我的靈魄靠近他的時候,秦蕭伸手一攬將我護住,壓強瞬間減弱,我鬆了口氣,有些小慶幸——

還好虛形沒有腿,不然我可能就要這麽滑到地上。

然後就看見他低眼望我,模樣清和:“別怕。”

他竟能看見我?

我一愣,直到沈戈開口才找回自己的神識。

“你在說什麽?”

“妖君真是好記性,方才,我們不是在談放人的問題嗎?”秦蕭眉目凜然,“你不願意?”

隨著他這句話出口,我便瞧見沈戈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什麽願不願的……尊者從現身到現在,也沒有說,要我放什麽人呐。”

沈戈低眼,輕拂衣擺,似在強忍著什麽。

在聽見他話裏退意的時候,秦蕭一頓,撤去威壓。

卻也就是這個時候,沈戈眼神一暗,聚起一團靈力,直直向秦蕭送去——

手起掌落,秦蕭的身子一震裂開,卻是迸出無數碎木似的渣滓。而在這具身軀碎散的同時,沈戈身後,有霧氣自黑暗中聚起,最終化作人形實體。

事情發生得太快,來不及反應,我便聽見秦蕭冷哼一聲:“你想對我動手?”

沈戈一愣之後,立刻反應過來,可反應再快又如何?身後男子的真元霧氣般散出,落下時候卻有雷鈞之勢,直直砸在他的身上,餘下的更是波及周圍,震起一片煙塵!

他來不及躲閃,唯一能做的就是側身護住心口。我看著他的反應,覺得有些奇怪,並不知道,原來那個地方,存著沈歌的魂。

轉瞬間麵沉如水,沈戈祭出全部靈力與秦蕭相抗,出手之際,眼似寒冰。而我在這一瞬間莫名讀到他心底的話——

原來,沈戈的弟弟早沒了形體,而今,秦蕭那一擊又差點傷到他的靈識……

看來秦蕭是真的激怒了他,沈戈這廝,他現在連心底思緒都隨著怒意外散了呐!

靈力化作利劍直直劈砍下來,對著的是秦蕭命門,沈戈出手極快,從凝氣到出招,像是動作還沒出來便已完成!

從來沒有人可以接住這一劍,北天妖君殺意最濃的一招,帶著無盡的暗焰熱浪,如熔岩湧來,頃刻枯了草木、裂了山石,微風成熱浪灼人心肺,無誰可擋!

我下意識伸手護在眼前。

劍意淩厲,轉瞬而至,秦蕭卻沒有動。

事實上,他隻是微一眨眼,四周便靜了下來。

幽藍霜色順著劍尖而上,火光化成陣陣冰涼,而沈戈保持著出招的模樣,動彈不得。

緩步踱到他的麵前,秦蕭淺笑:“承讓。”

我知道秦蕭很多種模樣,卻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理直氣壯的耍流氓。扒在他耳朵旁邊,我這麽說,沒想到他竟虛虛撫過我的頭,一個聲音直直傳到我的腦海裏——

“別鬧。”

我哪兒鬧了?心底憤憤,轉瞬想到如今的他奈何不了我,又整個環上他的肩膀。秦蕭身子一僵,看似沒有反應,手指卻微顫。

接著,我就被他直接掀了下來……

這個人到底懂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隨後,沈戈開口,笑得有些冷:“卻不知外人口中溫和清疏的因斂尊者,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因斂,怎麽又是因斂?

麵色不變,秦蕭低眉。

“你在與我拖延時間?我知道,你想燒了她的魂識,奪她軀殼拿到那份能量,可即便如此,要讓你弟弟複生也還是難。比較起來,找回他原先的軀殼、移魂塑神更安全些。”

沈戈明顯地一愣:“歌兒的軀殼早在北天一戰……”

“沈歌的軀殼未損,因些因緣,有一縷仙魄寄居在了裏邊,氣息全改,所以你找不見。”秦蕭走進他幾步,“你想不想知道,沈歌的身體在哪裏?”

沈戈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半晌突兀地笑出聲來,表情看起來有些陰狠:“你拿小歌的事來騙我?”

“我從不打誑語。”秦蕭淡然,“也沒有騙你的必要。”

怔在原地,沈戈的麵色瞬間變得迷茫,卻是不一會兒又恢複了清醒,連帶著對身體的控製力也回來了。

沉吟半晌,沈戈抬頭。

“要麽等到魂識燃燒殆盡,要麽現在把人帶離虛境。可進去這燈裏的人,沒有一個是在散魂之前能出得來的。”沈戈開口,聲音沉沉。

要用四緒燈,需要把原本燃著的情抽離幹淨,燈燭無依,才能燃魂。可要開始容易,停止卻難,即便是作為四緒燈的主人,也沒有辦法在中途把情祭回去,把魂放出來。

“小歌當真……”

頷首皺眉,秦蕭模樣認真:“你若想早日尋見他,現在開始,少廢話。”

沈戈沉了口氣,飛快抬手揮袖。他的袖內有緋色靈霧朝著四緒燈直直飛去,刹那間火光像是被凝住了,停在原處,再無搖曳。

“我從未試過放人出來,所能做的,最多不過暫時穩住四緒不再繼續。可我能讓燈燭不再燃燒,不代表就能保住她的魂魄不散。”

秦蕭微愣:“什麽?”

“就算你能改變虛境原本的設定,助她保住甚至重生魂魄,但她如今所有的意識都被掌握在了燈裏……若有意外,保不準四緒會為了對抗你而自毀重建虛境。甚至,將你一並困住。”

“這樣說來,哪怕四緒不燃,她也還是有危險?”

轉頭望我,秦蕭的眼神有些複雜,而我條件反射般連連擺手:“你能看到的,我就在這兒,別信他危言聳聽……”

可他不聽我說的,隻是不停在與沈戈確認。

“可以這麽說。”沈戈難得正色,“還有,我不確定自己能撐多久,尤其那個世界裏,現在她的情魄幾乎被燒幹淨。你若要救她,便需進入四緒給她造出的夢裏,讓她重生情魄。可你知道該怎麽做麽?”

“怎麽做?”

“我從來隻負責燒,不負責複生。”沈戈扭頭,“但是如何讓人生情,你不知道?”

沉默片刻,秦蕭點頭,不過瞬間便做好了決定。

“好,開始吧。”

他應得幹脆,沈戈聽了一頓,像是有些意外,而我比他更加意外。

四緒燈裏是一個極不穩定的世界,稍有差池便要燃魂滅魄,可他卻一句都不多問就要進去……這是為什麽?

“等到她的情魄重生完全,我便把會你們帶出虛境。但若出現個什麽意外,例如四緒燈重燃……哪怕是尊者您,怕也是出不來的。”沈戈饒有興味,“所以,真的想清楚了?她是你什麽人,這麽做劃算嗎?”

“你耽誤的,全都是你能與沈歌相見的時間。”

沈戈臉色一變,霎時間興致全無似的……可我仍感興趣哇!於是轉頭,我殷殷望他,可秦蕭卻側了過去,還順手一指,將我定在了原地。

接著,沈戈伸手,虛虛對上秦蕭的額頭,隻那麽一抓,便抓出來一團白色霧氣。

“你若信我,便將魂識交我處理,軀殼先找個地方躺著吧。四緒虛境,實體是進不去的。”

話音落下,那幾團白霧立刻安靜下來,溫順地伏在沈戈手上,秦蕭的肉身卻僵直著走向我曾躺過的那張石塌。

接著,最後一團從秦蕭的身體裏冒了出來,與其它一起聚在了沈戈手上。

抓著它們,沈戈重重一歎。

我不曉得此時的他在想什麽,隻隱約聽見他在說什麽冒險、什麽不值。我不自覺皺了眉頭,也許,真的不值。

即便被救的是我,但看上去這樣危險,我也是真的替他覺得劃不來。

四緒燈前,沈戈凝神。

盤腿落座,聚氣風起。

霧團化作點點光色,自沈戈掌中升起,慢慢移向四緒燈門,一點點向下,最後停在了那個沉睡中的女子——也就是我的軀殼身側,慢慢淡化不見。

過程中,沈戈的麵色蒼白,雙眼緊閉,像是在強撐著什麽,而我的意識也隨著他念出的訣術漸漸模糊,想來,是要墜入他們口中那個什麽四緒虛境。

也就是這個時候,角落裏有個盒子耀出緋色光暈,明顯的一閃。

那是沈戈用來代替四緒收集萬物之情的容器,他之前從燈裏取出的,也一並封存在那裏。萬靈之情相聚一處,稍有損毀便可驚震天地……

一個出不得半點意外的盒子。

可彼時的我們,誰也沒有發現這處異常。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隻曉得自己的情況。

穿過層層虛霧,一個勁的下墜、下墜。最後,我落到一片土地上,卻並沒有摔疼。我不是死了吧?畢竟,隻有死人才是摔不疼的。

過往的記憶在我的腦海中慢慢浮現,一幀一幀閃出,又一幀一幀被洗掉。

陌生的記憶和情緒被強行灌進我的腦海。我努力抵抗,想抓住原來的,恐懼自己要變成另一個人,卻最後連那份著急都失去了……

終於,混亂的畫麵戛然而止,我被留在一片黑暗裏,再不記得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