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聞人師爺
已經是十一月份了。
嵐庭練完功之後坐在樹下休息,爺爺跟他說過的,冬日裏最寒的時候就是從十一月份的中下旬開始。嵐庭咂咂嘴掰著手指頭算了下,看來是快了,難怪今早練功出了那麽多汗搖落個那麽多梅花,可一停下來,自己還是覺得涼颼颼。
“嵐庭。”
房尉拿著毛筆杆敲了敲半開著的窗戶,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有力,“來吃早飯了。”
嵐庭立馬應了一聲好,就開始撒著腳丫子往屋裏跑。其實這會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可是房尉哥哥就已經醒了。從裴宅回來後,他就好像比平日裏睡得更晚,也起得更早了。
不對勁。
其實,從裴宅回來的那天晚上,嵐庭就已經察覺到了。
嵐庭因為爺爺的關係,一直都有早睡的習慣。
但那晚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也許是去了一個新鮮地方覺得好玩兒,又或許還沉浸在被那個其實是人的女鬼姐姐的後怕中,嵐庭怎麽著也沒辦法入睡,在**滾了好幾回後,還是決定起床去廚房裏溜達一圈。就在嵐庭一手酸黃瓜一手窩窩頭吃得正心滿意足的時候,他發現,房尉哥哥屋裏的燈還亮著。
“房尉哥哥?”嵐庭小心翼翼的站在屋門口,這裏的門根本就沒有關上。剛好一口穿堂風對著吹,將房尉的衣服和頭發都吹得有些亂。但在嵐庭的眼裏,也還是好看的。
嵐庭到現在還記得見到房尉的第一眼的場景,哪怕房尉那時正處於昏迷狀態,嵐庭也實在的感歎了一番房尉生得好看,跟書裏畫著的人似的,但後來嘛——算了,嵐庭癟癟嘴,雖然現在也好看,但可惜了就對了。
“你怎麽還不睡啊?”話一出口,嵐庭就覺得自己嘴笨,因為光是看著房尉哥哥的背影,就知道他的心情似乎並不是很好。“你站在這多久了?”嵐庭又往裏麵走了幾步,站在房尉的身後時,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房尉哥哥還沒有將今日出門的衣裳換下來。
算了,嵐庭咬咬牙,將吃剩的黃瓜拍到了桌子上,決定揀正經的話說,“房尉哥哥,你今天去那裏……見著你想見的那個人了麽?”
聞言,房尉的眼前快速閃過了一些零碎的記憶,隨即他轉身,饒有興趣的盯著一臉嚴肅的嵐庭,“你怎麽知道裴家,就是我要下山來找的那戶人家?”
“這個嘛。”嵐庭撅撅嘴,語氣像是有點委屈的埋怨,“雖然你和爺爺都沒有告訴我,但我就是知道嘛。你在裴家的樣子,和你在山上,還有在藥廬裏的樣子,是不一樣的。”
“這樣。”房尉笑了笑,順手將開著的窗戶輕輕帶上,被風吹了太久,恍惚間他都以為自己的臉變成了外麵的梅花樹枝,結出了晶瑩的冰渣滓,“你這麽晚還不睡,怎麽長個兒?”
“反正我再怎麽長,也高不過你。”
“那可不一定。”房尉看著嵐庭年輕而稚氣的臉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臉頰,“你還小。再過幾年臉會瘦下去,棱角會出來,個子也會躥很多。”
“不要。“嵐庭拒絕的斬釘截鐵,“這麽高我夠用了。而且我習慣仰著頭看你,突然要換個姿勢,我會不習慣的。”
“那房尉哥哥。”嵐庭感覺氣氛稍微好了點,便扯了扯房尉的袖子,“我沒進來之前你一直看著天上呢,你在想什麽?”
“我以前答應過一個人,要實現他的願望。所以我在想,怎麽做才能實現那個願望。”
“願望。”嵐庭有點困了,今天奔波的倦意後知後覺的湧進他年輕的身體,他便順勢將自己的下巴給擱在了桌子上,兩隻手隨意的耷拉在一旁。他做了一個深呼吸,費力的抬起眼皮子看著房尉,“那個願望很難嗎?你這麽厲害都還要想這麽久。”
“不難。”房尉搖頭,眼底隱隱的折射出一點讓嵐庭看不懂,也從來沒看過的東西——後來,在嵐庭眼見過那個人和房尉哥哥相處之後,他才知道,房尉哥哥當時眼底藏著的東西,叫做溫柔。略微停頓了一會,房尉才接著道,“他給的,永遠不難。”
穀順城不大,城內的主幹街道也就兩三條,不過勝在熱鬧。
嵐庭這是第一次進城來玩,不管是吆喝著的小攤小販還是門麵氣派的茶館酒樓,都讓嵐庭覺得無比新鮮。
“咦糖葫蘆!”糖葫蘆是嵐庭最愛的零嘴之一,紅通通的糖漿裹著酸甜的山楂,光一眼,就讓嵐庭眼巴巴的走不動了,“房尉哥哥,我想吃糖葫蘆。”
賣糖葫蘆的小販是個聰明人,聽到一點風吹草動便趕緊的抱著木樁子走了過來,他瞧得出來,那位被小少年郎拉著的公子,必定出身富貴人家,且出手闊卓,他笑嘻嘻的拿了兩串糖葫蘆在嵐庭眼前晃悠,“來點不?今天剛摘的山楂,一點都不酸。”
“來一串。”房尉沒有接過小販遞過來的糖葫蘆,他長眸微動,淡淡的將整條街的店麵都掃了一遍,“現在不要,等會來拿。”
“房尉哥哥。”嵐庭不解,委屈的癟癟嘴,“我餓了。我想吃……”
“餓了,才得等會吃糖葫蘆。”房尉微微彎腰,替嵐庭指了指今天進城來的目的地——楚記茶館,“那裏。我聽來看病的患者說,那裏的麻油雞絲麵很好吃,先吃麵,糖漿敗胃口。”
來到楚記茶館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那一碗小有名氣的雞絲麵。
穀順城人都知道,比楚記雞絲麵更出名的,是茶館的說書先生。先生姓張,是穀順城裏有名的長壽老人,年紀大了但口齒清楚,身體也還算硬朗,書說得繪聲繪色,堪比大家,更了不起的地方在於他老人家對穀順城內各家各院的了解,事無巨細一概全知,隻要銀子份量夠足,就沒有從他那買不到的消息。房尉到楚記,目的就在於此。
“啊真好吃!”嵐庭歡欣鼓舞,每每遇到好吃的他總是這般高興,嵐庭咕咚咕咚連麵湯喝幹淨後,意猶未盡的咂了咂嘴,“房尉哥哥,咱們接下來去哪裏玩?”
房尉慢條斯理的將筷子放下,悠悠的看了一眼張老先生的說書台。時候尚早,那裏空空如也,隻有一本布滿了灰塵的《長生殿》。
“都可以。”房尉拿起杯子,吹散了漂浮在最上麵的茶葉,“不過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玩。我在這裏等著你。”
“為什麽?”嵐庭急了,“不是說好一塊出來玩的麽?你自己坐在這裏萬一有什麽危險怎麽辦?”嵐庭的眼珠子轉了轉,下定決心似的將凳子坐得更穩了,“那我也在這坐著,我絕對不可以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的。”
“好。”房尉笑著點頭,但很快話鋒一轉,“那你的糖葫蘆怎麽辦?它還在剛剛那條小吃街上等著你去拿。”
一聽到糖葫蘆三個字,嵐庭就下意識的吞了口口水,剛剛還無比堅決的心,瞬間就開始動搖,“那,那也不行,跟糖葫蘆比起來,還是……”
“去吧。”房尉口氣輕鬆,“我就坐在這,哪兒也不去,不會有危險的。”
“那你要給我保證。”嵐庭皺著眉,仍舊不放心的樣子。
“我保證。”房尉拿出錢袋,整個遞給嵐庭,“好吃好玩喜歡的,都可以買。”
嵐庭走後沒多久,茶館外麵就變得鬧哄哄。
雖然楚記茶館外人聲鼎沸是常有的事,但房尉此刻明顯的察覺出,外麵出事了。因為不一樣,此刻從街麵上隱隱傳來的聲音裏沒有往日的悠閑安適,取而代之的,是驚疑,好奇,和看熱鬧時的幸災樂禍。他的指腹摩挲著茶杯光滑的瓷麵,慢悠悠的將它轉動了半圈,停下來之後,房尉才掀眸望去,聲源處有許多人,他們圍在一起站成了半圓的形狀,一塊大大的梨木紅牌掛在他們的頭頂上,柳燕館三個大字赫然顯眼。
“嘿客官,您的茶好像涼了。”茶館夥計停下了跑堂的步伐,將抹布往肩上隨意一搭,“不要緊,我給您添點熱水。”
“多謝。”房尉不動聲色的將眼神收了回來。
“不客氣,應該的。”夥計開開心心的將冷掉的茶水悉數倒掉,再換上剛燒開的熱水,這個客人打一進門他就注意到了的,生的好看,況且他還點了一壺最貴的茶,自然不能怠慢。
“對了。”房尉頓了頓,看著依舊空無一人的說書台,漫不經心道,“張老先生呢?”
“張老先生?原來客官您是等著來聽書的啊。可是不巧,張老先生昨個兒來我們茶館告假,說是去外地看女兒,怕是十天半個月都不會來了。”
“那的確不巧。”十天半個月,的確太久了。房尉盯著那些過了兩遍水之後完全舒展開的茶葉,他知道自己,等不起了。
“那客官您要是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夥計的話被外麵轟然變大的吵鬧聲硬生生的打斷了,夥計皺著眉,不滿的嘟囔道,“被掌櫃的知道了又得罵晦氣。”
夥計聲音不算大,但房尉卻聽得清楚,他往外麵望了一眼,發現柳燕館門外,人越聚越多了。
“那裏怎麽了?”房尉其實也沒有多大興趣,但今天是等不到張老先生了,隨便看點其他的戲打發下時間,也算一件消遣。
“也沒太仔細瞧。”夥計笑笑,語氣裏塞滿了市井的戲謔,“倒在青樓門口能有什麽好事,還不就是吃了喝了玩了出不起銀子唄。”接著,他像是要說一個什麽不得了的秘密似的,刻意壓低了聲音往房尉耳邊湊,“聽說是被幾個人一塊丟出來的,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哎喲!痛!掌櫃的您快別揪我辮子了!痛!”
“你啊你!”大腹便便的茶館掌櫃的恨鐵不成鋼的鬆了手,“能不能嘴上帶個栓?這也是你能亂說的?被丟出來的那人可是穿著官家的衣服,你再這麽說話當心回頭給你抓進去!”
“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房尉一出聲,茶館掌櫃的才發現在被嚇得連連搖頭的夥計身後,還端坐著一位公子哥。
“還不就是小二亂說話。”掌櫃的笑著,想快點把這話題給搪塞過去,“約莫是官爺喝多了酒,又不知怎麽回事,被柳媽媽給扔了出來。現在就躺在門外呢。具體什麽的,我們做小本生意的老百姓怎麽會知道。”
“要是能有個懂醫術的去看看就好了。”夥計揉著被扯痛的頭皮,有點擔心,“萬一真死在那,掌櫃的,你說會不會咱們這一條街都被封了?”
“小二你閉嘴!什麽烏鴉嘴呢你……”掌櫃的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房尉已經起身往外走了,桌子上光禿禿的,半個子兒都沒留下,“公子?您……這茶錢還沒付吧?”
“嗯。”房尉頭也不回,“我很快就回來。”
“那您現在做什麽去?”夥計好奇的從後麵探了一個頭出來。
房尉笑了笑,“你們不是擔心那位官爺麽。張老先生不來說書,我無聊,去看看。”
倒也不是真的就無聊到滿大街去給人看病的地步,房尉撩起茶館的麻布簾,信步走了出去,他也說不準此時微妙的感覺,但他就是覺得,那個躺在人群中生死不明的官爺,需要自己去看一看。最重要的一點是——醫者父母心,若是當初師傅徑直從墳山上走過去,那麽現在的自己,應該早就成了一把白骨。
“喲,醉的可厲害,一動不動的,不會喝死了吧?”
“別胡說,好歹還是個官爺,可是瞧著怎麽瞧著這麽麵生啊?”
“真官爺還能付不起吃花酒的銀子?柳媽媽喊人扔的時候可一點情麵沒留。”
房尉越走越近,眾人的討論聲也越來越清晰。房尉雖身處其中,卻並未理會這些猜測,他的眼神直直透過人群的縫隙落在一隻手上——那位喝醉的官爺的手,很白,此刻無力的垂在階梯上,指尖被塵土弄髒了一點。
“麻煩讓讓。”房尉開口道。
眾人聽話的讓出一條過道,房尉走到最前麵時,才聞到一股被酒味掩蓋掉的血腥味。越是靠近,血腥味越濃。從醫也好幾年了,但房尉仍舊不喜這個味道。他眉頭輕蹙,將那位昏迷不醒的官爺的臉扭過來一看,果然,淡色的唇邊掛著幾道鮮紅的血跡。
“天啊!”站在房尉身後不遠處的一個青年倒吸了口涼氣,“血……是血!”
“怪不得一動不動的,這都多久了……誒年輕人你幹嘛?”
房尉沉默,快速的替昏迷中的人檢查了一下心脈,一切正常,血透紅且無異味,看樣子是飲酒過度,傷了脾胃,至於此時何為如此吵鬧都不見醒,房尉想,應該隻是酒量欠佳。
“什麽也不幹。”房尉回頭看了眼身後表情不一的眾人,“他沒死,各位不用慌張。”
“你說沒死就沒死?”青年不服氣道,“裝著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別到時候連累我們這些在邊上站著看的。”
“唉小夥子,話不要說的那麽難聽。”青年偏激的言語讓一旁挎著菜籃子的老婆子有些看不過眼,她慢悠悠的歎了口氣,對著房尉的背影勸道,“既然都見了血,人也不醒,年輕人你也別在邊上給自己惹麻煩了。他的衣服鞋子都是官家製的,快走吧,最多給他喊個郎中,也算對得起這打個照麵的情誼了。”
房尉置若罔聞,仍舊維持著剛剛的動作,沒有做聲,也沒有起身。過了一小會,他才伸手將那位官爺雜亂的頭發稍微理了理,有些發絲沾染了血跡,冷風一吹,便結成了小小的血塊或者血疙瘩。
的確是生了一副極好的皮囊。房尉仔細的看著那位官爺,膚質如玉,眉眼如畫,就算現在雙唇黯淡,沒什麽血色,但鑲在這樣一張陰柔精致的臉上,倒也添了幾分病態美。
的確好看,但也的確臉生。至少在離開之前,房尉沒有在穀順城內見過這位官爺,並且他身上的衣服質地上乘,看樣子官職也不會太低。
“房尉哥哥!”嵐庭懷揣著大包小包的零嘴,還隔著半條街的距離,就扯著嗓子喊開了,結果一到茶館門口,隻看到一壺涼透的普洱跟自己大眼瞪小眼,於是雀躍的心立馬沉了大半,“咦?我的房尉哥哥呢?”
“嵐庭。”房尉站起身,朝著不遠處那個毛茸茸的腦袋喊了一聲,“過來。”
“房尉哥哥?”嵐庭困惑的轉過身,在看到房尉時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房尉哥哥!你在那裏幹嘛呀?”
“來。”房尉言簡意賅,“抱個人上樓。”
他不是抱不動此時醉成一癱軟泥的官爺,也不是嫌惡官爺身上的酒味和血腥味,隻是他答應過那個人的,除了他,此生不再抱,也不再抱其他人。於是,房尉輕而易舉的,就又想起了那個人的臉和味道了,還有他身體貼過來的溫度,他拖著軟軟的童音,似是十分困倦,但還是執著的要說話,溫熱的氣息像是夜晚河塘裏的兩尾魚,整個世界不過那圓圓的幾畝水地大小,幽暗靜謐得可怕,唯獨他的聲音浮遊在耳邊,他說,那你一定要說到做到哦。
就在嵐庭抱好人準備走的時候,一直被房尉忽視的青年更加不爽快了,他悄悄地伸出腿準備趁著人多絆倒嵐庭,可沒想到嵐庭眼疾手快是個練家子,不僅沒把人絆倒,反而自己還被嵐庭狠狠踩了一腳,痛得他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要做什麽?”嵐庭皺著眉,瞪著那個痛到臉色蒼白的青年人,“還好絆的是我,不是房尉哥哥,不然可不是踩你一腳這麽簡單了!”
“你們要把人抱到哪裏去?”青年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壞人?萬一弄死了官爺,我們在場的人都脫不了……”
“你胡說!”嵐庭急得打斷了青年的猜測,“房尉哥哥是要救人!他可是最好的郎中!”
“房尉……”老婆子眯著眼睛,仔細盯著已經走出人群的房尉,“難道就是那位梅林的房神醫房尉?”
“哼。”嵐庭昂著下巴,一丁點驕傲的小心思都藏不住,“當然,房尉哥哥就是那個房尉哥哥。”
“嵐庭。”房尉若無其事的回過頭,“走了。”
楚記茶館是穀順城最好的茶館之一,為了不負盛名,二三樓的客房自然也是絲毫馬虎不得,房尉拿過錢袋,放了一整錠銀子在掌櫃桌上,“要一間上房,打點熱水來。等會我會寫一張藥方子,你們抓好後溫火煎好送來。”
“誒,好,好。”掌櫃的盯著那錠銀子,眼睛都快直了,“一切按照您說的來,還有您喝了小半壺的普洱,也會重新添好熱水給您幾位送過去。”
“哦還有。”房尉斜睨了一眼嵐庭懷裏不省人事的官爺,“你們抓藥的時候,藥材鋪的人肯定會順手給你們丟幾塊冰糖,你們切記,一定要拿出來。”
“為什麽啊房尉哥哥?”嵐庭眨巴著眼睛,小聲地問,“醒酒湯裏不放冰糖多苦呀?”
“越苦越好。”房尉淺淺一笑,眼神裏藏著的玩味稍縱即逝。
“熱……好熱,嗝。”聞人晚不耐煩的嘟囔了兩聲,手上濕熱的感覺讓他的神誌暫時回來了一點,但睜眼這件事還是讓他費了不少力,“這地方怎麽有些眼生?”聞人晚將眼珠子轉了轉,最後定格在一隻手上——纖長勻稱,正拿著一塊帕子給他擦手。
“手是大了點,但應該是個美人。”聞人晚心滿意足的笑了笑,反手抓住了那塊帕子,和拿著帕子的手,“美人兒,別擦了,來,繼續跟……爺我喝喝酒,嗝,去滿上。”
“沒有酒。”房尉氣定神閑的將手從聞人晚手裏抽了出來,“若是你想喝,我給你倒杯普洱來。”
隨著手帕落入木盆裏激**起來的細小水聲,聞人晚也皺起了眉頭,他半撐著自己的身子,醉眼迷蒙的去找尋剛剛開口說話的人。
頭頂上傳來的眩暈越來越強烈,聞人晚找了好一會,才找到一個坐在屏風外的人。他一笑,手抬到半空中,覺得沒力氣,又隻能軟趴趴的放下,嬉皮笑臉道,“別生氣啊美人兒,坐那麽遠作甚?我又……又不吃了你。”
房尉將茶杯放下,又緩緩走了回去,還沒張口說話,就被聞人晚伸手撈了一個衣角過去,“對,來本師爺這裏……可是?”聞人晚有些困惑的皺了皺眉,“是換了一個姑娘麽,怎麽……嗝,長變了模樣,跟個男人似的。”
“看樣子。”眼前的人雖是腆著笑臉說一些酒言酒語,但該聽進去的話,房尉一個字都沒落,比如他剛剛的自稱,“師爺,似乎還沒有醉透。”
“嘿,不過笑起來還挺像回事的。”聞人晚又打了個酒嗝,搖了搖房尉的衣角,“再靠近點,來,給本師爺親一個,快點。”
房尉將頭微微低垂,眼睛裏剛剛消散的玩味此時又悄無聲息的湧了上來,他自己也說不上原因,他隻是有一種直覺,他篤定眼前這人將會給自己的計劃助上一臂之力。
隻是現下這位官爺還醉醺醺的,那麽,就先陪他玩玩,也不耽誤什麽事。
“好。”房尉就近坐在了聞人晚的床沿邊上,不動聲色的看著對麵那人越靠越近,大概是人醒了過來,所以剛剛在柳燕館門外還灰白著的臉龐,此時已後知後覺的飛上了兩朵醉酒的酡紅。
聞人晚閉著眼,長睫不停地顫動,他隻覺得對麵這美人兒身上的味道好聞極了,一點也不像其他姑娘身上的那麽嗆鼻,清淡別致,帶了點討喜的清苦味,讓他格外的放鬆和舒緩,所以隻想靠的更近一點兒,更近一點兒。
就在房尉和聞人晚的臉快要真的碰上時,端著醒酒湯的夥計推門而入,他呆呆的看著眼前的場景,一時間根本不知該作何反應。
“對……對不起。”直接端著湯藥出去也不妥,繼續往裏走怕也是打擾了兩位公子,進退兩難之下,站在房間門口的夥計隻好紅著臉,語無倫次的道歉,“我,我馬上,我送完醒酒湯馬上就走。”
“煩人。”聞人晚不滿的蹙眉,“吵了本師爺的好事。來,美人兒,咱們繼續……”
“我讓他進來送醒酒湯的。”房尉招了招手,示意夥計將湯藥隨意放。
“醒酒湯?什麽玩意兒,我又沒醉……”聞人晚似是有點委屈的癟癟嘴,還想繼續往房尉身上蹭,而房尉也就是在這時候才聞到濃烈酒味下的果子香,原來——眼前這人,是被甜果子酒給灌醉了。
“那房郎中。”經過剛剛這麽一鬧,方圓幾裏都知道梅林的房神醫到了此處,“醒酒湯我就放這了啊,聽您的吩咐,沒放冰糖。”
“好,多謝。”房尉滿意的目送夥計出門,一回頭就對上了聞人晚驚疑和恐慌的眼神。
“怎麽了,師爺?”房尉饒有興趣。
聞人晚深吸一口氣,將房尉的衣角慢慢鬆開,他瞪著一雙鳳眼,像是徹底清醒過來了,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是……男的?”
這句話問了出去,可對麵的人隻笑,卻什麽也不說,眼神裏的悠然淡定讓聞人晚覺得顏麵掃地,他費力的吞了口唾沫,仔細的看了看對麵人平坦的胸膛和凸出的喉結——結論已下,對麵人是男是女,一目了然。
心中雖有一萬個悔恨不已,但表麵上必須強裝鎮定,聞人晚幹巴巴的笑著,開始不著痕跡的往後麵挪,“原來你,你還真是男的啊。”
房尉一眼便識穿了聞人晚的尷尬,故意將他的手腕攫在自己的手心裏,似笑非笑道,“師爺躲什麽?剛剛不是還對我很熱情的麽?”
“你別過來啊。”聞人晚哭喪著一張臉,喝多了酒身上沒什麽力氣,怎麽也掙不脫對麵人的掌控,隻好不斷的重複,“我沒有那種奇怪的癖好,我不好龍陽這口,你千萬別對我……”
真是聒噪。
“很巧,在下也沒有那種癖好。”房尉沒什麽表情的鬆開了喋喋不休的聞人晚,起身將醒酒湯放在了他的手邊,“喝了。”
“不要。”聞人晚下意識的拒絕,他看了看那碗深色**,直覺它一定很苦,“看樣子就不好喝,我不喝。”
房尉也不勸,隻坐在半開的窗戶旁喝茶,除了那個人,他還沒有哄勸過誰吃藥進食。
普洱馨香滿室,但熱鬧慣了的聞人晚一時不適應房間裏的寂靜,於是他趕在眩暈來之前,故意大聲的咳嗽了兩下,“那個穿白衣服的,你是誰啊?”
“要涼了。”房尉並不搭腔,仍舊望著窗外。
冬日的天,就算是藍,也藍得格外慘烈一點。
“什麽?”聞人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湯藥的苦味飄到他鼻尖他才想起還有醒酒湯這麽一檔子事,看來是逃不過了,“為什麽我要信你?萬一你在裏麵摻毒怎麽辦?”
“我沒要你信我。”
“那你?”聞人晚不解,“那你把我帶到這房裏,還給我藥喝,你想幹什麽?”
“順手罷了。”房尉這時才將頭扭過來,直直的眼神透過半遮半掩的屏風,都讓聞人晚有一瞬間的心驚,“愛信不信。”
“你……“聞人晚出身名門,又是嫡孫,呼風喚雨慣了,何時受過這種不明不白的氣?他端起湯藥,跟房尉賭氣似的一口全喝了,末了還將碗底翻給他看,“瞧見沒?喝完了!本師爺不怕你!”
“沒說你怕我。”房尉斜了眼過去看聞人晚,隻覺得這人幼稚,接著他順水推舟的就著聞人晚的後半句,佯裝困惑的皺起了眉頭,“不過,你自稱師爺?”
“哼。”聞人晚被苦得舌尖發麻,但又不得不承認那醒酒湯的確有效,一入喉便清醒了幾分——當然,也可能是苦醒的。
“怎麽?”聞人晚吊兒郎當的理著自己的官袖,“聽到師爺二字害怕了?”
房尉笑道,“不敢。”
“我聞人家族世代都是師爺,名氣大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接著聞人晚換了一種更得意的口氣,直勾勾的看著悠閑在一旁的房尉,“特別是我聞人晚,五歲就能破案。”
“聞人家族……”房尉輕聲重複道,“聞人家族,聞人晚。”
“這下該知道本師爺的厲害了吧?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再給我喝這麽苦的藥!”
“嗯。”房尉的笑意隨著聞人晚愈發幼稚的表現而不斷加深,時候也不早了,房尉聽著樓下嵐庭嬉鬧的聲音,準備打道回府,“聞人是很特殊的姓。你的名字,也很特殊。”
“就這樣?”聞人晚半張著嘴,愣在原地。這還是頭次有人對聞人家族表現出這麽大的不屑——或者是漠然。習慣了受人擁簇的他,一下子還不能接受眼前的落差。
“就這樣。”房尉起身,徑直走向房門,甚至路過聞人晚床邊時都未曾駐足,“師爺好生歇息。茶水錢和房錢在下已經付了。下次可不要再醉倒在大街上。你的腸胃經不起你折騰。”
聞人晚依舊仰著頭看房尉,他皺著眉狐疑道,“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師爺多慮了。”房尉回頭,似笑非笑,“在下隻是偶然遇見,覺得你那副樣子很蠢罷了。”
“你!”聞人晚惱羞成怒的指著房尉,想了半天也不知該罵他什麽好,這小半月的種種不順心之事,瞬間就全部累積到了胸口,“混蛋!這穀順城就沒一個地方讓本師爺舒心的!”接著他暗暗咬牙,玩世不恭的眸子裏隱隱的折射出幾分認真的神采,“等本師爺破了裴家奇案,頭一件事就快馬加鞭的離開這個鬼地方!”
什麽——裴家奇案?
房尉預備推門的手,就這麽停滯在了空中。
此番專程進城的目的撲了空,卻沒想反而在這裏,尋得了一絲線索?房尉蹙眉,將腳步折返回來,他仔細看著臉上還帶著餘慍的聞人晚,“師爺剛剛說的,是裴家奇案?”
“嗯。”聞人晚不情不願的從鼻子裏哼出了一個音節,眼前人驀然轉變的態度,讓他不得不提防幾分,“怎麽,你也有興趣?”
“自然。”房尉點頭,沒有一絲拐彎抹角的意思。他知道聞人晚是聰明人,在聰明人麵前撒謊,從來隻會適得其反。他已經等不起張老先生回來了,裴宅複診時間又迫在眉睫,而自己手中的線索卻還是那麽幾條,那人仍舊音訊全無——房尉壓抑著內心的波動,重新坐到了聞人晚床邊,“隻要你說的裴家,是穀順城首富裴家。那在下的確很有興趣。”
聞人晚知道裴家這樁案子,是在他被降職下放到穀順城的第二天。
縣令及衙門內的各位當職的,都知道聞人晚的來頭。所以盡管知道聞人晚是被上頭降了權勢打下來的,但也好吃好喝的伺候著,生怕怠慢了。而聞人晚早就被這種諂媚的伎倆給煩了心,索性在午飯過後躲進了衙門的卷宗庫——那兒放的都是已辦妥或者辦不妥已經放棄的案子,所以極少有人去。聞人晚就是圖這份清淨。
聞人晚漫無目的的在卷宗庫裏走走停停,突然就被一份陳年卷宗給砸中了腦袋,大概是放在最上麵積了許多灰,聞人晚還來不及感受到痛感就先被嗆出了眼淚。待他緩過來之後,他才定睛到那本卷宗上,發黃的封麵上赫然寫著五個大字——裴家毒殺案。
永泰四十七年冬,臘月初九,裴家大少爺裴琛聿十八歲壽辰。當日,壽宴被人下毒,中毒者三人,裴家大少爺裴琛聿死亡,二少爺裴扶蘇重傷,三小姐裴忘憂輕傷。
潛心調查三月餘,但凶手未留下任何痕跡與證據,案子至今未破。歸為奇案。
聞人晚頓時便來了興致。破別人破不了的案子,那才叫有趣。
正好縣令差了人過來尋他去吃酒,聞人晚一笑,索性將裴家這卷宗一同帶了過去。酒過三巡,在幾位大人都醉醺醺的時候,聞人晚直接將卷宗拍在了酒桌上,“給你們的頭兒,也就是杭知府帶個話。若我聞人晚破了裴家這起奇案,就讓我,官複原職。”
“所以師爺是將仕途都壓在這案子身上了?”房尉聽完聞人晚的敘述後,簡單明了的總結出了方才那句話。
聞人晚眼神有點躲閃,但終究還是幹脆的點了點頭,“反正我聞人晚五歲就能破案,這種程度的案子,對我來說,還不算什麽。不過你呢?為什麽對這個案子感興趣?莫非……”聞人晚故意將眼睛眯成一條縫,“莫非你就是當年下毒的人?”
房尉一笑,並未被聞人晚的玩笑話嚇到,“在下房尉。是名郎中。”
“房尉?”待房尉說出這番話時,聞人晚才後知後覺,好像自己一直不知道對麵這人的名字和身份,“好像聽到過。”
“裴宅裴老爺,現在是我的病人。”
“所以?”聞人晚還是沒有理清其中關係。
“裴老爺惡疾纏身,久治不愈。源頭在心。”房尉頓了頓,“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有什麽事情能苦惱住穀順首富。可方才聽師爺一講,當年毒殺案裏,裴家大少爺不幸逝世,可凶手至今未找到。我約莫著,這就是裴老爺的症結所在。”
“裴家給你出了多少診金?”聞人晚開門見山,在他的印象中,沒有哪個郎中會盡職盡責到眼前這位郎中的地步——就為了一個心病源頭,而要摻合進一起破不了的毒殺案?換句話來說就是,聞人晚不信房尉。
“我不缺錢。”房尉笑笑,往聞人晚的方向湊近了點。“隻是我們祖師爺說了,醫人有規矩,若決定醫人,必要醫好那個人。我隻是按規矩辦事。”
聞人晚生於官宦世家,卻從小渴望步入武林,於是,聽到祖師爺三字瞬間就被勾起了好奇心,“祖師爺?難不成你還是某個門派的弟子?”
“秘密。”房尉自然不可能將真實原因告訴聞人晚,隻是沒想到這信手拈來的理由,真的讓眼前這人信服,“裴老爺身子虧空許久,大概需要長時間的休養。”
“這就意味著,你有很長的時間要出入裴家。”聞人晚很快的找到了房尉話裏的重點。
“對。”房尉一笑,“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師爺雖然是暗下重查這件案子,但畢竟是官家的人,有很多地方都能行便利。”房尉頓了頓,看聞人晚沒有絲毫反感的神色,才接著往下說,“而我,雖然是一介布衣,但勝在能光明正大出入裴宅。其實師爺心裏清楚的,當年那場毒殺案,在內,不在外,不是麽?”
“你?”聞人晚一怔,他沒想到對麵這人的心思如此通透。三個受害人皆是裴家同輩的公子小姐,這就說明凶手的目的非常明確。自己當時還是研究了一會才理清的頭緒,可房尉,隻聽自己大概的描述了卷宗上的文字就已得出這個結論——看來,跟他合作,的確可行。
“我助師爺官複原職,師爺幫我完成門派的規矩。如何?”
“成交。”聞人晚在思忖的時候一直盯著房尉的眼睛——那裏麵寫滿了沉穩和可以被信任。最終,聞人晚下定決心點頭。二人雙手交握。
“天色不早,那我就先告辭了。”房尉起身,這次是真的打算回去了。
正巧嵐庭滿頭大汗的跑進了房裏,看那樣子,應該是和底下院子裏的夥計們玩得很盡興。
“房尉哥哥。走不走呀?再不走等到藥廬都要天黑了。”嵐庭抹了一把汗,咕咚咕咚將涼透了的茶水全部倒進了肚。
“走。”房尉看向仍舊抱著被褥坐在**的聞人晚,點頭道,“那我們便先走了,師爺好生歇息。”
“那個……等等!”眼看著一高一低的兩個身影就要踏出房門,聞人晚才喊了一嗓子,“那個,你是不是就是郊外那個梅花郎中?”
房尉點頭,“出城門西南方向,梅花林,就是我的藥廬。”
聞人晚一邊記著一邊點頭,嘴上卻不想認輸,“說那麽清楚幹什麽,誰還會去找你似的。”
“師爺來或不來,在下都會恭候。”房尉一點也不介意聞人晚的態度。從剛剛的相處中就能知道,聞人晚不過是一個行事囂張幼稚的聰明公子哥罷了,本性是不壞的,“明日,就是去裴宅複診之日。”
“師爺放心。”房尉知道聞人晚可能還想再交代點什麽。他那雙細長的眸子,分明就是有話想講,“今日之事不是兒戲。途中我能為師爺做到的,絕沒有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