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郊外名醫

穀順城位於長江以南,和相鄰的幾座城比起來,並沒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照樣有良田百姓與酒肉茶樓,就連最別致的穀順二字,也不過是應了芸芸眾生最樸實的願望——五穀豐登,風調雨順罷了。

若非要在這座不起眼的小城裏揪出些了不起的東西,那大概眾人都會心照不宣的指著城門外往北的方向,那兒是一片野生梅林,裏頭隱隱藏著一個新搭好的藥廬。

梅林雖無人打理,但日久天長的,自生得別有一番韻味,梅林四周還有一小片湖,遠遠地望過去,竟與說書先生口中的蓬萊仙島有幾分相似。

時節是早已立了冬的,但不知為何,今年的初雪卻遲遲未降。

天色還未明朗起來,梅林中就傳出了陣陣練武聲,練武的少年大概十三四歲的年紀,模樣跟私塾裏綰著頭發念詩經的公子哥們大相徑庭,在他的身上找不到半點清秀和文弱的感覺,露水都能結成冰的冬晨,他卻隻著了件單薄的青灰色小衣,身材也不難看出比同齡人壯實許多,臉蛋圓鼓鼓的,似稚氣未脫,但曜黑的瞳孔已全然是習武之人的颯颯正氣。

“呀,都快天亮了。”少年嘟囔著鬆開了緊握著的拳頭,手背胡亂的在額頭上抹了兩把汗,“好餓……也不知道房尉哥哥醒了沒。”

很快,少年就輕手輕腳的叼著五香雞翅飛到了一扇紅木門外,他左看右看猶豫了好一會,還是決定從窗戶裏進去。不僅如此,他還暗暗下定決心,這一次絕對不能再像以往那樣,在半途中就吵醒房尉哥哥。可當他蜷縮著身體滾落至房間地麵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又失敗了。他明顯的感覺到**的人已經睜開了眼,此時正看著他呢。

“房尉哥哥。”少年的語氣拖拉著,臉不情不願的皺成了一個肉包子,“我是不是又把你給吵醒了?”

“無礙,不是嵐庭的關係。”房尉笑笑,雖然嵐庭無比沮喪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委屈,但他這番話絕對沒有在安慰嵐庭的意思。的確不是嵐庭吵醒的,早在他去練功之前,自己就已經醒了,“不過這麽冷的天,還早起練功?”

“當然了。”到底是孩子心性,房尉三言兩語就把嵐庭從低落之境帶了出來,武功好,是嵐庭最驕傲的地方,“爺爺說過的,練功不可荒廢一日,而且現在就我們兩個在外麵,嵐庭得變得更加厲害,才能保護好房尉哥哥啊!”

“好。那就多謝嵐庭小英雄了。”房尉將被褥掀開預備起身,身下一大塊因昨晚夢魘被汗水浸濕的地方,此時已被體溫烘幹。

“不客……”嵐庭本是笑眯眯的應承著點頭,點到一半突覺不對勁,於是將臉猛然湊到了房尉麵前,一字一句問道,“房尉哥哥,你又做噩夢了,是不是?”

“沒有。”房尉淺笑,維持著原本的姿勢與嵐庭對視。

“房尉哥哥騙人!明明就……”

房尉用眼神打斷了嵐庭不滿的哼哼聲,繼而用冰涼的手指尖抵著嵐庭飽滿的額頭,將他推出半分遠,“好了,不鬧。你該去換衣服了,汗濕了吹風容易受寒。”

“哼!”嵐庭在天底下最相信的人就是眼前的房尉哥哥了,可他也篤定剛剛的房尉哥哥就是在騙人,“你不可以老想起過去的事情傷神,爺爺交代過的!”

“好。”房尉無奈的拍了拍嵐庭的頭,“聽你的。不想了。”

“這才對嘛。”嵐庭心滿意足的學著小叔伯背手在後的樣子往門外走,走了沒兩步又折返回來,眨巴著圓溜溜的黑眼珠子,“那我換哪套衣服啊房尉哥哥?”

“綠色的。”房尉順手從屏風邊拿起了掛在一旁的披風,順道掃了眼窗外透亮且廣袤的藍天,“今天天氣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等到嵐庭吭哧吭哧再來到房裏的時候,房尉桌上的粥和小菜已經用了一小半了。

“房尉哥哥!”還未見到人,房尉便先聽見了嵐庭中氣十足的聲音,“有病人來啦!現在正在廬外等著呐。”

房尉麵色未變,隻淡淡的問了一句,“是昨日拿到梅花之人?”

“呀!”嵐庭懊惱的一跺腳,“我忘問了……我馬上再飛出去問問!”

穀順城的人都知道名醫房尉看病是有規矩的,他一不貪圖錢財,二不屈服權貴,三不熱衷美色,他看病,隻認前一日從他的小跟班嵐庭手中拋出去的梅花,每日五朵梅花為限,對應的,每日五位病人為滿。除此之外,哪怕就是金山銀山大羅神仙,也沒法子請得動房尉。

很快,嵐庭又飛了回來,臉上的表情似是有些為難,“沒,沒有。那個人沒有梅花。”

房尉點頭,示意嵐庭過來,然後幫他拿下了落在他肩頭的枯葉,“沒有的話,便告知他規矩。”

“可是。”嵐庭皺著初顯英氣的眉頭,頓了頓,“可是那個人看起來好可憐噢,他說他們家老爺馬上就要死了,還說……還說他們家是穀順最有錢的!”

聞言,房尉的手在空中驀然停住了,接著他不動聲色的將手收回,若有似無的看著自己手指節上因練習針灸而磨出的老繭,問道,“裴家?”

“對!就是裴家!”嵐庭一個勁地點頭,眼睛裏閃爍著驚喜的光芒,小孩兒嘛,總是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不謀而合而感到由衷的興奮,“房尉哥哥你好厲害啊,這都知道,就是裴家,我看見馬車上的旗子就寫著一個大大的裴。”

“那來者何人?年紀相貌如何?”

“是個中年大叔,穿著一件土色的厚褂子,說是裴家的管家。”嵐庭嘴上如實回答著,心裏卻在小聲地嘀咕,好像房尉哥哥對這裴家人很感興趣的樣子?

“嵐庭。”房尉將湯匙和筷子徹底擱下,他知道,他等的這一天,終於來了。

“怎麽啦房尉哥哥?”嵐庭認真的看著房尉,他覺得這一刻的房尉哥哥好像跟上一刻的房尉哥哥不太一樣了,可究竟哪裏不同,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房尉搖頭,將眼神放到了很遠的地方,“嵐庭,你說是人命重要,還是規矩重要?”

“這個,我不是很明白啊。”嵐庭被這個問題問得有些不知所措,這種有深度的問題是他以前從來沒想過,也從來沒碰到過的,但是現在房尉哥哥都開口問他了,那麽他的回答一定是很重要的吧。於是,嵐庭苦惱的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憋了半天才搬出自己的爺爺,“但是爺爺之前說過的,醫者父母心,能救則救。”

嵐庭的爺爺也就是房尉的師傅,三年前於一場意外中救了房尉,並將其帶回山上治療,看房尉天資聰穎便收了他做關門弟子,至於此次下山之行,老人家是千萬個不願意,但房尉卻像是鐵了心似的決絕。

“那沒有拿到你手中梅花的將死之人,房尉哥哥該不該救?”

“救!”嵐庭咬咬牙,“爺爺還說過的,救人也是給自己積德。”

“那好。”房尉一笑,滿意的拍了拍嵐庭的頭,“你現在去門外將那位管家請進來。”

杜管家在藥廬外候了半天,終於把嵐庭給盼了出來,他一喜,趕忙三步並作兩步的上前相迎,但言語中還是難掩焦急和擔憂,“怎麽樣小兄弟?神醫肯見我麽?”

嵐庭點點頭,雖然房尉哥哥肯見裴管家這件事讓他挺意外的,但多救幾個人又何嚐不是件好事呢?

“房尉哥哥要我帶你進去。”

“好,好。太好了。我們老爺這下算是有救了!”杜管家喜出望外,大手一揮,示意身後的家丁們趕緊從馬車上將備好的厚禮搬下來,可嵐庭回頭一看,就噘嘴不樂意了,“管家大叔,現在用不著這些。房尉哥哥都是把人治好了才收錢的。”

杜管家一聽,也隻得尷尬的笑笑之後照著嵐庭說的辦。

早就聽說這房神醫跟旁人不同,如今看來,似乎真的是那麽回事。

梅林的藥廬是新搭建好的,不論是回廊還是屋子,一片一瓦都泛著新鮮的生味,杜管家老老實實的跟在嵐庭身後走著,同時也有一搭沒一搭的觀察著這藥廬的布置,整體清雅簡潔,細節也是修葺得恰當好處,比如掛在拐角處的那幾捧中草藥,一來拐角處通風透氣,能讓草藥在潮濕的天氣裏得以完好的保存,二來草藥馨香撲鼻,掛在人人必經之地,也可當作香料包讓人心怡。

“小兄弟,這藥廬裏就你和房神醫兩個人?”

“嗯。”嵐庭不以為意的點點頭,將眼前的木門輕輕推開了一條手掌寬的縫隙,然後朝裏頭喊了一聲,“房尉哥哥,我把管家大叔帶來啦。”

杜管家隻大概的從旁人嘴裏聽到過房尉,但進門見到真人時,還是忍不住驚訝一番——眼前這位盛名之下的神醫,未免太年輕了點。

房裏不大,光線充足,房尉一身暗紋青衣端坐於主位,眉眼低垂,正認真的看著手邊冒著熱氣的茶壺,嫋嫋白煙輕柔的散在半空中,氤氳開了房尉清瘦的下半臉。

“在下城內裴家管家,杜元索,房郎中好。”杜管家恭恭敬敬的朝著主位作了一個揖。

“隨便坐。”房尉這時才掀眸凝視來者,隻一眼,就能明顯的看出他老了些許,接著房尉起身,骨節分明的手拿著斟滿茶水的青花杯盞走近了杜管家,“喝點熱茶,應是等了很久。”

“不敢,不敢……”房尉還未走近,杜管家就局促的站了起來,彎著腰用雙手接過了茶盞,不知這趟本就是有求於人還是怎麽,總之在房尉近身的那一刻,杜管家不得不承認,人的氣場和年紀,好像真的沒什麽關係。有些人,生來就帶著從容不迫的氣勢。

房尉隻淡淡一笑,隨便撿了個地方與杜管家相對坐著。

接下來他要做的,不過是等來者先開口訴說情況罷了,隻是,隻是——沒有想到,左右幾年的光景,裴家老爺的身體就已經差到能言論生死的地步了。

“我知道您隻治有梅花之人,破了您向來的規矩實在是……”

“不。話別說的太早。”房尉慢條斯理的喝了口茶,打斷了管家客氣的絮叨,“既然你知道我的規矩,那麽就更應該知道我不必給自己找事做了。”

“是,話是這麽說的沒錯,可是我們老爺的身子實在是等不及了,我派了好多人來搶梅花,可無奈您那位小兄弟的身手太好,我們怎麽也搶不到。”

房尉了然,大抵是嵐庭在這郊外悶得無聊,拿著幾朵梅花故意刁難人。

“那你家老爺,得的什麽病?”

“不清楚。”杜管家搖著頭,放下了茶杯,雙手不安的絞放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這得的什麽病,城裏的郎中都搞不清楚,更別說我一個門外漢了,總之就是怎麽治都不見好,藥都吃了有小山那麽高了。”

“疑難雜症,無人能醫?”房尉雖用的是疑問句,但語氣裏已是篤定。

“對,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可是不是都說您本事大著麽?幾貼藥就趕走了流水村的瘟疫,所治之人沒有一個還病著的,所以……”

“所以你們裴家就破我規矩來了?”房尉一笑,看來裴家這趟,是必定要請到自己了。

杜管家太過慌張,一時沒法分辨出剛剛房尉的話是認真的還是玩笑話,隻得尷尬的陪著笑臉,“這實在是沒辦法才這樣的,您……您一定是外地人吧?”

房尉下意識的看了看窗外的景色,這裏的氣候甚至是風的方向和溫度,對自己來說,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然而在杜管家充斥著鄉音的問話裏,他卻隻是緩緩的添了杯熱茶,點頭道,“是。我是外地人。”

“這就對了。”杜管家聽到這個回答後,覺得氣都通暢了許多,“您是外地人,所以不知曉我們裴家的苦處,最多也就聽說過裴家是城內首富罷了,其實裴家就靠著我們老爺……”

“我對家長裏短不感興趣,你先請回吧。”房尉幹脆的起身朝著屏風後走去,隻剩下一臉木然的杜管家還留在原地。

恰好一陣穿堂風悠悠而過,將房尉的長發和身上的深灰披風都給揚了起來,灑灑然一個背影,清俊且瘦長,像是暈染開來的山水畫。

剛剛還遊離在房尉薄唇周圍的茶盞,此時卻被他擱置於桌幾上,是北窯產的冰裂瓷,再怎麽鑲花嵌紋,也總給人一種寂寥的感覺。眼前這陣不請自來的風倒是吹得久,飄渺的寒意盤旋在蒼茫的天地間,沒有一點要消散的趨勢。

杜管家盯著房尉那杯喝了一半的茶,總覺得它快要涼透了。

“那房郎中。”杜管家摸不清房尉那句話的意思,隔著一道屏風也看不清房尉此時的表情,但他清楚此番求醫,是帶著裴家全部的希望,他絕不能輕易讓此刻的機會溜走,“您到底是來不來醫治我們家老爺?”

房尉沉寂地盯著銅鏡中自己的臉,嗓子一沉,“來。”

“真的?”杜管家喜出望外,連說話的音調都揚了上去,“那好,那就好,那您說個時間,我讓府上最好的馬車來接您過去!”

“晚飯過後。”相比杜管家,房尉臉上的情緒則平靜很多,“等我診治完今日該診治的病人。”

杜管家忙不迭的點著頭,自知這次房尉答應來診治已是破了規矩,若再留在這兒打擾,未免太不識抬舉,“那我就先告辭,待晚飯過後,定來接您入宅。”

“等等。”房尉往窗外看了一眼,叫住了正在往外退的杜管家。

“不知您還有何吩咐?”

“最好的馬車就不必了。一匹良駒即可。”

“良駒的話,我們府上的馬廄裏倒是有幾匹不錯的。”話雖順著說,但杜管家對房尉提出的這個要求有些疑惑,“難道您要騎著馬來?”

“不,是給嵐庭的。”房尉望著著不遠處正穿梭在梅林中玩耍的背影,眼底有笑意浮動,“以前在山上的時候,路太崎嶇不好跑馬,他總是玩得不夠盡興。”

提到嵐庭,杜管家明顯的感覺到房尉的語氣有所變化,就好像往一攤水泊中投進了幾簇火把,雖然最終還是歸於一片沉寂,但途中的嗞嗞聲已足夠讓人暖意橫生,“好嘞,我到時候一定帶上最好的馬來給嵐庭小兄弟。不得不說,房郎中您對您弟弟真好啊。”

弟弟。

房尉的呼吸一滯。“弟弟”這兩個字對他來說,比“外地”的殺傷力還要強。

“沒有。”房尉下意識的否認,但他否認的並不是嵐庭這個人或者是他對嵐庭有多好,房尉急於否定的是嵐庭是他弟弟這件事本身。嵐庭性子憨厚,忠誠可愛,房尉對他的確十分喜愛,但若說嵐庭是弟弟,卻是不行的——其實不光是嵐庭,這世間除那人之外,統統不行。

寥寥數語罷了,房尉的思緒卻走得有些遠,於是銅鏡裏的那張臉,也變得有些刻意的平靜,“嵐庭是我恩師的孫兒。我是孤兒,無父無母,更不用說弟弟之類的親人了。”

而那些隱藏在洪流之下的秘密,大概除了房尉,也就隻有嵐庭的爺爺——老神醫知道了。

決定下山的那一日,房尉在藥堂麵前,給老神醫磕了三個響頭,一報救命之恩,二謝授業之情,三是承諾一定照顧好嵐庭。一切準備就緒後,老神醫卻還是不放心,愁容滿麵的撫著自己長長的白胡須,“一定要走?當初救你回來,就是希望你能安安穩穩的過好下半輩子,可誰知你竟是這樣一把倔骨頭!”

“師傅。”房尉將手中的行李攥得更緊了,“徒兒心意已決。”

老神醫幽幽地歎了口氣,知道人是留不住了,但還是想說點什麽才甘心,“我這山清水秀的,難道不比那個穀順城好上千萬倍?”

“是好上千萬倍。”房尉實話實說,“隻是沒有他在的地方,都不是我的家。”

老神醫一怔,隻能在渡口處無奈的揮手,他知道,像房尉那樣內斂的孩子,已經將話說的很明白了——寧願死在那人的腳邊,也不願繼續在深山裏苟活。

嵐庭在梅林外玩了好半天,才趕在落日時分匆匆趕回了屋。

一進門,就眼尖的看見房尉哥哥換了身衣裳,“房尉哥哥?”

房尉坐在桌邊淡淡的應了一聲,用眼神示意嵐庭洗了手之後才可以過來開飯,但嵐庭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蹭一下就溜到了房尉身邊,眨巴著眼睛問道,“房尉哥哥,我們等會還要出去麽?”

“嗯。”房尉點點頭,往嵐庭的碗裏添了塊紅燒肉,“用過晚飯後,去城內裴宅給他家老爺治病。”

真稀奇。嵐庭在心中感歎了兩聲,當然不是感歎那塊紅燒肉,房尉哥哥在他眼中可是天下第一好,雖然不太愛笑,看起來總是冷冰冰的,感覺不好親近,但他就是天下第一好,不夾這塊紅燒肉他也是天下第一好。嵐庭感歎的是等會還要出去治病這件事,自從來了這個穀順城,不說天黑了還要進城,光是親自登門診治就是頭一回呢。

嵐庭嚼著米飯和肉,想,這裴家對房尉哥哥來說,肯定與別家不一樣。

用完晚飯,大概半柱香過後,杜管家便如約帶著馬車和良駒等在藥廬門外了。

嵐庭從牆內飛躍而出,手緊緊勒住韁繩,嫻熟的跨坐上馬,另外一隻手不停的撫摸著馬背上的毛,開心道,“房尉哥哥!這馬好,一看就腳力遠又跑得快!”

“是。”杜管家笑著附和,“這的確算是府上的好馬了,沒想到嵐庭小兄弟年輕雖輕,但眼光這麽好。”

房尉望著那月光下的白馬和少年,不禁向前走了兩步。

馬也像是識得房尉似的,對著他輕輕喘氣,尾巴也悠悠的甩了起來。

“嘿這馬還挺通人性的。”嵐庭靈敏,很快的察覺出來馬對房尉的友善,不過他現在滿心思都是等會的馳騁,“哎呀不等你們了,我要先跑著玩了,我知道裴宅怎麽去!”

房尉還來不及說什麽,嵐庭就已經騎著馬一溜煙似的跑了,倒是杜管家很擔憂,“這……不要緊麽?”

“沒事。”房尉掀了車簾上車,“嵐庭野慣了,武功也高。不會出事。我們走吧。”

“誒好的。”杜管家頓了頓,看著嵐庭和馬匹快要消失在梅林盡頭的身影,不禁傷情,“要是我家二少爺也能像小兄弟這般自由自在的,該多好。”

話說多了,自然容易說偏或者說了不該說的點,房尉想,言多必失這詞大概就是這麽來的。對麵管家的聲音越來越小,甚至比馬車外嵐庭的跑馬聲還要低上幾分。

“貴宅二少爺?”房尉的眸子沉了幾分,“聽你的口氣,貴宅二少爺是……”

“沒,沒有,沒有。一時感慨罷了。”被房尉一問,管家才像夢中驚醒似的連搖了好幾下頭,也顧不得剛才的說辭是不是過於生硬了點,總之是一時大意,竟在外人麵前提起了二少爺。

房尉一笑,不再追問,他是極其聰明的人,不費吹灰之力就看出了管家要麽是說錯了話,要麽就是竭力想隱瞞什麽,但無論是哪種情況,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去相信杜管家剛剛所說的“一時感慨罷了”。

“房尉哥哥!”嵐庭騎著馬早就到了裴宅外,不過因為獨自一人也不好進去,等了好久終於把房尉哥哥和馬車給等來了。

很快,房尉眼邊的車窗處就鑽進來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嵐庭眨巴著眼睛不住的讚歎,“這裏不愧是最有錢的人家誒,大門特別氣派呢!感覺漆都比別人家的要紅上好幾倍!”

“哪裏哪裏。”嵐庭如此坦誠的誇獎讓杜管家有些不好意思,“嵐庭小兄弟太誇張了些,大門口的漆本身也是幾年前重新刷過的。”說到這杜管家的臉色變得凝重了點,本想收住話頭,但想起剛剛二少爺之事已經被自己含糊的帶了過去,若再這麽來一遍,難免對貴客失了禮數,於是隻能斟酌著用詞,“幾年前吧,我們裴宅發生過一些不大好的事情,為了去晦氣,所以重新刷的。”

“不好的事?去晦氣?”嵐庭一聽就把頭湊得更近了,少年時期的好奇心總是最為強烈,加之夜晚沉沉,被杜管家這麽半遮半掩的道出來,嵐庭就像是在聽奇異小說似的入了迷,“快接著說啊大叔,什麽不好的事?是死了人還是……”

“嵐庭。”房尉沉聲打斷了嵐庭喋喋不休的疑問,提著藥箱子出了馬車。嵐庭自知理虧的癟癟嘴,所以隻好悻悻然的將頭收回,踩著斑駁的月光和影子去追房尉的步伐。

“房尉哥哥……”嵐庭放軟了聲音,伸手拽了拽房尉湖藍色的衣袍的一角,“我不該問這麽多的,你下山之前跟我說的我也記得,說外麵不比山裏,可我就是有點好奇嘛。”

房尉應聲回頭,本想再好好教教嵐庭,可看到安排好瑣碎事宜的杜管家已經朝著這邊走過來了,於是再多的話到了嘴邊,也隻成了一句輕飄飄的——“你啊。”

“抱歉。”房尉朝著趕過來的杜管家微微頷首,“嵐庭還小,難免淘氣。還請杜管家不要介意。”

“這……沒事的。”杜管家擺了擺手,臉上的笑意好似還殘存著方才的難堪,“跟我說倒是沒什麽,隻是進了府裏,就得稍微注意點。之前那些事,在我們宅子裏是不能被提及的,特別是等會去老爺房裏的時候,他身體不好,您是知道的。”

“嗯。”房尉點頭,他當然知道。

可是他知道的,卻不僅僅局限於杜管家的那句老爺身體不好,那些不能被提及的事究竟是什麽秘密,那些被新漆掩蓋掉的舊牆上有什麽破損,甚至連現在腳下踏著的這塊青石板階產自哪裏,他都知道,他統統都知道。

三年了。

一千多個日夜,一千多個重複的夢魘,是時候回來,親手畫上一個句號了。

厚重的裴宅大門被兩個小廝用盡全力推開,轟隆聲便又低又鈍的傳進了耳朵裏,聽起來有些年代久遠,卻讓人忍不住肅然。夜風將屋梁上懸掛著的大燈籠吹得搖搖晃晃,連同投在人腳邊的燈籠影子,也跟著盈盈的擺動起來。

杜管家站在門邊,提著一盞精致的油紙八角燈,對著房尉彎了腰,輕聲道,“郎中,請。”