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哀哀欲絕

“房尉哥哥!房尉哥哥!我回來啦!”嵐庭從馬背上一躍而下,韁繩都沒來得及綁好,就一邊嚷嚷著一邊朝北園飛去。

忘憂聞聲推開了自己閣樓的窗戶,她盯著那抹飛在半空中的灰藍色背影喊道,“小毛孩兒你吵什麽吵呀!這兒離北園還十萬八千裏呢!”

嵐庭飛得太快,耳朵裏塞的全是烈烈風聲,自然沒有注意到還有人在跟他講話。直到嵐庭的背影真真切切的消失在了忘憂眼裏的時候,忘憂才悶悶的將窗子關上,回頭對上了三夫人有些不安的眼神,“娘,你也在擔心裴扶蘇?”

“你這孩子。這麽多年,好好喊扶蘇一句二哥又能如何?”三夫人和管家前腳從鄰城看貨回來,後腳就聽得扶蘇的腿要動刀子。雖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到底也是裴家後代中唯一的男子,要說不擔心,那是假的,“也不知這房尉到底能不能信得過,動刀子,可是大事。”

“怎麽才回來?”房尉將木門拉開,就看到了在大冬天都出了一頭汗的嵐庭,“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麽事?”

“沒,沒。”嵐庭一邊喘著氣一邊擺手,“就是我看天色不好,怕下雨,騎的又是這戶人家的好馬,就沒走那條彎彎曲曲的近路,走的官道,沒想到半路遇到了官府在辦事,等了好一會,沒有耽誤你的事吧房尉哥哥?”

“沒有。”房尉做事向來習慣給自己留一定的備用時間,所以就算是加上嵐庭剛剛耽擱的那一會,接下來的手術也不太倉促,“辛苦了,去外麵等著我。”

“嗯。不辛苦!”嵐庭笑嘻嘻的點頭,能為房尉哥哥跑腿是他最開心的事情之一。

可就在嵐庭準備飛到裴家廚房去偷點吃食時,他聽到了一個陌生的男聲從幽暗的房內傳來,那人似是在問他,“少俠騎的是哪匹馬?”

嵐庭有點疑惑,他眨巴著眼睛用手指著自己,直到看到房尉點頭才放心回答,“那匹棗紅的,帶了些白色的雜毛,又好看又能跑!”

猜的沒錯。扶蘇無聲的笑了笑。

大概是多少年前呢?扶蘇有些算不清了,那時候他還很小,裴琛聿,也還在。是開春的季節,有金燦燦的陽光,也有吹起來溫暖醉人的風。裴琛聿拗不過大病初愈後,非要學騎馬當將軍的扶蘇,於是二人就來到了馬廄。

馬夫見扶蘇少爺個子小,便牽出了一大批小馬駒以供二位少爺挑選,可扶蘇怎麽看都不喜歡,直到——他看到了躲在馬廄陰暗處,那匹連站都站不穩的小馬駒。

它通體棗紅,夾雜了些白色的雜毛。

“它叫藏雪。”扶蘇道,“少俠下次可以這麽喊它。”

“藏雪。”嵐庭有模有樣的重複,“這名字好聽,難怪我每次喊它大紅棗,它都不理我!它是你的馬嗎?”

“以前是。”扶蘇落寞的聲音讓房尉於心不忍。

“那……”嵐庭好像看到房尉哥哥皺眉頭了,所以他朝著裏麵那塊好像躺了人的地方喊道,“那你要好好配合房尉哥哥哦,他醫術很厲害的,你肯定會變好的,到時候我們一起騎大紅,哦不,騎藏雪!”

“好。”扶蘇輕聲道,其實連他自己都沒想過,有生之年,還可以再站起來。

扶蘇的眼珠子轉了轉,最終停駐在房尉忙於案台的背影上。不知是因為想起了有關藏雪的記憶,還是因為嵐庭身上的朝氣實在讓人討厭不起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種柔軟的向往,“有這麽一個人陪在身邊,郎中應該時刻都很開心吧。”

“嵐庭是我恩師的孫兒,此番是隨我下山曆練。”房尉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解釋這麽一遭,明明扶蘇問的不是這個。接著房尉將手中的瓷碗遞去扶蘇手邊,聲音低沉,眼眸專注如蠱惑,“少爺,喝了它,好好睡一覺。接下來的事情都交給我。請放心。”

“我什麽時候會醒?”扶蘇在失去意識的最後關頭,這麽問房尉。

“三至四個時辰。因人而異。”房尉用指腹細心的擦拭掉停留在扶蘇嘴邊的藥漬,輕聲道,“但在少爺醒來之前,我都會在這裏守著。”

雖然跟著師傅動過更大的手術,可現在躺在房尉刀子之下的人,畢竟是扶蘇。

即是扶蘇,就代表著房尉要用盡全力,來保證這個手術不出一絲差錯。一刀,又一刀,先切腐肉,再除爛骨,鮮紅的血肉和銀白的器具不斷在房尉眼前交替出現,他摒住呼吸,連額頭上浮出的那層細汗也無暇去管。他隻想盡快的將這個手術成功做完,因為哪怕扶蘇的腿部早就失去知覺,哪怕要嵐庭拿了最好的麻醉散,房尉也仍舊覺得,刀割在扶蘇身上,扶蘇會疼——哪怕扶蘇真的不疼,他自己,卻會疼。

扶蘇又做夢了,不過這次他夢到的不是那條小溪流,而是那些他方才不敢想的場景——毒醒之後聽到裴琛聿去世的瞬間,哭求著杜葉帶自己去靈堂的後半夜,震天響的出殯哀樂,以及最後灑進房間將自己灼得生疼的,那束亮光。

房尉的手,伸到一半,卻又收了回來。手術時間不多不少,正好三個時辰,但麻醉散的效果還未褪去,扶蘇仍在沉睡中。但他眉頭緊皺,嘴裏也好像念念有詞,具體說了什麽,房尉聽不清。但他看的出來,扶蘇就連做夢,都在受煎熬。

“對不起,扶蘇。”房尉凝視著那張精致卻寫滿痛苦的臉,埋在最深處的那份無力和頹然,徐徐的從心底升起,“可是我,別無選擇。”

“結束了?”扶蘇從夢境中抽離,困倦的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房尉。

房尉點頭,此時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手術很成功,少爺放心。”

“你一直在這兒?”

“我答應過少爺的。”房尉將眼神輕輕地落在扶蘇臉上,他的鼻尖上還殘存著從噩夢裏帶出的一兩滴冷汗,“要一直守在這兒,直到你醒來。”

“那你等了多久?”扶蘇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疼,大概是麻醉散的副作用上來了。

“不久。”房尉一笑,想起在深山裏獨自度過的那三年,意味深長道,“這次,一點都不久。”

“這次……”扶蘇果然有些困惑。

“既然少爺醒了,我便去前廳告訴大家一聲,好讓他們寬心。”房尉將腳邊的醫藥箱背起,並不打算解扶蘇的惑——至少現在,不打算。

“房郎中。”扶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將已走到門口的房尉喊住,“你對每個病人都這麽好麽?”

房尉一愣,半邊臉隱沒在夜色中。他沒有回頭,但聲音堅定,“恕我直言,不是。”

裴宅前廳裏燈火通明,老爺夫人們皆坐在一起等著房尉從北園歸來——這很稀奇,因為自從三年前那場意外後,裴家的長輩們幾乎沒有在飯點外湊得那麽齊整過。那場意外帶走的不僅僅是性命和健康,它奪走更多的,是裴宅中一些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

忘憂討厭這種氛圍。她坐在桌幾旁,嘴撅得可以放上把吊壺。她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討厭裴扶蘇,裴琛聿的死,更是讓她的討厭翻了好幾倍。所以她討厭現在前廳裏這個氛圍,她討厭大家夥聚集起來,卻隻是為了擔心一個任性的殺人凶手的安危——可她發現,她最討厭的還是她自己。因為她好像也在這種氛圍中,開始擔憂著裴扶蘇的身體。

“呀,小毛孩兒!你不要再吃了,桌上的東西全被你喝完了!”忘憂不知道該將自己的這股氣撒在哪裏,她找了一小會,最終還是將炮口對準了嵐庭,“你總是吃吃吃!就知道吃!”

嵐庭一臉無辜的將最後一口油酥雞放入口中,接著還吮了吮沾著香油的指頭,他看著忘憂,漫不經心道,“你吵什麽吵,整個大廳就你最吵。”

忘憂雙手叉腰,瞪著一雙大眼睛,“你吃了我家那麽多東西,我說說你又怎麽了?”

“忘憂。”裴老爺頭疼的看了過來,“安靜點。”

忘憂癟癟嘴,委屈道,“知道了。”

“聽見沒?你爹爹叫你安靜點。”嵐庭洋洋得意,正準備再說些什麽讓忘憂更添堵時,就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於是他立刻丟開了手中的果盤,眼睛亮亮的望著大門口,欣喜道,“房尉哥哥回來了!”

嵐庭話音一落地,房尉的身影就出現在了眾人的眼裏。

“房郎中。”裴老爺率先迎了上去,可房尉一如平常的表情讓他猜不準扶蘇現在的情況到底是好是壞,所以他隻得提著一口氣,小心問道,“扶蘇的情況,還好嗎?”

房尉將所有望著他,等待他回答的眼睛,都一一掠過。他知道,其中必有假意。

“手術很成功。”房尉頓了頓,“但傷口麵積大,所以接下來的愈合期也會很漫長,食宿方麵,都需要非常注意。”

“怎麽個注意法?郎中隻管說便是。”一直握著佛珠的大夫人開口了,今晚為了扶蘇,她都沒有去佛堂抄經文。

“北園日照不足,陰暗潮濕,連木炭都燒不起來,對傷口恢複有極大的阻礙,同時也容易讓二少爺感到抑鬱。如果可以,最好給二少爺換個朝向好點的地方養病。”

“唉,郎中是有所不知。”裴老爺歎了口氣,眼神也跟著渾濁了幾分,“以前扶蘇他不住在北園,因為發生了些事情,就是我大兒子他……總之自從那之後,扶蘇就不願意住在原先的屋子了,說是怕光,一照在身上就疼得厲害。郎中請了無數個,都說沒法子,這才隻能依他,讓他搬去北園。”

房尉沒有說話,看來他的猜測沒有錯。

扶蘇如今的轉變,統統歸結於三年前的那場毒殺案,歸結於裴琛聿的,死亡。

裴老爺的這番話,使得好不容易放鬆了的眾人,又重新凝重的沉默起來。

杜管家一看形勢不對,忙出來打圓場,“房郎中,嵐庭小兄弟,天色已晚,傍晚那場雨沒下下來,估計等會就有一場大的,不如今晚將就下就歇在這裏?”

“今晚睡這裏?”嵐庭回頭偷偷看了眼還沒有吃完的油酥雞,咽了咽口水,小聲問道,“我們今晚還回去嗎,房尉哥哥?”

“一定不能回去。”裴老爺也開始挽留房尉,“為了扶蘇的手術,房郎中怕是到現在,一口水還沒來得及喝。今晚就歇在這了,房間和下人都有,你們不用操心。”

“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房尉點頭作揖,選擇留下自然有留下的理由。

接著他將眾人環顧一遍,似是在尋找什麽,最後看向了站在角落裏的桃夭,“我記得桃夭姑娘專門服侍扶蘇少爺。明天一早我得趕回藥廬醫治其他病人,所以等會若是方便,麻煩姑娘過來一趟,我將扶蘇少爺的藥方和膳方寫給你。”

桃夭提著紅木食盒,小心翼翼的敲了敲房尉所在的房間。

“女鬼姐姐來了吧。”嵐庭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從房梁上躍下,他剛剛一直倒掛在梁柱上麵,一邊看著在油燈下寫字的房尉哥哥,一邊自己晃悠著玩。

“好香!”還未將門打開,嵐庭就聞到了一股令人振奮的食物香味,他忙不迭的把桃夭拉了進門,眼神灼灼的盯著她手中的食盒,“女鬼姐姐,你帶了什麽好吃的過來?”

“沒有什麽好吃的。”桃夭似是有些歉疚的笑了笑,這些東西都是她臨時從廚房裏做出來的,這個點廚房的夥夫和婆子都已經家去了,但她又實在惦記著裴老爺說的那句,房郎中怕是一口水都沒喝上這句話。畢竟若不是自己,今天他也不會又在北園忙活一遭。

“房郎中?”桃夭將一碟碟精致的吃食擺放上了桌,望著那個仍舊提筆不停的身影道,“要不您先來吃兩口,冷了就不好了。您慢點寫也無礙,我等著就是了。”

嵐庭倒是顧不得這麽多,美食向來是他的死穴。屢試不爽。他咽了咽口水,猴急的拿起筷子就想夾最近的水餃來吃,可是水餃的麵皮兒又濕又滑,加之嵐庭本身也不太會使筷子這玩意兒,來來去去好多回都夾不上手,嵐庭急得跳腳,正準備扔了筷子直接上手的時候,另一雙筷子就被人從背後輕輕執起,接著自己的碗裏就多了一個餃子。

房尉看著眼前那個毛茸茸的腦袋瓜,無奈道,“吃太多容易積食。”

“不管。”嵐庭吃得香噴噴,他沒想到女鬼姐姐的手藝,比之前在城內吃的那家茶館還要好上幾倍,“不行,我要全部吃完,大不了……”嵐庭苦惱的眨眨眼,接著靈機一動,“大不了我等會出去打套拳!那樣還可以再吃一頓呢。”

到底是孩子心性。房尉搖搖頭,將為了嵐庭常備在身邊的健胃丸放在桌上,“吃吧。免得餓瘦了回去,師傅和小叔伯要找我麻煩。”

“不不不。”嵐庭的臉頰被塞得鼓鼓的,就算是這樣,也還要搖頭跟房尉作保,“他們要是找你麻煩,我就找他們麻煩!”

“桃夭姑娘。”不知何時,房尉又回到了裏屋的油燈旁,紙上的筆墨快幹了。他看著被他喚了一聲才將頭抬起的桃夭,想,她這個愛低頭的毛病,怕是這輩子都去不掉了。

他將兩張薄薄的紙遞給桃夭,囑咐道,“上麵的是藥方,一日三次,皆在飯後半時辰內。不能給他喝茶,茶會解藥性。下麵的是膳方,姑娘可拿去廚房作參考,不要誤做了裴二少爺吃不得的東西。”

“好。有勞郎中了。”桃夭慎重的接了過來,打算直接妥帖收好,畢竟她沒念過書,也不認得幾個字,但就是途中的粗略一瞥,桃夭的呼吸就滯住了——她認得!她認得這個字跡!雖然不知道具體寫了些什麽,也不知道那些字代表的又是什麽意思,但不會錯,桃夭篤定,她認得這樣的字跡,這麽多年下來,她認得。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的字跡會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還是出自一個完全陌生的郎中之手。難不成——這世間真有人的字跡,會相似到這個地步?

房尉默不作聲,將桃夭不斷變化的表情和顫抖的手,皆收入眼底。

在山上的那三年,房尉為了變成一個全新的人,自然而然的要摒棄以往的習慣,比如走路的姿勢和速度,比如說話的口音和語氣,甚至連無法改變的聲音都一直做著調整,更不用說顯而易見的筆跡了——換句話來說,房尉此番的筆跡,是故意的。

他順水推舟留在裴宅過夜,為的就是讓桃夭看到這份會讓她萬分吃驚的筆跡,如此一來,雖說不能使桃夭因為這種巧合就完全信服於自己,但至少,會有所幫助。

房尉很清楚,他現在僅僅隻是一個在診治時或者被東家邀請,才能出入裴宅的外地郎中。他所留的時間和所做的事情,都有限。所以他需要一個他信得過的裴宅中人。

其實房尉一開始想到的人,並非桃夭。

就算不會有什麽致命危險,但她到底是個女孩子。房尉第一個想到的人,是杜葉。但他沒有料到,今日一遇,竟然發現杜葉已失聲,並且拒絕恢複,還有他藏在眼神中的痛苦和不得已——這一切都讓房尉不得不保險起見,另擇他人。而桃夭為了扶蘇,不惜反抗二夫人之命也要苦求於自己,這一點,足以讓房尉信任。

二人沉默半晌,最終還是房尉先開口,“桃夭姑娘?怎麽了?”

“沒,沒怎麽。”桃夭聽到房尉喚她,心裏一驚,趕忙抬起頭,直直的與房尉對視著。本是不想越規矩去跟貴客說這麽無稽的話,但桃夭看著房尉深褐色的眼睛,一下子沒忍住,“隻是郎中的字跡,很像,很像……我家主子。”

“你家主子?”房尉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扶蘇少爺的字跡跟我的很像麽?”

桃夭沒有說話,隻是又將頭低了下去。她認真的看著手中的那兩張紙,仿佛看著看著,就能橫空生出她想要的東西來。房尉也不催,他看得出,桃夭正在深切地,懷念著某些什麽東西。

“我的主子。”桃夭頓了頓,雖然這件事在裴宅中無人不知,但要說給一個剛認得不久的郎中聽——哪怕二人字跡很像。桃夭也得做足了準備,才敢去揭這個自己平時都不敢看上一眼的傷疤,“其實是扶蘇少爺的哥哥。也就是裴大少爺,裴琛聿。”

房尉眸子一斂,將湧到舌尖的節哀二字吞了下去,“我聽說過大少爺的一些事情。”

“聽說過……聽說過。”桃夭喃喃的重複著這幾個字,似是魔咒。接著她眸子裏水光泛起,語氣裏有種說不出的別扭,似是低落又似是不甘,似是怨氣又似是質問,“但郎中聽說過的,定是關於大少爺不幸死去的事情罷。”

“桃夭姑娘?”房尉不得不承認,桃夭方才那番話,的確在他意料之外,也的確讓他無從反駁——他這次回穀順,聽到關於裴琛聿的所有事情,不外乎一個死字。

桃夭的眼淚落了下來,但她很快的用手背將淚珠子抹去了,她自己也知道,今日哭得實在是太多了。她清了清嗓子,望著一臉無言的房尉,“郎中肯定覺得,怎麽我一下子說話變得如此難聽,倒也不是難聽,隻是不順耳,不像個下人該講出來的東西罷了。”

“桃夭姑娘。”房尉一動不動,準確的撞上了桃夭眉眼裏,一種類似堅硬的東西,“我不是這個意……”

桃夭用力的吸了口氣,打斷了房尉的話。她朝著房尉大喊道,“因為這對大少爺不公平!對他來說,這真的不公平!大少爺明明是那麽好的一個人,可最後大家卻隻記住了他死於壽辰,死於中毒,這不公平!”她顫抖著身子,將這句話完完整整的說完後,便再也不能自製的捂著嘴巴嗚咽起來,她狼狽的蹲在地上,眼淚在她臉上暢通無阻,直至埋進她細密的指縫中。她當然覺得對房尉失禮,但比失禮感觸更深的,是痛快。

那句話她忍了三年了,她終於說出來了,她終於能說出她覺得這個薄情的世界對她的大少爺太不公平了。這怎麽能不讓人,身心酣暢的痛快哭一場?

“他是這世上最溫柔最好的人啊……”桃夭哭得雙眼迷離,雖然裴琛聿對她的那些好已經過去了多年,她也明白往後再也不會有人對她這般好,但她仍舊如數家珍的將那些好,在這個暴雨即將壓城的黑夜裏,通通倒了出來,“我六歲那年就跟了大少爺,是他主動從杜管家手裏將我要了過去。是他收留我,告訴我我的新名字,是他告訴我其實我不醜,是他告訴我要看著人說話,低頭不好……”

直到桃夭哭累了,說累了,聲音已經聽不大清了,房尉才將身子前傾,用手輕輕的將桃夭從地上帶了起來。對於這樣陌生,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桃夭,房尉有些不忍心。他看著那片被桃夭的眼淚砸濕的地麵,道,“若大少爺真如你所說的那般好,那麽他應該還會想告訴你,他希望你好好活著。”

桃夭滿臉淚痕的點頭,其實她並不是故意要討房尉的一番安慰,她明白生死之事,由不得人。她隻是因為眼前這份相似的筆跡,而格外的想念大少爺,“我承了大少爺太多恩情。現在他不在了,我便代他去照顧他生前最疼愛的扶蘇少爺。”

房尉一愣,原來桃夭仍留在裴宅的原因竟是這個。

若他沒有記錯,桃夭賣身契的終止時間和裴琛聿的十八壽辰,是同一年。

“所以房郎中。”桃夭的眼神殷切的望了過來,房尉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這才沒有讓她硬生生的跪下去,“您是神醫,肯定能把扶蘇少爺治好,求您了,哪怕二夫人她……求您一定要治好扶蘇少爺,不然大少爺的在天之靈,都不會安息的,求您了。”

“二夫人她?”房尉鬆開桃夭,“姑娘是指二夫人瞞著裴老爺辭退郎中的事情?”

“不是。”桃夭皺著眉,艱難的搖了搖頭,“或者說不僅僅是。房郎中,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不是第一次了,我照顧扶蘇少爺這三年裏,目睹了二夫人做過太多這樣的事……除非是被人發現或者是扶蘇少爺真的病得不行了,她才肯讓郎中前來醫治。”

關於二夫人,房尉之前已做過推敲。出身卑微,性子怯懦善良,從不惹事生非,甚至有些瞻前顧後。母憑子貴,她不可能真的要置扶蘇於死地。

所以現在看來,唯一說得通的,就是二夫人這麽做,其實是被逼無奈。

“二夫人這麽做,定有她的理由。”房尉頓了頓,“虎毒不食子。”

“可是……”桃夭仍舊惴惴不安,“可是我之前甚至還聽見二夫人和房裏的丫頭姐姐說,寧願扶蘇少爺這輩子就這麽癱在**。”

“其實不光是二夫人的問題。”房尉話鋒一轉,他又想起了掛在扶蘇嘴角邊無謂和慘淡的笑意,“扶蘇少爺本身,就沒有什麽求生的欲望。”

桃夭低頭,細細的蔥指絞著自己棉花小襖的邊角。扶蘇的情況究竟槽到了什麽地步,怕是整個裴宅的人都不如她清楚,“說到底也是因為大少爺的去世……”

“大少爺下葬那日,扶蘇少爺說什麽也不肯去,我還偷偷埋怨來著,可是後來杜葉告訴我,其實頭天晚上扶蘇少爺趴在棺材旁哭了大半宿,差點昏死過去。他還說,再把扶蘇少爺從靈堂背回來的時候,那樣子,根本就已經不像活人了。”

房尉心裏一顫,他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扶蘇被褥裏的那塊靈牌。

這些零散的細節堆積在房尉心裏,羽化成了一張巨大而細密的網,將他牢牢困住。而在他感到窒息的同時,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想象,一個十六歲的單薄少年,到底是怎麽用他蒼白的臉色和已經不能行走的軀體,去抗衡那份人世悲苦的?

難怪他要問自己,那個“頭”在哪裏。

“杜葉?”房尉深吸一口氣,轉換了話題,“就是今日來接我和嵐庭的那位青衣公子?”

桃夭點點頭,“他是杜管家的兒子,也是以前大少爺的隨從和書童。”

“書童?”房尉佯裝困惑,“雖無冒犯之意,但啞人做書童?”

“不,不是的。”桃夭有些著急的擺了擺手,畢竟在大少爺走了之後,裴宅中就剩杜葉對她最為照顧了,“杜葉以前是可以說話的。隻是……”

“隻是?”房尉牢牢盯著桃夭,她臉上的表情有些猶豫。

“隻是我覺得非常奇怪。”桃夭咬咬牙,還是說了出來。

“何處奇怪?”

“我記得那晚杜葉幫我搬完東西之後就回去了。”桃夭輕輕蹙著兩彎娥眉,仔細回想著那日的情形,“沒過多久,大概兩三個時辰之後罷,就聽人說杜葉發起了高燒。”

“等我趕過去時,他已經燒的四肢滾燙,眼白見青了。他在人群中認出了我,拉著我一個勁地說胡話,然後就昏了過去。我當時沒想那麽多,可是後麵回憶起來,竟覺得杜葉就是在專門等我,等我到了之後,才……”

房尉眼波湧動,他直覺這就是關鍵所在,“杜葉跟你說了什麽?”

桃夭回望著房尉,口氣裏有種尖細的恐懼,“他說宅子裏有鬼,要害扶蘇少爺。”

轟隆一聲,空中閃過一道驚雷。瞬間照亮了裴宅的大半邊院子。

房尉沒有回話。他知道,這場在穀順城頭頂徘徊許久的暴雨,終於,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