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入裴宅

宅子裏並沒有多大的變化。至少在房尉的印象中,變化是不大的。

前院裏的樹木叢林依舊還是以前的樣子,浩浩****的一大片,沉默的占據著院裏的東南角,有些長得高點的樹枝,還被屋子外的飛簷給壓得變了形,沒記錯的話,樹的最後麵應該還有隱隱藏著一口不太算深的井,想到這裏,房尉笑了笑,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在心裏這麽過一遍場,舊地重遊,他不可能記錯。那兒就是有口井。

山上雖然逍遙自在,但畢竟疏於修建,嵐庭是頭一次看到這麽氣派的住所,於是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扯了扯房尉的袖口,小聲道,“房尉哥哥,這戶人家真的好氣派呀,院子裏好漂亮!”

“嗯。”房尉點頭。前院其實還算不上什麽漂亮,在目光所不能及之處,也就是他們現在所走的回廊的另一個方向——是裴宅的花園,那兒才是整個裴宅最為精致好看的地方,房尉跟在杜管家背後的腳步頓了頓,他下意識的回頭朝花園的方向看了過去,意料之中的黑漆漆,什麽也看不見。隻是不知是因為今年的冬季格外凍人一些,還是的確已經物是人非,房尉總覺得,在這片舊地上,比回憶和溫情更多的,是黑暗、血腥、壓抑、隱藏和秘密。

“房郎中。”杜管家察覺到了身後的異樣,回過頭來,“您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沒有。”房尉收回了眼神,對答如流,“隻是剛剛好像聽到了後麵有腳步聲。”

“哦,那不稀奇。”杜管家笑笑,瞅了瞅天色,“裴宅中人多,老爺一病,事情也就得更仔細的對待著,剛剛的腳步聲約莫是哪個丫頭小廝在做事。現在又正好是換班的時刻。”

“人多嗎?”嵐庭眨著圓溜溜的眼睛,插了一句嘴,“我從進來到現在,還沒看到一個人呢。”

杜管家繼續笑著,伸手指了指前方一個燈火通明的屋子,“人都在那。我們府裏的夫人小姐,都在那裏等著房郎中。”

“夫人小姐……”嵐庭歪頭,問得心無城府,“你們裴家沒有少爺公子的麽?”

“有,少爺自然是有的。隻是,隻是……”杜管家向來都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此刻又局促了起來,甚至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房尉,他雖沒有巧嘴,但有雙厲眼,他知道眼前這個武功高強的小少年大概隻會聽這位房郎中的話。

房尉停下腳步,沒有太在意此刻的情形,他隻是看著眼前那扇薄薄的木門,問道,“就是這裏了,是麽?”

屋子裏的氣氛很是凝重。

其實早在好幾個月前,裴家老爺裴湛風病倒的那一天起,這個偌大的宅子裏就沒有再過過輕鬆的日子。不管是主子還是奴才,每個人的臉上都愁雲密布,似乎真的都在為病**的裴老爺擔憂著,氣氛壓抑到連裴老爺自己都覺得生這病不應該——當然,他也沒有覺得這世間有人該生病,但他的性格就是這樣,精明的商家本色下,浮動著的,是怯懦的善良。這種善良常常會讓他忘了,大家擔憂著的,其實是位於“老爺”這個位置上的人,而不是單純的,他本人。

房尉隨著杜管家邁進這間屋子,還未走到裏頭見著人,就知道這裴老爺的病,的確已經很重了。房裏的氣味有些難聞,不管是交雜在一起的藥材味,還是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渾濁病氣,都讓房尉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

“這位就是梅林的房神醫,房尉。”杜管家走過屏風,規規矩矩的將頭和眼都微垂,向站立在裴老爺床邊的眾人介紹著房尉。

房尉應聲看了過去,禮數周全的作了一個揖,對麵站著的,就是剛剛杜管家所回答嵐庭的夫人小姐們。然而他想找的人,並不在其中,也不在這屋子裏。

“這位就是梅林的房神醫?”站在左起第一位的婦人率先出聲,“幸會,能請到房神醫前來診治我家老爺,可真謂是菩薩保佑。”

“大夫人言重了。”進屋之前,杜管家大致的跟房尉說了一下幾位夫人的相貌和習慣,免得到時候認錯了人或者喊錯了人,鬧出點不好看的尷尬來。眼前這位大夫人是極好分辨的,年紀最大,說話最沉穩得體,因為夜以繼日潛心信奉著菩薩,眉目間也是濃濃的慈悲之意,房尉朝她頷首,恍惚之間好像聞到了她胸前佛珠的那股子檀香味,“既然我答應前來,便會全力以赴治好裴老爺。”

“那便是再好不過了。起初我還擔心管家請不動您呢,看來是白擔心一場了。”這次說話的是三夫人,相較於她清秀的五官,更打眼的還是她的穿著,識貨的人一看便知,她做衣裳的綢緞是最上乘的金貴料子。

房尉將背上的醫藥箱緩緩放在了桌上,不再與眾人客套的寒暄,“那就請各位暫時回避一下。在下替人診治時,不習慣有旁人作擾。”

此話一出,幾位夫人的表情都有了些許變化。這看病不許家人在旁候著,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再說裴家這大半年來,也算見識過了數位郎中,暫時還沒有哪一位郎中,提出過這麽不近人情的要求。

嵐庭靠在一旁,雙手環抱在胸口,搶在杜管家替夫人們發問之前慢悠悠的回答了眾人的疑問,“你們別這麽大驚小怪啦。房尉哥哥看病就是這樣的,有需要我會喊你們的。怎麽,還是說你們信不過房尉哥哥?”

“那當然不是。”杜管家猶豫了會,“都出去也不是不行,隻是……”

“就是信不過,怎麽了?”此時,一個略顯稚嫩的女聲脆生生的砸了過來,她身材嬌小,又穿著與屏風顏色相近的嫩黃色衣裳,乍一看,竟像是從屏風裏走出來的一樣。

“忘憂!”三夫人急急出聲阻止,“說什麽呢?房神醫是穀順最好的郎中了,你出言不遜,還不快給人家道歉?快點,聽娘的話。”

“才不呢!”忘憂絲毫不懼怕這番訓話,她了解母親的,色厲內荏罷了,“還神醫……”忘憂不滿的嘟囔著,一雙大大的杏眼瞪著不遠處的房尉,“我看就是個拿不出手的江湖郎中!”

“喂,胡說八道什麽呢?”嵐庭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對房尉不敬。眼看著忘憂有走向房尉的趨勢,於是他立馬身形一閃,擋在二人的中間,仗著半個頭的身高優勢,居高臨下的望著忘憂,“區區一個黃毛丫頭。”

“你才是個小毛孩兒呢!”忘憂從出生到現在,還沒有被人這麽不屑過,眼前人的年紀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興許也就大個一兩歲,卻是個特別結實有力的少年,可是怕什麽呢?這可是在裴宅,裏裏外外都是聽她命令的人,有恃無恐便更加跋扈“我就說他江湖郎中怎麽了?我還說……呀!痛!痛!你快撒手!”

“嵐庭。”房尉沉聲,伸手拍了拍嵐庭的肩膀,“不得無禮。你掐疼裴小姐了。”

“可是她說你壞話。”嵐庭癟嘴,不甘心的將忘憂的手腕鬆開了,“她說你壞話。還是當著麵說的。”

“哼。”嵐庭的話音還未落淨,房尉就聽見忘憂冷哼了一聲,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剛好能讓他聽見。於是他抬眸看了過去,巴掌大的小臉,下巴尖尖的,臉頰卻是鼓鼓的,抱著自己手腕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實房尉知道,嵐庭壓根沒用力。

“江湖郎中你裝什麽好人?”忘憂有點生氣,更覺得丟了主人家的麵子,便不滿的轉頭朝著杜管家抱怨,“杜管家,你這大老遠的請來些什麽人?看病不讓家人在旁邊瞧著也就算了,還要上手打人,這不是江湖郎中是什麽?”

“忘憂。”大夫人走了過去,像是對待自己孩子般,親密的替忘憂理了理沒什麽褶皺的衣領子,“是你不對在先,聽大娘的話,跟我們一塊出去,不要妨礙房郎中診治你爹爹。”

“大娘!”忘憂撅著嘴,撒嬌的喚了大夫人一聲,平常大娘可是很疼她的,“你怎麽也幫著外人來欺負忘憂呢?”

此時,恰好有丫頭進屋換燈,新的燈芯一燃,整個屋子便明亮不少。

“是嵐庭不對。我在這裏替他向各位道個歉。”

房尉上前,看著還窩在大夫人懷裏不肯出來的忘憂,似笑非笑,眸色卻認真,“裴小姐的手腕,還疼麽?”

忘憂循聲望過去,這才真正看清那江湖郎中的臉——是一張十分冷清的臉。

若是乍一看,還會給人有些僵硬的感覺,瘦削的臉頰,細長的眼眸,高挺的鼻梁,還有幾乎看不見血色的薄唇。總而言之,忘憂覺得這張臉像是被陳年風雪肆虐過後的宣紙,存放不到至今的,可他卻望著她,眉眼中好似流淌著一股子和風雪不符的溫度,他問她,手腕還疼不疼。

“要你管。我出去就是了。”忘憂支支吾吾的別開頭,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的耳垂早在房尉的注視下變得通紅。忘憂提著百褶裙擺快步出了屋子,在門被關起來之前又趕緊的往裏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房尉低頭擺弄什麽東西的側臉,被光襯著,再冰冷的臉也變得柔和幾分。忘憂咬著牙,總覺得他剛剛問她疼不疼的樣子似曾相識,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房郎中。”大夫人罷了丫頭的攙扶,又獨自折返回來。佛堂和老爺的病讓她時刻不能鬆懈。夜幕時分,人也是最為疲憊的,但出身和地位擺在這,再累,都不允許她放鬆姿態去倚靠著身旁的鏤花杆站立。她深吸了一口氣,似是有千言萬語。

房尉應聲轉頭,其實還在低頭取銀針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大夫人,他知道大夫人並沒有隨眾人出去,反而一直站在他身後,過了好一會,才開口喊的他。可能是因為大夫人身上的香味太過特殊,又或許是因為倒過來的影子太過樸素,一絲不苟的精細發髻,卻沒有插上幾根像樣的發簪,這對於一個首富人家的正房來說,未免寒酸,但房尉了解大夫人,她就是這樣,記憶中的她,一直都是這樣。但他不那麽想承認的是,他認出身後的人,其實是靠著腳步聲。大夫人的腳步聲向來是裴宅中最輕的,這幾年久違了,似乎更是踩不出什麽聲音。

“大夫人還有什麽吩咐?”

“不敢說是吩咐。”大夫人的眼神已經不在對麵的年輕郎中身上了,而是直直的飄向被褥裏被病痛折磨得小半月沒能下得來床的相公——姑且就私自先稱一聲相公吧,平日裏他健康的時候,是隻允許她喊他老爺的。“隻是我家老爺的身體……不是我不信任您,隻是這麽久了,不管是哪個郎中來瞧,都是我侍奉在旁。所以我……”

“所以我能留下麽?絕不會打擾到您的。”大夫人言辭切切,但其實心裏所抱的希望不大,從杜管家將這神醫帶進屋子的那刻起,她就知道,這神醫雖然年輕,但心思,必定比同輩人要來得深一些。

“好。”房尉猶豫了會,最終點頭應允下來。

“房尉哥哥?”窩在角落裏的嵐庭有些驚訝,“那我也要留下!”

“你出去。”房尉幹脆拒絕,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房尉哥哥!”嵐庭不滿。

“你聽話,出去。”房尉在裴老爺床邊坐了下來,不知是為了哄嵐庭,還是怕吵到了裴老爺,總之他的聲音放軟了幾分。

“那為什麽她可以在這裏,我不行啊?”嵐庭嘟嘴,指著一旁的大夫人,末了又反應過來這樣子未免有些不禮貌,又隻能訕訕的將自己的手指頭給收了回來,“我答應爺爺,要保護好你的,萬一你在這裏遇到什麽危險和壞人怎麽辦?”

“嵐庭。”房尉無奈,隻能回頭,“那我也答應你,一有危險,馬上就喊你,好不好?你乖,先出去。”

“那好吧。”嵐庭不情不願的拖著步子挪到了屋門口,還不忘故作老成的交代,“那你有事一定要叫我,一定。”

“放心。”裴老爺**的簾子是豆沙色的,一般人家做寢簾時不會選這麽深的色,估計是為了遮擋住白日裏刺眼的光線才故意掛上去的,這房子和床的朝向都很好,若是晴天,必定通透。房尉將簾子輕輕拉開一條縫隙,就看到了裴老爺緊閉的雙眼。聽人說,他已經小半個月沒能下床了,那麽這張床,這一小片四四方方的幽暗之地就成了他的所有,他閉著眼,帶著塵世間的病痛和肉身的累贅,漂浮在這裏。“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

裴老爺在半夢半醒間,好像聽見有人在他身旁說了這麽一句話。這讓他有些意外,因為自從病倒了之後,他就再也沒聽過這種讓人放心的話了——哪怕就是家裏的女人孩子,都不敢這麽自欺欺人的哄他。於是他輕輕地咳嗽幾聲後睜開了眼睛,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裴老爺。”房尉頷首,“現在我給您診脈。”

“你就是梅林的那位房郎中?”裴老爺今天還沒有開口說過話,此刻與房尉的交談讓他覺得有些吃力,喉嚨裏是止不住的癢和疼。

“是。在下房尉。”房尉垂眸,從箱子中拿出一個新的脈枕,“裴老爺若是不介意,在下就開始給您把脈了。”裴老爺點頭,發現房尉並沒有在看他,便自己將手放了上去。

他老了。這是房尉的第一反應。

不過是指腹輕懸淺薄肌理上的觸感,房尉也在第一時間,便感受出來了。

“脈象沉虛,邪鬱於裏。氣血兩虛而阻滯,肺腑虛弱,陽虛氣陷。”房尉將手收回,“您不用操心,我開兩服藥,再加以調理,都會好的。”

“那我到底是個什麽病?”裴老爺這還是第一次親自去過問郎中自己的病情。

“不是什麽大病。”房尉依舊雲淡風輕,但心裏,卻暗暗的放下一塊大石頭,“奔波勞碌,再加上長時間的內心鬱結,皆是裴老爺久治不愈的源頭。”

“內心鬱結。”裴老爺下意識的輕輕重複了這四個字。

“嗯。”房尉刻意的忽略掉裴老爺臉上此時恍惚的神情,轉頭對上一直守在身後的大夫人,“我等會將藥方子寫給您,疏散和溫補,交替服下,飲食方麵清淡即可。複診時必有好轉。”

“好,好。有勞房郎中了。”大夫人如夢初醒的對上房尉的眼神,臉上誠然是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全盤信任。“那還得麻煩郎中告知一下複診的時間。”

“差不多三日後。”房尉很淺的笑了笑,其實自從那次醒過來之後,他就很少笑了。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那種隱隱而連綿的痛感無處不在,它們不斷的提醒著房尉,其實笑,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情。

很快,房尉便斂了神情,開始低頭收拾著剛剛從箱子中拿出來的器具,沒有用到這些,也算是一樁好事。可就在他收拾妥帖準備跟隨大夫人出門時,他又聽到裴老爺的聲音緩慢的從背後追了上來,裴老爺問他,“房郎中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虛歲還是實歲?”

“實歲。”房尉頓了頓,他感覺到了身旁大夫人眼裏的疑問,他知道,裴老爺以往不是個愛問這麽多的人,“是夏天過的生辰。”

“哦。”裴老爺愣愣地,但卻重重的點了點頭,將眼睛又重新閉上了。因還睡在**的緣故,所以從房尉和大夫人的角度看過去,裴老爺這個動作做的難免有些奇怪。

直到聽到木門吱呀一聲被關上後,裴老爺才將眼睛打開,像是塊放置太久的木頭,連轉動一下眼珠子都散發出生生的朽味。相貌,歲數,還有生辰的日子,統統對不上,也就是在說有些字句的時候,嗓音有些相似罷了,可整體的口音又明顯不是穀順本地人。

裴老爺自嘲的笑了笑,大概真是病得開始想一些糊塗事了。

“房尉哥哥!”

房尉一出門,就被一臉驚慌的嵐庭給抱個正著,雖說嵐庭還是個小孩兒,但畢竟身強體壯的,這一撞,正好圓圓的額頭用力的抵住了房尉的左胸口,倒也不痛,隻是開口說話的時候,房尉能明顯感覺到從自己胸腔中發出來的,細微震動感,“怎麽了?”

嵐庭也不說話,隻是抱著房尉的手越來越緊。

“怎麽了,嵐庭?”嵐庭這樣子不多見,房尉將醫藥箱放下,“發生什麽事了?若不要緊,就讓房尉哥哥先告訴他們裴老爺的病情。”

“有……鬼……”嵐庭覺得羞赧,把臉緊緊埋在房尉懷裏不肯抬起來,連帶著這兩個字也說的不清不楚。

“什麽?”房尉沒有聽清,“有什麽?”

“你的小跟班說,我們裴宅裏有鬼。”忘憂的聲音這時候插了進來,清清亮亮的,像是一捧揉進了月光的小溪水,她撅著嘴,“長得結結實實的,膽子倒比姑娘家還小。”

房尉了然的拍了拍嵐庭的背,若真如忘憂所說,那麽此時的情景便也解釋得通了,嵐庭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那些虛無縹緲的鬼怪神力。

“你是不是又背著我去市集上買了那些奇文小說看?”見懷中的人話也不說,隻一個勁的抖,房尉若有似無的歎了口氣,“嗯?小叔伯就沒教你一點好,看來我得傳信回去給師傅……”

“別!房尉哥哥……”嵐庭急急的探出兩隻眼睛來,手趁著大家夥不注意,輕輕地拉了拉房尉的衣袂,這是男孩子的撒嬌,絕對不能被一群女人看了去,特別是裴忘憂那個討人厭的黃毛丫頭。嵐庭雖然現在驚慌失措,但最後的自尊心依然在骨子裏作祟,他壓低了聲音,軟軟的求著房尉,“你別告訴爺爺,你告訴爺爺了他就會罰小叔伯,然後等我回去了小叔伯就不會給我燒蜜汁雞腿了。”

“而且,而且我也不是看小說看的。”嵐庭小心翼翼的吸著氣,認真道,“我是在屋頂上看見的……就是現在這個屋頂。房尉哥哥,你相信我,我真的看見鬼了!”

嵐庭認真的樣子,讓眾人都靜默下來,連臉上一直掛著嘲諷笑容的忘憂,都不自覺地瑟縮在了三夫人身邊。

“什麽樣子的鬼?”房尉問。

“嗯……”嵐庭皺著眉,回想著那可怖的一刻“一個女鬼。”

嵐庭還是害怕,邊說邊往房尉懷裏靠,“穿著很淺顏色的衣服,頭發披著,然後,然後……滿臉都是血,真的半邊臉都是鮮紅的血!”

“而且,而且。”嵐庭皺著眉,眼睛掃視了一圈站在走廊裏的所有人,“我看到那個女鬼,朝我們這個方向,來了。”

“喂……”忘憂瞪著嵐庭,聲音裏已經有了逞強的意味,“小跟班,這大晚上的,你可不要胡說來嚇唬人!”

嵐庭撇了撇嘴,正準備回聲反駁的時候,就聽到一旁的杜管家先開了口,“恕在下直言,我們裴宅一直都是幹幹淨淨的,之前也從未發生過什麽女鬼的事件。是不是有可能是嵐庭小兄弟因為夜太黑,而看岔了呢?”

“管家大叔,你不相信我?”嵐庭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深更半夜的,騙你們好玩兒?”

“不,不,嵐庭小兄弟。”杜管家趕緊擺了擺手,“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隻是現在天色那麽黑,這裏站著的又都是夫人小姐,身子柔弱,經不得嚇,所以還是得仔細對待為好。”

嵐庭咂咂嘴,“小叔伯說得對,女人都是麻煩包。”

“嵐庭?”房尉眼風一掃,連聲兒都不用提多高,嵐庭立馬連站姿都恭謹了幾分。忘憂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這場麵活脫脫的就跟學堂裏老先生跟頑皮學生似的,可好笑的事情還沒笑夠呢,她就聽到房尉輕描淡寫,但是不容置疑的聲音,“嵐庭不可能看走眼。”

“就是,就是!”嵐庭十分孩子氣的附和了一兩句,因為房尉哥哥的撐腰,底氣便足了起來,“我可是山裏出了名的千裏眼,順風耳!”

房尉側頭,“你看見的女鬼,在哪個方向?”

“西北方向?”嵐庭搖頭晃腦的回憶,“北方,對,沒錯,就是北方!我還記得就是在假山那裏,第二顆柳樹下。我看見那滿臉血的女鬼的時候,她就站在那顆柳樹下。”

一係列精準的描述讓杜管家略微慌了神,剛剛在外麵等候老爺診治結果的時候,嵐庭是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耍的,絕對沒有離開過這個前院,可裴宅何其大,就算立足於主屋的屋頂,也絕不能將北方的假山和柳樹之類的景色收於眼底的。而這嵐庭,卻看得清清楚楚。

“失禮了。”杜管家作揖道,“北園離我們這裏這麽遠,嵐庭小兄弟都能看清,那定是沒有錯的了,我這就帶人去北園探個究竟。”

“裴宅這風水坐向是上乘,最不佳的位置就應屬剛剛嵐庭看到的那塊地方了,那裏應是宅子中最潮濕陰冷之處,剛剛三夫人說會叨擾到人。”房尉頓了頓,“難不成有什麽下人住在那裏?”

三夫人沒想到眼前這位房郎中還略懂風水朝向,北園的劣勢是宅中每個人都知道的,每每冬天,那裏的雪總是積淤不化,為最寒冷陰暗之地,那地方是沒人住的——至少,在之前,是真的沒有住人進去,哪怕就是最低賤的柴火夫。

“有人住的。”杜管家知道這問題未免有些難為三夫人,便主動接了過來。

房尉的眸色,就在這時,暗暗加深了幾分。

看來這北園,有問題。

“嗬。”忘憂的麵龐冷冷的,不屑的朝空氣裏翻了一個白眼,“有人住又怎樣,難不成還是北園的人出來夜遊?若真是夜遊,那,才是真的見了鬼呢。”

“忘憂!”三夫人的聲音陡然嚴厲了幾分,“你胡說什麽?趕緊給你二娘道歉!”

忘憂明顯不依,語氣也變得更衝,“我道歉?”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放佛是在為什麽做準備,“我給她道歉,那誰給我道歉?”末了,那口憋在胸口的氣慢慢的湧上了眼眶,變成了一股子潮濕的熱意,“誰又給我哥哥道歉呢?”

房尉將眼神輕輕從忘憂臉上挪開,她的表情,實在是太過委屈了。

“忘憂!”三夫人氣急了。有些話,是不能拿到明麵上來擺著說的,何況——她小心的掃了一眼不遠處的房尉和嵐庭,何況還有不相幹的外人在。老話說了,家醜不可外揚。

“妹妹別激動。”一直沉默不語,站在暗處的二夫人終於說話了,“本來……忘憂說得也沒什麽錯處,你別責怪她了。”

“哼!”忘憂驕縱成性,自然不會害怕一個向來溫吞軟弱的二夫人,“裝什麽爛好人,有其母必有其子,怎麽平常不好好管管那個……”

“是。”二夫人從暗處走出,美豔的容貌漸漸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裏,“是二娘的錯。”

此話一出,忘憂瞬間便安靜了下來,可她的臉上卻沒有任何打了勝仗的驕傲和喜悅。因為她明白,做什麽,說什麽都沒有用。不會回來的人,依舊不會回來。忘憂吸了吸有點發酸的鼻子,不知道為什麽,剛剛房尉看著她的時候,她險些就要落下淚來。

氣氛一下子就變得凝重而微妙起來,就在大夫人覺得該是自己出場說幾句公道話的時候,嵐庭的又恐慌的跳進了房尉的懷裏。

“房尉哥哥!”嵐庭哭喪著臉大喊,一隻手顫巍巍的指著走廊的拐角處,“那裏,那裏,那個女鬼……她真的來這裏了!”

“好了,嵐庭。”房尉無奈的拍著嵐庭的背,一掀眸,卻看見嵐庭口中的那個女鬼,正不緊不慢的從拐角的陰影處走了出來。可在他真正看清那女鬼的麵貌時,他拍在嵐庭背後的手,驀然停頓了。

房尉沒有想到,她竟然還留在裴宅裏。

“桃夭。”大夫人看著那女子,口氣友善隨和,“你怎麽來了?”

那名被喚作桃夭的女子穿了件水藍色的衣裳,裁剪簡單,布匹粗糙,但勝在身形纖細,曲線玲瓏,乍一看,整個人泛著一股寧靜之美,隻是她將臉死死的埋在胸前,從房尉的角度看過去,她的下巴似乎都已經戳到衣領下的鎖骨處了。

二夫人麵露尷尬,現在桃夭也算是歸她管著的丫頭,但追溯起來,桃夭的第一任主子也並非自己,況且這丫頭在府中還有些特殊,“大夫人問你話呢,你來前院做什麽?不是吩咐你到了晚上不要四處走動麽?”一番話說完,二夫人自己都覺得有些不自在,她出身低微,就算嫁進裴宅當了十幾年的二夫人,也還是學不會怎麽使主子氣派。

“桃夭沒有忘記夫人們的吩咐。”桃夭二話不說,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冰涼的瓷磚上。

“桃夭隻是想過來求個應允的口信。”桃夭這時才將臉緩緩抬了起來,五官倒也清秀,眉彎眼大的,隻是本該潔淨無瑕的臉龐上,生生地長出了一塊猙獰的不規則印記,鮮紅似血,盤踞著桃夭的整張左臉。

嵐庭鼓起勇氣定睛一看,發現原來是塊紅色的胎記。但就著下半夜朦朧的月光看過去,的確像是一攤子血濺到了臉上。難怪自己剛剛會認錯。

“剛剛我準備給二少爺熬藥的時候,發現少了味參須。求了庫房好久,都不肯給我。”

“庫房管的是裴家的東西,裴家少爺要吃藥,怎麽會不給?你好好說道著便是。”三夫人蹙著眉,她一向不太喜歡桃夭這個丫頭,倒不是因為臉上那塊胎記,隻是她總覺得桃夭雖然表麵老實,卻像是個在心底裏藏事的人,“今天還有貴客,你就這麽貿貿然的出來了。”說罷,她看了眼依舊抓著房尉衣角的嵐庭,“看,把人家小兄弟給嚇得。”

桃夭聞言一愣,隻顧著二少爺藥裏的那味參須,竟沒有發現眾人裏多出了兩個陌生男子,一高一矮,看樣子不似主仆,約莫是親近的兄弟。桃夭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半分,將臉又重新埋了下去,“桃夭失禮了。竟不知深夜有貴客來訪,天生醜陋若是嚇到了貴客,還望海涵。”

“哼。”忘憂倚著柱子冷笑了一聲,看向桃夭的眼神裏充斥著濃濃的敵意,“醜人多作怪。”

“裴忘憂。”三夫人無可奈何的瞪著身旁的人,“你今晚不能消停了是不是?非要說這麽多話惹你大娘二娘都不爽快是不是?”言罷,她伸出一根細細的蔥指點了點忘憂的腦袋,“你再這樣,我可就要罰你去跪祠堂了。”

“隻知道說我,怎麽不說說桃夭呢?”忘憂看著還跪在地上楚楚可憐的桃夭,氣更加不打一處來,“我哥哥對她不好嗎?不嫌她醜不把她當個下人,現在好了,我哥哥死了,她就倒戈去伺候北園那個殺人凶手!”

“裴忘憂!”三夫人心裏咯噔一聲,看來今晚因為忘憂的任性,後院裏必定又是個不眠夜了。

“罷了。”大夫人輕拍著自己的胸膛,悠悠的緩了口氣,仿佛就在剛剛那個瞬間裏,她覺得自己又老了好幾歲,“何必呢。你我都知道,忘憂沒有壞心眼。”一陣夜風刮過,丫頭適時的攙扶住了大夫人,多虧了丫頭的機靈,大夫人才覺得自己沒有被這陣風帶倒在地。“傳我的話下去,任何地方都不許苛待二房和北園,好吃的好喝的好用的,盡管大方的給。”

“大夫人,您……”二夫人這麽多年了,還是不習慣與宅中的人姐妹相稱。

“你也是個主子,該拿出點樣子來。”大夫人轉過頭,深深的看著二夫人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她曾是美豔絕倫的名妓,被老爺贖身後帶回來填了二房,“你看你,房裏有一個少爺,可丫頭連個藥材都拿不全,這像話嗎?”

二夫人低頭,絞著手裏的帕子,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還說你呢,我自己也是糊塗了。”大夫人笑笑,看著一直站在一旁的房尉和嵐庭,笑裏的歉意更深了,“本來請房郎中趕著夜進城看病就夠累了,卻還當麵給鬧了這麽多笑話。”

“杜管家。”

“在。”杜管家垂首,“大夫人盡管吩咐。”

“送房郎中回去吧,再晚一點,就該到城內的宵禁時刻了。”

房尉一路無言,倒是嵐庭依舊蹦蹦跳跳,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模樣。

二人跟著杜管家走到裴宅大門時,房尉聽見了從對麵巷口中傳來的,打更人的敲鍾聲,一下又一下,在空曠的街麵上被無限的拉長。他知道,裴宅裏巡邏家丁換批次的時刻到了。

“糟了。”房尉蹙眉,“我的玉佩好像落在貴府了。”

“什麽?”嵐庭立即會意,“就是那塊爺爺給的和田玉?房尉哥哥,那個可名貴著呢!”

“玉掉了?”杜管家頓了頓,在腦海中搜尋著有關玉佩的記憶,“那郎中別急,我這就喊人一起去找找看。”

“不必了。”房尉回頭往裴宅裏看了一眼,“那塊玉很小,又形狀奇異。不熟悉它的人估計看見了也不認識。”

“那……”杜管家猶豫了一會,“那不管怎樣,我陪您去吧,給您掌個燈也是好的。”

“不要!”嵐庭立馬睜大了眼睛,雙手緊緊攥著杜管家的袖子,“管家大叔,你得在這陪我,你們裴宅裏的丫鬟長得太嚇人了,我怕。”

“嵐庭小兄弟不陪著郎中一塊去找?”

“不去。”嵐庭連連搖頭,也不管髒不髒,就這麽坐到了門檻上,“我走不動了,累。在這等一樣的。”

“管家放心。”房尉拍了拍嵐庭的頭,“我很快就好。”

房尉猜想,按照桃夭的性格,定是今晚要拿到參須再去煎藥的,但自己打著尋玉佩的名義進來,所以沒辦法去到庫房,廚房或是北園等地。

於是他將燈吹熄,擱在牆角,人卻走進了前院中的樹林,若是運氣好,定能碰到桃夭。畢竟樹林外的這條回廊,是庫房到北園的必經之路。

房尉站在林中等待的途中,握住了一根胳膊粗細的樹枝。幹枯且粗礪。但相對於柔軟順滑的觸感,房尉更傾向於這種硌在手裏的感覺,這種生硬的疼。這種感覺才能讓他知道,他還活著。他還有許多事要做。

“姑娘留步。”房尉聽到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速度略快,但落地輕盈。桃夭無疑。

桃夭一驚,連帶著手裏的燈都晃了起來,“誰?”她小心翼翼的問,回答她的,卻隻是樹葉的窸窣聲。桃夭將燈又提高了些,隻是裏頭的燈芯要燃盡了,她隻能看到一個高瘦的輪廓正朝她走來,“你是誰?”

“姑娘不認得我。”突如其來的亮光讓房尉下意識的蹙起了眉頭。

“認得。”桃夭看清房尉的臉後, 規矩的福身請安,“您是今晚宅子裏的貴客。”

“嗯。”房尉看著桃夭懷裏的那捆參須,沒來由的笑了笑,“是客。但不算貴客。”

因相貌的關係,桃夭自小就很少與異性相處,特別是在生人麵前,更為沉默。但說來也奇怪,明明對麵的這位貴客模樣冷峻,臉上的笑意也是轉瞬即逝,桃夭卻一反常態,鬥膽開口問道,“我知道您是梅林的那位神醫,被請來專治老爺的。您在這,是有什麽事麽?”

“沒事。”房尉清楚,在桃夭麵前,犯不著說那些蹩腳的謊話,“就是想把這個給你。”

“什麽?”桃夭接著愣了愣,初次見麵,一個生人,有東西給自己?

盡管疑問,但桃夭還是選擇伸手去接。在二人指尖無意觸碰到的時候,桃夭驚覺,原來對麵郎中的體溫竟然比自己的,還要低上個幾分。

“山楂酥。”房尉看見桃夭正低著頭研究那包吃食,便開口直說。

“山楂酥?”桃夭一頭霧水,“您給我這個做什麽?”

房尉停頓了一會兒,才將千言萬語簡化成一句話,“你伺候的那個人,應該病得很重。”話音剛落,房尉就意料之中的看見桃夭的臉色變得有些差,“這麽晚了還要服用參須入味的藥,定是病得重。加之藥不能空腹服用,想必那人胃口也差。”

桃夭沒有說話,隻是手將那包山楂酥攥得更緊了。眼前這位郎中所說,竟一點不錯。

“山楂對脾胃好,但味酸,可能過於刺激,所以我摻了蜂蜜進去。還請姑娘放心。”

“您……”桃夭還是不懂,她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子,手指將包著山楂酥的糙紙生生的捏出了幾道深淺不一的溝壑,她不自覺的動了動指尖,糙紙便發出細密的聲響,斷斷續續的,竟讓她產生了一種即將大火燎原的錯覺,“這是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房尉笑了笑,在桃夭的凝視下,身影再次墜入了沉沉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