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子扶蘇

翌日清早。

嵐庭連嘴都來不及擦就一溜煙跑出了藥廬,他認得裴家馬車的輪子軲轆聲,絕對錯不了。

“管家大叔!”嵐庭興衝衝的跑出去,“今個兒有給我帶……咦?”嵐庭望著那個陌生的大哥哥,露出了不解的神色,“管家大叔人呢?還有這個哥哥是……”

一旁的車夫聽到嵐庭的疑問後,便憨憨的笑著回答,“杜管家今天和三夫人去鄰城選貨了,這不,就換了我和杜葉來。”

“杜葉?”嵐庭歪著頭,想著上次在裴宅好像沒有看見過這個人。

杜葉一身青衣,身姿挺拔,就算嵐庭年紀比自己小,他也還是禮數周全的作了一個揖。嵐庭不習慣這麽文鄒鄒,正當他考慮著到底是要回個作揖還是回個抱拳時,他就看見杜葉嘴邊的笑容,凝固了一兩秒——他的眼神,是看著自己身後的房尉哥哥的。

“房尉哥哥。”嵐庭莫名覺得有些奇怪,小聲道,“管家大叔今天不在,就讓這個哥哥來接我們。”

“瞧我這記性。”車夫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一拍腦門以示懊惱,“隻顧著檢查著馬車的輪子,竟然忘記給你們介紹一下。杜葉是杜管家的孩子,前些年一場意外之後,就不會說話了。所以二位要是有什麽不方便的,也可以跟我老車夫說。”

“不會說話了?”嵐庭到底是孩子心性,立馬誇張的問了出來,“那就是個啞……”

“嵐庭。”房尉沉聲,“不得無禮。”

嵐庭自知理虧的癟癟嘴,立馬走到一旁牽起了上次那匹馬。

“嵐庭還小,說的話請杜公子不要在意。”房尉提著藥箱,在經過杜葉時,停住了步伐。

杜葉一笑,依舊是房尉記憶中的清雅和煦。接著他輕輕的搖了搖頭以示無礙,伸手替房尉把車簾掀得更開,房尉知道,杜葉的意思是請他上車。可是——可是剛剛車夫的那番話還在房尉心中盤旋,什麽叫做前些年一場意外之後,就不會說話了?那場意外究竟是什麽?難道指的就是三年前裴家那起毒殺案?可不管是卷宗,還是房尉對那日的記憶,中毒的不就隻有裴家兄妹三人麽?那麽眼前杜葉的失聲,又是怎麽回事?

房尉眼波微動,正欲問些什麽的時候——不說一探究竟,但至少,房尉在此時,想和久違的故人說說話。但一直平靜著的杜葉,在對上房尉眼神的時候,竟輕輕的蹙著眉,再次搖了搖頭。那意思很明顯——要房尉不要說話。

房尉下意識的看了看坐在不遠處的車夫,立即會意。

車內十分寂靜,唯有小火盆上麵的茶壺被煮得發出了細微的咕嚕聲。

杜葉垂眸,認認真真的斟了一杯普洱遞於房尉手邊。房尉愣了愣,因為在接過的那瞬間,他感覺杜葉指尖的溫度,格外的低。

“近日大寒時節,杜公子應當多多注意身體。”

大概是車廂內隻有兩個人的原因,杜葉的表情不似方才那般完美——好像那些隱藏在他微笑下的情緒,此時正漸漸的從他的眉眼中透了出來。

杜葉看著房尉,遲疑的點了點頭。

“有杕之杜,其葉萋萋。”房尉順著杜葉的名字,念出了詩經中的兩句,“你的名字,是出自這裏嗎?”

有杕之杜,其葉萋萋。你的名字,是出自這裏嗎?

杜葉一直垂在身側的手,因為這句話,而暗暗的握緊了。

曾經,有那麽一個人不嫌他出身低微,不嫌他資質愚鈍,硬向老爺要了他做陪讀書童。那日秋高氣爽,金桂飄香,他手中的川貝糖水好像也散發著甜味,而那個人,一襲白衣,趁著教書先生不注意,偷偷的朝他招了招手,眉眼裏都是溫柔。而那份恰到好處的溫柔,輕而易舉的打敗了周遭的好風景。那人指著一本詩經,一本正經的用還不夠成熟的聲音告訴杜葉,有杕之杜,其葉萋萋,你的名字,就是出自這裏。

“杜公子。”房尉一句話就將杜葉從回憶裏撈了出來,他看著杜葉蒼白的嘴唇,有些艱難的開口道,“若我說,我有法子讓你痊愈。你可以興趣一試?”

房尉這句話著實讓杜葉吃了一驚,他從來沒有想過,這輩子還可以開口講話。接著,他在房尉帶著些許期盼的眼神中,堅決的搖了搖頭。

房尉的失落轉瞬即逝,隨即,他便了然道,“也好。杜公子怕也是習慣了。其實有時候無法開口說話,也是一種福氣。”而他了然於心的,卻不僅僅局限於說出的那番話,剛剛四目相對時,他明顯的感覺到杜葉的眼神不對勁,相處多年,他懂他——他知道,杜葉一定藏著什麽秘密。

由於杜管家和三夫人的出門,帶路的任務自然而然的又落在了杜葉肩上。

白日的裴宅看起來更為大氣一些,但同時,一些隱匿在黑夜中的小瑕疵,現在也暴露在了視野之下,比如牆麵上的裂縫,再比如木質欄杆末端的腐朽。

三人朝著裴老爺房間前行,途中又遇到了忘憂。嵐庭和忘憂雖隻見過一次麵,但上次的梁子算是結下了,果不其然,兩人一對上眼,立馬又開始吵鬧。不太明白情況的杜葉本想上前勸阻,沒想到自己反而被房尉攔下,“他們還小。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你放心,嵐庭有分寸,不會傷及裴小姐。”

貴客都已經開了口,主家沒有不大方的道理。杜葉頷首,一路無言將房尉帶至了老爺房門前。

“裴老爺。”房尉見房門虛掩,輕輕扣了兩聲。

得到裴老爺應允後,房尉才緩緩步入正房,屏風之後,是裴老爺靠著床杆半坐著的模糊身影。

“您這幾日感覺好點了麽?”

“好,好多了。”裴老爺忙不迭的點頭,看著走過來的房尉,眼裏滿是藏不住的欣賞,“梅林神醫果然名不虛傳。喝了一天藥就感覺舒爽多了,如今既能吃點東西,也能下地走幾步了。”

房尉點頭,正在心中想著這次留下來的藥方子可以做些什麽變化時,最外麵的那張木門就又被人打開了——其實說“打開”並不適合,單從聲音上評斷,更像被人蠻橫的一把“撞開”。

“神醫,神醫……救命。”一個哭泣的女聲愈來愈近,倉惶之間,那個瘦弱的身影好像撞上了屏風一角。但桃夭也顧不得肩上的劇痛了,她滿腦子都是剛剛北園裏的情形——血,還有爛掉的骨頭和肉。

“神醫……”桃夭撲通一聲跪在了房尉和裴老爺麵前,哭著朝房尉爬了過去,沾滿鮮血的手緊緊攥著房尉的下擺,不住的祈求,“求您了,求您了,去北園一趟吧……快,快不是個人了,求您了……”

“桃夭你……”跟隨而來的二夫人愣在了門口,終究還是沒有辦法阻止桃夭跑出來求醫,二夫人看著眼前的場景,眸裏滿是痛苦,手裏的帕子也早就被捏的變了形。

“你們好端端的,幹些什麽?”裴老爺被這接二連三的鬧劇弄得十分不爽快,本來極好的心情,現在全給敗個精光,“還有貴客在這,你們這樣子,成何體統?”

二夫人低著頭,規規矩矩的將裴老爺的訓斥全盤接應了下來,她往裏麵走了一兩步,想伸手拉桃夭,卻還是作罷,“對不起老爺,是我一時疏忽沒有看管好這丫頭。您也知道的,她向來比較瘋癲,嚇到貴客是我的……”

“二夫人!”桃夭突然抬起頭,狠狠的用手背抹了一把掛在下巴上的淚珠,“我沒有瘋,瘋的是您!您可是二少爺的生母啊,怎麽可以狠心成這樣子?”

“扶蘇?”裴老爺聽桃夭講到了二少爺,直覺其中有問題,“扶蘇怎麽了?”

“沒……沒怎麽。扶蘇很好,照顧得很好,老爺不用,不用操心。”二夫人搶在桃夭開口前將這番話說出,但飄忽的口氣和躲閃的眼神,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她講的是實話。

裴老爺雖病但不愚,一眼就看出二夫人是在撒謊,於是他更加生氣的豎眉喝道,“扶蘇到底怎麽了?桃夭,你來說。別怕。”

“扶蘇少爺他,他……”真輪到自己說的時候,桃夭反而害怕了起來——不是不敢說實話,而是一想到剛剛那個場景,桃夭就不自覺的開始戰栗起來,實在是太可怕了。

“二夫人趁著您生病,便偷偷辭退了扶蘇少爺的郎中,還跟我講不許說出去,可是……可是。”桃夭的眼眶又紅了,話雖是對著老爺說的,但她不由自主的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的房尉,“剛剛我去換被褥的時候,發現扶蘇少爺的腿……都成一攤子爛肉了,全是血,我還看見了那些白森森的骨頭,甚至還……”

房尉看著桃夭的嘴一張一合,做不出任何反應。

從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和處境之後,房尉就已經聽不見桃夭接下來的話具體在說些什麽了。不止桃夭的話,房尉甚至覺得自己身處的世界,都在剛剛的那一刻,歸於寂靜。

扶蘇的腿——成了一攤子爛肉?

那麽精致和清澈的少年,像是盛開在雲端高嶺的少年,在自己生命裏占據了重要位置的少年,這幾年幾乎每天都在掛念著的少年,竟然,和那樣的詞語,劃上了等號。

在山上的那三年尋不到關於扶蘇的消息那便罷了,可為什麽回到穀順,甚至重新回到裴宅後都見不到扶蘇呢?除了在眾人言辭間知道他當年重傷如今生病外,竟不知他任何消息。原來最大的阻礙不在其他,而在扶蘇身邊最親近的人。

房尉看著二夫人,內心一片悲涼。這三年,在自己離開裴宅的這三年中,於扶蘇,於二夫人,甚至於整個裴宅,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年那場毒殺案,究竟帶走了多少東西,又改變了多少東西?

那場毒殺案放置今日,到底還能不能被解開?而隱藏在奇案兩字之下的,到底是單純的意外,還是陰險的預謀已久?

“您是好人……”桃夭聲淚俱下,“郎中,我知道郎中您是好人。求求您去北園救救扶蘇少爺好嗎?他不能死啊,不能……我求您了郎中。”

“姑娘。”房尉將跪在地上的桃夭輕輕扶起,“地上涼,你也不要再哭了。”

“可是……”桃夭吸了口氣,有些幹了的眼淚黏在臉上讓她非常不舒服,她好像稍微冷靜了一點,是不是自己太衝動了?老爺的臉色此時看起來陰沉的可怕,而身後二夫人的樣子,也是極為少見的痛苦。

“在下是來替裴老爺複診的,於情於理都不該半途去北園替二少爺看病。”房尉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好似事不關己。可誰人知,隱在寬大衣袖的手,早已緊握到關節發白。有一個聲音很小,卻不停的向房尉席卷而去——是扶蘇幼時生病時的呻吟聲。一聲又一聲,穿越了好多年,正生生的折磨著此時的房尉。

房尉逼著自己不動聲色的深吸一口氣。

扶蘇,你此刻是不是也像之前那麽痛?或者是更痛?

“罷了罷了。”裴老爺的眉頭皺的更深了,“扶蘇是我兒子,他現在病成這樣,我這個當爹的還有什麽心思,唉,也怪我自己這**體,竟這麽久無法管理府中之事。”接著他看向房尉,有些不確定他會不會去診治扶蘇,畢竟當初請他來醫治自己都花費了不少精力,“房郎中,你是否願意去北園看看我那個……”

“不!”一直沉靜的二夫人突然激動了起來,她美眸圓睜,痛苦的搖頭,“老爺,別,求您了,別讓房郎中去看扶蘇,扶蘇會好的,我真的會照顧好……”

“你放肆!”裴老爺怒火中燒,“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是這般心狠手辣的女人,自己的孩子都要置他於死地!要不是桃夭過來告狀,你還想瞞著我多久?瞞到我身體好了之後去北園看扶蘇那日?”

“不是的,不是的老爺。”二夫人的眼淚落了滿臉,顫抖的身體像片在風中凋零的樹葉,她的手掌撐在冰涼的地麵上,“老爺,扶蘇是我的孩子,您怎麽不信,我這樣……是為他好呢?”

“夠了!桃夭你立即帶著房郎中去北園看看扶蘇。”裴老爺大手一揮,不願再看眼前的女人,“至於你,以後扶蘇的事情再不經你的手。早知道你是這樣……當初哪怕你再像她,我也不會把你從青樓裏贖回來。”

北園。顧名思義,就是整個裴宅的最北邊。

桃夭一邊抹眼淚一邊給房尉帶路,走過花園假山上那座小橋時,桃夭無意間瞥見了房尉的神色——說不出是個什麽表情,隻覺得和第一次見到的房郎中不大一樣。

“您怎麽了?”桃夭小心翼翼的問道。“是不是我走得太快了些?”

“不是。”房尉搖搖頭,眼神落在了前方已經隱約可見的北園大門上,“姑娘隻管帶路便是。”

“約莫是這邊比老爺那邊要冷上一些吧?”桃夭想了想,大概就是這個理了,特別是她還記得,房郎中指尖的溫度,是低過自己的。“北邊就是這樣的,花園這還算好,等出了這裏,還要走一會,才能到北園。”接著桃夭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總之她頓了頓才開口,“那裏才是真的冷。”

有多冷呢?冷到昨晚結在屋簷下的冰條子,到現在都沒有融化掉。

桃夭那次雖不在老爺房裏,但下人們之間向來嘴碎,不管什麽事情,不出個把時辰定能傳個遍,所以她也是知道房尉醫人的規矩的。

“房郎中。”桃夭福身準備退下,“扶蘇少爺就在這屋子裏,一切,就都麻煩您了。”

房尉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再側頭看上桃夭一眼,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那張木門上,他一動不動的,似是著了魔似的,盯著那扇薄薄的木門——甚至在桃夭走了很久之後,他都維持著相同的姿態。

就是這扇門。在這扇門之後的,就是扶蘇。

房尉有些難以形容此時的心情,激動?雀躍?開心?得償所願?亦或是害怕?恐懼?心疼?難受?巴不得取而代之?這些微妙的情緒統統交雜在了一起,蠻橫的充斥著他的頭腦和四肢,所以他必須要停在原地給自己緩和一下。房尉深吸一口氣,他看見那些流淌在他身體裏的情緒最終聚合在了一起。它們沉澱下來,沉澱出一張房尉此生都不能忘的臉——是扶蘇,是記憶中最為精致好看的扶蘇。

房尉斂眸,骨節分明的手,終於將門,輕輕的推開。

屋子裏幾乎沒有什麽光線。

房尉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這究竟是一間什麽樣的屋子?

陰暗潮濕不說,房子裏的擺設也少得可憐,放眼望去,房尉隻能看到一張孤零零的桌子,可桌子上甚至連一盞像樣的茶壺都沒有。他停在原地,幾乎快要失去前行的勇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扶蘇要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

房尉艱難的越過了那張桌子,看到了不遠處的床榻,和被褥裏那塊小小的凸起。

“裴……裴二少爺?”

意料之中的,沒人回應。

但越是靠近床榻,那股縈繞在房尉鼻尖的味道就越濃烈。他能分辨得出,有藥材的味道,有發黴的味道,有血的味道,甚至還有腐爛的味道,它們全被鎖在了這間常年見不到天日的小屋中,活生生的悶出了一種,類似死亡的氣息。

房尉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扶蘇,就置身其中。

扶蘇在朦朦朧朧中,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變成了穀順城外的那條小溪流,汨汨的流向更南的南方。他輕盈,歡暢,且自由。

然後他聽到木門的吱呀聲——有人進來了。

他夢中的那條小溪還在流著,但他的思緒已經漸漸回來了,他知道來者無非就是桃夭杜葉或者娘親這三人,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無法變得輕盈,歡暢和自由。他不是那條小溪流,他隻是一個不能下床,甚至連坐起都變得困難的,廢物。

“裴二少爺。”房尉這次已經走到了床邊,他隔著那層細密的床頭紗,模模糊糊的看著裏頭扶蘇沉睡的臉。

“嗯。”來者的聲音和對自己的稱呼都有些陌生,扶蘇有些意外的睜開眼,果然看見了一個從未謀麵過的年輕男子,“你是?”

“在下房尉。”房尉微微將眸子垂得更低。三年了,這三年中他一直在想,若有朝一日二人重逢,該說些什麽才好,而真的到了這一刻,他卻隻能喊他一聲裴二少爺,而他也已完全不認得他,“是來為你醫治的郎中。”

原來是新請的郎中。扶蘇倦意未散,便又將眼睛闔上了。

“若少爺不介意,在下就開始號脈了。”房尉伸手將床頭紗卷了一小半起來,扶蘇的臉便清晰的展現在了眼前,一如記憶中的精致好看,隻是看著十分的憔悴和蒼白,臉頰也瘦下去很大一塊。

“隨你罷。反正我無所謂。”

“少爺何出此言?”房尉已經無法將眼前這個散發著冰冷頹敗之氣的人,和以前的扶蘇聯係在一塊了,他,明明不是這樣的,“我聽桃夭說,您還小,年方十五,正是……”

“什麽時候個頭呢?”扶蘇驀然將眼睛睜開,直直的盯著上方。

“什麽?”房尉不解,他還不太清楚扶蘇指的是哪個“頭”。

“好累。”扶蘇的眼前又出現了那條小溪流,“我不想繼續這麽活著了,我想死。”

房尉一愣,原來扶蘇話裏的那個“頭”,指的是,人生的盡頭。

突然間房尉就明白了為什麽這屋子會布置成這樣。原來不是故意苛待,隻是盡可能的避免悲劇的發生。就連他現在坐著的椅子和扶蘇躺著的床榻,邊邊角角處都纏上了厚厚的布條。

“不行。”房尉了然之後,眸色加深了幾分,同時手指也輕輕的探上扶蘇纖細的手腕,大概是許久未曬過太陽,他幾乎能清楚的看見扶蘇手腕下那些青紫色的經脈,“少爺若是累了,隻管睡便是。待醒來,在下定會給你一副健康的身體。”

“為什麽不行?”這回輪到扶蘇不解了。

“因為我是郎中,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救你。”房尉感受著指尖下扶蘇虛弱而漂浮的脈搏,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就算醫術精細如他,也會對這種脈搏感到心驚,他生怕它下一秒就會變成停滯的寂靜,“我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扶蘇好像笑了笑,黯淡無光的眼睛裏此時也泛出了一丁點生氣,他側頭看著眉頭緊鎖的房尉,道,“你好像和別的郎中,不太一樣。”

雖然在桃夭剛剛的哭訴中,房尉已經得知扶蘇的傷口在腿部,但具體的位置卻不清楚。房尉將扶蘇的手重新塞回被褥中,正欲詳問時,一抬眼才發現扶蘇已經又閉上了雙眼。是沒有睡著的。房尉能看到扶蘇的睫毛正在以一種非常微弱的幅度顫動著,他沒有睡著。但盡管如此,房尉也不忍心出聲打擾。

“少爺睡吧。”房尉細聲道,“在下冒犯了。”

很多年後,哪怕在很多年後,房尉已經完成了他所有的計劃,扶蘇也恢複成最初的樣子,但他還是無法忘記,在這一刻掀開扶蘇被褥的場景。那個瞬間就像一顆鋒利無比的釘子,狠狠鑽進了房尉身體裏最柔軟的地方,所以哪怕日後這顆被釘子被拔了出來,傷口也看似痊愈,但那瞬間的衝擊和疼痛卻統統變成了房尉心上的一個繭,一碰,就突突的疼。

“扶……裴少爺。”房尉吸了口氣,眼睛直直的盯著扶蘇的兩條腿,雖然一直盯著,他卻從心底裏不願意相信這樣的腿,居然是扶蘇的腿。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像有人用無數巨大的石頭壓過甚至碾過扶蘇的腿,再將他棄之不顧,使那些傷口變得膿腫,變得潰爛,變得像是一攤子腐肉——桃夭說的沒錯,這根本不像是一個人的腿。

一股熱意無聲無息的湧到了房尉的眼底。他慶幸扶蘇此時是閉著眼的,不會看到他如此的窘態,但扶蘇越是這樣不以為然,房尉就越是覺得自己的左胸口被悶得生疼。

房尉穩住心緒,將剪刀放去了一邊——剛剛拿來剪扶蘇褻褲用的。

掀開被褥的那瞬間,房尉就已經意識事情的嚴重性了,如此嗆鼻的味道,定是隻能采取最後的辦法了。房尉決定之後,又看了看那把剪刀,此時上麵還沾染著扶蘇新陳不一的血跡,若是看的仔細點,還能看到刀身上黏著扶蘇已經爛掉的皮肉末。

剛剛剪的隻是一條褻褲,但等會,剪的即是扶蘇身上的血和肉了。

“少爺。”房尉將被褥又往上麵卷了卷,扶蘇自小身體就不好,下半身傷成這樣,房尉唯恐會有傷風或者並發蔓延到上身,為確保安心,房尉必須將上身也得檢查一遍。被褥卷到扶蘇腰腹處上方半寸長的地方時,房尉的手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似是木質,從他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到一個棕紅到發黑的小角。房尉有些遲疑,手也停在半空中,他不知道有什麽東西重要到扶蘇得抱著同寢,“這……”

“郎中要是好奇的話,看看也沒關係。”不知何時,扶蘇已睜開了眼,此時正看著斜上方的房尉。

“是我的聲音吵到少爺睡覺了?”

“不是。”扶蘇收回目光,搖了搖頭,“是我本身就睡不著。”接著扶蘇的臉上呈現出了一派柔軟的悲戚,他將目光放空,喃喃道,“我隻要一閉眼……就能看到那個人。”

“那,少爺想不想看到那個人?”房尉感覺得到,扶蘇對這個話題不像對待身體那般隨意。

“不想。”扶蘇非常幹脆,聽在房尉耳裏,就像是在和誰賭氣。

“即是不想,那在下給少爺開一些安神促眠的方子便可,每晚……”

“不用。”扶蘇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望著哪裏,就如同他不知道現在身體裏正湧上來的那股悲意是為何,“藥石隻能治身,無法愈心。”

“但我承諾過少爺的。”房尉微微沉吟了一會,想起方才那番不算承諾的承諾,“會給少爺一副健康的軀體。”

話音落地,扶蘇便又笑了笑,這個笑容看在房尉眼裏卻是格外的心疼,因為從這個笑容裏,房尉看出了與扶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寬容。

“可是承諾這東西……”扶蘇的確有點累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和誰在短時間內說過這麽多話了,“不就是世人自己捏造出來,再將它挨個踏碎的麽。”

“少爺你何出……”

“那個人曾經也說過的,芸芸眾生,他隻圓我一個人的願望。”

“那他。”房尉頓了頓,回憶的浪潮將他撲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食言了麽。”

扶蘇點點頭,輕聲道,“嗯。而且他再也不可能替我圓什麽願了。”

“為什麽?”

“他死了。”話說到這,扶蘇的眼角眉梢已經看不見一絲笑意,他似是有些魔障的重複道,“他死了,因為我。”

似是為了證實扶蘇這番話似的,房尉握著被褥的手,無意識的又往上走了一個手掌的長短,與此同時,房尉也終於看清了,日日夜夜扶蘇同眠的,究竟是什麽。

——是一塊靈牌。

但不像是那種擺放在靈堂裏供奉的正規靈牌,隻一眼,房尉就看出它的粗糙和過分簡單。靈牌上沒有家族門第,沒有幾代傳宗,甚至連立牌人是誰都沒有寫上去,那塊牌子上從頭至尾就隻有三個字——裴琛聿。房尉認得,那是扶蘇的筆跡。從而房尉推斷,那一整塊靈牌,都可能是由扶蘇親手製作的。

房尉的眉頭,就這麽緊緊的簇了起來。他不是心疼牌位上那個故人,他隻是心疼他的扶蘇正竭力的懷念著那個故人,懷念到了要自己動手做一份寄托,再妥帖收好,日夜同在的地步。

真傻啊。房尉在心裏輕輕歎了一句。

其實在看到靈牌廬山真麵目的時候,房尉有過一瞬間的衝動——他恨不得將什麽都說出來,他恨不得用最直白的語言告訴眼前的扶蘇,其實他不需要做這些事。

房尉一秒都等不及了,他感覺他的的五髒六腑都被人用力的擰在了一起,那種要命的疼痛貫穿了他。但疼痛使人清醒,所以房尉知道,他現在,什麽都不能說。

“郎中是被嚇到了麽?”扶蘇看著房尉,覺得他的臉色不比先前那麽自然。

“沒。”房尉搖頭,他看著那塊靈牌上的名字,道,“裴家大少爺,是麽?”

扶蘇點頭,臉上的表情變得細碎且痛苦。因為臉色太過蒼白,房尉甚至覺得哪怕就是一個蹙眉的動作,扶蘇都是用了絕大的力氣,“裴宅中,這件事已經不讓人再提了。現在也過去了那麽久,城中人估計也有了更新的談資,郎中不知道……”

“三年前那場壽宴上的意外,是麽?”

扶蘇沒有說話,隻輕輕的點了點頭。

“那少爺的腿傷,也是因為三年前,是麽?”

房尉一連串的準確的疑問讓扶蘇有些吃不消,他除了點頭稱是,好像一時間也找不到別的事可做。於是他的手就摸向了自己的腿——盡管那裏早就沒有任何知覺。

“郎中,我的腿真的很嚴重?”

“嗯。”房尉掀眸,從那扇小的可憐的窗戶向外望去,天色尚可,讓嵐庭趕在天黑之前回藥廬取麻醉散應該不成問題,“我說的太專業少爺估計也聽不大懂。總之,等會在我詢問了裴家長輩的意願後就會給你動刀子,切掉那些壞死的肉,甚至是有些骨頭。”

“動刀子?”扶蘇有些意外。他是泡在藥罐子裏長大的,可就算三年前那次被毒得那麽重,也沒動過刀子。而如今——扶蘇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不久前來給自己換褥子的桃夭,她向來是不愛哭的,卻在掀開被褥的那瞬間厲聲哭喊了起來,難怪。

扶蘇的手再往下探了點,再拿出來時,指尖和手掌都沾染上了一股粘膩的血腥味,他猝不及防的,抬頭對著房尉笑了一下,“感覺不到痛,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接著他又想起了娘親和之前那名被辭退的郎中,他問房尉,“如果我家裏的長輩,不同意動刀的話,你還會做嗎?”

“會。”房尉毫不猶豫的點頭,“我說過我要救你,給你健康的身體。我不會放棄我任何一個病人。”

他知道扶蘇有此疑問,是因為想到了二夫人之前的行為。其實關於這點,房尉自己也私下思慮過,二夫人雖然出身青樓,但多年相處下來,她的確是個溫婉善良的女子,對待下人從來都是客氣有禮,更不必說扶蘇是她唯一的孩子,難道說,二夫人有苦衷?而背後的那個苦衷讓她不得已賭上扶蘇的身體健康?

裴老爺身體的大有起色,使得房尉神醫的名聲再次在裴宅得到認證,況且桃夭先前的哭訴也讓人深感慘痛,於是乎,種種原因疊加在一起,房尉要替扶蘇動刀這件事,根本就沒有讓人反對的理由。雖然二夫人眉眼中還藏著一股隱隱約約的猶豫,但作為一家之主的裴老爺都二話不說的答應了,她自然就更沒有立場再說些什麽。

房尉站在北園門口,向眾人承諾,手術時間為三個時辰,剛好能趕在天黑之前結束。可所有器具都已備好了,唯獨回藥廬拿麻醉散的嵐庭遲遲未歸,看著越來越暗的天色,房尉的心也不安起來。

一是怕再等下去會耽誤手術時間,扶蘇腿部的傷勢已經是迫在眉睫,多拖一個時辰,就會增加一個時辰的風險,二是擔心嵐庭路上出意外,就算嵐庭武功超群,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十六未滿的小孩兒。

“郎中?”扶蘇看著房尉坐在一旁的背影,問道,“還不開始麽?”

“麻醉散還在路上,得再等等。”

“麻醉散……”扶蘇其實並不知道麻醉散到底是什麽東西,不過顧名思義罷了,“沒關係的,郎中。直接開始吧,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不要麻醉散?”房尉回頭看著床榻上的扶蘇,因坐得有些遠,扶蘇那張本就巴掌大的臉,顯得愈發小了,“我做過那麽多場手術,少爺是第一個提出這種要求的。”

扶蘇無謂般的笑笑,“反正我的腿沒有任何感覺。”其實退一萬步來說,這兩條腿究竟治不治得好,扶蘇沒那麽在乎。

“不行。”房尉斬釘截鐵的一口回絕,“雖然少爺現在的腿部沒有知覺,但人能承受的疼痛畢竟有限,以前我跟著師傅行醫的時候,就遇見過因為麻醉散失效而活活痛死的壯漢。”

扶蘇點了點頭,但房尉知道其實扶蘇壓根就沒聽進去。

“其實也不算壞呀。”扶蘇笑了笑,聲音愈來愈低,像是隻願意講給自己聽一樣,“三年了,其實我也想知道自己能承受的極限到底在哪裏……”

話一出口,扶蘇便不能自製的想起那些場景——那些他壓在心底,時刻不敢忘,但也不敢拿出來念想的場景。他懂“物極必反”,他生怕想的次數多了,想的力度大了,這些場景就不複存在了。那已經是裴琛聿,留給他,最後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